既見君子

顧瑜替我賣雞蛋時,被仙人選入麓山。
他一去八年,來信中寫盡飯食鮮美,生活自在。
後來逢麓山招收雜役。
我去應召,被發現靈根上佳。
長老大喜,爭相收我爲徒。
萬衆矚目間,望見角落伶仃一人。
攥着掃帚,風雪壓身。
我提裙跳進他懷裏,歡喜喚他。
「阿兄!」

-1-
顧瑜被我抱着,僵似頑石。
修士服已舊了,布料洗成了柔淡的麻青色。
我環着他,左看右看。
「你瘦了好多——手怎麼這麼冷啊?」
他灼傷般抽回手,隱於袖中。
半晌才囁嚅着脣,生澀地道。
「今月,你大了,不能隨便抱我了,快放開。」
「我不!」我瞥見他耳尖的紅,耍賴湊近蹭他,「你只願給我寫信,不願見我麼?」
身後人羣面面相覷,有人叫我。
「趙師妹,你同他有舊?」
是迎接弟子入山的周肅師兄。
我拉着顧瑜,笑着介紹:「師兄,我與顧瑜是……」
「兄妹!」
他打斷我的話,朝衆人拱手。
「我少時與趙姑娘比鄰而居,是她義兄。」
「原是如此。」
周肅淡淡應,又朝向我:「外門沒什麼好逛的,師妹快隨我上三霄,長老們都想見見你。」
我還未同顧瑜告別,他已拂開我的手,拾起掃帚遠去。
雪點飛濺,走得倉皇。

-2-
周肅領我進內門,牢牢擋着我。
「孟師姐且慢!這苗子是我發現的,自然得先去見我們符籙派的人。」
他說着,蛄蛹着撞開一個紅衣女子。
我愕然,手中突然多了份印信。
男子騎裝佩劍,板着臉介紹,「趙師妹,我是……」
周肅掏出丹藥塞進他嘴裏。
「閉嘴吧顏青,你們修術的一幫子死心眼,師妹過去那憋屈完了,起開!」
那顏師兄憋紅臉,驚雷一聲。
「若你來道宗,可拜入少微道君門下!」
周肅像被毒啞的雀,沒聲了。
孟梟師姐瞪大眼,伸着頭問周邊人,「太虛宮那位已出關了?幾時的事,這叫我如何搶人,真是的。」
我聽不懂,想着什麼時候能去尋顧瑜。
顏青鬥敗一衆敵手,昂起頭。
「如何?師妹同我去再測一次靈脈吧,道君已等着了。」
我點頭跟上。
身後衆人交換視線,齊齊追了上來。
少微道君姓元,名泊蒼。
舊爲古蜀國太子,自幼有靈骨。
如今坐鎮太虛宮,習五行道術。
顏青同我講了一路規矩。
道宗屬地,四面清寒。
巍峨殿前兩隻銅鶴展翅,細煙自羽下縹緲散出。
顏青站定,低聲提醒我,「去吧。道君不喜吵鬧,切勿多言。」
好香。
我一路嗅着,隔雪覷見廊下仙君。
臂間臥着只黑貓,被他一下一下地順毛。
「去將手放在鶴首上。」
他未抬目,淡淡吩咐。
我依言照做。
鶴首冰涼,硌得掌心刺痛。
「嘶!」
我收回手,銅鶴生鎏金,昂首清啼。
黑貓跳走,愕然躲在元泊蒼身後。
他難以置信地頓住,緩緩走下石階。
「你可願入我門下?」
我問,「到你這兒來,要做活嗎?」
他輕蔑地一嗤,「笑話。若你有機緣,吾的太虛宮往後都是你的。錦衣玉食,自不必說。」
「好。」我想了想,又問,「我能帶個人和我一起住麼?他也是麓山宗人,叫顧瑜。」
他抿脣,沒接話。
周肅急急上前,一拱手。
「回道君,那人是外門的灑掃雜役,說是趙師妹舊時義兄。」
「義兄?」元泊蒼蹙起眉,「修道需靜心,不可耽於男女情愛。」
那就是不準了。
Ṱü₊我有樣學樣地行了個禮,搖搖頭。
「多謝道君告知,我想再去別處看看。」
周肅瞪大眼,嘴角瘋狂地揚起。
孟梟拉着顏青擠眉弄眼,笑得快意。
上首那人錯愕幾息。
「你不願?你可知拜入我門下,離登仙只一步之遙?」
「光我登仙有什麼用處,顧瑜會死。他死了,我怎麼辦?」
元泊蒼聞言,緊抿着脣。
似喫了蒼蠅又生怕被人瞧見,要咽不咽。
「你……」
他閉閉眼,「蠢鈍如豬!爲區區情愛,放棄大道長生?」
長生於我,並不重要。
根骨被周肅發現之前,我還是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農女。
我的前半生,寡淡可笑,歡愉甚少。
唯有一絲甜意,皆因顧瑜而起。
「道君,」我說,「大道在你心中的分量,就是顧瑜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又一拜,轉頭離去。

-3-
顏青送我出道宗,仍不死心。
「趙師妹,你的根骨同我派心法極相合,當真不考慮留下嗎?承襲道君衣鉢,尊榮長生,比不過你那義兄?」
「顏師兄,」我笑笑,「我來麓山宗只爲顧瑜,他一開始,就比富貴尊榮重要。」
御獸谷與符籙派來書,要我先休息幾日。
原本都急着要見我的長老,也突然沒了聲響。
我明白興許是道君惱了,要治治我。
索性背好包袱,去外門尋顧瑜。
要找到顧瑜不容易。
問這個問那個,總問不見。
直到碰見周肅,才知顧瑜住在膳房旁的雜役處。
走着走着,膽怯漸生。
「周師兄,外門弟子只能做雜役麼?」
「那也不是。雖要做活,也有心法與些許補給供他們修煉,每月五十兩銀。五年一次大比,有悟性者可入內門。」
周肅引我前行,隱晦提醒。
「趙師妹,以你的根骨,還是儘快拜師修煉好。道君屬意你爲徒,莫要強着了。」
我默然。
道過謝後,朝那片低矮院落去。
白牆黑瓦,竹木生於道旁,來往修士行色匆匆,膳房飄起白霧。
顧瑜仍舊是一身舊袍,在廊下掃雪。
我抹着淚,袖口錦緞華光燦燦。
他寄來的銀錢夠我富裕生活,卻不曾給自己留身好衣服。
檐角燕叫,顧瑜察覺,循望過來。
只一眼,便慌得失了神。
他似想將掃帚藏在身後,又覺無濟於事。
終是沒動。
只攥着竹柄,等候審判般僵站着。
我一路踢雪疾走,聽見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聲。
氣他隱瞞,氣他避我如蛇蠍。
他被我揪住領口,踉蹌低下頭來。
「好你個顧瑜!」
我指着他,話哽在喉頭。
「全是騙我。你過得一點都不好。」
顧瑜低頭看我,眼中洶湧透了淚。
我大力撞進他懷中,收臂抱緊。
他急喘着籲出白氣,胸腔震動,將我的手掰開。
「先鬆開,聽話,今月,你聽話,你……!」
我推他進門,砰地摔上門。
房裏比外頭也沒有暖和多少。
屋裏昏暗,青石板地面古舊,四面都是冰冷的樣子。
顧瑜被我逼到角落,抵着半新的桌几。
淚早已落下,晶瑩一線,似竹葉上清露。
他瞳孔微擴,面上泛出蒼白的震驚。
我逼着他親了一會兒,死死扣着他的手。
骨節清瘦,白而涼。
他緊繃脊背,眼皮顫顫地開合,吐息終於有了些熱意。
我半晌停下,合着他的臉。
他怔怔地,又小心翼翼蹭了蹭脣角,指腹上血跡淺淡。
我挑眉迎上他視線,一字一頓。
「沒錯,我咬的,怎麼了?」
顧瑜臉上也似覆上薄血般,紅到耳根。
「你,你……」
對面呆了半天,咬牙低聲,「你胡鬧。」
我叫他偏開視線,緊緊逼視,「你過得不好,爲什麼不回來找我?」
顧瑜垂首良久,眼皮泛紅,輕聲道。
「有我在這,每月寄銀,旁人見你還錦衣玉食,必不敢欺。顧家已無官身,若我又狼狽離宗,要如何養你?」
我氣急,「置畝薄田種地,天能餓死我?」
他瞧我許久,喉頭幾滾,忽哽了嗓子。
「我在伯母牌位前發過誓,不叫你再喫苦的。」
我什麼也說不出了。

-4-
顧瑜推脫說忙,不准我去尋他。
村頭大黃都能猜出來,他是要跟我撇清干係。
就連介紹我是誰,也一口咬定是兄妹。
我偏不如他意。
這幾日忙着拜見各派長老,看誰願收我爲徒。
另附的條件,是提一提顧瑜的位次。
不求讓他入內門,起碼別做雜役的活計。
御獸谷,符籙派,蒼穹劍宗,雪林……
一個個去。
前三位皆是大手一揮心動不已,最後咬着牙拒了我。
去雪林時,那位見首不見尾的長老竟然在。
南雁回飄在水上,幾隻河狸推着她的肩。
「朝東推,來客了,沒看見麼?」
河狸打個彎推她靠岸。
我目瞪口呆。
她站起身,立江流中如履平地,足下水波漾開。
我隨她邁入江心閣,四處寒香撲鼻。
「你就是元泊蒼那廝看中的苗子?」
南雁回斜倚主座上,挑眉覷我,燃起煙槍吸了一口。
白煙飄散,氣味又淺又甜。
「直說吧,元泊蒼自小生在深宮裏,最不信什麼情愛真心。你爲個男人拒絕他,他很惱火,不准我們收你。現在去認錯,還有希望入他門下。」
我拱手,「多謝南長老告知。」
「怎麼樣?」她眯着眼笑,「決定要去太虛宮了?」
我搖搖頭,「我要回家餵雞了。」
南雁回猛地嗆住煙,咳得臉通紅。
「哈哈哈哈哈哈……」
她捂着心口,笑得不行,「你阿兄就有那麼好?以你的根骨,若留下,往後美男要多少有多少,還能得元泊蒼親手教導,你可得想清楚。」
美人歡顏,賞心悅目。
我不自覺地跟着笑,抿抿脣。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我爹死得早。
娘病着,常年下不了榻。
村民厭惡我娘,也嫌我晦氣。
我聽得最多的話,就是叫罵。
「大娼婦生了小娼婦,不知哪家的野種!」
娘從不對我說,但其實我都知道。
爹死前病了幾年。
她爲着養家抓藥,拉過偏套。
村裏的女人管不了丈夫,只好恨毒了她。
八歲起,我幫家裏賣雞貨。
一羣孩子大大小小,圍在我小攤邊,指着我笑。
「她跟狗蛋有點像,狗蛋,是不是你爹給你肏出的野姐姐啊?」
孩童不知善惡,向來毫不掩飾。
但顧瑜從不嫌棄我。
那日他坐着馬車出遊,不知爲何叫停馬,跳到了我攤子邊。
「你爹呢?爲什麼叫你看攤子?」
我剛被罵過,一聽,嗷地大哭。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拆荷包給我。
「你……你哭什麼?買!我都買了,五兩銀夠不夠?」
我哭得更兇。
他木木愣愣地站了會,手足無措,紅着眼道歉。
「你到底哭什麼啊?你這樣,我夜裏要睡不着了!」
衙役們忙哄着,我才知他是縣令家的小少爺。
同顧瑜的第一面,潦草無比。
我拿了他的銀子。
將五隻雞和一筐雞蛋留給了他。
再出攤時,已是半個月後。
誰知他又來了,還說要幫我賣。
被我罵了一頓也不走,就在一邊坐着。
我裝作看不見他,照舊吆喝。
可我嘴笨,呆了一下午,停留的人寥寥。
沒人買雞蛋,只有喫飽了飯的小霸王神氣地來找事。
我攢了一肚子氣,鉚足了勁罵。
可圍着我的人只是笑,像看小雀啄人。
笑夠了,又來摸我的雞蛋走。
顧瑜板着臉,中氣十足地喊了Ṭŭₑ聲「放肆」。
他長我幾歲,足比我高出一個頭。
清清瘦瘦,站在那羣紈絝兒面前,氣勢竟也分毫不虛。
指尖彈出火球,很是唬人。
爲首的大孩子認出了顧瑜,氣焰全消。
我沒挨拳頭,這是頭一回。
顧瑜嚇走了人,小狗似的轉過來看我,好像求誇獎。
我沒法罵他了。
也拉不下臉道歉,只好往他手裏塞了兩個雞蛋,收拾攤子跑了。
往後每次我出攤,都能遇見他。
他生得好看,又是縣令之子,旁人都賣他面子。
小少爺吆喝起來,比我還賣力。
有一日,他來得很晚。
我等到暮色將近,纔看見他匆匆忙忙跳下馬車,蜷着手。
掰開他的手一看,盡是竹條印。
「霍家的人說你是雜種,我在學堂寫書罵了他,不少同窗應和。父親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盡幹黨同伐異的事。」
他坐在我身邊,很委屈。
我聽不懂什麼黨同伐異,只知他當衆替我報了仇。
天到底要黑了。
他解下荷包給我,讓我快回家。
我挎着小籃回頭看,他站在馬車邊,不停揮手。
黃昏下,影子拖得很長。
就好像他在我心裏一樣。
娘在我十五歲時謝世。
家裏只剩我。
摔盆砸碗,起棺落墳,宴請親友,告別亡靈。
這些事,我不知如何去做。
抬棺的轎伕見我是沒了雙親的孤女,都不願接這活,怕沾了晦氣絕戶。
親戚沒有,鄰居也不來。
沒親友送終,死後的體面,竟也無法做到。
我穿着麻衣看着薄棺,茫然無措。
可顧瑜來了。
披孝服,帶着黑衫侍衛來了。
擺起酒宴,揚起白幡,牌位前上香磕頭。
那時顧家出了進士入朝爲官,簡在帝心。
若他願意,隨時能搬去京師居住。
他又有靈脈。
流言傳着,都說他是做仙人的料。
故而聽聞顧家小少爺披麻戴孝,縣裏官吏雖不知死的是誰,也着急忙慌,一水兒地趕來弔唁。
我跪在帷幔後,看他迎來送往到深夜。
一場喪儀,辦得體面至極。
四下靜謐,唯我哭得止不住。
這是姑爺該乾的事。
他做了,我便認他。
顧瑜被麓山宗弟子接走前,還在替我看攤位。
一面溫書,一面算賬。
我煮着雞肉餛飩,熱熱地給他盛出一碗。
沒喫上幾口,便得消息。
前幾日測靈脈,顧瑜入選。
緊接着,來了幾個修士。
拿着他的名籍,要他收拾行裝,即刻就走。
顧瑜攥著書,手在抖。
我替他扇涼餛飩,說再喫一口。
寒風吹得我眼熱,猛地被揉進懷裏。
他紅了眼,問我能不能等等他。
那是自然。
我擺擺手。
不是拒絕,是不必多言。
顧瑜推過朝臣許親,拒過京師閨秀吳地嬌娘,從小到大狗咬繩般守着我。
乍然走了,我很不習慣。
他一去八年不歸,唯有銀錢寄回。
我抱怨良多。
怨得最深的,是他離去時的擁抱一觸即離,叫我連回憶都難以做到。
如今重見,絕沒有見異思遷,見利忘情的道理。
南雁回笑意漸褪,放下煙槍。
「這麼說,你真打算回去過你那農女日子。」
我點點頭,拱手告辭。
未見身後亭臺Ṫű₊多出一人,面帶寒霜。
南雁回抱着琵琶大笑,「元泊蒼,你可聽見了,若不提一提她情郎的份例,人家願意回去餵雞!沒人這麼愛過你吧?這苗子你不要就滾蛋,我喜歡得緊。」
那人未接話,眸色晦沉。

-5-
我正拉着顧瑜收拾行李,顏青來了。
見我揹着包袱,哐一下用劍挑飛,擋在門前。
顏青板着臉唸完令信,嚴肅道:
「師妹莫要衝動,道君已答應了。顧瑜隨你入內門,住處都在太虛宮內。」
這自然更好。
當初顧瑜毫不猶豫地去測試靈根,能入內門,他大概也會高興。
我回過頭,「走吧?」
顧瑜牽牽脣角,Ṭůₖ掩下神情。
顏青領我拜會道君,殿外,道宗弟子已盡數到場。
遠望殿內主座空着。
銅鶴前三三兩兩聚着人,竊竊私語。
眼尖的瞥見顏青,忙閉嘴施禮。
「大師兄。」
「顏師兄好。這位便是新來的小師妹?」
……
「小師妹?你想好了再叫。」顏青語氣嚴肅,「待她拜師禮成,都要喚她大師姐。」
我汗流浹背。
元泊蒼並未收徒,現下弟子皆拜在道宗各長老門下。
算算輩分,的確是我高。
那人撓撓頭,看向顧瑜。
「揹着行李的那人又是誰?是這位姑娘的長隨麼?」
顏青沒接話。
我想叫顧瑜過來,一個沒盯住,不知他去了哪兒。
周遭人,皆是一水同色的修士服。
倉促間找尋不到。
我回過頭,「是我未成婚的郎君顧瑜,原在外門做事。」
周遭死寂。
要與我說話的,大多止住了話頭。
人羣中私語竊竊。
我靜立在顏青身邊,等着元泊蒼來。
日晷影動,雪色漸沉。
「姑娘修爲深不可測,我竟看不出。」
一女修抱臂打量我幾番,走上前。
「我乃孟津李氏辜星,敢問姑娘有何家傳?」
我回過神,認真道,「養雞賣鴨,祖上三代都幹這個。」
她一愣。
「姑娘衣裝不俗,何至於養雞賣鴨?休要誑我。」
「騙你作甚,」我坦言,「我本是應召來做婢子的,大略認得幾個字罷了,並無家傳。」
李辜星的臉抽了抽。
「……當真天才。英雄不問出處,我尚有三位兄長未曾娶妻,相貌皆爲上等。若姑娘有意擇道侶,我即令家中送畫像來。」
我正要拒絕,幾個弟子來告知我行李已安置妥當。
餘光瞥見顧瑜。
他默然立於不遠處,不知聽到了多少。
我趕忙求李辜星閉嘴。
她還欲再說,一道凜風掠過人羣。
混亂人羣迅速次第列好,拂衣下拜。
元泊蒼現身於主座,攏着手爐,腰間鈴器叮鈴清脆。
「趙今月。」
他低着眼皮,冷冷道,「上來,讓他們認認你的臉。」
我猶疑起身,邁至他身前。
回頭看,殿中衆人俯首,遠望銅鶴鳴嘯,一片蒼茫雪色,重山連綿。
怪不得都想做皇帝。
只是駐足片刻,就叫人心潮澎湃。
「顧瑜資質不佳,因你破例準他入內門,月例便從你那勻出去。」
他掐訣起陣,又引指爲刀,劃破了掌心。
血沁入香爐,陣法大開,金光四溢。
我不明所以,亦攤手滴血入爐。
「敢問道君,這是何陣法?」
「保命。」他拭去血色,淡淡道,「明日起你住太虛宮側殿,晨起至晚膳前來尋我。」
我頓住,忙跪地奉茶。
三叩三拜。
「弟子趙今月,謝師尊抬愛!」
他一言未發,唯有勁風猝然託我起身,ţű̂⁾消失在屏風後。
我莫名其妙地站起,又聽身後呼聲齊齊,喚我大師姐。
人羣末尾,顧瑜笑容蒼白。
6。
「第一,我沒要李辜星給我介紹道侶!」
「第二,元泊蒼那廝是故意挑撥離間!」
「第三,房裏那幾個男的我真不認識!」
天地良心。
剛進住處,進來九個侍衛。
一個比一個俊美,還說是伺候我起居的。
我是一根指頭沒敢碰啊。
顧瑜坐在榻上不說話,我急得團團轉。
他瞧着我,笑了。
「我在麓山宗八年,今月,女子道侶成林實在常見。就算你往後有意新人,我也並不怪你。」
我未盡的話登時嚥下,捲起袖子,微笑走到他面前。
「你方纔說什麼?」
顧瑜抿着脣,垂下眼。
我一把將他推按在榻上,狠命抓他癢癢。
ťű⁻「顧瑜!你就這麼想是吧,把我當爛白菜呢?」
他呆住一瞬,下秒便繃着腰大笑,牢牢抱着我。
堅實的胸膛下,心跳得很快。
「說,我是那等……見色忘義之人?」
我挑開他衣襟,指尖迅速撓在腰側,追問,「還醋不醋了?」
手下肌膚滾燙,好似暖爐。
顧瑜悶悶喘出幾聲,突然捉住我。
脊背猶自戰慄,急急吐着氣。
「不鬧了,你下來,我去給你做些喫的。」
開口嗓音已啞住七分。
我疑惑抬頭,「不是剛喫過飯麼?」
他耳根紅透,半晌也沒憋出下一句話,呼吸亂成一團。
分明是冬日,臉卻燙得很。
我伏在他頸側,深吸一口氣。
「果然還是這裏好吧?比你以前的屋子暖和多了,就穿這麼點手都熱乎。」
「是……自然,是要暖和許多。」
他僵挺着,語無倫次。
我只覺莫名其妙,又看了他幾眼。
好端端的,結巴了。
「顧瑜,我們什麼時候成婚?」
他沒說話。
「怎麼回事啊?」我扳着他的臉,拉長音調,「你不願意?」
顧瑜喉頭滾了滾,聲音啞得只剩氣音了。
「願意,願意的,你先把手拿出來。」
我依言照做,一股力又摁着我往他懷裏推。
回頭看,兩臂牢牢環在我腰上,抱得骨節都泛白。
他窘到極點,一頭扎進我髮間。
爆笑如雷。
往後要長住太虛宮。
顧瑜的住處不在中心。
走來走去,也得費些功夫。
我約定每晚來陪他用晚飯,又趕緊打發走了那九尊大佛。

-7-
元泊蒼第一天教我,就劈手把我打得吐血。
我在牀上躺了一個月。
不僅渾身經脈暢通,還一躍升入練氣三級。
我滿心歡喜,求他再打一次。
他臉色好似喫了蒼蠅,提着我丟到木桶裏淬體。
拜師數月,如今掐訣運氣順暢無比。
他問起我的僕從是否足夠,還需不需要增添。
我尷尬搪塞,說不習慣人伺候。
然後被罵了一頓。
說小人畏威不畏德,若我出行不帶隨從,會叫人以爲他死了,道宗式微。
我被訓得頭也不敢抬。
回頭一查史書,才知他爲太子時有多威風。
帶兵去戰場上抓周邊蠻夷的王侯,丟進宮裏當舞姬。
元泊蒼得知真實理由時,沉默又疑惑。
然後告訴我,那幾人是紙人化形的。
並無常態,映像的是自己的內心。
出現美男,說明我喜歡。
他表情過於無語。
我連忙低頭溫習心法,不多時又尋摸到新關竅。
照着祕籍默唸咒法,以指立陣。
剛一畫完,金光衝頂。
我被刺得閉緊了眼。
只聽得轟的一聲,面前出現元泊蒼怒氣四溢的臉。
太虛宮頂被炸出一個大口,塵土飛揚。
水牆隔絕了將要砸在我頭上的木樑。
殿門外是驚慌失措的一衆弟子。
「怎麼回事?」
「魔教打過來了?」
「娘嘞,好大個洞!」
汗流浹背。
我眼皮一翻,心想不如被砸死。
修補太虛宮頂花了我大半個月時間。
今日終於竣工!
我氣喘吁吁地跳下扶梯。
去陪顧瑜喫飯的時辰也耽誤了。
我擦了把汗,同元泊蒼告辭一聲,急急忙忙往偏院趕。
顧瑜枯坐在樹下,對月擺着兩副碗筷。
桌上飯菜早已沒了熱氣。
他自斟酒,慢慢地喫着冷菜。
我一邊走一邊解大氅,就着他那半壺殘酒飲盡,喘了口氣。
「大冷天的怎麼坐外邊,要喜歡看着景喫,我讓人給你建個琉璃暖閣好麼?」
顧瑜恍惚片刻,面色閃出驚喜。
扶案起身,又晃晃悠悠往我身上倒。
他雖清瘦,身量卻高。
我摟着腰扶他,悄悄比劃粗細。
極勁韌的一把,叫人心猿意馬。
「你有好久不來見我了。」
顧瑜半睜着眼,醉意朦朧地摩挲我的臉。
「今月,你是不是嫌我無趣?我如今已無法護着你了,也……無用,只會損你顏面。」
我被迷得七葷八素。
聽不清他說什麼,只知道臉已笑得痠痛。
「先不說那些,顧瑜,你把臉低下來一點。」
我哄着他低頭,親得滿足。
院門外似有人影晃動。
我欲細看,被顧瑜扳正了臉。
「你在太虛宮四月,道君還好相處麼?」
我點點頭,笑扶他進臥房。
「看着嚇人,實際上好說話的……吧。」
元泊蒼一點也不像修道之人。
他厭極了蓮花。
我本想把住處弄得更有活人氣,沒成想觸了他的黴頭。
那堆蓮花被烤成了炭。
我只好去尋南雁回求助,問元泊蒼可有喜歡的喫食。
好不容易問到了,回來吭哧吭哧地做。
那是個極古老的菜式,許多要用的配材都已不知品種。
對着典籍學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名堂。
我這人,做菜的手藝有,但不多。
能做好的一次就成,做不好的怎麼學也沒用。
運氣不好。
做出來一碟四不像。
他也沒說什麼,嚐了一塊,然後把我打了出去。
我偷偷繞回去試喫,喫吐了。
沒打死我,看來他對我還有幾分師徒情誼。
在太虛宮的日子,就是捱罵的日子。
每天受完他的氣,就回我的溫柔鄉親親顧瑜。
生活美滿,但元泊蒼的臉越來越黑。
有一回捱了罵,給我氣完了。
跪在祖師神位前上香,我偷偷告狀。
說元泊蒼暴打徒弟,不是爲師之道。
翌日,他面帶微笑來給我授課。
老天。
他喚我近前,扯出慈愛的神情。
冰塊臉帶笑,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今月吾徒,太虛宮住着還滿意麼?」
我嚇傻了。
求饒都來不及,就飛進了浴池。
噩夢。
那浴池裏全是淬體藥草,泡進去痛得要命。
元泊蒼抱着貓順着毛,垂眼站在岸上。
還抽空拿着劍鞘壓我,不准我起身。
「告狀告到九霄上清宮,吾真是太寵你了。」
偏生他一直用真氣護着我心脈。
我暈都暈不了。
後面從哥到爺都喊了一遍,才被撈出去。
我嘆了口氣,戳戳顧瑜的臉。
「你那次問我爲何臉色不好,能好嗎?疼得想死又要跑回來陪你喫飯,還得想法子去哄師父。唉,人生艱難。」
第二日元泊蒼見我帶了糕點說來賠罪,結實愣住幾瞬。
什麼也沒說。
丟給我一瓶丹藥,讓我走了。
自那以後,他對我的態度倒也軟了不少。
如今相處還算和睦。
甚至,他已經允許我在院子裏養雞了。
小跑雞燉湯比太虛宮藥膳好喫一萬倍。
我喫那藥膳跟生嚼中藥一樣。
難喫到噁心,不如自己燉湯。
他冷着臉要了我的雞湯喝,往後絕口不提藥膳,將膳房允給了我。
喫人嘴短。
元泊蒼不罵我了。
他罵我,我就只做自己的飯。
師徒關係點暴漲。
我每日用水雲訣沖洗地面,還能練習術法。
甚妙。
我細數着太虛宮大小事,顧瑜默然聽着,忽大力將我摟緊。
猝不及防,他欺身而上,惶急地吻我。
「嗯……?」
我疑惑地攀上他脖頸,不得其解。
顧瑜喘着氣移開脣,鼻息混亂,瞳孔恐慌地縮着。
我愣了會兒,心下明瞭。
「你擔心我喜歡他?」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呼吸輕了許多,喉頭一滾,只祈求般地看着我。
我順着他鬢髮捋,「且不說我對他無意,二來他是師長,師徒倫常,我還是有數的。」
「修仙之人長壽,不在乎那些。」顧瑜頓了許久,無力地續上一句,「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我笑罵一句,催他休息。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趙今月說到做到。」
晨起時,顧瑜還睡着。
我神清氣爽地去往太虛宮。
元泊蒼端坐華臺上,仍盤着指間串珠。
那珠子好像換了有七八串,都是被氣得掐斷的。
不知爲何,他今日臉色有些蒼白。
自我住進太虛宮,他從一開始的心平氣和,發展到現在每天喫着飯生悶氣。
清冷道君的形象毀得乾乾淨淨。
但好哄。
扎幾個逗小孩的竹玩具放他桌上,立馬哄好。
前幾日做梅花杏仁餅,給他留了一碟。
收穫了整整半個時辰的高容忍度。
我哼着小調同他見禮,盤腿坐到一邊看經籍。
想起顧瑜的醋味,又挪遠數尺。
元泊蒼閉着眼,哐哐砸下幾道罡風。
我蹭地彈開,狼狽引氣格擋。
他眼也未睜,任我上躥下跳。
好半晌,才咔一聲停了珠串。
「坐那麼遠做什麼?過來休息一刻鐘,讓人去雪林請南長老來。」
他微睜開眼,脣色泛白。
修道之人,若逢瓶頸,有時會心魔亂體,氣血逆衝。
忌諱人提及。
我亦不敢問,默默傳下吩咐,氣喘吁吁掏出糕點盒。
「師尊要嚐嚐麼?」
我打開食盒,禮節性問他喫不喫。
他掀開眼皮,竟抬手捻起一塊。
蹙眉咬下,抿抿茶,又拿了一塊。
我笑容僵住,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上次飛出太虛宮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他輕微嗯一聲,「尚可。」
我如釋重負,昂起頭。
「那當然。我靠這手藝混遍東市,不少夫人小姐差人來買。」
他餘光掃來,「以此爲生?」
「也不是。」我擺擺手,「從前顧瑜考科舉,我就搗鼓些花樣給他做飯食。今日起得早又做了些,師尊喫着順意便好。」
話音畢,卻覺氣溫陡降。
「顧瑜那廝不會動麼,你已是吾座下弟子,還甘心爲男子洗手作羹湯?」
元泊蒼目如寒水,恨鐵不成鋼。
他眸中分明閃過紅光,似有黑氣盈身。
我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起身。
「爲心愛之人下廚也是樂事,師尊何必惱怒……你怎麼了?」
他攥着座椅上的鳳頭,眸色深紅。
「心愛之人……位高者薄倖,念舊者自傷,你好自爲之!」
他拂袖起身,忽地吐出一口血。
我顧不得許多,一把將他扶住。
「師尊,師尊,元泊蒼!」
我倉皇拭去他脣角的血,朝殿外喊人。
「求求你別死,我拜師不滿一年剋死師父會沒人要的!」
我滿頭大汗。
他手背隱約充血,青筋暴起。
元泊蒼艱難撐開眼皮,恨恨咬牙。
「閉上你的嘴——!」
他沉重地吞嚥着,指尖探到我手面,大力握緊。
恍惚間聽到骨頭碎裂聲。
「痛痛痛!」
我瘋狂地縮手,瞥見殿前來人,恨不得哭出來。
「南長老!快來!」
8。
南雁回問我,知不知道古蜀國是怎麼亡的。
我想了想,「太子自戕,朝局大亂。」
「史書爲尊者隱吶。」
她專心包紮着我的手,狐眼一挑,笑。
「是太子弒君後自戕。」
我汗毛倒豎,「爲何?」
「元泊蒼的母妃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因故由後貶爲妃。新後入宮那日,她跳了蓮花池,屍首被撈起來都泡漲了。他持劍去典儀上殺了自己的父親,又飲劍自刎,尸解登仙。」
南雁回將密室外禁制設嚴,步至石榻前。
元泊蒼緊閉雙目,身周環繞黑白兩氣,兩相頡頏。
怪不得他提及男女相戀,反應會如此之大。
「多年來他一直有心魔,道心堅信真情尚存,魔意極厭情愛。若他墮魔,可就沒太平日子了。」
南雁回撫着禁制水晶,回頭看我。
「趙今月,我算出你是破局之人。」
我心下一驚,暗道不好。
她緩緩旋轉機關,歉意地微笑。
「留在這兒吧。有你安撫,他的道心會很穩固。」
「站着!」
我撲過去阻攔,卻被重重彈回。
出口處一片白光,無論如何也不能靠近。
石壁上懸着乾坤鏡,映出南雁回走遠的身影。
鏡中只剩一片蒼茫。
此處在雪林之中,位置極其隱蔽。
只怕旁人即使知道我在這,沒有南雁回的允准,也無法進入。
我百般破陣不得,頹然坐下喘氣。
顧瑜那廝肯定要擔心了。
我剛命人給他建了琉璃暖閣,還沒用上呢。
要是讓他知道我是與元泊蒼一起被關着,得醋死。
正嘆着氣,榻上人幽幽睜開紅瞳。
昏暗中,仿若琉璃火。
我本試圖同他講講道理,一見這魔瞳,立時放棄。
他沉沉地盯着我,啞聲道。
「過來。」
我又往角落縮了縮,猛地被扼住了咽喉。
窒息感隨着腳尖離地,越發致命。
他抬手,隔空將我提起。
「咳咳,唔!」
我摔跪在石榻上,摸到了冰涼的鱗片。
尾巴。
他攏起長尾,將我牢牢卷在身前。
龍首硌在肩側,沉重無比。
密室中盡是暴戾的氣息。
元泊蒼似乎想絞死我,一下下地收緊束縛。
我拼盡全力,掙扎着喚。
「師尊……!」
紅眸一閃,龍尾倏然放鬆。
爆裂的緊繃感霎時消失,我急急喘氣。
腰間蛇似地覆上大掌,攬我入懷中。
腥甜血氣自脣邊溢出,我掙扎不得,狠命咬回去。
他只停頓一瞬,又俯首沉沉碾磨。
瀕臨窒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貼在我耳邊。
「趙,今,月。」
「把你對顧瑜的愛,分一點給我吧。」
「他有哪點值得你忠誠,與我雙修,共享壽元,不好嗎?」
元泊蒼眸帶瑰色,聲音極低。
仿若妖鬼誘哄。
我劈手甩去一巴掌。
「哪來的狗躲在我師尊身上,滾遠點!」
對面的人愕然僵住,怒極反笑。
「不知死活。」
他拂袖帶出罡氣,結結實實地打來。
我已準備好就死,卻是他被震得猛吐一口血,狼狽地跪下。
身形如霧撞山林,消散得無影無蹤。
四下靜謐,唯我一人。
滴漏聲突兀響起。
可方纔分明沒有水聲。
我打出雷光術照明,驚覺這內室是八卦陣型。
乾坤鏡懸在坎位,與滴漏平齊。
方纔的一切,只是夢魘。

-9-
不見日光,只能靠滴漏計時。
但昏沉久了,我也分不清被關了幾天。
這處密室像是造夢的魔盒,又像收藏着舊事的藏音石。
我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見了太子的一生。
幼時的元泊蒼還算可愛。
抓雞釣魚,上樹嚇人,都很專業。
根骨又上佳,小小年紀,已會用術法烤魚了。
昭元皇后還未被廢,皇帝正年輕。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元泊蒼十二歲時,第一次目睹父母爭吵。
色衰愛弛,帝心漸移。
新入宮的秀女越級晉封數次,一年由七品封妃。
前朝驚疑。
皇后勸諫,從後變妃,屢入冷宮。
太子地位不穩,自此規行矩步,從不逾越。
後宮一次次充盈,宮妃來來去去。
新後封后大典時,昭元皇后自戕。
太子屠宮,自刎身死。
登仙后斷情絕愛,從不信真心二字。
他令人散佈流言,說我地位尊榮,不該有個根骨劣等的未婚夫。
明暗中打壓顧瑜,表露不喜。
又常領我結識宗門新銳,世族才俊。
樁樁件件,不勝枚舉。
怪道顧瑜不喜出門,日日不安。
看完舊事,入夢的又變成了如今的少微道君。
也不言語,只無休止地錮着我索吻。
他於滴漏聲停止時出現,反之消失。
我已摸清了規律。
有人輕輕擠上榻,伸臂將我捲進懷裏。
元泊蒼又來了。
這回,我主動攀上了他的脖頸。
那人正埋在我頸間,呼吸停滯一瞬,欣喜地吻來。
我細細探過他周身,終於在耳後尋到一塊印記。
多虧他教我不遺餘力。
否則我也無從得知,仙人有分魂制傀之術。
與我相見的不是幻象,是元泊蒼分出的一縷神識。
「師尊,我知道你聽得見。」
我附耳靠近,咬牙質問,「將自己的弟子困在密室取樂,是正道所爲麼?」
他渾身僵冷,又固執地收攏臂彎。
「吾不在乎。」
「你在乎得要命。」我一字一頓,「你想留我,又想維持你那點可憐的自尊,所以才放任南雁回將我關在這,假裝現在的一切都是夢魘。顧瑜呢,我失蹤,你是怎麼對他解釋的?」
他緊盯着我的眼睛,雙目通紅。
「顧瑜,又是顧瑜!蠢鈍卑賤之人,爲何你偏生認準了他?」
「我蠢鈍卑賤時,他亦認準了我!」
我暗掐咒術,一面吸引他的怒火。
「情愛之事何來理由,你受萬人敬仰,可有人情願爲你赴死?昭元皇后賢良堪爲女德典範,你父皇可曾真心愛重過她?師尊,你在嫉妒。」
他周身魔氣蒸騰,生扛下我一記雷訣。
密室震動,塵土飛揚。
失敗了。
我暗自心驚,沒料到他僅是一縷神識都強悍至此。
他額角暴跳,捂着心口抬起眼。
我欲躲閃,毫無用處。
他死死圈禁着我,話音不穩。
「嫉妒又如何。你事事想着他,衣食住行樣樣精細,寵着哄着,爲他起摘星樓琉璃室……將待他的真心分吾三分,有何不可?」
元泊蒼的臉,一點點變成了顧瑜的樣子。
五官像到極點,唯神態全然不同。
他眸色猩紅,淚意尖銳。
「若靠這張臉能討你歡心,換副面孔見你也不無不可。」
我渾身冒冷汗,將咒術一股腦兒往外放。
「不必頑抗。你的術法皆是Ṭũ²吾教的。」
元泊蒼扣我雙腕,按至頭頂。
親吻冰涼,混着淚一路下移。
我緊緊盯着他身後的水鏡。
鏡中,顧瑜提劍進了密室外道。
「是他非要自尋死路。」
元泊蒼不曾回頭,祈求地看着我。
「別恨吾。」
顧瑜在修道上並無天賦。
元泊蒼說他會死,我毫不懷疑。
只是沒料到,會是這種殺人誅心的法子。
無數張我的面孔在出現,環繞於顧瑜身側。
「你已非我良配,回去吧……」
「我心悅少微道君,阿瑜,忘了……」
顧瑜站定腳步,指節微顫。
抬手砍滅道道幻影,繼續前行。
畫面陡然開闊。
他步入桃林間。
不遠處竹屋前,「我」正坐在石桌邊,笨拙地同元泊蒼學術。
真實到叫人戰慄。
顧瑜亦猶疑地停下,不敢繼續向前。
笑鬧聲停頓,「我」回過頭,瞥見顧瑜,一時愣住。
顧瑜提着劍,步伐不穩。
元泊蒼冷臉拂袖入竹屋,只留「我」與顧瑜相視無言。
「我」眼有些紅,朝前邁了幾步。
「顧瑜,我們聊聊好不好?」
「我每日在太虛宮學術法,你呆在院子裏,沒有交際,也沒有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能跟你聊什麼,又怕你難過,每次見你都要想方設法地找話題……」
「所有人都說你根骨不佳,我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但流言太多,你難受,我也很累。我每日要見太多太多人,沒辦法一直顧忌着你的情緒。」
那人面傀頂着我的臉,紅着眼,連措辭都毫無破綻。
顧瑜的淚落得很兇。
茫然無措,盡是心碎的樣子。
「我知道,今月,我知道了。所以,你是和他……」
畫面外,我扼住了元泊蒼的咽喉。
若殺意能化魔,我不比他道行差。
「你不如直接殺了他,你大可以直接殺了他!」
元泊蒼任我扼着,病態微笑。
人面傀步步邁近,哽咽着抱緊顧瑜。
「如果不入麓山,我會開開心心地做個農女,和你在一起。」
「但現在,回不去了。」
女聲戛然而止。
顧瑜木然立着,手中劍已貫穿她胸口。
血液粘稠,周遭幻象轉瞬化爲齏粉。
沒有桃林美景,只剩黑暗空蕩的長廊。
鏡中顧瑜拼命蹭乾淨掌心血跡, 對着地上乾癟的紙人,笑得像哭。
「她抱我,手從來沒安分過,你學得不像。」
我氣得破功, 又哭又笑。
朦朧中,顧瑜又橫起劍。
脣角顫抖,閉了閉眼。
一劍封喉。
我再笑不出來。
兩行殷紅淌下,他頸側血管突起, 壓抑地忍着痛。
慢慢解下束髮帶,矇住了雙眼。
看不見, 自然不受心魔阻礙。
劍尖一寸寸探着地面, 迴響空寂。
終於, 長廊走到了盡頭。
他緩緩伸手, 撫着嚴絲合縫的石壁。
我跪坐在密室石門前, 無力垂首。
只一門之隔。
指尖在門縫中徒勞划動, 我貼在冰涼的石塊上,蜷成一團。
石門卻動了。
灰土撲簌簌落下, 巨石一點點挪開。
元泊蒼寂然隱在暗處, 墨髮已白盡。
「是吾錯了。」
「你們走罷。」

-10-
我帶顧瑜走了。
仙門似海, 留下會淹死我的愛人。
幾個長老稱我進步神速, 應當留下繼續修煉。
被我拿着擴音石挨個罵了個底兒透。
脾氣爆的上來揍我,發覺打我的咒術全無效果。
總算有聰明人,急急忙忙去太虛宮查探。
去得及時, 在華臺上救回了吐血的元泊蒼。
拜師那日結的師徒契, 還算有幾分用處。
回顧氏老宅安頓完畢,麓山的木鳥銜着信吱呀叫。
帶着治眼疾的丹藥,並幾句閒話。
說元泊蒼心魔已破, 執念又生。
前半生斷情絕愛,現如今又渴求一份全然的真心。
只恐大道難成。
顧瑜放下面餅,小狗探頭。
他的眼睛我早已治好,用的是太虛宮裏的藥材。
興許是有愧, 我將太虛宮寶物洗劫一空,元泊蒼一字未發。
「字跡圓滑, 似春山在望,其勢也雄, 其神也媚……」
顧瑜讚不絕口,被我一掌拍得乖乖噤聲。
我嘶拉將信片撕成碎塊,扔到一旁。
信是南雁回寄的。
她亦因窺探天機受罰,被雷劫毀去數百年修爲。
我對她無話可說,心安理得地接了賠禮。
是份烙了術法的六國文牒。
我同顧瑜行走Ŧù₀四方,一路順遂, 在隨國停下腳步。
趙氏商行開滿隨國那日,千掛鞭炮蓋過了麓山鐘聲。
顧瑜剝着松子,問我傷不傷心。
我百思不得其解,「什麼?」
「聽聞少微道君執念太深, 應雷劫失敗, 根骨盡毀。」
他狀似不經意,卻憋着一股氣。
我指着兩個比我還高的女兒,問他是不是發癲。
顧瑜笑得咳嗽。
我在門前曬太陽, 看着銅鏡裏生出皺紋的臉,安然閉眼。
一生一念,決不相違。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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