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過來旁支挑選孩子過繼時。
我故意將芷怡打扮得又醜又土。
如預期般,她沒有被選上。
我含辛茹苦將她養育成人,貼心爲她尋得良配。
不承想她卻早就恨透了我。
多年操勞使我身染沉屙,大夫叮囑需好生調養。
她卻站在我牀前無比涼薄地說道:
「當年若不是母親從中作梗,我才應該是那高貴的相府千金。如今母親纏綿病榻,也算是報應不爽,我看不如早點解脫得好。」
被迫停藥,加上終日鬱鬱寡歡,我的生命很快就走到盡頭。
再睜眼,竟又回到相府來挑選孩子的這天。
-1-
一臉不情願的芷怡,正賭氣將素色銀簪丟在地上。
看着眼前這熟悉的一幕,我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今天正是相府來挑選孩子過繼的日子。
蘇嬤嬤撿起簪子,好聲好氣地勸慰她:
「小姐還小,不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等你長大後自會理解。」
芷怡繃着一張臉無聲地拒絕,我突然出聲阻止道:
「蘇嬤嬤,去取那套淺粉蘇繡百褶裙和珍珠流蘇步搖過來,再擦去她臉上的斑,重新上桃花妝。」
「夫人?這……」
我擺擺手,打斷蘇嬤嬤的疑惑:「照做即可。」
芷怡聽到後,立馬變了臉色,笑意盈盈地撲進我懷裏:
「我就知道,孃親是最疼愛我的,若是我被選入到相府……」
她偷偷抬頭觀察我的臉色,見我並未不悅,繼而說道:
「就算我去了相府,也不會忘記孃親的!您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
芷怡不僅生得漂亮,而且天資聰穎,很是惹人喜愛。
就連一向不喜孫女,只喜孫子的老太太,每次見她都會稱讚一二。
我們是相府的旁支,上一世,我得知相府要來挑選孩子過繼時,爲了避免她被選走,刻意將她打扮得又土又醜。
任她在相府夫人面前刻意表現,終究還是沒被選上。
沈夫人當時還惋惜地道了句:
「這孩子倒是機靈,只可惜樣貌上差了些。」
最後他們將二哥家的一位孩子帶走,入了相府族譜,變成相府千金。
爲此芷怡和我發了好大脾氣,我循循教導,告知她其中的利害關係,試圖讓她明白,被挑選走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她開始的時候根本聽不進去,一心覺得是我自私地掐斷了她的富貴路。
後來時間久了,不再提起過,我覺得很欣慰,以爲她終於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夫君走得早,我和她相依爲命,不圖她大富大貴,只願她一輩子安康。
不承想,她竟因爲這件事,記恨我一輩子。
上一世多年操勞使我身染沉屙,大夫叮囑需好生調養。
她卻站在我牀前無比涼薄地說道:
「當年若不是母親從中作梗,我才應該是那高貴的相府千金。如今母親纏綿病榻,也算是報應不爽,我看不如早點解脫得好。」
隨後不僅停了我的藥,甚至不準人照顧我。
彼時躺在榻上的我,很想告訴她那位被帶走孩子最終的命運,可看着她那張漂亮卻惡毒的臉,終究是沒出聲。
此刻說什麼,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後終日鬱鬱寡歡的我,沒能熬過那個寒風凜冽的冬天。
臨終前想要喝口水,伸直了手也沒能夠到一步之遙的茶壺。
重活一生,我決定了,既然無母女緣分,那就隨她去吧。
-2-
到前廳時,沈夫人已端坐在正位。
其他孩子也已陸續進來。
樣貌出衆加上盛裝出席,芷怡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有羨慕,有嫉妒,有審視,甚至我還看到了一絲不解。
我注意了一下,這絲不解的目光來自上一世被選中帶走的小女孩,沈裳。
沈夫人看到芷怡時,明顯眼前一亮。
和前世一樣,這些孩子們要經過禮儀、文選、女誡三道流程篩選,才定下最終人選。
很多人都覺得這是潑天的富貴,拼了命地把自己的女兒往前送。
沈裳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雖不及相府門第那麼高,但畢竟也是世家大宅院,勾心鬥角不在少數。
倘若損失一個女兒,可以攀附上沈相府,對他們而言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上一世的時候,我絲毫不在意這些,只希望芷怡能平安順遂度過這一生。
也從未注意過沈裳這個孩子,如今想來,她上一世在選拔時的表現,除了長相略遜於芷怡,其他方面卻都要更勝一籌。
只是這孩子後來的結局,屬實是可惜了。
禮儀考覈,分爲請安、行走和飲食三項。
這三項都不復雜,不過在請安方面,有些人偷偷花費了心思。
比如沈裳,上一世在請安奉茶過後,送上一枚玉墜,說是得知沈夫人要來,特意到萬安寺去求來的。
沈夫人接過玉墜,連連稱讚她有心了。
而這一世,率先送上禮物的是芷怡,一枚她親手繡的手帕。
當初我教她女工時,她經常撒嬌偷懶,不是喊着針扎得手痛,就是嚷嚷着太過無趣,我心疼她,經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隨她去了。
這枚手帕,她揹着我偷偷繡了許久,上面的紋樣反覆調整,手上也不知捱了多少針眼,最終的效果也算是惟妙惟肖。
當時,我以爲是她爲我準備的生辰禮物,暗自開心許久。
後來得知她是給沈夫人準備的,我偷偷將帕子藏起來,沒能讓她送出去。
這次我不加阻攔,她果然迫不及待地將手帕遞出去,甜甜的嗓音貼心地說道:
「這上面的富貴平安竹和如意祥雲紋,是希望沈夫人可以平安順遂,萬事勝意。」
沈夫人接過手帕,拿在手上端看了一番,而後稱讚道:
「繡工不錯,真是好孩子,有心了。」
蘇嬤嬤有些緊張地看着我,我用眼神安撫她,示意自己無事。
養了芷怡這麼多年,從未見她爲我準備過什麼禮物。
令我奇怪的是,在她之後的沈裳,規規矩矩行完禮,卻是什麼都沒有送。
-3-
待晚膳過後,今日的禮儀考覈便也結束。
各家都帶自己孩子回了院落,爲明天的文選做準備。
文選即琴棋書畫的考覈,看得出來,芷怡對明天的選拔很有信心,加上今日沈夫人的稱讚,她似乎已經在幻想在相府當千金的日子。
我神色難辨地叫了她一聲,她立馬收斂了愉悅的表情,柔聲說道:
「母親今日看起來有些勞累,我給您捏捏肩,放鬆一下。」
「那個手帕,倒是不知,你何時繡的。你平日裏不是素來討厭女工嗎?」
聞言她的手頓了一下,接着撒嬌說道:
「母親可是在怪我,芷怡也只是想着給沈夫人留個好印象……」
我將她拉到身前,失望地盯着她看:
「你就這麼不喜歡這個家?」
她眼神閃躲,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是的,可那畢竟是相府,母親,若我做了相府千金,您也跟着沾光不是嗎?」
我擺擺手,說自己累了,讓她回了房。
她如遇大赦般,行完禮便急急退出去。
「蘇嬤嬤,我這做母親的,當真讓人如此厭煩嗎?」
「夫人,小姐還小,不懂您的良苦用心,您不要傷神,待她長大自會明白。」
不是的,蘇嬤嬤,你不知,她長大後只會更加怨恨我。
蛙鳴星稀,寂寥的夜把內心煩悶渲染放大,前世臨終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我苦笑一聲,獨自出了房門,想要透透氣。
順着石板路走到池塘的中心亭,才發現長椅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剛想要返回,卻聽到一聲:「三叔母?」
順着聲音看去,竟是沈裳。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我和這孩子都算不上熟悉。
但她既然開口叫了我,倒是不便直接離去。
我走上前,她起身對我行了禮,我們倆便分別坐在了桌子兩側。
坐下後我才發現,沈裳的臉上,隱隱有着一個巴掌印。
「受罰了?」
「嗯。」
接着是一陣沉默,我正想着不如就先回去,這個氣氛屬實有些尷尬。
不等我起身,沈裳突然開了口:
「三叔母不問一下,我爲何受罰?」
當然是因爲沒送玉墜出去,那枚玉墜可是二哥特意去萬國寺求來的,就是爲了讓她表現。
但這是上一世的事情,我不便說,於是順着她的話問道:
「爲何?」
「因爲父親也命我給沈夫人準備了禮物,但我沒拿出來。」
「那你爲什麼不拿出來呢?」
這個我是真好奇。
「三叔母也覺得,去沈府是很好的選擇嗎?我看您今日,將芷怡妹妹打扮得很漂亮。」
沈裳眼神直直地看着我,不知爲何,我感覺她有些不對勁。
「相府是不是良選暫且不說,但你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總歸是要尊重。」
「所以是芷怡妹妹想去,您不阻攔嗎?」
「我爲何要阻攔?那可是相府,難道你不想去?」
她垂下頭,聲音低沉地回答道:
「我不想去……可我若不去,會被父親逼死。」
「所以,你想要我阻攔芷怡,免得她和你競爭嗎?」
她重新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裏帶着些複雜的情緒,悲涼中夾雜着無奈:
「不是的,相府那個地方,去了也只會被逼死。三叔母,我只是不知,此局該如何解。」
爲什麼她會說出去了會被逼死這種話?
我內心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莫非,她也是重生?
思及此處,我試探性地問了句:
「所有人都覺得相府是極好的去處,爲何你會這麼說?」
「所有人都覺得嗎?可是三叔母,您從未這麼覺得不是嗎?」
若說前世,我刻意讓芷怡藏拙,不想讓她去相府的心思一目瞭然。
可今生,我爲她盛裝打扮,甚至默許她送出禮物,除了蘇嬤嬤,不該有人知道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未等我繼續試探,她繼續說道:
「三叔母,如果芷怡妹妹去了相府,我今後可以做您的女兒嗎?
「我會把您當親生母親對待,好生孝敬您,將來爲您養老送終。」
看着她滿懷期待的神情,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所以,我是她選擇的破局之解?
她重生而來,知道我上輩子晚年悽慘,才故意這麼說嗎?
「可你既告訴我,去了相府會死,我直接將芷怡留下不是更好?
「相較於你,芷怡纔是我的親生女兒,不是嗎?」
-4-
我的發問讓沈裳垂頭不語。
許久,她像是決定什麼一般,跪倒在地,垂眸說道:
「三叔母,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若今天賭對了,我的生活會隨之改變,若賭輸了,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沈裳只求您給我一個機會。」
怪神亂力之說向來惹人非ƭű̂₅議,更遑論重生之事,屬實不可與他人言。
她這是向我攤牌了。
我看着端跪在地上的小人,雖強裝鎮定,卻還是能看出內心的慌亂與期盼。Ṱū³
內心升起一個想法,換個女兒養似乎也不錯。
一炷香後,我們各自回房,除了池塘裏的蛙,無人知曉我們談了些什麼。
往日總愛賴牀的芷怡,翌日一早就主動起牀,央求嬤嬤爲她梳洗打扮。
我對上嬤嬤詢問的眼神,輕輕點了頭。
她嘆了口氣,轉身去匣子裏爲芷怡挑選首飾,蘇嬤嬤跟我許久,她雖不明白我突然轉變態度的原因,但已然知曉我的心意。
一雙巧手爲芷怡挽了一個飛仙髻,配上月白色廣袖裙,比昨日還要嬌俏幾分。
今日文選和女誡的考覈同時進行。
文選是各個孩子從琴棋書畫四項中,選擇最爲擅長的進行表演。
上一世我替芷怡所選的,是她不太擅長的棋藝。
而此刻,她已端坐古琴前,平沙落雁的曲調自指尖緩緩流出。
技巧嫺熟,雖少了些胸懷,但在她這個年紀,已屬上乘。
一曲奏罷,滿堂喝彩。
而她之後的沈裳,緊張間竟連連彈錯好幾個音。
二哥的臉已經冷得像冰窖般。
若不是衆人在場,怕是已經又打了上去。
最後的女誡考覈原本是最簡單的,但芷怡的神色卻有些不自然。
那些三從四德、以夫爲天等等的規訓,對我這個無夫也無子的婦人而言,實在無太大用處。
相反爲了守住這份家業,明裏暗裏不知被罵了多少次無德悍婦。
我母族世代從商,嫁過來時贈與我不少嫁妝。
這些清高的讀書人,一邊輕視我母族的地位,一邊又在我夫君去世後虎視眈眈我的錢財。
他們早就琢磨着如何把芷怡早早嫁出去,好瓜分我的家產。
是以我平日裏很少嚴苛以女誡規訓她,倒是經商、看賬逼着她學了不少。
我想着,若有一天無力護她,她還可自保。
可惜,我心機算盡庇護了她一輩子,到頭來只換得墳前淒涼。
這一次,我不僅不再阻攔規勸,還狀若無意地在她面前和蘇嬤嬤討論今日女誡可能會考的內容。
果不其然,她在一旁仔仔細細地聽着,我內心唯有一聲嘆息。
芷怡的神色很快就由慌張轉爲了喜悅,因爲她發現,考的正是我今日所點出的內容。
最後的評選結果如預期般,芷怡拔得頭籌。
-5-
在沈夫人念出芷怡的名字時,她也完完全全地放棄表面對我的尊敬和順從。
略過我直接向沈夫人行了一個大禮,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
「母親大人。」
沈夫人從下人手中接過來一枚玉佩遞給她:
「沈芷怡,是個好孩子,以後就是我相府的二小姐了。」
我看着她欣喜從容地接過玉佩,替換掉腰間的香囊,隨意丟在一旁。
那香囊裏,放着我一步一叩首爲她求來的平安符。
此刻它連同香囊一起被丟棄在角落,我撇過眼不再看。
接着沈夫人屏退其他人,只將我和芷怡留了下來。
「三夫人,芷怡這孩子,你教養得很好,此番我帶她去相府,不知你可有異議。」
芷怡緊張地抬頭看向我,似乎生怕我說出什麼不利的話。
「沈夫人喜歡芷怡,是她的福氣,只是我家夫君走得早,家中只剩下我和小女二人,如今她若去了相府,家中不免清冷。」
芷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仔細看眉眼間還蘊藏着怒氣。
不等我沈夫人開口,她便急急說道:
「母親,平日裏教導我不免操勞,您身子本來就弱,我不在正好可以爲您省去些力氣。」
她果真是一心想要攀相府高枝,這麼急不可耐。
「那三夫人的意思是?捨不得芷怡跟我回相府嗎?」
「自然也不是,剛剛也說了,您能喜歡她,是她的福分。」
「那就是旁的原因了。」沈夫人一副瞭然的神情,「你放心,相府不會虧待你的。我可以再派幾個嬤嬤丫鬟來照顧你,每月養老的銀錢也會送過來,只是芷怡,你日後最好是避免相見。」
我搖了搖頭,扶額嘆息道:
「多謝相府夫人好意,民婦無須這些照顧和賞賜,只是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沈夫人可以成全。」
「何事?」
「民婦與小女相依爲命,一時之間難以適應。民婦二哥家子嗣衆多,民婦想將今日彈錯音的那孩子過繼到膝下養育,日後也算是有個照應,不知如何?」
沈夫人聽了我的話,神色間有些不解。
誠然,由她出面二哥斷然不會拒絕,可她爲什麼要幫我呢?
我從容地繼續說道:
「若是沈夫人可以滿足民婦這一願望,民婦可立誓,今生再也不見芷怡,以後沈裳就是民婦的親生女兒。」
「孃親?」
沈芷怡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孃親,你爲了沈裳,以後再也不見我了嗎?
「你不要芷怡了嗎?」
「沈小姐,慎言。從今往後,沈夫人才是你的孃親。」
沈夫人若有所思地在我和沈芷怡之間打量了一番,最後應了下來。
於是這一日,沈芷怡被選中過繼到相府。
而沈裳從二哥家過繼到我膝下。
雖然有相府出面,但我還是給了二哥家一間成衣鋪,作爲補償。
原本二哥還有些不願,看到鋪子的地契立馬就笑嘻嘻地將沈裳送了過來。
畢竟於他而言,既然沈裳去不了相府,能換一間鋪子也是極好的。
-6-
晚膳後,我帶沈裳來到了之前芷怡的屋子。
「以後你就住這裏吧,我看你和芷怡的身形差不多,先挑着她的衣服穿吧,馬上入秋了,明日我帶你去量體裁衣,再添置幾件新衣。」
沈裳侷促地站在屋內,連連擺手:
「不,不必麻煩,我穿芷怡妹妹的舊衣即可。三叔母,不必勞心照顧我。」
我抬了抬眉:
「你喚我什麼?」
沈裳看了ẗū¹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母,母親?」
我不禁有些失笑,這也真是個可憐孩子。
上一世,她從未被人真心對待過。
由於是妾室所生,在二哥家時,就算她努力樣樣做到最好,得到的依然是非打即罵。
所以當二哥跟她說,要她好好表現,跟相府夫人走。
她不僅乖乖照做,心中甚至還有些竊喜,以爲自己終於是個有用的人了。
可到了相府才發現,那裏是另一個地獄的開端。
她曾寫信回來,央求父親接她回去,卻被狠狠地斥責。
回信字字嚴厲,告訴她乖乖待在相府聽沈相的話。
最後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明明正值青春年華,卻折損在我死後的第二年。
巧的是,她也重生到了相府來挑選孩子的這天。
剛甦醒的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從上一世的陰霾中走出來,就被逼着要重新走一遍過去的路。
直到她看到精心打扮的芷怡。
明明,上一世不是這樣的。
若說這點變化只是讓她心中騰昇起一絲希望,那在湖心亭遇見我,則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內心裏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叫囂着:【試試吧,萬一可以呢?】
萬幸,我信了她。
「阿裳,不必拘束,你不是說會把我當親生母親對待嗎?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她淚眼婆娑,聲音哽咽,直直地跪了下去:
「沈裳謝過母親,以後定會好好孝敬母親大人。」
我還沒來得及扶她起來,一道刺耳的聲音先傳過來。
「沈裳你個小賤人,這是我孃親,我纔是孃的女兒,你憑什麼!」
芷怡不知何時到了屋內,怒氣衝衝地揚起了手,對着沈裳就要打過去。
我一把將她攔下,隨即把她丟給蘇嬤嬤。
「沈小姐不在沈夫人身邊待着,突然到訪我的院中,還要打我的女兒,不知是何道理?」
-7-
芷怡聽到我的話,滿臉的不可置信。
「孃親,你在說什麼啊孃親!我纔是你的女兒,你爲什麼爲了這個賤人不要我!」
「不是你眼巴巴地要去做那相府千金嗎?既然要入相府族譜,我又怎擔得起你一句孃親?還請沈小姐按規矩,喚我一聲三夫人。」
芷怡掙扎着從蘇嬤嬤懷中掙脫,跑過來拽住我的雙手,眼眶紅紅的:
「孃親可是在怪我?可是我去了相府,也還是孃親的孩子啊!」
我反握住她的雙手,面無表情地問:
「那若我讓你回來繼續做我的孩子,不去相府,你可願意?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去找沈夫人談,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帶你走,你以後還是孃親的好女兒。」
聞言她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雙手從我的手中掙脫,輕聲說了句:
「三夫人,明日我就要啓程和母親回相府,今晚來取幾件衣物,打擾了。」
至此,我明白,我與她的母女緣分,算是徹底斷了。
今後的生活無論如何,都是她一手選的,怪不得我今日心狠。
沈芷怡跟沈夫人走後,府裏的日子又清靜起來。
我原本爲她請的授課先生,如今依舊照常來府上,給沈裳講課。
上一世我只是隱隱覺得這孩子聰明,如今養起來發現,比起沈芷怡,沈裳才稱得上一句天資聰穎。
連授課先生都對她讚不絕口。
有一天,我拿出賬本,問她想不想學經商。
她睜着亮晶晶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問:
「真,真的可以嗎?」
想到上一世芷怡一臉正氣跟我說,經商是下九流,她不想學。
眼前的沈裳顯得尤爲可愛,我摸了摸她的頭:
「當然是真的。」
而後我開始頻繁帶着她出入我名下的酒樓、商鋪,教她識人用人,教她如何控制成本,如何盈利。
在我的授意下,夥計們也都規規矩矩叫她一聲「大小姐」。
她學得很快,一個秋冬交替後,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這天,我在家翻看各商鋪的賬,準備挑家合適的商鋪給她練練手。
蘇嬤嬤突然進來,急切地在我耳邊說了些什麼。
聽完之後我神色慌張,起身向門外走去:
「快,備馬車,去風吟閣!」
-8-
我帶着人硬闖了風吟閣的包廂。
屋內一片狼藉,二哥和一個男的正試圖按住沈裳。
沈裳臉色緋紅,在極力地反抗。
我的人衝過去拉開他們,氣急地一巴掌甩在二哥臉上。
沈裳在看到我之後,終於撐不過去,喚了聲「娘」便昏倒過去。
二哥捱了我一巴掌,破口大罵:
「你這悍婦目無尊卑,竟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怎麼說那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竟狠心下藥送她上別人的牀!」
我早就料想到二哥不會輕易放過沈裳。
尤其他看到我如此看重沈裳,更加會打她的主意來對付我。
所以當蘇嬤嬤第一次告訴我,沈裳私下和二哥有來往時,我並不意外。
但我也有私心,想看看沈裳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眼線傳回來的消息,說二哥威逼利誘沈裳很多次,想要與她裏應外合,喫空我的家產。
都被沈裳拒絕了。
最後二哥氣急,爲她找了一門親事,想要通過這個男人來控制她。
沈裳自是不肯,但她也沒想到今日被騙到這風吟閣,竟會直接被下藥。
「她這喫裏扒外的東西,哪裏算得上是我女兒!要不是她不肯聽我的,我至於給下藥嗎!
「Ṫũ̂⁵左不過是一個賠錢貨,我生了她還不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聞言,抬手又甩了他一巴掌。
他想反抗,被我的人按得死死的。
「你知道清白對一個女子有多重要,你這是要把她往絕路上逼!」
他聞言反而笑了。
「清白?你盡心盡力養着這個小婊子,可知道你自己的親生女兒現在何處?」
芷怡,我已經很久沒想起她了,又或者說,是故意不去想。
「沈裳就是我的親生女兒,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但日後你若再動沈裳的主意……」
我湊過去在他耳邊說道:
「你背地裏做的那些走私勾當,若報到官府去,只怕是相府也保不了你。」
「你!你休要在這裏血口噴人!」
「二哥,手裏沒證據我是不會亂說的。」說着我瞥向旁邊那個男的,「他不就是你的同謀之一嗎?
「今天的事,我不想在外面聽到任何的流言蜚語,帶着你的人,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9-
我將沈裳帶回府中,請大夫爲她診治。
所幸那藥用量不多,沒有傷及根本,大夫說休養幾日便可全好。
她醒來時,我正在屋內爲她繡香囊。
「孃親……我,我錯了,給您添麻煩……」
我看着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時間又氣又心疼。
「你是錯了,錯還很離譜。」
「對,對不起……我……」
她的聲音愈發的小,到最後還夾雜着哽咽。
「爲什麼不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在你心裏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沈裳聽到我的話,抬頭看向我,眼淚已經溢滿眼眶,我繼續說道:
「他第一次威脅你的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拖拖拉拉那麼久,我還以爲你自己能處理好,結果呢?被人騙過去還被下藥?我要是再晚去一會兒,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沈裳!」
說到後面有些激動,我連咳了兩聲。
「娘,你彆氣,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罷了,我知你心中所想,不過今日,你爲何會去那風吟閣?」
沈裳猶豫了一下,看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因爲,芷怡妹妹,二伯他跟我說,有法子可以救芷怡妹妹出來……」
沈芷怡被送到了青樓。
她一向自詡聰明,怎麼也不想想,相府有自己的嫡長女,爲何還要從旁支過繼一個二小姐回去?
聽聞當今聖上在牀笫之事上,頗有需求。
宮中多是名門貴女,都規規矩矩的,他不免覺得乏味。
某次微服私訪時,他去了煙花之地。
青樓女子花樣手段繁多,我們這位聖上一直念念不忘,可畢竟皇家顏面大於一切,將一青樓女子帶回宮是萬萬不可的。
沈相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就想從旁支挑一位孩子,送去青樓培養一番,再以相府千金的名義送進宮。
不僅名正言順,相府的家世背景,還可堵上那羣言官的悠悠之口。
既是相府千金,自然也不可丟相府的顏面。
所以先帶回去教養規矩,按照皇帝的喜好培養琴棋書畫的技藝。
再送到青樓,由青樓老鴇調教這房中事。
未經男女之事的她從開始的完全接受不了,到後面慢慢麻木。
那時她也曾天真地想過,或許入了宮,會好些呢?
可沈相原本就是把她當個玩物送給皇帝,她又怎麼會得到正經妃子的待遇?
脫下體面的桎梏,皇上在牀上野蠻得讓人生畏。
她所有的哀求和嗚咽都只會讓對方變本加厲。
入宮兩年,她就被折磨致死。
而如今,被送往青樓的是沈芷怡。
這也ṭų₅就意味着,下一步她就是被送進宮了。
-10-
我看着眼前的沈裳,她太過善良。
且不說沈芷怡能不能被救出來,倘若真的被救回來,她在家中地位還能如現在一般嗎?
聰慧如她不會想不到這些,可她還是想要試試。她說:
「我活了兩輩子只有您對我好。就算您現在爲了救芷怡妹妹,把我送出去,我也沒有怨言。這幾年,您教會我很多東西,這輩子我已經很滿足了。」
原本還在氣她自作主張的我,現在滿心滿眼只剩心疼。
真是個傻孩子。
「阿裳,相府選給皇上的禮物,是任誰也動不了的。
「我再說最後一次,你就是我的親女兒,以後不要再提旁人,也不要再因爲旁人,讓自己陷入險境。」
沈芷怡的命運,在她選擇跟沈夫人走的那天,就已經無法更改了。
而我,也已經在那天做出了選擇。
能做的,上一世我已經都做了,這一世,我也無能爲力。
沈裳好起來之後,更加辛勤地往店鋪跑。
她知道按照上一世的時間推算,我的身子已不太適合操勞,想要長壽,越早靜養越好。
所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更快地撐起這個家,好讓我早日頤養天年。
我知道她有這份心,甚是欣慰,放給她的權也越來越多。
只是我沒想到,會再見到沈芷怡。
當她披頭散髮、衣衫不整Ŧṻ₌地出現在沈府門口時,我在旁邊的角落裏瞥到了二哥的身影。
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沈芷怡看到我如看到救命稻草般,不顧形象死死地抱住我的腿,聲嘶力竭地喊着:
「娘,救救我,娘!你救救芷怡!」
我命人將她帶入屋內,爲她梳洗,更換合身的衣服。
她語焉不詳地向我哭訴,說相府只是在利用她,把她送入青樓遭受折磨,最後跪在地上,一聲聲的孃親叫着,求我接她回來。
「娘,我錯了,我不該去相府,求求你了,接我回來,我會孝敬你的,對你好,只要能離開那個鬼地方,怎樣都行!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看看我啊娘!」
我沒看她,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沈裳。
她似乎已經到了一會兒,正在糾結要不要進來。
「沈裳,過來。相府的二小姐回來了,你們也許久未見了吧。」
沈芷怡的聲音在聽到這句「相府二小姐」時戛然而止。
她臉上的期盼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頹唐和憤恨,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是要跟我劃清界限嗎?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見死不救!」
我看着她,緩緩說道:
「首先,你入了相府族譜,是相府千金,我擔不起這一聲孃親。
「其次,現在沈裳纔是我女兒,你若執意要問她做了什麼,那你且聽一聽。
「她知曉我畏寒,每年入冬都會親手爲我縫製護膝;她知曉我喜梨湯,總是會爲我煲上一碗銀耳悉尼羹;她知曉我生辰,每次都會尋遍商鋪爲我挑選生辰禮……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二小姐可還滿意?」
沈芷怡聽完似乎更加不解:
「可這些都是很小的事情啊,如何比得過我們的血親關係!你明明很愛我的,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
她如今的模樣,和前世那副涼薄的樣子漸漸重迭在一起。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我曾經很愛她。
原來她知道這些都是小事情,可她卻從未做過一件。
上一世的慘痛經歷告訴我,血親關係也並不可靠。
但我也不想再多和她說什麼。
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選的是一條不可回頭的路。
-11-
相府人來接她回去時,她神情充滿不可思議:
「你,你居然給他們報信?」
我搖搖頭,當初我怎麼覺得她聰明?
「你以爲你二伯,是真心幫你嗎?他不過是想要利用你,挑撥我與相府之間的關係,從而借用相府的力量來對付我罷了。」
把她從青樓帶出來,再栽贓給我。
只要我有一絲挽留之心,和相府之間的嫌隙就再無法消除。
只是他沒想到,我對沈芷怡已無半分母女之情,自然也不會爲了她,和相府、和皇權對着幹。
他更加沒想到的是,我直接把他走私的證據,交給了相府的人。
平日裏小打小鬧,相府還可睜一隻眼閉一隻Ťũ̂₊眼,但走私侵犯的是皇家利益,相府也不會包庇他。
二哥被抄家那天,我帶着沈裳過去看熱鬧。
他看到我時,狠狠地啐了一口,罵我是個毒婦。
我笑了,如果做毒婦才能護住自己和身邊人,那做個毒婦又何妨?
於是我開口跟他說:
「二哥,我還要謝謝你,送我了一個好女兒。」
二哥入獄後, 除了交代自己的事情, 還攀咬了我許多莫須有的事情。
我被帶到了官府協助調查,店鋪也被一一盤查。
開始我有些焦慮,怕沈裳應付不過來。
後來想想,這不失爲一個好機會,剛好讓她再歷練一番。
我知道二哥的想法, 雖然我沒有參Ṱṻ₇與走私,但我那麼多家商鋪, 不可能一點問題沒有。
無論能查出點什麼, 他都是賺了。
可惜讓他失望了,官差們反覆盤查了月餘, 最後證明了我的清白。
反而沈裳經歷這一遭, 成長了不少, 基本已經可以完全接手家中產業。
又是一年萬物復甦,春風和煦暖陽照。
操勞了兩世, 我終於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
一切都剛剛好。
-12-
番外
沈芷怡去世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坐在搖椅上和沈裳閒談。
「阿裳,上次娘給你介紹的張公子, 你也見了,如何啊?」
這兩年她對商鋪的經營已得心應手,唯有成家一事毫無進展。
給她介紹相看了許多,她都有各種拒絕的理由。
「陳公子家養的那隻狸奴是白色的, 白色和我相沖。
「王公子是個心智不完全的,什麼都要問他娘。
「李公子和我氣場不合, 影響財運的!」
……
這次的張公子, 可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 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找什麼理由出來。
只見她圓溜溜的眼睛一轉,抱着我的手臂撒嬌道:
「娘, 阿裳不想嫁人。阿裳就想一直和孃親待着, 男人有什麼好的, 有孃親的地方纔是家!」
在我開口反駁她之前, 先收到了下人傳來的消息。
沈芷怡死了。
她的命運走向和前世的沈裳一模一樣, 連過世的時間都如出一轍。
沈裳和我一同聽到這個消息,她斟酌地開口:
「娘,你難過嗎,難過的話,我陪你小酌一杯?」
要說一點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畢竟是十月懷胎生養的。
可不知爲何,我腦子裏全是上一世的沈芷怡。
我對這一世的沈芷怡, 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我看着沈裳,覺得她是上天帶給我的恩賜。
上輩子未能享受到的承歡膝下、母慈子孝。
這輩子都補償給我了。
雖然是她主動找上我,但其實我們是彼此的救贖。
我拉她出深淵,她陪我到終老。
思及此處,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饞嘴丫頭,惦記我那瓶女兒紅很久了吧!我告訴你, 那是我給你備的出嫁酒,別想偷喝!」
她撇了撇嘴,頭在我的手上蹭來蹭去:
「既然都是給我的, 爲什麼現在不能給我喝啊!我就要喝,我現在就要喝!」
我的阿裳,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和我撒嬌耍賴了。
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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