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啞奴。
也是侯府的侍妾。
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脫光了,伺候這個府裡最大的主子。
可某一天,我的發簪沁了血。
我,出逃了。
-1-
我是一名啞奴。
也是侯府的侍妾。
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脫光了,伺候這個府裡最大的主子,侯爺沈政。
這樁差事並不難,就跟小翠姐姐需要每日給花園裡的花澆水一樣,我也將這種事當成了府裡最普通的一件差事。
直到沈政娶妻了。
新夫人是早前定下的首輔嫡女。
未嫁給沈政前,已經是京城出了名樂善好施的貴女。
我們都挺開心的。
小翠姐姐說,新夫人是個女菩薩。
我沒見過新夫人,但我想大概新夫人會是個跟廟裡的觀音一樣的仙女吧!
所以我給她敬茶的時候,沒忍住偷偷看了一眼。
確實像是佛堂裡掛的女菩薩畫,雖然比不上沈政好看,但讓人想要親近。
不過夫人發現我偷看她了。
她罵我,傻子。
我紅了眼,敬茶的杯子抖了一下,濺到了夫人。
夫人生氣了,罰我禁閉了三個月。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夫人莫名好像不喜歡我。
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大約就像沈政說的,是我太不懂規矩了。
他囑咐我,少出現在夫人面前。
即便是這樣,我關禁閉的時間還是從三個月變成了半年、一年。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惹夫人討厭。
有點難過。
沈政知道後,倒是會經常過來,給我帶府外好吃好玩的。
但對於我想出去的事,他只是摸我的頭,讓我聽話。
不過他准許阿黃進屋陪我了。
-2-
阿黃是我撿的一條小土狗。
最初它奄奄一息地躺在侯府外面。
它太老了,也太醜了。
皮毛暗黃,還大片大片禿了,有燒焦的疤痕,像是只醜陋的癩子。
沈政一開始不允許我養它。
他說,他會給我買只更好、更漂亮的狗。
但我就抱著阿黃蹲在那不肯撒手。
最後沈政實在看不過眼,點了頭。
事後他沒好氣地點我頭:強種。
我不在意,因為我可以養阿黃了。
對,我給醜狗取了個名字。
阿黃是屬於我的狗。
不同于我,我給阿黃在院子裡開了個狗洞,所以阿黃可以自由出入。
阿黃每日早出晚歸。
它總是勤勤懇懇地叼回一些破爛玩意回來。
都是些別人不要用的東西,沈政因此從不肯阿黃進屋。
這日阿黃又叼了件別人不要的大褂。
我扯過大褂,然後點它的腦袋。
阿黃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嗚咽嗚咽地朝我賣可憐。
我看得沒了脾氣,正想抱住阿黃親一口,奈何被沈政看到了。
他拎著後領子提溜開我。
「不准親!」
他神色有些怒。
我撇了撇嘴,很有眼力見地立刻去親沈政。
他這人雖長了張好臉,但脾氣其實很不好。
但每回我親他時,會好說話很多。
沈政果然放開我後領的手。
他狹長的鳳眼略微上挑,神色間有些迷離,白皙寬大的手掌開始去解我的腰帶。
期間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似的,朝阿黃瞪了一眼。
阿黃害怕地夾著尾巴跑出去了。
沈政看我在笑,咬牙警告。
「往後也不准親。」
我故作不知。
笑著在他手心寫字。
【不准親你嗎?】
沈政被我氣笑了。
他眸子暗色轉濃。
「今晚讓你長長教訓。」
沈政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但唯有辦這事時,纏綿得讓人心火繚繞。
在意識迷離時,我還在沈政胸前寫字。
【我們給阿黃做個窩吧!】
沈政抓住我不安的手,喑啞著嗓子在我耳邊笑:
「都聽音音的。」
我做了一個香甜的夢。
夢裡我和沈政給阿黃做的窩又大又漂亮,阿黃開心壞了。
等小翠沖進來叫醒我。
我還像是在做夢一般。
可她說。
阿黃死了。
-3-
她們說,阿黃咬了夫人。
被拔掉了牙齒剝了皮煮了湯,賞給了府外的乞兒。
我到時,只看了阿黃的頭。
它被丟在後廚的柴火堆裡,血淋淋的。
臉上還帶著恐懼。
【阿黃,我接你回家了。】
我無聲地說完,俯身用布包住了阿黃的頭,就像是那日撿到阿黃時。
可這次,就算我再怎麼不肯放手,阿黃也不會跟我回家了。
我感覺渾身的皮肉都在痛,一陣天旋地轉。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沈政坐在我的床邊。
我一醒來就撲進了他懷裡。
我哭得很傷心。
我在他手心寫。
【阿黃不是壞狗。】
【它不會隨便咬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夫人故意冤枉了阿黃?」
沈政的神色有些玩味。
不同於昨晚的溫柔和煦,甚至帶著點審視。
他那雙好看的鳳眼如此這般看人的時候,我才發覺,冷得讓人忍不住心底發寒。
我是被沈政從小撿回去的。
那年他八歲我只有三歲。
聽府裡的奶娘說,起初誰抱我,我都鬧,只有沈政抱我,我不會哭。
於是,當年八歲的沈政就抱著我,黑著臉給我喂羊奶。
再後頭,吃喝拉撒。
可以說,我變相算是沈政帶大的。
所以就算是當年侯府蒙冤,所有下人都跑光了,我也固執地要跟著沈政。
他罵我,倔驢。
我也只是笑呵呵地抓著他衣角不放。
生怕他拋棄了我。
但那幾年,我們過得真的是太慘了。
直到後來沈政成年,侯府平反,他親自監管了那場害死老侯爺和老夫人的刑場。
人頭落地時他拉著我的手,附在我耳邊親昵道:
「所有傷害我們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音音。」
彼時,刑場的官員瑟瑟發抖。
其實那時的沈政已經變了。
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記憶裡的沈政,明媚張揚,滿是少年意氣。
我記得十五歲前,沈政還會偷偷帶著我溜去街上,然後給我買一盞花燈,又或者是一支頭簪。
被老夫人笑話我是童養媳時,他還會臉紅。
再後來,他不會再帶我出去了。
侯府平反後,他開始要求我乖一點,再乖一點。
乖乖地聽話,乖乖地不要出現在夫人面前,連那事時,也讓我乖一點。
沈政歎了口氣。
「倔驢。」
他從袖口掏出一條墜著小玉牌的繩子。
一圈一圈地纏在了我的手腕上。
「只找回了這個。」
小玉牌晃晃蕩蕩,寫著【阿黃——主人侯府沈音】。
這是我給阿黃套在脖子上,以防它迷路用的。
現在被沈政套在了我的手上。
他神色愧疚,又摸了摸我的頭,在我額頭親了下。
「府裡下人說了,阿黃確實咬了夫人。」
「乖音音,聽話好嗎。」
我感覺,我和阿黃真像啊。
-4-
我第一次違背了沈政。
我掀翻了他遞過來的雞湯。
湯水灑了他一身,甚至濺到了他的臉。
然後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怒視著他,展現著我的憤怒。
我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可卻找不到出口。
沈政並沒有躲。
直到我的嘴裡有了血腥味,他還是平靜地摸我的頭,像是在撫摸一隻幼稚的寵物。
「是我太寵你了。」
沈政生氣了。
他責令後廚不准給我送吃的,直到我求饒。
從前的沈政不是這樣的。
從前的沈政,就算我吐了他一身羊奶,他黑著臉也會擔心我會不會嗆住。
連著三天,我躺在屋子裡靜悄悄的。
我總是在想阿黃。
它跟著我時身體很不好。
我很費勁地養了它。
我生氣時,會點著阿黃的頭,說它這輩子走了大運,才能跟著我進侯府。
我覺得我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但是現在它死了。
也許沒有我,它會在府外活得更逍遙自在。又或者,它會碰上這個世上真正的最好的主人。
我又想到了沈政。
最難的那一年,我和他在酒樓找殘羹剩飯。
可那並不是長久之計。
青樓的媽媽看中了我的臉,我瞞著沈政托人給他銀子的時候,他瘋了。
他說我如果敢那樣做,他就拉著我一起死。
我不知道那麼想報仇的沈政為什麼不想活了。
但我知道,沈政真的會那樣做。
可青樓不是那麼好出的,我毀了自己的嗓子。
那時醒來沈政也坐在我旁邊。
他氣得紅了眼。
我就乖乖保證,往後一定聽他的話。
然後他平生第二次哭得那樣難堪。
和老侯爺、老夫人那天走了似的。
他還跟我說,往後有他一口飯,就有我一口湯。
可我現今快餓死了。
還是因為他。
-5-
小翠哭哭啼啼地把我吵醒了。
她偷摸著進來給我送半個饅頭。
可我連咬的力氣都費勁。
於是小翠很小心地把饅頭撕成了碎,邊喂給我邊哭:
「音音,你去求侯爺吧!這樣下去你真的會死的。」
我會死。
ťųₚ會ťùₙ像阿黃一樣,死得靜悄悄的。
可我竟然沒有害怕。
死有時候是一種解脫。
「音音,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的事了。」
小翠約莫是真怕我不想活了,一邊哭一邊開始說自己的事。
她知道我愛聽。
小翠的家在京城很遠的鄉村。
在小翠嘴裡,那是個十分峰谷秀麗的地方。
她還有一對很愛她的爹娘,有兩個寵她的大哥和小弟。家裡雖然窮,但爹娘每逢節日便會給她做新衣服,大哥和小弟也會給她買零嘴和頭花。要不是後來家鄉鬧了天災,也不會讓小翠來侯府做事。
對了,還有一個從小定親的二狗哥。
等府裡五年期滿出去,她就會回鄉找二狗哥。
說起這個時,小翠的眼睛閃著碎光。
那樣的日子光是聽起來都讓人能多吃兩口。
很快,半個饅頭被她塞完了。
我有點羡慕小翠。
她有爹娘,有哥哥弟弟在等她。
我曾經也有一個人。
可我現在找不到他了。
「音音,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可小翠忘了,我是侯府的小妾。
我不像她,只要五年期滿便能走了。
不過我確實不能就這麼死了。
阿黃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麻煩把阿黃埋在府外。】
我將阿黃用布包裹好的頭交給小翠。
侯府是座囚籠,我不該讓阿黃陪我。
-6-
晚上小翠離開後,我沿著阿黃的狗洞,很順利地來到了夫人的院子。
夫人每晚都會沐浴。
如果阿黃真咬了夫人,那必定會留下點什麼。
不過我到時不太巧,夫人還在念佛。
夜裡風涼,我縮在偏僻的小窗下,等到昏昏欲睡時,突然被碗碎聲吵醒。
屋內碎了一副茶碗。
跪著的丫鬟驚恐萬分,額頭磕破了血也不在意,活像是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
「夫人!夫人奴婢知錯了!求……求您饒了奴婢吧!」
很奇怪的場面。
夫人慈悲,丫鬟為何如此驚恐。
下一瞬,我看到夫人冷漠地踩捏著丫鬟的手,雙手合十:
「擾了神佛安寧,這雙手就作為祭品吧!」
十指連心,我就這樣看著丫鬟活活疼昏了過去。
窗下我捂著自己的嘴,冷風吹來,我才想起自己說不出話來。
而冷汗已從背脊滑落。
夫人背後的佛像慈悲憫人,而佛像下的場面鮮血淋漓。
夫人她原來不是女菩薩,她是女修羅。
我感覺自己像是窺探到了一個大秘密。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將這事跟沈政說的時候,我看到沈政進屋了。
「音音不見了。」
我慌了一下,但很快冷靜下來。
夫人的臉色也變得很快,又開始像是佛堂的高僧。
「什麼鶯鶯燕燕的,不過一個啞奴,竟也讓侯爺慌亂成這樣,這可不是一個成大事者該有的,侯爺可別忘了我們跟甯王的大計。」
沈政歎了口氣,妥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只不過一個啞女罷了,你這身份何必同她計較。」
「你也知道只是個啞奴啊!」我看到夫人表情扭曲,那是剛才折磨丫鬟時臉上才會出現的表情,「當初說好了只當個物件擺現,可如今呢,我看侯爺約莫不是真當成心上人了。」
我看到沈政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
「養條狗子都會不舍,更何況她陪了我這麼多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她到底是條忠心的犬,我不護護她、找找她,外人會寒心的。」
夫人笑了。
「你這般說,也不怕小啞奴哪天傷心。」
「再傷心她也離不開我。」跳躍的燭火在沈政臉上半明半暗,「好了別吃醋了,都說是物件了,跟個物件有什麼好計較的。還有這屋裡,怎麼又自己動手了,說了交給侍衛就行,別髒了自己的手,也不嫌沾了罪孽ţű̂⁰……」
屋內情意綿綿,窗下的我,震驚又刀țū́₀絞。
所以在沈政眼裡,我只是表現了一個奴才該有的忠心,是一場需要做給外人看的戲碼嗎?
我好像,快忘記那個記憶裡沈政的模樣了。
「小Ŧūₙ翠你看怎麼樣?」
「嗯?」
「我瞧著這丫頭是個好生養的,侯爺看著抬個妾室吧,我身邊也需要個人。」
不行,小翠姐姐不能做侯府的小妾。
我著急起來。
她不像我。
她還有很多人等她回去。
-7-
等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找到小翠姐姐時,她正在屋內納鞋底。
燭火籠罩下的小翠姐姐,溫柔宜人。
可也許很快,侯府這座牢籠便會將這樣的小翠姐姐抹殺掉。
我著急忙慌地跑過去,攤開她的手就寫:
【夫人要侯爺納你為妾。】
小翠姐姐愣了一下。
眸色微沉。
但僅僅也只是放下了手裡的針線。
給我理了理跑亂的發簪。
「我知道了音音。」
「看看,這是我給你做的新鞋子,喜不喜歡?」
小翠太鎮定了,鎮定到有點不像是我認識的小翠姐姐。
可她粗糙又長滿繭子的手,又確實是我的小翠姐姐。
我鼻子有點酸。
只要想到,這麼好的小翠姐姐,也許會像剛才的丫鬟一樣,我就焦急不已。
【夫人不是女菩薩。】
【小翠姐姐你不要怕。】
【你還有很多人等你回家,你不要認命。】
我想說得太多,情急之下倒顯得有些雜亂。
可小翠姐姐突然落淚了。
她看著我,喃喃道:「都回不去了。」
我心中一痛。
腦中猛然跳出那個一直不敢出口的主意。
【小翠姐姐我們跑吧!】
小翠淚眼朦朧地看我。
像是驚愕,又像是懷疑。
而我望著她,眼神堅定。
【我們一起離開侯府。】
我想離開沈政了。
很快,小翠姐姐收斂的淚容。
她摸我的腦袋,溫柔和煦。
「好啊,我們一起離開侯府。」
我也跟著笑。
-8-
沈政找來得很快。
雖然我一再地扯謊,說是夜裡餓得慌,才會來小翠這找吃的。
但沈政依舊面色慍怒。
他捏著我手腕的小玉牌,又往緊裡系了系。
「為什麼不聽話?」
聽話?
阿黃那麼聽話,可它還是死了。
我嘲弄地朝他笑。
只要一想到方才他和夫人在屋子裡的對話,我就覺得噁心得不得了。
於是我憤怒地掙扎,以此來表達對他的厭惡。
我討厭他碰我。
我氣得用腳去踹他。
但這似乎刺激到了沈政。
他氣瘋了。
然後,他捏住了我的下顎,俯身下來吻我。
這個吻不同於往常。
帶著一種急迫的尋找,沈政似乎想從我這裡找回什麼。
可我張嘴就咬。
血腥氣裡,沈政鬆口了。
他面色陰鬱,唇角的血氣帶著一種詭異的壓抑。
而我胸腔中的那股情緒,依舊橫衝直撞。
沈政一直讓我乖些,聽話點。
可他怎麼忘了,既然是倔驢,又怎麼能學會乖順呢。
我瘋了般咬下小玉牌。
即使繩子劃破了我的嘴角,沈政幾次來拉扯,我也不肯停下。
我將小玉牌砸到了他臉上。
我敵視地望著他,大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態度。
沈政抬了手。
我立刻縮著腦袋捂住臉。
那一刻,我感覺沈政的手顫了下。
他的眼底,有痛感。
我分不清是不是我剛才砸過去的力道大了。
但沈政的手只是輕輕地落下,抹去了我眼下的淚珠。
他沉默良久才道。
「你害怕我了嗎,音音。」
我感覺沈政說輕了。
【恨。】
我恨他了,也恨自己。
我恨當年為什麼要跟他回侯府,也恨他拋棄了我。
我掙扎著手想告訴沈政,可他卻突然鬆開我。
沈政走了。
步履踉蹌,中途差點摔了一跤。
我看他咳了好幾聲。
若是平常,我一定會問是不是夜裡風涼,可今日的風把我的心也吹涼了。
屋子又變得靜悄悄。
我又望著床頂那盞沈政送給我的花燈。
那上面的我,稚氣未脫。
是早年間沈政在山野間為我畫的。
他曾說過,往後我們要找一處山清水秀處閑住。
冬看風雪,夏看花。
那年送我花燈的少年溫柔繾綣。
我便以為那是全部了。
可時光荏苒,花燈已舊,少年也老了。
我的視野開始模糊。
以往難過時,還有阿黃陪著我。
可現在,我覺得在這屋子裡呼吸都難受。țű̂₄
還好,我就要走了。
我告訴自己。
很快。
-9-
之後幾天,我的院子被人看管了起來。
沈政倒是沒再出現。
我樂得清淨。
掰著手指頭數剩下的日子。
四月初四。
以往每年,沈政都會帶我去寺廟給老侯爺和老夫人點長明燈。
今年因為娶了新夫人,點燈的自然變成了夫人。
所以我和小翠姐姐約好逃跑的日子,便是在這日。
寺廟人多眼雜,比不上侯府鐵壁銅牆,那間隙正好是逃走的好時候。
佛堂內高僧在敲木魚誦經,沈政和夫人雙雙跪著點燈。
我和侯府下人在外頭陪站著。
大家都說侯爺和夫人般配,像是回到娶親拜堂當天。
我跟著想到了沈政娶妻的前天。
他喝了酒,醉醺醺的。
我好不容易扶著他上了床,他卻很抱歉地抱著我哭。
他說。
「音音對不起。」
「我不得不娶她。」
當年的沈政不肯讓我賣身青樓,可他最後把自己賣給了首輔。
他是侯爺,也是首輔座下最鋒利的那把刀。
他聲名狼藉,身上人命無數。
功名利祿,洞房花燭。
都不過是一場交易。
我心疼他,所以即使難受,也安慰他。
我一遍遍在他的手心寫沒關係。
我只要那個送我花燈的少年。
可他早已位高權重,不再是那個會為啞女作畫的少年。
我們花了那麼大力氣,一步步爬回了侯府,可好像,我們又都弄丟了自己。
我心裡跟老侯爺和老夫人最後一次告別後,偷偷溜出了人群。
一路掩人耳目,來到了與小翠約定好的地點。
這是小翠姐姐定好的地方。
我進屋喊了幾聲,被打暈了。
-10-
我醒來時,是被一杯茶水潑醒的。
雙手被捆住,而夫人高坐高堂俯視著我。
「清醒了嗎?」
夫人捧著空杯,笑意盈盈。
我看著她旁邊的小翠,一瞬明白了全部。
可仍舊有些不可置信。
望著她想問為什麼。
小翠姐姐沒有看我,身上的氣息冷漠得讓我心寒。
「這就傷心了?」
「這世上啊,左右不過就是功名利祿。啞奴啊啞奴,你怎麼就覺得小翠一定不想做這侯府小妾?」
「對尋常人家來說,這可是天大的榮幸。你這啞奴倒好,還教唆人小翠逃跑,真是可笑。」
「小翠,你這回幹得很不錯,等回府成了侯爺小妾,夫人保管給你份重禮。」
小翠感激涕零地跪下道謝,虔誠又卑微。
「謝夫人提攜,往後奴婢一定鞠躬盡瘁,唯夫人馬首是瞻。」
她諂媚屈膝的模樣,與我印象裡的小翠一點也不一樣。
我挪動身子想問問她是不是不得已,蹭到她裙邊時,被她厭惡地躲開了。
她的視線,冰冷厭惡。
像是夫人。
「賤奴,還想擋我得榮華富貴路。」
我很難過。
從始至終,小翠就算出房門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哭。
我就低著頭。
可看到了自己的鞋底。
那是小翠姐姐一針一線給我縫的。
蘭花樣式。
她說跑的路上穿著舒服。
可現在,她親手把我送到了夫人面前。
夫人哈哈大笑。
「啞奴,私逃是重罪,當下就算我殺了你,也名正言順。
「不信?還是等著侯爺救你?」
夫人背靠著椅子,轉著佛珠磨蔻丹。
她似乎極為享受貓捉老鼠的遊戲。
「我剛讓人去通知侯爺,說你在東郊遇到了猛獸襲擊。啞奴咱們玩個遊戲吧,若是侯爺去了東郊,我便給你留條全屍。若侯țũ̂⁸爺來了西郊與我賞月,我便一刀一刀,刮你的肉剔你的骨。」
夫人磨蔻丹的動作大了起來,語氣格外興奮。
「夫人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結果。」
對於獵物來說,是沒有選擇權的。
我只能保持沉默。
但還是忍不住去期待結果。
-11-
可,人心易變。
西郊的遠處,很快出現沈政的身影。
他披著披風,裹著夜色星光。
眉骨冷峭,一如少年的模樣。
卻是來索我命的。
夫人彎腰笑了起來。
她笑聲裡,是得意,是嘲弄。
「啞奴,你輸了。
「最後給你個機會,跪下來好好求饒,說不定夫人我心情好,讓你走得好受些。」
回應她的,是我的沉默。
我是個啞巴,有時候我還會當自己是聾子。
我看著不急不緩越來越近的沈政。
心如夜色下的水面,波瀾過後終於死了。
「當年沈政跪在我爹面前求他給個機會的時候,也不過是條喪家之犬,所以啞奴,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你這副模樣,倒是像極了我前幾日宰的那一隻狗,剝它皮拔它牙時都不敢咬人,真是有趣極了。」
夫人摸著手腕的鐲子。
那裡光潔白皙,一點也沒有被咬的痕跡。
「哦對了,那狗肉乞兒們都說香得很,難怪說聽話的狗惹人疼。啞奴,你也該要像你的狗一樣,聽話些。」
我早已看穿了她慈悲背後的惡行。
我無聲道。
夫人聽懂了。
她勃然大怒。
杯子砸在了我額頭,落在地上混著血跡。
夫人冷哼著提著刀朝我走來。
「這個眼神,跟那條醜狗當真是像,夫人我就從你這雙眼睛開始好了。放心,留著你還有用,只不過受罪……」
「啊——」
淒厲的慘叫聲震碎了夜幕。
夫人捂著流血的眼部,痛苦地在地上哀嚎。
她的左眼上,正插著一支簪子。
半邊臉已被鮮血染紅,此刻宛如真正的地獄惡鬼。
她痛苦地扭曲,宛如骨頭碎了般。
「賤人賤人——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我握著夫人的刀,刀刃劃開了我的掌心。
可我宛如感受不到痛般,踩碎了夫人落在地上的佛珠。
我輕輕道了句。
【阿黃。】
【我替你報仇了。】
很抱歉,你有一個沒用的主人。
所以阿黃,下輩子,千萬不要再跟著我這樣沒用的人了。
-12-
屋外的沈政和小翠他們闖進來時,我破開窗跑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被人拋棄了。
我要跑。
跑到沈政找不到的地方。
我跑得飛快,穿過荊棘與雜草。
它們劃開我的皮膚,卻提醒我掙脫開那些痛苦。
我聽見沈政喊我的聲音。
一如當年他含笑喚我回家。
那時我跑得真急啊。
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就被某個好看的小娘子勾走了。
我以為,只要我跑向他,他便會是我的。
但我跑累了。
我已經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他的花燈了。
往事再美,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我夢做得太久,該醒了。
山路崎嶇,我摔了很多次。
沈政的聲音越來越近。
直到我跑到了懸崖邊。
下頭的河水湍急。
「音音!」
沈政撕心裂肺地喚我。
我聽見他因此咳了很多聲。
可我沒有回頭,也不會回頭。
我沒有猶豫,就跳了下去。
這刻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飛鳥,終於飛回了天地。
脫離籠子的鳥,是不會再飛回籠子的。
沈政,我不要你了。
-13-
我被救了。
是一個叫簡春的年輕郎中。
他說他從村子的河邊救的我。
他問我名字,從哪裡來。
可奇怪,我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記得我為什麼在河邊。
簡郎中便說我大概磕到了腦袋。
畢竟他撿到我時,我已經躺在那挺久了。
我努力回憶,可頭卻很疼。
簡郎中安慰我,約莫等我額頭那塊淤血化了就行。
簡郎中真的是一個良善的郎中。
他對我這個毫無分文的陌生人也十分照顧,就算我身份不明。
對,簡郎中還收留了我。
讓我平日裡就在他那打下手。
於是平日裡我就幫忙簡郎中料理藥材,整理多的拿鎮上藥材鋪去賣,順便買些米麵。
我發覺自己在這事上還有些天賦,簡郎中也誇我聰明。
我很開心。
覺得自己不是個白吃的廢物了。
日子過得很舒坦,我感覺我都胖了幾斤。
除了偶爾會遇見一兩件怪事。
比如原本克扣的藥材掌櫃,突然變得十分大方。
不缺斤少兩不說,甚至連同我采的幾株野草也說要收。
還有平日裡我總去買米麵的女掌櫃。
笑呵呵地非要多送我幾斤。
一路上,菜販、糕點和貨郎們好像突然就熱情了起來。
我感覺不對勁,但他們都說是感念簡郎中。
可這鎮上不是還有嚴郎中、趙郎中嘛。
吃飯的時候,我便將這件事告訴了簡郎中。
簡郎中勸我別多想。
說是鄉里鄉親的,大夥不把我當外人了而已。
我點頭。
本來我這腦袋就不太行,想太多確實不適合調養。
不過我總感覺這日子不踏實。
-14-
一晃眼,我已經在鄉里生活了好幾個月了。
我挺喜歡鄉里的日子的。
這裡山清水秀,鄉里人對我也很客氣。
大概是因為我幫簡郎中做事。
他們稱我女大夫。
約莫以為我是簡郎中的半個學徒。
村裡的嬸子還時常誇我好看,要給我介紹婚事,不過都被簡郎中推拒了。
鄉里便開始傳,簡郎中喜歡我。
謠言被簡郎中知道後,他嚇得三天都沒敢回來。
就算回來了,也時常躲著我走。
還好我學得很快,已經能辨認很多草藥了。
時不時還能處理一些外傷病人。
我感覺自己這樣學下去,沒准真能成半個郎中。
想到這,我挺開心的。
若是真成了郎中,我想我大概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日晌午,我剛分好手中的甘草與黃芪,簡郎中回來了。
平日裡他外出看診並不會回得這般早,我看他臉色不好看,問他怎麼了。
簡郎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問我陪不陪他去京城。
京城距這不遠,大概ṭû₈半天腳程,馬車一個時辰。
我莫名有點抗拒。
但簡郎中說,他需要我幫忙。
我只好點了頭。
一路上,簡郎中一直不說話,等到了京城,他進了看診的院子,卻讓我去買味茯神。
我便循著人問去藥鋪。
等買好藥材出來,期間還碰到一群乞兒圍著一個衣衫破爛的人拳打腳踢。
周遭圍了一群人看熱鬧。
我跟著過去,發覺那是個跛了腳,面容醜陋的女子。
瞎了的那隻眼更是恐怖。
那女子看到我時,卻十分激動。
她完好的那隻眼洩露出怨恨,朝著我怒吼。
卻只是啞聲地嘶吼,大概也是個啞巴。
「姑娘別怕!」
我嚇得退後的身子被一個腰身粗壯的婦人扶住,她轉頭朝那個恐怖的女子呸了一聲。
吐出一口痰。
跟著有看不過眼的,想上前去幫女子,卻很快被旁邊人拉住。
「知道這是誰嘛!還敢幫忙?!」
「這可是前首輔的嫡女!葬送了不少良家女子去青樓的惡婦!」
「首輔和甯王作惡多端還敢謀逆,現今被皇上誅殺,當真是活該!」
很快,眾人任由乞兒搶走了女子攥在手裡那一片饅頭。
而女子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
連看我的力氣都沒了。
「呸,可惜就是那沈政病死了,不然老子保管扔他一籃子臭雞蛋!真是太便宜他了。」
我腦袋突突地跳。
捏茯神的手青白。
我拉住說話的那人,問:
【你說誰死了?】
我想露出一個笑容來,可失敗了。
-15-
「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作惡多端的奸臣沈政咯!」
「那個禍害,活該病死在獄中!」
「聽說屍首現今還在刑場掛著,咱們再買兩框爛菜葉過去!」
「走走走!」
……
簡郎中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刑場。
那裡掛了很多具屍首。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具寶藍色錦服的屍首。
那是沈政穿過的,我曾誇過好看。
可現今,這身衣服已經破敗不堪。
連同它的主人一起。
在周遭的辱駡聲和投擲物中,我努力地擠出人群跑過去。
踉蹌中,我抱住了衣服的主人。
嚎嚎大哭。
我只是想離開沈政,可從來沒想過讓他死。
沈政你不是說要一起回家嗎,你起來啊!
我的動靜引來了獄卒。
他們用手推拉我,可我死死地抱著屍首的主人不放。
固執得就像當年沈政帶我回府一樣。
我感覺胸口像是破開了一個大洞,裡面很空,空洞的我怎麼也填不滿它。
我想,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東西。
簡郎中歎了口氣。
他沒問我怎麼會恢復記憶。
「你這樣,他不會放心的。」
「想知道一切的話,就跟我走。」
然後,他拉著失魂落魄的我,去了剛才他看診的屋裡。
那裡面,躺著一個氣血虛弱的女子,是小翠姐姐。
她看到我時,笑了起來。
一如記憶裡溫婉。
「我的音音啊。」
她這樣說,然後我的淚就落了下來。
小翠姐姐瘦了。
像是一棵乾枯的樹,原本光鮮亮麗的皮膚也暗淡很多,手背遍佈著疤痕。
她蟄伏在夫人身邊,吃了很多很多苦。
但小翠姐姐很開心。
她說,首輔幾年前,為了掩蓋自己貪腐的證據, 屠殺了他們一個鄉的人。
她的爹娘、大哥和小弟, 還有二狗哥,都死了,只有她因為上山撿回了一條命。
「音音你知道嗎?哪裡都是血,他們還放了火燒了村子裡的一切!他們怎麼敢的!」
她罵了很多,後頭又跟我說抱歉。
她說對不起我。
但她為了取得夫人的信任, 沒有辦法。
我搖搖頭, 表示不怪她。
其實我是懷疑過的。
比如綁我的繩子, 為什麼是松的,比如小翠姐姐為什麼從來不返鄉。
「音音, 我也沒有家了。」
小翠姐姐說這句時, 泣不成聲。
我這時才明白,小翠姐姐那會哭, 並不是因為要成為小妾了。
而是在難過。
她也沒有人等她回家了。
我趴在小翠姐姐的床邊,哭得也很難過。
「可音音, 你要活著。
「我們都希望你活著。」
小翠姐姐抬手想撫我的頭。
我湊了過去,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寫不要拋下我。
小翠姐姐笑了, 說她不會拋下我,不管在哪裡, 她都很愛我。
只是她有點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再然後, 小翠姐姐喃喃地望著屋頂,笑著念:
「爹娘,大哥還有二弟、二狗哥、嬸子……」
小翠姐姐說了一大串人名。
她說,她替他們報仇了。
她死也不後悔。
再然後小翠姐姐突然咳出血來,任憑我怎麼喚她, 也不回應我了。
簡郎中就將我轟了出去。
我就一直抱膝在屋外坐著。
後來簡郎中出來了。
他歎了口氣。
我看向天空,很美的晚霞日。
會是小翠姐姐喜歡的天氣。
最後一個愛我的人,也走了。
-16-
我上馬車的時候, 簡郎中就在旁邊唉聲歎氣。
「說了當初不行的, 我拒絕過的。」
簡郎中說, 他欠了沈政一個人情。
沈政將我託付給了他。
因為沈政沒幾年能活了。
他護不了我了。
所以他決定,讓我離開侯府。
雖然我逃離侯府的過程有一點曲折跟意外, 也並不是計畫中的樣子, 但總歸簡郎中順利地找到了我。
於是, 大網便落下了。
我在沈政編織的網裡, 會平安地度過一生。
失憶這件事,更是讓這張網編織得更夢幻一些。
聽完這些, 我沒有哭。
說來很奇怪。
是不是傷心到極點了, 所以便哭不出來了。
又或者說,已經沒有人在意我哭不哭了,所以我便沒有理由哭了。
我也沒有生氣的理由。
我其實最初有點恨自己。
如果我再仔細一點。
但沒有如果。
況且沈政那個人, 算計人時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所以他最後一步,算計在了自己身上。
他讓我學會了心狠。
他讓我飛出籠子好好活著。
他真是個混蛋加騙子。
我回頭望瞭望馬車內的三壇骨灰。
跟簡郎中告別。
我現在要帶小翠姐姐回家,也要帶沈政去大好的山河看看,他曾經說過要一起去的。對, 我還有阿黃陪著。
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其實我一點也不孤單。
簡郎中知道勸不動我。
歎了口氣。
「那累了記得回來。」
我點頭。
春日如景,山河秀美。
我們走岔的路我希望我能走回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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