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辞

娘生得極美,卻是個瘋子。
她從不理會位高權重的爹,只知道每日癡癡叫著:「阿棠,阿棠。」
我一直不知道阿棠是誰,直到有天看到喝了酒的爹紅著眼睛說:「韻兒,我多想再做回你的阿棠。」

1
娘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爹爹愛她愛到骨子裡。
可她卻是個瘋子。
發病的時候,娘會瘋了似的向外跑,一聲聲地喊:
「阿棠,你在哪裡?」
「阿棠,快來救救我。」
淒傷又絕望。
每當這時,爹總是緊緊把娘抱在懷裡,柔聲地哄。
任由她拳打腳踢弄傷自己,也不會放手。
「韻兒,乖,別怕,跟我回家。」
爹抱著娘,極耐心極溫柔,像是在哄一個孩童。
眼中是化不開的繾綣深情。
等娘吃了藥睡著,爹就守在她的床邊,癡癡地看著,枯坐一夜。
我有時心裡會為爹鳴不平。
他對娘一往情深,可娘心裡卻裝著別人。

2
爹又照顧了娘一整夜。
清晨走出房門時,神情落寞,一身孤寂。
「爹,你要去上朝了嗎?」
爹噓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屋子,才回我:「輕一些,你娘還在睡。」
我被他牽著手一路向外走,終究還是沒忍住問:「爹,阿棠是誰?」
「誰也不是,以後別再問了。」
不出所料,無論我問多少次,爹都不肯說。
我抿了抿嘴,沒再說話。
只覺得在提到那個「阿棠」時,爹拉著我的手,抖了抖。

3
這天,是娘的生辰。
爹沒去管政事,一早就來看娘。
說話和眼神都小心翼翼地。
娘沒有害怕,乖乖跟著爹和我一起坐著馬車出了城。
我們去了京郊,有漫山遍野的杏花。
爹將娘攬在懷裡,一片一片為她摘下落在發間的花瓣。
娘安安靜靜的,還對著爹笑了笑。
「韻兒,你終於又笑了。」
爹的眼中瞬間溢滿了光,仿佛墜入了繁星。
我們玩了一整天,傍晚回家時,門口站著幾個人。
他們都穿著官服,見到爹就過來行禮:
「參見首輔大人。」
爹卻瞬間變了臉色,擋在娘的身前,冷聲說:「都趕緊滾。」
可娘還是看到了那些人。
她最害怕穿官服的人,果然一下子又發了病。
「求求你們,不要脫我的衣服,不要打我,不要過來!」
娘的呼喊聲引來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
他們都好奇地圍過來。
看著內閣首輔大人的妻子發著瘋,大喊大叫。
爹將娘圈在懷裡,想為她遮擋住那些人異樣的目光。
「韻兒,我在這,不怕不怕。」
爹輕聲哄著她,又對著周圍的人說:「聽到沒?滾!」
人群散開了。
可他們臉上都掛著笑。
笑話權傾朝野的謝大人竟然娶了個瘋子。
「韻兒,乖,跟我回家。」
爹沒有看那些人一眼,只是一直哄著娘。
可娘還是不住地哭喊:
「謝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纏著你了。」
爹聽了這話,眼眶都紅了。
這時,一頂轎子經過。
從轎中走下來個神情高傲的華服女子。
她的臉長得和娘有些像。
「阿辭,」那女子的目光在爹和娘之間打量了片刻,輕輕一笑,「你身居內閣首輔,卻整日守著個瘋子,讓全京城的人都看了笑話。」
爹神色冰冷,低聲回道:「這是臣的家事,與公主無關。」
那女子眸光閃了閃,看著娘的神情甚是不屑:
「一個瘋子而已,還有什麼利用價值!阿辭,你不要良心不安了,把她休了,早日與我成婚吧。」
爹的聲音高了一些,回答得毫不猶豫:「臣愛的是韻兒,會呵護她一生一世,公主還是另覓他人吧。」
「謝辭,」那女子臉上劃過厲色,大聲喊了起來,「Ṱũ̂₌蘇韻她不過就是我的替身而已,你跟個替身做戲做久了,難道分不出真假了嗎?當初你接近她,明明是為了……」
「李傾月!」
她的話被爹打斷了。
爹一直是溫文沉斂的,我還是第一次聽他這樣大聲說話。
此時,他臉色煞白,胸口起起伏伏,似是在強忍著極大的痛苦。
「當年的事不要再提了,臣這一生只會娶韻兒一人。」
「好,好,謝辭,我倒要看看你能跟這個瘋子過多久!」
那女子說完,昂了昂頭,坐回轎子離開了。
爹沒有理會,只全心全意安撫著懷中的娘:
「韻兒乖,韻兒不怕。」
可娘這次瘋得厲害,她將自己鎖在房中,任爹如何哀求也不開門。
夜色中,爹雙臂撐在門上,肩胛彎成了個曲折的弧度。
止不住地抖。
而白天,他和娘相依相偎在一起時ƭų₇,明明那麼幸福。

4
天亮後,我偷偷跑進房裡去看娘。
她坐在床邊,瞪著一雙空洞洞的大眼睛。
「娘,你好些了嗎?」
我的聲音似乎驚嚇到了她,她驚慌失措地捂住我的嘴:
「不要出聲,謝辭會進來的,他要把我送到突厥去。」
我不解地問:「娘,謝辭是爹爹,他怎麼會讓你去那麼遙遠苦寒的突厥?」
「就是他,是謝辭,他把我扮作傾月公主送去突厥。」
娘無比驚恐,拉著我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求你去告訴他,我再不敢纏著他了。」
「我不敢學傾月公主了,也不敢穿和傾月公主同色的裙子了。」
「求求他,不要,不要送我去突厥。」
娘苦苦哀求,單薄纖細的身子戰慄著,像是只被折了翼的天鵝。
大夫又來了,他們強按著給娘喂了藥。
娘終於安靜睡去,眼角還掛著淚珠。
爹下朝回來了。
和往常一樣,還沒進門就換下了朝服。
依舊是那般疏朗出塵。
他看到了我,招了招手:「真真去看你娘了嗎?」
「嗯,娘已經吃了藥睡著了。」
聽到娘睡了,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
「爹,」我仰著頭問,「你會不要我和娘,娶傾月公主嗎?」
「胡思亂想。」
爹摸了摸我的頭,眼中是無限深情:
「爹對娘此生不渝,真真是我們的摯愛珍寶。」

5
白天,爹去上朝,我又去陪娘親。
她正獨自一ṭū́ₗ人修剪著花枝。
我在旁邊,說了許多話,得不到一點回應。
直到我說出了那個名字。
「娘親,你想阿棠嗎?」
「阿棠……」
娘終於停下手中的剪刀,轉頭看我,「我每天都在想他,何時才能再見到我的阿棠?」
「那阿棠在哪?我們去找他。」
娘的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我也不知道阿棠去了哪裡。」
「那你們是在哪遇到的?」
「我第一次遇見阿棠是在鳳鳴山腳下。他受了傷,滿身是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把他帶回了家,照顧了兩天兩夜,他才醒來。」
「那時天微微亮,我端著剛熬好的藥進屋,阿棠正斜靠在床邊看著我,眼睛烏黑明亮。」
「他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不忘。」
娘絮絮地說著,漸漸忘了我,只沉浸在回憶中。
她和阿棠的故事很簡單。
生在鄉野靠采藥為生的娘救了個身受重傷的少年,名叫嚴棠。
阿棠溫柔體貼,對娘極好。
慢慢地,他們相愛了。
等阿棠的傷養好後,就帶娘回了家。
他說要娶娘進門,愛護娘一生一世。
最開始,他們每天在一起,很開心很幸福。
可有一天,阿棠突然不見了。
家裡來了個朝廷的大官,他讓娘穿華服,學規矩。
然後讓許多官員把娘帶走,送去遙遠苦寒的突厥。
娘受了許多的苦和委屈,終於又回到了京城。
可她心心念念的阿棠,卻再也沒有回來。
我默默地聽著,隨著娘一起傷心流淚。
最後,我為娘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小心翼翼地問:「那個要把你送去突厥的大官是誰?」
「他……他叫,謝辭。」
那一刻,我的心沉入深淵。
是爹……是那般深情似海的爹……

6
我一連幾日都待在書房裡,翻了許多書,終於弄清楚了鳳鳴山在哪裡。
之後偷偷準備了盤纏,雇了馬車。
我想帶娘去鳳鳴山。
也許阿棠還在那裡等著娘。
也許娘看到心愛之人,病能慢慢好起來。
可惜我的出逃計畫很快就被爹知道了。
馬車還沒出城門就被攔了下來。
爹發了瘋似的打開車門,不顧一切地把娘抱在懷裡:
「韻兒,你要去哪?別離開我。」
娘眼中全是絕望,期期艾艾地哭著求:
「求求你了,謝大人,讓我走吧,我要去找阿棠,阿棠還在等著我。」
爹聽了,那雙抱著娘的骨節分明的手抖了抖,眼中漫起無盡哀傷:
「韻兒,不要再找阿棠了,跟我回家吧。」
娘一路哭,一路掙扎,可仍逃不出爹的禁錮。
我跟在後面,忍不住喊了一聲:
「爹爹,你讓娘親走吧,只有跟阿棠在一起,娘才會開心。」
爹腳下一個趔趄。
他趕忙一手攬著娘的腰,一手托著娘的頭,將她牢牢護好。
「真真,」爹對著我笑了笑,卻神情淒慘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你知道爹爹名甚字何嗎?」
我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爹爹姓謝名辭,字晏棠。」
晏棠……嚴棠……
我如遭雷擊,一下子愣住了。
娘親一直深愛的人,那個阿棠。
竟然……是爹爹……
7
娘跟著爹回了家。
可她卻一直躲著爹,躲不過了就哀聲懇求: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謝辭,我知道錯了,我不敢跟她比了,求你放過我吧。」
爹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成了親有了女兒,會相伴一生。
他在安撫娘,更在安撫自己。
娘發瘋的事在整個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那些朝臣們都暗中譏笑。
爹卻不以為意。
每日上朝,理政。
然後回家陪著他的瘋子。
後來連皇帝也知道了,直接下旨給爹和傾月公主賜婚。
爹在朝堂上公然抗旨,寧死不從。
皇帝還做太子時,爹就是他的伴讀,從小一起長大,交情甚深。
爹抗婚,皇帝雖落了顏面,卻不忍處罰。
只是歎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那天,拒了婚,爹回來時,臉上笑盈盈的。
手裡拿著一捧潔白的梔子花。
他輕輕地喚娘:「韻兒,來,我帶了你最喜歡的花兒。」
娘看了花,沒有逃,反而折下一枝插在發間。
容色傾國傾城。
一向清冷自持的爹驚喜得有些不知所措。
眼尾似染上了胭脂。
他的手觸了下娘的鬢髮,見她沒有躲開,才強捺著顫抖擁她入懷:
「韻兒,別離開我。」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默默離開。
8
走到院門外,又看到了那頂轎子。
傾月公主儀態萬方地走出來,瞄了我一眼,挑了挑嘴角:
「謝辭呢?」
我張開手臂將她攔住,說:「爹爹和娘親在一起,我們家不歡迎你。」
她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再看我時,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喲,你這個不知從哪來的小野種,還真當謝辭是你爹?」
我騰一下漲紅了臉,大聲說:「你胡說,我是爹和娘的女兒。」
傾月公主挑著眉看我,神色倨傲,好像我是只野貓兒野狗兒:
「蘇韻大著個肚子從突厥軍營回來,不到六個月就生下了你。你說你怎麼可能是謝辭的種?」
我愣住了。
什麼突厥軍營,什麼六個月,什麼野種?!
明明,明明爹說我是他和娘的摯愛珍寶。
見我傻呆呆的,傾月公主越發得意。
她笑了一聲,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惡毒。
緩緩彎下腰,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你娘是個瘋子,你是個傻子,讓我告訴你實話吧。」
「阿辭與Ťüₚ我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只是當年我要被迫和親突厥。阿辭為了我,前往突厥大營行刺,被發現後身受重傷,才遇到了蘇韻。」
「因為那個賤人長得與我有幾分相像,阿辭就和我商量好,讓她代我去和親。」
「可賤人終歸是賤人,突厥王很快察覺,將她丟到軍營裡任人糟蹋。」
「後來阿辭將她救了回來,又娶了她,無非都是心生憐憫罷了。」
「至於你,誰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野種!」
傾月公主的聲音又輕又緩,卻無比清晰。
字字都像把刀,捅在我心裡。
我全身忍不住地發抖,用盡全力大喊:「你胡說!」
傾月公主挺直了脊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又陰又冷:
「我是不是胡說,你去問問那個瘋子不就知道了?」
說完,她理了理剛剛被我蹭到的衣袖,暢快一笑,轉身走了。

9
夜已深,娘睡了,爹獨自在院中飲酒。
清瘦的背影染著月光,形單影隻。
寥落又蕭索。
我走過去,輕輕叫他:「爹。」
爹轉頭看我,目光裡帶著醉意: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我坐到了旁邊的石凳上,笑著說:「不困,來陪陪爹。」
爹抬手摸摸我的頭頂。
一如既往的溫柔。
「爹,娘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爹握著酒杯的冷白的手頓了頓,答非所問:「真真會嫌棄娘的病嗎?」
「當然不會,」我忙不迭地搖頭,「我要一輩子守著娘,照顧娘。」
爹笑了起來,眼中映著月色,似融入了春水。
「一輩子守著娘是爹的事,真真以後長大了,要找個如意郎君,相愛一生。」
「就像爹和娘這樣嗎?」
爹的眸色黯了黯,沒再說話,繼續喝起了酒。
不知不覺,一壇酒已見了底。
爹的醉意更甚。
「真真快去睡吧。」
「好,」我點點頭,又不經意地問,「爹爹,你跟娘親是何時成親的?」
「成熙五年三月廿五,正是梔子花盛開的日子。」
爹的回答脫口而出。
那個讓他銘記於心的日子。
我看著他微微晃著,走回了房。
心裡想起了自己的生辰。
成熙五年九月初三。
不到六個月。
傾月公主原來說得沒有錯。
10
春暖花開時,娘的院子裡來了對燕子,在樹上銜泥做巢。
娘看到後,歡喜得像個孩子,挽起袍袖就爬上了樹。
僕人們都圍在樹下喊:「夫人小心。」
娘坐在枝丫上,兩條腿來來回回蕩著。
「沒事,我以前總是爬樹的。」
很長時間過去了,娘仍坐在樹上,癡癡地望著遠方。
我忍不住叫她:「娘親,快下來吧。」
「不,我要等阿棠回來。」
娘的臉上笑靨如花。
「阿棠出門時,我都是坐在樹上等,他回來了遠遠就能看到。然後他會跑到樹下張開手臂,我閉著眼睛跳下來,每次都能被他接住。」
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麼。
只能坐在樹下,看著她癡望的身影。
又過了許久,娘欣喜地喊了起來:「阿棠回來了,阿棠回來了。」
很快,爹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滿臉焦急:
「韻兒,下來,我接著你。」
「阿棠,你回……」
娘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喜悅瞬間變成了驚恐:
「謝辭!你走你走,離我遠點。」
娘在樹上搖搖欲墜,爹嚇得整張臉都白了:
「好,韻兒你別怕,我走。」
可爹的話音剛落,娘腳下一滑,就從樹下掉落下來。
「韻兒!」
爹的喊聲撕心裂肺,不顧一切沖了過去。
人影墜落。
我聽到了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爹倒在地上,娘落在他懷裡,頭枕著他的手臂。
「韻兒,哪裡疼?快讓我看看。」
爹額上冷汗淋淋,驚慌失措。
娘愣愣地看著他,那雙極美的眼睛裡慢慢湧起了水霧。
「阿棠,」她嗚嗚咽咽著,淚水簌簌而落,「你受傷了。」
11
爹手臂的骨頭斷了。
大夫匆匆趕過來時,他卻讓大夫先看看娘有沒有受傷。
其實娘被他護在懷裡,毫髮無傷。
爹受傷臥病在床。
娘從摔下來的那一刻起,忘記了他是謝辭。
她又以為他成了自己的阿棠。
娘每天都為爹煮湯。
每一天,她都守在火爐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湯煮好,她就抱著罐子去看爹。
一勺一勺喂給爹喝。
陽光細碎而靜謐。
爹靠坐在床邊,安安靜靜地喝著湯,目光溫柔似水。
仿佛娘握著的勺子裡盛著這世間的珍饈。
一日復一日。
我才知道,娘的廚藝這麼好。
她當年也是這樣悉心照料她的阿棠的吧。
我想得沒錯,只要娘找到了阿棠,她就不會再發瘋了。
哪怕阿棠就是害她一生的謝辭。
如果,如果娘能沉浸在她臆想中的世界,幸福一輩子。
那我也能一輩子對那個人叫「爹」。
12
爹每天都和娘在一起。
在他輟朝一個月之後,皇帝帶著傾月公主親自來探望了。
當時,爹和娘正坐在樹蔭下。
爹那只沒受傷的手正握著螺子黛,給娘細細地畫眉。
「謝卿多日不朝,讓朕好生勞累。自己倒有這閒情逸致。」
皇帝走進門,看著爹娘,臉上似笑非笑。
傾月公主緊隨其後,面色平靜如初,只是眸中藏著無盡的妒恨。
他們都著常服,可娘還是害怕。
爹連忙將她圈在懷裡輕輕拍著,才對著皇帝行禮:
「陛下贖罪,臣確實有傷在身。」
「行了,誰不知道謝卿你可雙手握筆,字跡如出一轍。」
皇帝了然一笑,又說:「再過些日子突厥王要入朝覲見。當年就是謝卿你帶兵大敗突厥,使其納貢稱臣,我朝也再不用主動和親。突厥王此次來朝,你一定要見。」
提到突厥王,爹的臉色白了白,下意識就垂下頭看娘。
而娘並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癡癡傻傻。
「呵,」一旁的傾月公主冷嗤了一聲,「瘋了也不錯,前塵往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爹略沉了臉,整個人冷颼颼的:
「臣遵旨,明日去早朝。陛下和公主若無事便請回吧。」
皇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起駕回宮。
傾月公主冷著臉,嘴角緊抿,不甘又怨憤地掃了娘一眼,也走了。
娘躲在爹的身後,戰戰兢兢地看著,小聲問:「阿棠,他們是誰?」
「別怕,不相干的人。」
爹的聲音溫柔動聽,「來,韻兒,你的眉還沒畫好呢。」
13
草原上的突厥歷來兵強馬壯。
為求安穩,我朝歷來不斷將公主嫁給突厥王和親。
但七年前,爹做監軍,和驃騎將軍合圍全殲了突厥主力。
從那時起,突厥王納貢稱臣,我朝也再不需要派公主去和親。
近來,突厥王親率使團入京。
皇帝在宮裡大宴群臣。
爹作為首輔,自然要出席。
夜裡,爹不在家,娘坐在門口靜靜地望著。
風一吹,長髮輕拂,美得好似迷路在這世間的仙子。
外面緩緩來了一輛馬車,卻不是爹回來了。
幾個太監模樣的人端著聖旨,宣娘進宮赴宴。
「我哪裡也不去,我還要等阿棠回來。」
娘害怕得掙扎起來。
可那些人話也不說,就強行將娘帶上馬車。
我拼盡全力也爬上了車,緊緊攥住娘纖細的手指:
「娘,別怕,真真陪著你。」
馬車一路疾行,很快進了宮。
我也怕得心怦怦亂跳,但擔心娘發病,還一直哄著她:
「沒事的娘,阿棠在宮裡,我們去找他。」
我們被人帶著一路走進了大殿。
裡面觥籌交錯,極為熱鬧,但看到娘和我進來後,瞬間都安靜了。
形形色色的目光在娘的臉上來回打量。
「韻兒、真真,你們怎麼來了?」
爹扔下手中的杯盞,跑過來將我們擋在身後:
「賤內和幼女不懂事,還望陛恕罪,臣這就送她們回去。」
「等等。」
坐在最上首的傾月公主站了起來,笑得格外明媚:
「是本宮宣她們來的,蘇韻和突厥王還是舊相識,今日難得有機會相見,何不敘敘舊?」
說著,她又轉頭去看坐在旁邊的一個滿臉鬍鬚的男人,眸光閃閃:
「突厥王,這個女人你可還認得啊?」
突厥王眼中精光閃過,如鷹隼般徑直看來。
爹脊背挺直,將娘完全籠罩在身影下。
「還真有些眼熟,」突厥王嘿嘿一笑,「原來是那個和親的冒牌貨,想不到還這般美貌。」
「只是當年她到了本王這裡,就已非完璧之身,肚子裡還有個不知是誰的野種。這樣的破爛貨,本王自然是扔到軍營裡任其自生自滅。」
「謝大人,你當年大軍壓境,拿著刀逼問本王一個女人的下落,不會就是她吧,哈哈哈哈。」
隨著突厥王的笑聲,大殿上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對著站在中央的娘指指點點。
「阿棠,」娘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攥緊爹爹的袖子,「這是哪?我好怕。」
「有我在,韻兒不怕。」
爹輕聲安撫著娘,又對著皇帝行禮:
「臣還有事,先行告退。」
「且慢,謝大人別急著走。」
爹想帶我們離開,卻又被傾月公主打斷。
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款款來到大殿中央。
眼中淬著狠毒與得意:
「諸位不會好奇,她是如何被破了身子,有了身孕的嗎?」
傾月公主一字一句說得極慢,輕慢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裡回蕩。
「當年,她中了藥,在個滿是乞丐的破廟裡過了一夜。那一晚發生過什麼,大家心裡想想吧。」
此言一出,大殿裡一片譁然。
一直沉默的皇帝面露不忍,斥責了一聲:「傾月,不要胡言亂語。」
傾月公主挑眉一笑:「皇兄,我沒有胡說,不信的話問問這個瘋子。」
自始至終,爹都靜靜地站著。
那張玉刻一般的臉上神色漠然,仿佛什麼都不曾聽到。
他盯著傾月公主Ţűₐ,全身上下是抑制不住的冷意。
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是你做的?」
「是,」傾月公主回答得乾脆俐落,「蘇韻這賤人,嫁給突厥王都不夠資格,只配和那些乞丐苟合。阿辭,現在你認清你口口聲聲說相伴一生的人,有多髒了吧?」
爹沒回話,只是忽地笑了。
眉眼間全是妖冶之色,說不出的詭異。
他將娘攔腰橫抱在懷中,又輕輕叫我:
「真真,走了。」
再沒有看大殿中任何人一眼。
回去的馬車上,娘靠在爹的懷裡睡著了。
我躲在角落裡,不敢看他們。
「真真,」爹又輕聲喚我,「不要聽別人胡說,你就是爹和娘的女兒。」
我心裡難過得要命,拼命忍著眼淚,點點頭。
「真真,」爹垂頭看了熟睡的娘一眼,又說,「以後要好好照顧你娘,知道嗎?」
「好。」我訥訥地答應著。
爹還是那樣溫柔,可我卻覺得他和從前不一樣了。
「可是爹你不是說,一輩子照顧娘是你的事嗎?」
爹的眼中映著明明滅滅的燭火,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許久,他淡淡地說:「爹大概以後不能再照顧娘了。」
14
第二天,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娘在破廟和突厥軍營被糟蹋的事。
就連府裡的下人們也都在私下裡議論。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慶倖娘得了病。
她瘋瘋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還總是露出孩童般的笑顏。
這一次,面對全京城的恥笑,爹沒有再置若罔聞。
他寫了和離書交給娘。
娘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麼,隨手就丟給我了。
我展開仔細地看,大顆大顆眼淚洶湧而出。
是爹清雋秀雅的字跡。
儘管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可我也能看得出,這封和離書寫得無情又決絕。
多年夫妻之情恩斷義絕,從今往後形同陌路,至死不再往來。
我想去追問爹,為什麼這麼做。
他不是說會愛護娘一生一世嗎?
他不是說會對娘此生不渝嗎?
當他知道娘的那些不堪回首,就嫌棄娘,將她徹底拋棄了嗎?
我哭了很久,卻最終什麼也問不出來。
我是個不知從哪裡來的野種。
又有何資格去質問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
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爹派了輛馬車將我和娘送走。
娘不想走,她跳下馬車,又沖進了細雨中。
「阿棠,你要送我去哪?」
爹負手而立,第一次沒有主動去抱她。
聲音也清清冷冷的:
「走吧,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我不走,我要等我的阿棠。」
娘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爹就這麼默默地看著她哭。
突然,他彎下了腰,一陣猛烈的咳嗽,似乎能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待他終於又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紅得厲害。
爹沒再說話,而是捂著嘴做了個手勢。
很快,來了幾個僕人,不顧娘的哭鬧,強行將她帶進馬車。
車行駛起來。
娘似乎徹底死了心,呆呆地倚在窗邊。
我忍不住打開車窗,向後望了一眼。
爹還站在原地。
沒有撐傘,臉上濕漉漉的。
分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15
我跟娘被帶到了京郊的一座別院。
這裡環境幽靜,景色極好。
別院裡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就連服侍的下人們也都是原來府裡最妥帖的。
自從到了這裡,娘整日沉默。
她再沒提過一次阿棠,或者謝辭。
仿佛這兩個人就這麼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沒過多久,京城傳來個消息。
內閣首輔謝大人將要迎娶傾月公主。
所有人都說,謝大人這樣的驚才絕豔,照顧了那個瘋子這麼多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如今,他和傾月公主才是天作之合。
娘親也聽到了。
卻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發病。
她一臉冷寂,那彎而翹的長睫都不曾眨一下。
哀莫大於心死。
說的應該就是現在的娘了。
很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在討論爹和傾月公主的婚事。
典禮會有多隆重,嫁妝會有多豐厚。
甚至連他們曾經的一些往事都被翻出來,津津樂道。
日子一天天過,最終到了婚禮的那天。
整個京城通宵達旦地歡慶。
然而第二天清晨,一個驚天的消息傳開了。
新婚之夜,傾月公主在洞房裡等來的不是謝辭,而是十數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兇狠野蠻的突厥士兵。
傾月公主的慘叫聲、哀號聲響了一整夜。
天亮後,她一絲不掛地被扔在了大街上。
全身上下慘不忍睹,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眼珠都不會轉動一下,只有胸口還微微地起起伏伏。
而爹就站在不遠處。
明明那般清風明月,不染纖塵,卻讓人莫名覺得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傾月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竟然被這樣羞辱。
爹縱然和皇帝有再深的交情,也是犯了滅族的大罪。
只不過,他現在孑然一身。
一句辯解也沒有,就戴上了刑具進了死牢。
京城的百姓都在紛紛議論著,不知這位謝大人何時被公開行刑。
傾月公主的命被太醫院救了回來。
可她能下床走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宮殿裡放起了大火。
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京城。
甚至在我住的京郊別院也能看到那滾滾濃煙。
娘倚靠在門邊,看得出神。
絕美的臉上隱約浮動著我從未見過的莫測神色。
最後,她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她死了。」
16
京城的大火終於被撲滅,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我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每日都去打聽京城的消息。
我想知道,皇帝到底何時會處死爹。
那晚,在馬車上,他囑咐我今後要好好照顧娘。
之後,決絕地和離,將我和娘遠遠送走。
其實在他心中,大概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這天,一如往常。
幽靜的小院裡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是誰啊?」
我跑到門口去看,一下子愣怔住了。
來的人素衣素袍,蒼白清瘦,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星,溫柔似水。
「真真,你娘呢?」
爹叫了一聲,我才緩過神來,指了指後院,小聲說:「娘在屋裡休息,我去叫她。」
「不用了,真真先和爹說會兒話吧。」
他說著,又還像從前那樣撫我的頭,輕輕癢癢的。
我卻覺得很是彆扭,側開頭想躲開。
爹一下子笑了起來:「怎麼真真跟爹這樣生疏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說:「你、你不是我爹。」
「又胡思亂想,你當然是爹和娘的孩子了。」
他拉起我的手,攏在掌心中,帶我一起坐在院中的杏樹下。
還是熟悉的感覺,只是不知怎麼的,他的整雙手都冰涼。
「咳咳咳。」
一陣咳嗽之後,爹緩緩開口,「真真,爹跟你說說以前的事吧。」
「那一年,是你娘救了爹的命。救命之恩本該以死相報,可那時爹偏偏鬼迷心竅,起了利用的心思。」
「多年以來,去突厥和親的公主無一例外都活不過五年。爹從小就認識李傾月,當作妹妹一般,不忍心她去突厥送死。在看到你娘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替嫁。」
「我把她騙到Ṭŭⁿ了京城,又假裝鍾情于李傾月,引得她不自覺地去模仿李傾月的一顰一笑。時間久了,不熟悉的人都看不出真假。」
「可我卻越來越後悔,越來越煎熬,整日魂不守舍,想到要把你娘送走,心裡便疼得喘不上氣來。」
「後來有一天,我得到消息,你娘被人劫去了座破廟,我拼了命地趕過去,救出了你娘。」
「可她卻中了藥,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一聲一聲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早已愛上了她。就是那一夜,你娘懷上了你。真真,你就是爹和娘的孩子。」
「天亮後,我將你娘安頓好,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想求皇帝允我帶兵出征。只要擊敗突厥,就再不會有和親之策。」
「但在回去的路上,我被一支不知從哪來的冷箭射中胸口,幾乎沒了命。等我清醒過來後,已過了半個月,你娘早已被人送走。」
「我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陛下對突厥用兵。其實如何討伐突厥,我此前已做過準備。」
「陛下同意了,我沒日沒夜地集結軍隊,籌措糧草,終於在數月後大破突厥主力,救回了你娘。」
「沒有人知道她那幾個月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誰也不認識了,只會用手緊緊護著腹部,喃喃自語。」
「她說的是,阿棠你在哪,快來救我,救我們的孩子。」
說到這,爹突然停了下來,將頭埋在雙手之間,不住地抖動著,抽泣著。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我清楚地看到, 有一股鮮紅從爹的嘴角滴落。
可他卻毫不在意, 只是隨手擦了擦,淡淡地說:「一朝失足便成千古恨, 爹這一生真是罪孽深重, 死不足惜。」
不知不覺中,我也早已淚流滿面, 抖著手去幫他擦拭臉上的血跡:
「爹,你生病了嗎?皇帝是不是把你放了,不殺你了啊?」
「是啊。」
爹點了點頭, 可還不待我高興,他又說:「其實殺不殺已經不重要了,爹中了毒,活不久了。」
「啊!」我大駭, 一把抓住爹滿是血的冰涼的手。
「是誰給爹下的毒?皇帝嗎?還是傾月公主?解藥呢?在哪裡?」
「都不是, 」爹神色平靜地搖了搖頭,「我早已知道自己中毒, 時日久了,已經țū́ₛ無藥可解。」
這下我徹底傻了,再也忍不住, 大哭了起來:
「爹,你明知自己中了毒,為什麼不看大夫?為什麼不配解藥?」
「真真乖, 別哭了。」
爹反而笑了起來,將我抱在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真真別難過, 爹是心甘情願的,那毒藥吃著甘之如飴。」
「究竟是誰給你下的……」
我的話突然被一陣開門聲打斷。
是娘睡醒了,從屋中走了出來。
「韻兒。」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將我從懷裡鬆開,緩ţŭ̀²緩向娘走去。
離得近了,他抬起手, 似乎想撫一撫娘的臉頰。
但最終還是落下了手臂。
「韻兒, 我今日再來最後看你一次。」
爹癡癡看著娘, 眼中似淌著一池春水, 溫柔到讓人沉溺。
「今後我不在了,你和真真要好好生活。」
娘沒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爹。
眼中不再是之前的懵懂,眸光明亮如星子。
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著, 誰也不曾再說話。
起風了。
爹又忍不住咳嗽。
娘終於勾唇笑了起來。
她說:「謝辭,你的名字取得真好,今日辭別, 我們此生永不相見。」
「也好。」
爹答應著,又深深望了娘一眼。
所有的深情、愧疚、遺憾、眷戀, 都留在了這一眼萬年之中。
爹走了。
娘拉著我的手, 一直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消失不見。
我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滾滾滑落。
淚眼蒙矓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過往。
爹的手臂受了傷,娘每日為他煮湯。
整整一個月, 沒有一天間斷。
她獨自守著爐火寸步不離。
她親自端給爹。
她一勺一勺喂給爹。
神情無比專注。
而爹一直笑著,一口一口把湯全部喝完。
目光是那樣溫柔繾綣。
我突然間明白了爹的心甘情願和甘之如飴。
但我會藏在心裡,此生永遠也不會說出口。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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