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薄

娘親和離時,沒帶金銀細軟,只帶走了我。
而同胞弟弟賴在祖母屋裡,不肯見我們最後一面。
父親冷淡地指責娘親:
「江婉,你和自己的兒子都疏離至此,簡直沒有心肝。
「瑩兒,快跟為父回去。」
我抓著娘親的衣袖,聲音極為平靜:
「不,我和娘親,都不要你們了。」
1
娘親將我抱上馬車後,和父親說了最後一句話:
「沈瑜,既已得償所願,又何必惺惺作態?」
我沒有看見父親的臉,也不懂娘親是什麼意思。
只覺得娘親和從前不一樣了。
就好像從木偶,變成了活人。
尤其是回到江南老宅後。
我才發現,娘親會作畫,原來是很有趣的一個人。
外祖去世多年,老宅只剩下幾個老僕。
房舍傢俱都破舊不堪。
娘親便手繪了圖樣,請人來打造修繕。
她遊刃有餘地和那些匠人討價還價,一點都不像在京城時那個沉默內斂的貴婦。
江家的鋪子也陸陸續續在半年內重新開張。
一開始我有些不適應。
偷偷想家的時候,會擔心娘親跟我一樣。
後來看到母親舒緩的神色,才忽然想起,其實這裡才是娘親真正的家啊。
娘親每日早出晚歸,滿城的鋪子都走了個遍。
有時候我一覺醒來,她還在翻著我看不懂的帳冊。
廚房裡的吳嬸給我做點心的時候,提了一嘴:
「大小姐從前,可是那幫男人都望而生畏的經商天才。」
我一開ƭü₀始有些將信將疑。
直到隔壁的二壯,我新認識的玩伴。
扭扭捏捏地說母親的首飾店生意好。
他娘親經常一早去趕著買新的首飾,都買不到。
「我存了銀子準備買簪子送給我娘,能不能讓伯母留一樣,一樣就好。」
他的臉害羞得發紅。
我摸了摸自己發上的發釵,說我都不知道呢。
不過我可以晚上問問娘親。
他高興極了:
「等我再攢一些零花錢,也送給瑩妹妹一個!」
我點了點頭。
想起京城那些同齡的人,好像大家都心事重重的。
女子要端莊,男子要持重。
一點都沒意思。
突然,父親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
「江婉整日抛頭露面也就罷了,竟讓我的女兒也在外和男丁廝混,簡直有辱斯文!」
我驚詫地轉過身,就看到父親怒不可遏的一張臉。
他不知何時抵達的揚州。
此時正死死盯著我頭上的發釵。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扯下發釵折斷後扔在地上:
「你跟著那個瘋婦鬧夠了沒有!
「也不知是哪個野男人送的金釵,都能討好了你們母女!
「沈瑩,沈家的規矩,淑女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
我看著發釵上被扯下來的頭髮,摸了摸頭頂,果然摸到了血。
我還沒哭,二壯哇的一聲哭了:
「快來人啊!壞人打瑩妹妹!」
二壯的母親走出來哎喲一聲,摸著我的頭髮氣得手抖。
她指著父親的鼻尖破口大駡:
「活嚼你的大頭蛆!」
跟連珠炮似的一頓亂罵,然後她才想起什麼,捂住我的耳朵。
直到娘親趕回來,我才回過神。
她紅著眼眶,摸了摸我的頭髮。
將臉埋進她的懷裡:
「瑩兒,別怕。」
二壯將父親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娘親跟他們母子道謝後,看向父親:
「承老夫人幫忙,瑩兒已改姓為江家人。
「民婦的女兒,與京城沈氏再無瓜葛。」
我抬起頭看向父親——
不,現在我應該跟娘親一樣,喚作沈大人。
沈大人面有慚色,他眼裡我這個女兒無足輕重:
「抱歉,方才是我武斷,但重兒病了,他想喝你熬的湯……
「他已經半月沒有好好吃飯了。」
說這樣屈尊降貴的話,對他似乎有些艱難:
「他到底是你的親生骨肉,縱然從前不懂事了些……」
我想起沈重一貫嬌慣的模樣。
從前娘親熬了一夜的湯,他打翻了碗不喝。
嚷著要喝郡主府裡的魚湯。
郡主對父親有意,不僅送來魚湯。
還一口一口喂給沈重。
三人宛如一家三口。
娘親被他傷透了心。
如今竟還有臉來討要。
我看向沈瑜身後。
沈重看起來確實病了,面色蒼白地被僕人背在肩上。
我怕娘親又為他傷心。
於是親了親她的臉,想擋住她的視線,
「娘親只有江瑩一個女兒,沈家的嫡孫自有郡主後母疼愛。」
沈大人滿面頹喪:
「不,我沒有娶郡主,瑩兒。」
娘親打斷了他的話,準備離開:
「沈大人的事,與我們無關。」
「娘親!」
沈重掙扎著下地,跑過來沙啞著嗓子喊她。
我看著娘親的臉,有些擔心。
她卻一臉平靜:
「沈少爺認錯人了,方才瑩兒已經說過了——
「民婦只有瑩兒一個女兒。」
2
沈大人父子竟留了下來,在揚州買了房屋安置。
聽府裡下人打聽說,沈大人好像得罪了郡主,自請調到揚州。
不過娘親並沒有要和沈大人和好的打算。
最近她沒有忙鋪子裡的事,而是忙著給我找書塾。
唉,又要讀書。
娘親將我送到白鶴書院門口:
「這兒不比京城,瑩兒若是受了委屈要告訴先生。
「下學時,娘親會在門口等瑩兒。」
我點了點頭,努力保持鎮定。
進了書院才發現,這裡的同學和先生,比京城有意思多了。
下學時,娘親看著我都有些驚訝:
「娘親擔心了一整日瑩兒會不會哭鼻子。」
我有些臉紅。
以前在京城,我總哭鼻子,是因為同窗喜歡說沈瑩的娘是鄉下來的。
明明我們差不多,他們卻說我的字難看,說我畫的畫也醜。
主要是說我小家子氣。
這裡的先生,尤其是教畫畫的白先生。
不僅長得俊,還是娘親的舊友,他說:
「瑩兒的畫生動靈氣,不愧是婉婉的女兒。」
我看著自己畫的小螃蟹,都心虛了。
坐上馬車後,我告訴娘親。
她有些吃驚地自言自語:
「原來白無塵,如今竟是在白鶴書院。」
第二天我就不讓娘親送我,而是自己坐馬車過去。
沒想到在門口遇到了不速之客。
沈大人和沈重。
我面無表情地略過他們。
卻沒想到沈重竟也是來書院上學。
他還追著我喊姐姐。
我沒有理會。
從前在府裡,他一口一個沈瑩,從不把我當姐姐。
還幫著別的小姐欺負我:
「沈瑩根本不配做我的姐姐。
「等我爹娶了郡主,將來我就有郡主娘生的弟弟妹妹。」
如今他倒像是認清了什麼,追著我道歉:
「其實那些同學,根本看不起我。
「他們說,郡主嫁進來生下的孩子,也跟我沒有關係。
「甚至,甚至有人罵我是,是野種。」
不得不說Ṫũ̂₀,聽到這些話,我不僅沒有同情沈重。
甚至感到快意。
他見我不為所動,只能咽下更多訴苦的話。
白先生今日拿了幾幅畫給我們鑒賞。
我瞟到有一幅白鵝圖,旁邊的印上是「雪宛」二字,有些驚訝:
「這是娘親的?」
白先生點了點頭:
「是當年你娘還在書院時的塗鴉之作。」
白先生走開後,沈重忽然開口:
「娘親竟也會畫畫?」
我臨摹著白鵝,頭都未回:
「沈少爺是想說,只許你的郡主娘親會畫畫?」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不敢再說什麼,轉而去向其他人打聽。
其他人紛紛告訴他,白先生和我娘都是鶴梅老先生的得意弟子。
我不經意瞟見他的臉時,看到他的表情都快哭了。
下學時,沈大人已țû₅經等在門口。
沈重卻沒理他,反而抹了抹眼淚,哭著上了馬車。
沈大人見狀攔住我:
「你祖母來了,跟我去見一見吧。」
我昂著腦袋看他:
「真奇怪,在沈家時,人人都不想看到我和我娘。
「堂姐妹們的珠花首飾,我是撿剩下的。
「和沈重打架,他被祖母抱在懷裡心疼,我卻要在祠堂罰跪。
「既然你們都不喜歡我,我就只要娘親好了。
「為什麼沈重還要來跟我搶娘親?」
他看著我的臉色煞白:
「不,瑩兒,沒有人要跟你搶娘親,重兒他是你弟弟啊。」
我爬上江家的馬車,冷笑道:
「我若是信了沈大人的話,娘親才會真的不要我了。」
3
沈瑜回府時,沈老夫人迎了出來。
看到她的好孫子沈重紅著眼,老太太立刻咬牙切齒地罵道:
「那個賤婦真是黑心肝的東西,教出來的小蹄子也不是好東西!」
沒想到一貫和自己親近的孫子卻推了她一把:
「都是因為你!是你害得娘親和姐姐再也不理我了!」
老夫人滿是溝壑的臉幾乎維持不住慈愛的表情。
她抹著眼淚開始罵沈瑜:
「都是你娶的媳婦,讓整個沈家都家宅不寧。」
只是沈瑜眼下正煩躁,聽了這種話更頭痛:
「母親整日挑唆重兒和他的母親離心,如今自己都忘了!」
他說完苦笑一聲。
自己又何嘗不是。
江婉離開沈府後,很快府裡亂成一團。
重兒嚷著要母親,帳本雜務一堆亂糟糟。
就連母親常喝的藥都有人弄錯方子。
更不用說自己,連常點的熏香聞著都不是一樣的味道。
沈瑜看著家裡雞飛狗跳,揉著額頭回了書房。
沒想到沈重忽然沖了進來,拿起書房裡的一幅月夜梨花圖。
他看到旁邊印著同樣的「雪宛」二字,忽然笑了起來,便要撕毀。
沈瑜目眥欲裂,從他手中奪下畫作後,慶倖只是撕壞一角。
他大聲斥責沈重:
「逆子!你瘋了不成?」
卻對上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
「父親,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這幅畫是娘親畫的,雪宛二字,是鶴梅先生的關門弟子江婉的別號。」
沈瑜心頭一跳:
「你在胡說什麼?」
「父親因這幅畫愛上雪宛,卻認錯了人。
「發現郡主是冒牌貨之後,你又急不可耐地取消訂婚,借我思念娘親的名義調到揚州。
「你連自己心裡已經有娘親,都不敢承認。
「為了雪宛這幅畫冷待娘親,卻又愛上了她。
「父親,你是全天下最可笑的人。」
他說完便跑出書房。
留下沈瑜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不敢信,又怕是真的。
江婉,怎麼會是雪宛?
她那樣一身銅臭味的商賈之女,怎麼能作出這幅月夜梨花圖?
他在書房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精神恍惚地走到江家的一處書鋪。
他走了進去,抬頭便看到牆上的幾幅畫。
筆觸細膩,栩栩如生的仕女。
他對雪宛的筆法瞭若指掌,開口有些艱難地問:
「請問,這幾幅畫,是何人所作?」
店裡的夥計笑道:
「一看您就是外鄉人吧,這是我們當家的江老闆所做。
「您可以看這裡的印,雪宛二字便是她的號。
「她可是鶴梅先生的關門弟子,可惜早年間嫁人封筆,如今和離回揚州重拾畫筆,你可真是運氣好。」
沈瑜扯了扯嘴角:
「多謝。」
他說完轉身就走,留下夥計一臉不明所以。
巧的是,今日書塾休息,江婉特意請白無塵去酒樓一聚。
她牽著女兒的手,和白無塵走在一起,宛如一家三口。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沈瑜的心。
他沖上前:
「江婉,我們談談好嗎?」
4
我抬頭看著娘親的臉。
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有拒絕沈大人:
「無塵師兄,你帶瑩兒先過去好嗎?」
白先生點點頭,牽起我的手。
但我走幾步就不肯再往前走:
「先生,我怕他欺負我娘。」
白先生猶豫地看了看我。
他「噓」了一聲,和我一起躲在樹後:
「你跟你娘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頑皮。」
我一心盯著娘親,沒有聽清。
沈瑜的面色不好,眼下青黑,聲音有些沙啞:
「我們成婚前,你是不是去過京城的聖音寺?」

我看向娘親。
她也有些愣怔:
「沈瑜,你想問的就是這件事?」
「你在聖音寺做了一幅月夜梨花圖,送給了一個香客。」
娘親皺著眉:
「我已經記不清了,沈瑜,沒有別的事,我要走了。」
卻被他捏住肩膀:
「不,你記得,你進京城就是為了看自己未來的夫婿長什麼樣。
「那個香客,就是我。」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娘親推開沈大人的手:
「原來沈大人知道那個人是我。」
「不,我不知道,直到今日我才——」
娘親打斷了他的話:
「那沈大人可真夠蠢的,您若要買畫請去書畫鋪,不必與我多言。」
沈大人失魂落魄地攔住娘親:
「我確實很蠢,竟然將秦昭月當成雪宛,白白冷落了你這麼多年。
「都是我的錯,婉婉,我識人不清……」
他從袖中掏出一幅畫:
「可是,婉婉,這幅畫我一直貼身帶著,我的心裡只有你。
「是秦昭月蒙蔽了我的心,這些年我,我早就對你動心。
「和離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就連對雪宛,我都生出了歉疚。」
白先生忽然開口:
「要是師父和江伯父江伯母還活著,怕是要跳出來用拐杖敲沈大人的腦袋。」
娘親卻格外平靜:
「原來如此。
「當年我知道這婚約的時候,確實去了京城,想的是若對方是個紈絝或木頭,我就主動取消婚約。
「沒想到最後還是看走了眼,蹉跎你我這些年。
「郡主也是自作自受,為你從大好芳華拖到這把年紀。
「沈瑜,這件事裡最不冤枉的,只有你了。」
沈瑜抖了抖唇,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娘親歎了口氣:
「你不肯娶江氏女,可以取消婚約,而不是為了維護自己君子之名,糟蹋一個女子的一生。
「你將郡主當作雪宛,但也沒有十足的真心對她,讓她背負插足你我婚約的駡名。
「若一早你就知道我是雪宛,又會怎麼樣呢?
「你都忘了你親口說過的話。」
娘親笑了ṭū⁷笑:
「那是我們成親沒有多久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我有些技癢,打開陪嫁箱子,拿出一遝上好的宣紙鋪開準備作畫。
「你從廊下走過來,冷淡開口。
「你說,你還是早日學管賬吧,既然你出身商賈之家,就別學書香門第舞文弄墨。
「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一手的銅臭味還是別沾染紙墨香氣。」
沈大人顯然也想起了這件事,再無話可說,倉皇離開。
娘親走了過來,原來她早就發現了我們:
「你們呀。」
我和白先生心虛地對視了一眼。
5
沈瑜渾渾噩噩地回府。
他沒有理會還在咒駡的母親,也沒有理會沈重的號哭。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回想起往日種種。
聖音寺裡戴著帷帽的雪宛,和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江婉的臉重合。
沈瑜內心生出無限的懊悔。
當年知道這樁婚事時,他便心生抵觸,他的母親也哭了幾日:
「我兒大好的前程,竟要娶一個江南商戶之女。
「有這樣的主母,將來我們沈家還怎麼在京城立足!」
沈瑜安慰著母親,心裡卻也是贊同的。
但他從小便以君子的道德要求自己,做不出退婚這等背信棄義的事。
只要那女子盡好本分,他也能將她當作妻子。
可是聖音寺那日,他和雪宛匆匆一面。
儘管對方戴了帷帽,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她的臉。
就連那幅畫也是她不小心遺失,而非親手所贈。
沈瑜還是毫無預兆地動心了。
他藏起這幅畫,控制不住地關注那日去過聖音寺的女子。
愛意讓他無限美化對方。
女子身上的衣料、首飾都極為精緻奢靡,又做得一手好畫。
絕非普通女子。
直到郡主府設宴,秦昭月私下邀約。
她紅著臉提及聖音寺那日。
沈瑜確信對方就是雪宛無疑。
對方那張美麗的臉,是他意料之中的美人。
沈瑜卻發現鼓噪的心跳聲漸緩。
他沒有想像中那般激動。
沈瑜遵守婚約,迎娶了江南的江氏。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確實打算做個好丈夫。
江氏溫柔內斂,看著自己的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愛意。
他有時候會接連幾日不回府,因為他害怕自己會在那樣的目光裡淪陷。
直到那日他看到江氏鋪開畫紙,躍躍欲試地準備作畫。
他忽然就有些生氣。
此前他從未聽說江氏會作畫。
莫非她偷偷進了書房看到自己珍藏的畫,準備投其所好?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上好的宣紙。
母親前日便提醒他說江氏出身商賈之家,若不嚴加管教,恐怕奢靡敗壞門風。
今日她便用這一紙千金的宣紙糟蹋。
他對上江氏那雙漂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斥責了對方:
「你還是早日學管賬吧,既然你出身商賈之家,就別學書香門第舞文弄墨。
「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一手的銅臭味還是別沾染紙墨香氣。」
他有些記不清當時江氏的表情了,只知道後來她再也沒有那樣看過自己。
直到瑩兒和重兒出生。
這對雙生子,讓母親都對江氏有所改觀。
後來,沈瑜茫然睜開眼。
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是整個沈家都偏愛重兒。
除了江氏,就連自己這個生身父親,都冷待瑩兒。
江氏為了維護女兒,和母親一再起衝突。
還有郡主。
郡主早就過了尋常女子婚嫁的年紀,卻毫不忌諱地來往沈府。
府裡的下人都議論著沈瑜什麼時候休妻娶郡主。
這種話都傳到了重兒耳中。
他早就被母親慣壞了,眼裡根本沒有江氏和瑩兒。
是自己和母親的一再Ṫùⁿ放縱,徹底冷了江氏的心。
沈瑜捂著雙眼,陷入絕望的深淵。
6
「既是師妹做東,那我就不客氣了。」
白先生喊來小二,點了幾壺好酒。
娘親竟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瞪大眼睛看著娘親。
她點了點我的鼻尖,
「看什麼看,你還不能喝。」
我哪裡想喝啦,我無語地捂著鼻子。
被她吐出的酒氣熏得換了個位置。
娘親在揚州,跟變了個人似的。
不過這樣的變化很好。
我跪坐在椅子上,趴在窗上,看著下面絡繹不絕的行人。
娘親和白先生一邊推杯換盞一邊敘舊。
我想起什麼,湊到娘親耳邊。
她真是喝多了,直接大聲重複了一遍:
「白先生怎麼還未成婚?
「對啊,師兄,你怎麼這把年紀還未成婚!」
她大吼一聲,不僅把白先生都吼清醒了。
還引得整個酒樓一陣寂靜。
白先生連喝幾杯酒都臉色未變,此時卻漲紅了臉:
「師妹你——」
娘親一拍桌子,她想起什麼似的,捂住嘴:
「該不會師父說得是真的吧,你其實——」
白先生手足無措:
「師父說什麼了?你別聽他瞎說!」
我來回看著他們倆,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直到娘親趴在桌上哈哈大笑:
「師父說,師父說,你有斷袖之癖!」
我看著白先生從紅變黑的臉,忍不住問:
「先生,什麼叫斷袖之癖?」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
「你娘這是醉了,在胡說呢。」
他無奈地起身扶起娘親:
「走吧,我送你們回府。」
娘親半夜才醒酒,她一臉懊惱:
「完了,說好請師兄的,我怎麼醉得不省人事,還是他結的賬。」
我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何止,娘您在馬車上還說,當年和白先生成婚就好了。」
「什麼!?」
「您說,這樣白先生就不會被家裡人催ţų₋成親,躲在書院,您也不會嫁去京城,和沈大人糾纏不清。」
「瑩兒,這真的是我說的嗎?」
她痛苦地捂住額頭。
我無情地戳穿了她:
「不止,您還抱著我哭了一路,說這樣就沒有瑩兒了。
「然後您又把天底下的男人都罵了一頓。」
「好了好了,瑩兒別說了。」
娘親欲哭無淚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怎麼這麼多年未飲酒,酒量還是這麼差。」
我忍住笑意。
今日才發現娘親也有像個孩子的一面。
當年在書院時,娘親一定很快活吧。
若是當年娘親真的和白先生成婚,便是世間沒有瑩兒也沒關係。
娘親摸了摸我皺起的眉頭:
「小小年紀,想什麼呢?眉頭皺得多難看。」
我將臉龐湊到娘親手上:
「瑩兒在想,白先生這把年紀還孤身一人,真可憐。」
她撲哧一聲笑了:
「難為瑩兒了,小小年紀就操心先生的婚事了。」
7
第二天去書塾,我才發現不止我一個人操心哩。
聽到我打聽這事,同窗都興奮地圍了過來:
「白先生當年就很受年輕閨秀歡迎,不過現在,那些姑娘的孩子都滿地跑了,白先生還是一個人。
「我娘當年就是其中一個,現在我爹還防著呢,我娘說要來書院接我,他就哭著說,秀秀你是不是又想偷看白無塵!
「江瑩,你娘和白先生不是師兄妹嗎?你也不知道?」
我剛剛還在笑同窗,聽到自己的名字,還愣了一下:
「我娘她,應該也不知道。」
「白先生思慕的不會就是你娘吧?」
Ţū́ₘ不知誰大大咧咧說了一句,然後又捂住嘴。
其他人都表情變幻,然後尷尬四散。
我有些奇怪,轉過身就看到白先生不遠不近地站在門口。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白、白先生。」
他的聲音裡無奈又好笑:
「你娘說我斷袖,你們又說我是思慕她。
「這件事傳到我這裡也罷了,莫要再傳揚出去,毀人名聲。」
一幫小蘿蔔頭悻悻點頭。
我不敢再停留,回到座位上。
才發現沈重今日沒來上課。
接下來幾日他都未出現。
我以為他和沈大人想開了,終於回京城不再騷擾我們。
沒想到是沈重又病了。
他不肯吃藥,在府裡鬧得不可開交。
沈府的人一波又一波來請娘親。
他們不知道娘親最近在幫一位舊朋友作畫,一直閉門不出。
沈重的消息都被我攔了下來,沒有傳進娘親耳中。
直到白先生得了一遝好紙上門,娘親在院子裡擺了酒。
沈家人不請自來,聲音傳了進來。
娘親面無表情地命人關門。
卻見沈瑜抱著滿面潮紅的沈重沖了進來。
他失望地看著娘親和白先生:
「縱然你有了新人,重兒也是你親生的骨肉。
「若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江婉,你將來真的不會後悔嗎?
「原來你竟是這麼冷血的人。」
娘親才反應過來,她看向我。
我眼睛有些酸澀地低下頭:
「是我攔下的消息,娘親要打要罵我都認。
「我才是那個冷血無情的人。
「但是我才不會讓沈重再次傷了娘親的心。」
沈瑜聲音裡滿是失望:
「瑩兒,是我這個父親對不起你。
「但是重兒他出生時和你只差半個時辰,是你血濃於水的親弟弟啊。
「他從前是被教壞了,但是他已經知道錯了,也是真的想認你這個姐姐。」
沈重在一片沉寂中,胡亂喊著「娘親」「姐姐」。
我咬著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滾落。
娘親肯定不會再理我了。
我想起祖母從前罵我的話:
「丫頭果然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回你的鄉下去!
「不像我家乖孫孫重兒,長得跟你爹一模一樣,一看就有出息!」
……
不知何時,我的眼淚已經砸到地上。
娘親蹲下身將我摟在懷裡:
「瑩兒別哭,娘親沒有怪你。」
她將我的臉按進肩膀,輕輕摸著我的頭髮:
「瑩兒忘了娘親說的話了?離開沈家的時候……
「就算將來我江婉淪落到在街上討飯,也不會丟下我的乖瑩兒。」
我緊緊抱著娘親,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娘親親親拍著我的背,等我的心情平復了些,才將我放下。
我抹了抹眼淚,瞥見沈重醒了過來。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們,眼裡滿是羡慕。
娘親卻叮囑下人去書房抽屜拿了封信過來: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瑩兒替我攔住你們父子,免去我內心的諸多煎熬。」
她將下人取來的信遞過去:
「瑩兒剛來揚州時,也這般吃不好睡不好。
「她忘性大,現在恐怕都記不得了。
「整整十日,她夜夜啼哭喚著爹爹。
「本就瘦小的人兒,瘦得小臉都快沒了。
「我當時真的懊悔,害怕因為自己逞一時的意氣,害死瑩兒。
「我寫了十幾封信,句句懇求,希望你能回一封信給我,安慰幾句瑩兒也好。」
沈瑜臉上滿是震驚:
「不,不,我沒有收到——」
娘親打斷了他:
「你當然沒有收到。
「老夫人替你回了封信。
「她狠狠羞辱了我們母女一番,又告訴我,她已經托人將瑩兒改了姓,從此她再也不是沈家人。
「沈瑜,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關心。」
沈瑜父子都陷入長久的沉默。
沈重聲音淒厲地喊著娘親:
「娘!我不要爹爹了,我也可以改姓!求求你別不要我!」
娘親不為所動地看著他們:
「沈瑜,你若還有半分為人父的良心,就帶他回京請太醫照看,而不是反復將一個生病的孩子當作工具。
「別讓我再多厭惡你一分。」
沈瑜臉上堪稱完美的面具終於被擊毀。
他抖了抖唇,抱起還在喚娘親的沈重,落荒而逃。
娘親歉疚地看向白先生:
「難得請你吃頓飯,又被攪和了。」
白先生無所謂地笑笑:
「師妹今日只要別再說我是斷袖,我就心滿意足。」
娘親也笑了,她忽然想起什麼:
「師兄,白姨的生辰是不是近了?」
白先生臉上一僵:
「啊?是,是沒幾日了。」
娘親高高興興開口:
「那這次我跟你一起去拜訪一下白姨,帶瑩兒給她老人家看看。」
白無塵臉上罕見地露出些無措:
「還是算了吧,她年年生辰,有什麼可慶祝?」
娘親想起什麼:
「師兄,你不會是不敢回去吧?」
白無塵臉上露出些挫敗:
「我娘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些好奇,但是涉及長輩的事,我沒有多問。
直到我隨著娘親去了梧桐山莊,見到白先生的娘親。
8
我在京城都從沒見過這麼氣派的莊子。
而且莊子裡的僕從都是漂亮的少年。
我有些想不通,白先生家境如此優渥,他怎麼會在小小書院供職?
直到見到白先生的娘親。
娘親讓我喚奶奶,我傻了眼。
「可是,她看起來和娘差不多大,怎麼會是白先生的娘?」
對方被我逗得花枝亂顫:
「婉婉,你這女兒說話太招人喜歡了。」
我暈暈乎乎被她抱在懷裡。
一整日下來,我才知道怎麼回事。
白先生的娘親是武林中人,練的功法可以使人青春永駐。
我好奇地問她是什麼功法。
她指著左右的十幾個俊美的少年,笑得曖昧:
「瑩兒想學?等你長大了我再傳給你——」
她還沒說完,白先生忽然出現捂住她的嘴,將我從她身邊奪了過來:
「好了,瑩兒,她在編故事,你別聽她瞎說。」
晚了,我覺得我有點打開新世界大門了。
我懵懵懂懂地看著白先生,發現他臉有些紅。
但是我問了他不肯說。
回去路上,我發現娘的臉也有些紅。
他們還不敢看彼此。
真奇怪。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他們肯定發生了什麼。
我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流水一般滑過。
在我還沒搞懂娘親和白先生的關係前,先聽到了京城沈氏的消息。
沈老夫人病逝了。
自從沈瑜一行回京後,老夫人許是因為奔波勞累過度病倒了。
本來不是多重的病,偏偏沈重和人鬥毆,打傷了侯府世子。
氣得老夫人急火攻心,更是一病不起。
沈瑜的糟爛家事被政敵拿來大做文章。
消息傳到揚州時,沈老夫人已經病逝多日。
至於沈重,小小年紀不僅有了逞兇鬥毆的惡名,還背負了氣死祖母的不孝之名。
而沈瑜,他本就黴運纏身。
還對郡主出言不遜,被郡主新嫁的郎君四處針對。
沈瑜從前便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如今如落水狗一般, 讓很多人快意不已。
彈劾沈瑜的奏章如雪花片般飛入內閣。
沈瑜直接被停了職, 他本是前途無量,如今名聲盡毀。
同僚踩著他上位, 恨不得將他踩進泥裡, 生怕他還能翻身。
娘親知道後,只是歎了口氣, 什麼都沒說。
於是,我也將他們拋在腦後。
次年春天的時候,我終於看出娘親和白先生關係的不尋常。
每次娘親來書院接我,白先生都會換一身新衣服。
白先生家訪時, 娘親則會戴上最新的首飾。
簡直就像書院青梅竹馬的同窗。
他們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直到我問白先生準備什麼時候和娘親成婚, 他滿臉驚訝:
「什、什麼成婚?」
我怒氣衝衝地踩在他的鞋上:
「渣男!」
他解釋了半天,我才聽懂。
娘親怕我多想,才拒絕成婚。
而白先生, 他哪有原則。
娘親的話,就是他的原則。
不然他當年也不會沉默著看娘親成婚。
甚至娘親都和離了, 他還在這裝好師兄呢。
他藏不住事,很快就跟娘親交代了。
娘親神色有些複雜地想跟我解釋。
我抱住她的胳膊:
「噓, 娘親,別擔心我。
「瑩兒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娘親能幸福。
「白先生很好,若是ẗū́⁹他不好,娘親將來照樣有勇氣丟下他嗎,不是嗎?
「瑩兒, 會永遠永遠支持娘親。」
……
白先生是入贅到江家的。
但他笑得見牙不見眼。
喝喜酒的同窗都神色複雜, 誰也沒想到當初一句玩笑, 竟是真的。
他們都很羡慕我:
「江瑩, 以後一定要幫我們在白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是啊,讓他以後別那麼嚴苛吧!」
我不知說什麼好, 也只會傻笑了。
今天是娘親最美的一天。
她穿著十幾個江南繡娘一起繡成的嫁衣, 極為明豔動人。
不止一次有人笑話白先生看呆了。
白先生的娘親也來了, 一堆客人都以為她是白先生的姐姐。
她喝了酒,說漏了嘴,將去年娘親和白先生在梧桐山莊發生的事告訴了我。
白無塵這個人性格淡泊, 唯一所求大概就只有雪宛師妹。
他那間塵封多年的房間裡, 藏著許多他親筆所繪的師妹的畫像。
一顰一笑,皆是情意。
後來對方嫁人,他便將其封存, 自己也甚少回山莊。
沒想到娘親上次誤打誤撞闖了進去,白無塵的心事直接大白於天下。
「什麼誤打誤撞,都是我提前準備好的!
「按照這小子的性子, 等我入了土,他還開不了口。」
她哈哈大笑,看得我目瞪口呆。
忽然下人走過來在我耳邊提到沈家。
我皺眉起身。
我之前特意叮囑下人看好門口, 別讓沈家人來搗亂。
沒想到對方真的會過來。
但我走到門口時, 卻不見人影。
門房撓了撓頭,說可能是自己看錯了。
我望著遠處佝僂的背影,揉了揉眼睛。
沈大人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怎麼可能會是他?
我回到宴上, 請來的戲班已經開始唱戲。
伶人唱的是新婚祝詞:
「鳳凰於飛,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祿攸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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