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距離行刑還有兩個小時,我走進監舍,給那名死刑犯做臨刑前的心理疏導。
死刑犯說:「馬上我就要被槍斃了,一切都將塵埃落定,這樣的結局可真沒意思。但我還想再掙扎一下——怎樣才能扭轉這種無聊的結局呢?」
「不如給你講個故事吧,陸醫生?」
他意味不明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慄。最後兩小時,難道他還想翻案不成?
1
2005 年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西南山區一所男子監獄的教改科,成為了一名心理輔導老師。日常工作就是給服刑人員進行心理教育,幫助他們矯治不良心理,以便更好地參與改造。
有一個叫陳淵的犯人,原本不是我的重點關注對象。他因故意殺人罪被判死緩,已經服刑一年多了;表現中規中矩,算不上積極,但也都服從命令,從未與人起衝突;平日裡寡言少語,在一眾情況複雜的犯人中沒什麼存在感。
只要再安分幾個月,陳淵就能度過死緩考驗期,減為無期徒刑。
可是變故發生了。
前段時間,陳淵忽然暴起攻擊他的舍友,單方面的施暴,拳拳都往致命處去,十幾秒就把人打得重傷不治。值班民警都未及反應。
一年來的乖巧表現,讓人差點忘了陳淵是個殺人分屍的惡魔,只因辯護人討巧才能獲得緩期兩年的恩典。
如今陳淵還是迎來了他應有的結局。死緩考驗期故意犯罪,情節惡劣,自然不必再緩,死刑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判決書下來後,我們提前一天通知了犯人。陳淵得知自己人生的最後 24 小時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明天,他可以和親屬會面,洗個痛快澡,吃一頓好飯,接受心理疏導,然後驗明正身,交付執行。
陳淵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沒有說話。
我問:「你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
2
第二天,陳淵被押赴死刑監獄,我作為心理輔導老師也需陪同前往。
臨刑前可以安排家屬見面,但陳淵是孤兒,沒有家屬。此前從未有人探望,此刻也無人與他告別。
陳淵唯一聯繫過的只有一個男性朋友,名叫賀文希。他們每隔兩個月通一次信。
服刑人員的信件必須經過審閱,確認內容正常才能傳達。陳淵寫信就是問候對方及家人近況如何,對方再詳細作答。信的內容沒什麼問題,但字裡行間隱隱有些古怪。
收發室的同事幾經斟酌,發現了其中微妙的親密感,似乎不像普通朋友。他們由此得出了驚世駭俗的結論。
可這個親密的朋友賀文希,也從未在探視室出現過。
上一封回信比較特殊,是賀文希的妻子寫來的。她發現了端倪,來信質問陳淵是誰。
這才知道,賀文希不久前結婚了。我們推測這就是陳淵忽然發瘋的原因。
現在陳淵墜墜地戴著手銬腳鐐,靠口述給賀文希寫了最後一封信,依然是普通的問候,多添了一句「不必回信」。
距離行刑還有兩個小時,我去給陳淵做心理疏導。
陳淵的長相算得上文質彬彬,像個讀書人,但臉上的刀疤和燒傷痕跡平添了幾分陰狠。
他端坐在監舍中央,看起來異常冷靜。
再硬氣的犯人到了這個環節,往往都會追悔痛哭,而陳淵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他根本不會死。
我說:「陳淵,還剩兩個小時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陳淵說:「我都要死了,還關心我的心理健康啊。多此一舉了。」
「這是必要的人道主義關懷。」但我感覺他確實不需要。
「陸醫生,聽說你是犯罪心理學的高材生,結果現在就幹這個,是不是有點屈才了?」
我一時無言以對。
陳淵繼續說:「我也學過心理學,真正的心理學可不會像這樣沒用。」
我接過話茬:「那麼你學的心理學,用處在哪裡?」
「想知道嗎?」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馬上我就要被槍斃了,一切都將塵埃落定,這樣的結局可真沒意思。但我還想再掙扎一下——怎樣才能扭轉這種無聊的結局呢?」
「難道你還想翻案不成?」
「不如給你講個故事吧,陸醫生?」
我點點頭,「這是你的權利,我洗耳恭聽。不過時間不多了。」
3
陳淵的講述(1)——
外面就是西山刑場,我對這地方很熟悉,因為原先我家就在這附近。現在回到這裡就像回家一Ŧũₐ樣,似乎也算是一種「視死如歸」。
1995 年,我 15 歲,念初二。母親帶我搬到這裡,西山縣第二機械廠單位宿舍。現在那一片已經廢棄了。
我們那棟宿舍樓在最後一排,緊挨著西山刑場,之間攔了一道鐵絲網,種了一排雪松。
但是從房間窗戶往外看,還是能從樹叢掩映間窺得刑場景象。
每天早上六點,我起床後都會拿望遠鏡觀摩槍決現場。
一大早,太陽還在山坡那一頭,整個刑場還籠罩在幽藍晨光中,死刑犯就被押赴刑場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無一例外都是耷拉著肩膀,一臉灰敗死氣,好像神魂已經脫離。
等到槍上膛的那一刻,他們才忽然清醒過來,有的拼命求饒,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掙扎著想跑,被嚇到大小便失禁的也不少見,但最後總會被乖乖制伏。
然後他們跪在地上,在法警的示意下張大嘴巴,迎接身後的審判。槍聲一響,被驚起的鳥都寥寥無幾,山野重歸平靜。
等待行刑的過程是煎熬的,真正到了點,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可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之前不管他們是哭是笑,是跑是鬧,最後都是這樣一動不動趴在地上,變成一具屍體。
他們的神情都平靜安詳。因為張大了嘴巴,子彈從腦後穿進,從嘴裡穿出,面容就不會受到太大破壞,以便料理後事。
那年我十五歲,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看一眼刑場,既害怕,又想看,看完渾身發抖,起雞皮疙瘩,頭腦裡嗡嗡作響,好像那一槍是打進我腦袋裡的。
我幾乎每天都要挨這麼一槍,然後去上學。
陸醫生,這樣的經歷是不是還挺特別的?
4
聽完陳淵的講述,我說:「確實特別,你所說的西山第二機械廠也在附近,已經廢棄多年了。但我不能確定這就是你的真實經歷,故事本身也有些奇怪。」
他問:「哪裡奇怪?」
「你一開始說,是你母親帶你搬到這裡的,所以你母親是在西山第二機械廠工作,對嗎?我不相信有哪個母親會放任自己的孩子直面死刑現場,難道她對此一無所知?」
「不,她知道。」
5
陳淵的講述(2)——
我每天都會窺視刑場。這事母親知道,這正是她的目的。
實際上,不是因為母親找了機械廠的工作,我們才不得不搬到這地方。因果關係錯了。
母親是因為知道這裡有刑場,想搬過來,才選擇來這裡工作的。
機械廠宿舍,已經是我們第三個家了。
我幼年時聰明乖巧,人見人愛,是父母的驕傲。
可是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我的性格逐漸變得陰暗起來。
我開始經常欺負同學。最開始還只是將同學鎖在廢棄的儲物間裡,旁觀所有人著急找尋;到了五年級,就直接把人打得腦震盪進醫院了。
父母無數次道歉賠罪,賠了很多錢。家長老師輪番教育,但我就是改不了。
母親哭了一夜又一夜,說你以前多乖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爸爸媽媽做錯什麼了嗎?
父親每次被老師找,回來都會拿皮帶狠狠抽我,再讓我罰站一整夜。最後一次他抽得尤其兇狠,抽得我蜷縮在地上動彈不得。
但是某一刻對上我的眼神,他就停手了。他忽然覺得害怕,說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他。
不久後,父親離開了,再也沒回來。
五年級時,我被學校勸退。因為臭名遠揚,附近也沒有別的學校敢收。
母親沒辦法,只好帶我搬離那個地區。
母親知道孟母三遷的道理,帶我搬到城裡一所大學附近,指望我受到文明的薰陶。
到了新學校,老師們都喜歡我,因為我學習成績很好,彬彬有禮又聽話。母親也以為我終於變好了,松了一口氣。
但這都是我善於偽裝的結果。
好了沒兩年,上了初一,我就夥同人販子差點把隔壁女大學生拐賣了。
女大學生的男友不肯甘休,跑到我的學校鬧。老師喊我去對質,我口袋裡藏了把匕首去,差點釀成大禍。
母親跪在校長辦公室裡,祈求校長網開一面。
校長態度堅決,他說我無底線無家教,這種品行惡劣的小孩遲早會犯事,學校承擔不起後果,叫母親好自為之。
然後我就又被勸退了。
母親生了一場大病,病癒後仿佛清醒很多。
她帶著我再次搬家,搬到這裡。
西山第二機械廠最西邊的宿舍樓,因為緊挨著西山刑場,其他工人家庭都避之不及。
誰不幸擁有這樣一套「觀景房」,都會用木板把那邊的窗戶封起來,永久關閉,以免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
母親也採取了類似的措施,但她用的是報紙,既封了窗戶又不影響採光。
而報紙糊的窗戶,還是可以打開的。
她甚至在我房間的窗外做了個花架子,搬了只紅陶盆上去,養了盆蘭花。她每天早上都去澆水或者修剪,低著頭垂著眼,不敢往遠處看。
但卻為了通風把窗虛掩著,以便我起床就能直接觀摩死刑現場。
我明白母親的用心。她知道正向感化行不通,就選擇了反向教化,讓我看看壞人是怎麼被槍斃的,希望我能感同身受、有所畏懼,以此來約束自己,成為一個好人。
最開始,我是真的被槍決死刑震懾住了,我又變成了一個好好學習的乖孩子。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內心很痛苦,我強忍著行惡的欲望,甚至痛苦得開始自殘。
我的手臂上、腿上都是自殘的傷痕,我的精神也搖搖欲墜。
要想克制自己不去犯罪,也不是件易事啊。
陸醫生,你看。
6
陳淵戴著手銬,不方便卷袖子,於是他低頭咬著袖子往上拉,給我看他手臂上的舊傷疤。
「看來你那時候確實很痛苦。」我總結道,「母親為了教化反社會的兒子,遷到刑場附近,這也算是萬般無奈下的辦法了,孟母看了都得佩服。」
陳淵說:「可這樣反倒讓我更加壓抑。以這種方式強行矯正,難道不會讓人的心理更加扭曲嗎?」
「你說得對。」我遲疑道,「不過,還是不要把問題往精神疾病這方面引了。你沒有這些問題,你也已經得到最公正的判決了。要是指望靠這個翻案,那是不可能的。」
陳淵說:「我只是客觀地陳述一些事實。」
我搖搖頭,「話又說回來,究竟是不是事實,我也無法印證。我只知道你的犯罪事實是清楚的。最後的時間,好好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麼。
「周鴻興一家原本很幸福,你因為跟周鴻興發生幾句口角,就懷恨在心下了殺手,讓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蒙上陰影;入獄後不思進取,又犯重大錯誤,還是因為一點口角,打死了你的舍友馬鳴。——沒有什麼能成為你犯罪的理由,讓你輕描淡寫背上兩條人命。」
陳淵說:「只是發生一點口角,我就殺了兩個人,我的情緒管理能力可夠差的。陸醫生,是嗎?」
我一時語塞。
作為心理輔導老師,監獄內大多數犯人的心理狀態,我都是清楚的。
有些犯人情緒波動大、自控能力差,經常需要我疏導。這些犯人往往都是我的重點關注對象。
而之前也說過,陳淵不是我的重點關注對象。因為他入獄以來表現都還好,情緒很穩定,不用我操心。在此之前我都沒和他說過幾句話,對他的瞭解也很少。
被打死的犯人馬鳴,因猥褻殺害幼童入獄,渣滓中的渣滓,是獄中被唾棄欺淩的物件,到哪裡都被針對。正是因為陳淵性格相對沉靜,不多事,才會安排兩人一間,也相安無事了好一陣子。
這樣想來,陳淵確實不像是因為幾句口角就衝動殺人的人。但是事實已成定局。
我說:「你那些殺人動機,可是你親口供述的。」
「是嗎。」陳淵神色平靜,「故事還沒講完呢。」
馬上就要行刑了,難道他還想推翻之前的供述?
我看了看時間。
「還有一個半小時。你繼續說。」
7
陳淵的講述(3)——
為了讓我變成正常人,母親帶我搬到刑場附近,進行反向教化。
但槍決現場看多了,我也習慣了,永遠都是寥寥幾種臨刑反應,永遠都是千篇一律地死去。我漸漸覺得,死刑也就那麼回事。
反向教化不僅沒讓我成為好人,反而讓我更坦然地面對一個壞人的結局。
母親對此渾然不知,她仍然每天低著頭為我打開那扇窗。
當然,母親也沒有放棄正向的管道。
有個姓楊的醫生,在鎮上開了家診所,同時兼職心理諮詢師。那年頭沒什麼人去心理諮詢,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看看感冒發燒的小病。
而我成了他的常客,在他那裡接受心理治療。
母親為了掩人耳目讓我去治病,還和楊醫生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談戀愛,美其名曰讓楊醫生幫著帶孩子。
鎮上的人都在背後笑她,說她兒子都這麼大了,還想男人呢。
戀愛照談,治療費也沒少給。心理治療的價格很貴,藥更貴。因為楊醫Ŧū́₋生沒有開精神類藥物的資格,他是從非法管道弄來藥開給我的。
並不是不能去正規醫院治病開藥,而是母親不願意。
將這一切藏著掖著,只是因為母親不希望我留下精神診療的記錄,她希望我能悄無聲息地治好,不要影響未來生活。
她非常信任楊醫生的水準,也始終篤定我還有未來。
正是因為母親的原因,我才沒留下任何精神診療的記錄。
楊醫生認為,我是因為童年創傷而激發出了反社會人格,他說可以通過催眠找到我的心理陰影,挖掘我的隱痛,重塑我的潛意識,以達到治療目的。
聽起來神乎其神,但一次也沒成功過。
因為成功的催眠有個重要前提,就是信任。我無法信任楊醫生,所以他什麼也挖掘不到。
治不了本就只能治標。楊醫生給我開了一種叫做氯丙嗪的藥,可以幫助人情緒穩定,抑制犯罪衝動。
但這種藥的副作用很大,容易讓人變得呆滯、嗜睡,還會產生認知障礙。他開藥給我照開,但我一次也沒吃。結果就是既沒能治本也沒能治標。
這對楊醫生來說沒有壞處,治不好就得一直治,我就一直是他的病人。到最後,我去診所就是吃吃零食看看書,真的應證了「帶孩子」的託辭。
我和楊醫生兩人聯合起來糊弄母親,只有母親蒙在鼓裡。
母親為了負擔我高昂的治療費用,不光在機械廠上班,空餘時間還去打幾份零工。那時她還沒到四十歲,面容仍是年輕的,頭髮卻白了一半了。
有時午夜夢回,我聽見母親的哭泣與歎息;有時又看她滿懷希望,忙忙碌碌,一刻不停。
我父親一眼看穿我的本質,當機立斷選擇離開;但母親執迷不悟,不肯放棄。
很多女人就是這麼柔弱,明明也能自食其力,但內心依然渴望有所依靠。
她就剩一個兒子了,她在我身上看見了虛妄的未來,因而把全部希望託付在我身上。她指望我能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指望以後能依靠我。
她沒做錯什麼,她只是個正常的母親。
但我不是正常的孩子。
我無法回應母親的期待,我在她身邊感覺到壓抑和痛苦。
讀書工作、結婚生子,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唯一渴望的只有犯罪,那是我必然要走的路。
你可能奇怪,為什麼我對未來的犯罪道路如此篤定。
因為這是我嘗試過自救後的結果。
在診所的光陰其實不算虛度,我遍閱楊醫生的心理學藏書,才發現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童年的創傷經歷會產生蝴蝶效應,對人的一生都產生重要影響。這就是童年陰影的可怕之處。
我從一個好孩子突變成壞孩子,其實是有跡可循的。
之前我刻意回避那段經歷,以至於痛苦了許多年。
自學心理學後,我逐漸明白了,如果童年陰影造成的心結不打開,我就會一直痛苦下去,永遠無法解脫。
小學二年級,我將同學鎖在廢棄的儲物間裡,旁觀所有人著急找尋。但我和那個同學沒有過結,傷害我的是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叫周鴻興。
周鴻興對我——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實施了性侵。
那時年紀小,很多東西不明白,但是親眼看見一個和善的大人忽然變得面目猙獰是真實的,親身感受到的恐懼與疼痛也是真實的。
事後我很害怕,把這事告訴父親,希望他能幫我討回公道。但父親瞻前顧後,最後只叫我別再去同學家。
父親尚且不敢對抗,我就更不敢了。我又難以排解痛苦,就只好報復周鴻興的兒子。
普通的報復讓人不痛不癢。我僅僅只是把他兒子關在儲物間裡,他就又性侵了我一次,警告我不准再動他兒子。
一直以來,周鴻興都是個溫厚和善的好人,他對誰都好,對誰都是一副笑面孔。
他第一次見我就笑著說:「這孩子長得真討人喜歡。」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
卻偏偏到最後,把最可怕的嘴臉都給了我。
沒人會相信一個孩子對一個好人的指控,我父親都不相信。
後來,我沒再跟人提這件事,但我逐漸變得敏感陰鬱,睚眥必報。
往往只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我便立刻展開猛烈報復。每一次報復都像是彌補第一次無法報復的遺憾。
可是都如同隔靴搔癢,始終難解心頭之恨。
我逐漸意識到,周鴻興才是我的心結所在。沒有ṭù⁾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
我必須殺了他。
從十年前開始,我就計畫著要殺周鴻興。曾經我年紀小,面對他的侵犯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現在我長大了,他老了,我弄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蒼蠅。
你說我讓周鴻興幸福的一家蒙上陰影,你怎麼不說他毀了我一輩子呢?
殺了他,我才能得到解脫。
這就是我殺周鴻興的真正原因。

8
陳淵的敘述過於冷靜,開口閉口說恨,語氣卻很平淡。
「等一下,」我出聲打斷他,「你之前說的是你和周鴻興在路上撞到,產生口角,你懷恨在心,尾隨他並將他殺害。結果你現在說你們不是偶然碰上,你早就計畫要殺了他?」
「我殺人拋屍時有人目擊,但是我和周鴻興產生口角,這裡有目擊證人嗎?沒有。」陳淵笑道,「所以產生口角什麼的,我說說就行了,周鴻興又沒機會說。」
「所以你殺周鴻興的真正動機,其實是為童年被性侵的事報仇。」我了然道,「這樣的話,你打死馬鳴似乎也合理了。同樣不是因為產生口角,而是因為馬鳴猥褻幼童,喚起你童年痛苦的回憶,所以你打死了他。」
陳淵說:「是的。」
我進而想到,陳淵入獄以來只聯繫過一個同性友人,讓我們疑心他有同性戀傾向,這也變得合理了。
因為確實有不少後天同性戀者,幼年時期有過被同性猥褻的經歷,從而強行扭轉了性取向。
可是,跳出這段故事,仔細想一想——
放在這樣的情景下,有西山刑場,有同性友人,有同質的殺人動機,有兩名受害者,有一個死刑犯。一切都串聯起來,顯得過於合理了。
合理得就像一部基於現實情形編造的、合乎所有邏輯的小說,而他是其中殉道的主角。
「你講的故事確實讓人痛心。但是,不要再編故事了。」我有點失去耐心,「我問你,你和周鴻興產生口角確實沒有證人,那你童年被周鴻興性侵有證據嗎?周鴻興的兒子對你恨之入骨,你說他是你的小學同學,但實際上他完全不認識你。當然你也可以解釋說,長大後長相變化大,但名字總該有印象吧?」
陳淵不以為然,「我小學同學的名字基本都不記得了……」
我打斷他,「我理解你們的心理。有些犯人也和你一樣,閑得沒事不好好改造,光想著編故事,捏造事實抹黑受害者,給自己的人生添油加醋,把自己犯的罪合理化,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你。
「所以為什麼要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就是不讓你們像這樣信口胡編ƭūₚ。既然這麼無辜、這麼委屈,為什麼之前不採取正當措施,何至於現在才『申冤』?」
陳淵沒吭聲,想了想,還是一口咬定:「我說的就是事實,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假設你說的是事實,那為什麼之前把兩次殺人的動機解釋成『產生口角』,為什麼現在才把所謂的事實說出來?」我質問道,「不在法庭上說,而在刑場上說,這是為什麼?」
「這一點,我暫時回答不了。」陳淵說,「故事還沒講完。」
「那你講吧。」
但我忽然感覺,我好像遺漏了什麼重要細節。
9
陳淵的敘述(4)——
殺死周鴻興、馬鳴,這是後話了,還是讓時間退回到十年前。
我小時候,因為被周鴻興性侵而激發出了反社會人格。父母為了我的事焦頭爛額,父親最終放棄了,母親還在堅持。
母親帶著我搬到西山刑場附近,讓我每天旁觀死刑,又讓我去楊醫生那裡治療,但是都沒能達成矯正我的目的。
反而是我看多了楊醫生的心理學書籍後,發現了得救之道。
以前我做那些壞事,看起來暢快,內心其實很迷茫;後來我明白了,只有殺了周鴻興,才能真正得到解脫。
我不再迷茫,也沒和旁人說,仍然不動聲色地學習、生活。
我的學業成績名列前茅,老師說我是能考上重點高中的料,對我抱有很大期望;同學、鄰居都覺得我是聰明乖巧的好孩子,從未發現什麼異常。
我看了心理學的書,也常有獨到見解。楊醫生如覓知音,熱心為我答疑解惑,還帶著我外出開心理學講座,大有將其衣缽傳給我的架勢。
平常的生活如靜水湖泊,壓下所有暗流。
16 歲時,我考上了重點高中,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是我的生日。
那一晚母親很高興,她買了蛋糕,做了一大桌菜,喝了很多酒。
而那天在飯桌上,我明確地告訴母親,我不想再上高中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必須要離開了。
可是母親喝得醉醺醺,好像沒聽見。
當晚,我離家出走。
沒走出三天,母親報警找到了我,又把我抓回來。
她哭哭啼啼地控訴我——
你怎麼能這樣對媽媽,你怎麼就不能為媽媽想想……
媽媽生你養你,真的不容易啊……
她只是個正常的母親,提的都是普通的訴求。
但我不是正常的孩子。我和母親之間是結構性的不匹配。
母親自以為愛我,卻只會成為我的拖累;她死死抓著我不肯放手,我幾乎快要窒息。
我真的無法承受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頭腦裡的弦越繃越緊,隨時會斷裂。
就在這樣的狀態下,我還是上了高中。
我不確定那一夜母親是否聽見我說的話,總之我繼續讀書,母親繼續工作,一切如常。
每天上學前,我都要看一看西山刑場。那些死刑犯被槍斃的場景,就像重複播放的廣告一樣無趣。
某一天,母親推開窗,低著頭澆那盆蘭花。
我忽然說:「媽媽,抬頭看啊,有個人要被槍斃了,腦袋要開花了。」
以往我們心照不宣。這次我一語點破,母親羞憤異常、不知所措,但她始終不敢抬頭看。
槍聲響起,我惡作劇一般順勢往床上重重一倒。
母親摔門而去。
那段時間,我和母親的關係很緊張,在家互相不搭理,在外還是母慈子孝。
母親苦苦維持表面的平靜,我就陪她演戲。
這樣的日子真是太痛苦了,母親的存在讓我極度壓抑。
有一次,楊醫生去鎮上的孤兒院開講座,我也去了。
在孤兒院,我認識了一個叫阿源的孩子。
同樣是 16 歲的年紀,孤兒院鼓勵阿源外出找工作,早日自食其力;而我卻被母親束縛著,無法離開。
阿源對心理學感興趣,我們志趣相投,經常一起探討,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高一那段時間,一放學我就往孤兒院跑,成天和阿源待在一起。
我寧願待在孤兒院,也不願意回家。
孤兒院有個老師開玩笑,說我都把孤兒院當家了。
10
孤兒院。
因為對陳淵瞭解不多,我一直都是被動地接收資訊,但剛才就覺得哪裡不對。
聽到這裡,我終於意識到問題在哪裡了。
——在陳淵本人的履歷上。
同事跟我說過,陳淵是孤兒。
而在陳淵的故事中,父親已經早早退場,直到目前為止,還有母親的存在。
我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陳淵說過,他父親離開正是因為害怕他。
拋開陳淵自己的陳述,我對陳淵確實不瞭解,他的檔案我都沒看過。
我出門叫同事去拿陳淵的檔案,回到位置上繼續。
「孤兒院是個好地方。」陳淵感慨道,「那裡很自由,沒人管。孤兒院的小孩羡慕我,我還羡慕他們呢。」
「你說,你羡慕孤兒,是嗎?」我遲緩地確認一遍。
陳淵多次強調,母親讓他壓抑,母親束縛了他,母親是他的拖累,害他沒辦法順利走上犯罪道路。
又說,他羡慕孤兒。
我頓時血氣上湧,「ṭû⁷陳淵,你說清楚,你還做了什麼?」
「你覺得呢?」
「你是惡魔,你是天生的惡魔……」
難以想像,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人。
——甚至不配稱作人。
「惡魔,我是嗎?」陳淵反問道。
「我也沒辦法啊……」陳淵低聲說,眼神變得極度晦暗,「曾經我也有幸福的家庭,曾經我也是個好孩子,我又聰明又懂事,父母疼愛我,人人見我都要誇,說我未來有出息,我會考上好大學,有一份好工作,結婚生子,孝順父母。
「可是二年級的那天起,我的世界完全變了,我被那個人毀了。父親不肯幫我,拋棄我;母親她又懂什麼,只會不停逼迫我。我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孤立無援,沒人知道我有多絕望,有多痛苦。
「我被母親帶到這裡,帶到那裡,她讓我去看死刑犯槍斃,讓我去接受心理治療。我為了她,強忍著絕望與痛苦,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考上初中,又考上高中,就為了讓她滿意。可是有誰在意過我想要什麼?母親她把我揉扁搓圓,逼我變成她想要的樣子,她有在意過我想要什麼嗎?
「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人生唯一的意義就是殺了那個禽獸,我只想自救啊,只想讓自己解脫,我有什麼錯?可她就是不肯放手,她死死抓著我,就是不肯放手,我真的沒辦法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成為你弑母的理由!」我怒不可遏,「傷害其他人,你都有理由;但是你沒理由去傷害母親,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生你養你,放不下你,只是因為她愛你!
「她本來可以像你父親一樣拋棄你,明哲保身,去過新生活,可是她沒有。她帶著你搬幾次家,打幾份工給你治病,還千辛萬苦幫你保守秘密。因為她不想讓你做錯事,不想讓你走上不歸路。
「她明知道你有反社會人格,卻從來沒有退縮過;她害怕死刑場面,在你身邊卻從來沒有害怕過。她是那麼愛你,那麼信任你,結果你就這樣回報她,你還是人嗎?你殺死了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他媽就是惡魔,不折不扣的惡魔,死有餘辜,槍斃一次都是便宜你了!」
陳淵說:「陸醫生,有你這麼心理疏導的嗎?你這樣我臨刑前的心理壓力難道不會更大嗎?」
「我只能說,你的目的達到了。今天恐怕臨不了刑了,你可以晚死幾天。——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你大可以直說,沒必要編這麼長的故事,介紹再多背景也不可能洗白你的罪孽!」
如果有新的案情,自然需要新的審判。數罪並罰,行刑需要延後。
「可以晚死幾天是嗎?」陳淵故作驚訝,「那假如我過幾天再供一樁案子,是不是又可以晚死幾天?」
聽這意思,似乎還惋惜自己殺人殺少了。用受害者的性命來給自己罪惡的人生續命,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母親,簡直是喪盡天良。
「我本來還奇怪,你怎麼臨刑前這麼淡定,現在我明白了,你真是——」我咬著牙還想罵,卻已經詞窮。
我憤然起身,準備將此事上報。
這時,同事把陳淵的檔案送來了。我扔在桌上,不打算再看。
「陸醫生,我可什麼也沒供述啊。」陳淵叫住我,「另外,你確定不看看我的檔案嗎?」
我看了他一眼,猶豫片刻還是翻開檔案。
一眼就看到第一條履歷——
1990 年-1998 年,在西山縣陽光兒童福利院。
我反復確認了幾遍,檔案上就是這麼寫的。
怎麼回事?
不對吧。
他明明是 1995 年跟著母親搬到西山縣的,怎麼可能 1990 年就住進孤兒院了?
「我明白了……」我喃喃道,「你果然是在編故事,你今天所講的一切都是你編造的。我一開始心存疑慮,聽到最後竟然信了……」
「不,我沒有編故事。」陳淵收起笑臉,正色道,「我再強調一遍,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你以為我編故事,是因為很多細節我還沒展開講。細節沒講清楚,自然會覺得不合理。」
「另外,陸醫生,不要隨便臆想一通就高高在上指責我,你沒有資格指責我。」陳淵說,「還有十五分鐘,讓我繼續說。」
11
陳淵的講述(5)——
還記得最開始我說過什麼嗎?
我說,我也學過心理學,真正的心理學可不會像這樣沒用。
初三時,我在楊醫生的診所裡學習心理學,並將其應用於自身。我不斷審視內心,最後發現周鴻興是我的心結所在。
只要解決掉周鴻興,我就可以紓解童年延續至今的痛苦。
可是人每個階段都會產生新的痛苦,很多事都是過了那個時期,等到多年以後,才會忽然想通。
我能想通過去的事情,卻沒辦法想通現在的事,因為現在的我還深陷其中。
剛上高中那會兒,因為一次失敗的離家出走,我和母親的關係陷入僵局。
那段時間我一有空閒,就去診所跟著楊醫生學習,或是去孤兒院跟阿源一起,總之就是不想回家。
我盡可能回避母親,不想看見她。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一直自認為厭惡母親,但是阿源一眼看破我的隱衷。
阿源問我,為什麼童年被性侵的事只告訴了父親,沒有告訴母親?
我沒有回答。
阿源又問,我 16 歲離家出走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所以三天時間就順利到達另一個省市,離西山縣兩百多公里。按當時那個條件,員警找我很難,可為什麼我僅僅出走三天就被抓回來了?
我還是沒有回答。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一樣的,只是我不願意承認。
——因為母親會傷心。
由此我終於想通了現在的困局。
為什麼我理清童年創傷後仍然覺得痛苦,我本可以 16 歲就一走了之去報仇,根本用不著接著上高中,為什麼我非要留在母親身邊痛苦?
因為周鴻興是我的心結,母親也是。
曾經我也有幸福的家庭,曾經我也是好孩子。
可是二年級的那天起,我停止了成長,開始腐爛,父親放棄我了,母親卻不肯放手。
我走上和母親不同的道路,我都要爛透了,她還像個聖母一樣,把我往她的路上拉。她把半輩子都交代在我身上,就為了拉我回正軌。
我為了她努力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我努力學習,考上重點初中,又考上重點高中。
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正常人的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16 歲生日那晚,我終於鼓起勇氣和母親告別。
我告訴她,我也沒辦法,希望她能理解我,放我離開。我 16 歲了,可以獨自承擔全部刑事責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牽連到她。
可她哭著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媽媽,你怎麼就不能為媽媽想想,媽媽生你養你,真的不容易啊……
離家的路越遠,我才越來越認識到,所謂牽連,遠非刑法定責那樣簡單。
與母親之間的羈絆不是輕易就能一刀兩斷的,到了 16 歲不行,甚至到了 18 歲都不行。
被員警帶回來的那一天,母親抱著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一滴眼淚也沒掉。但我告訴她,我放棄了,我會好好做人,永遠留在她身邊。
母親就信了我。聽了我的起誓,她就安心了,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我繼續上高中,她繼續工作。她相信我不會再離開,無條件地相信我。
信任的力量,當真是非常強大的。
我前面說過,成功的催眠有個重要前提,就是信任。
為什麼我無法接受催眠治療,就是因為我無法信任楊醫生。即便楊醫生悉心教我心理學,將其衣缽傳授給我,我也無法信任他。
但楊醫生的催眠療法,也不是全無用處。
母親對我無條件信任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可以做她的心理醫生。
我可以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給她心理暗示,逐漸改變她的潛意識。
孤兒院的阿源和我同齡,身高也差不多。
我羡慕阿源是孤兒,阿源羡慕我有母親。我們的希求如此契合,誘使我開展一項大膽的實驗。
阿源天生偏胖,我天生偏瘦。阿源就開始減肥,我就努力多吃。我經常不經意地跟母親說,媽媽,我好像變胖了。
阿源脖子上有道疤,我手臂上、腿上也有疤,阿源就把手臂和腿弄傷,我就把脖子弄傷。我告訴母親,這是走路摔跤被樹枝劃破的。
阿源找小診所割了雙眼皮,我把頭髮剪成板寸、把髮際線剃高。
我教阿源高中知識,阿源學我的說話語氣和生活習慣。
我講起遙遠的過去,小時候一家三口去公園玩,小時候我有哪些好朋友,我將所有美好的回憶告訴阿源,沒有告訴他我做了多少壞事,也沒有告訴他母親如何帶我東奔西走、為我哭泣歎息,因為痛苦的回憶母親也不會再提。
阿源替換了孤兒院檔案的照片。我也藉故燒毀了大部分相冊,只留下幾張某些角度看來和阿源相像的童年照片,時常拿給母親看。
但我仍然覺得不夠保險。
楊醫生開給ťü¹我的藥叫氯丙嗪,副作用很大,容易讓人變得呆滯、嗜睡,還會產生認知障礙。
我一次也沒吃,但是我把藥片碾碎,每天以低劑量摻進母親喝的水裡,以混淆母親的視聽。
——這種做法確實喪心病狂,但是我沒辦法,我和母親都走投無路了。
總之,我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不斷給母親心理暗示,讓她逐漸模糊潛意識中對我的印象,逐漸習慣我的變化。
我和阿源互相模仿對方,越來越接近,我們交替出現在母親面前,直至母親再無疑慮。
我用整個高中時間,給母親進行了一場長達三年的催眠,教母親把阿源當成我。
最後的高考還是我去考的,我發揮得很好。成績出來的後一天,是我 19 歲生日。
那天晚上母親買了蛋糕,做了一大桌菜,喝了很多酒。就像三年前一樣。
我許完願,吹滅蠟燭。
母親問我許了什麼願,我說是對你的祝福。
她就很高興,說兒子有出息,以後要跟著我過好日子了,是不是啊,兒子?
我說,是啊,媽媽。
母親就心滿意足地笑了,趴在桌上睡過去。
我仔仔細細端詳她的臉,看了很久很久,才起身離開。
19 歲生日的那個夜晚,我長大,成人,離家,走入茫茫夜色中,再也沒回頭。
不同於三年前,這次離家我沒有帶走任何東西。最後也是阿源替我拿了錄取通知書。
我把我的名字賀文希給了阿源,阿源把他的大名陳淵給了我。
我填的志願在外省,不會再和同學有交集;他成年了也可以離開孤兒院,再也不用回去。
為了盡可能減少對他的影響,我用燒傷和刀傷毀壞相貌。從此賀文希只能是他一個人。
之後的幾年,我們保持著微弱的聯繫。我知道他帶著母親過得很好,他上了我填的那所醫科大學,成為了一名醫生,定居在一個宜居城市,下一步就是娶妻生子,共用天倫。未來的發展都會如母親所願。
我也能了無牽掛地走向我的命運。
這種感覺很奇妙,不是嗎?就好像把兩個平行時空並到了一起。
我翻的不是案,而是一個兒子的人生。
讓那位母親擁有一個值得她託付終身的兒子,是我對她最深的祝福。
12
「回到之前的問題,為什麼在法庭上我沒有供述真正的動機。」陳淵解釋道,「因為被性侵的是賀文希,我陳淵和周鴻興無冤無仇,自然只能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否則就和履歷矛盾了。」
「反正都是要死刑的,動機也不重要,一年前我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誰知道賀文希高價請了經驗豐富的律師給我做辯護,爭取了死緩。
「死緩也挺好,平時通通信,還可以瞭解母親的近況,只要不被母親發現就行。我對人世唯一的貪戀也就這點東西,要不是前段時間被他老婆發現,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怪只怪馬鳴倒楣了。」
故事講完,我仍然沒回過神。
陳淵看了看時間。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上路了。」他從容起身。
「這是真的嗎?」我連忙發問,「你剛才講的都是真的嗎?」
「把陳淵帶出來!」門外的同事高聲喊,「到點了,準備驗明正身!」
陳淵說:「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為什麼臨Ţûₘ刑前才說,就是因為現在不重要了。臨死前隨便說說,有什麼要緊的。」
兩名法警把陳淵帶走了。
我呆坐片刻,追出去。
昏暗的走廊盡頭,天還濛濛亮。腳鐐沉重遲緩的噹啷聲越來越遠。
「等一下——」我喊了一聲,正要追。
後面一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陸,你幹嘛呢?」
我一驚,回頭看是我的前輩。等會兒負責驗明正身的就是他。
我趕緊拉住前輩,語無倫次地把陳淵的事複述一遍,太過著Ŧű₊急, 以致前言不搭後語。
前輩沉默片刻,兩句話就讓我噤了聲:「罪是他犯的嗎?兩個人是他殺的嗎?」
「是的。」前輩自問自答, 「我不知道他以前叫什麼, 他現在叫陳淵, 檔案上也是陳淵。不管他是主動跟人交換了名字, 還是高考被冒名頂替了, 管他什麼原因, 罪確實是他犯的。那麼驗明正身會有問題嗎?不會。對結果有什麼影響嗎?沒有。他在編故事,不要多想了, 這麼離奇的故事你也信, 小陸,你還是太年輕。走吧。」
聽完前輩的話, 我漸漸冷靜下來, 搖了搖頭, 緩步跟上去。
驗明正身,交付執行, 一切都按程式進行。
一大早,太陽還沒升起, 整個刑場籠罩在幽藍晨光中。山風裹挾著霧氣,又濕又冷。
我打了個寒顫,才驚覺我跟上了刑場,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刑場。
而眼前這一幕和陳淵描述的何其相似。
陳淵講的故事無論是真是假, 都不會影響他的結局。
——可他的故事,到底是真還是假?
陳淵走上那片空闊的草地, 靜立片刻,就跪下了。
從判決書下來到現在, 他一直都很冷靜, 無牽無掛, 無欲無求。
槍上膛的那一刻,他一個激靈, 猛然抬頭, 看向遠處。
我也頓時想起什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見, 西山第二機械廠最西邊的宿舍樓。因為廢棄太久, 牆體佈滿裂縫,窗戶都是破的。
樹叢掩映間,某一扇窗外突兀地裝了個花架子。
上面有個紅陶花盆,雜草叢生。
恍然間,我看見一個女人探出身子, 低著頭澆水的身影。
心跳猛然漏掉一拍,我匆忙收回目光,張惶地看向陳淵。
「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槍口對準他的後腦——
他的瞳孔驟然散大,瀕死的目光緊緊盯著遠方的窗臺,嘴唇發著抖、呼著氣, 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法警提醒:「嘴張大!」
他跪在地上,仰著頭,竭盡全力張大嘴, 哭嚎道:「媽媽!——媽媽!——」
槍聲響起,被驚起的鳥都寥寥無幾。山野重歸平靜。
我想那個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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