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女

十歲時,我救下一個渾身血污的少年。
他紅著眼發誓,會一生效忠我。
二十歲那年宮變,我被他射於城下,萬箭穿心。
我死前所見,是他疼惜地捂住身側女子的眼,怕她見血心驚。
重生之後我才知道。
他本該是我的不二臣。
但有人替我救贖了他。
1
我的貼身侍女絲蘿掀開厚厚的地毯,一個深邃的洞口赫然露了出來。
我從不知我的寢宮裡竟藏著這樣一條密道。
「這是何時……」
「不要管了,公主,快逃!」絲蘿不由分說,把我一把推下了洞,「蕭玨在城外接你!」
外頭叛軍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
我跌在密道中,急出了眼淚,抬頭喊她:「阿蘿,你和我一起走!」
絲蘿穿著我的衣裙,站在洞口邊上俯視著我,面露苦笑:「他們不找到公主是不會甘休的。不必管我,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妹妹。替你死,我不後悔。」
我急著說:「不,我們一起走,我不要你替我而死……」
「殿下,這是我第一次穿你的衣服,真好看。」
不由分說,絲蘿拖來一隻黑壓壓的衣箱,擋住了洞口。
接著,我聽見兵戈之聲從頭頂上方傳來,絲蘿鏗鏘有力地宣佈:「我乃昭明公主,誰敢動我?」
叛軍默了一瞬,旋即暴喝:「傳報!公主找到了。」
緊接著,便是刀槍刺入血肉的悶聲,還有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絲蘿用命給我換來了逃亡的機會,我不能不珍惜。
蕭玨還在等我。
漆黑的密道,寂靜如死地,只有我的腳步聲一直盤桓。
我不知走了多久,跌了多少跤,終於在前路看見了一抹光亮。
到了,出口。
我拖著鮮血淋漓的腿爬上地面,陽光刺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睛,三月的京郊還是鳥語花香,不遠處的村莊卻被叛軍一把火燒得只剩斷壁殘垣。
蕭玨在哪裡?
我四處茫然張望。
忽然,一簇箭裹著風而來,直直地一頭紮進我的胸口。
京城外牆上,立著一名戎裝男子,他正搭弓拉圓,穩而狠地向我射出第二箭。
我腿彎中箭,跌落成跪姿,仰頭一望,只覺得城牆之上那張面孔很是熟悉。
是蕭玨?
他身邊站著的女子也分外眼熟,身上還穿著我的衣服。
絲蘿沒死,為什麼?
第三箭,穿喉。
我魂體分離之際,視野忽然急速地拉大,他二人的臉竟越扯越近,清清楚楚。
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蕭玨捂住了絲蘿的眼。
他的口型我再熟悉不過,他在說:「阿蘿,別怕。她死了。」
他的身後,百名弓箭手蜂擁而上,朝著我萬箭齊發。
2
我在噩夢中驚坐而起,伸手一摸,我的身上沒有插著箭矢,也沒有孔洞。可那種疼痛卻盤桓不散。
「殿下?怎麼了?」
簾子一掀,微弱的燭光照亮了一張鵝蛋臉,團圓白淨,眉眼細長,是絲蘿,她溫柔地笑了,用一塊方巾替我擦臉。
「三日之後就是及笄禮了,殿下早點睡吧。」
我這才發現,我尚在自己的寢宮,紅紗輕幔,煙羅帳暖。
我沒死,卻回到了及笄前的這一天。
還有五年,齊王造反,叛軍入宮,父皇自盡,我逃出宮廷,死於——絲蘿與蕭玨之手?
這怎麼可能?
畢竟蕭玨的命,是我救下的。
我十歲那年,偷溜出宮,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間撿回了一個渾身血污的少年。
他姓蕭,因偷食了主家的貢品,被打得筋骨全斷,掃地出門。
他生得雪膚花貌,不像粗奴,倒像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他第一次望向我的時候,眼中幽幽,好似一面深邃的湖,把我的神竅吸納、沉沒。
我把他帶回了宮裡,因他面如冠玉,我送他玨字為名。
太醫說,他只剩一口氣了,難說能不能活成。
有剛入宮的小宮女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民間還有一法,以金玉壓身,能祛病驅邪,長命百歲。
我便把一隻纏金玉環掛在了蕭玨的頸間。
他竟真的一天天好轉了起來,我卻捨不得再放他出去。
父皇極寵愛我,便許他做我的貼身侍從。
蕭玨向我發誓,會一生效忠我。從此,她的目光只追隨我的身影。
我十二歲那年,蕭玨年十六,我求了父皇送他入太學讀書。
他的容貌是上等,本就十分惹人注目,在受了大儒的教導後,他身上那股冷冽之氣淡了些,又染上了書卷香,自是芝蘭玉樹翩翩公子,竟比那些世家子弟看起來更矜貴。
可他在宮中遇見了我,仍在一眾同窗複雜的眼光中跪下,用雪白的袖子替我拂去鞋子上的髒汙。
不肯讓一絲灰塵沾上我的繡鞋的蕭玨,卻用萬箭將我貫穿。
而絲蘿,是母妃為我選的婢女。
母妃早逝,絲蘿只比我大三歲,自我記事起,她就在我身邊了。
絲蘿一直盡心盡力地服侍我,事無巨細,早已超出了職責的範圍。
我一直相信,她是真的喜愛我的。
某次,我和絲蘿的親妹妹同時發了高熱,絲蘿一直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哪怕我好轉了她也不肯走開。連她妹妹出殯那日,她都沒有去,說是怕把晦氣傳給了我。
後來有婢女暗中向我諫言:「絲蘿連親妹妹都能不管不顧,還有什麼事做不出?殿下要早作提防。」
當時的我心存狐疑,正準備聽那婢女的勸告,把絲蘿調去別處時,絲蘿上吊了。
她蘇醒後虛弱道:「我何曾不想念妹妹?可我是公主的奴婢,只能為公主而活,如今連公主都不信我,我何不以死謝罪,去見我那苦命的妹妹?」
絲蘿雖沒死成,我卻嚇壞了,自幼時起絲蘿便日夜陪在我身邊,我早已視她為骨肉親人。
從此,我再不對絲蘿疑心半點。
「阿蘿待我一片真心,往後我若再聽見福才宮中有人嫉賢妒能,非議阿蘿,一律按宮規處置。」
我信重她,依賴她,對她言聽計從,直到她與蕭玨聯手將我送進地獄,我才恍然自己錯得離譜。
我於夢中驚醒,卻只有絲蘿拿著絲帕站在床邊,寢殿中值守的幾名侍女無不屏氣斂聲,不動如山,連為我倒杯水都不能。
不知從何時起,在我的默許之下,絲蘿已成了福才宮中發號施令的第一人。
無人敢橫在她前面出頭,更無人敢說她一句不是。
蕭玨現今不再是我的私奴,殺不得。
可我要殺絲蘿卻很容易。
我當即下令,就地斬殺絲蘿。
寢宮的宮女太監跪成一片,惶然不知所措。
絲蘿也呆愣愣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但我到底是公主,我再三陳令後,絲蘿被侍衛拖下去斬首,一刀兩斷。
她的屍身如同破敗的木偶,呆滯柔軟地躺在地上。
鮮血染紅了青磚。
我松了口氣,心怦怦亂跳。
我還不知她為何背叛了我,又是何時與蕭玨勾結謀算的。可是她這樣輕易地死了,我多少能安心一些吧?
3
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時,天空仍是濃濃墨色,明月高懸。
一隻蒼白瘦削的手推開了門,纖細婀娜的身軀邁進門來。
是絲蘿。
我嚇得汗毛直豎,向後一跳。
「你……」我的喉嚨好像被什麼哽住了。
「殿下怎麼了?做噩夢了?」她眼神關切,彎身為我掖了掖被角,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她的脖子完整無缺,沒有刀口的痕跡。真是我做夢了?
我生生咽下了恐懼:「無事。」
絲蘿狐疑地看著我,緩緩點了點頭:「還有三日就是及笄禮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怎麼還有三日?你昨日就說是三日。」
絲蘿一愣,忽而笑了:「殿下睡糊塗了吧?還有四個時辰才亮天呢,今兒還是十月十六。」
我睡了這麼久,還是十月十六?
絲蘿安頓好了我,轉身要走。
來不及思索,我抓起床頭上的簪子,躍下床,狠狠朝她的脖子猛然紮去。
一下,兩下,三下,她的鮮血迸濺在窗紗上,在月色中如一幅水墨畫。
我行動突然,絲蘿只叫了一聲,來不及反應,身子已軟軟倒下。
她的手還不甘心地扣在門框上。
我頹然地扔下發簪。
眼皮好沉,我又要睡了。
再驚醒時,外頭仍是黑漆漆一片,我心裡發慌。
而那個熟悉的、軟綿綿的聲音仿佛在回應我的恐懼。
「殿下怎麼發噩夢了?還有三日,就是及笄禮了。」
後來,我又殺了絲蘿三次。
她死後,我也幾乎同時陷入昏睡,再醒來時,她又好端端地站在我的床邊,提醒我今日仍是十月十六日。
我終於意識到,絲蘿是殺不死的。
除非我想永遠留在這一天,否則我只能放棄殺她。
最終,我認命地閉上了眼,任她活著離開。
而時間也終於流淌。
4
十月十七日。
我命絲蘿去內侍局再核對一遍及笄禮那日的禮單。
「這樣的事,我只放心你去。」
這是她的分內之事,她微笑著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待她走後,我說要小睡一會兒,獨自關上房門,把燈油灑於床幔之上,以火燭燃之。
火苗頓時蔓延Ţũ̂₂開來,等火勢大了些,我才慢悠悠地呼救。
慌亂的宮女太監頓時沖進內殿。
今日刮的是東風,火燒得極快極盛,宮人們見我已安然無恙地退了出來,便一門心思地滅火,四下無人再看顧我。
我安靜地閃進了下人房內。
其他宮女都是兩人同住,可絲蘿受我寵信頗深,自己獨佔一個大間。
饒是我二人親密無間,我卻從沒踏入過她的寢房。
她很小心,門上掛了鎖。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破鎖而入。
我解下腰間的小刀,這是西域王子所贈,能削鐵如泥。
鎖斷落地,門晃晃悠悠地敞開,我愣了一下,這個房間太規整了。
每一件傢俱都不大不小,擺放合度,窗明几淨,纖塵不染。
像是一幅平平無奇的畫,但畫師太過平庸,使得這畫中少了些人氣。
所有物件的擺放都是整整齊齊,連枕頭都不像是躺過的樣子。
這房間太過正常、普通、合理,卻顯得極其怪異。
進門之後,外界的聲音全然消失,好像空氣都凝固了。
窗外溫暖的陽光照進房內,灑金般蓋在我身上。
刹那間,我終於發現了這間屋子的最為詭譎之處。
今天明明是個大雪天,天空陰霾遮蓋,不見天日。
可是,這間窗外,卻有陽光。
我又走到門外,只見飛雪飄飄,蒼穹好像一個花白的殼。
我再轉回房間,窗外的那束陽光依舊刺拉拉地晃眼。
這屋中的天氣竟然和外面不一樣?
這間屋子,好似是天地之間的另一種存在。
我屏住呼吸,又拉開了梳粧檯下的一隻小抽屜。
只見裡面靜靜擺放著二三物品。
扇墜、玉簪、胭脂,成色都有些舊了。
我對這些東西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它們。
抽屜的最深處,躺著一隻方方扁扁的錦盒,看來是主人的特別收藏。
錦盒中是一枚小巧的纏金玉環。
幼時的我,以為只靠一枚金鑲玉,就能把少年長長久久地拴在我身邊。
從何時起,它從蕭玨的頸間,跑到了絲蘿的梳粧檯中呢?
外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來不及猶豫,把玉環連著錦盒一併揣入懷中,閃出了門口。
一群小宮女,正向這邊過來,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殿下,您在這兒啊。蕭公子求見。」
我的身後,那扇門悄然合攏,那被我割斷的鎖也恢復如初,此時好端端地掛在門上。
這個房間當真有鬼?
此時,一道厚重的聲音在蒼白無光的穹頂中響起。
【恭喜獲得五大神器之一,蕭玨的玉環。作用:蕭玨忠誠+30。提示:集齊五大神器,即可逆天改命,祝君好運!】
5
那聲音是什麼?
我四下一望,身邊的人都各行其是,神色如常。
這聲音只有我能聽得到。
這玉環是五大神器之一,還有四個是什麼?
若集齊了,我就能殺掉絲蘿嗎?
蕭玨在暖閣中等我,他方才從太學跑過來,身上還穿著學子的常服,大冷天額頭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時年正盛,寒冬臘月也僅著薄衫,福才宮的地龍燒得正暖,宮女們齊齊背過身去,臉色浮紅。
今日陰沉,殿內紅燭高照,映得蕭玨的眸色分外幽深。
「今日是誰當值?怎會走水了?殿下可還安好?」
一看見他,我的眉心一跳,胸口驟疼,前世自己的死相又一次浮於腦海。
「我無事。」
蕭玨又上前一步,關切道:「既無事,為何臉色不佳?」
「有些乏累,要歇下了。」
我語氣平淡,蕭玨用探究的目光盯了我一會兒,在我的沉默聲中俯身施禮。
「蕭玨,放不下公主。只要公主一句話,蕭玨願意離開太學,回到公主身邊,永遠守著公主。」
「可入朝為官是你素來的心願。」我意想不到。
蕭玨苦笑:「我入太學,是因我知自己勢單力薄,他日難助公主。縱使有朝一日登堂入室,也只會做公主一人之臣罷了。若我的離開反讓公主陷入險境,豈非辜負了公主的知遇之恩?妄為君子,更不敢稱人。」
前世的他就是靠著這個理由,在我的默許之下,踏進了金鑾殿。
我拒絕了他。
一個絲蘿我已經應顧不暇,他現在回到福才宮,我只會更手忙腳亂。
半日後,絲蘿回來了。
她看起來仍如平常。
晚上,她照例站在床邊,為我掖好被角。
「殿下,兩日之後,就是及笄禮了。」
她像西洋鐘一般,準時地為我播報。
及笄禮,又是及笄禮。三個字日夜縈繞,好像逃不開的魔咒。
我的及笄禮,一定是個重要的節點。
我記憶中,前世的及笄禮,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我是盛世公主,無憂無慮,及笄禮上也只著眼於那些令我眼花繚亂的珍饈美食、奇珍異寶。
最讓我感興趣的,莫過於群臣獻Ŧù⁷禮,宮女們捧著遮蓋著紅綢的玉盤魚貫而入,一個個紅綢掀開,露出裡面五光十色的寶貝,激起一陣陣的豔羨之聲。
及笄禮上,還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我眉心忽然一跳,想起了絲蘿那個小抽屜中其他的收藏。
我在尋找神器,她當然也是。可見,有一樣神器至關重要,只會出現在我的及笄禮那一日。
絲蘿不可以錯失這個機會,我也不能。
我望向殿內那兩排垂首站著的宮女,她們都如木偶一樣,呆滯木愣,不聽不說不看。
不死的絲蘿,是這福才宮的唯一主人。
我只不過做了一場聲勢浩大,熱鬧非凡的美夢。
我從未感到如此孤獨過。
6
不,除了我,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絲蘿不對勁。
就是那個早前向我諫言的宮女。
絲蘿上吊後,那個宮女也不知去向了。我問過她去了哪裡,宮人只是支支吾吾,說她因誣賴良善,在福才宮待不下去,便被調去他處了。
她很敏銳,好心提醒了我,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反倒因我的愚昧與疏忽,連累了她。
即使於事無補,我也要先找到她。
皇宮雖大,可內侍局中登記了所有宮人的資訊,那宮女是死是活,現在何處,一查便知。
第二日下午,我去花苑散步時,找藉口支開了身邊的人。
最後剩下一個小宮女,跪在我腳邊怎麼也不肯走:「阿蘿姐姐說了,萬萬不能離開殿下一步。」
看來玉環的丟失,讓絲蘿盯我盯得更緊了。
我冷冷對小宮女道:「你就那麼聽她的話,不怕我罰你嗎?」
那小宮女打了個哆嗦,道:「公主饒了奴婢吧。阿蘿姐姐知道了會很生氣的,奴婢不想像阿才一樣。」
這個熟悉的名字讓我不由得皺眉。
「阿才?她怎麼了?」
小宮女顫顫巍巍地左右一望,才低聲說:「殿下躲著阿蘿姐姐,是有事要辦吧。若殿下有想找的人,可去永巷看個究竟,萬萬不能去內侍局,那裡的眼睛與耳朵太多。」
她倒有意思,看似是很怕絲蘿,卻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主動告訴了我。
她長了一張團圓臉,亂瞟的黑眼珠像圓滾滾的葡萄一樣。
「你叫ŧúₚ玉珠?」
我記得她,總跟在絲蘿身後,嘴甜得很,不想也有著玲瓏心思。
看來,我重活一次後,心境改變了,發現了和上一次截然不同的細節。
我帶著玉珠趕到永巷。
一個灰撲撲的小院裡,正中央堆著上百個恭桶。
玉珠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向院後指了指。
一個姑姑點頭哈腰地攔住了我:「哎喲,主子,怎麼往這裡走?這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玉珠向我搖了搖頭。
這裡的人蹉跎一生也不能離開永巷,這個姑姑並沒見過我,只以為我是誤闖誤入的。
我徑直向前走,輕輕撞開了她。
玉珠追趕著我,匆匆拽下一顆點綴在我袖口的明珠,塞給了那姑姑。
「不想死,就閉嘴。」
院後有十來個粗布麻衫的宮女,大剌剌坐在地上刷洗著恭桶,表情麻木喪氣。
其中只有一個宮女與旁人迥然不同。
她動作更麻利,眼神更明亮,嘴裡還念念有詞。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再刷一千零五個,我就能晉升二級永巷宮女!」
7
這宮女叫甯英才。
她一見到我,就睜大了眼,小聲道:「我都淪落到永巷了,竟然還能解鎖特殊劇情,難道我真是天選之子?」
管勞役的姑姑識相地辟了一個隔間給我們說話,玉珠在門口把守。
甯英才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滿足地牛飲起來:「流放到這鬼地方,好久沒喝過茶了。」
我懷著歉意,向她賠了個不是,過去是我有眼無珠,識人不清,現在我才知道,絲蘿確有問題。
她卻忽然怔住了,遲疑道:「殿下……竟能看出絲蘿不對?」
她喃喃自語道:「奇怪,難道是我想錯了,絲蘿不是玩家?」
「什麼玩家?」我好像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她卻甩甩頭,笑著朝我擺了擺手:「沒什麼,殿下,奴婢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動輒胡言亂語,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一定隱瞞了什麼秘密,解開了這一層,我就能知道絲蘿身上的「鬼」,到底是什麼。
於是我想了想,隱晦地說道:「我曾想過,要殺掉絲蘿。」
果然,甯英才的瞳孔劇烈地一抖:「然……然後呢?」
「我失敗了。」我輕描淡寫道。
甯英才沉默了一會兒。
半晌後,她好似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慢慢說道:「原來如此,看來我沒有猜錯,絲蘿果然是玩家。可殿下你,怎麼會對她起了殺心呢?這不大對。」
絲蘿是我最信任的人,一直都是,直到雙十那年我被利箭死死釘在地上。
我捏緊了拳,再鬆開,儘量語氣平靜地道:「確實是,發生了一些事,讓我對她起了疑心。」
甯英才看出我的不能言說,就收回了好奇的目光。
「我和絲蘿都是這個世界的外來者,體驗者,我們可以各自選擇自己的奮鬥目標,達成後即可領取獎勵。我走的是女官線,一路升官發財就算完成任務。可我剛進福才宮,就發現大宮女不是個善茬,為了掃清我晉升的障礙,我說了她兩句壞話。」
說到這,甯英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沒想到絲蘿竟然反將我一軍,把我扔進了永巷。」甯英才的臉色沉了下來,「她還對我說,對於我們這樣的人,永無翻身之地比死更難受。那時我就猜測,她和我一樣,都是這個世界的玩家。」
我聽得似懂非懂,只能推敲著問出我心中的關鍵點:「所以你們,都可以永生不死?」
「玩家沒有永生的能力,但在玩家身上,只能發生符合邏輯的重大事件。比如絲蘿犯了大錯,或者遭遇了不測,都能讓她死亡。你殺不死絲蘿的原因,就是你心中的殺意。
「按照正常邏輯,你本該對絲蘿深信不疑,十分器重,可你的心裡卻燃起了殺意,這就是不合邏輯的。」
甯英才皺緊了眉頭,想不通我突然覺醒的原因。
短暫的沉默後,她輕輕咳了一聲,決定暫時放下糾結。
「不只是死亡,流放、囚禁、淩虐……此等改變人生的大事,只要情理上說不通,就會被系統自動抹除,時間就會回溯,回到事情正確的時候。」她攤了攤手,「不過,除了始作俑者,沒有人會擁有這段不應存在的時段的記憶。
「所以公主大可放心,絲蘿不記得你殺過她。」
「那我們的這段對話,你也會遺忘嗎?」
「不,只要我們沒有大動作,就不會被偵測到。不過,你仍要小心謹慎,絲蘿雖然現在尚被蒙在鼓裡,但若你走漏了蛛絲馬跡,長此以往,她也能覺察到,你已知曉了她的秘密。」
我又問:「你剛剛說過,你的目標,是一路升官,青雲直上,對嗎?那絲蘿的目標是什麼?」
甯英才說不出話了。
「這我暫時還不能推測出來,公主覺得,她做了什麼對你不利的事嗎?」
我拿出了蕭玨的玉環。
「她似乎與我的護衛走得很近。」
溫潤滑膩的玉環在我指尖轉了一轉。
「這是我曾送給他的東西,我在絲蘿寢房中找到了它。她的寢房好生怪異,與外頭的天氣不一樣,斷了的鎖還能復原……拿走玉環之後,我聽到天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說是……恭喜我獲得了什麼寶貝?」
「是官方播報,只有玩家才能聽見。」甯英才猛地撂下了茶杯,「方才我就覺得奇怪,玩家的身份即使洩露,為人所知,也會被系統自動覆蓋抹除,怎麼唯獨公主可以發現絲蘿不對勁?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她起身朝我作揖:「天助殿下,從聽到播報的那一刻起,可以猜測,您已獲得了玩家資格。」
8
「現在,您也可以得到系統的播報提示,與玩家一起爭奪道具。雖說尚有很多許可權沒有解鎖,但好歹是上了牌桌。」
「聽起來,這道具很是重要,絲蘿平白失了道具,恐怕已經疑心了我。」
「不會。」甯英才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遊戲角色會覺醒,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絲蘿不會往這處想。倒是玩家之間的爭奪很是常見。絲蘿八成是以為,有另一位玩家探囊取物,偷了她已到手的道具。若我沒猜錯,她正在搜查這個不存在的人。」
甯英才向我展開解釋道:「我走的是傳統路線,穩紮穩打,慢慢晉升。但是絲蘿走的是另一條路,即依靠特殊劇情,與世界人物建立聯結,對於選擇這條路的人來說,道具非常重要,奪走了道具,就等於奪走了機遇。
「可奇怪的是,大多走劇情線的玩家,都只會圍著主要人物轉,為何她偏偏對公主你特別感興趣?我能看出,她想操控你的心神,可我看過你的人物小傳,你身上並沒什麼劇情點,除了有個忠犬護衛以外,沒什麼特別的。」
甯英才小聲嘟噥著,還想再說些什麼,眼珠卻骨碌一轉,朝我訕笑道:「殿下,說起來我也是玩家,天然與絲蘿同一陣營,沒有反過來幫你的道理。」
我哪裡還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要什麼?」
「貴國制度,女官至多做到五品就到頭了,沒什麼意思。公主他日若能得償所願,可否助我登上女相之位?」
她倒是獅子大開口。
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既入了局,就必須順應這場遊戲的規則,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沒有甯英才相助,我萬萬做不到。
尤其是,我還有一個更在意的問題。
「甯英才,你可知,我父皇百年之後,這天下是誰做主?」
齊王造反逼宮,我父自戕,是否已成定局?
甯英才眨了眨眼,含含糊糊道:「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牽一髮而動全身,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她胡扯一通,眼見我的臉色越來越沉,才賠著笑,拱手一禮。
「不過,若臣為女相,那天下自然盡歸公主手中。」
好一隻狡猾的狐狸。
9
甯英才決定和我一同去絲蘿的寢房找一找線索。
在我不知如何要隱匿我二人的蹤跡時,她卻拉著我走到一條偏僻的宮道上,順著一口乾枯的水井爬了下去。
我震驚不已:「永巷竟然有一條密道?」
「原來沒有,現在有了。」甯英才捂著胸口,很是心痛,「我剛剛在商城裡換的,花光了我刷恭桶攢的積分。
「小公主,以後你要原本帶利還給我哦。」
密道的另一端,設在了下人院的一口水缸之下。
好在白天時,宮女們都各司其職,無人會回到這裡。
絲蘿的寢房仍然牢牢掛著那把鎖,我掏出腰間的小刀,和昨天一樣,輕易地削開了鎖。
甯英才捧起那刀,讚歎不已:「這可是四星級道具,君子刀,破門後可使門鎖恢復如初,毫無痕跡,乃樑上君子的夢寐以求。殿下從何處得來?」
我想起京城曾爆發過一連串的失竊懸案,皆是門窗緊鎖,家財卻不翼而飛的謎案,多少名捕想破腦袋也不得解,原來這江湖神偷竟是這一把小小的刀子。
而它又陰差陽錯地轉回了我的手上。
甯英才的目光激動渴求,我卻心情複雜。
世上還有多少腥風血雨,是拜這些「玩家」所賜?
一進入絲蘿的寢房,就能感覺到空氣的靜止。
甯英才四下翻了翻,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失望的表情還沒在她臉上維持多久,她就俐落地掏出一把錘子來。
「砸!」
「哎?」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隨手揮錘,雪白的牆頓時出現了一個小坑。
「牆是實的?……」不等我表意,甯英才又一鼓作氣連砸了十幾下,牆面變得千瘡百孔卻不露破綻。
她放棄了牆面,轉向了桌台,在她的打砸聲中,我忽然出聲。
「等等,這裡好像是空的。」
在難得的安靜中,我又用指節敲了敲床頭的木板。
甯英才屏足一口氣,用力朝床頭一砸。
表面的那層木頭碎了,露出裡面黑黢黢的夾層。
我連忙伸手去掏,顧不得胳膊被木刺剮蹭得破皮流血。
在最內側,我費力地摸到了一個柔軟的毛邊,我心下一悚,兩指將它夾了出來。
10
是一本書,沾滿了灰塵。
書中的公主天真爛漫,純潔無瑕,幼年失恃,自小被父親捧如掌上明珠,然而嬌寵長大的公主,心裡卻總好像缺了什麼,直到她十歲那年,撿回了一個少年。
這少年與她身邊的人都不一樣,他身世坎坷,卻偏偏生了一副如玉公子的相貌,他氣度高華,性子清冷,猶如松上之雪,而他的不凡並非一種巧合,而是一種命中註定。
他註定不甘做一個凡夫俗子,他註定要去搶,去鬥,而公主,成了他唯一的軟肋,唯一的顧忌。
後來,他奪回了屬於自己的一切,為家族報仇雪恨,卻也不可避免地傷了公主。
故事的終局,是少年放棄了權勢,公主也放下了怨懟,他們二人一同隱居山林,幸福此生。
這本書,竟是我的命書。
我這才知道了蕭玨的秘密。他並非只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奴隸,他是十數年前被誅了九族的叛臣薛氏的餘孽。
若按照這書中的發展,在蕭玨的襄助之下,齊王造反成功,我會淪為俘虜,被錦衣玉食地囚禁在宮中,而已位極人臣的蕭玨,則一次次踏入我的寢房,如入無人之境。
可前世的蕭玨卻與絲蘿聯手,殺了我。
我死之後,絲蘿會接替我,寫完剩下的故事。
我頭腦一片混亂,把書頁簌簌地往前翻,想知道絲蘿是何時介入了我的命運。
過往的人生,既熟悉又陌生,以顛倒的方式在我的腦海中重現。
「奇怪,這裡寫了一些我與蕭玨共同的經歷,可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何曾在蕭玨受其他學子欺淩時挺身而出,袒護了他,還不留神在手腕處受了傷?
忽然,一個畫面閃出我的識海。
「是絲蘿。」
她那天含笑著藏起了包紮後的手臂:「奴婢幹活時不小心落下的,小傷而已,殿下不必多慮。」
我繼續翻著書頁,突兀空白的回憶愈來愈多,慢慢地,我翻回了第一頁,回到了故事的原點。
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救了蕭玨的命,可他醒來的那一瞬,見到的卻是站在我身前的絲蘿,她的那一雙細長的,泫然欲泣的眼。
我贈他玉環護身,卻是絲蘿低著眉眼對他道:「金玉雖貴,不如公子的性命珍貴,往後可要好自珍重,不可自輕自棄。」
也是絲蘿,在蕭玨初入太學的第一日,捧著我親手插種的竹枝,送到了他的懷中。「君有青雲志,當如竹般節節攀升,不屈不折。」
絲蘿做這些事時,都是當著我的面,我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只是說了我想說的話,做了我想做的事而已,我還以為這是我們主僕齊心。
而命書中尚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經歷,諸如湖心亭的長談、秋月下的情竇初開、潑天雨幕裡的互訴衷腸……那些原該發生在我和蕭玨之間的橋段,都被我巧妙地錯過了。
我之所以會缺席,是因為絲蘿替我到場了。
她知道每個情感事件發生的節點,我又素來對她言聽計從,把我與蕭玨拆開,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甯英才一直盯著那本書,緊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後,她斟酌著道:「看起來,絲蘿好像是在替公主你,救贖你身邊的這個小侍衛。怪不得她一直跟在你的身邊,原來是為了蹭你的命格,取代原本屬於你的結局。」
我發愣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絲蘿真蠢,權勢盡失,國破家亡,只能依傍旁人的命運有什麼好覬覦?
一個心懷鬼胎,狼子野心的男子,又有何救贖的必要?
「既如此,你可有除去此人之法?」
「有!」甯英才肯定地一點頭,「雖然我們仍然不能從肉體上殺死絲蘿,卻可以在劇情中殺死絲蘿。」
見我不解,甯英才又補了一句使我更為困惑之語。
「我們可以,讓她在她自己選擇的劇本中,BE!」
11
甯英才說,既然絲蘿選擇以爭取蕭玨的好感為主要任務,那麼唯一能毀滅絲蘿的方式,就是順應她的劇本,使她在自己編織的故事中潰敗。
有關及笄禮的秘密,也在這本「命書」中暴露得一覽無遺。
一遍遍地強調及笄禮,只是絲蘿向我施展的又一個障眼法。
及笄禮確實是一個關鍵節點,可對於故事中的「我」來說,規規矩矩地參加了及笄禮,反而才會鑄成大錯。
因為,「我」原該逃脫煩瑣沉悶的宮廷宴會,爬上逐月樓。
逐月樓在宮中早已荒廢,無人值守,而蕭玨獨獨鍾愛這裡,是因為此樓乃逆臣薛氏為賀太皇太后千秋所建,標榜著蕭玨那個早已被剝奪的姓氏的榮耀。
命書中,「我」曾偷偷跟著蕭玨來到這裡,從此成了逐月樓的另一個主人。
而及笄日這天,百無聊賴的「我」更是趕來逐月樓,期待能遇見蕭玨。
「我」果然見到了他,可我不知,他剛剛殺過人。
這一日,蕭玨受邀入齊王府,終於第一次接受了齊王的禮物——一個薛家的舊僕,當年薛氏一族的謀逆案中,此人曾背主告密,為薛家本就板上釘釘的死罪,又添了一把火。
「我」成年禮的這一天,蕭玨第一次手刃了仇人,正式開啟了他的復仇之路。
夜色濃暗,我二人于高樓之上遙遙相望,「我」沒能看見他衣擺處的血跡斑斑,只是奔上去扯住他剛剛握過刀的手,訴說起宴席上的煩悶無趣,抱怨父皇為「我」挑選的夫婿是多麼呆板無聊。
蕭玨前所未有地冷淡,他甩開「我」的手,道:「公主與蕭玨,本就有雲泥之別。公主是天之驕女,要許配的對象是公侯王孫,註定要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一世的公主,擔心未來的夫君不夠知情識趣?恕蕭玨不能替公主分憂。」
他的語氣冷得如臘九寒冬的冰:「蕭玨,卑賤人也,高貴如殿下,堪比日月之輝,哪裡缺少我一隻小鼠的追隨仰望?殿下的坦途,恕蕭玨不能遠送了。」
而「我」愣了一愣,接著毫不猶豫地抱住他。
「蕭玨,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我不管你是雲是泥,我非要沾染,又有何不可?」
命書裡的這一章,被稱為「命定之夜」。後來「我」國破家亡,跌落雲端,成了蕭玨的囚徒,多少次用發簪刺得他遍身鮮血,他也只會猩紅著眼把「我」抱得更緊。
因為——「你曾說過,無關雲泥,你我都要糾纏不休。公主,落子無悔。」
這一夜,是絲蘿的千鈞一髮。
雖說在她的操縱之下,我如今與蕭玨的情分遠不如命書中展現的這般親密,但這最重要的一戰,她不能輸給我,她冒不起這個險。
我的及笄夜,她一定會替我出現在逐月樓之上,溫柔地包容正處於最脆弱痛苦的時刻的蕭玨,托舉起他的自卑與仇恨。
「此事若順利,絲蘿的攻略計畫就算成功了?如此說來,殿下明日須要在及笄禮上臨陣脫逃,搶先一步奔赴逐月樓?不會和絲蘿撞上吧?到時兩個女郎,蕭玨會選誰?不然攔住蕭玨,不讓他進齊王府?」
甯英才的拳頭一下一下地敲著頭腦,仿佛想砸出一個錦囊妙計。
我卻忽然起了玩興,絲蘿到底有多少能耐?那就讓我們來賭一把。
我給了玉珠錢和權杖,命她就此出宮不要回來。
甯英才兌換了道具「強效易容方」,變成了玉珠的樣子,為期三年。
「糟了,我帳號內的積分不夠使了,現在還倒欠商城一大筆,須得在七日之內還清……」
甯英才仿佛很苦惱般,皺緊了臉。
我說出了她心中的答案:「升職能漲積分嗎?」
「倒是可以。」甯英才嘻嘻道。
我與她相視一笑:「三日之內,晉升你為福才宮一等貼身婢女。」
12
我們二人又在宮道上繞了幾圈,天黑之前若無其事地回到了福才宮。
院中,一眾宮人列於兩側,噤Ţù₃若寒蟬,絲蘿站在門口迎我,唇角上揚的弧度僵硬。
「殿下回宮了。」
想必她已經看到自己被砸得千瘡百孔的寢房了。
甯英才在我身側,強忍著笑。
「殿下怎的去了永巷?」絲蘿是在問我,眼睛卻緊緊地盯著甯英才。
好在,甯英才現在頂著的是玉珠那張天真無辜的臉,那對大眼睛適時露出了慌亂之色。
「閑來無事,隨便走走罷了。」我隨口應聲。
「殿下可遇到了什麼奇怪的人?」絲蘿緊張得很,步步緊逼。
我心下暗笑。
「奇怪的人沒見著,倒在永巷遇見了一個曾伺候過我的宮女,她求我撈她出來呢。」
絲蘿深吸了口氣,嗓音發顫:「那殿下怎麼說?」
我泰然自若地瞥她一眼,道:「那人曾誣陷過你,我怎敢再用?自然是放任不管了。」
絲蘿緊張的眉眼一松,又道:「殿下可知,今日奴婢的寢房失竊,財物被洗劫一空,而那曾與殿下搭話的宮女,已經失蹤半日了……」
我裝作一副驚訝的樣子:「還有這事?」
「是。」絲蘿抬起頭,目光殷殷,「此人這麼多年仍對奴婢心懷怨恨,耿耿於懷,可見心術不正,品德敗壞,殿下若再見到此人,務必要將她以宮規處置,切不可聽她胡言亂語。」
我點了點頭,絲蘿偷偷松掉的一口氣也沒逃過我的眼睛。
「阿蘿,明日就是及笄禮了,我不想出任何岔子。」
我願意循規蹈矩,明顯讓絲蘿舒心不少。
「殿下所言甚是,明日同來賀公主生辰的還有異國使臣,公主必須謹小慎微,盡善盡美,撐起我朝的顏面來。」
「阿蘿放心。我已是大人了,這點規矩是不會錯的。」
可我的話並未使絲蘿全然放心,她的一隻拳頭仍然緊緊攥著。
蕭玨的玉環失竊,她的寢房被砸,藏匿的命書又被奪走,這一切都指向另一個玩家——消失的宮女甯英才,這怎能讓她不在意?
她不知道,她把地板掀開都找不到的甯英才,此時正與她擦肩而過。
而宮女玉珠的團圓臉上也同時浮現出一絲怪異的冷笑。
13
時間又翻過一天。
我的及笄禮與前世一樣盛大隆重。
宴飲時分,鐘鼓樂響,舞姬魚貫而出,作為宴席的主人,我坐在父皇的下首,連兩個幼弟也要屈居我之下,我曾沉浸在這春風得意中,怎想到這卻是通往我死路的開端。
絢爛如花的羅裙飛旋之間,群臣的臉在我面前閃爍交接。
五年後,有人會露出獠牙,獸性畢露,有人則下錯了注,身首異處,死相可怖。
現在,他們都戴著一張張謙遜微笑的面具,忠奸難辨。
這裡有豺狼,也有綿羊,但只有我是獵手。
我正沉思著,絲蘿那柔軟的聲音吹在我耳邊,驅散了我薄薄的酒意。
「殿下,奴婢忽然頭痛得很,想出去吹吹風。」
我的目光繼續在群臣中巡睃著,慢慢點頭,道:「這裡有玉珠。你回去歇息吧。」
絲蘿應了一聲,臉上難掩喜色,提起裙擺便急匆匆地退去了。
甯英才目送絲蘿的背影消失在紅門之後,小聲道:「殿下,是時候了。」
我立刻垂下眉眼,眾目睽睽之下起身,跪到了父皇座下。
「父皇,孩兒有請。」
父皇一怔:「我兒何請?今日是你的生辰,但說無妨。」
我故作羞赧,露出微微的笑意:「西越王的第三子瓊辛,曾贈予兒臣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兒臣心中感念,又思量兩國聯姻,可保邊境和平,造福百姓,功在千秋。兒臣願與其婚嫁,承擔起帝女之責。」
話音剛落,驚愕四座。
父皇哈哈一笑:「我兒,不可胡鬧。婚姻大事可不能玩笑。瓊辛雖然是個好男兒,可你若當真嫁到西越,就再難見到父皇了。」
「父皇不是正在為兒臣招婿嗎?王孫公子,又怎能與真正的王子相比?瓊辛若真的喜愛兒臣,又何苦再回母國?」
父皇愣了。
「我兒的意思是,要招瓊辛為婿?」
滿座譁然。
我國力強而西越孱弱,這西越王的第三子瓊辛本是女奴所生,為西越王所不喜,數年前兩國交戰,西越大敗,瓊辛以質子的身份來到了我國,然父皇為顯大國氣度,待其以禮,更准他返鄉,不曾強留。
若我真的與瓊辛成婚,無疑是兩國交往更甚的前音。
他國質子為公主婿,說起來本是化干戈為玉帛的美談。
「可那瓊辛生得肥頭大耳,賊眉鼠眼,大字不識得幾個,空有一身蠻力,這……這怎能尚公主呢?」
「容貌不美又有什麼要緊?論身份地位,能以一國王子為婿,兒臣有何委屈?兒臣願與瓊辛喜結連理,以修兩國之好。」
父皇望著我,皺緊了眉頭。
我望向甯英才,她朝我微微一點頭,我便又朗聲道:「兒臣心意已決,但求父皇成全。」
父皇歎了口氣,話到唇邊又斟酌回轉了一遍,終於,在上百雙眼睛之下,他只是道:「孩兒,酒席上談不得正務,茲事體大,容後再議吧。」
可甯英才袖中所攥的小藥瓶已經悄悄擰開,內裡所藏的能迅速擴散消息的流言散悄無聲息地飄散在了空氣中,半個時辰後,如我所願,我要招瓊辛為婿的消息席捲了整個京城。
宴慶剛過大半,我盞中的酒還未涼,蕭玨便貿然入殿,他身上的狐皮大氅卷起飛雪與冷氣。
他必然是從齊王府匆匆趕來,他身後緊隨的守衛面露尷尬與無奈。
「陛下,蕭公子硬要入內,我們攔不住。」
蕭玨是太學的學子,他身上坦蕩,不曾佩劍,依照我朝規矩,不可對文人動粗。更眾所周知的是,他是我的寵奴,一向受我嬌慣,這畢竟是我的成人禮,大家都要給我三分薄面。
父皇不滿地皺了皺眉:「璿兒,你的人好沒規矩。」
蕭玨面朝父皇跪下,背卻挺得很直,一雙眼如幽幽之淵,不含情緒:「請皇上收回成命。公主是金枝玉葉,荒野之地的蠻夷怎能相配?」
父皇冷冷嗤笑:「且不說此事尚未定論,主子的終身大事,豈容你一個奴才置喙?」
我給甯英才使了個眼色,她上前除去了蕭玨的大氅,露出他那件月白色的長衫。
他的袖口和衣擺都乾乾淨淨,未染血跡。
看來,蕭玨知曉我欲嫁于瓊辛,連滅族之恨都能暫且擱置,送到刀口的仇人來不及殺,馬不停蹄地跑了過來。
想想是有些滑稽。正籌備著對我趙氏刀劍相向的蕭玨,只因擔憂我所托非人,便不管不顧地前來阻攔我的婚事?
這時,我胸前掛著的玉環發出瑩潤的光華。
它的作用是,增加蕭玨對我的忠誠度?這神器果然神奇。
「蕭玨既為公主內臣,自然以公主為先,鞍前馬後,殫精竭慮在所不惜。瓊辛非我族類,怎配娶我國最璀璨的明珠?蕭玨自請出使西越,建兩國之邦交,只求陛下聖眼清明,莫以美玉填朽牆。」
在座的臣子皆震驚于蕭玨的大膽,他們的眼光在我與蕭玨之間曖昧地流淌。
若非仗著公主偏愛,尚未得授的小小學士又怎敢於金殿之上放肆?
殿中的氣氛凝結成冰,我姍姍起身,蕭玨陰沉的目光立刻朝我迎了過來。
我開口道:「蕭玨,你僭越了。瓊辛公子是西越王之子,金尊玉貴,無可指摘,不是你這等身份可以妄言的。」
我又向父皇請罪:「都怪孩兒太寵慣他,使他竟不知天高地厚。」
父皇一擺手,滿臉的掃興。
這場宴席終究虎頭蛇尾,草草結束。
蕭玨沒有立刻出宮,而是執意要送我回去,他不近不遠地跟在我身後。
路過假山時,他腳步加快,行至我身側。
「公主真要嫁他?我朝並不缺賢能之人。」
我輕輕笑了:「此言差矣。豈是什麼人都能與瓊辛公子相提並論?」
「殿下,蕭玨於你,到底是什麼?」
他忽然止了步,嗓音輕緲如松上之雪。
夜色濃墨般流淌,宮燈的暖黃燭光搖晃不定,他一雙眼竟然染了晨露的濕潤。
可他不再是玉一般的少年,他成了破碎的琉璃瓦,光豔奪目,不值一文。
於是我輕飄飄地對他說:「寵奴而已。難道還不夠?」
蕭玨頓了頓,忽然笑了,他自嘲:「原來今日是蕭玨魯莽,多此一舉,反倒誤了正事。」
旁人聽來,只以為他所說的「正事」是我的婚事。可我卻知道,他在意指他與齊王的聯盟。
我攏了攏身上的袍子,狀似無意道:「今日耽擱的事,明日可以再辦。」
可在我及笄禮的這個重要節點,怎能讓絲蘿得償所願?
我接過宮女遞來的手爐,揣好在袖中:「雪大了,你早些回去吧。」
在我身後,蕭玨優雅自如地行禮告退。
之後,我二人便分道揚鑣。
14
福才宮的燈火徹夜不息,我捧著手爐,擁著輕裘,直到天空擦亮,我才等到蹣跚歸來的絲蘿。
我確定,她沒能在挽月樓上邂逅蕭玨。因為我的緣故,蕭玨今夜沒有殺人,亦錯過了與她私訂終身的機會。
她本嫩白的臉燒得通紅,不知是冷風所傷,還是羞憤所致。
在寢房門口,她被一群宮女團團圍住。
「阿蘿姐姐,你去了哪兒?為何一夜不歸?」
絲蘿張了張口,正要辯解,眼神一瞟,正看見緩緩走來的我。
「吹了這麼久的風,阿蘿,你的頭可還痛嗎?」
絲蘿遲疑了,她狹長的眉眼細細地在我的臉上尋索,仿佛想探究出什麼蛛絲馬跡。
她本該等來蕭玨的,明明一切都按照計畫發展,過了今夜,她便可大功告成,為什麼?是哪裡被動了手腳?
可我仍做出了關切的表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阿蘿,你的頭好燙,你染上重風寒了,好好歇歇吧,這幾日就不必當差了。」
絲蘿忽然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拂開了我的手。
「殿下已經知道了吧?何必惺惺作態?」
「知道什麼?」我揚了揚眉,恍然大悟,「知道你籠絡了多年的人,聽到了我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拋下一切趕到我身邊?」
「還是——」我拈起她一縷淩亂的髮絲,「知道你在風雪中苦等一夜,染了風寒,可那人卻根本沒來?」
絲蘿緊咬下唇,眼底發紅,一聲不能吭。
我輕輕一笑。
「無論如何,你身為我的貼身婢女,卻跑出去與他人私會,徹夜不歸,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過,顧念你多年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便開恩,只降你為三等宮女,而不會把你趕出宮門,你覺得這樣處置,可還公正?」
「不,你不能,這不合邏輯,你……」絲蘿的舌頭打起了結。
「哪裡不合適?你在宴席上驟然離開,天亮才歸,這些旁人都是有目共睹,並非我一家之言,我對你的處置合乎情理。」
絲蘿怔住了,原本能說善道的兩片薄唇此刻緊緊閉著。
驚愕如她,不會想到看似沉著自如的我,心臟也在怦怦亂跳。
我正在利用遊戲規則。絲蘿違反了宮規,即便我再信重她,給她降職以堵住眾人之口也是理所應當。這是合乎邏輯的。
我故作輕鬆地拂去了她肩羽上的殘霜:「放心,玉珠會頂替你成為掌事宮女,你累了,多歇歇吧。」
絲蘿緊咬下唇,向我屈膝一禮:「絲蘿知罪,只是奴婢著了風,實在病得厲害,求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容奴婢再將養幾日,待風寒好了,再給玉珠妹妹騰房不遲。」
一旁簇擁著的小宮女也七嘴八舌起來:「還請殿下開恩,容絲蘿姐姐休養幾日。」
更有一個二等宮女冷聲道:「住口!殿下素來心善,待下人都是極寬厚的,豈是那冷血無情之人,哪裡由得你們說教?」
我被高高地架了起來,眉毛不自覺地擰住,我剛想開口駁斥她們,甯英才在一旁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提醒道:「邏輯。」
是的,我本是治下寬鬆的人,若我此刻待絲蘿鐵面無私,只會違反我的邏輯,重啟這一天。
於是我Ṭŭ₅只好點頭同意了。
絲蘿向我露出了一個明目張膽的笑容,而我只能裝作看不懂其中的挑釁之意。
15
發落了絲蘿後,我躺在榻上小憩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天已大亮了。
我的計策有效,時間果然在流淌。
隨便應付了幾口早膳,父皇便派人來傳,西越王第三子瓊辛——我昨晚親口為自己選擇的夫君,正在禮賢殿等我。
傳旨的太監今年七十了,比旁人格外有些體面,他笑容可掬道:「聖上還有話帶給公主,殿下您昨兒喝多了酒,性子又急,婚姻是大事,未必想得清楚,旨意未下,此事尚有迴旋餘地。瓊辛公子究竟怎麼樣,您一見便知了。」
瓊辛格外局促,兩隻粗壯的手拘謹地攥著,一雙小眼睛嵌在肉盤一樣的臉中,閃爍中透露著不安。
他忙不迭地朝我行禮:「昭明殿下,在下瓊辛,愧見公主天姿。」
我落座,不答。
他又扯出笑意來,自顧自道:「我知我相貌醜陋,難入公主青眼。兩國聯姻,不過是玩笑罷了。我無才無貌,哪裡都比不上我那二哥,公主即便真有意與西越結好,又何必要納我為婿呢?
「想來殿下只是起興拿我戲弄罷了,這也無妨,我自知愚鈍,回絕了聖上便是了,能討公主一時歡心,也是值得的。」
我不聲不響,拔下腰間小刀,倏地插入茶几中。
刀鋒盡沒入桌面,乾脆俐落,未拖連一絲木屑。
這個瓊辛,作為王子,資質平庸,相貌又不佳,在母國受兄弟嫌棄,又被父親厭煩,來到我國為質後,也一樣是個笑柄。父皇也認為他是一個無用之人,並不真的相信他的性命能影響到西越王的決策,他來我國,西越王就少了個累贅,我國也僅是多了個弄臣。
父皇曾哭笑不得道:「朕尚要錦衣玉食地養著他,天下哪裡有這樣賠本的買賣?」
而瓊辛的脾氣極好,他把那些嘲笑與輕蔑都毫無芥蒂地咽進肚子裡,反而待那些輕慢他的人格外地殷勤。瓊辛討好他人的辦法很簡單也很直接,就是送禮。
拳頭大的明珠、潔白無瑕的玉璧、在暗室裡也能流光溢彩的綢緞……
靠著送禮,瓊辛收買了不少人。漸漸地,圍繞著他的嘲笑之音少了許多,甚至有人可憐起他來。
「西越三王子也是無可奈何,沒能托生在一個尊貴的肚子裡,落得個爹爹不疼,哥哥不愛,還要淪落到異國他鄉寄人籬下的下場,著實可憐。」
更有甚者,說瓊辛並不傻,而是大智若愚,氣度非凡。
而我,也得到過瓊辛的禮物,那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後來,甯英才告訴我,那是許多玩家都在爭奪的遊戲道具——君子刀。
我摸著那刀柄上的紅寶石,輕聲歎息道:「君子刀,君子刀,君子莫愁入門難,雪刃森森斬萬關,寶匣千金今何在,莫非蟾宮月影來?」
汗滴打濕了瓊辛碩大的面頰,他乾笑道:「公主何意,我竟不知了。」
「公子忘了?這把刀就是你贈給我的,鋒利異常,是把好刀。可你從未告訴過我,這把刀斬斷的鎖,還能復原。」我回憶起絲蘿寢房之鎖恢復原樣的奇觀,眯了眯眼。
「這讓我不能不在意,公子是如此慷慨大方,財物上從不吝惜,送出去的寶貝數不勝數,難道這些寶貝都有奇效嗎?公子又是從何處把它們搜羅來的?
「若公子也知道這些寶貝的奇效,又怎麼捨得把它們拱手送人呢?據我所知,這兩年西越王的身體沒那麼康健了,你的兄弟們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你遠在這中土,已被棄置多年,你的處境並不好吧。」
瓊辛的頭垂著,肥胖的臉上落下一片碩大的陰影。
「公主只不過是一個剛長齊牙的小姑娘罷了,怎會知道再神奇的寶貝也比不上無邊權柄?」
他笑意慘然:「即使我把所有的寶貝都用上又如何?我能用『一日千里』回到西越,可那裡有我的位置嗎?我能無聲無息地讓我大哥暴斃,可我還有二哥,我還有弟弟,我還有叔叔。好教公主知,道具皆有耐久性,越神奇的道具,能使用的次數就越少。」
他的眼睛瞄向我的腰間:「公主的這把刀,用了幾次了?」
我把刀解下來給他,他從懷中摸出一隻單片眼鏡戴上,細細端詳起小刀,最後,他指著刀柄的底部向我示意,又把單片眼鏡遞給了我。
透過眼鏡,我看到刀柄底下刻著兩個字:餘三。
「再用上三次,這把刀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好像從未在世上出現過。」瓊辛撫摸著刀,露出愛憐的神態。
「公主方才問我,為何捨得把這些寶貝拱手讓人,公主說錯了,瓊辛只是把它們送到需要的人手中,只有權力傍身的人,能使得道具發揮出真正精彩的效用。」
需要的人?……我想起了父皇,我的幾個弟弟,還有齊王。
「原來如此,你是在押寶。拿我朝的國運押寶。」我的喉嚨有些緊澀,讓我日夜憂心的朝綱顛覆,恐怕只是由於這個人的野心罷了。
瓊辛聳肩,不以為然。
「不是押寶,而是饋贈。收到道具為禮物的人,都是本就位高權重的貴人,不論是誰,只要能率先參透了道具的妙用,都能極大地增強實力,奪得天下又有何難?我想成為西越王,需要的僅僅是貴國國君的鼎力支持,至於國君是誰,我並不在意。可我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公主你。
「這實在是意想不到。」瓊辛倍感有趣,笑了兩聲,「比起我送給那些更有希望之人的禮物,隨手送給公主的這把小刀,不過是草草敷衍罷了。我原本不抱期待,一國帝姬怎會以刀破鎖?是我小瞧了公主,失敬失敬。不過……」他眼珠又一轉,「公主既然有如此出人意料之舉,想必對道具的玄秘,也是早有所知。可以想見,殿下現在已不滿僅為小小公主了。
「可女人做皇帝,那是難上加難,公主想要擴大勢力,不能沒有道具的加持,茫茫大千世界,您何處去尋道具?」
我反問他:「你有來路?」
瓊辛笑著點了點頭:「在下不才,府上『能人』雲集,只有公主想不到的,沒有在下找不到的。我討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承諾。」
一直沉默立在我身後的甯英才聞言不再鎮定自若,我聽得見她沉重的呼吸聲。
何為能人?自然是她的同類,和她一樣的玩家。
我心下了然:「西越王是誰,我並不在意。若我真的奪得大寶,你為西越王又有何不可?」
瓊辛呼吸緊促,道:「殿下英明。」
我又問他:「你府上的能人從何而來?」
瓊辛笑而不語。
從何而來?利誘,豢養,跟蹤,綁架,劫掠,囚禁,無所不用其極。
瓊辛的人生扭曲而壓抑,他隱忍之下的陰暗底色,決定了他對玩家做出的任何事都符合邏輯。予取予求,自由殺戮。
瓊辛還是那麼慷慨大方,他許諾向我提供無窮無盡的道具,而我要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在登上頂峰之後拉他一把。
我能登上皇位,瓊辛深信不疑。
我出門之後,甯英才顫抖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冷涔涔,全部是汗。
我拍了拍她以示安撫:「放心。他應該沒能看出你的真實身份。」
她卻以祈求的語氣對我說:「救救他們。救救我的同胞。」
雖說人各有命,可到底是存在於陌生世界的一幫同鄉人,她怎能作壁上觀,若無其事?她的心到底沒有這樣狠。
可我不一樣。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於是我輕柔地掰開了她的手。
「那麼,我就非贏不可。只有我有了權力,我才能解救你的同胞。」
甯英才愣住了。
她從前答應幫我,只為了玩一場刺激的遊戲。可是從現在開始,我的成敗也是她的性命攸關。瓊辛在玩家身上嘗到了甜頭,不會輕易放棄,為了求榮,他不介意竭澤而漁,榨幹玩家。他拿到的道具越多,掌握的資訊就越深,長久以往,藏在深宮貌似安全的甯英才,被他找到也是遲早的事。
「殿下這是要脅嗎?」她望著我,難以置信我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個優柔寡斷的公主。
「不。我只是為自己增加一點籌碼。」
甯英才注視著我,眼神慢慢平靜,她做了一個悠深的呼吸,然後道:「殿下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憂爾之憂,助你也是助我自己。
「今日出門匆忙,奴婢有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絲蘿硬要賴在那間有問題的寢房中不走,怕是別有謀算,殿下要小心她狗急跳牆。」
16
絲蘿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三日,三日裡,福才宮僅飛出了一隻雪白的鴿子。
鴿子腳上的小紙筒,甯英才取下來交給了我。
她寫了一首辭別詩,哀婉動人,令人聞之心碎。
甯英才許久未睡的眼中血絲遍佈。
「這東西萬不可讓蕭公子看見,否則又要與殿下生了嫌隙。」
我想起那命書中所寫的,我與蕭玨已錯過的種種羈絆,輕輕笑了出來:「我跟他生的嫌隙還少嗎?不差這一點了。放了這鴿子,信也原封不動地送去。」
我合上剛從內侍局取來的宮女名冊,道:「絲蘿,鬼也。是時候讓她見一見光了。」
第二日午後,蕭玨在福才宮門口求見。
我放了他進來,只留下甯英才守在身側。
「殿下怒的是蕭玨,為何要遷罪小小宮女?她不過是在一個早就荒廢了的樓裡等了我一時片刻,何錯之有?我無父母,絲蘿為了照料殿下,也先後死了親妹與爹娘,兩個苦命之人的一點點慰藉,殿下也要抹殺嗎?」
他的質問一連串地撲來,我卻波瀾不驚。
「蕭玨,你說我怒你,我有何怒?」
蕭玨一怔,啟唇欲言,卻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我怒他被我錦衣玉食地養著,卻沒有一顆心拴在我身上,反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另尋慰藉,與我的貼身侍女暗生情愫?
他確有此想,卻不能宣之於口。
他哪裡有資格使得尊貴的公主生出嫉妒之心?
於是他順從地低下眉眼向我發問,口角卻暗藏機鋒:「蕭玨聽聞殿下前幾日已見過了瓊辛公子,殿下可還中意他嗎?」
他半跪在我面前,脊背還是挺得那樣直,不卑不亢。
我走上前,挑起他的下巴。
「瓊辛自然不如你好相貌,做情人實在差了些。」
他睫毛閃躲,緊抿著的嘴角正壓抑著被當作物什賞玩的羞憤。
「我的命,是殿下所救,殿下要怎樣都無妨,只不要牽累旁人。」
「哦?」我起了興致,「你口中的旁人是指絲蘿?我倒不受累,願意陪你一同看一看,ṱų⁼我是如何牽罪於她的。」
絲蘿的房門緊閉著,屋裡有著隱隱的哭聲。
蕭玨聽見哭聲,雙肩一顫,轉過身向我跪下。
「求殿下開恩,放她出來,饒她一條命。我願起誓,再不會見她一面。」
好一對癡男怨女,苦命鴛鴦。
開門後,只見絲蘿俯臥在床,下半身血跡斑斑,好似受了杖刑。
甯英才與我對視一眼,上前掀起絲蘿的小衣,看了一眼。
她踱回我身邊,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雖小,難掩震撼:「傷是真的,應該是把傷人的道具用在了自己身上。」
蕭玨站在床邊,眼眸低垂,語調沉痛:「殿下已非孩童,怎可如此輕賤人命?她盡心盡力照料你十數載,便只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床上的絲蘿單薄得如一只冬日的殘雀,她睜開淚眼,口中咳出一口血:「蕭公子莫怪公主,不是公主,是我,是我犯了錯。」
我雙臂疊抱,泰然自若地看著這齣戲。
蕭玨咬緊了牙齒,一把擼起絲蘿的一隻袖子,她的長袖之下,掩著一條滿是傷痕的手臂。鞭痕新舊交疊,觸目驚心。
他朝我譏諷道:「都說殿下心慈面軟,可誰知殿下的貼身侍女飽受淩虐,如同身處煉獄之中?」
絲蘿潛心埋藏了多年的伏筆,在此刻響了。
我也終於明白了,前世我臨死之際,城牆之上的蕭玨為何對絲蘿說出了那兩個字——別怕。
原來,他早已視我為洪水猛獸,夢魘閻羅。
我卻格外平靜。
「看來你很是替她不平。可你別忘了,她是我的婢女,我待她如何,你沒有身份,也沒有立場置喙。」
蕭玨怒極反笑:「於是,便要眼睜睜看著殿下將她折磨致死嗎?」
我搖頭,吟吟一笑:「於是,我願替你二人賜婚,你從此便是她的丈夫了,想怎麼護著她都可以。蕭公子既心疼絲蘿,便娶她回家心疼吧。」
我話音剛落,蕭玨托起絲蘿胳膊的手驟然一滑,他整個人如同枯枝幹一般僵硬,往日那雙不露城府的雙眸此刻被怔愣填滿。
絲蘿的眼中,則席捲著狂喜的神采。
對她來說,此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17
「怎麼,你不願娶?」見蕭玨遲遲不答,我偏了偏頭追問,「難道你二人並無男女之情,是我會錯了意?近日有宮女來報,常見你與絲蘿月下柳前私會,喁喁私語,好不親昵。如今何不趁此良機,兩全心願?」
絲蘿被降職之後,反對她的聲音頓時迸發,在我的默許之下,早就不滿的宮女們開始添油加醋起來。
不管她們說得多離奇,我都一概發賞錢。
後來,傳言指向了蕭玨。
有人說他二人暗通款曲,早已私通,最妙的是,有人說他二人合謀造反,殊不知這胡言亂語卻恰恰命中,成了讖言。
我正好趁傳言喧囂之際,順應天時地利,把絲蘿送出宮去。
可是蕭玨似乎不大情願。
他低著頭,目光沉沉,半刻鐘後,他定了定神,剛想說什麼,衣袖卻被絲蘿猛然一扯。
「蕭公子,救救我。公主不肯要我,若你也不肯,我不知該怎麼辦了。」
蕭玨尚未說出的話被塞回了喉嚨裡,他還是沖她微微頷首。
我拊掌三次,大笑道:「好,兩個都曾是我座下的,近水樓臺,郎情妾意,這美事自然由我操辦。
「只是不能委屈了絲蘿,她雖父母早亡,但尚有一門親戚在人世。我未卜先知,早把此人請進宮來了。絲蘿,你便和故人敘敘舊,如何?」
此時,甯英才領來了一個佝僂的老者。
絲蘿面露惘然。
老者先開口:「麥花,我是你堂叔,你不記得了?」
絲蘿入宮前的名字叫李麥花,她顯然也對本名感到十分陌生。
我含笑望著她:「絲蘿,你堂叔小時候最是疼你了。」
絲蘿如夢初醒般哀哭一聲:「堂叔!麥花找得你好苦!未承想這些年沒見,你已蒼老成這副模樣了。可麥花一看見你腮邊的這顆痣便什麼都想起來了,竟真是你!」
她又抽噎著向我頷首:「多謝公主。自從我父母走後,我就再也聯絡不上本家了,若非公主庇佑,不知又要受多久骨肉分離之苦。」
我的笑意冷了下來:「你再仔細看看,他真是你堂叔嗎?」
絲蘿的啜泣聲戛然而止,她臉上的桃花之色也忽然陰沉,怨毒的眼神幽幽地望著我。
蕭玨也淡聲道:「難道是此人冒名頂替,別有用心?殿下,絲蘿與親人分離多年,就算認親心切,看錯了人,也是情理中事。」
有蕭玨幫腔,絲蘿的語氣也順勢變得委屈苦澀:「奴婢的妹妹去了,爹娘也去了,公主說奴婢尚有一個親人在世,卻不知這對奴婢來說是多大的奢望,故而想也沒想就認了下來。殿下縱使不信我,又何必費事找個不相干的人來羞辱我,使我空歡喜一場呢。」
「不相干的人!」那老者發出一聲低吼,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絲蘿嚇了一跳,柔弱地半倚在蕭玨身上:「公主,快請此人出去吧。」
我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這個不相干的人,是你爹。」
絲蘿很鎮定:「這不可能,奴婢的爹娘早就死在了洪水之中。」
「那年洪水,你爹娘被沖散了,你爹沒死,跟著流民一塊兒上京了,還托人往宮裡給你送了幾封信,卻不知你是沒收到,還是沒放心上。」
那老者向我深深福身:「貴人,此人形貌上雖是我女兒,可內裡的魂魄卻好似換了一個人。草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我的麥花自小最疼愛她的妹妹麥穗,怎會明知麥穗快死了,也不肯回家看她最後一眼呢?」
我納罕道:「這不肯出宮照料妹妹還可以說是忠心護主,可為何會連自己的親爹都認不出來呢?難道真是民間傳說的——借屍還魂?」
這四個字一出,絲蘿頓時面無人色,只有一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我。
若說從前她尚有懷疑,那麼如今她便可確信了——我已知曉她的真實身份。
蕭玨挑了挑眉:「公主怎可憑此人幾句話,便確信他是絲蘿之父?」
老者渾濁的眼睛望向榻上那具身軀,咽下了喉中湧上來的哽咽:「此女臀下有胎記,狀若五瓣之花,故而取名叫麥花。我所言真假,一探便知。」
甯英才上前,作勢要查驗,絲蘿猛然抱緊了被子:「你不可,不可動我!」
她惱火地瞪著甯英才,忽然大徹大悟:「是你,你是當年那個揭穿我的宮女!原來你一直藏在這裡!」
甯英才攤了攤手,樣子很是無辜:「絲蘿姐姐在說什麼,奴婢是玉珠呀。」
「不會,玉珠呆傻,哪會有你這樣精明的眼神!」
甯英才朝我癟了癟嘴:「殿下,絲蘿姐姐瘋了。」
「此事就此罷了吧。一直糾纏前塵往事也無濟於事。我本是好意,要為你二人的婚事尋一個長輩出來,不想卻弄巧成拙。」
在我的示意之下,甯英才捧出一碟銀子,交到了老者手上。
我對著絲蘿說道:「你父親寫了十數封信,也沒能從你這兒討來五兩銀子,我今兒賞給他五十兩,也算全了你父女情分。」
我高高拎起,又輕輕放下,給所有人一個臺階下。
看似皆大歡喜,和和美美,可絲蘿的心緒卻被我攪得一團糟。
狗急了才能跳牆,亂中才會出錯。這都是師傅教過我的道理。
而蕭玨看絲蘿的眼神已然冷淡了下來。連親生父親都不認的絲蘿,與他往日心中的那個受盡委屈,卻心地善良的小宮女大不相同,他素來是多疑多思之人,經此一事,又怎會待她毫無芥蒂?
宜早不宜遲,我下令當日下午便送絲蘿出宮,並送了蕭玨一處宅院。
那宅院的位置,距離齊王府,恰恰只有三條街。
「殿下做得好,被攻略物件發現自己撒謊是大忌,如此一來,絲蘿的攻略進度就會大大退後。即使他二人成了親,也只是同床異夢,徒有夫妻之名罷了。」甯英才若有所思,又遞了一塊紅布包的東西給我,「此物乃是方才那位老者臨別所贈,他說這個東西才是他看出絲蘿軀殼中的靈魂並非他女兒的證據。」
我打開紅布,露出一面銅鏡。
我的頭腦頓時嗡然。不知從何時起,再觸碰到遊戲道具時,我的頭就會嗡嗡作響。
於是乎,我再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從穹頂降落的聲音。
【恭喜獲得五大神器之二,關心鏡。作用:照映萬物,明鑒人心。】
我試著用關心鏡照了一下自己,只是瞬間,我的眼前便閃過一片空白,再眨眼,看向四周,只見四面八方的人,頭上都出現兩條近乎透明的玉管,裡面裝著多多少少的液體,有紅有綠。
而甯英才頭頂的兩條管子,皆裝著快滿溢而出的綠色液體。
後來我觀察了幾日才琢磨出這面鏡子的用法,若照自己,他人頭上則會出現兩條管子,裡面液體的多少,代表了相關數值的大小。
上面那一條,代表著此人與我的關係。
下麵那一條,則標注了此人的善惡之別。
若以關心鏡照他人,則能看見鏡中人彼此的好感度。
甯英才教我:「若系統檢測到好感度持續走低,遊戲會宣佈攻略失敗,達成 BE 結局。」
18
半個月後,絲蘿與蕭玨的大婚之日,甯英才替我送上了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撼動了整個京城地界。
百姓對這件事津津樂道:「公主的侍衛娶了侍女,公主不僅送房送地,添妝贈禮,還給了一大筆賞錢,上哪兒去找這麼好的主子?」
而民間小傳中,揣測我與蕭玨之間曾有過隱秘的情事,更是為這場婚禮增添了一絲微妙的色彩,甚至於喧賓奪主,壓過了婚事本身的風頭。
其中當然有我的默許,也有瓊辛潛伏在京中的門客的推波助瀾。
甯英才回宮後,喜得眉開眼笑:「我看此事快成了。婚典之上,我偷偷以關心鏡照他二人,只見蕭玨不僅面無喜色,對絲蘿的好感度也低落,尤其是向賓客解釋為何新娘父親不肯參禮時,那好感度震盪得才叫厲害。
「不過,最精彩的要數絲蘿的表情。她見到我來送禮,臉色極僵硬不說,竟連謝恩都忘了,更坐實了旁人的猜疑。」
是的,有人揣測,我嫁婢女與蕭玨,是為了更好地控制蕭玨,霸佔他的婚事,叫他只為我一人驅使。
我借著這場婚宴,又一次彰顯了我對蕭玨的寵愛。
甯英才地握了握拳:「這樣看來,絲蘿很快就會 BE 了,到時不用公主你動手,她就能永遠失去反擊之力!」
我朝她露出了一個不太真心的笑意。
我沒有告訴她,絲蘿只是我要面對的排頭兵。我的身邊埋伏著一個處心積慮謀算著如何搶奪我的人生的人,這固然可怕。
但更加可怕的是,絲蘿對我造成的傷害並非來源於自身,而是源自她所棲身的大樹。
齊王意在造反,拉攏初入宦海的蕭玨,也是為了利用他的出身,撬動那些曾為薛氏不平的文臣故友。
齊王畢竟與我同姓,雖是造反,但算不得改朝換代,他很珍重一切能拉攏的勢力。
若那天我沒有被絲蘿推入密道,而是等待著叛軍的到來,我的下場會是如何?
我猜,齊王並不會殺我。
我只是一個公主,不會威脅他的龍椅,而他本就得位不正,又何必急著殺我,畫蛇添足,徒為言官遞話柄?
若齊王真的打算要我的性命,蕭玨與絲蘿便不會費事騙我出宮,又殺我於城外。
謀劃這一切的人是絲蘿,可真正能要我性命的,是蕭玨。
置我於任人宰割之魚肉處境的,是齊王。
絲蘿者,非獨生,須托喬木。
大樹不砍,我不能安眠。
甯英才似乎讀懂了我的思慮,她決絕道:「公主莫怕,無論後事如何,我都會盡力輔佐你登上高位,只有權柄穩固,才能斬斷後顧之憂。」
她又微弱地歎了口氣,似乎想起了自己那些被瓊辛限制了起來的同胞。
19
甯英才的美好願望並沒達成。
深感危機的絲蘿迅速採取了自救。
——成婚三個月,她有孕了。
「母憑子貴?」福才宮的內室中,甯英才拍案而起,「這一招對旁人興許作用不大,可蕭玨一定會頗為撼動。如此,他對她的好感度要回升了。」
蕭玨被屠盡滿門,絲蘿腹中之子,是他唯一的血脈至親。
瓊辛捎信來,一封信有十幾種筆跡,是十幾個不同的探子所寫。
蕭玨與絲蘿頻頻地出雙成對,現身在京中各個奢靡場,綢莊、玉器鋪、銀樓……蕭玨一擲千金,待絲蘿俯首貼耳,極盡溫柔。
他愈來愈疼惜她了。
甯英才旋轉著筆桿,道:「她有孕得好輕易,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莫非是她兌換了遊戲商鋪中的一次性道具——速孕丸?壞了,若真吃了這藥,她懷的便不是骨肉之軀,而只是一團虛血而已,生不出人胎的,落胎是遲早的事。」
仿佛是為了迎合甯英才的話一般,絲蘿很快請旨,要入宮拜見我。
甯英才像瘟神敲門一般,連連擺手:「不可不可,快快駁斥了她。」
而我卻只提筆回了一個大字:准。
我明知她要把腹中之胎栽贓到我頭上,我決定笑納。
因為我記得,一個重要的節點即將到來。
前世,父皇為此事急得慌亂無措,焦頭爛額,最後還是太后出面,平息了危機。
瓊辛不知從何處請來的野夫子教導我:混亂之中,必有機遇。
既然蕭玨遲早要與齊王合盟,我不如把此事推得快一些,等所有的大魚都下了水,我才好一網打盡。
讓他再恨我一點,又有何可傷?
絲蘿朝我盈盈一拜:「夫君說妾身身懷有孕,不宜走動,可妾身如今團圓美滿,不能不進宮叩謝舊主,問殿下安。」
我賜下了一盤吃了一半的糕點,送她一個藉口。
反正即使不是糕點,也會是茶水,或是我宮中的熏香,或者再簡單一點,她會在我宮中絆上一跤。
果然,吃下糕點之後,不足半個時辰,絲蘿便痛苦地捂住肚子,滑坐在地。
老太醫在我的叮囑下,不緊不慢地趕來了,兩指在她腕間點了點,便敷衍地收了行頭:「胎裡不足,沒留住。」
太醫走了,絲蘿則長啼一聲,暈了過去。
待蕭玨火急火燎地趕來後,絲蘿才緩緩地睜開眼,抓著他的衣襟說:「妾身腹中之子,是夫君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妾身只是想給蕭家留個後。」
只有我知道,她想說的並非蕭家,而是薛家。
蕭玨的瞳孔劇烈地震顫,他目之所見不再是奄奄一息的絲蘿,而是薛家四十七口人命。
我查閱過當年的史料,即使我不願相信,我也需承認,薛家是無辜的。
現在,他自然把我同等地看作劊子手。
這一次,蕭玨沒有再向我興師問罪,他只是望著我,輕輕地說:「殿下不愧是趙氏之女,殺伐果斷,令人望而生畏。」
我有些散漫地笑了:「阿玨怕我了?」
「不。」他的聲音極涼,冷得令人發抖。
「我只想向殿下謝恩。殿下推了我最後一把,助我成才。若有這個孩子,蕭玨恐怕心軟了,再拿不穩刀,更不能盡心盡力,做您的內臣了。
「我謝公主,給了我效忠的機會。」
我照了一下藏於袖中的關心鏡,只見蕭玨頭頂那一雙本就短促的綠ẗů⁴管如被烈日蒸騰般迅速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兩道血水如蛇一般飛快地攀爬、成長。
蕭玨,開始恨我了。
從今天開始,我們終於成了仇敵。
也許時間比前世更早,但至少這一次,我真的做了惡,我沒有被蒙在鼓裡,我並不感到委屈。
20
七日之後,瓊辛的人送來消息:「齊王府懸賞五十金,出了個奇怪的謎題與民同樂,多少人躍躍欲試卻不得解,今日有人揭榜了,且進了齊王府,便再也沒有出來。公主猜猜是誰?」
「題面為何?」
「白子先行,似是而非,走鹿上任,頂地立天。」
我付之一哂:「揭榜者,蕭玨。」
這題面,真是說中了蕭玨的心事。
白子先行,是混淆黑白。
似是而非,是是非不分。
走鹿上任,是指鹿為馬。
頂地立天,是乾坤顛倒。地立天,是乾坤顛倒。
這一題,非深恨朝廷者不敢答。
找人一同造反這事,也要願者上鉤,兩相投契才好。
我看向一旁焦灼地扯著髮髻的甯英才,道:「看來,他們已經伺機而發,我們也該有所動作了。
「明日就要把你獻給父皇了,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21
我把甯英才送到了父皇面前。
「父皇,此人是我的宮女,偶夢神龍降世,開了天智,能為我國謀。」
父皇的目光沒能在甯英才的身上停頓一時片刻,便笑著同我打趣道:「哦?我的小璿兒何時如此一本正經了?」
我接著平靜道:「她有三預言,請父皇靜聽。」
父皇的唇角壓了下來:「國家大事,豈容你兩個女子兒戲?」
甯英才不管不顧地跪下,吐出了我們商量好的第一個預言:「七日之後,夜空將出現九星連珠的奇觀,昭示我國將臨生死變革之大際。」
父皇更加不悅,不耐煩地挪開眼睛,看向手中翻弄了許多年的聖人言集:「璿兒,你的人,你領回去,朕不殺她,往後不可妄言。」
甯英才複深吸一口氣,揚聲道:「奴婢願以自身性命擔保,所言之事字字屬實。」
父皇把聖人言集重重地撂在茶案上,剛要發作,被我搶先開了口:「七日而已,有甚不能等?真真假假,到時自然知道了。若她真是信口胡謅的,那不必父皇動手,兒臣自己就先殺了她。」
「這麼離奇的天象,朝廷養的十數位占星師都看不出,偏生她言中了?」父皇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你吧,快些把人領回去,父皇還有要事辦。」
七天之後,京城的夜空中果然出現了千年難遇之奇觀——九星連珠。
這並非天助,乃是人為。
瓊辛送了我一物,名叫排大星。
他說我們所在的世界,所謂夜空,不過是一層虛妄的海市蜃樓,星辰的排列本無各種規律,用上了這個道具,更能隨心所欲地排星佈陣。
甯英才道:「此一次性道具用途廣泛,往往是玩家可以隨意兌換使用的,作用不大,但所需積分高昂,一般是高等級玩家用來祝關係好的人生辰快樂才會兌換。」
九星連珠之景引起了所有人鋪天蓋地的議論——有關徵兆,有關國運,很快,久無大事的天下沸騰了。
這不得不動搖了父皇的態度,他苦苦詢問甯英才夢中之龍長什麼樣子,又是如何降神意於她的?
當然,關於這兩點,甯英才只是閉眼搖頭不答,此乃天機不可洩露,不足為凡人道也。
她又提出了另一個預言,這回,父皇的臉色比上一次還難看,但他不敢再怠慢她了。
「半月之後,西域群狼將會啃咬我國的疆土,西北一帶,三年之內風聲鶴唳,民不聊生。」
父皇陰沉了半晌後,問:「女相師,可有解法?」
甯英才咂了咂嘴:「須得見機行事。猛虎本不會懼怕小小郊狼,可總有蒼蠅滋擾,糊住了虎目,才使得一隻腳總被群狼啃咬。」
按照前世的時間節點,半個月後,匈奴將聯手邊境三個小國,進攻我國疆土,時戰時退,引得邊境守兵疲憊不堪,只能大量招兵買馬——買的是匈奴人的馬。
我軍龐大,行動遲緩,每逢戰事都嚴整以發,鋪墊周詳。
可是匈奴軍深諳地形,神出鬼沒於山谷之間,意在叨擾,而不在交鋒。
沒一個將軍想吃敗仗,所以三年的疲戰中,無數的糧草、軍備、人馬被調來調去,城池丟了又撿,撿了又丟,其中雁過拔毛、中飽私囊的官員無數。
三年下來,我軍未占得一點便宜,邊境線雖在,可邊境的民生卻大大凋敝了,原本通往西域貿易的通道,也再難走通。
直到齊王帶兵出京,親自深入敵腹,直搗匈奴大營,才平息了這場匈奴之亂。
齊王更是被民間歌頌成神武將軍。
現在想來,他並非神勇過人,而是早與匈奴裡應外合,三年後,父皇手中兵力逐漸衰弱,他的兵馬卻在無聲中壯大。
現在,我要先齊王一步,找到匈奴主營。
瓊辛認為,這很簡單,只要道具:區域地圖,就能辦到。
這是一張地勢圖,上面的資訊詳盡而精准,哪裡有暗道、洞穴一目了然,人群聚集之處更是特意做了標記。
不過邊境戰場空闊無比,須得二十人同時獻上地勢圖,方能掌控敵軍動向。
瓊辛拍著胸脯向我保證,開戰後的第十天,他就能將這份機密送到我手上。
22
在聽到甯英才說,她能算出匈奴大營的駐紮之地所在何處後,父皇龍心大悅,開了金口,許諾待此次風波平息後,可格外開恩,特許她參政入朝。
「你將成為我朝第一個,能穿官服拿玉笏,走上金鑾殿的女官。」
戰爭如期發生,瓊辛緊鑼密鼓所制的地勢圖也送到了我的手上。
父皇與甯英才閉門三個時辰,繪製了一張佈防圖。
而匈奴營地的位置,則早就用八百里加急密報,送到了主帥手中。
夜色濃濃,我望著天上那些從前神秘、現在失去了意義的星辰,只覺得心中似乎湧入源源不斷的力量。
原來這世上能幫我的不是天命,不是愛,而是至高無上的權力。
西窗輕搖,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翻窗而入,輕手輕腳落地,連月光都不曾驚醒。
他繞到我身後,用棉布捂住了我的口鼻,一陣刺鼻的香味窸窸窣窣地爬滿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頓時身體發軟,站立不穩,那人輕輕地把我放置在椅子上,扯下了面罩。
是蕭玨。
他用在我身上的,是絲蘿在遊戲商鋪裡換取的真言散。
他堂而皇之地向我詢問我軍邊防薄弱之處與接下來的戰術動向,我都一一作答。
他的問題問完了,我也頭腦一沉,倒在了桌上。
離去之前,他修長微涼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面頰。
「睡吧,公主。若你不是公主,若我只是蕭玨……
「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他走後,我慢慢地爬了起來。
方才聽到動靜後,我就匆忙吞下了瓊辛給我的另一丸藥——不動如山,三個小時內,我可免疫任何道具的作用。
我告訴他的戰略資訊,半真半假,足以給他些甜頭,卻能誘他走得更深。
這一招,叫請君入甕。
23
十數日後,匈奴軍重創於峽谷。
此乃我軍佈陣的「虎口」處,敵人深入至此,已沒有回頭餘地,而他們的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匈奴大營,數萬匹馬奔逃入山,潰不成軍。
父皇封了甯英才一個五品女官,金口玉言,為她擬了個官職為「女星君」。
而齊王,深信蕭玨探查來的情報,調走五成親兵,扮作匈奴軍,預備坐山觀虎,漁翁得利,不想卻被山洪困死在半山腰,死傷者過半。
兵馬,是齊王得勢的根基,現在他的這一支主力已經半死不活,苟延殘喘。
我來不及欣喜,就接到了太后娘娘的懿旨。
太后命我即刻覲見。
前世今生,對於這個祖母,我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她似乎總是在生病,總是怒氣衝衝,她已閉門不出多年,父皇也從不肯去看她。
直到她躺在枕榻之上,朝我招了招手,我才看清她手心中那片小小的玉虎符。
太后垂老兮兮,病入膏肓,孱弱得如秋後之葉,很多人都忘了,太后手中尚還握著蔡家軍。
傳說中的蔡家軍,數十年來駐守西南,仁愛百姓,不好爭鬥,庇佑了蔡氏與一方水土。
太后年輕時即為皇后,那時的蔡家軍唯京城馬首是瞻,領先帝命,征戰四方,忠而勤。然而太后並不受寵,直至先帝駕崩,也未能生出一兒半女。
父皇更不喜這個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母后,基後也與蔡家不合,蔡家軍便退守西南,盤踞不出。
這麼多年,他早已淡了討要蔡家軍的心,可虎符卻在此刻的如豆燈光之下,潤澤瑩瑩。
「你叫,趙璿?」太后的喉嚨好似卡著什麼,混沌不清。
「你這些日子,可不少奔忙啊。」她語帶嘲諷,眼神比父皇那年狩獵時遇到的老狼還陰邪。
我低下頭:「孫兒也是為了替父皇分憂。」
她呵呵地笑了:「你不必騙我,你的野心昭然若揭,瞞不過我的眼睛。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忽然關心起軍政大事來,太可疑了。
「就連你父皇那個草包,也會有所察覺。但他還是一味地任由你去做了,你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已過了鼎盛之年,走向垂老兮兮,他已無力分身,正缺少一個你這樣的人襄助左右。
「自己的女兒,當然會守住自家的江山……」她咳了兩聲,「等到你替趙家掃清了障礙,太子便可在太平盛世中登基。」
那兩個被我拋在腦後的幼弟,他們的臉龐重新浮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呼吸緊了。
「哀家這輩子沒有子嗣,先帝說我剛強,不僅不像女人,還沒有人味,你父皇,說我癡迷權柄,不肯放手。
「可沒想到臨了,我遇見一個最像我的人。」
她扯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我從不知孱弱的病人也能有這麼大的力量。
「你們趙家的男人都是孬種,唯有你,像是我的子孫。我這條命快到了頭,你父皇礙于孝道,遲遲沒有對我蔡氏動手,可等我一死,他也好,他選中的太子也罷,必然會清算蔡氏。
「蔡家軍一向忠心耿耿,卻仍然是他們的心頭刺,因為無能之人,最擅長的就是用濫殺來掩蓋恐懼。西南是蔡家祖輩生長的地方,我死後若泉下有知,怎忍見生靈塗炭,兵戈相向?
「你想要這虎符嗎?現在就寫,寫一封聖旨,保住我蔡氏千千萬萬的將士百姓。」
聖旨?我渾身一顫。
太后的身旁老姑姑卻合時捧上了筆墨紙硯。
「若你這小丫頭贏了,這便是字據。若你輸了……」太后搖頭,「這虎符也會落到得勝者手上。我不如賭一把,賭你會贏。」
她把虎符塞進我的手中,合上我的五指。
「成敗在此。」
此時我頭腦嗡然,太陽穴一陣震顫,穹頂之上立刻傳來播報聲。
【恭喜玩家獲得第三大神器,虎符。作用:軍心+50,附帶操控蔡家軍的能力。】
24
光有兵馬還不夠,我還需要把手伸到前朝去。
前世,我指望著蕭玨入朝後,能輔佐庇護我,現在我發覺,這個想法太過幼稚。
我需要更多的人,更多與我利益一致的人。
甯英才進言,說服父皇大開已停止了十年的科舉。
此舉一出,天下振奮。一時間趕車入京者絡繹不絕,市面上的經史典籍被哄搶一空,上至七十老朽,下至牙牙學語的小童,都做起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夢。
半年後,經過層層篩選,留用人才百人。
這一百多人還未來得及派職,一條傳聞就走遍了大街小巷。
先是有人天亮之時來敲登聞鼓,大罵科舉是掛羊頭賣狗肉,實則採錄的一干人等皆出身世家貴族。
很快,又有酒家來報,早在科舉之前,就曾聽見某個貴客酒醉之後,大肆議論本該絕密的試題。
朝廷正一籌莫展,不知如何堵住悠悠眾口之際,京郊處的一所學校忽然拔地而起,辦學之人正是齊王座下幕僚之妻,名喚絲蘿。
傳說此學堂來者不拒,不問出身,教學者更為世家大儒,打的是「普世」「兼愛」的旗號,頓時被百姓津津樂道。
朝廷腐朽,可齊王賢能。
世人一時感懷欽佩,皆稱齊王為「齊仁王」。
此「仁」字乃是大為僭越,既成仁王,何不為君?
傳聞說,北方暴民已成立了「齊天會」,動輒打砸官府,尋釁滋事,且有逐漸壯大之勢。
父皇急得直踱步,卻不知如何挽回朝廷的名聲,只好一聲令下,將口出狂言的百姓全部拔掉舌頭。
我適時阻止了他,然後呈上了另一份榜單。
「其實本次入選的,還有另一批人。只是此榜一直藏于福才宮中,秘而未發,只因茲事體大,兒臣不敢獨斷專行,本想過些時日再敬問父皇聖意,可如今事態緊急,不得不現在就拿出來。
「此榜名為『寒門榜』,入選者皆為布衣草民,這些人將獨立於六部之外,就叫『社稷台』,專聽民聲,為民伸張,更有監聽百官,彈劾群臣之力。社稷台可直面帝王上諫,為君者,兼聽則明,此乃利民利國之大變革。」
齊王若不生事,這些位列「寒門榜」之上的學子將會受我一家驅使。
可齊王借題發揮,我也好把這些人光明正大地送進朝廷。
父皇盯著那寒門榜沉默了很久,他看我的眼光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寒門榜」一經發佈,百姓的怒駡聲頓時消弭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戶戶的琅琅讀書聲,即使不打算入朝為官,可社稷台已經搭成,若他日真的有怨要申,有苦要訴,難道提起筆來連狀書都不會寫嗎?
「寒門榜」的狀元徐德志入宮拜見,雙手高高捧舉著一個禮物,我再三推拒,他卻堅持要我打開看看。
袋中竟然是一袋穀粟。
他紅著臉,磕磕絆絆道:「糧食是國祚之本,殿下功在社稷,恩德無量,這穀粟是我們寒門榜上所有人一把一把湊的,臣等必然盡心竭力,安定民生,報效殿下的知遇之恩。」
我撚起幾粒穀粟,果然,其中有江南米,也有山南穀,這是一袋來自我國一十七郡縣的穀粟。
我的頭又嗡然起來。那個聲音又一次從天而降。
【恭喜玩家獲得第四大神器,寒門之粟,作用:民心+50。】
25
科舉舞弊泄題一事雖然平息了,可父皇的怒意卻未消減,他終於不得不把目光投射在了自己那個看似愚鈍純良的弟弟身上。
齊王身量魁梧,頭腦簡單——父皇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他還是抓捕了一批搬弄是非、煽動民間之人,經過晝夜的審訊,輪番的酷刑,七個齊王黨羽終於露出水面。
我看了這七人的訴狀,閉上眼努力地回憶前世跟隨齊王造反的那些人的名字,訴狀中沒有的,由我來添筆補上。
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最終沿著這七個人,我抓捕了一百多個齊王黨。
其中牽扯眾多,令人咋舌。
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世家大族中,曾與齊王有過交往的逃奔出京,自認問心無愧的也閉門不出,齊王府門口更是門可羅雀。
第二年的秋後,這一百多人被我斬的斬,流放的流放。
而父皇,不知生了什麼病,已經昏昏沉沉幾日,爬不起來了。
我作為公主,自然要監國。我的兩個幼弟,一個提前感知事態不對,偷偷離開了京城,另一個則被我鎖在寢殿中,嚇得飯都吃不下。
我差遣御林軍圍住碩大輝煌堪比小皇宮的齊王府,齊王被圍困七日後,默然放了一把火。
聽說火燒了三天三夜,才燒得個乾淨,其中發現了齊王燒焦的屍首。
後來,史官把這一段駭人聽聞的殺戮稱為鳳火焚臣。
而甯英才面色凝重地向我稟報:「殿下,蕭公子及其夫人,不知所終。」
我坐在龍椅之上,莫名笑了。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
26
皇城之外,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車夫被弓箭瞄準,嚇得鬆開韁繩,不敢動彈。
我立於城牆之上,抱臂而觀。
「蕭玨,你這樣一走了之,薛家叛臣逆黨的駡名,還洗得清嗎?」
半晌後,在女子的哭聲中,蕭玨緩緩走下馬車,他抬起頭仰望著我,一笑如山花爛漫:「公主,許久不見,沒有蕭玨在側,你可還會發噩夢?」
我瞥了甯英才一眼,她便開始宣讀我的懿旨。
「公主明察秋毫,查清當年薛氏謀逆一案,有諸多疏漏,則令刑部再審,社稷台旁監。」
蕭玨沉默,不知是風大吹晃了我的眼簾,還是他的肩膀真的在輕輕地顫動。
絲蘿狼狽地從馬車上爬下,抓著蕭玨的胳膊,恨聲道:「阿玨怎能被她三言兩語蠱惑?多年冤案,你全家老少皆死無葬身之地,血債累累,豈是一句重查就能抹去的?」
蕭玨望向身側的她,語調平靜:「絲蘿,我們走不了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幫我,我也知道,你並非為了我。你現在求情,她或許會饒你一命。」
絲蘿愣了愣,突然發狂大笑:「求情?我憑什麼求情?獲勝的本該是我!」她頓時拔下發簪,猛然逼近了蕭玨的喉嚨,她的頭髮混亂地散開,在風中被吹出了可怖的形狀。
「是你沒用,你為何沒有像劇本一般權傾朝野,你為何不能迷惑住公主?」
絲蘿又仰起頭來,向我獰笑著:「你之所以趕來此地,不就是不捨得蕭玨與我遠走高飛嗎?是我小瞧你了,如今你要做皇帝了,你可以把他帶回宮中慢慢感化他,你是他命定的主角,他怎樣都會愛你的。」
簪子慢慢刺進了肉中。
「你放我走,不然,我就殺了他。」
我毫不猶豫,左手一抬,無數的箭矢便大雨般落下,絲蘿肩膀、胳膊處中箭,蕭玨的胸口之處卻綻開了一朵紅豔的花,他如雨中殘竹,斷折般倒下。
絲蘿愣住了:「為什麼?你竟真的狠得下心殺他?這不對……」
我扶住城牆,努力不讓自己的身體因為心神震顫而搖晃,我的聲音還是如湖水一般平穩:「這沒什麼不對的。還記得我把蕭玨帶回宮的那一夜嗎?我想守在他身邊,直到他醒來,你是如何對我說的?
「你說,怎敢勞殿下千金之軀,為無名小卒守夜?此乃罔顧尊卑,不成體統。
「蕭玨因掩護我出宮賞廟會,被父皇打了十杖,我本帶了傷藥與點心,想親自向他賠罪,是你,絲蘿,攔住了我。你說東西可以替我送到,但我身為公主,怎可向下人賠禮,豈非折煞?你問我,如此不顧身份,把皇家顏面置於何地?
「所以,我先是一國公主,然後才有七情六欲。這都是絲蘿姐姐你教我的,你忘了嗎?」
「不,不!」絲蘿痛苦地捂住了頭,「不是我!怎會是我?」
片刻後,甯英才變了神情:「不對!絲蘿要被驅逐了!我才想起來,她犯了大忌,她不能攻擊攻略物件的,現在遊戲世界檢測出了異常,要驅逐她的魂魄了!」
話音剛落,絲蘿的身體果然好似被抽離了靈魂一般,雙目圓睜,軟軟倒下了。
我走下城牆,走到蕭玨身邊,他的胸脯尚在起伏,目光已有些渙散。
我半跪在他身邊,心中仿佛被什麼牢牢地堵塞,一滴眼淚卻滑落臉龐,原來這是劫後餘生之感?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蕭玨緩緩地抬起手來,試圖替我抹去淚滴:「公主,別哭。蕭玨該死。」
他到底是失了力氣,那只手還沒觸碰到我,便垂落在地。
「蕭玨,此生卑賤,不忠不義,愧對公主,有辱門風,若公主真的為薛家平反,他日重修族譜,不要,不要寫我的名字。」他不住地咳,鮮血沿著他的口湧了出來。
其實他沒有錯,只是我贏了。
今天,我殺了自己的貼身侍衛,他曾陪我嬉笑玩鬧,替我頂罪背鍋,珍視我如熠熠生輝之明珠。
他也騙我,殺我,推我入無間地獄。
孰真孰假,我已分不清了。
日落西山,昏鴉鳴叫,我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在一旁查看絲蘿的甯英才發出一聲叫喊:「公主,她好像……有了身孕!」
27
父皇病得太重了,恐怕要走在太后的前頭。
甯英才帶著一干老臣陪在他的殿外,關於立誰為太子一直爭論不休,未有定論。
我以絲帕掩面哭泣:「兩個弟弟都是我的骨肉同胞,趙令素來果敢,卻太過剛愎自用,他若登基,免不了要大刀闊斧,隨心所欲,朝廷將永無寧日。倒是我的二弟趙溫成,性子雖軟了些,但更能聽進良言,施行德政。朝廷現在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一群臣子聞言先是鴉雀無聲,繼而開始零零落落響起稱讚趙溫成之聲。
父皇此時卻忽然傳喚,命甯英才入內,我也緊隨其後,進了寢宮。
父皇靠參湯吊起了一口氣來,他仿佛看不見我一般,對著甯英才道:「玉珠,朕已有意,立趙令為太子,你……很不錯,朕願封你做太子妃,將來的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莫過於此。只願你能……輔佐我兒。」
我背過身去,掩唇而笑。
甯英才倒吸了口涼氣,糾正道:「陛下,等你走了以後,我就要改頭換面了,其實我叫甯英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才!
「那三個預言呢,我還有最後一個沒來得及告訴你——得位者,鳳女也。
「至於你說的太子妃,皇后……呃,我的想像力其實還要更豐富一點。」
28
父皇在聽甯英才得意揚揚地說她要做女相後,一怒之下急火攻心駕崩了。
甯英才給我賠了個不是。
我擺擺手,並不介意。
他只是我的父皇。寵我慣我,卻從沒正眼看過我的父皇。
漏夜,大皇子趙令擅闖宮門,帶兵將整個福才宮牢牢圍住。
他踢門而入時,我正在試穿龍袍,他挑了挑眉毛。
「阿姐,沒想到你還待在這間宮室,我若是你,早就入主金鑾殿了。」
我捋了捋袖口,略長了些,還要再改。
「我之所以待在福才宮,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太子潛邸。」
趙令一愣,然後哈哈大笑:「阿姐,你好大的口氣,一炷香內,若你脫下龍袍,跪地求饒,我尚可只將你終身幽禁,留你一條命。」
我這才抬起眼來,將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他生得極壯,鎧甲發出冷冷的銀光,腰間懸掛的寶劍刀鞘處沒有磨損,想來未曾拔出過幾次。
他的臉上,滿是志在必得之色。
「你也是。若你現在脫刀卸甲,稱我一聲萬歲,我便許你做個富貴閒人。」
趙令嗤了一聲,搖頭:「阿姐,你可知,當日護送我出京的……」
「是蔡家軍。」
我立刻接上了他的話,掏出虎符:「太后虎符在此。」
送他走,本就是我的授意,如今叫他回來,則是為了甕中捉鼈。
趙令的身後,一把把劍俐落出鞘,劍鋒直指他的項上人頭。
「她怎會,把虎符給了你!」趙令臉上冷汗直流。
忽然間,他雙膝跪地,扯住了我的袖子:「阿姐,你一個女人,怎能做皇帝?你把虎符給我,不,借我!你信我,我會坐穩江山,也會保護你的!」
我掰開了他的手。
「趙令,你不行,你沒這個能耐。」
「你從沒給過我機會,你怎知道我不行?」趙令哀聲道,「阿姐,我求求你,你給我一個嘗試的機會。」
我輕輕笑著,揮手命將士將他拖了下去。
空無一人的殿內,我輕輕旋轉著龍袍,一如我曾旋轉著羅裙。
「趙令,你不知道,你曾有過機會,你敗了。所以現在,只能我來。」
29
趙溫成臨朝的那一日,他請我垂簾聽政,又在百官面前向我跪地不起,痛哭流涕。
他說阿弟愚鈍,做不好這天下之主,只能請阿姐代勞。
百官駭然。
我也痛哭不止,連連推辭。
這樣的戲碼上演了七日後,我終於穿上改好的龍袍,坐上了龍椅。
玉階之下,山呼萬歲。
30
絲蘿變成了一個半癡半傻的人,只會坐在福才宮的門口,偶爾露出一個天真的笑意。
某一夜,福才宮中那間絲蘿曾住過的怪異寢房轟然倒塌,匠人去修繕時,重釘地基,不知為何,竟引起了一陣劇烈的震顫。
整個福才宮都在瞬間搖搖晃晃,坍塌崩裂,變成了一地廢墟。
廢墟之中,匠人找到了一隻小金鎖,它被壓在重梁之下,卻一點都沒有變形凹陷。
這金鎖,曾是我出生那年,母妃為我打造的,母妃還親自送去大名鼎鼎的青玄觀替它開過光。
重生前, 我把它縫進枕中,每夜暗暗摩挲著它的存在。
重生ƭū́₁之後,本該位於枕內的它卻不翼而飛了。
我拿起金鎖時, 頭中忽然轟鳴一聲。
是系統播報, 我已經兩年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了。
【恭喜獲得第五大神器——長命鎖。作用:長命無憂, 歲歲平安。狀態:已使用。祝賀玩家趙璿已集齊五大神器, 天命之主劇本即將開展, 敬請期待!】
原來重生的機會,才是母妃送給我的最後的禮物。
我決定完成甯英才的請托,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我請來十位能人異士,修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煉丹爐。煉丹爐中央燃起的熊熊烈火,緩慢而堅定地舔舐著那五大神器。
那場火燒了七七四十九日, 累昏了十幾個小童,終於,神器消亡在了火中。
甯英才告訴我, 系統商鋪已變灰, 世間的道具效用盡失。
被瓊辛關押囚禁的玩家紛紛接受了系統的召回,魂靈離開了本世界。
而瓊辛雖得到了西越王的位置,卻坐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一有風吹草動, 便如臨大敵。漸漸地, 他得了杯弓蛇影之症, 雖廣請名醫,卻不能根治。
我問甯英才, 是否也要結束遊戲, 回到原本的世界。
甯英才緊了緊身上的女相之袍, 擔憂地望著我, 好似我得了瘋症。
「我好不容易熬到現在, 正是有趣的時候, 我怎麼能回去?怎麼也要等七老八十走不動路才行吧!」
31
後世記載, 昭明女帝, 性多疑,好猜忌,喜用密探, 助長官員互相攻訐、中傷之風。在位四十餘年間, 屠殺反對者無數, 氏族大家一時聞風喪膽, 提起女帝時只聞諾諾之聲,而不敢言語。
女帝身旁有一蕭氏美童,出入皆伴女帝身側, 言語無忌,千嬌萬慣,好不寵呢。有言官上奏,曰美色徒亂心智也, 勸帝不可太過放誕。
宰相甯英才不以為然:「非也。爾知甚麼?此乃替身文學也,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何為替身文學?蓋後世開悟者能解其意罷。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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