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少年時,是個風風火火的勇猛又仗義的孩子。如果生在古代,恐怕就要鮮衣怒馬、仗劍走天涯。無論上學時還是工作後,對朋友、對工作都充滿了赤誠。他從小就篤定自己日後會功成名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江湖上到處是他的傳說。
如今他快要四十歲了。生活和事業都很好,但那其實只是「看上去」很好罷了。
再怎麼不承認,但自己不是個英雄,只是個中年男人,這事實日益浮上水面。
這時候,有人來拯救他了:那個對他一見鐘情的少女今年才剛剛大學畢業,臉蛋和手臂一眼望去帶著年輕的彈性。她迷戀張文,擺出一副非他不可、只要能跟著他,刀山火海也不怕,沒名沒分也沒關系的姿態。
這正是此時此刻的張文急需的崇拜。女孩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裡。沒有見過高級華麗的東西。張文每次和她見面,都要去開一間最豪華的套房。他喜歡看那女孩兒震驚的面孔。
身邊相好的朋友許多都知道他的風流韻事,由於女孩兒確實長得很好看,他們也都很羨慕。巧的是,跟女孩在一起後,他盼了很久的升職終於也快批下來了。這樣一來,張文終於找到些英雄的感覺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至於家裡的妻子會不會發現,發現了又要如何收場,他從來沒有煩惱過。
誰知道,春風得意的美夢並沒有做多久。
那天張文去商場是要給他的小女友買一個珠寶。她趴在珠寶櫃臺流口水的樣子特別可愛,他就暗暗記在了心裡。誰知,卻在商場「抓到」了自己的妻子,正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
事後想想,因為妻子跟孩子同學的家長站在一起說話而大發雷霆實在毫無道理,但張文那時就是有一種直覺——妻子的狀態跟平時不一樣。她永遠是沉默的、拘束的、勞碌的,眼睛裡沒有光。對著那個男人說笑時,她整個人籠罩著一層溫柔的光芒。張文以為自己那時失去了理智憤怒又痛苦全是因為面子,可若要在乎面子,是絕不該在商場裡人來人往的地方發怒的。
他發了大怒,還搶了妻子的行動電話看了,找到了「鐵證」。鐵證面前妻子還嘴硬不承認,竟然還把他也出軌的事拿出來堅持要離婚。兩人都在氣頭上,一氣之下,就去民政局領了離婚證。
張文心中嘔著一股大氣,見了妻子便怒火沖天,但他卻發現妻子已經不再生氣了。她姿態很平靜地跟他一起辦好了離婚手續,接著平靜地對他說:「那我走了,等你心情平靜下來,咱們好好談談。」
她走了,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毫不留戀的背影。
這背影使張文突然想起了小時候。那時他的父母在外地建新廠,每次回來獃幾天就趕著要走。走時,兩人都是急匆匆的,留給他一個連回頭都沒有的背影。那時的張文,連一個固定能養育他的長輩都沒有。各家親戚像踢皮球似的把他踢來踢去。固然每天都跟許多人一起吃飯、一起生活,但他總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現在,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離婚之後,張文回到自己在公司附近租的出租屋。平時他加班或喝了酒,就獨自回到這裡休息。別人可能以為他跟小女友在這裡築了歡樂窩,其實獨居的日子太孤獨狼狽了,他的小屋毫無氣派可言。不要說小女友,他的妻子也從來沒有來過。
離了婚再回來,這裡竟然比平時更清冷了幾度。不知為何,領完離婚證後,最初見到的前妻的糢樣總縈繞在他腦海裡。他們是長輩介紹的。那時她大學才剛畢業,坐在咖啡館窗戶邊的陽光裡,安安靜靜地望著他。是那種攝人心脾的溫柔打動了他。這樣的溫柔柔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更沒有從身邊任何女性身上得到過。跟她結婚始終是張文唯一的選項。婚後固然枯燥乏味,妻子做的飯他也吃膩了,但他從未想過要換一個妻子。結婚十年而從未爭吵,也是張文一直引以為傲的事。十年沒有吵鬧過的女人,說走就走,不留情面。十年,連鐵塊也能長在一起,更何況是人,可能正因如此,張文不停地想著她。就連吃膩了的那些她的拿手菜也突然又饞了起來。等到女友嬌滴滴發來語音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心裡全是前妻的一顰一笑,已經好久沒想起女友了。
懷著這樣突如其來的不舍,再想起她的那些「出軌」的鐵證時,張文的感情變了。他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理解錯了。她這麼多年勤懇踏實地照顧著這個家,怎麼可能做出他幻想的那些醜事?
這樣想著,張文就很渴望能再見一見前妻,如她所說,好好地聊一聊。可還沒能成功約上她,許諾今年完成了業績就給他升職的領導卻突然通知他:由於公司經營不善,他的整個部門都要作為冗餘部門被裁掉了。他業績固然不差,但苦於行業低落,張文四處托關系折騰了一番也沒用,只能慘兮兮地離開了工作了好多年的公司。
離開公司時,許多老友約他不醉不歸,張文卻無力應邀。算算孩子大概快要放學了,他就想著去學校看看孩子,當然也能遇到前妻。不管怎樣,還能看看她們也好。
走到幼兒園附近時,他看到前妻跟一個年輕漂亮的男人一起從一棟居民樓裡走了出來。
內心百感交集,無數強烈的感情沖擊著張文的內心。太多了,使他沒能發火或者說出甚麼難聽的話,只是沖上前去,面紅耳赤地站在了前妻面前。
「啊!你怎麼來了?」許苑又很平靜,她跟年輕人告別後,對張文說:「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已經離婚了的兩個人,一起去幼兒園接了女兒。孩子又見到爸爸,特別高興。張文也很高興,可高興之餘卻特別心酸,費了挺大勁才沒有流出眼淚來。他開車跟前妻一起把孩子送回以前的丈母娘家,前妻答應跟他一起找個地方坐坐。不管剛才那個小夥子究竟是誰,許苑的話讓張文覺得心頭溫暖。不光註意到了他狀態很差,也沒有把他放著不管。
兩人在一家咖啡館坐定。十年過去了,許苑不再是剛畢業的姑娘,卻還是那麼溫柔嫻靜。不知是不是張文戴上了甚麼濾鏡,他覺得許苑整體都不一樣了。連臉都比以前漂亮了。
離婚後他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彼此聊了聊近況。許苑家的父母特別生氣,許苑跟他們大吵了一架。誰知道從沒頂過嘴的許苑這樣一吵鬧,她和媽媽的反而關系更親密了。許苑聽說張文被裁員了,特別震驚。她知道張文向來都把工作看得極重。她說:「你還好嗎?」
「不太好,特別想……元元。」張文到底說不出「特別想你」這句話。
「她有沒有好好陪著你?」第三者是兩人間的一根刺。許苑還是直接提了起來,使氣氛馬上填了酸味和火藥味。張文卻啼笑皆非:「沒再見過了。這些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你真的沒必要那麼生氣。」
「有沒有必要生氣應該我說了算吧?」許苑皺起眉頭。
「你還不是一樣,這麼快就跟小夥子出雙入對了?」張文心裡本來就憋著不舒服,這時就直接把話懟在許苑臉上。
「你說曉傑嗎?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你們可是從他家出來啊。」是一棟陌生的居民樓,張文就琢磨著,一定是男方的家了。
「那不是曉傑的家,那是我們的學校。」
「啥學校?玩游戲學校?」張文又想起前妻跟那個「曉傑」微信裡的字字句句,怒火又點了起來。
「你生甚麼氣?我沒有出軌,是你的誤會,出軌的是你。你只是誤會就這麼生氣,還覺得我沒必要生氣?」
許苑說得道理相當通順,張文無言以對。可怒火還在心裡,他正要開口,許苑卻接著說:「你現在心裡甚麼感受?我當時比你更難受。你背叛我,還要在背後講我的是非,怎麼了?把自己的老婆塑造成一無是處的傻瓜,你的出軌才能名正言順嗎?你才能博得女孩子的同情嗎?」
語氣雖然非常激烈,但說得卻一針見血。張文驚獃了。他這個前妻以前就這麼厲害的嗎?
「曉傑說的玩游戲是真的。就像元元跟抖抖一起玩的那些游戲是一樣的。」許苑的情緒還有些失控,她不耐煩地解釋道:「我之前狀態很不好,機緣巧合遇到了元元幼兒園退休的老院長。她現在發揮餘熱,開辦一個..….算是心理治療機構吧。就是說:我現在心理有問題可能是小時候受過刺激,所以再回小時候的狀態去重過一回,就叫成人幼兒園。」
「這不是胡鬧嗎?」張文怔怔地說:「你心理有甚麼問題?你不挺好的嗎?」
「不是我發瘋咬人才算心理有問題。」許苑逐漸平靜下來:「你出軌,我多難受啊,但我也沒法直接跟你談。就連發瘋了沖你嚷嚷我也做不到。你爸媽,從結婚前就把我當保姆一樣使喚,現在又總用元元是女孩兒來侮辱我。這麼多委屈,我都說不出來。所以發瘋是心理問題,甚麼都說不出來也是心理問題。」
無論張文想象力怎樣豐富,也料不到妻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目瞪口獃半天才開口。
「你說的我不太懂,但是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怪不得。
「你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顯得特別放松,我還以為是因為婚外情。」他坦誠道。
「那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
「你問吧。」
「是這樣嗎?那你是想再找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給你生兒子嗎?」妻子問。
「不是,不是。」張文急忙否認:「生不生兒子我無所謂,有元元已經很好了。」
妻子瞪大了眼睛:「真的?那你爸媽那個時候一直罵我生不出兒子,罵我沒本事,你為甚麼從來也不幫我說句話呢?」
張文很震驚。父母這樣說許苑嗎?他從來沒註意過。可現在,他離了婚,父母卻馬不停蹄地催他再婚,趁著年輕再填一個兒子。這才一周時間,他已經不勝其煩,這樣莫名的壓力許苑已經承受了至少四年了。
「對不起……」張文心情很沉重:「我從來沒有為你想過。」
許苑沉默了好久,終於說:
「你能跟我說聲對不起,我真的很高興。」
這天,兩個人聊得很深。但張文心中還有極想說卻說不出的話:「咱們離婚,是不是太倉促了,還有機會能再試一次嗎?」說不出口,只能取而代之。臨別時,他終於問道:「我自己狀態也很差,也想去試試心理治療。我也能去你那個幼兒園看看嗎?」
張文第一次走進許苑所說的「成人幼兒園」,見了蔣校長,她毫不避諱自己對張文的私事了如指掌的事實,迎頭便問:「你自己生活,還好麼?會不會覺得很孤獨?」
「真是很孤獨。」沒聊幾句,張文就對和藹的蔣校長全盤托出:「我真想再跟許苑複婚好好過日子,以前對她不好的,再好好補回來。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以前那樣對她,不是因為你故意想傷害她、傷害孩子。你不考慮她的感受,是因為也沒有人考慮過你的感受。」
她這樣一說,張文突然想起:最近自己日子這樣難過,父母卻從沒問過一句「你好不好」,而是催婚、催婚、不留喘息的空間。
小時候呢?他輾轉親戚家中備受白眼,想念父母,卻從來也得不到一絲問候。父母每次回來總是大包小包地給親戚們帶東西,滿嘴都是「辛苦了,添麻煩了,我這孩子淘氣。」
他只對母親說過一次,三姨不給他吃肉,只給弟弟吃肉。母親卻說:「還不是因為你討厭。」從那以後,張文再也不盼著能擁有父母的關心和愛了。
只有小兄弟們喜歡他、崇拜他。只有成績好,才能收獲表揚。小張文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學校和朋友上,一方面成績向來優異,另一方面,朋友遍地都是。又優秀,又淘氣,這使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後來,他考上很好的大學,又找到不錯的工作。各種禮物生活費源源不斷地讓前妻送給父母,他們嘴上誇他有出息,真孝順,有事還用他工作辛苦來擠兌前妻,張文心裡卻知道:這都是他的成就換來的。
不是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好孩子,畢竟他「討厭」。
一個快四十歲的老爺們,坐在蔣校長面前,滿心酸楚。蔣校長看著他這個樣子,輕柔地說:「你能來我這裡,我很高興。在這裡,無論你是甚麼樣子,每個人都愛你。」
張文平時是個衣冠楚楚的人,誰知進入成人幼兒園後,適應得比他自己想得快得多。大家都欣然接受了這個「新來的小朋友」,許苑也對他很熱情照顧,帶著他到處看。他曾以為是妻子外遇的曉傑和抖抖爸爸也都對他特別友好。大概了解了環境之後,抖抖爸爸就跟他一起玩了起來。
有人說,男人到老都是孩子,總懷著童真的一面。看來是真的。抖抖爸爸跟他年齡相仿,性格也相近,特別像他小時候的那些朋友。真有意思,張文心想。他在這裡的第一天,交到了一個「好朋友」,而且還在班裡有一個「喜歡的女孩」,真的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放學」後,他又跟前妻一起去接了女兒。其樂融融,令他心情特別舒暢。
第二天情況就更有意思了。張文跟抖抖爸爸一起踢球玩兒,這時,他眼睛總偷瞄許苑,真想讓許苑看看他「英姿勃發」的樣子。可是許苑卻專註地跟曉傑一起玩游戲。張文又跑到教室裡,待在離許苑很近在玩他特別擅長的搭樂高,許苑還是沒看他一眼。這樣折騰了半天,張文突然想到:他又在傻乎乎地重複自己之前犯的錯誤了。一門心思地工作、奮鬥,還以為只要掙錢升職就能獲得每個人的尊重,當然包括許苑。但許苑的需要卻不是看著他在一邊「耍猴」。
他就主動跑到許苑和曉傑平時玩游戲的區域去問她:「我能跟你們一起玩嗎?」
曉傑這個小夥子特別奇怪,他就喜歡玩過家家。與其說熱愛玩過家家,倒不如說喜歡玩角色扮演。他時而扮演醫生,時而扮演老師,時而扮演警察。這倒好,張文一加入游戲就成了爸爸。可這「過家家」的游戲實在太難玩了,那些塑料蔬菜、木頭烤箱,玩具娃娃,張文確實是毫無興趣。加入角色扮演後,他不由自主地很不耐煩,頤指氣使起來。
「對不起,我不想跟你一起玩兒了。」許苑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你還想在這兒玩也行,我要去玩兒別的了。」
許苑走了,曉傑還留著。「這樣吧,我演醫生,你演護士,」曉傑說。
許苑不想跟他玩的態度那麼堅決,張文心情挺低落。他又想:說不定許苑也不可能再跟他複婚了。也沒敢跟許苑一起去接元元,只敢遠遠地看看娘倆的背影。
誰知這麼一瞄,就看到了令他汗毛倒豎的一幕。沒想到他置之不理的情人竟然會找到元元的幼兒園來。
張文像獵豹一樣,沖出自己的藏身之處,想把站在幼兒園門口的那個人拖走,又不引起任何人(尤其是許苑)的註意,但那怎麼可能呢?他從背後一揪住她,她就放聲尖叫起來。等扭頭看清楚是張文,又連哭帶嚷地辱罵起來。不要說許苑了,幼兒園樓上的小朋友都探出小腦袋來看了。
張文不知道她竟然會這樣撒潑。正當張文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許苑沉聲說:「你好,我是張文的前妻。你是他女朋友吧?」
抖抖爸爸直接把元元和抖抖都領會家裡去玩了,讓這三個烏眼雞似的大人好好談一談。他們找了一個路邊餐廳坐下來,張文下意識地想和許苑坐在一起,可許苑悄然避開了。
「真的不想跟我玩啊。」張文心想。於是三個人各坐三個桌邊,氣氛劍拔弩張。
」你瘋了?你找到這裡來想幹甚麼?」張文對女孩呵斥道。
「你不回資訊不接電話,你想幹甚麼?」她尖叫。
「咱倆甚麼關系啊?憑甚麼我就非得接你電話、回你資訊?」張文心虛之餘,也想在許苑面前表現出跟女孩劃清了界限的樣子,聲音格外嚴厲。那女孩從沒見過張文這樣的臉色,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咬緊了牙發狠:
「這就是你前妻?你離婚了,還是你哥們告訴我的。你騙我說離了婚就要娶我,現在你翻臉就不認人了!我不是找不著你嗎,那我至少能找到你女兒吧?」
聽她這麼說,許苑聽不下去了。她卻沒有發火,而是溫柔地對女孩兒說:「他這樣不辭而別,你肯定特別難過。」
「當然了!」她惡狠狠地瞪了許苑一眼。張文口中一無是處的這個前妻,長得幹淨又整齊,氣質也優雅,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
「那天你加我微信給我發他睡覺的照片,我也特別難過。當然現在我們算是和平分手了,但你也大可不必這麼理直氣壯。」
女孩兒流著眼淚嚷嚷道:「他說他愛我,所以你才是第三者!」她又轉向張文嚷嚷著:「你答應了要娶我就必須得娶我!憑甚麼說話不算話?」
「他也答應過我要永遠忠誠。你在跟他交往的時候,怎麼會不考慮這個呢?」
「我跟你不一樣!」女孩兒失控地顫抖著說:「我比你年輕漂亮,還比你可愛!」她又對張文說:「我究竟哪裡不夠好了?你為甚麼要拋棄我啊?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改還不行嗎?」話說到這裡,語氣幾乎是哀求。就連張文也起了惻隱之心。年輕女孩分手了這樣傷心,誰知是因為太愛這個人,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好。以前張文不太會註意別人的這些心情,現在他不太一樣了。
「不是你不夠好,是我們不該在一起。」他對女孩兒說:「有時間如果你願意我們再好好談談。但你確實不應該到孩子的學校這兒來。」
「她不會的,」許苑笑著說,表情很溫柔。
女孩哭著走後張文問許苑:「你怎麼對她那麼好?」
「她到元元學校門口來堵你,我不得先把她穩住嗎?萬一瘋了怎麼辦?」許苑瞪了他一眼:「你還沖她嚷嚷。」
「你不生氣嗎?」
「能不生氣嗎,都是你惹出來的破事兒。」許苑說完匆匆走了,張文站在那兒,莫名覺得有點甜。
張文覺得每天最多的動力就是到學校去粘著許苑,可玩了沒多久,許苑又把他拒絕了。「我不想跟你一起玩。」
她堅定的態度散發著奇怪的魅力,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張文追問:「你為甚麼不喜歡跟我玩?」
「因為你太霸道了。」許苑說,「你明明就不怎麼會玩,還一直指揮我,態度又不怎麼樣。」
「我真的不喜歡玩過家家呀。」
「那你幹嘛要找我們一起玩?」許苑瞪著眼睛,完全就是一個小朋友。
「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玩。」大家都坦誠相待,張文說完,臉漲的通紅。就像一個笨拙的丈夫,粘著妻子和孩子(雖然眼下只是一個假娃娃),遭到妻子的嫌棄,他還厚著臉皮往前湊。
「你想跟我一起玩?是因為喜歡我嗎?」許苑居然這樣問。
「是啊,我喜歡你。「張文的心砰砰地狂跳。
當年對許苑求婚時他都沒有這樣的感覺。大概因為本來兩個人來相親就是奔著結婚去的。
許苑聽了,竟然拉起了他的手。「我也喜歡你。不喜歡你對人那麼霸道,不代表不喜歡你,你明白嗎?」
這番對話後,張文竟然跑到廁所裡去躲了好一會兒。這簡直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溫暖的、最美好的一句話。他的心狂跳,停不下來。他不由得想,這可真好。就像他和許苑的人生倒轉,有了一次機會,讓他們從毫無保留的童年開始交往。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切不美好都有機會修正了,簡直就像一個倒敘的小說。
他心裡充滿了甜蜜和浪漫。再過一周,就是許苑的生日了。張文便開動腦筋,準備給心愛的女孩子準備一個驚喜。勝敗在此一舉,他一定要在那一天取得勝利。
這樣的想法聽起來蠢得離奇,換了他身邊其他的朋友恐怕既不支持也不理解。但抖抖爸爸卻理解。他們兩個就像兩個嘰嘰咕咕的大男孩,在學校的角落裡商量著用甚麼方法來感動許苑。
「她不喜歡奢侈品,」張文掰著手指頭說:「也不喜歡沒用的那些花兒啊草啊,小貓小狗也不喜歡,嫌髒。」
「那還剩下啥了……」抖抖爸爸很無奈:「我老婆就喜歡這些。」
「對啊,那你說,女孩兒除了這些還有可能喜歡啥?」
「是你的老婆,你得自己想,」抖抖爸爸無奈地說。
「哎,自己的老婆,自己想。」光是這樣想著,張文都覺得高興。最後他決定,要給許苑寫信。許苑生孩子之前特別愛看書,如果信寫得特別動人,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光寫信顯得光禿禿的,你再弄點甚麼小心意吧。」抖抖爸爸認真提議,但體格龐大的兩個男人蹲在樹籬旁邊竊竊私語商量出來的招數,怎麼聽都覺得幼稚。
白天,張文在「幼兒園」裡,用蔣校長提供的材料做一些手工送給許苑。晚上,他回自己小小的出租屋裡給許苑寫信。從未寫過任何東西的張文開始得非常艱難,面對一起生活了十年,現在又令自己揪心牽肺的女人,寫了「你好」就卡住,實在不像話。想了半天,決定從第一次見面的回憶開始寫起。這樣一寫,第一封信就寫了很長。
第二天放學後,張文回到出租屋卻見到了沒打招呼突然殺來的父母。二老嘮叨著他一個人過的多麼邋遢,又催著他快些找個女人來照顧他,還說這回過來就是找了個女人要介紹給他,要他趕快給人家打電話。「有人照顧你,我才能放心啊!」這樣說個不停,搞得張文不勝其煩。
「元元她媽也真夠絕情的,也不知道來幫你收拾收拾。」
聽到這樣的抱怨,張文忍不住了。「她憑甚麼要來幫我收拾?這麼多年操勞得還不夠嗎?」
「她操勞甚麼了?」母親可忍不了別人這樣懟她:「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單位家庭一把抓,天天三餐都照顧好,她呢?你在公司吃了多少年外賣了?」
「您像她這麼大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我三姨家。三頓飯並一頓飯,丟了甚麼東西就把我打一頓。」猝不及防地提起,母親怔了一下,接著馬上使用流利的話術:「你小時候淘氣著呢,小偷小摸可不氣人嗎。」
「我從來沒幹過小偷小摸的事。」張文的語氣裡已經有了藏不住的悲憤和痛苦,但母親卻好像沒察覺:「那都多少年了,你都不記得了。」
「您記得?您親眼見著了?三姨說甚麼您都信,親生的兒子從來也不管,現在我離婚了,您究竟是為我著想催我相親還是又想找個地方像踢皮球似的把我丟給別人?」說著說著,好像 37 歲的張文隱退了,5 歲的張文出現了。他委屈極了,又悲傷,又勇敢:「你們用不著管我,這麼大了不用再往別人那兒塞了。許苑對你們比對親媽媽還要熱切,你們一句好話也沒有。以前你們和我都沒看到許苑的好,現在我看到了,我準備懇求許苑和我複合。」
母親瞠目結舌,父親急了:「那像甚麼樣子?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徐叔叔家的兒子就跟一個女的分分合合,大夥都嫌他丟人!」
「原來如此。」他們都是為了面子——跟從前的張文一樣。從年輕就生活在這個廠裡,也許結婚生子、工作生活,無不是為了面子。至於一個活生生的兒子十分麻煩怎麼辦,確實只要丟給親戚,以為工廠奮鬥為名,就算不上丟臉,還顯得十分光榮呢,簡直是兩全其美的好買賣。張文感到絕望又釋然。他對父母說:「如果我和許苑還能複婚,就請你們不要再插手我們的小家了。我早就離開廠區,離開 B 市了。至於咱們這個家,三歲時你們就把我丟下了。」
晚上,他把這一切都寫進了信裡。這些年對許苑的不公,也一一寫了。
「對不起,我誠心誠意地向你道歉。」
第三天,他寫了元元。雖然是相處不多的孩子,但那些忙著工作不著家的日子裡,他在外面也經常想孩子。沒有對許苑說過,現在都寫在信裡。第四天,他寫了自己對十年婚姻生活的感想。雖然沒有好好聊過,但他卻仔細想過。除了對不起許苑之外,他也寫了自己的很多不滿足。事業不順利時,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盼著許苑能陪他好好看會兒電視,可許苑總是忙得要命,又因為不許元元看電視,所以大人也不許看電視。雖然知道自己根本沒分擔許苑的家務更沒有體貼過許苑的心情,但那也是張文曾經在家裡真真切切的寂寞的時刻。
「我們的第一次婚姻已經過去了,但那也不會沒有意義。就像蔣校長說的,你和我的感受都值得訴說是不是?」
第五天,張文放學後跟女孩兒見了面。他不再逃避,認真地聽了女孩兒的訴說。她這個人糊裡糊塗,但好在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能成長。原來認真地傾聽有這麼好的效果,女孩不再瘋狂和傷心了。臨別時,她對張文說:「雖然你是個混蛋,但我不會把你忘了。」這天回家後,張文在信中坦誠地寫了他的出軌經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需求,在那其中獲得了怎樣虛無縹緲的虛榮心的滿足,當然也寫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下坡路,中年危機的痛苦。他寫道:「現在我已經明白,靠這些是好不了的。能讓我的幸福其實一直都在我卻看不到,那就是你曾經為我照顧好的那個家。」
第六天放學後,他又跟許苑一起去接孩子。過完今天,就是要「決一死戰」的日子,張文莫名地緊張和激動。他送母女倆到了樓下,鼓起勇氣紅著臉說:「我能上去跟你們一起吃飯嗎?」不知許苑怎麼想的,但元元高興極了。她興高採烈地要給爸爸看她新畫的小公主,直接把張文拽上了樓。
離婚後,張文第一次跟前妻和孩子一起吃了晚飯。即便是離婚前,這樣的時光也極少,他總是奔波在各個飯局上。真好啊,這就是溫暖的家庭的感覺。張文小時候也沒有感受過。
元元睡得早,孩子睡了,許苑對他說:「你早點回去吧。好不容易不上班了,按時睡覺,把身體調養過來。」
張文愣了一下。他說:「你以前也總是這麼說,好不容易周末了,別喝酒了,讓身體休息休息吧。好不容易早回來,別玩行動電話早點睡。」
「是嗎?」許苑笑著說,「我都不記得了。」
「但我從來不聽你的。」
「哈哈這個我倒是記得。」
「今天開始聽你的,因為你說不管我怎樣你都喜歡我是不是?」
「當然,無條件的愛。」許苑笑得真好看,她說:「蔣校長說的。咱們大家彼此對彼此都是無條件的愛。」
收獲了無條件的愛,懷著希望,張文這一天獨自回到出租屋時,不再覺得清冷了。他動筆給許苑寫最後一封信。這一封信,他寫了長長的、動人的告白。這些話從未對許苑講過。
「我還想擁有一次愛,也想學著愛你和元元。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好好彼此治療?」
第二天,是許苑的生日,也是張文在「成人幼兒園」的最後一天,過完這一天他就要開始去幾家新的公司面試了。
早晨的課結束之後,張文悄悄地把一大遝子信和手工塞給了許苑。
「這是甚麼啊?」許苑大吃一驚。
「生日禮物,」張文羞赧地撓著頭:「生日快樂。」
「哇,是信啊!你居然會寫這麼多信。」
「是這幾天寫的,專門為你生日準備的。」張文勇敢地說。
許苑挺高興,收到這封信之後,她就一直躲在繪本區看信。張文很想知道他是甚麼表情,但他太緊張了,連待在教室裡都不敢。
他躲在戶外,真想抽根煙放松放松。
「這麼慫啊?」抖抖爸爸坐在他的身邊。
「能不慫嗎。」
「你今天要是成功了,我真心為你高興。」抖抖爸爸說。
「我一直想問你,你為甚麼回來這個地方上幼兒園?」張文問道。
這裡的人都各有各的問題,但一般彼此並不問這些。
「我有暴力傾向。」說起心事,抖抖爸爸說:「哎,真想抽根兒煙。」好兄弟,心照不宣,倆人都無法得逞,彼此相視一笑。
「我跟抖抖媽媽吵架之後,一開始老愛砸東西,後來終於對她動手了。」
「那你…..這毛病是怎麼來的?」
「學的唄。從小,我爸又打我媽又打我,好好的話不會好好地說。我還以為自己長大之後不會變的跟他一樣呢。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真的對自己特別失望。」抖抖爸爸支起身子如數家珍地說:「告訴你我在這兒學到了甚麼哈:第一,對暴力說不。第二,有任何想法要好好地用嘴,用嘴!表達。」張文聽他這麼認真地強調,嘿嘿笑起來,也沒那麼緊張了。「第三,打人是不對的。打了我,打了我媽媽,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傷害,我得去對那個人說,你這樣是不對的!!」
「你說了嗎?」
「說過了。上個周末回家跟老頭兒說的。」抖抖爸爸顯得莫名地傷感。「我嘰裡咕嚕說了一大通,他卻已經老了,過年前剛摔斷了腿,現在站著都哆哆嗦嗦。聽我說完這些,他根本沒道歉,還說把我養這麼好,沒甚麼錯。但是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抖抖爸爸說:「他是他,我是我。是倆人,分得幹幹淨淨,所以我當然能變成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對吧。」
「對啊。」張文很佩服。
「我還想跟我媳婦兒好好道個歉。回頭等她回來,我也給她寫一堆信。」
「她直接走啦?怪不得總看見你一個人帶著抖抖。」
「動手之後我媳婦兒說,有一次就有一百次,非要跟我分手不可。我說我去做心理治療,我去根治我自己,等我把自己治好了再來求她原諒。她現在已經離開家半年了,我也是尋尋覓覓了很久才找到蔣校長這裡。等我好了,蔣校長會給我作證,到時候再把我的媳婦兒追回來。」
兩個男人惺惺相惜,抖抖爸爸用力拍了拍張文的肩:「你今天要是取得勝利,就算是我取得勝利的第一步。我到時候比你還高興。」
如果哪個「小朋友」剛好「在校」期間過生日,蔣校長就會定個蛋糕,大家一起好好地慶祝。據說還有過壓根不過生日的小朋友,就想在這裡過個生日,蔣校長也會滿足。
今天許苑是名正言順的「小壽星」,蛋糕、蠟燭、王冠俱全,每個小朋友都送了她小禮物。市值固然微不足道,但全是一份份心意。
大家吹蠟燭,分蛋糕。有一個每天坐在這裡拿電腦噼裡啪啦打字的女孩兒,胖乎乎的。聽說她剛來的時候連米飯都不吃,現在抱著一大塊蛋糕吃得滿手都是。
慶祝完了,張文心跳如擂鼓。他想喊,卻因為太緊張而變成了咆哮:「等一下!!!!!!」
大家都嚇了一跳,站在原地看著他。
「我,我知道你把信都看完了,」他緊張得直結巴:「我,我想再用嘴說一次。」「小朋友」們恍然大悟,都竊笑著看著他。抖抖爸爸沒有竊笑,他也很緊張,捂住了自己闊大的胸口。
「我不想跟你就這麼分開,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這句話想了一百種講法,最後喊出來的卻是最赤誠不加掩飾的版本。
許苑連耳朵都紅了。她把兩只手緊緊地扭在一起。張文知道,在她特別膽怯的時候就會這樣死命地扭自己的手。她在膽怯甚麼呢?
她在大家的目光中沉默了三分鐘,終於開口了。
「對不起張文,我不願意再跟你在一起了。」
張文差點被擊倒。但他站住了,繼續聽著許苑的話。
「我把信都看完了,你特別坦白,我也很感動。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你是一個可憐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願意做你的朋友,無條件地愛你,永遠聽你說話,作為朋友彼此治愈。行嗎?」
說完這番話,許苑捂住臉哭了起來。
張文手足無措地看著哭泣的她,突然想起了許苑在這裡的「課題」。
「我得把我的感受說出來,我得勇敢地拒絕別人。」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課題。獲得無條件的愛,學著付出無條件的愛。這樣說來,既然是無條件的愛,複合與否還有甚麼重要的?
「好,我接受你的拒絕。」張文坦然地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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