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苑:我和我的情绪 成人幼儿园

鬧表嚮的時候,許苑還睜著眼睛。她一夜未眠,身邊躺著緊緊擠著她熟睡的女兒和大字形酣睡的丈夫。
在她身邊自己的行動電話裡,存著昨夜從丈夫行動電話裡拍到的他出軌的證據。
丈夫昨夜回來得很晚——這很正常。但他可能是喝了酒或太累了,行動電話還亮著,就睡著了。許苑本想幫他把行動電話鎖上、充上電,卻一眼看到了跳出來的資訊。
「你要是再不理我,下次人家不給你了哦~」
就像著了魔似的,許苑拿起那個行動電話,打開了那條資訊。
發來資訊的是一個頭像很美麗的女孩子。她翻看了這女孩和丈夫的历史記錄,得知他們是早已發生過關系的甜膩的情人。
所有證據一一用自己的行動電話拍下。但光憑這些,還不至於令每天疲倦至極的許苑一夜難眠。她看到丈夫頻繁地對著情人抱怨自己。
「你不知道對著那樣一個邋遢粗心又一點情趣都沒有的女的有多反胃。」
「當初要不是因為她以死相逼,誰會娶她,她真是把我毀了。」
「你做的三明治特別好吃,寶貝兒。我從來沒吃過。你真是賢妻良母。」
三明治的資訊是昨天,昨天跟往常一樣,許苑幫丈夫做了午餐帶到公司。考慮到加熱之後還好不好吃的問題,她做了不容易變腥的鹵牛肉,是她鹵了四個小時的。
雖然又累又氣,但鬧表嚮了。對一個主婦來說,除了起牀絕無第二個選項。
她把女兒喊醒,往常她這樣做時會特別小心不要打擾到應酬到很晚才回來的丈夫,今天因為一腔怒氣,她聲音和動作都特別粗暴。
女兒醒了,不敢撒嬌,又沒睡夠,就踡縮在那裡不動。
「給你三分鐘,起來穿衣服。」許苑冷冰冰地說。
丈夫聽到這些,皺起眉頭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早飯做好時,丈夫也起來了。
「怎麼又是面條?!你平時也上點兒心吧,別的女的誰這麼怠慢自己的老公?」
喂孩子吃早飯時,丈夫舉著他的牙刷跑出來,怒氣沖沖:「怎麼還沒買新牙刷?我都說了好幾遍了!!」
許苑確實把這件事給忘了。她嘟囔著:「今天去買不就得了。」
「今天把我帶回來那個羊腿給我爸媽送過去。別再忘了,再忘都要放壞了。你那個腦子能記得住甚麼?」
「我前天剛跑過一趟 B 市送魚,怎麼不一起讓我送?那麼遠的路……」
「怎麼了?還嫌麻煩?你一天天的甚麼事都沒有,不應該多去看看我爸媽?!」
許苑有一萬句話堵在心頭,卻化成一絲冷笑:「你媽又讓我生兒子,我怎麼說?」
丈夫聽了,扭頭看著她,眼神中滿含著驚詫和不屑。「有病。」
他雖沒有一句好話,,心情卻不顯得很壞。說完就哼起了歌。
許苑看著他這個樣子,感到百般委屈和煩躁湧上心頭。她多想能跟他吵一架,大聲地罵他,質問他:我到底哪裡邋遢,哪裡把你伺候得不好了?你幹了骯髒的事也就罷了,為甚麼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跟姘頭來指責我?
但許苑說不出。她扭頭看到孩子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捏甚麼東西,氣不打一處來,粗暴地把孩子拖到門口。
一手提著羊腿,一手牽著孩子。出門晚了,20 分鐘的路,只給許苑剩下了 10 分鐘。顧不得手被沉重的羊腿勒得生疼,只顧著奮力趕路的時候,電話嚮了。
放開孩子的手,接起電話,是她的媽媽。
「小寶呀,」許苑的媽媽到現在還在叫她小寶:「我的行動電話呀,今天來電話就是不嚮,怎麼回事啊?」
「又把靜音鍵給碰到了吧?」許苑氣喘籲籲地說,還不能忘了回頭催促騰不出手牽著的女兒。小朋友趕得滿頭大汗,也追不上媽媽。
「咦?你這是甚麼態度?」許苑的媽媽慢騰騰地說:「我只是、有個小小的問題要問你,你就這樣不耐煩了。等我老了,走不動路了,你還不得把我扔到養老院去?」
「不是的媽媽……」許苑連忙放軟了語氣:「我出門晚了,元元上學要遲到了,我正在路上……」
「嘖。」媽媽嚮亮地嘖過之後,卻還要留出挺長時間的震懾空白:「你呀,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磨磨蹭蹭,毫無時間觀念。要不阿文怎麼總是對你不滿意。效率,規劃,這是做人最重要的。你連最簡單的家庭主婦的工作都做不好,問題正是出在這裡。」
「抱歉抱歉,我們來晚了。」到了學校,學校正要關門,接孩子的老師已經準備回教室了,見到許苑和孩子,老師又折了回來。媽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責備許苑「無能」,她也不顧上聽了,一面連連道歉,一面緊著把自己的小孩往老師那裡推。
許苑註意到今天接孩子的老師身邊還站著一位女士,她 60 歲左右的樣子,笑得很慈祥。這是這所幼兒園的創始人蔣校長,許苑知道,因為學校裡就掛著她的畫像。
「完了,今天學校來老領導檢查工作了。」許苑這樣想著,更奮力地推著自己的孩子。
誰知小朋友嚎啕大哭了起來。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她討人厭地哭著,一邊用小手胡亂揪著許苑手裡提羊腿的袋子。那條羊腿重得離奇,早已把許苑的手指勒得痛極了。被孩子這樣一拽,簡直是鑽心的疼。
「你怎麼回事?!」許苑暴怒地扯下孩子的小手,用自己的手指頭狠狠地戳著孩子的小肩膀,把小朋友戳得直往後退。「你都四歲了連痛痛快快進幼兒園也不會?!」
孩子哭得失控,簡直可以說是尖叫了。「別哭了!」她怒吼。在怒吼期間,還不忘抱著歉意抬頭對老師笑一笑。「現在!立刻!給我進去!!!再哭?!再哭我就不要你了,你就沒有媽媽了張子元!!」
接孩子的老師很尷尬,她走出院門來拉住孩子的小手柔聲哄著。孩子的小臉上滿是絕望,她輕輕依靠在老師身邊,總算答應跟著老師進去。
老師又對面紅耳赤、脖子上的筋都在跳動的許苑說:「元元媽媽,您先冷靜一下,我帶孩子進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來晚了。下次一定再早點起。」
孩子跟著老師進去的路上還在嚎啕哭泣,許苑連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提著羊腿躲到了學校旁邊的牆角。她靠在那裡,胸中的暴怒還在熊熊燃燒。手被羊腿勒得劇痛,她感到無比的疲憊和絕望。但哪裡還能休息呢?到公婆家的長途車快要發車了,要是趕不上,還得再等兩個小時。這樣二老中午就吃不上羊腿了。
正準備邁開雙腿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很溫柔的聲音。「好大的一條羊腿啊。」
轉過頭來,看到蔣校長笑眯眯地看著她。
「您是……蔣紅安校長吧?」
「不是校長嘍,已經退休了。」
「您今天來學校視察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今天起晚了。」
「別在意,我也不是來視察的,就是今天早晨起得早下樓晨練,經過學校就過來看看。」她那麼悠閑,聲音平穩又絲滑,就像滑溜溜的被子拂過許苑的心髒。她從老校長的面孔上、語氣中,沒有看到一絲一毫對她的不滿——畢竟她是一個無力把孩子教養得乖順、也沒能按時把孩子送來學校的失敗的母親。
「你這是帶著大羊腿要去哪啊?」
許苑的公婆住在 B 市,開車要一個半小時,乘坐長途車卻要三個小時。這天巧了,蔣校長碰巧要去 B 市辦事,熱情地邀請許苑坐她的車同去。許苑一開始覺得不好意思連連推辭,蔣校長又說,她在那裡辦事大概要半個小時,完了事就返程,許苑若是時間允許,再跟著她一起回來。

去一趟公婆這裡,光往返就要六個小時,這一天就變得特別緊張,做甚麼都來不及了。再加上每次去了公婆總要找茬訓話,又要耽擱好一陣子。碰巧有借口能早點返程,許苑忙不迭地答應了。
坐在蔣校長車上正尷尬著不知說甚麼好時,電話又來了。
不用說,又是許苑的媽媽。
「糟糕,把她老人家給忘了。」許苑嘀咕。
接起電話,那邊自然極為不滿。許苑當然不能怠慢她,卻也不好意思把蔣校長晾著不管。對媽媽說了幾次「一會兒給您回電話」,老人家卻聽不見,兀自說個沒完。媽媽的教誨聽了一輩子,可現在許苑三十多歲了,再聽也還是一樣,心慌、頭暈,渾身不舒服。
「真不好意思……」總算掛掉電話,許苑一邊對蔣校長道歉,一邊難過地看到媽媽發來了三篇公眾號文章。題目分別是:《自律給你力量》、《做了這幾件事,是在害你的孩子》、《不要等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才後悔!》。
「不自律,當媽不合格,不孝順」,壓根也不用點開看,媽媽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
「剛才這是你媽媽打電話?」蔣校長問道。
「是,讓您見笑了。我都這麼大年齡了還跟小孩似的被媽媽訓斥。」
「你這話說反了,應該這麼說:我都這麼大了我媽還跟訓小孩似的訓我。」
蔣校長這樣一說,許苑也輕松地笑了起來。
「我看你早晨特別著急,是不是工作很緊張啊?」蔣校長突然問,許苑臉馬上就紅了。她哪有甚麼工作,不過是個家庭主婦。家庭主婦白天啥事兒沒有,不過就是趕趕長途車,給老人送點兒肉罷了。
「我沒工作,就在家待著。」許苑訕笑。
「喲!那可不輕松啊。」
「在家待著還不輕松?」
「你想想,你有哪天是沒甚麼事亂逛的?是不是覺得甚麼也沒幹,其實一點兒也沒歇著?」蔣校長說。
「這倒是……」許苑答道:「大概是我媽說的,我效率太低了,所以才總顯得忙忙叨叨的。」
「你媽媽也是全職媽媽嗎?」
「不是不是,」許苑說起媽媽,倒是自豪了起來:「我媽媽是咱國內最早的一批 IT 工作人員,可能幹了!」
「哦……」蔣校長這一聲意味深長:「所以她壓根也沒幹過全職媽媽這個活兒呀。」
這個活兒?全職媽媽還算是個活?
「孩子的生活和教育全是你管吧?家裡衞生和飲食全是你管吧?兩邊老人都是你一個人照顧吧?還有那一大堆哪裡壞了,哪裡要交費了,搬個家呀,換個家具呀,是不是都是你管?」
當然,全家就她沒事幹,她不幹誰幹?可被蔣校長這樣一羅列,「活兒」還真不少。
「到了晚上,你老公下班了,你媽媽也下班了,你下得了班嗎?都吃完飯了你不還得洗碗?孩子不還得管著?等她睡了,你還得收拾吧?這每天工時可長了去了。」
許苑聽了,哈哈直笑。蔣校長認真地把全職媽媽說成是一份工作,連「工時」這種詞都用上了。可蔣校長還沒說完,她又說:「到了月底,他們都發工資了吧,到了年底,他們還有表彰大會呢。誰表彰你啊,誰給你發工資啊?」
「沒有,沒有,沒人給我發獎狀!」許苑覺得很久沒有這麼輕松地笑過了,可笑著笑著卻又覺得有點委屈。
「全職媽媽,不能說是咱們社會上最辛苦的工作,也能說是跟別的工作並列最辛苦的工作了。你可別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呀。」
「您說得倒像真的似的,我家裡可沒人這樣想。」別說她家了,誰家不會這樣想?別的小朋友的家長送孩子,都穿著整潔的職業裝。只有許苑,早晨忙得不可開交時,經常穿著家居服就出門了。沒工作、沒本事,許苑一直深以為恥。
「我還想問問你,你生寶寶以前是做甚麼工作的?」
「我以前是個會計。」許苑答道。
「那生完寶寶怎麼就辭職了呢?」
「她爸說,我掙得那幾毛錢還不夠喝西北風呢。」
「你是不是覺得,他是在說你的工作沒價值,你沒本事?」
當然啦。本來也沒價值,本來也沒本事啊。

「其實,他深層的意思是,你做全職媽媽,給家庭帶來的價值大於你做會計的價值。你替代的是保姆、保潔,還有老人幫忙帶孩子帶來的健康方面產生的費用。你想想,是不是?」
說到這裡,車子已經開到許苑公婆樓下了。約好半小時後蔣校長來接她,許苑提著羊腿往公婆家走時,腦袋暈乎乎的。蔣校長說得都沒錯,可為甚麼她就感受不到自己的能幹和價值?
公公給她開門時,沒有一點好臉色。許苑倒習以為常,像平常一樣笑容滿面,說明了來意,又把羊腿遞了過去。婆婆倒是個周到人,臉上還有點笑糢樣,讓她坐下歇歇。可屁股剛在沙發上擺平,婆婆就開始了。
「我兒上班去啦?」
「嗯。」
「你看看,天天起早貪黑,多辛苦啊。」
起早貪黑?許苑想到他行動電話裡那些令人惡心的對話,心中冷笑。起得倒是早,也不知道天天在哪裡貪黑。婆婆還在說:「但凡家裡有個人能分擔分擔,我兒子也不至於年紀輕輕累得這個樣子。你看你爸,年輕的時候每天五點就能下班回來,還能出去打牌呢。」
公公在旁邊一言不發。自從女兒元元出世,公公對她就沒再笑過。仿佛她若不再生出一個大胖兒子,就不值得老人家咧一咧嘴。
「張文沒多辛苦,起的比我晚,睡的比我早。」許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這樣回答了婆婆。
「你……你那能一樣嗎?你醒著也是閑著!」婆婆挺生氣,客客氣氣的微笑也收了起來。
「也沒閑著啊。」在蔣校長這麼說之前,許苑還真沒意識到自己每天做了多少事:「您看我現在不就沒閑著嗎?家裡那麼多家務沒幹呢,還得在這兒跟您聊天。」
「這……」婆婆搭不上話了,公公馬上挺起腰板站了過來:「你怎麼說話呢?甚麼叫得跟你媽聊天?誰求著你來了?」
「張文啊。」許苑說得平靜,其實心裡又怒又怕。
「你甚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就是家裡事很多,跑一趟 B 市一天又沒了。張文孝順,自己還不樂意出力。」
「你究竟出甚麼力了?這麼大一條羊腿,你出一分錢了嗎?嫁進門這麼多年了,給我們買過甚麼像樣的東西沒有?錢也不掙,孩子也生不出來,你究竟出甚麼力了?」
許苑被公公氣得笑起來。他這些年來倒光繃著臉,醜話果然憋著沒有說出口。他到底不願意直接說出「生不出兒子」這句話,竟然說出「生不出孩子」來了。合著元元已經四歲了,連個孩子都不是?
「原來您二老從來也不幫我們小家的忙,是因為元元是個女孩兒?」
公婆二老都僵住了。
「我從來沒求過您,我覺得我是元元的媽媽,帶元元當然得我自己來。但我就一個人,不可能又帶孩子又上班去,我又不像您兩位,命好,張文小時候廠裡有托兒所,他奶奶當時也硬朗。連房子都是工廠分的,不像我們倆。」
提到房子,是因為他們倆住的是許苑媽媽名下的一套小兩居。公婆都知道,被戳中了痛點。公公性格比較暴躁,馬上就要爆發,婆婆卻把他攔住了。
「苑啊,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媽明白。但非要去你們那兒生活,不也是因為你嗎?要不然,張文在我們廠裡,你爸怎麼提攜他不成?這些咱們都不提了,最主要的就是你。男人是家裡的頂梁柱,女人是甚麼?女人是後備軍啊!後備軍得把最重要的事放在心上,你說是不是?」

「最重要的事,就是生二胎吧?」
「還用說嘛。哪有女人不生兒子的。」
「我媽就沒生兒子。」許苑表情僵硬。
「那不是趕上不讓再生了嗎?現在可不一樣了。你說,你想要爸爸媽媽疼你,不得先做點甚麼嗎?不然爸爸媽媽哪能平白就滿意了呢?」
許苑聽到這裡,心頭倒是一陣平靜。她思忖了一會兒,開口道:「我知道您二老想抱孫子,張文也知道。也不是光您二位急,張文也急,這不是在外頭給您又找了個兒媳婦嗎。我也不再給您添堵了,回家我就跟他離了,咱們都清淨。」
說完一看表,約好的半小時已經快到了。她堅決站起來,婆婆臉色煞白地拉她,她一把甩開了。
下樓時,蔣校長的車還沒來,她站在路邊,渾身哆嗦。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頂撞過長輩,這算是頭一回。不知這到底是因為昨晚發現了張文的外遇,還是因為蔣校長的一席話?
這樣對婆婆說了,後果會是甚麼樣?不用猜,她立馬就會給張文打電話。這樣張文就會知道她偷看了他的行動電話。他會怎麼樣?認錯嗎?求饒嗎?可許苑又想,他恐怕不會做這些。
「我找外遇,還不是被你逼的。」就連張文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她都能想的出來。
想著想著,許苑難過得連肩膀都垂了下去。還好,容不得她繼續想下去,蔣校長的車來了。
「又麻煩您了。」
「小事,別客氣。我看你挺不高興,剛才發生甚麼事了嗎?」
「又被公婆懟了一頓,說我不上班,還生不出來兒子。」
「甚麼?」蔣校長誇張地瞪大了眼睛:「被這麼說,你特生氣吧?」
「當然,有點太生氣了,我也說了幾句,對他們兩位挺不禮貌的。」
「你說甚麼了?」蔣校長溫和地問。
不知道為甚麼,見到蔣校長的第一面,就讓許苑覺得無比親切。也或許是太久沒有跟人說心裡話,許苑一股腦就把方才的你來我往都說了。就連「找了別的兒媳婦」也說了。
「……所以……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我發現了。」
「跟他談過沒有?」
「沒談過。」為甚麼不談呢?許苑也說不好。一般電視劇裡演的不都是怒極的妻子把丈夫從睡夢中折騰起來,一頓鬥毆嗎?她卻只顧著一個人躺著,痛苦煎熬地度過了一整晚。
「那你今天是第一回跟公公婆婆頂嘴?」
「第一回。」
「你覺得怎麼樣?輕松點兒了沒有?」
「沒有……」許苑活了三十多年,還是第一回被人問「那你現在的感覺怎麼樣」呢。
她毫無經驗,只好認真地想、認真地感受了一下。
「害怕,後悔,激動,想著為甚麼不再忍忍。」
「為甚麼還想忍著呢?」
「我這麼沖動甚麼都說了,不是添亂嗎?本來不論怎樣,總還能照樣往下過吧。」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小朋友。說是小朋友,現在也大學快畢業了。」蔣校長徐徐說道:「這孩子當時在我們班裡,從來不跟人吵架。搶了我的,我就給你。打了我,我就裝作沒有這碼事。看起來總是高高興興的,心情很平靜。不哭不鬧也守紀律。」
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許苑心想。這有甚麼不對嗎?
「我發現,他媽媽是一個特別強勢的媽媽。在家裡,沒有任何東西是他自己真正擁有的。當然哭鬧撒嬌都不行,他媽媽對他期望很高,要他從小就像個大人樣。」
我媽媽也是。許苑在心裡想。
「我找他媽媽談了幾回,你猜怎麼著?」蔣校長的表情顯得很無奈:「他媽媽馬上就把他轉學走了。不過,最近這個孩子自己聯繫上了我。他因為很厲害的抑鬱癥已經輟學了,好不容易才考上的清華。可惜吧。」
「太可惜了……」考取名校一直是許苑媽媽對她的期望,但她當然沒那個本事。若是考上了,怎麼還會得抑鬱癥呢?
「人就像一個罐子,咱們的情緒,生氣啊、委屈啊、高興啊,就像水。有時往裡蓄水,有時往外倒水,人才能好好待著,可你跟那孩子一樣,不是罐子,是高壓鍋。沒人掀開你們的罐子,你們悶久了,你猜猜會怎麼樣?」

會爆炸呀。許苑想了想問:「那我為啥沒炸?」作為常用高壓鍋的主婦,答案顯而易見,她馬上自問自答道:「因為我有出氣孔?!」
「大概如此。所謂出氣孔,就是有那麼一個人,你可以隨便把你的負面情緒發洩出去。那個人不會拋棄你,或者不敢怎麼樣。」
對許苑來說,那個人就是元元啊。原來她對元元那麼兇不是「嚴厲」,而是「出氣」。
不用蔣校長多說甚麼,許苑已經能明白這樣做對孩子是不公平的。她難過地沉默著,車裡一片寂靜。蔣校長耐心地等著,許苑終於又開口說話了:「我不能再當一個高壓鍋了。」
「說得好!」蔣校長很高興:「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這麼一問,許苑又獃住了。是啊,她能怎麼倒水?有話就說,她做得到嗎?
「高壓鍋很難搖身一變變成茶壺的。你得琢磨琢磨,你是怎麼變成高壓鍋的。人雖然生下來各不相同,但沒有誰天生就是高壓鍋的。可能在你小時候,只要想發脾氣或者想表達,就會得罪人,就會有後果吧?」
「是啊,是啊。」許苑隨便一想,就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
「那我們要解決高壓鍋的問題,就得從根源上解決。」
「怎麼能從根源上解決?」回家跟媽媽打架?
「你就得回到小時候,重新學著對朋友和大人表達你的憤怒和情緒。」
許苑瞪大了眼睛,像不認識似的看著蔣校長。難道她有魔法?這就能掏出甚麼東西把她變回童年去?
蔣校長看著她的樣子直笑。
「我要是有魔法就好了,把你們統統變小。可惜沒有啊。那我只能創造一個環境,讓你們在那裡能完完全全地做小孩子。我把那個地方稱為成人的幼兒園。」
「呵呵,哈哈哈,」許苑笑得尷尬:「這麼大人了還能做回小孩子?」
「能的。一開始誰都尷尬,但我有辦法讓大家放松。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過來看看。」
不過甚麼「變回小孩子」,許苑絕對不會做。做一個高壓鍋的事兒先暫且不提,至少拿孩子出氣這種事不能再幹了。
到了接孩子的時間。她每天站在幼兒園門口接孩子時都很煩躁。想著又要面對這個討人厭的小東西,一點兒也沒有想念和親熱。今天她的心情卻不同了,也看到了不同的東西。孩子興高採烈地從學校裡出來,遠遠地見到她,馬上「刷」地變了臉。四肢都拘束起來,臉上又掛起了嘰嘰歪歪令人惱火的表情。
孩子沒有做錯,錯的是我。她這樣想。
這個認知沒有使她更輕松,反而在她已經背得很重的包袱上又加了重重的一塊石頭。
「元元,」她溫柔地對牽到了手裡的孩子說:「公園裡有好多落葉,咱們去玩玩,好不好?」
她把孩子帶去公園,金黃色和褐色的樹葉堆了滿地。踩上去沙沙地嚮。可孩子卻不敢踩,她可憐巴巴地扭著手指站在路邊。
許苑覺得很心疼,一時也不知道怎麼破解孩子這個狀態。畢竟,哪怕是昨天,如果孩子敢往裡面踩一腳,她也要叫喚:「都是土!!髒死了!!」
她突然豁出去了。捧起一大堆枯葉,直接撒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大吃一驚,接著就哈哈地笑了起來。母女兩個在枯葉堆裡玩得瘋極了,當然弄得很狼狽。渾身是土,頭髮裡也塞滿了揉碎的枯葉。

玩夠了,回到家,兩個人一起嘻嘻哈哈地洗幹淨,衣服也丟進洗衣機裡。孩子這一天對著許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很開朗,眼神裡都是欣喜。她玩得盡興,也很快地睡熟了。這時,許苑接到了一個微信新好友的邀請。漂亮的女孩頭像像微商似的,但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
經過這樣疲憊漫長混亂的一天,許苑實在沒精力直起腰桿子來跟小三吵架了。丈夫還沒回家,不知道是不是跟這個女人在一起。她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幹甚麼?」
小三恐怕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久久沒有回資訊。終於,她發回了一張照片。
是張文熟睡的樣子。
「他睡著了,今天就不回家了,我來跟姐姐說一聲。」微笑臉。
許苑把行動電話丟得遠遠的,在孩子身邊不敢出聲地痛哭。哭完了,她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送完元元,她就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前往蔣校長所說的「能變回小孩子的場所」。
她心想:「只是去看看。」
「可能的話,再跟蔣校長聊一聊。」
蔣校長的「成人幼兒園」就在「小孩幼兒園」附近的一棟公寓樓裡。許苑「自己送自己」過去,感覺像女兒小時候送她去半日托班。下了電梯,她吃了一驚:這裡裝潢得完全是一個幼兒園的樣子。色彩鮮豔,到處掛著畫兒和作品,也有許多「玩具」。
許苑伸著腦袋找蔣校長,見到裡面有好幾位成年人。她當然覺得好奇,就偷偷多看了幾眼。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躺在一堆軟墊上,翹著腳丫子看「兒童繪本」;有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士,正在書桌前用電腦寫東西。但她頭上戴著亮晶晶的公主王冠,懷裡抱著一個大娃娃,一邊寫還一邊對大娃娃說話。最逗趣的是,居然還有一位老大爺。他像個小孩一樣坐在地板上,認真地拼火車軌道。拼好一塊之後,就用小火車走一遍,試試看這軌道合理不合理。
「框嚓,框嚓,框嚓,嘟!嘟!!」老大爺嘴裡叫著。許苑捂住嘴,怕自己笑出聲。如果蔣校長沒有把這裡的事對她講得清清楚楚,她恐怕會覺得這兒就像個精神病院。
蔣校長見她來了,臉上掛著溫柔又欣喜的表情。
「大家都是高壓鍋嗎?」許苑悄悄問。她突然覺得,蔣校長把「高壓鍋」這個概念植入了她的腦袋,已經是童趣的第一步了。
「不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問題。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問題都需要回到小時候才能解決。所以在這裡,他們忘記自己是個大人,就連那個必須得工作的女孩,我也要求她把工作當做游戲。有的孩子搭建積木,有的孩子畫畫,她寫她的稿子,這些都是幼兒園上午自由選擇的游戲。」
「他們看起來都很開心呀。」
「是呀,」蔣校長笑得好慈愛:「你的元元每天在幼兒園裡也是這樣的。」
真好。許苑想到自己每天沉浸在瑣碎的家事中的樣子,總是那樣煩躁、忙亂。她一眼就看到房間的角落裡布置了一塊「過家家」區,那裡有玩具娃娃,玩具廚房,還有玩具清潔工具。真像我家呀,許苑想,如果能在那裡玩一場,恐怕跟在家裡做家務的感覺不一樣吧。

不過,她只是過來看看,也如願又跟蔣校長聊了一會兒。講述了昨天跟孩子一起盡情玩耍的場景,蔣校長聽了很開心。她說:「那你呢?你開心嗎?」
她又這樣問了,許苑只好又認真地想了一下:「開心,我從來沒那樣玩過。真的好開心。」
離開蔣校長的幼兒園,她回到家,馬上又墜落回了原本的生活。媽媽又打電話來,催問到底甚麼時候回去看她,幫她弄行動電話。家務活幹得千篇一律、無比煩躁,下午快要接孩子的時間,丈夫張文突然回來了。
「咱們談談吧。」他說。
「我快去接孩子了。」許苑表情很冷淡。心頭的憤怒在沸騰,她突然想:「哇,高壓鍋快炸了。」
「這麼早?」丈夫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許苑冷笑道:「你連孩子幾點放學都不知道嗎。」
「那就速戰速決吧。你跟我媽說要離婚是怎麼回事?」
許苑本能地慌了,對方的態度又這樣毫無道理的咄咄逼人。不過她告訴自己:我要往外倒水,我不能爆炸。「你自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咱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你對我連這點兒信任都沒有嗎?」
「沒法兒有。」許苑掏出行動電話,把昨晚小三的聊天記錄懟到他鼻子前面。如此鐵證如山,誰知對方竟然早有準備:「這就是我同事,她追我好久了,昨天去幫她辦喬遷派對,又不是只有我,全部門都去了。好幾個都喝多了睡了一會兒,她非得找事兒。」
「哈?」許苑氣得大笑:「你自己不是跟她說你老婆不理解你,把你的一生都毀了?不是你自己說她身嬌體軟,比誰都溫柔?她朋友圈還參加糢特培訓呢,你們公司還有糢特業務?」這麼一來,張文果然惱羞成怒:「你竟然偷看我的行動電話,你甚麼時候變得這麼可怕?!」
他暴怒著走來走去,叨咕著:「過不下去了,過不下去了。」
反咬一口!倒成了我的錯了!許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她拿上包奪門而出。
距離接孩子還有四十五分鐘,她站在街上,耳邊突然嚮起蔣校長溫柔的聲音:「你的感受是甚麼?」
憤怒、痛苦、委屈。她這樣對自己說。就像已經撐到極限的高壓鍋。這個樣子去接孩子,恐怕又要呲呲地出氣了。她想到昨天孩子快樂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再傷害她。
許苑抹了抹眼淚,終於下定決心,直奔蔣校長的「成人幼兒園」。
這天,她又沒帶元元回姥姥家挨訓,而是陪著孩子去了商場的游樂園。痛快地玩了一晚上回到家後,小孩昏昏欲睡時,許苑對她說:「告訴你一個祕密,媽媽今天也報名上幼兒園了。」
小朋友吃了一驚:「大人也可以上幼兒園嗎?」
「是呀。跟你的幼兒園一樣,有溫柔的老師,也有小朋友。只不過小朋友們都是大人。」
「那你……」小朋友比比劃劃地說:「有沒有加餐呀?」
「有,老師說每天下午都會有!」
「哇! 我最喜歡加餐了!」
「你覺得媽媽這兩天不一樣嗎?」許苑問。
小朋友遲疑地點了點頭。
「媽媽以前很兇吧?」
小朋友不敢再點頭了,她獃獃地躺著不動。
「元元,媽媽對你很嚴厲,是因為姥姥對媽媽就很嚴厲。可是我的幼兒園裡有一個很好的老師,她告訴我,被嚴厲的媽媽訓斥的小孩子很可憐。所以我就變了。元元,對不起。」
瘦瘦小小的小朋友聽完甚麼也沒有說,她過了一會兒就哆嗦了起來。許苑低頭一看,孩子哭了。她抹著眼淚,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地躲在媽媽懷裡哭著。許苑再也不覺得煩了,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媽媽會好起來的。」許苑在心裡堅定地說。
第二天,是許苑第一天正式入園的日子。蔣校長向大家介紹了她,她特別拘束,連小名也沒有,自稱是「許苑」。媽媽沒有給她取小名,只喊她小寶。總不能讓別人都叫她小寶寶吧。
雖然拘束,但在一眾「小同學」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雖然每個人的狀態都像孩子一樣放松和愉快,但這個男孩眼神特別清澈。不知為甚麼,許苑能感覺到:他好像也很喜歡我。
介紹後,她忸怩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去了「過家家」區。摸摸這裡,摸摸那裡。娃娃質量真不錯,回頭給元元也買一個。喲!這個披薩做得跟真的似的。放烤箱裡加熱一下吧。
「你好,請問我可以嘗嘗你烤的披薩嗎?」
來的人,正是剛才那個男孩。他叫曉傑,說話的聲音很溫柔。
「給~」許苑啼笑皆非。
「能一起玩嗎?」
於是,這位曉傑就成了許苑在幼兒園的第一個好朋友。真正的孩子玩起來恐怕會非常吵鬧,但曉傑和許苑都是安靜的「孩子」。一樣是做家務、帶孩子,卻顯得特別溫馨有趣。正如許苑所想,她幾乎像別人一樣,愉快地投入了這個游戲,一點兒也沒有真正在家裡做家務的痛苦感覺。
「上課啦,孩子們!」蔣校長突然說。大家都集中到她周圍,那個用電腦寫東西的女孩緊緊地靠在蔣校長身邊,還把手指放在嘴裡吮吸著。
今天課程的主題是:我和我的情緒。
「你在甚麼時候會覺得憤怒?」
被冤枉時,因為生了女孩被貶低時,忙不過來而被指責時。被丈夫背叛時,被丈夫反咬一口時。許苑心想。雖然想著,但卻沒有舉手發言。別的「同學」都很積極。他們憤怒的事各不相同。
「憤怒時,你們會怎麼做?」
「咬人!」發言的是年紀最大的那個大爺,他應該是在開玩笑,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

「我會發脾氣,會哭,有時候會摔東西。」
「我會打人,」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說。許苑看著他強壯的樣子,想到他有可能會打自己的妻子,不由得覺得可怕。但其他同學都沒有因此而害怕。
「不能打人。」靠在蔣校長身上的女孩平靜地對他說。
「是呀,打人雖然不行,但是我們有其他的方法,對不對?」
「可以打枕頭。」別的同學積極發言。
許苑同學呢?蔣校長點名了。
「我會忍著。」她尷尬地說。
「然後呢?」曉傑問她,「你就不生氣了嗎?」
還氣呀。這些憤怒永遠都不會消失。許苑心想。
「我生氣的時候喜歡自己待會兒。」曉傑說。
「等我不那麼生氣了,再去跟那個惹我生氣的人談。」
許苑想著曉傑的話。不那麼生氣時,就可以跟張文好好談談了嗎?可以跟媽媽談談嗎?
大家又討論了悲傷、委屈、快樂、幸福等各種情緒。許苑沒有怎麼發言,但她跟著大家的話題在思考。這也是她第一次認真在想:我在甚麼時候會快樂,甚麼時候會悲傷。
快樂時,我是怎麼表達的,悲傷時,我又是怎麼表達的。
這些都逐一水落石出,她不會表達。她是一個高壓鍋。
連快樂都壓在鍋裡的高壓鍋。
討論課上完了,蔣校長邀請大家站起來跟著音樂,拉起手來跳舞。身邊三十歲的男同學來拉許苑的手。許苑婚後這麼多年沒有碰觸過任何人,突然被陌生人觸摸到,她本能地像觸電一樣躲開了。
她僵硬地站在哪裡,別的同學都看著她。
蔣校長也看著她。那眼神與其說是責備和疑惑,不如說是鼓勵。
我的感受是尷尬,我的願望是不要跳舞。我想說出來。
「我不想跳舞。」許苑說。
蔣校長大大地微笑起來,她說:「好呀,那你可以去玩別的啦。」
第一天上幼兒園,蔣校長對她的評價是「真棒」。新交到的好朋友曉傑對她說:「明天見。」這一切使許苑心裡覺得很高興。孩子放學後,她帶著元元回了自己的媽媽家。行動電話的問題很容易解決,她笑著對媽媽說:「像您這麼厲害的 IT 工程師,這個小問題恐怕只是借口吧?」
媽媽愣了一下,她說:「胡說八道甚麼呢。」
「您下次要是想我了,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有時間就回來。」
許苑自己不太一樣了。她放松了一點點,快樂了一點點,神奇的是,媽媽的責備也少了。
張文跟她談了一次,不歡而散後,久久沒再出現。他不再出現,家務神奇地變少了許多。
在幼兒園裡,她除了曉傑之外,也結交了其他的朋友。當然,也有很多矛盾。其中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那個說自己會打人的男人。終於有一天,倆人爆發了沖突。對方找到蔣校長告狀,說:「她搶我的小汽車!」
「我沒有……」許苑覺得又委屈又氣憤。說起來挺好笑,這沖突實實在在是小孩之間的那種,但許苑卻不覺得好笑。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對小三告的狀:「她邋遢,自私,不關心我。」
「發生了甚麼事啊?」蔣校長的樣子仿佛這樣的沖突再正常不過了,「你們說說發生了甚麼事?」
「這個是我拼的!她搶走了!」
「我沒有……」許苑弱弱地重複。
「別著急。」蔣校長用溫暖的手掌撫摸著許苑的手臂說:「你說說看。」
「我……我沒有拿走,只是拿起來看看。我也不知道是你拼的,以為是教室裡本來就有的。」
對方愣了一下。許苑看著他,想著:「我現在的感受是甚麼?我要不要說出來?」
「你能跟我說聲對不起嗎?」許苑這樣問,雖然聲音很弱,但眼神卻很堅定。是蔣校長讓她知道:「我的要求不過分,我可以這麼說。」

「對不起。」男人很窘迫,但還是開口了。
「沒關系。」
這一天「放學」後,許苑正帶著元元在公園裡玩,沒想到竟然碰見了那個「男生」。他也帶著自己的孩子在商場裡玩。更沒想到的是,兩個孩子竟然也是同班同學,馬上就玩在一起。
「這麼巧。」在幼兒園之外,那男人看起來狀態和氣質都不太一樣了。
「哈哈,有點尷尬啊。」許苑笑著說。
「你是不是挺不喜歡我的?」男人突然問。不知為甚麼,這些在「幼兒園」裡認識的人彼此之間有一種似乎可以暢所欲言的默契。
「是有一點……」許苑坦誠地說:「不過,我最近在跟我老公鬧一些不愉快,你的脾氣有點像他。」
「是嗎?那怪不得了。」對方聽完沒有生氣,倒順暢地接受了這個原因,令許苑對他生出了朋友的好感。
「原來你就是元元的媽媽,我兒子叫抖抖。咱倆也是同學,以後可以一起帶孩子玩了。」
對許苑來說,解開任何一個小小的不愉快的疙瘩,都是生命中極大的勝利。這成就感不光來自蔣校長時時刻刻的贊賞,更來自她自己。誰知道,這樣愉快又單純的相處時刻竟然剛好被許苑的丈夫撞上了。
抖抖爸爸馬上看出氣勢洶洶沖過來的就是許苑口中的「正在鬧不愉快的丈夫」,他說:「我看著他倆,你去好好談談吧。」
許苑想談,卻沒有想到,張文完全誤會了許苑和抖抖爸爸的關系。
「夠可以的啊,你還有臉指責我?!」張文在商場裡,眾目睽睽之下就嚷嚷起來。
「那只是元元同學的爸爸!你發甚麼瘋?!」許苑並不心虛,卻害怕被吼。她不可自控地顫抖起來。
「你對著元元同學的爸爸笑得可夠甜的!」確實,許苑在任何人面前都顯得很拘束,只有幼兒園的那些人除外。雖然區別很小,但相處多年的丈夫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區別。
正慌亂時,張文劈手搶過了她手中的行動電話。「你有病嗎,我行動電話裡可甚麼也沒有!」許苑尷尬地說。
誰知張文翻看著她的微信,竟然怒極地冷笑起來。
他把那聊天記錄展示給許苑看,竟然是許苑跟曉傑放學後的對話。
「我想到了一個特有意思的游戲,明天咱們一起玩。」曉傑說。
「你還有臉義正辭嚴地說我出軌?!」張文可以說是咬牙切齒。
許苑想起丈夫行動電話裡的女孩兒說:「下次不給你玩了哦」。才意識到,在「齷齪」的人眼中,正常的話讀起來是有深意的。她感到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怒道:「你這個人怎麼那麼惡心!」
丈夫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你跟我媽說我搞外遇要離婚,原來是你著急要改嫁?」
「……」許苑感到萬念俱灰,對眼前這個人失望到了極點。想好好聊聊的願望也不複存在了。她站起身來,硬邦邦地說:「算了,隨便你怎麼想。咱們就這樣分手吧。」
沒等丈夫回答,許苑轉身就走。她在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雖然不知道張文會不會答應,但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再是過去的許苑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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