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茵

我被太子錯認成嫡姐,一夜荒唐,失了清白。
可卻始終無名無分。
於是我成了沒人敢要的老姑娘。
後來,那位瘸腿病弱的七皇子到了成婚的年紀。
他輕佻地開玩笑:
「我那瘸子皇弟都快病死了,你嫁過去,說不定還能沖個喜。
「你們一個沒人敢要,一個沒人敢嫁,也算般配。」
出他所料,我竟認真地點了頭:
「好,我嫁。」
太子陡然震驚,捏碎手中茶盞。
「你說……甚麼?!」

01
宮宴上,太子楚蘅中了藥。
他喘息粗重,將我壓在榻上,拖入這場荒唐混沌的噩夢中。
「乖,孤會疼你。」
我苦苦哀求,眼淚流盡,全身骨頭都在發抖。
卻怎麼推也推不動。
哭吟聲隨著夜風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過了許久,意識昏沉之際,我顫著聲問他:
「殿下,你可看清我是誰?」
他動作一頓,抬眸看向我。
那雙浸在情欲裡,朦朧又渾濁的眸子忽然清亮了些。
一枚輕吻落在我眉心。
他喚:「素素……」
低沉嘶啞,繾綣旖旎。
只可惜,這是姐姐的名字。
縱使我與他青梅竹馬,年少情篤。
可如今,他的心尖摯愛之人,變成了姐姐沈素薇。
而看見我,只有滿眼的厭惡和恨意。
我們……本不該是這樣的。

02
我十四歲那年,蠻夷來犯,楚蘅臨危受命,上了戰場。
臨行前,他捧著我的臉:
「茵茵,待我打下北疆十六城,為你作聘禮可好?」
我紅著臉點頭。
可行軍三月,軍中傳報。
楚蘅在大漠裡失蹤,生死未卜,前線更是節節敗退。
我擔憂過度,某日在母親房中請安敬茶時,忽地眼前一黑,嘔血不止。
我有心癥,是先天帶來的不足。
十八歲時,會經历一道生死命劫。
若安然度過,餘生基本再無性命之憂。
為了治病,我被送去了靜觀寺,隨靜言師太在山中清修。
上山前,我寫了一封信。
是留給楚蘅的。
我在信中道明緣由,並退還了他送的定情信物。
若他回不來。
我會餘生為他青燈古佛,誦經祈福。
若他回得來,若他願意等我五年……
那到時,我們再續前緣。
可楚蘅不願意。
待我度過命劫,十九歲下山回京,見到他的第一面——
卻發現他,已經愛上了姐姐。

03
我下山後不到半月,恰逢花神節。
這一天,年輕男女都簪花上街,放河燈,賞煙火,祭拜花神。
長街人聲鼎沸,熱鬧喧闐。
姐姐忙著梳頭戴花,我只獃獃地看著她。
上山五年,久離人煙。
現在剛剛回府,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那麼陌生。
她從鏡中瞥見了我略帶失落的表情。
於是拉過我的胳膊,熱切道:
「茵茵,你以前是最活潑、最喜歡熱鬧的。
「今晚,跟姐姐一起去玩吧。」
到了地方,發現楚蘅也在。
他長袍玉冠,頭戴紅花,手中拿著荷花燈,一如當年。
難道他……在等我嗎?
沉寂了五年的心,開始悸動雀躍。
可還未等我開口,姐姐已經甩開我的胳膊。
跑去他身邊,甜甜地叫道:
「殿下~」
我當場愣住。
姐姐纏著楚蘅,指著遠邊護城河:「殿下,我們兩個去放河燈吧!」
她一抬手,露出雪白的小臂,和腕間翠綠的鐲子。
刺痛了我的眼。
那是楚蘅母後的遺物。
只留給他未來的太子妃。
也正是我上山前退還給他的定情信物。
楚蘅好似察覺不到我的存在,寵溺道:
「好。」
二人臨走前,姐姐突然回頭叫住我。
「妹妹。」
她故作俏皮地對我吐了吐舌頭:
「我和殿下去玩了哦,你自己一個人,應該不會走丟的,對吧?」
楚蘅被她拉著。
這才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目光冰冷,不似剛才他看著姐姐時。
那樣熾熱。
那樣深情。
原來,我不在的日子裡。
他們已經……這般親密了啊。

04
沈素薇和楚蘅扔下我,走遠了。
我站在原地,不多時,人潮逐漸將我淹沒。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欸?那不是沈二小姐嗎?」
「是啊,當年連太子殿下的感情都玩弄,真是個瞎了眼的。」
「可憐的太子殿下,那時剛從戰場上回來,就看見她送來的訣別書,看完之後急火攻心,舊傷複發,差點一病不起。」
「幸好有沈家大小姐衣不解帶,親力親為地陪在身邊,太子殿下才病情好轉,成為一段佳話……」
「是了是了,剛才我還看見了太子殿下和大小姐走在一起呢,嘖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訣別書?
我留下的信,怎麼會讓他看完之後氣急攻心、一病不起呢?!

05
旁人的閑言碎語和目光,令我如芒在背。
我低下頭、捂著耳,在紛亂的人群中不停穿梭。
找了很久,才遇見放完河燈,有說有笑的二人。
沈素薇明顯神色慌亂: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這裡人這麼多,你走丟了怎麼辦?」
楚蘅看著我,眼中厭惡盡顯。
「不是說不想與孤再產生半分瓜葛嗎?現在還來纏著做什ţù⁾麼?」
我直接開門見山道:
「我從未說過此話,當年臨走前,留ṭŭ̀⁺下的也並不是訣別信,其中定有甚麼誤會,求殿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爭執許久,他終於不耐煩。
叫馬車帶我們回了府,走進書房,不一會,找出一只信封扔在我面前。
「這是你寫的東西,你自己看!」
信上言,楚蘅出徵打仗,殺戮太重,我深惡痛絕,已經皈依佛門,上山修行,此後不想與他再產生半分糾葛。
字裡行間,皆是「我」對他的厭惡。
可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當年,楚蘅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他母後薨逝多年,家族勢力日漸衰退。彼時繼後得寵,陛下隱隱動了易儲的念頭。
所以,當楚蘅在大漠失蹤、前線節節敗退時,人人都在猜測——
他九成是回不來了。剩下一成活著回來的可能,也要被陛下以用兵不善為由,廢去太子之位。
我的「訣別信」就是這時寫的。
可沒想到,這是他的計謀。
大漠黃沙漫天,他率精銳部隊神出鬼沒。敵軍驕縱自滿,心生松懈之時,楚蘅出其不意,從後包抄,一舉搗破敵軍腹地,以少勝多。
在這之後,更是一鼓作氣,連奪北疆十六座城池,未曾一敗。
他冷眼看著我:
「你當年覺得,孤不可能有再翻身之時,所以才找借口撇清關系,一刀兩斷。是與不是?」
「不,這封信有問題!」
我急著去爭辯:「這些字,不是我寫的!」
心髒劇烈跳動,我捂著心口,呼吸逐漸變得急促。
十九歲後,我雖性命無虞,可心癥無法完全根治ƭùₚ,依然有隱患存在。
下山前,師太反複叮囑我。
不可思慮過重,更不可情緒激動。
可我此時顧不上身體的反應,抓著沈素薇的胳膊:
「是你。
「是你偽造了我的筆跡對不對!」
楚蘅送我玉鐲,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所以當年上山前,我也只拜托她一人幫我保管信件。
她尖叫一聲。
慌亂無措的反應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
我繼續道:「這封信與我的字有九成相似。要知道,字跡的筆畫好糢仿,可每個人寫字時,都有自己習慣的力度和角度,這是很難改變的。」
「只需拿紙筆來,讓我們二人一寫便知。」
下人察言觀色,很快端上紙筆。
沈素薇急得快要跳起來。
「妹妹,你當年做的事,現在怎麼就不敢認呢?!」
她咬了咬唇,面露難色:「既然你執意懷疑,那我寫……我寫就是了!」
說罷,她拿起筆,顫顫巍巍地寫了幾個歪斜扭曲的字。
「夠了!」
楚蘅將我推了個趔趄。
上前奪過筆,拉過她的手,小心按摩揉捏著。
「你姐姐的手已經廢了,你是不是在成心刁難?!」
當年他讀信後,急火攻心,病情加重。
沈素薇「於心不忍」,打著我的名義,在他身邊寬慰照顧。
這一個月內,她為他試針、試藥,手腕上紮了無數個針眼,筋脈被毀,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寫字了。
我如墜冰窟,說不出一句話。
這招苦肉計。
一來讓楚蘅生出感激與愛意。
二來讓自己糢仿字跡、偽造信件一事,再無對證。
胸口一陣密密匝匝地絞痛。
我的好姐姐。
你還真是……算無遺策啊。

06
那一晚荒唐事結束後,清晨之際,我被一頂小轎悄悄送回了府。
看見我憔悴的面容和身上淩亂的痕跡,母親立刻明白過來發生了甚麼。
她抱住我痛哭不止。
父親連連搖頭,扼腕嘆息。
可他卻要我忍氣吞聲,要我以大局為重。
他們愛我,但更懼怕即將迎娶姐姐、大權在握的太子殿下。
他是沈家的乘龍快婿,此事若是傳開,只會兩敗俱傷。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就這樣麻木地被扶去浴室,丫鬟婆子們圍上來,幫我擦洗。
出來時,太子已在府中。
楚蘅高坐主位,房間裡的人全部識相退了出去。
他呷了一口茶,不輕不重道:
「昨夜……是孤的錯,孤會對你負責。」
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孤與你姐姐成婚在即,娶妻之前,沒有妾室進門的道理。你先等等,等你姐姐成太子妃後,你做良娣如何?
「棠茵,從前的事孤可以一筆勾銷,以後你入了東宮,我們……」
「啪——」
這一巴掌,我用了十成十的力氣。
五枚鮮紅指印在他臉上迅速浮現。
我紅著眼,怒斥道:
「殿下是覺得那一夜的磋磨不夠,來日還要我入Ŧùₒ東宮,繼續被你們二人折辱是嗎?!
「我此生,再也不想與你有半分瓜葛!」
楚蘅捂著臉,眼中寫滿不可置信。
許久,他怒極反笑。
「很好。沈棠茵,你很好。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07
有人目睹。
沈家二小姐留宿宮中,徹夜未歸,翌日,太子進出沈府。
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家中對外的解釋是——
我在宮宴上醉酒,被人扶去空置的宮殿中休憩一晚,因此,才徹夜未歸。
可有些話、有些事。
愈想遮掩,愈顯得欲蓋彌彰。
況且,誰不知道,我是楚蘅心裡的一根刺呢?
哪家的公子敢上門提親,就等於跟太子殿下作對。
因此,我現在是出了名的無人敢娶。
一個又一個皇子成年,宮中舉辦了一次又一次賞花宴,我一次又一次落選。
這一次賞花,是為七皇子選妃。
那些平日活潑明媚的貴女們,今日個個斂了鋒芒,提心吊膽,生怕自己會被選中。
只因七皇子楚煜瘸腿病弱,且實在不受重視。
我無心於此,只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喝茶發獃。
太子突然過來。
他挨著我在石桌旁坐下,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
「七弟留下了你的畫像。」
他徑自開口:「你可知,這意味著甚麼?」
我愣了一愣。
「臣女知道。」
「說起來,你們兩個,倒也算般配,一個沒人敢要,一個沒人敢嫁。」
他好整以暇地睨著我:「我那瘸子皇弟都快病死了,你嫁過去,說不定還能沖個喜。」
我陷入一場遙遠的回憶。
七皇子楚煜……我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在靜觀寺清修的那幾年裡,我總想家,想親人,想楚蘅。想到受不了,就躲在佛堂後面偷偷流淚,跟那面目慈悲的佛祖訴苦。
楚煜來寺中燒香時,都會往我手心裡塞一顆桂花味的飴糖。
靜觀寺在京城西山,而那家有賣桂花飴糖的鋪子,開設在城東邊的街市。
從城東到城西,他腿腳不便,一定走了很久很久。
見我久久不答,楚蘅面色不悅。
「怎麼?你還真考慮上了?
「若你想回絕這門親事,孤可以想辦法……」
「殿下。」
不等他說完,我開口打斷。
「臣女傾慕七皇子殿下已久。此番能入得了七皇子殿下的青眼,實為天賜良緣,臣女三生有幸。
「望太子殿下日後賞臉,來喝一杯喜酒。」
話音落,楚蘅剛才那點輕浮的笑意,此刻完全凝固在臉上。
那只攥著茶杯的手,五指用力得發白,「咔嚓」一聲,茶杯應聲而碎。鮮血遍流。
可他好似渾然不覺。
那雙猩紅的眼,一瞬不眨地盯著我。
「你說……甚麼?!」
「沒甚麼好說的,殿下若是這會兒沒聽清楚,等來日賜婚聖旨下來,自然就明白了。」
說完,我抬腳就要走。
楚蘅快步追上來,這會兒也顧不上甚麼君臣之禮、男女大防,徑直捉住我的手腕,捏得發疼。
「沈棠茵,為了跟孤賭氣,拿自己的婚姻當兒戲,值得嗎?」
我掙開他的桎梏。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嗆起來。
「是不是在賭氣,殿下看不出來嗎?
「也對,我與七殿下之間的情意,只要彼此清楚分明就好了,至於『外人』如何理解,『外人』如何看待,一點都不重要。」
楚蘅聽到那刻意咬重的「外人」二字,理智頃刻煙消雲散。
他指著自己。
「與你青梅竹馬的人是孤,雖然是你背棄在先,但只要你讓個步、低個頭,孤也不會舍得拿你怎樣。
「而你如今卻寧願嫁給一個瘸子、一個廢人!」
「他不是!」
我大聲反駁,逆著他的目光瞪回去。
「我已經解釋過,我沒有背棄在先,只是你從沒有信我。
「你呢,毀我清白,壞我名節,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別說是你眼裡的廢人,就算隨便一個普通人出來,也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怦怦、怦怦。
是心癥發作的前兆。
我撫著胸口,努力平複情緒。
可此時,楚蘅卻伸手一攬,將我整個人拉近。
我掙脫不開,只能憤憤瞪著他,彼此眼神在無聲地交鋒對峙。
他說:「孤後悔了。」
然後強硬地吻了上來。
撕咬、糾纏。
「唔……」
像是溺水之人,在漩渦暗流裡苦苦掙紮,此時一個巨浪拍過來,將人推得離岸邊越來越遠。
心跳過速,呼吸不暢,我的臉色逐漸漲紅,掙紮幅度也慢慢弱了下來,馬上就要暈厥。
楚蘅發現情況不對,終於松開了手。
平複幾息,我突然飛速拔出頭上發簪,趁他不備,直朝著他兩腿中間刺去。
可他到底是習武之人,反應迅速,躲開了致命一擊。
一聲鈍嚮,銳利簪尾直直刺進大腿。
鮮血汩汩湧出,很快洇濕衣袍。
他倒吸一口涼氣,低吼。
「沈棠茵,你來真的。
「你是真想廢了孤!」
「對,不然呢?」
我隨手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只覺心中快意橫生。
「殿下還以為我要跟你玩欲擒故縱嗎?」
「你!」
從未被人忤逆過太子殿下,今日卻折盡了面子。
他大受挫折,惱羞成怒,「嘩啦」一聲甩起衣袖。
然後一瘸一拐地走了。
08
太後病重,需要有喜事沖一沖,而太子大婚隆重,又不能匆匆了事,所以,我和楚煜的婚期竟然提前了很多。
成婚前一個月,我和楚煜回了一趟靜觀寺。
大殿ƭŭ̀₂肅穆,佛像巍峨。
一時勾起諸多回憶。
很多年前,在一切都沒發生的時候,我也常來靜觀寺燒香拜佛、搖簽卜卦。
問的是,我和楚蘅的姻緣。
當啷,竹簽落地——
是下下簽。
竹簽上書:
【所遇非良人,有始無終。】
我的心涼了半截。
錯愕片刻,將竹簽匆匆塞回竹筒,再次卜問吉兇禍福。
當啷——
又是下下簽。
……
那天傍晚,我乘著夕陽餘暉離開靜觀寺,楚蘅在山下接我。
我一頭紮進他懷裡,聲音悶悶的。
「太子哥哥。」
他聽出了我話中的不尋常,抬手撫平我發間的流蘇,溫聲哄慰:
「阿茵,怎麼了?」
我思慮再三,還是決定不把實話告訴他。
抬起淚花蒙矓的眼。
「今天……我本想下山之後去買城東那家桂花飴糖的,可剛才,我和寺中的師父聊得投緣,一時忘了時間。現在都很晚了,那家店很搶手的,肯定早就賣沒了。」
「就因為這個?」
「嗯,就因為這個。」
他笑逐顏開,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個布袋。
「看看,這是甚麼?」
我立刻變得歡欣雀躍。
「好神奇!
「太子哥哥,你好厲害啊!」
看啊,那個時候多傻。
寧願不信上天、不信神佛,也不願相信我青梅竹馬、情深意重的太子殿下不是良人。
就算是一堵南牆,也願意毫不猶豫地撞上去。
直到……
碰個滿頭鮮血,遍體鱗傷。
我又去了修行時住的禪房,辟了一方小院。
院落簡樸清淨,院中有一棵紅豆樹,是我當年親手種下的。
剛移栽過來時,還是株很細的樹苗,我日日都打理澆水,盼著它早日長成、結果,也盼著自己早日下山、團圓。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希望心中掛念之人,不要忘記我。
如今多年過去,世易時移,孱弱的樹苗已經長得頗為高大,枝繁葉茂。
風一吹過,樹葉便簌簌地嚮。
可當初一起埋下的思念,卻始終無人回應。
在楚煜微訝的目光中,我舉起利斧,用力砍下去。
咔嚓,咔嚓。
為自己的等待感到不值得。
為自己ṭū₌的真心感到不值得。
汗如雨下,我不知疲倦地揮舞著斧頭,一下又一下,直到大樹轟然倒塌,揚起一片塵土,最後又重新歸於平靜。
既然所遇非良人,有始無終。
不如忘卻前塵,重獲新生。

09
不巧,回去的路上,撞見了太子。
「七弟與弟媳,當真是情投意合。」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醉了。
讓我無端想起上那個荒唐夜晚。
他也是這樣,聲音染上酒意。
恐懼漫上心頭,我縮在馬車角落,止不住地顫抖。
楚煜將我安頓好,下車應付他。
「皇兄,客氣了。」
楚蘅輕哼一聲,咬牙切齒,湊近他耳邊低聲道:
「七弟,你莫要太過得意。
「你將要迎娶的王妃,她的青梅竹馬是孤,與她有過夫妻之實的人,也是孤。」
屈辱的眼淚大顆大顆湧出。
有風吹過,車簾被輕輕吹起,透過縫隙可以看到車外正在對峙的二人。
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楚蘅說完,緊緊盯著楚煜,似是故意激怒,然後期待著他的下一步反應。
可他臉上捕捉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
「那又怎樣?這能說明甚麼?說明——」
他頓了頓,扯出一抹嘲諷的微笑。
隨即一字一句道:
「你這個爛貨。」

10
他回到車上時,我已經偷偷哭了很久,眼睛腫得像桃子。
「為甚麼?
「為甚麼知道我的過往,卻還要選擇我?」
他接過帕子,小心翼翼地幫我擦拭眼淚。
「沒有為甚麼,過去的事,不是你的錯。
「我對於你,保護也有,真心戀慕也有。」
我不免擔憂道:「可他是太子,今日這樣撕破了臉,以後你被我一起拖累了,怎麼辦?」
楚煜沉吟片刻,思慮再三,道:
「有些事我不想太早讓人知道,可既然今天你問了,那我必然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因為你我之間,沒有祕密。」
他帶我去了一處隱祕的宅子。
楚煜抽出藏在馬車夾板中的佩劍,一腳將其踢起,隨後飛身一躍,於半空中接住長劍。先是挽了個劍花,隨手一招刺出去,振出一道龍吟似的劍鳴,接著又踩著牆壁,一路飛簷走壁,攀上屋頂,劍刃在月光的映照下,激起一陣陣燿眼白光,刺破黑夜。他就這樣恣意地與劍起舞,身姿輕快,好似騰蛟起鳳,氣勢如虹。
「你……這……」
我一時看獃了眼,支支吾吾半天,也組織不好語言。
楚煜的病,一裝就是三年,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經是何等燿眼的存在。
七皇子天生聰穎,博文精武。
他三歲誦千字文,四歲題詩。
十歲就當時朝局變法問題作論,針砭時弊,得聖上、帝師贊許。
十五歲一人一槍深入密林,獵得吊睛白額大虎。
也是在那次行獵中,他與猛獸搏鬥,右腿被撕咬受傷,之後便不良於行,身體也每況愈下,常常閉門不出。
人都說,慧極必傷。
可那條腿,雖然看著血肉糢糊,實際並未傷及筋骨。
他回憶道:
「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母妃薨逝,母族勢力衰微。太子從北疆得勝歸來,地位穩固,底下幾個皇兄皇弟更不是甚麼省油的燈。虎視眈眈,群狼環伺,我若太過燿眼,便容易招致禍患。
「我不願卷入無休無止的爭鬥中,於是才用假象,迷惑了所有人。」
他擦亮了手中的劍。
冷芒森森,叫人不寒而栗。
「可是從今天起,我不打算再忍了。
「從前我告訴自己,要收斂鋒芒,那不代表真正的退讓,也換不來真正的安穩。必要的時候露出獠牙,就像現在,無畏——
「故知而不避。」

11
將死不活的七皇子一下子好起來了。
他自稱結識一位老神醫,求醫問藥多年,終於可以恢複如常。
同時他也等來了露出鋒芒的機會。
江州官商勾結,壓迫百姓,其中關系人脈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派其他人去查案治理,很有可能包庇同黨,官官相護,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而這些年,楚煜在朝中不露鋒芒,不結黨羽,陛下看在眼裡,所以借此機會,將他下放過去任職历練,為期兩年。
就這樣,我們去了江州成婚。
面對當地根深蒂固的土豪劣紳,最有效的辦法是操練軍隊,掌控實權。
於是,楚煜每日白天去校場練兵。
……晚上練我。
兩年時光一晃而過。
江州在楚煜的治理下,已經井井有條,現在他的任期已滿,攜妻回京述職。
回京不久,便是春獵。
江州氣候溫和,我在那裡溫養兩年,氣色已經大好了。
這次春獵,也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紮進女眷們的陣營裡,跟她們圍在一起說閑話、逗孩子,熱鬧得很。
南陽王妃懷裡抱著世子,小世子今年才三歲,生得小臉圓圓,渾身肉墩墩,說話又嘴甜,很討人喜歡。
晉王妃一邊逗孩子,一邊不忘逗我。
「阿茵,你也成婚兩年了,甚麼時候揣一個崽啊?」
這個問題,我和楚煜也有討論過。
每次燕好前,楚煜都要給自己喝下一碗湯藥。
有一次我想阻攔。
我成婚本來就晚,別家的娘子一般像我這個年紀,兒女已經滿地跑了。
他碰了碰我鼻尖。
「你身體不好,承受不住生育之苦。這些年我打算先一邊玩,一邊找大夫給你醫治,等過幾年,你的病調養好了再作打算。或者我們就不生了,從宗室旁支過繼一個也好。反正我們不搶皇位,也無心爭鬥,日子是過給自己的,隨心就好,其他別的事情,都不要緊。」
剛才晉王妃這一打趣,其他人都湊過來說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嫂嫂,我和七殿下平時兩個人閑散慣了,如果現在兩人中間突然多出一個孩子,可能短時間內不能習慣,所以不是很急。」
眾人又要一陣笑鬧,晉王妃突然心生警惕,讓我們湊近過來,然後用很小的聲音說。
「剛才我們這些話,可別讓太子妃聽去了,現在只要一提到孩子啊夫君啊,她的臉色就差得要命。」
另一位姐妹給我遞了一個眼神,開口附和:
「是啊是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姐姐自從成婚之後,脾氣就怪得急人。」
我朝沈素薇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她正在朝我們這邊看過來,面色不悅,目光似刀子。
我咋舌——
如今這一切,不是正如她所願嗎?
怎麼還是不高興呢?
變故也是在這一刻陡然發生的。
小世子手中玩著撥浪鼓,叮咚作嚮,這道聲音的節奏,像極了馴獸師平時訓練猛禽獵食時,發出的信號。
一直盤旋在半空中的海東青,猛地俯沖下來。
場面瞬間亂成一團。
楚煜拔出劍,飛身一個躍起,朝我身前擋來。遠處正在馭馬的楚蘅也聽到了嚮動,抬起弩箭,朝空中瞄準。
幾乎是同時,寒光凜凜,弩箭穿空。
兩道殘影在空中交匯。
那只兇猛桀驁的海東青摔在地上,掙紮幾息,就再也沒了動靜。
虛驚一場,世子安然無恙,撲進南陽王妃懷裡大哭起來。
我卻因驚嚇過度而心癥發作,手腳顫抖,眼前一黑,軟綿綿地栽了下去。
意識逐漸消散,周圍哭鬧、尖叫、嘈雜的喊聲,越來越渺小。
「太醫,快去傳太醫!」
楚煜接住我,按壓人中,又迅速指揮穩住場面。
「去請靜觀寺的師父下山!」

12
我醒來時,房間有兩個人。
一個是坐在榻邊的楚煜,一個是站在對面的楚蘅。
楚煜沒用正眼瞧他,端起藥舀了一勺試試溫度,覺得太燙,又把碗放在了一邊。
「皇兄,請你自重。」
楚蘅神色哀傷。
「你放心。
「孤只是想同她說幾句話。」
楚煜看向我,來詢問我的意見。
「夫君。」
我捏了捏他的指尖。
這是我們約定俗成的暗號,表示不用擔心我。
「我與他,也有話要說。」
我昏迷了多久,楚蘅就有多久沒合眼。這些天,他終於明白了當年的誤會,眼眶深紅,面容憔悴,怔怔地看著我。
斟酌許久,終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原來是孤一直在誤會你。」
我靠著軟枕半坐起來,疲憊地閉上眼。
「殿下可知,我上一次這樣病發昏厥,是甚麼時候嗎?」
不等他開口,我便自問自答。
「是你在戰場上杳無音訊,所有人都說你回不來的時候。
「我是先天帶的不足,當時聽到這樣的戰報,心急之下,口吐黑血。
「大夫說我快要性命不保,可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是怎樣想的嗎?」
塵封的記憶開閘。
「我在想——若你戰死沙場,若我性命不保,就當是我……
「為你殉情。」
我說到這裡,喉頭哽咽,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這些委屈怎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你沒有信我,你只信了姐姐,你的太子妃。」
他解釋道:
「我沒有愛過你姐姐,也沒有碰過她。
「那天晚上叫錯名字,只是想看看……你會有甚麼反應,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吃味。」
這話聽著,叫人覺得諷刺極了。
「難過?哈哈,我會不會難過?」
我伏在膝上,笑得停不下來,肩頭直顫,連眼淚笑出來了。
「我當時難過得快死了,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一定要用傷害的方式,才足以試探真心嗎?
「你是怎麼做到,同時對不起兩個人的?」
面對我的連連逼問,他悔恨交加,歉疚不已。
「是我的錯,是我錯得離譜。
「我為這一切的一切,向你道歉。」
我沒有再看他。
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費生命。
藥涼得差不多了,我端起碗,一飲而盡。
「你對自己曾經造成的過錯和傷害說道歉,是你自己的事。
「絕不原諒,也是我的選擇。」
我禮貌地送客。
「想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請回吧。」
不是所有道歉都值得被原諒。
如果一個人甚麼都能接受,甚麼都可以原諒,那他先前所承受的一切傷害,都是活該。
楚蘅不再說話。
空氣一下變得安靜,靜到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清楚。
良久,他轉身離去。
就在要踏出門前,他突然側首,神色認真。
「阿茵。 」
我沒有應。
「我會向你贖罪。」

13
從北郊回來後,楚蘅和姐姐簽了和離書。
她已決心皈依佛門,削發剃度,此生永不入紅塵。
夜裡,我敲嚮了她的房門。
我們的房間就在隔壁,小時候打雷,我就會裹著被子跑去敲門,鑽進她暖融融的被子裡聊天,一直聊到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就這樣彼此依賴了十幾年。
如今還是同一個房間、同樣的夜晚,那時的場景,卻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中百感交集。
「事到如今,兩敗俱傷,我只想問一句為甚麼。
「為甚麼?」
她背對著我,收拾行囊,我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到底是喜是悲。
「哪有那麼多為甚麼。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上,有哪個人不是在為自己的前途算計的?
「你是早產,出生時哭聲微弱,差點養不大,從那時起,所有人就把你視若明珠,捧在手上生怕摔了、碰了。
「後來,你在宮裡迷路,是太子牽著你的手ŧùₐ,送你出來的,從那之Ṫũ̂ₓ後父母又說靠你光燿門楣。」
她自嘲地笑笑。
「明明同樣都是他們的孩子,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液,你好像從不費力就擁有了一切,而我卻始終活在你的陰影下,甚麼都要靠自己去爭、去搶,憑甚麼啊!憑甚麼啊?
「後來,太子得勝回朝,而你卻在山上幾年不能回來,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高興嗎?我有手段、有野心,機會就擺在我眼前,我憑甚麼不能向那個夢寐以求的位置走去?
「可是,可是……」
她的情緒一下子崩潰,哭著哭著又笑,笑著笑著又哭。
到最後渾身無力,癱坐在地上,雙目失神,吐出半口濁氣。
「可我算計的人,是從小到大最信任我的妹妹。
「沈素薇,你是個傻子……你是個傻子!」

14
楚蘅深入南疆腹地,尋找多日,帶回了能徹底治好我心疾的一種藥。
斷情草,那是開在幽冥穀深處的一株神草。
採摘後,需要供養者以自己的鮮血澆灌四十九天,而後入藥,能醫世間百病,就連將死之人服下,也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但副作用亦如其名,斷情,神草起效後,便會徹底斬斷供養者和用藥者之間的情根。
我喝下藥,困意漸漸湧上來。
頭剛沾到枕頭,便沉沉睡過去。
已經很多年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
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心頭無比輕松。
外面有雀鳥啾鳴。
我腳步輕快,提著裙,趿著鞋走到窗邊。日光盛大燦爛,將長久籠罩在穹頂的濃霧驅散。
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
此後。
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尾聲
斬斷情根後,楚蘅失了心智,行跡瘋迷, 胡言亂語,猶如三歲小兒。
如此舉止荒唐, 真是叫人笑話。
東宮空懸, 儲君之位落在了楚煜身上。
而我, 早已參悟了蘭因絮果, 也早已放下了當年執念,除了失去一段記憶外, 並未受到影嚮。
真是應了一句話——
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
又是新的一年即將到來。
今夜無宵禁, 百姓湧上街頭, 歡慶除夕。
舞獅鼓樂聲不絕於耳, 空中煙火盛放不休,白雪紛紛,朔風呼嘯, 卻絲毫不影嚮街市的熱鬧, 人人都互相道賀是瑞雪兆豐年,一派太平盛世氣象。
殿外寒風凜冽,殿內金暖香彝。
我已遇喜,幾位要好的命婦千金輪流恭賀。
我以水代酒,一一謝過。
地龍燒得旺盛,熱氣、酒氣和菜餚的油膩氣味讓我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我強壓下不適,湊近楚煜耳邊, 道:
「妾想出去走走。」
我裹緊鬥篷,四個宮女在前後小心翼翼地跟著。
殿外不遠就有一座玲瓏的花園。
下雪之後,花香便格外清新, 我吸嗅著冷香, 胃中那股不適感漸漸消散了。
突然有人從假山後冒出來。
「你是誰?」
我被嚇了一跳, 趔趄著後退半步。
他好奇地打量著我:「你真好看,像仙女一樣, 你看著好眼熟啊,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宮女護在我身前。
「二皇子殿下, 您該回去吃藥了, 這裡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很快幾名侍衞趕到,把他架了回去,我在宮女的護送下往回走。
他是誰呢?
一路上, 我努力回想著, 腦海中卻搜尋不到有關此人的一絲記憶。
我曾上山清修, 研習佛法,此間未曾落紅塵, 下山還俗之後便嫁了楚煜,與他沒有半分瓜葛。
至於那句「看著眼熟」……
大概,是他在胡言亂語吧。
宮宴還在繼續, 一輪又一輪歌舞不歇。
回來時,桌上全換成了開胃菜, 還有一盞荔枝楊梅飲。
楚煜緊握著我的手, 幫我取暖。
「怎麼才出去這麼一會兒, 手就冰涼?」
我靠在他肩膀,很想告訴他今日發生的奇怪的事兒,也想向他問一問那位癡傻皇子的過去。
可話到嘴邊, 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想來,人生漫漫,過客匆匆。
相逢不必曾相識。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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