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囚禁在漠北王府的第三年。
漠北王府乃至整個戎城紅綢飄飄,鼓樂滿城。
今天是蕭淮霆迎娶他表妹爲漠北王妃的日子。
只因三年前我和他大婚前夕,我被指認成回鶻派來的奸細。
更是成爲了殺害老王爺和小郡主的兇手。
從此我被關進王府的偏院,成了最卑賤的罪人。
聽着外面一重重喜慶的爆竹聲,我又想到了剛在荒原中救下蕭淮霆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看向我的眼中滿是愛意。
可現在,我卻成了他最恨的人,即便我的容顏像極了他心底的白月光。
我突然好想回到荒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擦掉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流出的眼淚,對侍女阿蕪說:
「趁着今天沒人看守,我們逃吧。」
-1-
「啪!」
清脆的巴掌聲迴響在庭院中,我的頭被扇得偏向一側。
臉上火辣辣地疼。
蕭淮霆神情狠戾,眼中寒意逼人。
「誰給你的膽子,竟敢逃跑?」
蕭淮霆這一巴掌,並沒收力,若沒有兩邊婆子的鉗制,恐怕我就要被扇倒在地。
我一聲沒吭,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他身上的喜服出神。
三年前,蕭淮霆要娶我入府之前,也穿過一套一模一樣的喜服。
蕭淮霆瞧着我這副形如枯木般的作態,眸色一沉,脣角勾起一絲冷笑。
「沈冰雁,裝聾作啞是嗎?」他抬手一揮,「把人都帶上來。」
只聽得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十餘名侍衛跪了一地,個個面色慘白。
阿蕪也被帶了上來。
「王爺饒命!屬下……屬下以爲她一個女人掀不起什麼風浪,所以纔多喝了幾杯……」
「閉嘴!」
蕭淮霆沉聲喝道,一腳踹翻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
「每人一百大板。」他目光冰冷地掃過跪地衆人。
縱使這些侍衛都是軍中出身,可是一百大板下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刑杖被搬了進來。
一棍棍落下,悶哼聲隨之響起。
皮開肉綻的聲音一聲聲砸進我的耳膜,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阿蕪貼在我身邊,慌亂地用手遮掩我的眼睛、耳朵。
「小姐別怕,我在你身邊。」
阿蕪知道,自從當年那事後,我就怕極了見血。
蕭淮霆卻走近了些,將阿蕪的手從我身上扒掉,強硬地扭着我的頭強制我看行刑。
我咬着牙,不敢閉眼,也不敢移開目光。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和我朝夕相處了三年的侍衛,一個接一個地被打到鮮血淋漓、筋骨碎裂。
甚至一命嗚呼。
蕭淮霆像從前相愛時那樣親密地貼着我,在我耳邊低語:
「你要牢牢記住。」
「沈冰雁,他們的每一滴血都是爲你而流的。」
-2-
我身體僵直,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要流淚,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一陣佩環叮噹作響,柳緗綺娉婷而來。
她還未換下喜服,身上衣袍上的金絲即便是在月光下仍舊熠熠生輝。
柳緗綺圓潤的杏眼看向我的目光中帶着幾分怨毒:
「今夜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表哥何苦浪費時間親自處置這賤婢。」
蕭淮霆站起身來。
「本王的事,輪不到你管。」
柳緗綺眼珠一轉,更添幾分惡意說道:
「王爺只罰了看守不嚴的守衛,卻忘記了這個和她一起逃跑的賤婢。」
「這賤婢雖與沈冰雁曾是同鄉姐妹,但已是王府的下人。」
「按照軍規,這是通敵!」
「理應處以湯鑊之刑!」
湯鑊之刑。
她是想要將阿蕪投入到沸水中活活煮死!
我找回了幾分神志,緊緊抓住蕭淮霆的衣角,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不要……」
我發出的聲音破碎,太久沒有說過話的嗓音彷彿砂石刮過。
「蕭淮霆,求你,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要打要罰要殺,都衝着我來……」
「求求你,放過阿蕪。」
說着說着,我跪在地上對着他一下下磕起了頭。
「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求你放過阿蕪,饒她一條生路。」
「我願意以死謝罪!」
蕭淮霆被我求饒的話激怒,他一把將我從地上揪了起來。
額頭上磕出來的血流進我的眼睛裏,蒙上一層紅色的薄霧。
蕭țü⁷淮霆站在紅色的霧中,宛如向我索命的修羅。
他大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和他對視:
「沈冰雁,你欠我的,一條命也還不清!」
「我絕不會讓你輕而易舉地死去!」
蕭淮霆手上越發用力,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要你爲父王和歲安贖罪!」
-3-
從蕭淮霆口中聽到老王爺和歲安的名字。
我徹底崩潰了。
老王爺和小郡主歲安曾是漠北王府中除了蕭淮霆外對我最好的人。
當年,回鶻和漠北頻生摩擦,Ŧű⁺雖無戰事,小衝突卻不斷。
我在荒原和姐妹們放牧,撿到了身受重傷的蕭淮霆。
蕭淮霆雖狼狽不堪,但難掩英俊風姿。
相處之下,我們相愛了。
蕭淮霆帶着我回到了漠北王府。
後來,雖然我知道他愛上我是因爲和他心底的白月光相似,卻依然愛他到願意爲他對抗一切。
即使未來婆母嫌惡我的出身,即使我的情敵是他高貴美麗的青梅表妹。
好在王府中除了蕭淮霆,還有他的父親老王爺和天生癡傻的妹妹歲安同樣喜愛我。
在老王爺的支持下,我和蕭淮霆的婚事定下。
可就在我和蕭淮霆大婚之前,漠北軍中去回鶻刺探情報的都尉最新傳回的消息中說,我是回鶻派來的奸細。
蕭淮霆起初也不信。
他握住我的手,將我護在身後,堅定地說道:「相愛兩不疑,我信任冰雁。」
那段時間的蕭淮霆簡直忙成了一個陀螺。
一邊要徹查此事還我清白,一邊不顧他母親和表妹的阻攔準備我和他的婚事。
而我心中坦然,又有蕭淮霆和老王爺的支持,自然不懼府中的流言蜚語。
可沒過幾天,老王爺的房裏竟然起了火。
老王爺雖然沒有被燒死,也只剩下了一口氣。
同樣在房裏的小郡主歲安也受了輕傷。
本就癡傻的歲安被救出後,只知道喃喃地念叨着:「雁姐姐……」
老王爺已經口不能言,唯獨看着我留下了複雜的眼淚。
-4-
搜查的下人更是在我的房間中找到了和回鶻通信的證據。
以及,用來助燃的桐油。
蕭淮霆的ṱű₁臉色像窗戶紙似的煞白。
我心下大驚,明白是被人做了局。
我拼命地解釋,甚至不惜用滿天的神佛賭咒發誓。
蕭淮霆別開臉,不願意看我,整個人頹喪萎靡又悲痛。
他怔怔地跪在老王爺榻前,臉頰上的肌肉輕輕抽動着,輕聲對我說:「你走吧。」
我淚如雨下,緊緊擁住近乎崩潰的蕭淮霆。
事已至此,蕭淮霆對我的處罰竟只是放我離開。
我堅持留下來貼身照顧老王爺和歲安,以證清白。
當天夜裏,老王爺中毒離世。
年幼的歲安,則是身中數刀身亡。
喧譁聲起,我被驚醒時,我正站在歲安牀前,手裏還握着那把鮮血淋漓的、罪惡的刀!
向來能言善辯的我囁嚅着脣,再也說不出一句解釋的話。
老王妃尖叫着撲向我:「是你!你這個回鶻的細作!害了我的孩兒和夫君!」
柳緗綺拈着帕子哭得肝腸寸斷:
「表哥!都怪你識人不清害了姑父和歲安妹妹。」
「定是回鶻人知道你從前和一個回鶻女子相愛過,才特意派出的她!」
老王妃附和道:「就是這樣!不然,怎麼會這樣巧生了一副你喜歡的模樣,又恰好救你一命?」
柳緗綺指着我怒罵道:「一定是這賤人想要偷竊軍中機密不成,被姑父發現,她就想出了放火的法子!」
老王妃恨恨說道:「昨夜她分明是看事情沒有做利索,特意留下來殺人滅口!ṭṻ₃」
蕭淮霆沉默着,像是在醞釀着一場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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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解釋爲什麼老王爺會中毒,也無法解釋爲什麼殺了歲安的那把刀會出現在我手中。
我癱軟地倒在地上,崩潰又絕望地痛哭流涕。
蕭淮霆面無表情地俯視着我,眼底是無盡的悲傷痛苦冷漠。
「打入監牢,大刑審訊。」
他低啞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宛如一道晴天霹靂,將我僅存的理智炸得支離破碎。
我爬向蕭淮霆,哭喊着解釋。
蕭淮霆的眼中不復從前的柔情,他將我踹倒在一邊。
他語氣狠戾:
「我一直愛你,信你!」
「父王和歲安卻因爲我對你的信任落得如此下場!」
蕭淮霆在獄中紅着眼質問我:
「沈冰雁,父王和歲安待你如何不必我多說。」
「就算你是回鶻派來的奸細,可你……可你怎麼忍心傷害癡傻的歲安和慈愛的父王?」
蕭淮霆字字泣血。
多少午夜夢迴時刻,我都會夢到蕭淮霆問我這個問題。
時間久了,我彷彿真的成了那個狼心狗肺殺害老王爺和歲安的兇手。
在牢獄中,我受盡了苦楚,身體也變得孱弱不堪。
但蕭淮霆最終還是沒有殺我。
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將我囚禁在了王府最破敗的偏院中。
從此我與他不復相見。
也許我應該感謝蕭淮霆的仁慈。
留了我這個殺父殺妹兇手一命。
可是這樣不見天日的日子我真的過夠了。
剛被關在這裏的時候,我整日地哭,鬧着要見蕭淮霆。
後來我人也麻木了。
支撐着我活下去的,只剩下曾經在荒原上沒心沒肺自由自在生活的記憶,以及找到真正凶手的信念。
今天我彷彿要被溺死在這些痛苦的回憶裏,淚水決堤般瘋湧而出。
從前蕭淮霆視我如珍寶,不捨得我掉一滴眼淚。
但如今,他不僅成了柳緗綺的丈夫,更是恨我入骨。
-6-
柳緗綺冷笑着說道:「表哥,不如將沈冰雁賜給我做婢女。」
「我親自看着她,看她能逃到哪裏去。」
她紅色的衣角沾染上地上的鮮血,洇成了暗沉的血色。
蕭淮霆不置可否。
渾渾噩噩之間,我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拽下去,任人擺佈地換上了罪奴的服飾。
「王妃有令,今夜和王爺洞房花燭,差罪奴沈冰雁守夜。」
是柳緗綺身邊的侍女。
她高高在上地如是說道。
我跪在門外,聽了一夜蕭淮霆和柳緗綺的情事。
次日清晨,蕭淮霆見到我後,冷言道:
「沈冰雁,你真下賤。」
「居然還做出聽牆角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裏,低眉順眼地沉默看地磚。
蕭淮霆又發瘋了。
他將我一把扛起,扔到了裏屋的榻上,發情的牲口般撕扯着我的衣服。
我木然地任由他動作。
他卻停了。
「沈冰雁,如果當初你沒有做那些事。」
「成爲我王妃的女人會是你!」
一滴熱淚落在我頸間,我險些被灼傷。
不論真假,我和蕭淮霆之間隔着的都是血海深仇,早就回不去了。
柳緗綺知道清早發生的事後,發了不小的脾氣。
我被罰跪在瓷器碎片上。
膝蓋上血肉模糊,卻遠不及我心中之痛。
一個侍女走進屋內,附在柳緗綺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臉色陰沉的柳緗綺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
柳緗綺擺弄着手上染得紅豔的指甲,笑着說道:
「沈冰雁啊沈冰雁,就算你得到了表哥的愛又如何?」
「如今我只需要動動手指,就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那個侍女阿蕪命苦啊,跟了你這個無能的蠢貨……」
我急切地打斷她:「阿蕪!你把阿蕪怎麼了!」
柳緗綺綻出一抹純真的笑容,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恐怖的話般。
「那個和你同鄉的賤丫頭倒是忠心,受了大刑也不肯鬆口指認你就是回鶻奸細。」
「我將她送進花樓中拍賣,竟還有人願意爲她點天燈,賣了足足一千兩白銀呢。」
「現在估計已經都投胎了吧!」
我無法忍受地嚎叫出聲,聲音裏滿是仇恨和絕望。
我好恨。
我恨柳緗綺的殘忍,更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我痛苦的模樣取悅了柳緗綺。
她志得意滿地低聲說道:「沈冰雁,三年前你鬥不過我,現在你更鬥不過我!」
聽到她這話,我明白了一切。
三年前的一切也都是出自她手,只因我擋了她成爲漠北王妃的路。
我癲狂地用盡一切惡毒的詞彙咒罵着柳緗綺。
柳緗綺仍舊不以爲意地笑意盈盈。
「瞧瞧你這副樣子,哪是能做大事的人呢?」
「只有我,纔是最配站在表哥身邊的女人。」
-7-
戎城中出現了一些人,拿着我的畫像,說是要尋親。
這個消息傳到了蕭淮霆的耳朵裏。
蕭淮霆冷冷望着我,嗤笑道:「我竟不知你還有什麼親戚。」
柳緗綺杏眸微閃:「表哥,興許是回鶻的同夥打着尋親的幌子在找她呢!」
我低着頭看腳尖,不置一言。
蕭淮霆大抵是又想到了慘死的老王爺和歲安,ťúₓ眼神倏然間變得冷峻。
「軍中戰馬常炮烙上印記以標記。」
「本王也給你打個烙印,警示你是王府罪奴。」
我乖順地稱是。
阿蕪的離開,斷了我的最後生念,我巴不得早點去見阿蕪。
什麼樣的折磨手段,我都不怕。
蕭淮霆親自動手,在我臉上烙上賤字。
我臉上的皮肉被燒得滋滋作響。
柳緗綺滿意極了,撫掌笑道:「好啊!罪奴就該配賤字!」
「等炮烙疤成,我要帶你遊街示衆,讓他們都看看,細作的下場是什麼!」
蕭淮霆皺了皺眉,還是默許了。
自從我的臉上被烙上賤字,柳緗綺的心情大好。
甚至還賞了我湯藥喝。
湯藥的味道中有一個很熟悉的草藥味。
我忽地想起另一種常見的草藥。
從前放牧的時候,只要牲畜同時喫了這兩種草藥,下場無一不是在短短一個月內斷腸而亡。
阿蕪,我找到去見你的辦法了。
我們姐妹很快就要重聚了。
揹着柳緗綺,我偷偷在王府中找了幾株全部喫了下去。
我臉上烙印初初明顯之際,柳緗綺就命人將我關在囚車中,衣不蔽體地遊街示衆。
街上行人對我指指點點。
再聽聞我是回鶻派來殺害老王爺的兇手後,臭雞蛋爛菜葉更是不要錢地扔了上來。
倘若不是周圍有軍卒守衛秩序,就是將我活活撕碎也是有可能的。
行至一處寬街,突然一夥人從路兩邊殺出來,將我從囚車中帶走。
我瞧着這些人,竟像是漢人打扮的回鶻人。
難道他們真的把我當成被抓進漠北王府的回鶻奸細了嗎?
我甚至還有閒心胡思亂想。
這夥人身手很是矯健,就連蕭淮霆親自訓練的守衛也沒能拿下他們。
他們絕非等閒之輩。
-8-
直到被帶出了荒原,這些人的速度才慢了下來。
爲首的那個男人恭敬說道:「公主,你受苦了。」
我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隨便他們把我當成誰吧,草藥的藥力已經上來了,經過騎馬一番顛簸後,我難受得厲害。
我眯着眼,貪婪地呼吸着城外新鮮自由的空氣。
蕭淮霆接到我被抓走的消息時,十分憤怒。
蕭淮霆臉色陰沉可怖:「沈冰雁的命是我的!你們竟輕易地讓她被帶走了!」
他立刻派出人去追我。
可又哪裏能再追得到呢?
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大肆發作,只是沉沉吐出一口氣:「都滾出去。」
蕭淮霆獨自一人來到了練武的校場上。
他提弓朝着稻草紮成的人形箭靶射去。
「嗖」的一聲,正中稻草人的眉心。
他兀自覺得不夠,一箭接一箭地射出。
彷彿那不是普通的箭靶,而是他恨之入骨的沈冰雁。
片刻後,稻草人已然支離破碎。
草屑翻飛,狼藉滿地。
可蕭淮霆的胸仍然悶得厲害,像是那壓在心口的石頭,再多的箭也射不穿。
蕭淮霆猛地扔下長弓,緩步走向那破碎的草人。
風捲起他的披風,他卻站得僵直。
蕭淮霆伸手撫上稻草人開裂的面頰:
「阿雁……」
他像荒原上對月低吟的孤狼般低吟出這聲闊別三年的暱稱。
「你這個騙子,兇手。」
可這話說完,蕭淮霆的喉結又上下滾了滾,像是在壓抑翻湧的情緒。
「倘若能夠騙我一生也好,可偏偏……」
他固執地認爲和我的相愛,不過是我刻意迎合僞裝的結果。
-9-
命運的安排總是能輕易將人玩弄於股ẗüₛ掌中逃脫不得。
我被那些回鶻人帶回了回鶻王宮。
我竟在這裏見到了阿蕪。
還有其他回鶻王室。
其中一個女子,站在鏡前一照,仿若是我倒映在水中的影子走了出來。
在這裏,我明白了一切。
原來我是回鶻流落在外的公主,名叫北野蘭朵。
曾經回鶻和朝廷友好邦交,那個和我相像的女子,也就是我的親姐姐北野漱玉偷偷帶着我去戎城。
正值中秋,行人來來往往,我和北野漱玉走散。
從此流落在外,陰差陽錯被人收養,成了村子裏的放羊女。
回鶻一直在戎城尋找我的蹤跡。
愧疚折磨着北野漱玉。
她從前經常來戎城,想要碰運氣找到我。
蕭淮霆心底的白月光就是她。
隱瞞身份的北野漱玉和蕭淮霆在戎城相識,年少的蕭淮霆被熱情大方、異域風情的姐姐吸引。
而王府衆人則以「非我族類」的名義分開了他們。
後來,我和蕭淮霆相識、相愛。
柳緗綺抓住我和姐姐北野漱玉相似的容貌,將我誣陷爲回鶻的奸細,心狠手辣地策劃了那一場兇案。
蕭淮霆大婚那天我和阿蕪逃出漠北王府的那幾個時辰,正巧有回鶻的人發現了我們。
只是還未來得及將我和阿蕪帶走,我們就已經被抓了回去。
後來,阿蕪被回鶻皇室的人從拍賣場救下,保住了一條性命。
或許我前世犯了重罪,今生老天才要用這樣困苦的經歷讓我歷練。
回顧這荒唐的前半生,我只覺得好累。
-10-
見到我的第一眼,姐姐和母親就哭出了聲。
母親心疼地摸着我臉上的烙疤,險些昏死過去,口中直呼:「我的兒……」
姐姐第一時間叫來了太醫爲我診治身子。
可就算不用太醫說,我也知道,我活不長了。
天意總是弄人。
在回鶻的第一夜,是母親摟着我睡的。
時隔多年,我終於又睡了一個安穩覺。
回鶻的王是一個看上去很野蠻的男人,也許我該稱他爲父王。
在得知我的遭遇後,他眉眼間壓着濃得化不開的怒意。
就連肩膀都劇烈起伏,整個人像是要爆炸的火藥桶。
回鶻向中原宣戰了。
父王命人直接將我的遭遇書寫成使函派人傳給了中原的皇帝。
又在戎城的大小街巷,將我的故事編成故事說給百姓聽。
至此,戎城滿城風雨。
街上的這些風言風語傳到了蕭淮霆的耳朵裏。
蕭淮霆大怒,卻沒有聲張。
他悄悄地回了漠北王府。
柳緗綺正和老王妃一起商量對策。
「姨母救我!沈冰雁那賤人竟是回鶻公主,現下里我曾經栽贓她的那些事情大街小巷都傳遍了!」
柳緗綺臉色慘白,很是驚慌。
老王妃斜倚在美人靠上,心疼地拍了拍柳緗綺的手:「別怕。」
「只要你表哥不信,那就都是假的!」
「再派些心腹去坊間,坐實了她回鶻奸細的身份,這些輿論真真假假地散播開來……」
「別說是那些賤民,就連你表哥也要信了我們!」
柳緗綺眸光一閃,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姨母好計策!」
一牆之隔,蕭淮霆聽得清清楚楚。
蕭淮霆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他只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整個人如同被冰封住,無法動彈。
老王妃繼續說道:「你是柳郎和姐姐的骨血,理應尊享一切榮華。」
「誰擋了你的路都不行。」
-11-
蕭淮霆不願相信這一幕。
他奪門而入,顫聲說道:「母妃你好狠的心!」
說完,居然從口中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乍被撞破醜事,老王妃和柳緗綺都喫了一驚。
對上蕭淮霆赤紅的眼眸,老王妃故作鎮定說道:
「霆兒,若非你執意要娶那個賤女人,我又怎麼會狠下心去做到這一步?」
蕭淮霆直直看着老王妃:「所以你就能爲了柳緗綺,不惜手弒親夫親女?」
老王妃像只護崽的老母雞般將柳緗綺護在身後:
「那又如何!你父親當年強娶我,本就是欠我的!」
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更多的卻是快意。
「歲安天生癡傻!能給緗綺鋪路,也算她不枉來這世上一回!」
蕭淮霆這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
這麼多年,他一直被自己的生身母親和枕邊人算計。
只是爲了一己私慾,就害了兩條人命,斷送了沈冰雁的一生。
就連蕭淮霆自己,也是一直活在痛苦中。
蕭淮霆徹底地發了瘋。
他再也不顧從前束縛在自己身上的枷鎖,他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要讓柳緗綺和老王妃給父親、妹妹償命!
給沈冰雁贖罪!
蕭淮霆將柳緗綺和老王妃都抓了起來。
老王妃不可置信地大罵着,失去了往日的從容。
柳緗綺更是儀態盡失,她捂着肚子高聲尖叫。
「表哥!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蕭淮霆看着她高聳的肚子,心中殺意更甚。
若無柳緗綺和老王妃的腌臢手段,或許沈冰雁早就爲他生下了可愛的兒女。
老王爺更是會含飴弄孫,平安活着。
更別提歲安。
蕭淮霆忽然笑了。
他將柳緗綺綁了起來,親手用刀剖開了她的肚子,將那個已經成形的孩子取了出來!
柳緗綺已經被痛楚折磨得暈死過去。
目睹這一切的老王妃也被嚇丟了神志。
柳緗綺的這個孩子很是詭異,頭部只有一層薄薄的皮,沒有頭蓋骨,也沒有大腦。
這孩子母親的報應應到了他身上,這是個天殘的孩子。
蕭淮霆狂笑着,將這個孩子血淋淋地將這個孩子遞到老王妃面前看。
老王妃被駭得瞳孔猛地一縮,兩眼一翻,竟活活嚇死了。
-12-
朝廷派來的欽差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饒是欽差大臣見了不少大場面,仍是被嚇了一跳。
他定了定神,剛要開口,就被蕭淮霆打斷。
「整件事情皆由漠北王府而起,我會親自來終結。」
而我在回鶻王宮中,對這些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回鶻衆人對我都很好。
母親給我看了許多我年幼時期的小物件。
她摸着那些東西,喜眉笑眼地講述着我年幼時的事。
我不由得心酸,想要說些來日方長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們母女重聚,本應是好事,可我只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
流水般的珍寶進了我的住處。
即便整個寢殿已經快要裝不下。
姐姐命人給我裁了好多新衣裳,用了好些名貴的布料。
有些甚至我在漠北王府中都沒見過的料子,都給姐姐眼都不眨一下的給我做了衣裳。
就連阿蕪,穿戴簡直比城中的小姐還要奢靡。
身爲回鶻儲君的大哥雖與我是異母同胞,待我這個剛尋回來的妹妹也是極好。
聽說我從前在荒原村莊裏放牧爲生。
大哥不僅沒有嫌棄,反而擔心我在王宮中煩悶,特意帶我去跑馬。
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想要讓我幸福地走完剩下的日子。
大哥身材高大,人也爽朗健壯。
我看着大哥在馬背上馳騁,總是想起曾經和蕭淮霆的時光。
曾經蕭淮霆也會偷偷騎馬帶我出城去荒原上看星星。
那時的蕭淮霆也是個疏朗的青年人,不像現在這樣陰鬱。
我好恨柳緗綺。
可我明明記得,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聽說我救了蕭淮霆後,眼眸中那真誠的謝意。
以及曾經她和歲安都親暱稱呼我的那句「雁姐姐」。
嫉妒像一條毒蛇,悄然間侵蝕掉人的良善。
我們都變了樣子。
我在一匹溫順的小母馬身上勉強騎着,額角已經沁出了汗。
-13-
回鶻向中原宣戰的事情,被我知道了。
我趕忙去找父王。
兩國交戰,不論勝負,都是百姓受苦。
更何況回鶻的國力不及中原。
豈能因爲我一人,引得兩國交戰?
父王聽了我說的話,沉默了許久。
我期盼地看着他,父王的眼圈卻漸漸紅了。
這個向來流血不流淚鐵骨錚錚的回鶻漢子,輕輕地摸上我的頭。
「都怪我這個做阿爹的,沒有早點找到蘭朵。」
蘭朵,是我的回鶻名字,意爲花中的珍寶。
父王也知道百姓無辜,可是誰又能來償還我曾承受過的苦楚呢?
如果我自小就沒有和家人走失就好了。
如果回鶻很快就找到我就好了。
如果我從未和蕭淮霆相愛過就好了。
可惜,世間萬般種種,沒有如果。
又過幾日。
父王面色猶豫地來看我。
父王告訴我,蕭淮霆已經手刃了柳緗綺和老王妃。
他們的首級被裝到了匣子裏,由中原的欽差大臣親自送來賠罪。
而漠北王蕭淮霆自貶爲庶人,白衣素縞,親來回鶻,並願意終身侍奉我以求原諒。
ṱű̂₄我曾在漠北王府受過的所有刑罰,他都自罰三倍。
他甚至在臉上親自動手炮烙下了「贖罪」二字。
我摸了摸臉頰上留下來的印記。
那裏即使塗上了最名貴藥材製成的淡疤膏都無濟於事。
我明白了父王未說出的話是什麼。
兩國就此停戰。
臨走時,父王問我, 要不要見蕭淮霆。
鏡子中我的臉色青白,我照了又照, 還是拒絕了。
我這副鬼樣子,實在是不好看。
我早就不恨蕭淮霆了。
我們之間, 愛恨難全。
我不曾有錯, 可若是站在他的角度上看, 似乎也沒錯。
可有的時候, 我會忍不住想, 若是他能夠再多信我幾分就好了。
反正我都要死了, 就讓我再任性這一回吧。
-14-
蕭淮霆收到我不願見他的消息後, 並未退縮。
反而放下了曾經漠北王的尊嚴,在回鶻王宮外長跪不起。
朝廷的欽差使團已經返回了,只剩他一人留在回鶻。
時間一天天過去, 我的身子已經弱到下不了牀榻, 母親和姐姐整日裏在寢殿中陪着我。
我即將油盡燈枯了。
迎來死亡來臨的時刻, 我並不畏懼。
只是不捨。
明明纔剛剛擁有待我親厚的家人,纔剛剛體會到有家的感覺。
現在就要失去了。
Ţū́₀可看着強顏歡笑的母親和姐姐等人, 我心中瞭然, 人死猶如燈滅,生者才更悲痛。
我拉着他們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好的、壞的。
開心的、不開心的。
講過的事情、沒講過的事情。
我都說了個遍。
我不想讓他們忘記我,忘記比死亡更可怕。
我應該知足, 生命最後有親人陪伴, 已經遠超世間諸人了。
最後, 我想了想,還是讓蕭淮霆來了。
其實我還是愛他。
可能我就是一個賤骨頭。
就算是被他傷害, 我也總想着在他曾經不知道真相的那些年, 他有多痛苦。
我真心實意地心疼着這個傷害我千萬遍的男人。
蕭淮霆瘦了,兩腮都凹了進去。
他見到我後,眼中迸發出了幾分神采。
蕭淮霆不管不顧地擠開牀邊的其他人,撲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靠在榻上, 氣若游絲。
「冰雁,你別死,求你別死……」蕭淮霆聲音哽咽。
我費力地認真看着蕭淮霆。
「蕭淮霆……」我輕聲喚他, 聲音幾不可聞,卻讓他如蒙大赦, 連連應聲。
我的臉上忽地湧上一抹罕見的紅潤, 是迴光返照。
我慢慢地吐出每一個字:「假如能重來,我情願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你。」
蕭淮霆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
「不……不!你別這麼說, 我錯了……我都認了,冰雁,你別丟下我……」
我看向其他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道:「若有來生,我只願做北野蘭朵……」
最後一滴滾燙的熱淚自我臉頰滑落,我的一生結束了。
-15-
蕭淮霆瘋狗般伏在我的身上,緊緊抱住我的屍體不願放手。
彷彿只要抱得夠緊,我身上的溫度就不會消失。
蕭淮霆喉中湧出嘶啞的低吼:「不……冰雁,不要離開我,我願同你共赴黃泉……」
「妹妹已經因你身死,豈容你再玷污她清淨?」
北野漱玉紅着眼抽出身上攜帶的短刃,直指蕭淮霆後心,咬牙說道:
「你負她、辱她、害她至死!今日, 我便替她了斷一切!」
「住手!」
是父王攔下了姐姐。
父王目光沉沉望着狼狽如犬、抱屍痛哭的蕭淮霆。
「殺他讓他殉情?這豈不是順了他的意?」
「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給蘭朵終身守陵!」
「這纔是真正的贖罪!」
我被葬入王族陵墓, 陵邊有一座破屋。
裏面住着蕭淮霆。
他日日爲我灑掃碑陵, 焚香祭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有一天,他再未醒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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