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弟弟一年到頭只有幾件衣服,我卻每天有不重樣的穿。
弟弟放學回家只能喫麪,可我雷打不動每頓三菜一湯。
家裏人經常罵他們厚此薄彼,然而爸媽還是頂着壓力,把老房子過戶到了我的頭上。
後來我爸去世,我越過祖輩的規矩成了第一個手捧靈位的女孩。
弟弟被人捅死,我媽也能在靈堂笑着和人逗趣:
「不是我生性樂觀,只是一想到還有念念陪着我,我就什麼事兒都不怕了。」
她們說我是我媽的心肝,即便沒了全世界她也不能沒了我。
所以即便在靈堂,我媽也可以隨意把紙錢扔在火盆裏,抬頭就對着我說:
「等把小航的後事辦完了,咱們母女好好回家過個假期!」
我勾起嘴脣譏笑,隔着火光看她:
「過什麼假期呀,你不應該跟着他一起去死嗎?省得到時候又得把大家請來。」
-1-
話音剛落,大姨首先反應過來,起身對着我數落:
「快點呸呸呸!怎麼越大嘴上越沒個把門了?你媽那麼愛你,你怎麼能咒她去死呢!」
親朋好友都對我說出的話十分驚訝,我媽垂頭,兩顆眼淚一掛,無聲地沉默,我不孝女的形象越發在親友面前坐實。
我蹲在地上,吊兒郎當地撕着紙錢,手臂的傷口還沒好全,被大姨一拖拽,又硬生生地撕開。
「我又沒有亂說,前段時間纔出的報告,醫生說沒幾個月了,我也拿不出錢給她治。」
我媽這才哭出聲來,我的三言兩語彷彿成了她情緒的催化劑,好不慘烈。
「是!念念說得對,我也不想拖累孩子,但總想着能在她身邊多待一天,就能多看她一眼……」
她伏在大姨懷裏,看見遊航屍體的時候她沒哭,被人圍着安慰的時候她沒哭,可我一說沒錢救她了,她哭得比誰都傷心。
「沒錢?!遊念,你說話可要憑良心,你爸媽把唯一的房子過戶給你,你一個月一萬多的工資,現在你爸和弟弟都走了,你得了所有的好處,只剩你媽一個人你也不想管了嗎?!」
大姨心疼妹妹,談起我家裏的事,如數家珍。
二舅也砸吧着嘴把菸頭扔在地上,負手起身教育我:
「我本以爲你讀了書有了好工作,就能讓你媽過上好日子,結果她現在落了難,你不去想辦法,一句沒錢就要咒她去死,遊念,當舅舅的對你太失望了!」
舅媽猩紅着雙眼也在一邊數落:
「你爸媽從小偏心你,你喫穿不愁,反觀小航過的什麼日子?他屍骨未寒,你當着他的面說這種話,良心上怎麼過得去?」
還有些我不認識的七大姑八大姨,圍在我的身旁,嘰嘰喳喳,像鬧山的麻雀一樣。
說來說去,主旨不過是大讚我媽的付出,罵我是白眼狼,再回到可憐遊航身上,話題纔算結束。
可我什麼也不想聽,揉着疼痛的雙腿起身,笑嘻嘻地告訴他們:
「聽不進去,反正我沒錢,我覺得她待在這裏挺好的,你們要是誰願意養就帶回去。」
我媽哭聲更響,大姨和二舅氣得臉色慘白,連叫人拉住我都忘了。
我一瘸一拐走到繳費的地方,掏出包裏僅剩的三千塊錢,是我賣了手機得來的。
工作人員聽見了剛剛的爭吵,對我的態度並不算好。
「在這個地方工作就是哪種人都能碰見,只是不知道這些良心被狗喫掉的人,他們的報應什麼時候能來。」
我知道她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可是我最不怕報應了,因爲我的報應,就是生在了這個家裏。
-2-
三千塊是我最後能拿出的錢,遊航下葬沒錢買墓地,我剛復工,大姨就帶着我媽找到公司裏來。
她們圍在經理的辦公室,在裏面吵翻了天:
「家事我們其實是不想鬧到這裏來的,但是經理你說說,有這樣的孩子嗎?她媽剛查出病,弟弟躺在那裏沒地方埋,當姐姐的兩手一攤,就不準備管了!」
「我妹妹從小對她可不差!委屈了兒子也捨不得讓她受苦。這事兒也給你們年輕人提個醒,家裏生了孩子不能偏心,不然你都不知道被寵壞的那個會做出什麼缺德事來!」
我站在走廊盡頭裝作沒聽見,仰頭看藍天白雲,大好的晴天,我卻覺得一ƭúⁿ點意思也沒有。
要好的同事一直守在我的身邊:
「父母和子女之間是沒有隔夜仇的,像我媽打了我一頓,做一道我喜歡喫的菜我就屁顛屁顛跟她和好了,念念,你跟阿姨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公司最注重聲譽形象,他們來鬧這麼一出,我能不能留在這裏都是個未知數,但經理願意保我,卻也跟着同事一樣的口吻:
「你剛畢業我就帶着你,知道你肯定不是他們口中說的那樣,小遊,遇到困難可以找公司幫忙,她畢竟是你的媽媽,不是仇人,鬧成這樣沒必要。」
可我只是笑着搖頭,不太願意繼續過深的話題。
我把工牌從脖子上摘掉,任由他們在門外尖叫阻止:
「經理,你讓公司開除我吧。」
走出門後,意料之中的耳光來臨,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我知道今天之後我在這棟樓裏出了名,可我一點也不在乎。
大姨噙着眼淚,氣得眼睛都紅了,咬牙切齒地罵我:
「混賬東西!當年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就應該把你從樓上扔下去摔死,你這種豬狗不如的人,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我媽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哀求:
「別打她啦!這是我的心肝,我心疼啊!」
同事跟着我從樓上跑下來,攥緊我的手,皺眉發問:
「念念,有必要嗎?阿姨都這樣了,你ṱũ⁺服個軟又會怎樣?」
我瞥了我媽一眼,嗤笑一聲回答:
「我就喜歡看她拿我沒辦法的樣子。」
我不願意讓她如意,哪怕需要我賭上一切。
我偏不服軟。
-3-
經理好心多給我轉了幾千塊錢,在電話里語重心長:
「我已經很久沒遇到過你這麼能幹的下屬了,爲了簽下合同喝到胃出血,我本意是想等你再歷練幾年,再提你到我這個位置上來。」
她說既然決定已經做了,以後就不要想着往事後悔,還希望我未來有更好的發展。
我沒有應下她這句話,因爲未來太長了,誰也沒有辦法保證。
但是當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我夢到我媽抓狂,夢見她哭泣,夢見死去的爸爸帶着遊航,怒目圓睜地問我:
「你怎麼敢這麼做?」
我在夢裏只是笑,站在高處俯視他們:
「我就這樣做了,你們能把我怎麼辦?」
然而天還沒亮我就被旅館老闆叫醒,他漲紅着一張臉,抓着我的揹包就往外面送。
「姑奶奶,您這尊大佛我可招待不起,再讓你在這裏多待,我這小店直接倒閉算了!」
我腦子沉沉地跟他走到樓下,看見好幾個大媽站在大堂,跟前臺理論:
「新聞你們沒看嗎?這種喪良心的人你們都接待,想賺錢想瘋了吧?!」
「我要是養了這麼一個女兒,我不如直接跳樓算了!良好風氣需要大家一起維護,誰讓這種人住店,我們就去他店裏鬧,爲的就是一個道德公平!」
我頭疼欲裂,手裏拿着的是二百塊的小靈通,沒有網絡,根本就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老闆好心地拿出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視頻給我看,正是下午的時候大姨帶着我媽去公司鬧的那段。
標題:身患重病,女兒不孝,我的未來何處安放?
轉發已經過萬,即時滿屏的議論,我被罵得體無完膚。
但那又能怎樣?我嗤笑一聲,在老闆疑惑的眼神里向他道謝離開。
凌晨遊蕩在街頭,短信箱裏是大姨和我媽前後發來的短信:
「你不讓你媽好過,我們也不會讓你舒坦!」
「寶貝,媽媽原諒你了,你回家來吧!」
好似我的人生,人前人後,全然兩樣。
-4-
我找了個五十塊錢一晚的地下室,求了房東很久,他才願意點頭租給我。
表姐給我打來電話:
「念念,你以前最乖最聽話了,怎麼就跟三姨鬧成了這樣?」
「哪怕沒錢給她治病,只要你態度好,跟大家商量商量,我們總能找到辦法的不是嗎?」
「明天我們帶她去醫院複查,你過來一趟,大家坐下來好好說吧。」
好像這幾天所有人都在問我:
「你媽對你這麼好,你爲什麼這麼對她?」
「你以前那麼聽話懂事,現在怎麼變了?」
但我沒法說,因爲不會有人幫我,所以我也不願意說。
第二天去醫院的時候,他們早就在那裏候着了。
大姨和二舅給我媽鼓氣:
「不管怎樣,我們會讓該負責的人承擔起她該盡的責任!」
兩人使着眼色看我,我媽絞着手指,嘴裏怯生生地重複:
「我不想給孩子這麼大壓力的,但我也想可以多點時間陪着她……」
大家小心翼翼地圍着她,想方設法逗她高興,我跟在身後,怎麼也融入不進去。
進了醫生辦公室,我媽哆嗦着坐下,大姨催促着他:
「你快幫我妹妹看看!」
然而醫生掃了周圍一眼,隔着幾人一眼把我認出,眼睛都瞪大了:
「天啊,你終於回來了!」
「你怎麼不聽勸啊,你現在的狀態必須馬上手術,不然沒多少時間的!」
屋子裏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齊刷刷地盯着我看。
表姐最先緩過神,連忙問他:
「醫生,上次來看病的不是我姨媽嗎,怎麼變成我妹妹了?」
「哼,你們這家人倒是稀奇,大人磕破一點皮要生要死,自己孩子病得不像樣了,扔在一旁不管不問的。」
大姨馬上駁斥他:
「醫生,你這可不能胡說啊,我妹妹最疼愛的就是她了!」
上回來這裏的時候遊航還沒死,我媽出去散步跌倒,遊航咋咋呼呼把她送進醫院,我跟在他們身後一路繳費,直到被醫生察覺到臉色不對。
「姑娘,你一會兒也去做個檢查吧。」
遊航在一旁暴怒:
「她一個年輕人能有什麼?浪費錢!我媽在這裏疼得要死了你也不管!」
醫生搖頭嘆氣,沒有再說什麼。
後來我送他們走後再度折回,卻收到了那張讓我如墜地獄的單子。
可能是想起了那件事,被大姨這麼一吼,醫生收了些情緒:
「那就當我多嘴,她的報告我當時就看過,沒有問題,但她女兒的情況需要立馬做手術,你們家屬商量一下時間,再把手術費準備好。」
我靠在牆上,盤算着等會兒的晚餐是該買一根兩塊錢的玉米,還是一塊錢的包子。
要不喫一碗五塊錢的素面吧,反正也沒幾天了,對自己好一點。
我想得入神,自然忽略了我媽說的話:
「醫生,我和這個女兒關係不算好,手術的事情,得由她自己來決定。」
-5-
不過一兩句話的功夫,她哪兒也不疼了,精神也好了,褪去之前委屈巴巴的勁,說話的音量都大了好幾倍。
醫生很忙,見狀也只是搖頭:
「這裏還有其他患者,我言盡於此,你們自己出去商量吧。」
反轉來得太快,大姨從驚愕中緩過神,慚愧得不敢看我,整個人態度大變,語氣柔和不少:
「之前的報告是拿錯了嗎?你爲什麼不說呢……」
我本來也不想回答,可是我媽情緒突然變得激動,伸手一下把我推遠:
「你還問她幹嘛?小航走了,她也想把我嚇死!那天你們看見的,她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咒我去死,現在裝可憐有什麼用?我謝文君沒有丈夫兒女,即便是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得很好!」
「遊念,我告訴你,要想活你就自己想辦法,我生你養你這麼多年,不欠你任何東西!今天哪怕你要跟我斷絕母女關係,我也把話放在這裏,我沒有錢給你治病!」
不知道是人多的緣故,還是大姨生了些善心,她漲紅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媽。
二舅止不住地嘆氣,一隻手不停地摩挲他的光明頂,低頭不敢看我。
我收緊背上的包想要離開,不願意繼續參與這場鬧劇。
他們都因爲眼前的一幕震驚,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纔是我媽的真面目。
「三姨,你昨天不是這樣給我們說的呀,你不是最愛念唸了嗎,是你說不管怎樣都想努力活下去陪着她,但怎麼一變成她了,你就不願意讓她活了呢?」
「我的家事你插什麼手?這麼多年來我虧待過她嗎?我生病的時候她可是在所有人面前說了不救我的,要說誰對不起誰,也只有她對不起我的!」
我感覺很可笑,帶人去我的公司鬧事,叫人偷拍發在網上煽動情緒,拉着一堆人爲自己討公道的時候,就不是自己的家事了。
她和表姐在大廳爭執,可我只覺得,再多在這裏待一秒鐘,跟折壽沒有任何區別。
不知道他們心裏的疑惑現在有沒有得到解答,我從來沒有變過,善於僞裝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我。
我故意 P 了報告嚇她,因爲我想讓她也體會一下,在這世上有親人,卻活得舉目無親的無助。
我恨她,恨她明明不愛我,卻Ṱū́₍讓所有人熟知她重男輕女的人設;我恨他們一家,折磨我近二十年還不肯放過我。
我恨我自己,爲了那一點愛一次次妥協,葬送了自己大好的人生。
-6-
我媽的視頻號因爲之前的事成了網紅號,我本以爲自己安靜等死就好,結果她又把在醫院的視頻掛上去,大姨、表姐全部被拉出來和我一起罵。
「這家的親戚怎麼那麼愛拉偏架呀,之前的視頻裏面,當女兒的那麼絕情,我只會說有這樣的結局完全就是現世報!」
「本來就是,沒有經過博主的苦,憑什麼要她也寬容?要我說就不該救,女人不管到了什麼歲數也可以活出自我,憑什麼要爲不值得的人賠上一生?」
「不行了,看得我好生氣,有沒有同城代打出來走兩步?」
……
我本以爲不過是幾句網上的口嗨,直到我出門被人潑糞,騎的自行車被人扎爆輪胎。
最嚴重的一次,幾個中年人把我絆倒,一個胖女人衝上來伸手就扒我的衣服:
「聽說你之前爲了賺錢也這樣脫衣服給其他男人看?你不是要死嗎,那就搞快一點,不要連累你媽!」
我被她幾耳光扇得鼻血直流,但臉上再疼,也不如心裏被屈辱刺痛來得痛苦。
有實在看不下去的打電話幫我報警,胖女人的女兒帶了精神證明匆匆趕來:
「以前我爸在外面找女人,我媽被這件事搞成精神分裂,十多年了一直沒好,希望你能諒解。」
哪怕我再聲嘶力竭,在面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時候,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
可我憑什麼要受這種氣?我請他們幫我:
「我的出行因爲他們出現了很大的困擾,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啊,讓他們不要再折騰我了,我也活不了幾天了啊……」
這纔是我最絕望的地方,在我最想全力擁抱美好的時候,總會有接二連三的爛事找上門來。
警察一臉無奈:
「抱歉,我們能抓一個,但無法保證沒有下一個。」
我渾身癱軟,覺得這個世界對我真的太差了,連一天的好日子也不願意給我。
走出門的時候,那個胖女人被她女兒攙扶着坐下,趁着她女兒幫她買午餐的間隙,她毫無愧疚地告訴我:
「要想別人不討厭你,自己就不要做那些髒事!小小年紀,我真是瞧不起你!」
可我做了什麼?面對周遭莫名的恨意,我竟然連自己做了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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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口被人惡意丟了垃圾,我無處下腳,蹭得褲子上全是污水,進門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不僅是這些,Ťűⁿ我已經沒錢買藥,每天夜裏被疼醒的時候,那種逼近死亡的恐懼讓我幾度崩潰。
我花了兩塊錢去網吧瞭解前因後果,我媽已經不滿足於視頻帶來的流量,她開了直播,公開了一條家中的監控視頻。
視頻顯示遊航滿頭鮮血,我卻不依不饒,舉起凳子往他身上砸,嘴裏大喊:
「這是我的房子,你滾啊!你怎麼不被他們打死呢?!」
我媽邊放邊哭:
「我和她爸重女輕男是親戚鄰居都知道的事情,不顧兒子如何,唯一的一套房子,她開口想要,我們也就給她了,可我沒想到她還是這樣對他弟弟……」
「這幾天我有點想小航了,看了監控視頻才發現還有這回事……我兒子的確是在外面被人捅死的!你們說,這一切是不是遊念蓄謀已久?!」
羣情激昂,我的手機號也被爆出來,短信箱裏全是難以入目的咒罵。
而更殘忍的是,我自覺唯一對我好的表姐給我打電話:
「遊念,是多大的恨才需要你走到這一步?如果小航的死真的跟你有關,那你的確該死。」
掛斷電話的時候,我真的在想,能不能一覺醒來我回到十年前,不,二十年前。
然後我偷偷從家裏逃跑,即使被人販子抓走,即使在驚恐中度過一生,也好過在期待家人的愛裏,數次跌進無盡的痛苦絕望中。
房東過來敲我的門:
「你收拾收拾趕緊滾吧!網上已經快要扒到這裏來了,你也給我一條活路行不行?」
手邊是從藥店買回來的安眠藥,最便宜的那種。
我之前考慮的死法根本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錢支撐我離開,那麼我就走遍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直到力竭,累死在路邊。
可我現在就像過街老鼠一樣,我二十多年的痛苦來自原生家庭,就連到死,也是被我媽親手逼至絕境處。
我爸跟遊航已經有了報應,可是我媽,憑什麼妄想踩着我的骨血獲得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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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航死的那天給我發過消息:
「轉三千來,今晚要用。」
我剛加完班,回到屋子裏看見被蚊蠅爬滿的剩菜,不適感翻湧,胃裏絞得生痛。
晚了二十分鐘給他回消息,他發了五十多秒的語音破口大罵:
「臭婊子發不發?不發我回家來收拾你一頓!」
手上的淤青還沒有消退,我故意調大音量,企圖吵醒在臥室裏裝睡的人。
她越裝聽不見,我就越循環播放,直到她受不了微仰起半個身子,裝模作樣打個哈欠誇我:
「媽生了一個能幹的女兒喲!好念念,弟弟有你這麼個姐姐,以後的日子也算是有着落了!」
之前遊航把人撞傷,我賠上一個月工資,到處找人借錢也只是湊了個整,多出來的沒能補齊,回家後就被他用鐵棍追着打:
「你存心不讓我好過是不是?!這點錢都搞不來,跟個廢物一樣!」
手臂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洶湧,可我媽只是視若無睹地坐在餐桌上喫飯,我能理解,畢竟這樣的場面,她早就已經習以爲常。
等我痛得徹底喊不出聲了,她才擦擦嘴,給遊航下了一碗麪:
「兒啊,過來喫飯咯,桌上的不準動,那是你姐姐喫的。」
啃過的骨頭、凍得發臭的瘦肉、傍晚從菜市場撿回來的爛菜葉,還有給遊航煮麪剩下的麪湯。
這就是我從小喫到大的,他們口中美滋滋的三菜一湯。
我媽這才終於想起蜷縮在角落裏的我,用紙巾輕柔地擦掉我額頭上的冷汗,語氣裏全是疼惜:
「我的寶喲,媽最愛你了,看到你被打,媽這心裏啊,像刀割一樣疼。」
遊航一棍甩在我的腿上,劇痛傳來的瞬間,我能感覺到骨頭的斷裂。
傷處腫起好大一個包,她拿起黃花油往上面塗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圖,嘴裏嘟囔:
「有媽在啥病都能好,咱不去醫院費這個錢。」
晚上我疼得難受,想用手機買藥,發現手機裏的餘額全部被轉給了遊航。我媽把她拍的那張圖發了朋友圈:
「傷在兒身,痛在母心。」
這纔是監控裏經常出現的片段。我幹了這輩子唯一一件壞事,就是去維修店裏偷了一個二手的電腦跟錄音筆,我準備送我媽兩個大的合集。
在把 U 盤插進去的時候,那些宛如煉獄一樣的經ţü⁶歷不斷在我眼前回放,剝皮抽骨,是喝了血再喫肉,讓你一輩子都難以翻身的痛苦。
他們不該去死嗎?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在咒他們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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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污水排放不算好,坐在牀上,我還能聞到刺鼻的下水道味,就跟我爸被人從河裏撈出來的時候,味道一模一樣。
第二個合集,是關於那套房子。
那本應該是我最意氣風發的一年,一天打三份工,好不容易爲自己湊齊了小戶型的首付錢。
我本以爲終於可以遠離他們,開啓自己嶄新的生活,可是有天我爸突然跪在我的面前求我:
「二十萬,只要二十萬念念,我們就把這套房子過戶給你!」
房子地段偏遠,還處在一個年久失修的老小區裏,就算他遇上大善人來買,也不可能二十萬賣得出去。
但他對着我磕頭,說我不幫他他就去死,所以我咬牙接受了他們的「贈予」,然而騙我按下的手印,隔了一層紙,是五十萬的借款。
我爸說:
「好孩子,幫幫你弟弟,他以後一定會感恩的。」
我白搭二十萬,什麼也沒得到,還幫遊航擔了五十萬的債款。
可惜賭債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爸擔保的錢還不上,那些人追着他,把他的裸照貼在單位的每個角落。
臨近六十歲的人,身心遭受重創,在夏日的一個凌晨,他永久地沉在了他最愛去游泳的河裏。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天夜裏我收到了他發來的微信:
「念念,你弟弟就託付給你了。」
他們口裏只偏愛我的父親,爲了遊航讓我背上鉅款,即使因爲兒子被逼死,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不是責怪,而是把他託付給我。
惡魔一樣的品性,看不到頭的毒打,永遠還不上的債款,全部給我。
-10-
我媽知道所有的事情,在別人問及我爸死因時,卻只有一句話:
「人已經走了,探究再多也沒有意義。」
我爸單位給他出了一筆安葬費,家裏親戚說要按老家的舊制舉辦。
老風俗,送葬時女兒不能走在前面,但我媽偏要讓我代替遊航持牌位走在第一個。
家裏的老人被她氣得不輕:
「你就這樣慣她!」
他們說這是我媽在給我撐腰,但我知道,在我家裏,這樣的好事絕對不可能存在。
喪事辦完後,遊航拿了禮金幾天不回家,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等在我們公司樓下,笑得一臉諂媚:
「姐,今天我請你喫飯!」
我直覺不可能是好事,但他又拖又拽,周圍來往的同事看着,我只能妥協。
一去他就讓我喝酒,不到兩杯,我就趴在桌上神志不清。
再醒來的時候,七八個陌生男人圍在我的身邊,身上的衣服被扒得乾乾淨淨,下體撕裂一般的疼痛提醒我發生過什麼。
我的雙手被麻繩綁住,以往我被他們打罵、折辱,我都告訴自己,沒關係,我可以忍到光明降臨的那一天。
可是那個晚上,我明確地感覺到,我已經沒有未來了。
人在極度的痛苦下是根本哭不出來的,遊航過來接我,等回到家裏我才反應過來,拼命掙扎,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去報警。
可是遊航像肉牆一樣堵在門口,任由我打罵也不還手,生平第一次,好聲好氣地求我:
「姐,不能去啊,你去了弟弟就完了!」
「等過兩天就好了,過兩天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
我當然知道被糟蹋後最好的報警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內,可我出不去,只能感受絕望把我完全吞噬。
「這是我的房子,你滾出去!」
「遊航……你爲什麼不被那些人打死啊……」
這纔是完整的視頻,可惜我媽最會裝聾作啞,她也只愛她的兒子。
-11-
遊航的確是被我害死的。
他接我回家後,不過一週,又徹底暴露出本性。
想方設法讓我給錢,不拿就動手打人。
有殺心的那天,是我被他打得動不了身,他俯在我耳邊警告:
「不給錢我就再把你送去跟他們睡!你天生下賤命,不賺錢給家裏花還想幹嘛?!」
我腦子被他踹得發暈,翻身都費勁,我媽在臥室睡得安逸,直到遊航走了都沒出來看過一眼。
客廳的燈亮得刺眼,躺在地上的每一秒鐘,我都在咒他,他一定要死,要死在我前面,死得極其慘烈。
第二天一早,我主動去找了他的債主,那天輪姦我的小團體老大。
躺在他牀上時,屈辱痛苦一陣一陣襲來,卻完全比不上心裏滔天的恨意。
「我弟弟說你沒什麼本事,等他有錢了就會找人來收拾你。」
常年用非法手段在社會上混的人哪裏懂什麼激將法,他先是在我身上出了氣,起身取了把長刀就帶着人離開。
關門的聲音很響,我躺在牀上一直落淚,可我也分不清,是悽苦多些,還是暢快多些。
我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去公司上班。
但我心裏在等,那種從悲愴中迸發出的迫不及待居然讓我感受到了喜悅。
遊航找我要錢,我沒有回覆他,只是埋怨那人的動作,爲什麼會如此慢。
我媽樂意裝和氣,我看着牆上的鐘表,可能再過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她就會痛哭流涕了。
當天邊的雲霧散開,滿月徹底出現的時候,電話終於打來了:
「是遊航家屬嗎?他被人捅了,傷得不輕,現在在醫院搶救,你們趕緊過來吧!」
我媽在車上雙手合十禱告,讓上天保佑他的兒子。
我也在心裏禱告,老天爺,如果你有眼的話,就讓遊航死得快些吧。
-12-
整理圖片的過程中,過往的一幕幕不停在我腦海中回放。
我的情緒也從最初的起伏波動變得平靜。
少年人總是被生育之恩裹挾,可是生而不善養,又憑什麼要求孩子對你無私奉獻?
我不是沒想過好好跟他們相處,然而沒有一個人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鼠標點下發送的那一秒,那些愛和恨好像全部都消失了。
我帶的揹包裏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跟他們說的塞不下的衣櫃有很大出入,因爲只有這幾件,是全新的,且完全符合我身形。
小時候遊航愛和班裏的人攀比,一件衣服就是大幾千,爸媽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有時都不夠他一件衣服的價格。
所以我媽會悄悄去垃圾桶翻,要不去殯儀館,那些小孩走了,家裏的衣服準備燒掉,她就去一包一包地拿回來。
與其說那是衣櫃,不如說是垃圾的儲存櫃。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用自己賺的錢買到第一件衣服時的喜悅,對着鏡子翻來覆去地照,我本以爲自己的人生也會像買到這件新衣服一樣,在某個時刻有個新的開始,卻忘記了丈量理想和現實的距離。
我有點累,半靠在牆上拿起錄音筆,回來的時候想的是一定要破口大罵,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部說出來。
可是把這些東西整理一番後,突然覺得沒什麼必要了。
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從介紹自己開始:
「我叫遊念,出生在一個別人口中重女輕男的二胎家庭,最近爆火的視頻博主是我媽……」
枕邊是剛開的安眠藥,瓶身倒塌,裏面的顆粒散落一地。
睏意襲來,講到哪裏算哪裏吧……
我的原生家庭很糟糕,在自救的路上也一敗塗地,我的整個人生,也跟這個不斷滲水的地下室一樣,陰暗、腐臭……
-13-
是表姐第一個找到的我,一向對我頗有微詞的大姨,看見我瘦到掛不住衣服的身體時,也罕見地流下眼淚。
兩個合集像重錘一樣落在我媽頭上,一夜之間,風向鉅變,她也成了那個被人喊打喊殺的爛人。
想要用輿論殘害別人的,最終一定會被輿論反噬,但我恨的只是我媽,我並不怪那些罵我的人。
人活在網絡世界裏,免不了會被真真假假的事情遮蔽雙眼,在這時,真相就不一定是「親眼」看見的了。
大體量的發聲,可能的確會造成一些不可避免的網暴,然而又正是因爲有這樣一羣人,才能使隱蔽在角落裏的正義被挖掘。
從始至終,有罪的只是那些添油加醋,歪曲事實真相只爲達到自己目的的人。
我的死訊公佈之後,遊航那些債主轉頭去找了我媽。
我也是在他死後不久得知的消息,我媽讓我操辦我爸的後事,就是想告訴所有人,遊家的當家權在我的手裏, 追債也只用找我一個人追。
她靠這幾天的賣慘在網上賺了不少錢,卻一ťü³分不少被人拿走。表姐去看她的時候, 她嘴裏還在喊叫,還在咒罵:
「遊念那個沒良心的早死鬼,把她媽害成這樣咯!」
「我失敗啊, 我養了這麼一個女兒,我該把她扔掉的, 她害了我們一家,她是喪門星!」
大姨徹底聽不下去, 給了她一耳光後,哽咽着跟她斷絕關係:
「我從小把你帶大, 家裏什麼好的我都讓給你, 我以前總說念念是被寵壞的,現在我才發現, 真正變壞的那個人是你!」
「你生生世世都對不起她,遇上這麼好的女兒你不珍惜, 活該晚年悽慘, 活該你無依無靠!」
那套房子很早之前因爲抵債被掛出去,只是我媽跟遊航賴着不走,有人來了兩個人就合力把人罵走。
但現在我媽不敢了,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人來敲門,以往我遭遇過的,她都經歷了一遍。
她被折騰得精神衰弱,不是被追債的恐嚇, 就是被上⻔的辱罵。
她沒有錢買喫的, 去Ṱų₁翻別人喫剩的、腐爛的、臭的, 什麼也管不了了, 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就跟小時候的我一樣。
餓得發暈了, 把又髒又油的泔水塗在石頭上,嘴裏唸叨:
「三菜ţüₔ一湯,好喫!」
她慢慢瘋得不成樣子,不過一個月,就因爲跟瘋子搶⻝被打死, 被他們扔在垃圾箱裏, 跟着那堆髒東西,一起不知所蹤, 一起腐爛……
我的事情鬧得很大, 原生家庭登上熱搜, 社會的眼睛盯上了那羣不負責的家⻓、不幸運的孩子。
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需要⻓時間關注並且研習的問題。
公益機構給我買了一個很好的墓地,年年都有年輕人來看我, 多是一些像我一樣,童年沒有得到關愛的。
可他們又跟我不一樣,因爲他們足夠幸運,也足夠努力, 擺脫了泥濘, 走向了光明。
而我,背靠⻘山, 面對河流,我也爲我的心靈,迎來了想要的自由。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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