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向陽開

二胎剖腹產完，我一個人打摩的回家。
疲憊地拉開家門，被正在打麻將的婆婆看見，她連忙伸手招呼：
「阿萍回來啦，快去做晚飯吧，打了一下午麻將，你幾個姑姑都餓了。」
我肚子上剖腹的傷口還沒完全恢復，回到家臉色已經蒼白一片。
換好鞋，軟聲商量：「我有點累，想先睡了，給你們點外賣吧。」
顧青正好從房間裏出來，看着我直皺眉：
「我媽年紀大了，怎麼能喫外賣呢？梁萍，你能不能有點孝心？」
我平靜地掃視一眼家裏。
不到七十平，房產證寫着我名字的小屋。
每天要我端茶倒水的公婆，創業失敗的老公，不學無術的大兒子。
突然好奇。
這麼靠着我養的一大家子。
要是沒了我，會變成什麼樣？

-1-
老公顧青很孝順。
孝順到，我剖腹產後，我媽送來的唯一一隻老母雞。
也要親自去毛燉湯，把肉都夾出來孝敬給公婆，最後把剩的湯帶來醫院給我。
美其名曰：「營養都在湯裏，我可是把最好的都留給你了。」
好似我還得感激他一樣。
那漂滿浮油的湯我沒喝。
還爲此和顧青大吵一架。
他罵我沒有孝心，斤斤計較。
那之後，就再也沒來醫院看過我。
今天出院，我給顧青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
我只好用棉襖把自己圍個嚴嚴實實，打摩的回家。
誰知道一回家，他們就讓我做飯。
產後的女人總是格外虛弱，彷彿一點委屈就可以打倒。
太陽穴傳來一陣陣暈眩。
肚子上的刀口還沒癒合好，稍微一動就隱隱作痛。
我強作冷靜：
「你有孝心，你自己去給媽做飯啊，喊我幹什麼？」
顧青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婆婆搶先開口：「阿青一個大男人做什麼飯？他從小到大刀都沒拿過。
「行了，你不願意做飯就點外賣吧，今天你幾個姑姑都在這，菜點些好的啊，什麼龍蝦鮑魚多來點，懂點待客之道。」
朝我吩咐完，她又對幾個姑姑炫耀：
「阿萍上個月還懷着孕都又升職了呢，工資大幾千，等會兒你們都儘管喫，別不好意思啊，我請客。」
幾個姑姑開始紛紛誇讚我。
又說顧青能娶到我這樣的好媳婦，肯定更厲害。
婆婆生了個這麼有出息又孝順的好兒子，真有福氣。
把婆婆誇得臉笑成一朵菊花：
「車費我都給你們報銷了，只要你們以後多來陪陪我這個老姐姐就行。」
看着這一幕，我在心裏直髮寒。
顧青之前創業失敗，將近半年都沒有收入來源。
家裏的開銷全靠我五千塊的工資，根本不夠用。
有時候誰不小心生個病，對這個家來說，那都是天大的事。
懷孕後，老闆更是一直算計讓我離職。
我拼命加班，爲公司創造了比懷孕前還高的業績，才保住這份工作，又升職加薪。
公婆原先都有工作，每個月都能領退休金。
但他們的工資卡和存摺都給在外ŧù₅地的小姑子收着，說是存着應急。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呢？是防我這個外人罷了。
今天又想拿我的錢去做人情，我偏不讓她如意。

-2-
我放下包，朝房間走。
剛躺倒在牀上，又被顧青拉起來。
他放軟了聲音：「老婆，不是要給我媽她們點外賣嗎？」
我甩開他的手。
「顧青，我在醫院過生日，連碗長壽麪都沒得喫。
「現在回來，什麼節日都不是，就要給你媽點龍蝦鮑魚，憑什麼？」
剖腹產完的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
從前談戀愛的時候，顧青總會自己揉麪給我做一碗長壽麪喫。
甚至連買房，寫的都是我的名字。
那時候我們都沒穩定的工作，日子雖然艱難，但好在溫馨有愛。
結婚後，他雖然待我不如從前細緻。
但我總覺得，相伴的日子久了，感情便不再浮於表面。
可今年的生日，別說長壽麪了。
連一句「生日快樂」，我都沒有收到。
顧青剛剛還瞪着我的眼一下子垂了下來，一雙脣抿得緊緊的。
雙手緊握成拳，又鬆開。
輕聲道：「是我疏忽了，你先好好休息。」
他轉身離開。
牀簾被拉上，房間裏暗沉沉的，陳舊的老傢俱散發出腐朽的氣味。
我竟然從顧青的背影中看出幾分滄桑的痕跡。
這才恍然想起，他已經三十八歲，不再年輕。
而我被這樣的婚姻，困了十年。

-3-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
我被鼻尖繚繞的香氣吵醒。
迷迷糊糊睜開眼，牀頭櫃上擺着一碗麪。
碗下放着保溫墊，讓面不斷散發出熱氣。
我歪了歪頭。
顧青走進來，連忙過來扶我：
「我想着你醒來肯定會餓，就提前做了碗長壽麪。
「等會兒我去把小浩接回來，一起給你補過一個生日好不好？」
顧子浩是我們的大兒子，十歲，還在上小學。
因爲家裏小，一直是讓他寄宿，只有週末能回來。
自從懷孕後，我不是加班就是待在醫院，的確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點點頭。
顧青這纔鬆下一口氣，拿起車鑰匙：「你慢慢喫，我現在去接他。」
面就是最普通的陽春麪。
味道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但我還是喫得很開心。
畢竟在醫院那幾天，除了護士偶爾帶飯，我什麼也喫不到。
喫完麪，我習慣性收拾房間，把垃圾帶下樓。
小區垃圾桶被塞得滿滿的，最上面是一個國潮的袋子。
我將它朝下壓，卻意外把快遞單擠了上來。
匆匆瞥過，我看到一串熟悉的尾號。
瞬間僵住。
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顧青的電話號碼。
上面顯示商品是「陽春麪」，外賣平臺是拼好飯。
用完券實付兩元。
而在國潮下面，是一個塞滿各種海鮮殼的白色塑料袋。
林林總總加起來，就算是最便宜的店，至少也得花個小一千。
顧青半年沒工作，不可能捨得花這麼多錢。
而我的所有密碼，他都知道。
我雙手控制不住顫抖起來，摸摸口袋，纔想起來手機放在房間裏。
跑回樓裏，拼命按電梯。
因爲激動，腹部的傷口有些開裂，疼痛迫使我弓下腰。
一摸，五指都是血。
彷彿預示着我千瘡百孔的心臟。
這些年來，爲了孩子，心被傷透了，我一直自己默默縫縫補補。
可現在，血流出來。
再也修不好了。

-4-
我回到五樓，彎着腰拉開門，嗅到客廳若有ŧũₐ若無的海鮮香，只能期望顧青沒點太貴的。
我這些年一直在爲買更大的房存錢。
存下的十萬都是定期，得去銀行取。
手上的錢交完住院費後，就只剩三千了。
要是顧青全花完，我連去醫院處理傷口的錢都沒有。
我剛回房間拿到手機，婆婆就走進來搶了過去。
「阿萍啊，你也休息這麼久了，什麼時候去把衣服洗一下啊？
「我跟你公公沒得穿倒沒事，阿青是個大男人，經常要出門的，不能沒身乾淨衣服啊。」
我捂着肚子，疼得手腳發軟。
沒力氣去搶回手機，只能彎着腰回她：
「家裏不是有洗衣機嗎？」
婆婆的聲音頓時就尖銳起來：
「外面的衣服倒是沒事，貼身衣服怎麼能放洗衣機洗？髒死了要得病的！
「我們那個時候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了，哪像你這麼矯情，住五六天院纔回來，回來了又躺牀上一睡，還要阿青給你下面伺候你。
「別以爲生了兩個孩子就把自己當大爺了，我們阿青娶你回來可不是讓你享福的。
「快去把衣服給我洗了，不然手機別想拿回去！」
我眼睜睜看着她把手機收進自己口袋，又伸手來扯我。
我疼得面色發白，血透過黑色短袖滲出來，只能被她拖到廁所。
洗手檯底下堆了三個盆，每個人的內衣內褲，襪子都在一個盆裏。
其中有一個盆裏堆得太多，都溢滿出來。
不知道放了多久，還沒靠近就能聞到一股臭味。
我沒忍住，吐了出來。
公婆的內衣內褲總是喜歡堆很久才洗，老公也隨他們。
有一次堆了十天，我實在看不慣，幫忙洗了。
之後他們就再也不洗，全變成我的活。
我之後就都扔進洗鞋子的那個洗衣機，洗完後晾起來。
他們以爲全是我用手洗的，更加得意。
顧青還連連誇我孝順。
我以前總覺得，能這樣維持表面的平衡也不錯。
誰知道越忍讓，他們反而越蹬鼻子上臉。
見我遲遲不動，婆婆又推了我一把：
「愣着幹什麼，快洗啊！」
我心裏冒火，壓住腹部。
拿起其中一盆，狠狠從她腦袋上澆下。
婆婆沒反應過來，還保持着說話的姿勢。
一隻襪子順勢掉進她嘴裏。
她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我認出那是顧青的襪子，從她兜裏拿回手機，皺着眉往後退。
「梁萍，你在幹什麼？」
廁所門被大力推開，顧青帶着兒子滿面怒容闖了進來。
我看了眼地上。
剛好，還有兩盆。

-5-
我彎腰正要去拿，卻被顧青一把推翻在地。
傷口裂開，血更多地朝外湧出來。
可顧青眼中只有他媽，滿面怒容，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梁萍，你不喜歡我媽可以直說，我帶他們出去住，何必要這樣欺負她？」
我笑笑：「好啊，這是我的房子，那你帶他們出去住啊？」
顧青臉色頓時難堪起來。
說得這麼輕鬆，要是真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公婆也不能在這不到七十平的小房子擠十年。
顧青不就是仗着，當年一起買房，房產證只寫我的名字嗎？
覺得我必定會心軟。
可房子三十萬，我出的大頭二十萬。
但凡我心狠一點，公婆連家門都進不來。
而我善良了這麼多年，不想再繼續喫虧了。
我直起身，剛要開口，腹部一撕扯，最後只化爲一聲痛呼。
一直守着奶奶的顧子浩才注意到我的傷口，着急地跑過來：
「媽媽，你怎麼了？」
顧青看到我身上的血，也怔住了。
可緊接着，那張多了幾條皺紋的臉上，最先升起的不是擔心。
而是緊張和無措。
同時，他的眼睛，不斷瞟向我的手機。
我攥緊拳，心頓時就涼了一半。
打開手機，原本還有三千多的餘額果然就只剩下二十。
根本不夠去醫院重新消毒縫針。
身子被人攬起，顧青抱着我匆匆朝外走。
出口的話總有些底氣不足：
「先帶你去醫院，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6-
顧青把我帶到一個小診所。
可笑的是，就連這裏處理傷口，也要一百多塊。
顧青放下我，就又匆匆開車回家，說要翻翻家裏的櫃子，看看還有沒有零錢。
我躺在只簡單鋪了一張牀單的木板牀上打着點滴，身邊只有顧子浩陪着。
我平時工作忙，很少時間陪在他身邊。
跟他聊天，最多隻能問些學習上的事。
再問到社交和興趣愛好方面，他就閉口不談了。
不像在奶奶和爸爸身邊，他彷彿總有說不完的話。
但只要孩子在身邊，父母心中總是慰藉的。
我握着他的手，心中升起淡淡的暖意。
顧子浩看着我，嘴巴開開合合好久，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忍俊不禁：「想說什麼就說吧，媽媽不喫人。」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
「媽媽，下週的零花錢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奶奶馬上要過生日了，我想好好給她挑一個生日禮物。」
我的笑頓時僵在臉上。
自從結婚後，我就很少過生日了。
孩子也從來不會過問。
有時候我的生日撞在週末，他還要問我拿零花錢。
我一直以爲，是他對這件事不敏感。
可原來，他只是不在意我這個媽媽而已。
誰讓我總是這麼忙，孩子都是交給婆婆帶呢。
不能怪孩子的。
我藏起小情緒，笑着回他：
「好呀，多給兩百好不好？我們子浩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媽媽當然要支持。」
我以爲這樣說，顧子浩至少會對我親近一點。
誰知他掙開我的手，皺起小眉頭：
「媽媽就會教育人，自己一點都不孝順，今天還那樣對奶奶。
「回來的時候爸爸都告訴我了，你連飯都不做給奶奶喫，奶奶都那麼大年紀了，你爲什麼還要欺負她？」
小孩子稚嫩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怨氣。
一字一句都像刀紮在我的心上。
割得血肉模糊。
我沒再像從前一樣順着他說，把頭偏向窗外。
碧空如洗，預示着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也是個拋棄過去，從頭再來的好時機。
見我這樣，顧子浩似乎有些慌了，來抓我的手臂：
「媽媽，你怎麼了？」
我不着痕跡躲開他，微微一笑：
「媽媽沒錢，你去找爸爸吧。」
反正，他是爸爸和奶奶養大的孩子。
就算媽媽不要他了，估計也不會太難過。

-7-
顧子浩生了氣。
把我一個人丟在診所，自己跑回家。
顧青幫我交完費，又追着他走了。
我打完點滴，一個人走回家。
走在路上，我想清楚了很多事。
七十平的房子，對一家人來說很擁擠。
如果只住一個人，那可太大了。
只要跟顧青離婚，討人厭的公婆，嫌我煩的孩子，全部都會離我而去。
還能坐享這麼大一個房子，爲什麼不呢？
我準備回家就跟顧青提離婚。
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了，客廳很熱鬧。
原來是顧青把顧瑤瑤從醫院帶了回來，全家都圍在她身邊。
顧子浩似乎很喜歡這個妹妹，一個勁兒地笑着逗她。
婆婆讓顧青把孩子給顧子浩抱，被他拒絕：
「子浩還這麼小，把瑤瑤摔了怎麼辦？」
婆婆頓時就惱了，起身來搶：
「一個女娃，又不是什麼金貴東西，給我大孫子抱抱怎麼了？
「摔了就摔了，免得長大後跟她那個娘一樣，變成個不知感恩的懶貨，嫁出去讓別人笑話！」
顧青拗不過他媽，把孩子讓了出去。
我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上前把孩子重新搶過來。
「瑤瑤剛出生，別把她放在這麼吵的環境裏。」
怕傷到孩子，我把婆婆朝後撞了一下。
她坐倒在沙發上，指着我：
「不得了了，反了天了，娶了個媳婦回來一天打我兩次啊。
「生了個賠錢貨出來不慚愧就算了，還敢跟婆婆犟嘴。」
她撫着胸口，朝顧青強硬道：
「你快點把她給我趕出去，把門上鎖Ṫų₀，不許她再進這個家的門！」
顧青是個最孝順的兒子。
看到他媽急成這樣，眼睛都急出淚來，拉着我商量：
「我媽Ṱŭ̀ₑ有心臟病，你先帶瑤瑤出去住幾天，等我媽想通我就接你們回來，怎麼樣？」
屋裏太吵，我一隻手抱着瑤瑤，一隻手捂住她的耳朵。
一腳踹在顧青膝蓋上：
「這是我的房子，你要讓誰滾出去，嗯？」

-8-
力氣太小，沒把顧青踹跪下，我有點可惜。
婆婆卻衝到他前面，母雞護小雞的姿勢指着我罵：
「你好狠的心腸，房子我兒子也出了錢，當然就是我兒子的，你憑什麼搶走？」
我差點被她的愚昧逗笑。
打電話給居委會，請人來協商。
居委會派來了好幾個人。
帶頭的是個很年輕的妹妹。
在看完我出示的房產證後，點點頭。
又和旁邊人商量了一下，爲難地看着我：
「房子是你的沒錯，但考慮到對方是你的丈夫和婆婆，我們只能從中協商，不好趕人。」
顧青很明顯鬆了口氣，婆婆更加耀武揚威。
拉着小姑娘，件件細數我的「惡行」。
「小姑娘，你也是女生，你看看她，哪有當人兒媳婦的樣？」
小姑娘看看婆婆，又看看我，滿臉爲難。
在婆婆的百般要求讓她做主下，她還是嘆了口氣：
「老人家，你們的家事我不好插手。
「但聽您說的，房子是這個姐姐的，你們全家的開銷也全是這個姐姐出，您還是好好對她吧，不然，她要是真生氣了……」
小姑娘悄悄看我一眼，不敢繼續說下去。
婆婆沒想到小姑娘會爲我說話，正要撒氣，被顧青死死攔下。
他看着我，眼中帶上些祈求：
「阿萍，人家小姑娘也說了，都是一家人，別無理取鬧了，適可而止吧。好嗎？」
哪怕到現在，顧青也還覺得他母親纔是受害者。
一直是我在無理取鬧。
所以這十年的婚姻，到底給我帶來了什麼？
我挑眉：「好啊，那就離婚。」
我的聲音不大。
可整個客廳都靜了下來。
顧青滿眼的不可思議。
離婚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很久。
脫口而出後，才發現原來這麼簡單。
心中一下就輕鬆不少。
偏頭，旁邊的小姑娘正兩眼亮晶晶地笑着看我。
我也回她一笑。
她那話哪是勸我息事寧人啊。
明明就是在說——
這樣的老公婆婆，你還不離。
留着過年嗎？

-9-
懷裏的孩子哭得好大聲。
我決定先帶她出去住一段時間。
等成功離婚，把討厭的人都趕出去，再帶她回來住。
顧青眼睛都紅了，攔着不讓我走，讓我說清楚離婚是什麼意思。
好在居委會的人護着我，一直把我送到酒店。
小姑娘捏捏瑤瑤的臉，真心朝我道：
「等離完婚，他們要是還不走，你再打電話給我們，我們幫你趕。」
我感激地給她一個擁抱。
剛到酒店收拾好，手機就響了。
瑤瑤點了接聽，我只好拿起來。
聽到顧子浩的聲音，我還是沒忍住挑了挑眉。
「什麼事？」
他小心翼翼：「媽媽，要是你真的跟爸爸離婚，我跟誰呀？」
「你爸。」
他明顯鬆了口氣。
我心中冷笑。
正要掛斷電話，他又急忙道：
「媽媽，先別掛……」
「還有事？」
「那個，你今天中午說，下週零花錢給我加兩百的，爸爸說他沒錢，你……」
這孩子，真是將他奶奶的不要臉學了個十成十。
我深呼一口氣，才忍住沒對孩子發脾氣：
「我跟你爸馬上離婚了，你不要再叫我媽。以後有什麼事，都不要來找我。」
說完，我立馬掛斷電話。
世界重新歸爲安靜。
再晚一秒，我真的會砸爛手機。

-10-
顧青不願意去扯離婚證。
和律師商量，擬定合同還需要三天。
我提前找好了搬家公司，只等合同一下來，就把那一家子都搬走。
給瑤瑤找好月嫂後，我就重新回公司上班。
卻在公司門口撞見了顧青。
幾天不見，他狼狽不少。
鬍子拉碴，衣服也皺巴巴的。
一見到我，就衝過來。
「阿萍，我錯了，不要離婚好不好？我不跟你離婚。」
他幾乎要跪在我面前。
公司門口，我怕丟人。
膝蓋一抬，幫他站直。
「別再來找我了，我們回不去的。」
顧青登時就紅了眼。
力氣大到要將我的肩胛骨捏碎。
「我媽說得沒錯，你就是嫌棄我一直沒找到工作，纔要離婚。
「阿萍，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你一定會理解我。那些工作怎麼配得上我？」
顧青曾經創業當過一段時間老闆。
賺的錢全都給了爸媽，讓他們全國各地旅遊。
一分都沒存下來。
後面破產，手下兄弟全跑了。
他不願意再去給別人打工，卻改不掉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
所有的花銷都堆在了我身上。
應付一大家子吸血鬼這麼多年。
我真的累了。
垮肩，無力地閉上眼：「你要這麼認爲也行，就是別再來找我了，行不行？」
顧青像是重新找回了主心骨，他微微凹陷的眼中浮動些許亮光。
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
語氣極爲肯定：「是不是我重新找到工作，你就會要我了。」
我目光透過他望向遠處。
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分開。
這個人之後會變成什麼樣。
就徹底和我沒關係了。

-11-
之後的幾天，顧青沒再來找我。
就連離婚協議書擬好後，也找不到他的人。
聽說是去外地做生意了。
他可以等，我可等不了。
憑什麼讓他們這一大家子住着我的房子，而我無家可歸？
可我還沒打通顧青的電話，她妹妹就打來了。
顧馨然，我的前小姑子。
我皺着眉接起電話。
嬌俏的女音噼裏啪啦從那邊傳來。
「嫂子，我媽心臟病突發住院了，你怎麼還不去照顧，他們電話都打到我這來了。」
她嗓音中滿是嫌棄，似乎這是個爛攤子。
「我哥電話也打不通，爸不會掛號弄得一團糟，還來找我要錢，你這個兒媳婦倒是管管啊？」
我淡淡道：「他們的卡和存摺不是都在你那嗎，找你要錢是應該的。」
對面沉默一瞬。
極小聲地念叨：「什麼在我這，密碼我也不知道啊。把我當保險櫃呢？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憑什麼給他們用。
「你是兒媳婦，當然是該你去孝敬她，別推到我身上。」
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對呀，憑什麼啊。
又不是我爸媽，憑什麼要我出錢出力。
我翻了個白眼，繼續手上的工作。
沒過多久，手機鈴聲又響起。
這次是許久沒再聯繫我的弟弟。
上次聯繫，好像還是我剖腹產，他匆匆送了只媽媽養的老母雞給顧青。
連面都沒和我見上。
顧馨然有句話倒是說得很對。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要是離了婚的。
誰還要呢？

-12-
弟弟電話裏說，媽生病住院，手術費要一大筆錢。
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了，他也不會打我的電話。
畢竟我高中就被逼着輟學，打工養活一大家子。
嫁人後，他們躲我又像躲瘟疫一樣。
只有弟弟讀書需要錢、結婚需要錢、生病需要錢的時候，纔會想起還有個女兒。
剖腹產的那隻老母雞，大概是這十幾年來我唯一一次感受到來自家庭的溫暖。
可惜呢，我連湯都沒喝到。
下班後，我慢悠悠收拾好東西，才趕去醫院。
路過三樓的病房時，正好撞見公公和護士在交涉。
他們沒錢，辦不了住院手續，只能回家。
但婆婆的病似乎很急，必須儘快進行手術。
公公都快給人跪下來了。
年紀那麼大的人，看着怪可憐的。
可善良的人都被他們欺負走了，能怪誰呢？
我憐憫地收回眼，繼續朝四樓走。
弟弟去工作了，病房只有媽一個人。
見到我，她起先是不好意思。
矮小的老太太頭髮幾乎全白了，氣息奄奄地倚在牀頭。
這副日薄西山的模樣，任誰看見，都會忍不住忘掉過去所有不好的事。
在最後的日子裏，好好陪伴她。
可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偏偏是——
「阿萍，媽媽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你和你弟都別費錢了。
「媽知道你要和阿青離婚，媽不怪你。
「就是……你什麼時候打算再嫁呀，你弟馬上要買房子了，錢還差個幾萬，要是你再嫁……」
最後幾個字她沒有說出來。
可我的耳膜都好像都被震穿了。
「你什麼時候再嫁，拿着彩禮給你弟買房子呀？」

-13-
我呆呆地蹲在醫院走廊。
耳朵聾了一樣，嗡嗡地響。
就在剛剛，我跟我媽說，我不會再嫁。
她抄起櫃子上的水杯就砸在地上。
「不嫁人就給我滾出去，我不會再認你這個白眼狼女兒。」
有時候親人就像陰晴不定的天空。
動不動就給你表演一個變臉。
但是換個角度想。
沒有親人的話，我賺的錢都只給自己和女兒花。
經濟自由，多容易實現吶。
我擦乾淨眼淚，卸下了什麼重擔似的，整個人都變得無比輕鬆。
正要下樓，卻剛好在樓梯口撞見行色匆匆的顧青。
他比之前看着更憔悴了。
一雙眼佈滿紅血絲，像是熬了好幾晚沒睡。
看見我，先是一愣，緊接着驚喜道：
「阿萍，你是來看爸媽的吧？他們在三樓。你快給我三千塊錢，我去交住院費。」
說着，他便上手來奪我的包。

-14-
我出門從不帶現金，他翻了個空。
反倒翻出一張離婚協議書出來。
眼眶頓時就紅了：
「梁萍，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歪歪頭：「你把這份協議簽了，我就給你三千塊，怎麼樣？」
紙張在他的手中變皺。
如同被逼到絕路的獅子。
顧青朝我吼：「梁萍，你休想！
「這三千塊錢，不用你，我自己想辦法。」
說完，他轉身匆匆離開。
我沒阻攔，將離婚協議書重新收回包裏。
轉身離去。
果然，夜晚，我正抱着已經梁瑤瑤逗的時候，顧青打來了電話。
語氣格外小心Ṫũ̂²翼翼：「阿萍，真的一定要離婚嗎？」
我輕笑：「沒得商量。」
對面陷入長久的沉默。
男人總是這樣。
他們自大又輕狂。
總以爲只要是自己想要的，隨隨便便就可以得到。
從不會考慮，憑什麼要給他們。
顧青破產後，爲了保證自己爸媽的生活，把身邊能借的兄弟都借了個遍。
早就沒有信用可言了。
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他？
顧青遲遲不說話，我等得有些不耐煩：「還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別……我籤。」
最後兩個字好像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
我勾起嘴角：「我明天會讓律師去找你。」
「你不來嗎？」
「見你？我噁心你都來不及。」
惡劣的話說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15-
離婚比我想象中更順利。
聽說顧青媽媽病得很重，他們拿不出做手術的錢，就只能等死。
顧青爲他媽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沒空再來煩我。
我也樂得自在，開始安排房子的事。
因爲顧青一家暫時沒有落腳的地方，只能把東西都搬到大馬路上。
顧青他爹因爲這事來求過我幾次，我起先還耐心聽他說完，之後就連電話都不接了。
他們無處可去，關我什麼事呢？
又不是我造成的。
搬空後，我就開始安排賣房子的事。
畢竟被顧家住了這麼久。
我也不想再住。
房子地段不錯，經過十年，還漲了不少，最後五十萬賣了出去。
我帶着瑤瑤，在郊區重新買了一套 100 平的房子。
這瑞安靜，離我的公司也近。
不用再像從前那樣，提前一個小時出發。
沒有親戚，只有存款的日子過得踏實又舒心。
再一次和顧家人有聯繫，是在一個月後。
顧子浩的班主任打電話來，說顧子浩跑操的時候低血糖昏倒，被送去了醫院。
他的老師很負責，一直苦口婆心勸我：
「顧子浩媽媽，我問了顧Ṱű̂₌子浩，他說是找你要多餘的生活費，你不給，他爲了給奶奶買生日禮物，才省喫儉用的。
「教育孩子節儉沒關係，但是也不能太過分吶，而且孩子有孝心，懂得給長輩買禮物是好事，您更應該支持啊……」
她又碎碎念說了許多。
話裏話外都是讓我再多給顧子浩一些錢。
我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她說完，纔開口：
「我跟顧子浩他爸一個月前已經離婚了，顧子浩自己選擇的跟爸爸。你應該打電話給他爸。」
對面沉默好久。
才道：「顧子浩媽媽，實不相瞞，我已經跟他爸爸通過電話了。顧子浩奶奶今天不治身亡，顧子浩爸爸沒空管他，您能來一趟嗎？」
我深吸Ṱùₑ一口氣。
「哪家醫院？」

-16-
我買了一小籃水果。
剛到醫院, 顧子浩就紅着眼圈撲了上來。
活像有多想我似的。
我不着痕跡地將他推開，把果籃放在桌子上。
顧子浩一張胖胖的臉有些黯淡，脣色慘白, 跟在我身後。
「媽媽，你別不要我。」
他弱弱地說。
像一隻害怕被拋棄的雛鳥。
我卻只覺得好笑：「學校沒有教過你嗎？人得爲自己做的決定負責。
「當初是你自己選擇的爸爸。」
小胖子囁喏着脣, 眸子裏盈滿害怕的淚水：「Ṭŭ̀⁻可是爸爸沒有錢, 他每週只給我五十塊錢, 根本就喫不飽！」
他控訴完, 癟癟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由奢入儉難。
以前, 每週我都是至少給他兩百塊的。
即使自己在公司沒錢喫飯，也要先讓他喫飽。
可是這樣的付出, 都得到了什麼呢？
我抬手，抹去他的眼淚。
小孩眼中頓時迸發出希望的光亮。
可我只是殘忍地告訴他：「你乖。既然選了爸爸, 就適應和爸爸在一起的生活。
「媽媽還有妹妹要養呢。要是把錢給了你, 妹妹怎麼辦呢？」
顧子浩不死心地死死抱住我的腰。
「我比妹妹大, 也比妹妹聽話懂事，媽媽你要我, 不要妹妹好不好。我真的會很乖的, 求你了……」
小朋友的力氣不大。
我很輕鬆就掰開他的手。
留下兩百塊錢作爲他這幾天的過渡費用後，就提起包離開。
「顧子浩，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們的母子情分, 早就盡了。」
不到一米六高的小孩踉蹌了一下, 看起來讓人心疼。
可這麼多年，我早就悟出一個道理。
人善被人欺。
你心疼別人, 誰又來心疼你呢？

-17-
我帶着瑤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悠閒生活。
本想徹底忘掉過去, 顧青的事卻總是通過朋友的嘴巴飄進我耳朵裏來。
顧青媽媽死後, 他消沉了很長時間。
好不容易鼓起勁重新出去找工作, 爸爸又出了事。
胃癌晚期, 就算耗盡顧家家財也治不好。
想到還要養顧子浩, 他們放棄了治療。
聽說顧青爸爸出事的第二天。
他又給我打了電話。
「阿萍, 你真的不打算複合嗎？瑤瑤現在還小，等她長大，發現自己沒有爸爸該有多難受？別的小孩也會欺負她。
「而且，等她以後嫁人, 有個爸爸也總比沒有爸爸好啊。
「而且你們母女倆住總歸是不安全, 需要男人保護。」
他越說越篤定，到最後彷彿已經堅信我絕對會跟他複合。
而我的錢, 最後也會跟我一起爲他所有。
男人的自大有時候真的很招笑。
好在經過幾個月的沉澱，我的心態已經平和不少。
笑着回他：「顧青, 你還是管好自己吧。上有老下有小, 自己又這麼廢物，你將來要怎麼辦啊？
「別特麼自作多情了，根本沒人需要你。」
罵完, 我就掛斷電話。
一點也不關心對面的人會變成什麼樣。
郊外的風景格外好看。
爲此, 我特地買的是落地窗。
剛剛下過雨，天邊可以清晰地看見有一道彩虹。
清透的陽光下。
我俯身，輕輕吻在乖乖坐在寶寶椅裏的瑤瑤額頭。
結婚太累, 人心也太易變。
我早就將它從我人生中的必選項中排除。
瑤瑤自然也是。
我會給她很多很多錢，很多很多愛，讓她不要被婚姻外表的浮華所欺騙。
也要讓她堅信。
如果真的步入絕境。
至少。
她的身後還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