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窯子裏有一個相好。
家裏最窮的時候,他將我娘賣了五十兩銀子,拿去討好那窯姐。
而我娘則被人活活姦污而死。
我忍無可忍,在一次深夜,將醉酒的他推進了護城河。
後來,待我拿着鐮刀去尋那窯姐,想一併殺死爲我娘報仇時。
才得知她已經身患髒病,只剩最後一口氣。
我一頓,還是將鐮刀對準了她的咽喉。
角落裏,一個小小的男孩忽然出聲制止我:
「求你……
「讓我娘完整地斷氣吧……」
-1-
那男孩年紀不大,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那雙灰暗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板牀上那個有氣出沒氣進的女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爹的這個相好。
沒我娘白,沒我娘眼睛大,也沒我娘好看。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爲什麼我爹會爲了這麼一個女人把我娘賣給人牙子,拿着賣妻的錢都要來找她。
想不明白,爲了這麼一個女人,那個跟了他二十年的髮妻在路上被人姦污致死的時候,他也只是睜開醉酒的眼睛,迷茫地說了一句:
「哦,豆娘啊……幸好是她。」
好一個幸好是她!
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不想了。
淡淡看了一眼那男孩,我將鐮刀又往這女子脖子上比劃了一番:
「至今爲止,那個老頭從我手裏一共拿了二十兩銀子,都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你娘人老珠黃,我看除了那死老頭也沒別的客人,不出意外,我這二十兩養活了你娘,也養活了你,對嗎?」
我冷眼瞧他:
「你若是能把我那二十兩還我,這女人勉強還能再吞一口氣,你若是還不來,那就乖乖閉嘴,看我給她個痛快就行了。」
這話說得那男孩面色又白了白,他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最終卻只是抿抿嘴,低下了眸子。
很痛快。
這女人終於要死在我手上了。
我想起爹不回家的那些年,娘日日夜夜抱着我看院子裏那棵已經枯萎的梧桐樹。
娘說:
「幺女,娘不怨。」
「娘不怨。」
娘怨不怨我不ṱü²知道,但是在我看到娘痕跡斑斑,甚至被人咬掉了乳房的時候,我怨!
我怨得要瘋了。
當那死老頭第一次在我手裏拿銀子的時候,我ṭūₐ說:
「等你從我手裏拿走二十兩,我就殺了你。」
他沒理會,一腳將我踹得老遠。
二十兩,是我孃的喪葬費。
二十兩,Ṭû₌買你們兩個的命!
我瞳孔一縮,手上用力。
關鍵時候,那男孩卻是拉住了我。
他仍舊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卻是將我的手往他懷裏伸。
他說:
「小淨脫,小淨脫……」
「姐姐摸……」
他慢吞吞地將裹在自己身上那破舊袍子脫下,面上死氣更沉了。
袍子下的身體瘦弱如紙,上面大片大片被捏青紫的指印,伴隨男孩了無生氣的瞳孔讓我的心猛然一縮。
「……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的聲音有些麻木,卻見那男孩咧嘴一笑,艱難露出不知被誰打掉的兩顆牙:
「娘說……面對客人要笑。」
「娘說,可以摸小淨,摸一次……二十文……姐姐摸摸小淨,摸上二十兩……」
說到這裏,他突然有些茫然:
「要摸多少次,纔夠二十兩……二十兩是多少呢……」
他喃喃自語,隨即自顧自地搖搖頭,抓着我的手不斷在他身上蹭着,小聲道:
「再讓娘多活一口氣,就再多活一口氣……」
「求你……」
「啪!」
我不知我是何心思打出的那一巴掌。
我也不知我這滔天的憤怒從哪裏來。
我只是看着被我打翻在地上的孩子,一把扔了鐮刀,大罵一句:
「滾!」
接着便奪門而出!
外面風雪稍大,我鬱着一口氣,走了沒兩步又折返回去。
一腳將那窯姐的板子牀踢翻,也將瘦弱的她踢斷了兩根肋骨:
「快死了遭天譴去吧,賤人!」
-2-
村裏人發現了我爹的屍體,尋人來問我,我閉門不出。
大抵知道我爹什麼德行,也沒人再多爲難我,草草便將我爹埋了。
夜深之時,我又將他那被河水泡得腫脹的屍體從土裏挖了出來,扔到了野狗堆裏。
村裏的亂葬崗野狗成羣,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肉碎肢體。
天色漸晚,風雪一直不停。
回村路上,身後有微弱的腳步聲。
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只等到村子門口,我才抽出鐮刀,轉身望向那片夜色:
「竟然從亂葬崗跟到這裏來,喫了這麼多年死人,開始想活人味了?」
「今個要是不把你們舌頭砍下來,恐怕明個便敢去村裏叼孩子了!」
我大吼一聲,那腳步聲微頓,隨即有些猶豫地透過夜色出來。
是那個名叫小淨的男孩。
見是他,我擰了眉頭收起鐮刀:
「你跟着我做什麼?不回去照顧你那快死的娘……」
「她死了。」
他緩緩開口,那瘦削的身子如同雪中的一片落葉,搖搖欲墜。
我沉默一瞬,冷笑一聲:
「死得好,和那死老頭一起被野狗啃爛纔算痛快!」
「莫要跟着我,我也不是什麼大善人!快滾!」
我唾罵一聲,轉身便走。
身後腳步仍跟,甚至越來越近。
正當我不耐煩打算再呵斥幾句時,再轉身,他已經到了我面前。
昂着頭,那滿是凍瘡的手遞給我一盒紅色的廉價胭脂。
他的眸中透着風雪。
「她死後,渾身行當不過二兩。」
「這是新買的胭脂,她沒用過,我也沒碰過,不髒。」
他珉珉脣,緊着自己破舊的衣衫:
「對不起。」
小淨將那胭脂小心翼翼地塞到我手裏,迎着風雪一步一步又走了來時路。
雪大,迷了眼。
我的心忽然一陣哆嗦。
我看着他的背影許久,也想了許久。
只覺得,這聲遲到的對不起,唯獨不應該由一個孩子來說。
將手裏的胭脂扔到那厚厚的雪地裏。
我轉身,與他背道而馳。
……
牛車一早便來到了門口。
我準備搬出村子,去京城找個活計做。
隔壁的李大娘來替我收拾行李,一早上,嘴裏的話便沒落下。
「哎聽說你爹那老相好死了,屍體在護城河,都被昨天的大雪埋了半截了!」
「死得好,死得妙,這賤人終於死了,省得天天再出來騷……」
「不過她身邊那個小拖油瓶可就慘了,一早就被那老鴇送到城西破廟去了,那孩子我見過,細皮嫩肉的,可惜咯。」
「活着的時候跟他娘沒有好日子過,如今又免不了被那羣老乞丐拆皮烹煮的命,聽說,他還是京城裏哪位貴人的兒子哩!」
「那窯姐還帶他去京城認過親,你想想,那窯姐那樣子,人家肯定不能認……」
她一直嘮叨到我上了牛車,纔拿出舀子喝了口涼水,抿抿脣,沉默半晌才語重心長道:
「阿翡,到京城自己要有分寸哈,你爹那事……可萬不能說漏嘴了……」
我點點頭,便一甩鞭子啓程。
雪停之時趕路正好。
我明知道,不能耽誤時間的。
懷裏那被我重拾回來的胭脂越發冰涼沉重,墜得我直不起腰來。
罷了。
去城西破廟看看,繞不了幾里路。
而後的很長時間裏,我都在慶幸。
慶幸這句罷了,慶幸我來了。
慶幸我推門的時候,那砍刀還沒落下,他還沒屍首分離。
慶幸那油鍋還不熱,只點點冒了幾個油泡,留了他一條命。
他四肢被幾個乞丐抓着,扭頭看着我,那充滿死氣的眼睛裏瞬間砸下兩滴淚。
我慶幸,他哽咽着叫了我一句:
「阿姐,我怕疼……」
我重新從身後抽出了我的鐮刀。
「哎,我不想帶個拖油瓶。」
「希望你真是哪家貴人的公子哥吧,等找到你爹……」
「報酬可就不止二十兩了。」
-3-
有時候一時衝動總會帶來很多難以把握的事情。
比如在雪路上遇到土匪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拋下小淨逃跑。
我畢竟不是什麼好人。
娘一輩子爲別人想,最後的下場也沒有印證那句好人有好報。
所以我把小淨往土匪懷裏推,我說:
「大哥,這孩子是京中某位貴人的孩子,你們擄了他,可以拿到一大筆銀子,放過我吧。」
我確實還有大把年華,我也不能折在這去京中的路上。
小淨微微一愣。
他被土匪揪着脖頸,整個人如同一隻瘦弱的小雞崽搖搖欲墜。
他也只愣了一秒。
反手一拳便打在了那土匪的臉上。
不重,卻足以激怒那粗獷的漢子。
「快跑!等Ţũ̂₄到了京城便讓我父王來贖我!」
他這一句,讓那土匪即將扇下去的手停住了。
不得不說,他真的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這麼一句,足以爲我爭取逃跑的時間和他活命的機會。
偏偏就是那窯姐的孩子。
我晦暗地看他一眼,拔腿便跑。
不得不承認,從在破廟裏救下他的時候,這一路我便一直在後悔。
他是那窯姐的孩子。
救了他,好像背叛了我慘死的孃親。
這麼多年,對那窯姐和死老頭的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着我。
但是多麼可笑,我竟然救了那窯姐的孩子。
「姐姐,快跑!」
身後的小淨大聲呼喊,一張臉憋得通紅。
那土匪大抵是一下子亂了分寸。
他看着我,不知該不該追。
那句「父王」震懾力實在太大。
最終那土匪還是沒追上來。
他朝着小淨的臉重重一拳,大罵一句:
「要是敢騙老子!看我不弄死你!」
我麻木地扭過頭去,不去看小淨那奄奄一息的模樣。
娘,你曾告訴我要爲自己而活。
我其實該逃的。
這一手好繡活,足夠我養活自己,謀個好前程了。
娘,如果救他,感覺像背叛了你……
可是……
如果就這麼跑掉……
我咬咬牙,腳步一轉!
可是如果就這麼跑掉,我感覺,好像背叛了我自己!
那土匪沒反應過來,被我一嘴咬到胳膊上。
我被他甩到地上,趁亂一把抱住了地上的小淨。
如鉛石一般沉重的腳踢到我背上來。
我緊緊抱着那孩子,感受着他隱忍的嗚咽和滾燙的淚水。
他說:
「阿姐,快跑啊……」
我咬着牙,忍住不吐出嘴裏的血腥味。
「三次了。」
「我丟下了你三次。」
「再也不會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會了。」
「我叫宋翡,從今天起。」
「你就叫宋淨。」
-4-
我夢到了我娘。
她在哭。
活着在哭,現在死了也在哭。
她抱着我,如同小時候抱着我一樣。
也如同小時候一樣摸着我的頭,哭着對我說:
「阿翡,好孩子。」
我是好孩子嗎?
我是……
「姐姐!」
一聲哽咽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
我微微睜眼,看到了在我身邊流淚的小淨。
我的腿被土匪打斷了,他爲了護着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渾身都是傷。
一同被抓來的有很多百姓,大家或哭,或絕望,沒有一人敢說話。
有個外來商人慌了神,大聲道:
「官府一定會派人來救我們的,我們……」
「沒用的。」
人羣中一打扮光鮮之人淡淡開口:
「最近正逢敵國使臣覲見,爲了與敵國交好,全城上下都忙着巴結那使臣,哪有什麼心思在乎我們的死活。」
他年紀不大,頭冠束玉。
這也是位貴人。
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在這裏。
他說的大抵是真的,人羣中唉聲嘆氣越發明顯。
小淨往我身邊靠了靠,警惕地看一眼剛纔的男人。
他的眸中有千言萬語,也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在流轉。
最終只是小聲對我道:
「阿姐,不怕。」
……
在土匪這老巢裏,我養傷有些艱難。
沒有藥材,也得不到良好的救治。
幸虧那男子會些醫術,這導致我的腿不至於感染廢掉。
他說他叫顧執玉。
在這裏三天,他便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包括那些土匪,跟他說話時竟也不自覺地會低一些語氣。
只有小淨。
總是離他遠遠的,警惕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他這舉動究竟是爲何,大多數時候,我會遠離人羣,ẗúⁿ和小淨單獨坐在一起。
傷口癒合得慢,自然也會發燒。
小淨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說的卻全都是以前在窯子裏見到的各式各樣的客人。
他說:
「娘每次接完客都會打我,娘也是苦命人,她會一邊打我一邊哭,埋怨我得不到父親的認可。」
「我對不住娘。」
他說:
「娘對我挺好的,有些客人也想過讓我接客,可是娘沒有同意,只同意讓他們摸摸我。娘說,我還太小了,會被他們玩死的。」
他說:
「姐姐,我見過你。」
「那是一個雨天,你爹偷了你的銀子來找我娘,被你追來,一鐮刀砍掉了他的半截頭髮。」
「我就躲在角落裏看着你,我覺得你好勇敢,姐姐。」
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而我只是慢慢將頭靠在牆上。
瞥了他一眼。
瞥到了他的嚮往,瞥到了他眼裏閃閃的淚。
到底還是個孩子。
-5-
土匪們每七天會抓一個姑娘進裏間,進去的姑娘們都沒出來過。
因爲我的腿上有傷,有些地方潰爛了,他們嫌我噁心,遲遲不願意叫我。
不過……
我看着自己已經痊癒的腿,抿抿嘴。
恐怕這種生活也要到頭了。
又有姑娘破爛帶血的衣衫被扔了出來。
那土匪果然點名讓我明天進去。
夜深之時,我叫醒了顧執玉。
我將偷偷藏起來的那塊石頭遞給他,眼裏閃着晦暗的光。
我說:
「拜託你,把我的腿砸爛吧。」
「我娘就是這樣死的,我不想走她的老路讓她心疼。」
「砸爛我的腿,等明天是死是活全看我造化,就是……」
我回頭看一眼正在熟睡的小淨,低聲哀求他:
「這孩子命苦,萬一我真有什麼意外,麻煩你能順手將他也救了,我沒什麼可以報答你的,只能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顧執玉挑挑眉,眼神在小淨身上流連:
「你就那麼確定,我能逃出去?」
我確定,肯定。
顧執玉就算逃不出去,也一定會有人來救他。
我確定。
他同意了,在那夜色瀰漫的寒冬裏舉起了石頭。
眼裏泛着冰冷的光,以及……
一抹興奮。
我本來都打算認命了。
偏偏石頭未落,小淨醒了。
他緊緊抱着顧執玉的胳膊,眼神里閃爍的寒光如同一頭髮狂的小獸。
死死盯着顧執玉,他說:
「不準動我姐!」
兩個Ťü₆人的氣氛有些奇怪。
僵持半晌,顧執玉聳聳肩膀,扔了石頭重新躺下。
而小淨則是哭着握住我的手,渾身顫抖,在寒冬裏呼出的冷氣一口又一口。
他哆哆嗦嗦道:
「阿姐,我們逃吧。」
那是一場極其混亂的雨夜。
我被小淨拉着,一瘸一拐地往寨子門口跑,身後的土匪舉着金絲砍刀張牙舞爪地追着,像是餓極的鬼一般。
身後的百姓們無一人出手相助,顧執玉抱拳看着我們兩個的眼神似有一些嘲諷。
我也明白。
本來我自己去死就算了。
偏生我答應了小淨這個提議,這下,我們兩個都要死了。
不過也罷了。
我若真死了,怕是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這孩子自己在人世的。
雨水泥濘,腳插在泥地裏很難再拔出來。
我的腿畢竟沒好利索。
很快便摔倒在泥地裏站不起來。
那砍刀自我身後重重落下。
漫天雨夜中,小小的身軀護着我,大聲哭喊哀求:
「要殺就殺我吧,別殺我阿姐,別殺我阿姐……」
可是阿姐本來就是個殺人犯。
阿姐可以死。
「但是你還有大好人生。」
我一把將小淨甩開。
刀落之時,竟是覺得……
這冗長一生,我沒有什麼遺憾。
-6-
我只記得那天寨門大開,無數兵馬鐵騎而來,攔下了那要我命的刀。
官府來人了。
他們擒住土匪,對着顧執玉行禮,尊稱他世子。
我知道他身份特殊顯貴。
卻沒想到,竟是尊貴如此。
他拍了拍袍子,緩緩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泥地裏的我跟小淨。
接着,他路過我,將小淨提了起來。
他說:
「不過是去那破落村子尋人,沒想到還有這種境遇。」
「也罷,幸虧還是找到了。」
將小淨甩到馬背上,他高騎大馬,聲音低沉:
「你可讓我好找啊……」
「尊貴的秦王嫡子。」
「我的表弟。」
……
原來那聲父王,並不是撒謊。
我以爲那句玩笑話「貴人的孩子」,也不是假的。
直到到了秦王府,被安頓下來,一切纔不像是一場夢。
我養了很多天,而小淨也忙了起來。
我仍然記得,那天剛到秦王府,他緊緊攥着我的手說道:
「對不起,阿姐。」
「我見過那位世子的。」
「四年前,娘帶着我來秦王府認親,透過棗紅大門,我看到他就站在父……秦王身邊。」
「秦王本來想讓人打死我跟孃的,他說我們血脈骯髒,是他的一大污點,可是這男人當時不知道與秦王說了什麼,秦王便放了我們。」
「從某種方面來說,他算是我跟孃的救命恩人。」
一切能說得通,可是一切又說不通。
我問他:
「那你爲何在土匪寨裏對他百般防備?」
小淨沉默了,很久以後才說:
「因爲,四年前,我跟娘回村時,娘抹着淚,一路上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永遠,不要靠近那個男人。」
一聲雷響,我方回神,一抬頭便看到雨裏那個小小的人影。
我已經六天沒有見到小淨了。
再見他時,他已經與當初雲泥之別。
他穿着寬大的袍子,袍子上繡着金線,戴的玉冠也鑲嵌了一顆成色極好的寶石。
我要不認識他了。
「阿姐!」
他冒着雨跑進來喊我一句,臉色緋紅,似乎想撲過來,卻又堪堪止住。
「我……我身上溼了……」
我心底一片溫熱,最終還是將他攬了過來。
小淨還是小淨。
他說,他與秦王相認,突然就要學很多東西,無數嬤嬤看着他,他行動困難。
不過幸虧今天秦王府的人都進宮了,他纔能有空來找我。
他送了我一根紅寶石的簪子。
他說:
「這是那天寫字寫得好,我問父親討要的,姐姐,這簪子一定很適合你。」
我心疼地看着他眼底的淤青,沉沉嘆了口氣。
小淨並沒有在這裏待很長時間,他說,出來久了便會有人尋他。
他冒着雨來,又冒着雨走,如同那天大雪,他背對着我,一個腳步一個腳步走得沉悶。
而在他走後,又有人冒着雨夜前來。
顧執玉。
-7-
我離開了秦王府。
離開那天,大雨過晴。
我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裏面有顧執玉給我準備的銀票。
小淨追了上來。
他看着我的包袱明顯慌了神,也不再顧那些嬤嬤的勸阻,一把上來抱住我:
「阿姐你要去哪!阿姐你要去哪!」
又幾天不見,他胖了些,終於能掛得住那尊貴的袍子。
我皺皺眉,將他推開。
我說:
「本來便已經說好,將你送到你的父親這裏,他給我報酬,我們兩清。」
「莫要糾纏不休。」
心底有些煩躁,我不再去看小淨的臉,將手裏那一堆銀票揚了揚:
「一時善心,也是有利可圖。」
「你千萬不要誤會些什麼。」
小淨愣住了。
良久以後,臉憋得通紅。
他問我:
「阿姐,你討厭我嗎?」
我不知道該回答討厭,還是不討厭。
我只思考了一瞬,便將深埋心底的話說了出來:
「我恨你娘,連帶着恨你。」
「那天我準備殺了你娘,在看到你時,心底第一個想法,是殺了你娘,把你一起殺了。」
這番話的冰冷語氣連我自己都打寒顫。
所以說我才討厭冬天。
冬天太冷了,冷得人眼淚都在眼眶裏結冰。
冷得面前小小的人兒一直在顫抖。
我長舒一口氣,跟以前的無數次一樣,轉身便走了。
可是這次,他卻是踉踉蹌蹌地追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
「不是說了,永遠不會丟下我嗎!」
「不是說了嗎!永遠不會丟下小淨……我叫宋淨,我叫宋淨啊!」
我皺眉,只不耐煩地看着他。
「阿姐,別丟下小淨!別丟下小淨!」
「我要跟阿姐一起走!一起走!阿姐討厭小淨也沒關係……」
那些嬤嬤上來拖拽他,一片爭執中,我又看到了他身上那些褪不去的指印。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那本來跟着我無論如何都消不去的紅痕竟是淡了許多。
我心微怔。
京城到底還是養人。
那一瞬間,我似乎被無數細針穿透。
一把將他推到地上,用了極大的力氣!
我罵:
「滾啊!早就想殺了你了!」
「要不是聽說你是貴人的兒子,我想碰碰運氣!誰會去救你!」
「滾!!」
我朝他踢了一腳,末了似乎還是不解氣,從懷裏掏出那盒胭脂,重重Ŧŭₒ地扔在地上!
紅色的脂粉飛散,像是我胸腔那股無法沉鬱的血。
胭脂碎了。
小淨也安靜下來了。
這次,他沒再追上來。
出了秦王府,胸口的氣最終還是變成了眼角的淚滑落。
如同那個雨天,顧執玉對我說:
「秦王嫡子病逝,秦王可是拿小淨當嫡子去養的。」
「我調查過你,宋翡姑娘。」
「你殺了你爹,對吧?」
「你知道的,大京以孝爲本,他是秦王嫡子,身上不能有污點。」
「宋翡姑娘,你也不想耽誤小淨的以後吧?」
-8-
我用那些銀票買了個院子,開始給京中的成衣鋪做繡活。
他們稱讚我的手藝,收入也一天天可觀起來。
是啊,這纔是我本來應該過的生活。
明明是這樣想的,明明該這樣的。
可是夜深人靜時,臨別時小淨的眸子總會出現在我眼前。
我聽不見他的消息了。
他肯定會過得很好。
只能聽到,那敵國使臣終於要回去了,城裏的百姓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又一次夜深醒來。
我看到了桌上的那隻寶石簪子。
或許帶些私心吧,我覺得,這簪子是不是要還回去?
再見他一面的感覺自心底越發攀升,消散不去。
我終於還是找機會,從小淨曾經告訴我的那個狗洞鑽進了秦王府。
再偷偷看一眼,就再偷偷看一眼。
誰都不會知道,誰都不會……
我如此想着,想着去看看我養了一路的那個孩子。
卻在經過秦王寢殿門前時停住了。
我聽到了顧執玉說:
「小叔,那使臣這次可是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了好一番。」
「你便聽侄兒的。」
「從四年前我便聽說,這齊國使臣尤愛狎玩皇室男童,早便料到這一天,便放了那母子一命。」
「那孩子可是個尤物,長得漂亮,又有個窯子裏的娘,估計也學會了不少把戲,這不,認他當了嫡子,就給那使臣送過去一炷香,便把那使臣迷得找不着北了。」
「如今使臣還沒得手,便這麼上心,等過兩天若是把這孩子送給他了,那小叔你可是對我們大京與齊國的邦交出了大力啊。」
真奇怪,明明要開春了,天上還是簌簌飄起了雪。
我握着那根紅色寶石簪子,心頭冰涼。
「小叔,你總說他血脈骯髒,心裏有結。」
「等這孩子隨了使臣去了,玩死大抵也就是一兩天的事情,兩全其美之法,你可得好好謝謝侄兒。」
燈火通明,金絲銀炭燃燒的噼啪聲混着兩個人的笑聲。
紅寶石在我手裏被握得粉碎。
我淡淡抬眼,心裏在想:
這個冬天,到底埋葬了多少人呢?
……
我在偷聽中得知,他們似乎怕被人發現,把小淨藏在了城西破宅中。
看守的幾人都是酒鬼,收了我五十兩銀子便允許我進去看小淨一眼。
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黴味。
他變得更瘦了,被繩子勒住脖子,綁在角落。
身上衣衫破爛,斑斑血跡不斷滲出。
這個孩子,比我剛見到他時,更加絕望了。
我上前擁住他,輕聲喚他,他都沒有抬頭。
直到我喊出那聲「阿弟」。
他纔在我懷裏重重一怔,接着。
狠狠地、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肩膀上。
刺痛傳來,卻絲毫沒有讓我皺眉。
肩膀上的血跡逐漸洇溼衣衫。
我將他抱得更緊。
拍拍他的背緩緩道:
「你且再忍忍。」
「再忍忍……阿姐替你殺了他們。」
肩膀上一片溼潤,黑暗中,似乎有人低聲啜泣了起來。
-8-
春季到來,京裏的製衣局開始招人。
我拿了全部家當三百兩銀子,買通了嬤嬤,混進了待選宮女中。
京中三公主尤其愛華麗衣衫,此次進宮,嬤嬤一開始便讓我們去繡三公主最愛的大麗花。
六十二個宮女只選十六個,或許其他宮裏都不當回事,唯獨三公主是分外在意的。
刺繡當天,她便由宮女攙扶,一步一步昂着頭走進了繡房。
她年歲不大卻已有身孕,駙馬是當今狀元郎,如今身居三品,皇上寵愛,母妃地位極高,生活當真是美滿幸福。。
是以,她臉上泛着緋紅,如同一隻驕傲的孔雀一般高聲道:
「若誰能將本公主要求的大麗花繡得最好,誰便有機會能到本公主的院子貼身侍候。」
這是個好差事,人羣中不乏有人躍躍欲試。
她莞爾,隨即一笑:
「自然,若是有我長姐能看上眼的,自然是長姐先選。」
三公主側身看向身後的紅衣女人。
與三公主不同的是,那女人身形瘦弱,臉頰凹陷,一雙瞳孔黝黑,似乎盛着一灘死水。
我打聽過。
這是大公主,母親是皇上最愛的髮妻,可惜早亡。她如今已然三十歲,卻不願嫁人,皇上也順着她。
排除那對亡妻的愧疚,大Ṱůⁱ部分的原因是說這大公主瘋瘋癲癲,殘暴成性,無一人敢招惹。
察覺到我在看她,大公主看向我,我也低下了頭。
刺繡開始之時,空氣中落針可聞。
一炷香的時間,繡一叢大麗花基本不可能。
大部分人都選了繡一朵。
唯有我,看着那繡布,反覆揣摩。
嬤嬤敲鐘,香燃完了。
許多人都沒繡完一朵完整的大麗花,包括我。
三公主行至繡場,一副副一張張看過去,眼裏或是譏諷或是無趣,隨手點了幾個人名,對沒完成的則是看也不看。
到我這裏時,她照例瞥了一眼,隨即邁步離開,剛走一步,卻又折返,拿起我的繡品反覆觀看。
「繡得倒是不錯,不過,本公主怎麼覺得,你的線似乎比尋常絲線更紅一些?」
「用的胭脂雪?還是流硃紅?這繡線哪家的?」
我俯身跪拜,如實回答:
「稟告公主,只是用的普通的紅線。」
「只不過,奴婢在繡這大麗花時,用了一些法子,可以讓繡線更紅。」
她來了興致,抬眼看我:
「什麼法子?」
「奴婢將紅線用血浸泡了三天三夜。」
「用奴婢的血。」
話剛說完,她手裏的繡品重重落地,一巴掌便扇到了我的臉上。
「大膽!本公主有孕在身!你竟做出如此不吉利之事!來人!拉出去砍了!」
無數嬤嬤上前拉我,三公主氣急又踹我兩腳。
即將被拉出門時,終於有人慢吞吞地出了聲。
「慢着。」
大家抬頭看向臺上的大公主,只見她微整衣襟,看向我,露出一個滲人的笑。
「這人,本公主要了。」
「極其對我的胃口。」
當時,我便知道了這個計劃的真實目標。
上鉤了。
-9-
做了大公主的貼身宮女後,我才瞭解她比傳言中更加瘋癲。
今日宮女所穿衣服顏色不對她胃口,斬了。
明日宮女給她端茶,入口太燙,斬了。
甚至於有宮女經過,帶的風吹了她的眼,都要斬了。
所有宮女離她都要遠遠的。
只有我,每天湊上前去,爲她端茶送水,倒是也讓她多看了兩眼。
春分獵馬,大公主隨行前去,最終卻是傷重歸來,昏迷三日。
我貼身伺候,在第三日的時候她終於醒來。
偌大的宮殿只我一人。
她眼眶猩紅,看見我落下淚來。
「誰準你在本公主面前伺候!拉下去砍了!」
我垂頭不言,任憑別人來拉我,走到一半時,她又喝住,大聲哭喊讓其餘人都滾。
她痛哭着對我說:
「那馬蹄生生踏碎了我的脊骨,太傅大人卻都不看我一眼!」
「我拉着太傅大人的袖子!他甚至抱我回去都不願意!他不願意碰我!」
長公主嚎啕哭着,平日裏那麼恐怖的一個人,如今也端是像個孩子。
我不說話,只是學着孃的樣子,在她哭極的時候爲她拍拍背。
這個動作,我對小淨也做過。
良久以後,她哭累了,只是紅着眼眶盯着我,低聲問道:
「你是叫阿翡對嗎?」
「阿翡,你爲何不怕我?」
我嘆口氣,拿出上好的玉脂膏抹到她的眼睛上。
「以前怕。」
「不過今日一看……」
「公主也是個孩子。」
她一震,整個人如同一隻瘦弱的鳥兒蜷成一團。
「阿翡,你有家人嗎?」
「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美嗎?」
「爲什麼他不喜歡我?」
她望着牀幔,像是自言自語一般。
「稟報公主,阿翡還有個弟弟,沒有喜歡的人。」
「公主很美,太傅大人不喜歡公主……」
「可能是公主沒用對方法。」
我知道對一個柔弱時候的女人用計謀是很卑鄙的行爲。
可是我向來不是什麼偉人。
我等她問我話等了許久,一抬頭,卻對上她沉沉的目光。
「宋翡,你很大膽。」
她一眼看穿了我的計謀,冷冷一笑,將手邊的板子扔了過來:
「三十板,自己動手。」
大殿中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悶響。
我不疼,手上越發用力。
小淨還在等我。
三十板打完,我的臉上已經血跡斑斑。
她似乎有些滿意,身子往後仰着:
「現在,你可以說說你的計劃了。」
我沒說話,只是慢吞吞地呈上一根簪子,讓她明天帶給太傅看。
她沒有猶豫,直接帶上。
如果計劃失敗,我也知道我的下場。
不過對我來說,這也是必勝的局。
我起身告退,卻被她喊住。
一抬頭,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砸在我的腳邊。
「拿着,給你阿弟買些好衣服。」
「本公主沒有家人。」
「方纔某一刻,本公主覺得……」
「你很像我的母妃。」
-10-
再去看小淨,他終於不再哭了。
不過對我,卻還是有些冷漠。
他彆扭地對我說:
「你給的藥很有用,那使臣最近不再碰我。」
只是市面上最基本的一些能出紅疹的草藥。
不過,大齊曾經爆發過瘟疫,那使臣肯定會注意這些,所以最近不會碰小淨。
有這個法子,撐到那天沒什麼問題。
我給他放下新衣,囑咐他兩句隨即離開。
到門口時,他緊緊抿着嘴,突然出口叫我:
「阿姐……」
「你臉受傷了……」
……
根據我的辦法,長公主果然得了個好結果。
她喜上眉梢地進門,像是懷春少女一般在我身邊轉了個圈。
她說:
「太傅今日對我另眼相看,他竟誇我這簪子美麗。」
「阿翡,你果真神了。」
其實復仇說來說去也就那個樣子。
對付我爹和窯姐,直接殺了倒也省事。
對付這皇權,可能需要用些腦子。
比如當朝太傅那個亡妻,生前最愛芍藥花。
所以,長公主日日想着莞莞類卿,簪了芍藥,種了芍藥,她以爲這樣太傅便會喜歡,實則不然。
永遠不要挑戰人心裏最深的痛。
而我,也只是讓她卸了滿頭的芍藥花,簪了一支桃木。
簡單,卻足以讓太傅見她不那麼厭煩。
莞莞類卿之事,有的人裝糊塗,有的人也是真不明白。
我看着長公主頭上的簪子,低了低眼睛:
「公主開心就好。」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你快教教我,你快教教我!」
時機已成。
我倒了杯茶,輕聲道:
「奴婢會製衣,公主你也知道,奴婢有些刺繡功夫。」
「奴婢母親曾教過奴婢一身霞光羽衣,若是公主穿上,在辭別使臣的宴會上跳一支舞……」
「定能讓太傅大人芳心永駐。」
……
長公主徹底相信了我的話。
她給了我很多銀子,讓我做她的衣裳。
如今的長公主對我完全信任,包括出宮的任何事她都不再管制我。
她一日派人來問三遍,甚至催促着我快些再快些。
她聽從我的話,卸下了滿身的芍藥,開始戴自己喜歡的東西,太傅對她的態度越發柔和,她天真地以爲全是我的功勞。
偶爾夜深,我紡線刺繡,也會一遍一遍地想着那個受苦的孩子。
我的小淨。
他不止一次趴在我懷裏痛哭,說讓我走,跟以前一樣,說讓我走別管他。
我走了太多次了,真的太多次了。
這次,我不能再走了。
宴會到來之時,長公主越發焦躁。
她砍了很多無辜的人,也以折磨她人爲樂。
似乎這樣,才能消磨她那冗長無聊的生活。
-11-
大齊的使臣終於要走了。
那是一場晚宴。
所有人都在尋歡作樂,秦王和顧執玉也在。
我藉口替公主準備羽衣,到底是沒進入宴會之中。
中旬,所有人都已經醉意醺醺。
我終於等到那使臣出來如廁。
我尋了新進宮的小太監,如今將將八歲。
給了他兩塊飴糖,又給了他二十兩。
他便心甘情願替我做這件事了。
那件羽衣被我縫製得十分精巧,如今就算穿在一個孩子身上,也能較好地襯着他瘦弱的身板。
他拖着厚重的羽衣在假山後面一閃而過,那繡着金線的羽毛在假山後面閃着光。
使臣一愣。
隨即又揉揉眼睛。
確實是個男童模樣。
他的眼睛瞬間瞪大,喉間咕咚一聲。
「趕巧趕巧,這大京就是好貨多。」
說完,他屏退了所有隨從,自己醉醺醺地朝着假山後跑去。
一片黑暗中,他順着羽衣的金線抱住一具瘦弱的軀體。
「嗯?怎麼好像高了些?」
「罷了罷了,來讓哥哥好好親親……」
一邊說,他一邊將充滿酒氣的嘴湊了過來,抬手便將那羽衣撕得粉碎。
黑暗中,我勾了勾脣,隨即放聲尖叫!
「阿!!」
那使臣被我叫得一愣,月光灑下來,他揉揉眼睛,纔看到一身破敗的我,周身都是灑落的羽衣碎片。
一股不耐在他心裏攀升,他呸了一口:
「怎麼是個女的!」
帶着酒意,他一巴掌扇到我的臉上,我看準地上的石頭,重重地落了下去。
額頭一陣劇痛,鮮血猛然便落了滿臉,至此,我徹底破相。
不過也正因爲這樣,我進出宴會,便不會被秦王和顧執玉認出。
他見我滿頭是血倒在地上,這才罷休。
「今天爺高興,不要你的狗命,快滾!」
使臣重新進入了宴會。
而我,緩了一會兒後,換下了那破碎的羽衣,帶着一身血跌跌撞撞地朝着宴會跑去。
剛進門口,那來尋我的大宮女滿臉焦急:
「阿翡,你去哪了!公主要獻舞了,你快……」
「你這是怎麼了!」
她驚叫一聲,我突然大哭起來,一把撞開她闖進宴會中。
衆目睽睽之下,我滿臉是血,撲通跪下:
「公主,公主!衣服碎了!」
長公主一愣,一拍桌子猛然站了起來。
她的眸間發紅,咬着牙根狠狠道:
「誰幹的!!!」
我低着頭,眼光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個使臣。
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我砰砰磕了三個頭,指向那使臣:
「是!是這位大人!!」
公主一愣,隨即猶豫了。
她抽劍的手頓住,人羣一片靜謐。
皇上輕咳一聲,也明白了前因後果:
「一件衣裳罷了,不必動怒。」
他規勸長公主,而那使臣也不以爲意,坐在位置上高昂着頭:
「一件衣服,公主還想怎麼樣?」
「兩國邦交,總不能毀在這件衣服上。」
他甚至看都沒看長公主一眼,而長公主只是紅着眼睛,抿着嘴一直顫抖。
直到太傅說了一句:
「一件衣服,也就算了。」
「這衣服看上去很美,可惜了。」
那句「如果公主穿上這衣服,太傅大人一定對你芳心永駐」在長公主耳邊不斷迴響。
終究還是敗在了這句話上。
她發了瘋,一劍便將那使臣刺死!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一定會愛我,一定會愛我的!」
血濺大殿。
使臣那雙總是撫摸小淨骯髒的、狎玩男童的手,終究還是被長公主一根一根砍了下來。
-12-
那場宴會是一場極大的混亂。
皇上氣極,當即下令要將長公主斬首給敵國賠罪。
而長公主便一身鮮血站在臺下,將脆弱纖細的脖頸露給皇上:
「來啊!殺了我!如同當初你覺得我母親沒有用殺了我母親一樣!」
皇上猶豫了。
趁這空當,我一把爬到公主身邊,攥着她的裙子搖晃哭泣:
「公主!你糊塗啊!要殺也是殺我啊!」
「你平時不會做這種事的!今天怎麼這麼衝動啊公主!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我搖晃着她的裙襬,一邊哭泣。
使臣的血沾在我的手上。
啪嗒。
一個錦囊從她身上落了下來。
在公主疑惑的眼光中,我撿起那錦囊:
「這是……」
裏面,是一塊碎了的紅寶石。
紅寶石上,沾着易讓人發瘋的含笑粉。
紅寶石最大的那一塊,閃閃發光着三個字。
「秦王府。」
「皇上!這是秦王府的東西!是秦王是秦王在害公主,在害使臣啊!」
「上面的粉末奴婢知道,很容易讓人崩潰啊皇上!您一定要還公主一個清白!」
「胡言亂語!」
一直看戲的秦王猛然愣了,接着臉紅脖子粗地指着我大罵:
「哪裏來的奴婢!竟敢污衊本王!來人!殺了她!殺了她!」
「奴婢沒有!」
我也同樣爭執,將那紅寶石呈到皇上面前:
「皇上!請您明鑑!上面明明白白寫了秦王府三個字!這是秦王府的東西,又爲什麼會塗了含笑粉,被人藏在了公主身上?!求皇上明鑑!還公主一個清白!」
-13-
一個是亡妻的孤女。
一個是外姓的王爺。
皇上最終還是做了選擇。
秦王府,被誅九族,屍體送給大齊處置。
而小淨未入族譜,也甚少人知,因此並不在被誅九族的範圍。
行刑那天,我拉着小淨到了刑場。
我摟着他,看着臺上已經瘋癲的秦王和顧執玉。
我說:
「好好看着。」
「看着阿姐爲你報仇。」
「行刑時間到!」
金絲砍刀伴着陽光猛然一揮。
剎那間,血濺刑場。
小淨卻沒有看臺上。
他只是摸着我的疤,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回神。
最終往我懷裏縮了縮,他說:
「阿姐,我錯了。」
-14-
將小淨帶給長公主看。
她只看了一眼小淨與秦王相似的臉,便已經瞭然。
我給她重重地磕了個頭。
我說:
「公主,你可以殺了我,但是,看在奴婢盡心盡力伺候你的份上,能不能替奴婢照料這個孩子?」
長公主沒說話,只是冷冷的,冷冷的看着我。
最終抽了刀,下了臺子,橫在了我的頭上。
「有話,現在說。」
我低着眼,緊緊捂着小淨的眼睛不讓他看,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放到她的腳邊。
「雨天頭痛的毛病,公主還需注意。」
「茶一定不要喝太涼的,公主太瘦了,涼茶傷身。」
「莫要再跟三公主置氣,她雖跋扈,人卻不壞。」
「還有,這是奴婢自制的草藥,對眼睛消腫非常有效。」
「公主。」
我拉着小淨重重磕了個頭:
「不要再爲太傅哭了,他不值得。」
「也不要再殺人了,不要讓自己深陷痛苦之中。」
大殿寂靜。
那刀最終還是被扔在了地上。
「阿翡。」
長公主喚我。
「抬起頭來。」
我抬頭,猛然被她甩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我們一筆勾銷。」
「滾吧,別以爲本公主是傻子。」
她冷哼一聲,轉過身去,聲音透露空曠的寂寥:
「我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那使臣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些失了男童的百姓甚至都哭訴到我這閻王這裏來了。」
「早就想殺了他這個腌臢東西!」
我拉着小淨走了。
出門那一刻,這瘦弱的女人重重癱倒,方纔的堅韌全都消失不見,她呆呆地望着牆上的一幅女像喃喃道:
「母妃,有人跟你說了一樣的話……」
「一樣的話啊……」
「你死的時候,他也曾經對兒臣說,他喜愛兒臣,兒臣視他爲救贖,爲他守身,拒絕和親,讓父王厭惡,可是轉頭他便娶了新婦, 忘卻了兒臣,什麼辦法, 都再也換不回他的心。」
「母后,兒臣,被騙了啊……」
「他從來,從來, 不曾真正喜歡過兒臣。」
當夜,有侍衛發現, 長公主自縊在大殿之中。
她妝容精緻,穿着那身破落的羽衣,臉上掛着從未有過的安詳, 就那麼去了。
一字一句, 都未留下。
-15-
再過三年, 有跑商的途經繡房, 看上了在繡房裏打雜的小淨。
他們說:
「這孩子皮子好,長得高,看着也懂事,商隊裏有孩子, 去任何地方都好說話一些。」
當時的小淨九歲。
他看着正在紡線的我,只猶豫了一瞬, 便下了決定。
當夜,他與我商量, 並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他說:
「阿姐, 我一定會回來。」
鳥兒大了總是要飛的。
娘也說過這話。
我什麼都沒說。
只是給他塞了銀兩,收拾了包裹。
我說:
「一路順風。」
-16-
一年後, 我與城裏一個窮秀才成了親。
他不嫌我臉上有疤,不嫌我長得難看,說只想與我好好過日子。
成親之前, 我給小淨寫了信,讓他來參加我的喜宴。
那封信久久沒有迴音,石沉大海。
我再也沒收到小淨的一封信,再也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17-
六年後,夫君考取了功名,在江南養了個外室。
那外室柔弱,夫君對我也不曾薄待。
他只是問我, 能不能將那外室抬進來, 做個妾。
我應了, 擬了和離書給他。
他含淚簽下,痛心疾首地問我爲何如此絕情。
我回他:
「每個人的生活都如履薄冰。」
「上到一位公主,下到一位窯姐。」
「我的情, 早在那一年看到我母親的屍體時,就徹底沒有了。」
揹着行囊,我一身輕裝走出府。
門外又簌簌下起了大雪。
我想到了那一年的那個雪天,那個孩子。
不禁搖搖頭,將懷裏那被無數次修好的胭脂拿在手裏摩挲。
遠處風雪之中, 遙遙立一人影。
那人披着狐裘大氅,芝蘭玉樹,一雙眼睛似比西湖還要潤上三分。
他舉着燈,殷紅的脣笑看着我, 玉冠束起的發隨着風雪飛散。
是當年風雪裏那個孩子。
如今卻已然長成一位清風霽月的公子。
那一年,我二十八歲,他十九歲。
他說:
「阿姐。」
「我來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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