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大年夜。
大年初三,我的大紅棺材沒進地裏,進了別人家裏。
這家的兒子也剛死。
我們被扶起來,拜了天地和高堂。
1
最後一拜,那倆屍體被人摁着,怎麼都拜不下去。
一旁的道士臉色一變,從一旁拿了一把香。
手一甩,在燭火上一晃。
嘩啦一下,一把香都猛地燃了起來。
不到一秒,又齊齊熄滅。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直說:「不成,這事不成,這兩位新人不想成事!」
他眉頭緊皺,銳利的眼神掃過男方的父母。
「你們有什麼事瞞着我?」
男方父母對視一眼。
唉聲嘆氣,反駁:「我們能有什麼事瞞着您?我兒子大好年紀,血氣方剛的,死前都想着要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兒給我們傳宗接代呢。
「他特別孝順,不可能不喜歡我們給他挑的媳婦兒。」
說完,把鍋甩給我家。
「這事不成,肯定是女方的問題!
「我們可是付了五十萬的彩禮,要是不成,就得讓他們退錢!」
男方媽媽招手,叫來一位姑娘。
「若楠,你去把女方父母請過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們跟我說這姑娘是相親回來的路上出了意外,那就說明也是想結婚的,現在怎麼又不願意了?」
2
我坐在自己的棺材上,晃盪着腳。
靜靜地看着他們。
這話也沒問題。
確實是女方的問題。
這婚,我就是死了,也不想結。
突然,一個哥們兒坐在我的棺材上,跟我肩並肩。
問我:「姐妹,你怎麼死的?」
我扭頭一看,這哥們兒穿了一身喜服,胸口還彆着「新郎」二字。
跟我胸口上的「新娘」是一對。
再往上看,挺年輕。
長得也帥。
不像他的屍體,就算被特意梳妝打扮過,噴了香水,也有一股子蓋不住的煳味。
我的屍體,脖子上繫了紅色絲巾,看不到傷口。
他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情有可原。
我微微一笑,實誠道:「菜刀抹脖子,血一飆,就死了。」
他敬佩地看着我:「臥槽,女中豪傑。
「這得多疼啊,我特別怕疼,我不敢。」
他以爲我是自殺的。
話都遞到這裏了,我順口也問了一句:「那你怎麼死的?」
男人露出一排白牙,神祕一笑。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是被電死的。」
哦,倒黴蛋。
被天上掉下來的高壓電線電的吧,這麼煳。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節哀。」
他表情怪異,瞅我一眼,也回:「你也是。」
我們倆死者,在棺材上,讓對方節哀。
這個年真有過頭。
3
我爸媽很快就來了,滿臉不情願。
看見對方的父母,就開始嚷嚷。
「喊我們做什麼?當初我們就說好了,貨物一經售出,概不退還!
「就算你喊我們來,也別想我們退錢。」
我聽到這句話,收了嘴角,死死地盯着他們。
我一直知道他們不在乎我。
但我已經死了,我親媽居然當着屍體和棺材的面,說我是貨物。
是人都有三分脾氣,更何況我現在是鬼。
我媽穿着大花襖子,渾身一哆嗦,搓了一把胳膊。
我爸也覺得冷得過分,嘀嘀咕咕:「你們家有點邪門,陰氣這麼重,怕是有鬼吧?」
對方母親急了,指着他的鼻子罵:「放你孃的狗屁。
「我兒子是個陽剛大男人,怎麼可能有陰氣?!肯定是你們家的姑娘死得怨,陰氣才重!」
她點了點道長,揚着下巴道:「咯,道長就在這裏,我勸你們還是說清楚這姑娘的死因,好讓道長對症下藥,不然,我就去告你們詐騙!
「我家趙陽長得又高又帥,還是 985 畢業的大學生,多少姑娘搶着嫁呢,便宜了你家,你家姑娘居然還不知好歹。」
我旁邊的男人冷笑一聲:「賊喊捉賊見多了,沒想到自己家也有。」
我扭頭,問:「什麼意思?」
趙陽聳肩,隨口道:「意思是,買屍體的人要告賣屍體的,幽默。」
4
確實幽默。
我看這哥們兒也不像娶不到媳婦兒的。
我爸媽顯然也這麼覺得,面上浮上些許心虛。
我媽親熱地上前,握住他媽的手。
「親家,你先別生氣,我說就是了。」
轉而去跟道長交流,唉聲嘆氣,涕淚漣漣。
抖着手一邊抹淚一邊說:「道長,我家女兒都 28 了,我們就急着讓她有個自己的家,年前逼着她去相親,結果遇到了歹人……
「她有怨也是應該的。」
說完,她面向我的屍體,號啕大哭。
「我的乖女兒啊,媽知道你心裏有怨,你想要什麼,你跟媽說,媽都答應你,你就好好嫁人吧,女人啊,在地下也得有個家。
「我跟你爸也是爲你好,挑的姑爺是方圓十里最優秀的男人,你見了他,一定也喜歡的。
「別犟了,好好拜堂吧,啊?」
她哭得真情實感。
把周圍的街坊鄰居和來喫席的親戚朋友們都哭共情了。
他們不認識我,但不妨礙他們嘰嘰喳喳對着屍體勸我。
說我爸媽也不容易,我死了還惦記着讓我這個閨女成家,讓我別犟了。
道長也一臉欣慰,重新給我上了貢品,上了三炷香。
我發怔的時候,香點燃了,飄起縷縷白煙。
我嗅着那香火味,一股巨大的憤怒直衝腦門。
猛地飄起來,帶起一陣陰風,貼到我媽面前。
「你怎麼敢說的?撒謊撒到自己都信了吧?你的良心呢?被狗喫了嗎?!」
她聽不見,只知道冷。
控制不住地打寒戰。
香滅了,堂前的貢品也被掀翻。
水果酒水都落到地上,砸出血紅色的汁水。
道長一看,臉色大變。
「你還在撒謊?你女兒很不滿,有變成厲鬼的趨勢。」
他把手上的桃木劍一扔,脫了道袍就要走。
「這活兒我幹不了,你們好自爲之!」
5
雙方父母看到地上的紅色液體,都慌了。
又見道長要撂挑子不幹,更加害怕。
趙陽爸連忙扯着道長不讓走。
「您別走,我們加錢,加錢!
「您一定要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啊,實在不行,您把女鬼趕走,我們不要這個媳婦兒了!」
他媽媽哭號着接話:「對對對,我們換一個老實聽話的,我們家陽陽很老實,這麼兇的媳婦兒,他壓不住啊。
「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啊,傾家蕩產想讓他在下面閤家團圓,都怪你們王家的,自家女兒什麼脾氣,心裏沒點數嗎?怎麼能幹這麼喪良心的事,欺騙我們全家。
「你們一家子都要遭天譴,趕緊退錢,不然你們也別想好受!」
趙陽看着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笑出了淚。
鬼是哭不出來的。
但我看着他那空洞的眼,愣是看出了他在哭。
明明是我在被嫌棄,可他看上去,比我還難過。
我媽一聽還是要退錢,立馬急了。
從地上爬起來,也不哭了。
「不可能退錢,錢已經花出去了,你想要都沒有!」
6
對的,他們拿到那五十萬,轉手就給我哥了。
我哥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學歷高,身材好。
就是要的彩禮也高,要八十八萬。
我哥急着把她娶進門,又沒有足夠的彩禮,就找我爸媽哭。
說他都三十好幾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漂亮的,不能錯過。
說我爸媽沒用,一把年紀,連他的彩禮錢都沒存夠。
Ṫū́⁷這樣下去,他一輩子都沒辦法傳宗接代。
我爸媽心疼極了,也怕沒有孫子。
破天荒地喊我回家過年。
喫年夜飯的時候,我媽說給我找了個對象。
四十歲,剛死了老婆,家裏孩子沒人照顧,願意花一百萬娶我進門。
每一句話,都讓我心如刀割。
兒子是寶,女兒是草。
爲了兒子的幸福,可以全然忽視女兒的幸福。
我拒絕他們,對他們還抱有一絲絲期待,哭着說:「錢不夠,我可以幫你們湊,但你們不能賣了我。
「我是個人,不是用來交易的貨物,我是個人!」
我媽抹着眼淚說::「媽何嘗不知道你是人,媽也是爲了你好啊。
「你總說你不想結婚生孩子,媽就給你找了一個有錢有孩子的,你嫁過去,什麼都不用幹,只用看看孩子就行了。
「他家孩子馬上就讀初中了,也不用你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難道不好嗎?」
我崩潰了,掀了桌子,抱着頭,哭着說:「好,好你怎麼不嫁?你去嫁啊,伺候男人兒子不是你的特長嗎?你去啊?!」
她也不去。
還用自己的命威脅我。
將菜刀比在自己脖子上,說我不嫁她就去死。
我氣瘋了,搶過菜刀想跟他們拼了。
可他們有三個人,我孤立無援。
最後我哥不小心殺了我時,我媽第一反應是奪過菜刀,用水沖洗了無數遍。
生怕他兒子被抓。
自己的命都可以用來威脅我。
兒子殺了人,卻生怕他有三長兩短。
誰說她沒母愛的?
只是對我沒有罷了。
第二天,她就找到了新的買家,把我的屍體賣出去了。
數錢的時候,還嘀咕:「死丫頭,錢少了一半,到時候我媳婦兒嫌少怎麼辦?」
數完,又笑眯眯地把錢遞給我哥。
「金寶,你好好跟你女朋友說說,讓她通融通融,說還有三十八萬我們先欠着,等她嫁過來,我們全家人掙的錢都給她。」
用殺掉女兒換來的錢,去討好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人。
我媽就是這樣的人。
7
想到這裏,我的憤怒壓制不住。
渾身的黑氣幾乎化爲實質。
院子裏的席面,頃刻間全部被掀翻,原本還有一些沉浸喫席的父老鄉親。
瞬間作鳥獸散。
道長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回神嘆氣。
「罷了,這事如果我不幫忙,怕是以後會釀成大禍。」
說着,他勒令我媽:「你們還是趕緊把錢追回來吧,婚姻本就講究一個心甘情願。
「你們不僅罔顧這姑娘的想法,還把她當年肉一般賣了,她不變成厲鬼才怪。」
還威脅了一通:「如果不退錢,屆時她變成厲鬼,你們必然是第一個被報復的對象。」
我媽還是不樂意。
梗着Ŧúₒ脖子說:「不可能,我說要不回來就要不回來。
「她要變成厲鬼就讓她變,大不了殺了我們夫妻倆!
「反正我們這兩條老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
我猛地一震,迷茫地看着他們。
是這樣嗎?
只要王金寶可以結婚生子,他們怎麼樣都無所謂是嗎?
我心裏的恨意暴漲,心痛到無以復ťüⁱ加。
想立馬衝去把王金寶殺了,讓他們也痛苦痛苦。
可是我沒辦法離棺材太遠。
王金寶早就拿着錢去討好女朋友了。
一旁的趙陽突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問我:「你不是自殺,也不是被歹徒殺的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回答。
人羣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
面容焦急,逮到人就問:「你們認識趙陽嗎?這裏是趙陽的家嗎?
「我好久沒聯繫上他了,擔心他遇到了危險。」
趙陽偏頭,看到這人的一瞬間,臉色慘白,眼底堆滿驚惶失措。
忘了自己是鬼,會飄,踉蹌着站起來,朝那人走過去。
看着是想攔住他,讓他走。
我看着這一幕,突然明白了。
原來這一場冥婚,不止我一個人不願意。
拜堂時,趙陽的背脊,也沒彎下去過。
8
但是趙陽攔不住那人,也攔不住突然暴起的他母親。
他媽看到這個男人,眼底幾乎燃起火來。
像個炮彈一樣衝到他身上,把人撞倒在地。
騎在他身上,掐着人的脖子,比我還像個惡鬼。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兒子!
「你還敢來這裏?」
她一邊唾沫橫飛,一邊落下淚來。
憤慨地說:「要不是你,我兒子怎麼會死!
「我要你給他陪葬!」
那人蒙了,雖然一直在被攻擊,還是好聲好氣地說:「阿姨,阿姨,你別激動,我們好好說好嗎?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我是阿陽的好朋友,我三個月沒聯繫上他了,只是擔心他。
「發生了什麼事,你跟我好好說,我們一起解決好嗎?」
他邊說,邊扭頭看着這裏紅豔豔的一片,愣了一下。
緊接着又苦笑。
「今天阿陽結婚嗎?他都沒跟我說。
「這小子,不把我當朋友啊?」
趙陽像個茫然無助的孩子,立在他們面前,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喃喃自語:「結婚,對,我該結婚。」
須臾,又雙手抱着自己的頭,嗚嗚咽咽。
「爸媽,求求你們接我回去吧,我錯了,我ŧùₑ真的錯了。
「但我不能結婚,我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嗚嗚嗚,好痛,我好痛啊。
「改不了,這是天生的,我改不了……!」
除了我,沒人聽見他的哀號。
我看着他在地上打滾。
明明是一隻鬼,卻疼得那麼真實。
看得我眼睛一酸。
9
反觀他媽,聽了他朋友的話,不僅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怒火沖天。
一雙佈滿繭子的手,越發用力。
將人掐得滿臉通紅,逐漸發紫。
「我兒子爲了你,死得好慘,你這麼輕飄飄的幾句,就把自己摘出去了?
「正好你自己找過來了,就留在這裏贖罪吧!
「反正他不喜歡那姑娘,有你陪着,他說不定就願意了。」
她着了魔。
把趙陽死去的原因,還有不願意娶姑娘的原因,都拋到這個陌生人身上。
趙陽的朋友本來在掙扎,聽到那句「死得好慘」後,驟然失去力氣。
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死了?」
他說完,滿眼疑惑,看着到處貼着的喜,掛起的紅對聯。
「那這裏,爲什麼這麼紅?這裏不是他家?」
這問題,很好笑不是嗎?
趙陽似乎也覺得好笑,哭着哭着,爆發出一陣狂笑。
「哈哈,紅,當然紅,殺死兩個活生生的人,還要將他們湊成一對,能不紅嗎?
「我寧願我沒生在這個家!」
他的雙眼也紅了,陰森森的。
湊到他媽面前,伸手去扯她的雙手。
「逼死我一個人還不夠嗎,你還想逼死多少人?!
「媽,算我求求你了,放過我,放過我好嗎?」
他媽的雙手即刻凍得青紫。
嗷嗷叫着鬆開手。
衆人好似這才從突然的鬧劇中回過神來。
10
道長沉吟了幾秒,眉目緊皺,語氣沉沉。
「男方家長也撒謊了?」
他的桃木劍直直指向供桌。
上面擺着兩張遺照。
一張我的,一張趙陽的。
趙陽的那張遺像,明媚開朗的雙眼已經被血色鋪滿,蜿蜒着流下來。
分外瘮人。
「你兒子,在哭。」道長說。
「還有你的手,是被鬼氣凍傷的。
「你們到底還有多少祕密?還不說嗎?
「再不老實交代,等兩個厲鬼成形,我也回天乏術。」
趙陽媽趴在地上,哭得悽慘。
「沒有祕密,哪裏有什麼祕密。
「我的小陽,從小就是個頂乖的孩子,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他會心疼我幹活兒辛苦,幫我做飯,幫我捏肩捶背;會自覺好好學習,從來不讓我操心;就算讀大學了,也會每週跟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生病,在家辛不辛苦。
「他那麼乖,我讓他娶媳婦兒,他怎麼可能不娶?
「他怎麼可能會變成厲鬼傷害我?
「他是我的兒子啊!
「我們夫妻倆這一輩子,都是爲了他奔的,我們難不成還會害他嗎?!」
她越說越激動,生怕別人不信她。
道長和趙陽朋友都不信。
異口同聲問:「那他是怎麼死的?」
趙陽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鵝,表情猙獰,但說不出話來。
趙陽爸恨鐵不成鋼,把頭一扭,梗着脖子大聲道:「問問問,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嗎?!
「怎麼死的?自己賤死的!
「女人有什麼不好?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這是病!我們兩個老傢伙爲了給他治病,砸鍋賣鐵把他送到戒同所。
「他就是不改!被電死了也是活該!」他這麼說着,也哽咽着。
「電死了也活該……反正也不能給老子傳ƭŭ⁾宗接代了……
「死了就死了,死了也不消停,給我們添這麼多的亂子做什麼,啊?做什麼呀?!」
他蹣跚着步伐,往一張紅色的塑料椅子上一坐。
「我們節衣縮食,供他讀書,把他養這麼大,容易嗎?
「眼瞅着他考上了那什麼 985 大學,也畢業找到了好工作,讓他找個好姑娘結婚,好給我們生個大胖小子,結果他說什麼?
「他說他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這是病,是病啊!你說是嗎?是吧。」
他的眼神追問着每一個還在場的人。
「他以爲我們是爲了誰?他死了,人家賠的五十萬,我全部砸出去,就爲了給他娶個體面媳婦兒,我們落了點什麼?
「我們養他二三十年,什麼都沒落到!」
現場鴉雀無聲。
我看向趙陽,他捂着耳朵,神色痛苦。
一直在喊:「別說了,別再說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像是喊過千遍萬遍。
也認錯過千遍萬遍。
但改不了就是改不了。
他的父母老淚縱橫。
道長無話可說。
閉了閉眼,凝神細思,想解決辦法。
11
所有人都沉浸在震驚和無可名狀的悲傷中。
除了我媽。
她眼珠子滴溜轉,雙手一抬,叉上腰了。
「好啊你們,自己兒子是個變態,還說是我女兒的問題?
「我告訴你們,這是騙婚!就算我女兒死了,我也不允許你們侮辱她!
「退婚可以,反正我也不想讓我女兒嫁給死同性戀。
「但是,彩禮錢我不可能退,這是我們應得的!」
她彷彿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對趙陽一家子指指點點。
並且搶錢。
「就你們這種有缺陷的兒子,倒貼都沒人要。
「也就是我們家心地善良,願意委屈點,讓女兒進你們家祖墳,居然還不知足,我呸!」
我的腦子像被敲了一悶鍾,嗡嗡響。
趙陽的父母,至少願意爲他付出。
但我的父母,到我死,都只想利用我。
丟臉。
真的好丟臉啊。
活着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悲哀。
現在,我只餘滿腔憎恨。
我捂着頭,痛苦閉眼,再睜開。
扭頭去看趙陽。
「你恨嗎?」
趙陽木呆呆地看一眼他朋友,苦笑搖頭。
「我不恨,我該死。」
他該死。
我也該死?
那誰不該死?
一股荒誕感驟然充斥着我的腦子,我很煩躁。
我想發泄。
我砸了供桌,兩張遺照的相框落在水泥地面,碎了。
碎裂的紋路,襯得我和趙陽像兩個小丑。
所有人都是一哆嗦。
除了道長和趙陽的朋友。
他朋友很沉默,彎腰屈膝,撿起我們的遺照。
仔細地,一點點擦乾淨。
自言自語:「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呢?爲什麼要一個人扛呢?
「朋友,不就是用來訴說煩惱的嗎?」他在流淚。
趙陽後退了一步。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不敢。
連他的親生父母都無法接受他的全部。
他怎麼敢?
這世間,總有諸多恐懼,還有諸多貪婪。
沒法解釋。
他認命。
我不認。
是人的時候我輸給了命,變成鬼了,沒命了。
我憑什麼還要認命?
12
空氣扭曲,擠壓。
讓人呼吸都帶着沉重。
道長驟然打斷所有人,大喊:「別號了,趕緊把兩位新人放回棺內!
「派幾個人去找黑狗,用黑狗血浸染粗一點的繩子,拿過來,捆住棺材,晚了就來不及了!」
有他護着,我靠近不了我爸媽。
他指揮了幾個不怕事的年輕男人,陽氣很重。
我無法傷害他們。
他們把我和趙陽的屍體摁回棺材裏。
蓋上棺材蓋。
道長啪啪迅速地貼上一堆符籙。
我的魂魄不受控制地朝棺材內飛去,跟身體合爲一體。
變成一具遲鈍的屍體。
即使遲鈍,依然不甘。
我緩慢地抬起手腳,捶打棺材。
放我出去。
我要出去!
咚咚咚,棺材響。
外面的人嚇得尖叫。
是我媽的聲音。
「道長,王多魚的棺材在響,你快想想辦法,弄死她啊!」
咚咚咚。
敲打頻率更高。
棺內的我渴求自由。
棺外的我媽求着別人再弄死我一次。
道長氣急敗壞,喊人堵住我媽的嘴。
「你這個潑婦,生怕她起屍失敗!
「到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惡毒婦人,恐怖如斯!」
我不知道他是在罵我媽,還是在罵我。
無所謂。
我咧嘴笑,我確實想要我媽的命。
不僅她,還有我爸,我哥。
都得死。
我的力道越來越大,棺材被我打開一道口子。
忽然,一道刺耳的聲音傳來。
「來了來了,繩子泡好了!」
透過微小的縫隙,我看到道長鬆了一口氣,接過一團還在滴血的繩子。
眼疾手快地繞過我的棺材,一圈一圈。
棺材重新合上,嚴絲合縫。
我又見不到一絲光了。
啊啊啊啊!
我好恨。
我咆哮,我喊趙陽。
我讓他掙扎起來,不要那麼沒用。
趙陽無聲無息,像真的完全死去。
棺材太硬太黑,我再也打不開了。
13
捆完棺材,道長長吁一口氣。
告訴衆人:「這不是長久之計,我要回道觀請雷擊木過來,徹底打散他們的怨魂,焚屍下葬才能徹底解決這件事。」
臨走前,他再三叮囑:「今晚你們必須好好守夜,看好棺材,不能讓繩子鬆開或者斷裂。
「一旦開棺,後果不堪設想!」
他走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兩家父母,一個女人。
上了年紀的人,熬不了夜。
那個女人勸他們去睡。
「你們去休息吧,我會好好守着的。」
趙陽的父母就很放心地走了。
我的父母一看他們走了,頓時也嚷着要回家。
「大過年的,守着兩口棺材,晦氣。
「都這樣了,能出什麼事?我就不信真有人會去幫助死人!那不是喪良心嗎?」
我媽一邊嘀嘀咕咕,Ţú₊一邊哄着我爸回去休息。
很快,大堂裏就只剩一個人了。
她的存在感一直很弱。
是開始那個叫若楠的人。
等了一會兒,她先打開大門,說了一句:「進來吧,他們都睡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是之前被趙陽母親趕走的趙陽朋友。
「謝謝,你是趙陽的姐姐吧?他總跟我提起你。」
女人苦笑:「是嗎,外人看來,都以爲我爸媽只有一個兒子呢。
「也只有阿陽會記得我。
「你還不清楚阿陽是怎麼死的吧?
「三個月前,我爸媽給阿陽相看了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姑娘,那姑娘可乖,我爸媽就ŧū́ₜ逼着他去認識人家,讓他把人娶回來。
「阿陽很突然地出櫃了,說他不能禍害人家姑娘。
「我爸媽天塌了,說他有病,趁他睡覺把他綁起來送進戒同所,讓人治好他。
「我知道後,回來看他,他瘦得好厲害,說話顛三倒四,會乖乖認錯,說自己改不了。好可憐,我哭着求爸媽放過他,但他們從來都不聽我的話。
「我最後一次去見他,他已經被高壓電電死了,身體都小了好多,那裏的人說工作人員調錯了電壓,是失誤。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米八幾的個子啊,他纔剛出校園沒幾年,就因爲喜歡男人,被親生父母送進了地獄……
「農村嘛,大多是重男輕女的,我家沒人把我當人,阿陽最懂事,總說姐姐沒人愛,還有弟弟,等弟弟以後有本事了,會讓姐姐變得自由,還說姐,你要等我。
「他真的很爭氣,會分給我一半的零花錢,會好好讀書,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就連工作後,也會分出一部分工資給我,讓我過好自己的生活,少回家,跟他聯繫就好。」
她一直在哭,棺材外發生響動。
她在解開捆住我的繩子。
「我總覺得我很慘很慘,可是我今天發現,我還算幸運,我還有弟弟關心我。」
她拍了拍我的棺材,輕聲道:「這位姑娘,明明是妹妹,卻還要負責哥哥的人生,死了都不能擺脫,你說,她能不怨嗎?
「我心疼她,我要放她自由。
「你跟阿陽是朋友,你幫幫他吧。」
說完,我的棺材旁邊,也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男人聲音滯澀,很難過。
「我該早點察覺到的,趙陽在我面前,總是熱情開朗的,我總以爲他是個無憂無慮的人。
「是我對不起他。」
哪裏對不起?
沒人說。
因爲沒有對不起。
14
繩子系得很複雜,他們解不開。
趙若楠請男人去後院廚房找把刀來砍斷。
就那麼一會兒,趙陽的父母就醒了。
「你這個喪門星在幹什麼?!
「喫裏爬外的東西,我打死你!」
噼裏啪啦的,不知道他們拿了什麼東西,朝趙若楠砸過去。
她沒能跑掉,被打得悶哼不止。
聲音越來越弱。
我旁邊的棺材震顫不止,憤恨溢出,濃郁到我都自愧不如。
「叔叔阿姨?別打了,她快死了!」
「啪」的一聲,我聽見了理智的弦崩斷的聲音。
剛纔那麼難解開的繩子,也崩斷了。
我渾身力氣暴漲,藉着趙陽的戾氣,一腳踹開棺材。
子夜,起屍。
趙陽猙獰地擰着他的父母,朝堂前扔。
把他姐救出來。
他姐的腦袋,被板凳敲開了花,血刺呼啦的。
他沒敢看朋友一眼,只揹着他說了一句:「知遇,幫幫我,救救我姐。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帶走爸爸媽媽,姐,你會不會怪我留你一個人在世間?」
趙若楠說不出話,滿臉血緩緩搖頭。
趙陽的父母驚駭地瞪大眼。
他爸說:「你在說什麼屁話?!你活着作孽,死了還要作孽嗎?
「你就不怕到時候下十八層地獄,下輩子投胎豬狗嗎?!
「老子捧着你養了這麼多年,臨了你還要變成厲鬼殺了我?你這個不孝子,白眼狼!早知道,當初還不如把你淹死在河裏!」
他媽一直在哭,害怕的,又或許是因爲其他的原因。
「阿陽,我的阿陽啊,你帶走我吧,你把媽媽帶走吧,我可憐的兒子,你死了,媽也沒有活頭了……」
趙陽暴戾的動作一頓,接着沒有絲毫猶豫,扭斷了兩人的脖子。
眼裏流出兩行黑紅的血。
鬼沒有淚。
屍體還有。
殺完兩人,他癱坐在地上,佝僂着脖子。
一陣無言。
我看完這場好戲。
拍了拍巴掌,跟他們揮手再見。
「輪到我了,有緣再見。
「謝謝姐姐,祝你這輩子順風順水,身體健康。」
說完,我朝大門走去,在門口頓了頓。
回頭作揖,輕聲虔誠道:「我給你們拜年啦,新年好,新年……快樂。」
雖然沒人快樂。
15
我回到家裏時,我爸媽睡得正香。
還在做抱上白胖大孫子的美夢。
嘿嘿笑。
我掐着他們的脖子,人醒了。
眼神迷茫。
我媽見了我,一秒變得銳利。
呵斥:「王多魚,你怎麼陰魂不散,夢裏都有你!
「晦氣!趕緊給我滾!」
我勾脣,冰涼的手拍了拍她的臉,把她的手機遞給她。
「媽,來,你勸勸我哥,讓他回來。
「大過年的,不在家待着,出去浪什麼?不像話。」
我媽徹底被凍醒了,瞪大眼睛,渾身顫抖。
「你你你……你是鬼?」
我聞到了一股子尿騷味。
「我不是鬼,我是屍體,還是人,別怕。
「放心,媽,我不會殺你的,這麼慌做什麼?」
我爸比她膽子大一點,一巴掌朝我扇過來。
我的脖子轉了一百八十度。
我反過身看他,咧嘴。
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看他的臉變得漲紫,呼吸困難。
又猛然鬆開。
「哎呀,爸,我現在不怕痛了,但你好像挺怕呢?」
我媽不打電話。
死也不打。
我不耐煩,搶過她的手機,給我哥發了一條微信。
【兒子,媽又搞到幾十萬,快帶你女朋友一起回來拿錢。】
我哥大半夜還沒睡,秒回。
【我馬上就回來!】
沒懷疑我媽這個目不識丁的人爲什麼會發文字。
也沒關心我媽在哪裏搞到的錢。
我沉了臉,盯着我媽,扇了她一巴掌。
「這就是你視若珍寶的兒子。
「他比我還像鬼,吸血鬼。
「你們到底寶貝他什麼,啊?
「不惜犯法,不惜殺了親生女兒,也要伺候他這樣一個無能的人?你們是不是賤得慌?」
我一邊質問,一邊抽她耳光。
王金寶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無視我,無視他爸媽腫脹成豬頭的臉。
張口就是:「媽!錢呢?」
我媽費力地睜眼,撕心裂肺:「你快跑!金寶你快跑!
「這個賤貨要殺了我們,你可不能死啊!你是媽的命根子,你得活着給老王家傳宗接代!」
我鬆開他,回頭跟我哥對上視線。
他像是才發現我,瞳孔驟縮,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股戰戰。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溫柔地問他:「沒帶你女朋友啊?」
他的嘴脣抖抖抖:「沒沒沒……沒有女朋友。」
我猜到了。
我們全家,只見過他女朋友的照片。
從沒有見過真人。
我早就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了。
我又問:「那我的彩禮呢,你拿回來了嗎?」
王金寶抖得更厲害,結結巴巴地不敢說話。
我掄圓胳膊,狠狠扇了他的肥臉一巴掌。
「說話。」
我現在的力道,可不像年夜飯那晚無力。
動動手指,就能殺了他們三個人。
但我不想這麼便宜他們。
16
彩禮沒了。
被王金寶拿去賭了,輸得一乾二淨。
女朋友確實是假的,照片也是找的網紅照片。
我爸媽是農村人,分不清網紅不網紅的,只知道兒子說了,就是真的。
樂意給他資金去談所謂的戀愛。
從不懷疑這豬一樣的兒子,哪有本事談到那麼漂亮的女朋友。
他們只會自豪。
到處吹噓王金寶有本事,交到一個頂好的女朋友。
現在,他們目瞪口呆地聽王金寶交代真相。
眼裏只有傷心,沒有責怪。
我不理解。
問我媽:「你就半點不怨他?」
我媽抖着脣:「怪他又能如何?拿錢本來就是給他的,花了就花了。」
我沉默許久,笑了。
「行。」
我站起來,手一伸,空中飛來一把磨得發亮的菜刀。
「啪」一聲被我拍在桌子上。
「我給你們三個人一個機會。
「你們三個,只能活一個,選吧。」
王金寶立刻爬起來,喃喃道:「當然選我,我最年輕,我活着纔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我媽頓了頓,眼裏終於浮出一絲失望,但母愛足夠偉大,她也選了王金寶活。
只有我爸,這一刻的求生意識戰勝了父愛。
他奪過菜刀,要砍王金寶。
我看țű₌好戲一樣,站在近處觀賞。
他刀鋒一轉,朝我砍過來。
我被砍個正着,腦袋差點掉了。
我扶正腦袋,歪着頭笑嘻嘻地看着他,一腳將他踹到堂前貼的神仙畫像上,掉下來。
「不自量力,我已經不是人了,不是你可以隨意打罵的女兒。」
刀落在地上。
我媽撿起來,親手了結了我爸。
「你幹什麼呀!你都老了,你要活那麼久幹什麼?!
「讓金寶活,他活着纔有希望……」
她瘋魔了,一邊動作,一邊淚流滿面。
我爸沒了氣息後,她又把刀比在自己脖子上。
瞪着我:「我自己死,你不要傷害你哥。」
我沒說話,看着這感人至深的一幕,內心麻木。
上一次,她也是這麼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逼我出嫁。
最後,死的是我。
17
這一次,沒人幫她。
我哥生怕他死得不夠快,催她:「媽,你快點,快點啊!」
我媽紅了眼,看了他好久,最後說:「金寶,家裏的銀行卡和存摺都在我房間的櫃子最底下藏着,密碼是你的生日,錢不多,只有幾萬塊,等媽死了,你就取出來。」
她頓了頓,語重心長:「你聽媽一回,別賭了,以後我們不在,你可怎麼辦?你拿着錢,好好生活,媽希望你長命百歲。」
老淚縱橫。
可惜,只感動了她自己。
他兒子嫌她囉唆,手還抖。
幾步走過去,搶了刀,殺了自己媽。
我媽絕望地睜着眼, 但一句話沒多說。
完事後, 王金寶邀功一般跪在地上,給我磕頭。
又急忙起身, 去我媽房間, 翻箱倒櫃。
捧着銀行卡和存摺, 忍不住露出笑。
朝大門走, 步步生風。
連恐懼都忘了。
抓到門把手的一瞬間,一隻手穿透了他厚厚的脂肪, 握住他的心臟。
我感受着手心的脈動, 嬉笑。
「哥, 你那麼會騙人, 就沒想過, 我也會騙人嗎?
「讓我看看你的心臟是什麼顏色,怎麼能殺人不眨眼呢?
「你比我還像鬼呢。」
他驚訝地扭過頭, 看着我舉起手中肥膩的東西, 直挺挺往下倒。
手中銀行卡和存摺散了滿地。
我撿起來, 對摺, 塞進他的嘴裏。
「別忘了拿錢, 去地府花。
「這年頭,沒本事又沒錢的話,在哪裏都走不轉的。
「我善良吧, 死了都不會忘了幫哥你呢。」
王金寶眼裏最後一線光消失, 連魂都沒有。
真奇怪, 惡人沒有變成惡鬼。
好人卻都變成惡鬼了。
18
我沒去害人。
坐在家裏等天亮。
道長拿着雷擊木找過來的時候,我又看到趙陽了。
跟在道長身後, 表情祥和。
我抬起眼皮, 跟道長打招呼。
道長看着一地屍體,唉聲嘆氣。
「我原以爲你們也算門當戶對, 說不定可以成一段陰緣, 唉。
「也怨我, 爲了錢幹了理虧的活兒。
「本想着能救幾個算幾個,這下子,一個都沒撈着!
「罷了罷了,我給你們超度, 下輩子, 你們好好做人。」
我翻了個白眼兒。
「我們這輩子也在好好做人。」
他沒說話,把雷擊木收起來, 咬破手指重新寫了超度符。
嘴裏唸唸有詞, 念些我聽不懂的東西。
超度很痛,有種從靈魂裏剝離罪孽的感覺。
剝皮拆骨不爲過。
但我和趙陽一聲沒吭。
完事後, 屍體倒地, 迅速腐爛。
靈魂升空,逐漸淡去。
我和趙陽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異口同聲:「一路走好。」
番外:
趙若楠和溫知遇替王多魚和趙陽收了屍。
沒葬在各家祖墳裏。
而是挑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 隔得遠遠的,立了兩座墳、兩塊碑。
什麼名號都沒寫,也沒有墓誌銘,就只有倆人的名字。
每年, 他們都會來祭拜二人。
從沒有厚此薄彼過。
幾十年過去,他們沒來了。
也沒有別人來。
墳上長了人高的荒草。
碑上的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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