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定北侯謝凜成親第五年,他的青梅回京了。
原本她已經許給南疆世子,可卻這樣一襲紅衣策馬過長街,直闖入侯府前廳。
笑吟吟挽住謝凜的手臂:「阿凜,南疆無趣,我回來嫁你。」
1
與定北侯成親第五年,他的青梅回京了。
那日霜重,我攏緊狐裘站在廊下,看小廝們掃淨階前積雪。
「夫人,侯爺下朝了。」
婢女低聲提醒。
我垂眸理了理袖口。
成婚時謝凜曾說,這紋樣太素,配不上侯府正妻的身份。
可五年了,他從未留意過,雲紋下還藏着歪歪扭扭的「凜」字針腳。
還未踏入前廳,一陣ţůₐ馬蹄聲。
一匹棗紅烈馬撞開府門,積雪混着泥點子濺上我的裙角。
馬上女子紅衣飛揚,馬鞭一甩纏住廊柱,翻身躍下:
「阿凜!」
謝凜的玄色朝服尚未換下,聞聲轉身,竟任由她挽住手臂。
「邊關黃沙喫得人牙酸,哪有京城熱鬧?」
一陣銀鈴響動。
裴瑛指尖勾着他腰間的雙魚佩,眼尾斜斜掃過我:
「喲,這位便是你信中提的『木頭美人』?」
瓷盅「哐當」摔碎在青石磚上,蔘湯潑灑。
她轉身對我相公笑說:
「阿凜,邊關無趣,我回來嫁你了。」
2
謝凜抽回手的動作很輕,語氣卻溫柔:
「胡鬧,你已許了南疆世子。」
「那又如何?」
裴瑛踢開腳邊的碎瓷。
眼尾微挑,目光掃過我。
「總比某些人強,佔着正妻的位置,五年都捂不熱一塊石頭。」
我蹲身去拾瓷片,鋒利的豁口割破指尖。
謝凜繡着銀線的靴子停在眼前,卻聽他淡淡道:
「讓下人收拾便是。」
當夜,謝凜宿在書房。
我蜷在榻上,想起他昨日還說:
「昭雲,你性子太悶,該學學裴瑛的灑脫。」
學她策馬踏碎我種的秋菊?
學她當着滿府下人的面,笑我「木頭美人?」
3
三更時,值夜嬤嬤提着燈籠叩門:
「侯爺差人送了安神湯。」
描金碗底沉着幾粒殷紅的枸杞,我舀了一勺,忽地想起大婚那日。
喜帕未掀,前院便傳來八百里加急軍報。
謝凜將合巹酒擱在案頭,劍穗掃過我的手背:
「邊關告急,你早些歇息。」
紅燭燃盡時,我舔了舔杯沿殘酒,辣得眼眶生疼。
如今這安神湯倒是甜得發膩。
「撤了吧。」
4
三日後太后壽宴,裴瑛當衆獻劍舞,紅裙翻飛時,腰間一枚雙魚玉佩晃得刺眼。
那玉我見過——
謝凜書房暗格裏收着一對,另一枚刻着他的表字「懷舟」。
回府後,我替他更衣,裝作無意道:
「裴姑娘的玉佩很別緻。」
他系衣帶的手一頓:
「舊物而已……你若喜歡,庫房裏的翡翠隨你挑。」
我搖搖頭,嚥下喉間酸澀。
他不知,我曾在戰亂中替他擋過一箭,昏迷前他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玉佩。
後來他送我十箱珍寶,卻獨獨要回了那枚玉佩。
「舊物粗糙,配不上你。」
今夜前廳燈火通明,裴瑛的笑聲刺破雪幕。
她腰間的玉佩,晃得我眼底發澀。
原來有些舊物,終究要留給舊人。
5
冬至的雪粒子簌簌撲在窗欞上,祠堂的炭盆早熄了。
我跪在蒲團前添燈油,火苗一跳,映亮牌位上「慈母林氏」的剝落金漆。
門猛地被踹開。
裴瑛裹着鮮豔狐裘踏進來,靴尖踢翻供果:
「謝家祖祠竟供着妾室的髒東西?」
她抓起牌位掂了掂,忽地輕笑。
「木頭都朽了,難怪生出個上不得檯面的女兒。」
我喉頭泛起鐵鏽味,揚手時卻被玄色衣袖截在半空。
謝凜指節箍得我腕骨生疼:「昭雲,讓一讓。」
裂帛聲刺耳。牌位摔成兩截,孃親的「林」字碎成三瓣。
我撲過去搶,碎木扎進掌心,血順着裂縫滲進木紋裏,像那年她咳在我衣襟上的血沫。
「侯爺你看,血沾了祠堂地磚多晦氣。」
裴瑛倚着門框嬌笑,腰間雙魚佩叮噹亂晃。
謝凜皺眉掏帕子,裴瑛卻突然蜷縮着滑坐在地:
「阿凜……胃疼……」
她指尖死死揪住他的袖口,淚珠懸在睫上要落不落。
他轉身的剎那,狐裘掃過供案。
長明燈「噗」地滅了,青煙混着雪沫灌進我喉嚨。
6
娘嚥氣那晚,也是這樣冷的冬至。
她攥着謝夫人賞的玉鐲,眼卻盯着漏風的門縫:「雲兒,娘等你穿正紅嫁衣……」
如今我鳳冠霞帔鎖在箱底,卻連塊朽木都護不住。
血珠順着指縫滴在青磚縫裏,凝成暗紅的冰。
我摸索着拼湊碎木,突然觸到牌位底部的刻痕——
幼時貪玩刻的歪扭小像,孃親曾用硃砂筆描出眉眼:
「這是雲兒,這是娘。」
腳步聲去而復返。
謝凜的影子籠住我,大氅挾着裴瑛慣用的蘇合香:
「請太醫來看看手。」
我縮回血跡斑斑的掌心,將碎木緊緊按在心口:
「侯爺可知,我娘等這方牌位等了多久?」
他沉默着去扶燭臺,火摺子卻總被穿堂風吹熄。
檐下鐵馬叮咚亂響,混着裴瑛遙遠的嬌嗔:
「阿凜,藥好苦呀——」
我望着他疾步離去的背影,突然笑出聲。
如今我的孃親在風雪裏飄零,他把騙子捧在掌心。
7
開春的雪半融未融。
木匣擺在案頭,血鏽味衝得人喉頭髮緊。
我摩挲着斷槍頭的凹痕——去年弟弟出征前,曾舉着這杆紅纓槍比劃:
「阿姐你看,等我戳個北狄將軍的腦袋回來當球踢!」
我卻收到了弟弟戰死的噩耗。
邊關送來的木匣裏,唯有一截染血的斷槍。
謝凜的蟒紋玉佩擦過匣邊:
「陛下會追封雲麾將軍……」
「侯爺。」我截斷他的話,盯着他腰間晃盪的雙魚佩。
玉璧磕在劍鞘上叮叮響,像極了我昏迷時,他匆忙拾起玉佩的聲響。
窗縫漏進的風掀起素帳,露出箱籠裏疊好的舊披風。
灰鼠毛領缺了一塊,是弟弟十四歲偷獵雪狐時,被樹枝勾散的。
「放我走吧。」
茶盞「哐啷」翻倒,謝凜的手懸在半空,微微發顫:
「近日皇城外瘟疫盛行,你身子受不住……」
鸞鳳金簪劃過桌案,火星迸濺。
我舉着斷髮笑:
「五年,侯爺可曾發現簪頭鑲的是青鸞?」
鳳鳥成雙,鸞鳥泣血,這錯制的聘禮早該碎了。
8
三更梆子響時,我披上弟弟的披風。
袖袋裏掉出半塊早已冷硬的芝麻糖,黏着張灰撲撲的字條——
「給阿姐留的,別讓娘發現」。
角門積雪埋過腳踝,我回頭望了眼祠堂。
裴瑛新供的鎏金香爐正冒煙,卻蓋不住我娘牌位焚燬時的焦苦味。
守城卒子搓着手嘀咕:
「怪事,裴姑娘清早鬧着獵狐,侯爺竟沒跟着?」
我攥緊斷槍穗子鑽進馬車。
車簾落下時,瞥見玄色身影,他腕間晃着串東西—Ṭū́₆—
是我除夕跪了三宿,替他求的平安繩。
9
我在江南開了間繡坊,名「裁雲」。
梅雨浸透青石板時,「裁雲」繡坊的匾額掛了紅綢。
我點數繡線,手腕上繫着弟弟的斷槍穗。
血早褪成褐色,混着江南的雨霧,洇出窗邊燈籠的殘影——
昨夜更夫說,京裏來了隊人馬,正在驛站查路引。
菱花鏡突然映出玄色衣角。
「新到的雲錦,客官要什麼紋樣?」
謝凜的劍鞘抵住門框,水珠順着平安繩滴在青鸞繡架上:
「我找了你兩年。」
繃架上的紅蓋頭被風掀起,露出內裏歪扭的雲紋。
當年喜服收針時,裴瑛正策馬闖進院,鞭子抽斷了我的繡繃。
「侯爺認錯人了。」
我將斷槍穗纏在腕間,抓起剪子抵住他的喉頭。
銅鏡裏兩道影子都在抖,檐下雨簾卻忽然晃開,露出門外抱臂冷笑的裴瑛。
她抱着一幼兒,珊瑚鐲子卡在浮腫的腕上:
「阿凜,孩兒正哭鬧呢。」
剪子「噹啷」落地。
我望着謝凜袖口新繡的紋樣,突然想起離京那日,守城卒子嚼着麻糖嗤笑:
「什麼青梅竹馬?裴娘子肚子裏揣的,怕是南疆世子的種……」
10
裴瑛抱着個裹金襁褓的嬰孩,珊瑚鐲子卡在浮腫的腕上,笑吟吟將銀票拍在案頭:
「要繡百子千孫紋,賀我兒週歲宴。」
青竹繃架「咔嚓」裂了道縫。
那孩子眉間一點硃砂痣,與謝凜生辰八字上批的「火劫痣」分毫不差。
「客官走錯了。」我攥緊剪子劃開紅綢:
「裁雲坊不做髒東西。」
裴瑛忽然貼近,金鑲玉護甲刮過我的耳墜:
「昭娘子躲到天涯海角,不還是侯府的看門狗?阿凜連我孕中吐血的帕子都收在枕匣裏,你這兩年——」
嬰孩突然啼哭,她腕間雙魚佩叮噹撞在襁褓上。
「——連個蛋都孵不出吧?」
茶盞砸碎在門檻,玄色蟒紋靴踏着瓷片闖進來。
「夠了!」
剪子橫在頸間時,我看見謝凜衣裳的袖口——
金線比給我縫喪衣時還亮三分。
「滾出去。」
血珠順着刃口滾落,混着我的嗤笑:
「侯爺不如查查,這野種……」
11
她突然掐緊嬰孩的腿,哭聲刺破房梁。
當夜,繡坊侍女整理布匹,湊近耳語:
「京裏傳遍了,裴娘子有孕時世子府夜夜請太醫,說是胎裏帶了南疆蠱毒……」
謝凜的暗衛在寅時叩響角門。
我隔着門縫扔出染血的布片——
那是今早從裴瑛襁褓裏掉出來的,布底還刻着南疆王室的蛇紋。
「告訴侯爺,查不清這杯子的來歷,明日全江南都會傳遍定北侯戴綠帽的佳話。」
雨幕中,玄色大氅在巷口僵成石像。
謝凜腕間的平安繩突然斷裂,硃砂珠子滾進污水溝,像極了那年他扔進火盆的合巹酒殘渣。
12
燭淚在青磚上凝成血痂。
我盯着火盆裏蜷曲的信箋,看「阿凜親啓」四個字在焰舌中湮滅。
五年前替他擋箭時寫的遺書,墨跡被血暈開的地方,如今燒出個焦黑的洞。
「夫人……」
「叫我掌櫃。」
我抖開那件灰鼠毛披風,火苗立刻竄上缺了口的毛領。
焦煳味漫開時,恍惚聽見弟弟在笑:
「阿姐,雪狐的毛燒起來像不像爆竹?」
「我以後給你和阿孃獵個更好的。」
雪簌簌聲響起。
謝凜的指尖挑開門簾,玄色衣襬還沾着蘇合香。
他落地時踩中銅盆邊緣,火星濺上手背,燙出一串紅痕。
我撥着灰燼。
「燒乾淨了,侯爺才能安心娶新人。」
謝凜的喉結動了動,腰間雙魚佩撞在劍鞘上:
「那孩子……」
「啪!」
「我可對你們之間的事情沒興趣。」
斷槍穗子抽在青磚上,驚起盆中餘燼。
謝凜看着我,神色慼慼:
「我和她之間,根本沒發生什麼……」
我扯開衣襟,鎖骨下那道蜈蚣似的疤在火光裏蠕動:
「侯爺當年說,這箭傷是北狄人的穿雲箭。」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可昭陽最後一封家書裏說——」
我抓起案頭染血的密函摔過去。
「穿雲箭的箭鏃,分明刻着南疆匠人的徽記!」
「北狄和南疆早已勾結在一起,沆瀣一氣!」
「就等着拿你大魏國開刀。」
紙頁紛飛間,露出他驟然蒼白的臉。
火盆突然爆響。
燒卷的遺書殘片上,依稀可見「願君平安」四字。
正巧疊在謝凜靴尖,他彎腰去撿,我卻將銅盆整個掀翻。
「小心!」
滾燙的灰燼潑上他手背,我腕間舊傷卻被攥得生疼。
他的喘息噴在耳後,與五年前喜帳裏的氣息重疊:
「那日待合巹酒時……」
「侯爺不如看看這個。」
我掰開他的手指,塞進半截焦黑的平安繩。
線頭處染着暗紅,是弟弟斷槍上的血砂。
「您戴了兩年,可曾發現繩結裏藏着昭陽的名字?」
更漏聲刺破死寂。
謝凜的劍鞘「噹啷」砸地,掌心的平安繩突然散裂。
滿地亂滾的紅點裏,他嘶聲問:
「你寧可燒了所有念想,也不肯聽一句真話?」
相顧無言,更夫的梆子聲打破了一切。
我踩滅最後一粒火星,將灰燼掃向裴瑛白日站過的青磚:
「侯爺可知,火盆最愛吞謊話?燒一件舊物,就少一樁心事。」
檐角鐵馬叮咚作響,像極了孃親牌位碎裂那夜,長明燈熄滅時的嗚咽。
「夜黑風高,侯爺請回。」
13
謝凜卻遲遲未動。
我背對着他撥弄火盆餘燼,腕間斷槍穗子纏得指尖發白。
「侯爺若再不走,我便將南疆細作的供詞抄送全城。」
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來布料撕裂的輕響。
謝凜解下腰間玉帶,暗格中滾出半枚染血的虎符:
「憑此可調動我的部下三十人,供你查案。」
我盯着地上那攤血漬——
是他方纔徒手接火星時燙穿的掌心滲出的。
他喉間滾動的低啞似浸了江南梅雨:
「昭雲,祠堂的牌位……我命人重刻了。」
我撥弄着斷槍穗上的血砂,指尖摩挲弟弟刻的凹痕:
「侯爺的木頭,刻不出我孃的名字。」
他倏然轉身。
「江南潮溼,夜裏咳疾易犯。」
他抬手將一包藥擱在案頭,油紙角折得方方正正。
「茯苓、川貝……沒有雪參。」
我冷笑一聲,剪子「咔嚓」絞斷繡繃上的金線:
「侯爺的關心,該留給襁褓裏的『火劫痣』。」
窗外忽起馬蹄聲,他身形微僵,卻未挪步。
暗衛疾步跪稟:「侯爺,裴姑娘鬧着要見您……」
「讓她滾。」
謝凜的劍鞘重重砸向青磚,裂紋如蛛網漫開。
他第一次在人前撕碎溫潤假面,眼底猩紅似淬了血:
「昭雲,那孩子不是我的。」
我攥緊染血的密函,任由紙角割破掌心:
「是與不是,與我何干?」
他忽然逼近,玄色大氅裹着松煙墨的氣息壓下來,掌心緊貼我腕間舊疤:
「你當年替我擋箭時,血浸透鎧甲內襯……我每夜翻看軍報,指尖都摩挲那道裂口。」
呼吸交纏間,他喉結顫動:
「昭雲,我從未信過裴瑛。」
「可你信了謝夫人。」
我猛地抽回手,斷槍穗子掃過他下頜。
「信她毒殺我娘是『不得已』,信我弟弟戰死是『命』!」
14
夜深人靜,爲有更夫敲梆子的聲音,角門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我推開染坊後院的木柵,卻見滿地凌亂的馬蹄印間,散落着幾枝帶霜的野菊——
那是我娘墳前獨有的品種。
「侯爺掘人墳墓的本事,倒是愈發精進。」
我踩碎花瓣,走出門去。
暗Ṱú⁹處忽有人影踉蹌走出。
謝凜的蟒紋錦袍沾滿草屑,掌心被荊棘劃得血肉模糊,懷中卻緊護着一塊新刻的柏木牌位。
「你孃的舊碑……」
他啞着嗓子將牌位捧上。
「我沿着亂葬崗找了七日,只尋回半截『林』字。」
月光淌過柏木上歪扭的刻痕,那「林」字第三筆分明多了一道斜槓——
正是我六歲時貪玩刻壞的。
我指尖顫抖着撫過凹凸處,滾燙的淚水砸在牌位上,卻低笑出聲。
「放手。」
我掙開他,將牌位死死按在懷中。
「侯爺的悔,重不過祠堂裏我孃的碎木。」
15
裴瑛的馬鞭抽在門檻上,金線繡的衣裳下襬濺滿了雨天的泥點。
「昭娘子這窮酸鋪子,也配掛金絲的帳子?」
她斜倚着門框,指尖有意無意摩挲腰間雙魚佩。
那玉璧今日格外透亮,映得襁褓中嬰孩眉間硃砂痣豔如血珠。
我攥緊纏着斷槍穗的繃架,木刺扎進結痂的掌心:
「裴姑娘的玉養得真好。」
「自然,阿凜夜夜溫養。」
她突然逼近,玉佩撞上我的銀剪,裂紋處滲出絲縷腥甜。
「不像某些人,碰過的物件都沾着晦氣。」
繡架上的百子千孫圖突然繃斷金線,嬰孩哭聲驟起。
裴瑛慌亂去捂孩子口鼻,玉佩磕在檀木案角。
我佯裝俯身拾線,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輕輕劃過玉璧裂縫。
「當心。」
我笑着遞還玉佩。
「這玉要是碎了,侯爺該心疼了。」
裴瑛倒退半步,裙襬掃翻染缸。
我望着玉佩上逐漸顯形的蛇紋暗記,將弟弟的斷槍穗纏緊三匝。
一腳將裴瑛踹進染缸。
裴瑛摔進染缸時,雙魚佩撞上青石磚的脆響,比當年祠堂牌位碎裂更驚心。
綢緞纏住她的金縷鞋時,我俯身去扯,指尖故意劃過玉佩裂縫:
「裴姑娘的定情信物,怎的比南疆王庭的牆頭草還不結實?」
絹帛從玉璧夾層飄出,王室密紋在血水裏漸漸顯形。
謝凜的劍尖挑開溼透的絲帛,恰露出「借子亂侯府」五個硃砂小字。
「阿凜!這是昭雲的圈套!」
裴瑛的護甲摳進我腕骨,我一巴掌甩開。
我將密函殘頁甩在染缸邊。
「裴姑娘可知,南疆有種蠱,專喫說謊人的舌根?」
「孩子……」
「侯爺不如滴血驗親。」
我掏出弟弟的斷槍頭。
「只是這槍飲過南疆細作的血,最見不得腌臢的東西。」
裴瑛突然瘋笑,珊瑚鐲子磕碎在缸沿:
「謝凜……」
我碾碎掌心的藥丸,青煙中浮現她與世子的密會身影。
「這出戏,裴姑娘唱了這麼多年,不累嗎?」
謝凜的劍哐當落地,濺起的水花打溼他新換的靴子。
我拾起碎玉按進他掌心,冰碴子混着血沫:
「當年你拾玉佩時,可聽見箭鏃穿透我肋骨的聲響?」
裴瑛蜷在染缸Ťŭ̀₅裏瑟瑟發抖,我抖開那件燒剩半截的灰鼠披風:
「侯爺的戲該落幕了——畢竟連臺柱子,都成了泡發的爛木頭。」
我踩過浸透密函的污水,腕間斷槍穗子掃過他衣襟下襬。
「昭雲!」
他紅了眼眶,我卻望着遠方輕笑:
「侯爺聽,這化冰聲像不像靈堂白幡響?」
16
繡針扎進繃架時,血珠滲進我用金線新繡的紋樣中。
「這是私通的密信拓本。」
暗衛將油紙包推過臺桌。
țų⁾「上月截獲的糧車夾層裏,藏着南疆玄鐵。」
自從我開了繡坊,在私底下開始調查我弟弟昭陽的死因。
那麼巧。
那一次戰役,我大魏國的烈士們死傷慘重。
北狄大舉侵犯。
我們的國力雄厚,兩年下來還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我蘸着血在絹帛勾畫路線圖,弟弟的斷槍頭壓住邊角。
「掌櫃的,謝家軍舊賬房願意做證。」
侍女掀開染缸,露出暗格裏的軍餉冊。
「五年前那批黴糧,蓋的是謝夫人私印。」
「舊部可助一臂之力。」
17
裴瑛突然瘋了,打翻油燈。
尖笑混着桐油味刺入鼻腔:
「燒乾淨了,一切都沒有發生,阿凜就還是我的!」
熱浪掀翻繡架,弟弟的斷槍穗子突然迸出火星。
我撲向暗格,謝凜的玄色大氅卻裹着熱風壓下來:
「走水了!」
「滾開!」
我抓碎他頸間新結的平安繩。
橫樑轟然砸落。
「我要你親眼看着罪證燒成灰!」
裴瑛的珊瑚鐲子在火中炸裂,她舉着火把堵死出口。
「就像當ţṻ₇年你娘嚥氣時,我派人燒了她的救命藥!」
謝凜的劍鞘突然刺穿火牆。
他染血的左手攥着我躍過瓦礫堆,右臂死死護着冒煙的證物箱。
裴瑛金釵寒光閃過時,我下意識將斷槍頭捅進她的小腹——
溫熱血漿噴在賬冊封皮上,「昭陽」二字突然顯現硃砂暗記。
「阿姐……」
恍惚聽見弟弟在火中輕笑。
「我的紅纓槍……準吧?」
謝凜轟然跪地,後背插着的半截房梁滋滋作響。
我掰開他緊攥的手指,染血的軍餉冊扉頁上,露出一角泛黃信箋——
「昭雲親啓,阿姊勿念……」
是弟弟戰死前夜的家書。
18
血順着謝凜的衣襟縫隙滴在青磚上。
我攥着他戰甲內襯裏露出的半截信紙,「昭陽接應烽火臺」七個字被血浸得發脹。
「拿金瘡藥來。」
我撕開他後背焦黑的衣料。
「你可不能死了,我還等你當堂對質呢。」
裴瑛在南疆暗衛的掩護下逃走了,但是她逃不了多遠。
暗衛撞開染血的門板:
「裴瑛在渡口欲登船。」
我抓起斷槍頭扎進發髻:
「要活的。」
江風捲着血腥味撲進船艙時,裴瑛站在船頭。
她半邊臉被火舌舔得焦黑:
「昭雲,你可知當年烽火臺爲什麼沒有救下你的弟弟?」
我踩住她殘缺的指尖,將南疆藥粉撒進傷口:
「我知不知道,就像我知你左肩有塊蛇形胎記——與南疆世子一模一樣。」
裴瑛的尖叫混着浪濤聲炸開:
「是謝夫人調換了烽火信號!她要昭陽死在玄鐵箭下,就像當年毒殺你娘……」
斷槍頭突然抵住她顫抖的咽喉,我ẗů⁴摸出謝凜懷中的虎符:
「這上面沾的血,有一半是你情郎的。」
驚雷劈開江面時,我望着艙外漂浮的南疆死士屍首,將裴瑛綁上扔在一邊。
「在我的家人平反之前,你也不能死了。」
19
我騎上疾馳回城的馬。
從裴瑛的口供中,我撬開書房暗格,終於看見了母親的遺書。
拼湊着殘帛,忽見夾層絹帛露出一角血字:
「雲兒,謝夫人今日賞的蔘湯有杏仁味……娘怕是等不到你穿嫁衣了……」
協助我的舊部將士押着謝凜拖着殘軀撞進門,腹間紗布滲出血手印:
「當年的烽火臺已被母親收買……是母親私通北狄的暗號……」
他踉蹌着撲向玉匣,卻抓了滿手乾涸的血痂:
「昭陽爲護烽火臺真相……是自己撞上玄鐵箭的……」
我舉起匕首,對準他心口:
「所以侯爺五年來賞我的雪參,都產自謝夫人毒殺我孃的藥圃?」
指甲扎進掌心,與那夜穿透我肋骨的箭鏃一樣疼。
20
「雲兒,謝夫人要娘死在你大婚前夜……」
碎玉扎進掌心時,我終於讀懂娘嚥氣前瞪向喜服的眼神——
不是盼我鳳冠霞帔,是怕我穿上催命喪衣。
「昭雲!」
看着火舌舔上謝夫人鎏金畫像:
「侯爺來得正好,給您母親送終。」
他徒手去抓燃燒的牌位,掌心皮肉焦煳味混着嘶吼:
「五年前大婚夜,我截下母親送你的合巹酒……後來冷待你,是怕她對你用更陰毒的手段……」
火盆轟然爆響。
我將謝夫人與北狄往來的密信拋入烈焰:
「所以任由裴瑛砸我娘牌位?所以用我弟弟的命換謝家軍功?」
謝凜踉蹌跪地,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猙獰刀疤:
「你中箭那日,我屠了南疆三座城池……」
「留着演戲給誰看!」
我一腳踢翻火盆,火星爬上他的衣襬。
「裴瑛有孕時,侯爺可沒攔着謝夫人送安胎藥!」
驚雷劈亮供案後的暗格,數十封未拆的信箋雪片般飛出——
全是過去五年我寄往邊關的家書,封口火漆完好無損。
謝凜染血的手指撫過「昭雲手書」四字,突然咳出黑血:
「母親扣下了……所有……」
我攥着孃親的絕命書退到祠堂口:
「護我?你明知昭陽是被逼赴死,卻寧可見死不救!」
我抓起燃燒的牌位擲向暴雨:
「謝懷舟,你聽這火啃木頭的聲響——像不像你母親毒殺我娘時,那碗蔘湯沸騰的動靜?」
火光映亮他眼底水霧時,我撕開衣裳內襯,露出當年爲他擋箭的傷疤:
「護我?侯爺的謊話,比裴瑛的鞭子更疼。」
21
多年前。
燭火被穿堂風吹得忽明忽暗,南疆使者黑袍上的蛇紋在陰影中蠕動。
謝夫人將文書推過桌案,上面赫然刻着謝傢俬印。
「世子要的『軍功』,我謝家自會雙手奉上。」
使者指尖摩挲着,咧嘴露出鑲金的犬齒:
「用玄鐵礦換大魏三座城池,夫人好算計。只是那昭陽小將軍……倒是個冥頑不靈的。」
「他若乖乖戰死,便是謝家軍的英烈;若活着回來——」
謝夫人端起茶盞,碧螺春的霧氣氤氳她眼底的狠厲:
「戰場上刀劍無眼,誰說得準呢?」
謝凜闖入佛堂,謝夫人穩坐佛堂,撫着佛珠。
信紙邊緣焦卷,是多年前謝夫人寫給南疆世子的親筆:
「待其戰死,謝家自會接管北疆兵權……」
謝凜踉蹌扶住案角,喉間泛起血腥味。
「母親……這是通敵!」
回憶碎片驟然刺痛——
十歲生辰那日,謝夫人握着他的手在祠堂立誓:
「謝家兒郎,當以忠君護國爲命。」
而此刻, 那些鏗鏘誓言與密信上的蠅頭小字重疊, 化作毒蛇啃噬心臟。
謝夫人冷笑:
「沒有我勾結外敵,你以爲謝家憑什麼穩坐北疆三十年?」
她突然掐住兒子的手腕,金護甲陷進皮肉:
「昭陽必須死,否則下一個被玄鐵箭貫穿的就是你!」
「可惜,來不及了。」
22
我持通敵密信上奏天庭。
登聞鼓三聲槌響。
太后親審,鳳眸掃過密信上的南疆王印。
裴瑛跪着想去拉太后的衣角, 卻被侍衛拉住。
「是謝凜通敵!他書房暗格有北狄盟書!」
她撲向御案, 磕在桌角。
「昭雲和她弟弟纔是叛國……」
Ŧů₄南疆俘虜跪地,滾出卷滴血驗親的鮫綃:
「此子血脈與世子契合九成九, 裴氏女確係我王庭逃妾。」
裴瑛的尖叫卡在喉頭, 我呈上謝夫人與南疆世子的密信——
火漆印正嵌着謝家玉佩的凹痕。
謝凜的玄鐵虎符被呈上龍案:
「臣以謝家百年軍功, 換昭陽將軍忠烈之名。」
謝凜看向我。
「當年大婚時……」
謝凜喉的結滾動,血順着舊傷疤淌進鎖骨。
「我藏了半杯在祠堂樑上……」
我撫過密信邊角的捲曲,忽地笑出聲。
聖旨還是下來了:
「謝氏銼骨揚灰, 謝凜貶爲庶民……」
我接過冰涼的絹帛, 指尖按在「裁雲繡坊」的硃批上,「臣女另請將謝家祠堂……」
裴瑛突然掙斷鐐銬,妄圖用護甲直刺我後心。
謝凜的殘劍貫穿她咽喉時, 血珠濺上太后鳳袍的金線牡丹:
「那酒……原想等太平年景……與你共飲……」
我踩過裴瑛未閉的眼,將雙魚佩碎片撒在御階上:
「明日吉時, 謝家祠堂的百年楠木柱,正好改作繡娘們的晾布架。」
暮色吞沒宮牆時,謝凜跪在漢白玉宮磚上。
我解下弟弟的斷槍穗系在腰間,看更夫點燃第一盞「裁雲」燈籠——
火光穿透謝府祠堂的「昭」字匾額,映亮孃親牌位新刻的金漆。
祠堂轟然坍塌, 焦木味混着冷雨刺入鼻腔。
恍惚間, 少年舉着紅纓槍從火光中走來,槍尖挑着一串糖葫蘆:
「阿姐,下輩子我還當你弟弟!」
23
裴瑛的金釵刺破喉嚨時,血濺在流放文書上, 暈開了「南疆」二字。
她染血的指尖在牆上劃拉:
「錯把南疆當歸宿, 錯將虛情作良人……」
最後一筆沒寫完, 金釵「噹啷」落地。
我撿起釵子,發現釵頭嵌的東珠是假的——
正是當年謝夫人賞她的「定情信物」。
邊關急報傳來那日,我正在繡坊描新花樣。
「謝凜以殘軀誘敵, 死守烽火臺三日……」
信使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枯葉。
「與北狄大將同歸於盡……」
我手中的繡針扎進繃架, 血珠滲進雲紋。
兵士送來的染血鎧甲內襯上,歪扭的「昭雲」二字被血浸得發黑——
正是當年我替他擋箭後, 偷偷繡在裏衣上的。
「掌櫃的, 找到個紫檀匣……」
侍女捧着匣子進來, 我掀開蓋子——裏面是謝凜寄來的書信, 封口火漆完好無損。
燃上燭臺,火舌舔上紙角時, 我彷彿看見謝凜站在烽火臺上, 手中斷劍映着北疆的殘陽。
「掌櫃的, 繡坊新匾額掛好了……」
我抬頭望去,「裁雲」二字在暮色中泛着金光。
檐角鐵馬叮咚作響,像極了那年喜轎前的鸞鳳和鳴。
新修的祠堂裏, 弟弟的斷槍與謝凜的殘甲並排供着。
我撒一杯冷酒入火盆。
火盆裏的灰燼打着旋兒升起,恍惚間化作那邊疆的烽煙。
「黃泉路遠,誰也不必等誰。」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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