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過門後,大少爺打發走了身邊兩個通房。
另外兩個每逢侍寢後,大少爺會讓乳母端去避子湯,盯着她們喝下。
其中一個心思活絡,悄悄嘔出湯藥,懷上身孕,被大少爺親自發落。
人人都羨慕少奶奶得丈夫愛重。
我不是少奶奶,我是剩下那個被灌了十多年避子湯的丫鬟。
大少爺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既然這樣,就讓他給我這條賤命陪葬吧。
-1-
大少爺心血來潮,來了我院裏。
我年紀大了,本就不算美的容貌更加衰敗,常遭大少爺申斥。
上回伺候他還是一個多月前。
我慌里慌張換了身衣裳,歡喜得手腳直打顫。
「奴婢,奴婢給大少爺請安!」
大少爺沒有叫我起來,目光落在旁邊的柴堆上。
「你院裏的人越發懶怠了。」
我賠笑道:
「大少爺誤會了,奴婢許是年紀漸長,近來身上總不得勁,非得做些粗活,出一出汗才能紓解。」
大少爺看我的目光越發鄙夷。
「真是賤皮賤肉,留着人伺候你都不行,既然把人趕跑了,你就自己做活吧!」
在我懵懂的眼神中,他許是覺得今晚與我說得太多,嫌惡地皺起眉。
「罷了,進屋吧。」
我伺候大少爺更衣,而後跪在地上,爲他脫了鞋襪。
大少爺總出汗,年長以後尤甚,不管出門前燻多少香,跑一場馬下來,衣裳鞋襪都汗臭撲鼻。
但我早已習慣了。
我照例伺候他沐浴。
沐浴過後,大少爺換了中衣,一身清爽坐在榻上,依舊冷臉皺着眉。
我擦了擦手,衣裳也來不及換,捧上一碗清茶。
大少爺沐浴後正覺口渴,接過來一口喝乾,將空茶碗遞給我。
「跪下。」
我捧着茶碗,膝蓋一彎,恰好跪在風口,滿身的水和汗裹在一起,漸漸風乾。
大少爺開始數落我,說我光長年紀不長腦子,整日只知道自己劈柴痛快,忘了做奴婢的本分,伺候得粗手笨腳,適才爲他擦背時手上的繭子都磨疼了他……
聽這口氣,我便知道大少爺今日又在外面跟人生氣了。
他從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幾年仕途不順,又兼母喪丁憂,滿腔的抱負無處實現,只好拿我們這些奴婢撒氣。
冷風一吹,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大少爺嫌惡地擺擺手,打發我去換衣裳。
剛要轉身,又被他叫住。
「石硯,你到底伺候了我多年,我是爲了你好,才與你說這些。」
我憨笑道:「大少爺說得是。」
既然是最後一回,就讓他多說幾句吧。
-2-
石硯,是進汀蘭苑那年,大少爺給我賜的名。
我是從外頭買來的。
九歲那年,家鄉遭災,爲了交上田賦,爹孃叫來人牙子,賣了我和妹妹。
我被程家太太的陪房張媽媽挑中,去她屋裏做了小丫鬟。
燒柴挑水,縫補衣裳,侍弄花草鳥雀,伺候人,都是我從前就做慣的。
打罵也是早挨慣的。
張媽媽手勁比不過我爹,嘴皮子比不過我娘,何況每月還有三百個錢拿。
三年過去,我非但長高了些,皮包骨似的身上竟也有些肉了。
深夜無人時,我將白日得的一角賞銀放在手心裏,顛來倒去地看。
那銀子被我焐得暖烘烘的。
多好呀,從前賣一個我都不值這一角銀子。
只要我努力做活,討張媽媽喜歡,以後就能得更多的賞錢。
眼下張媽媽正在爲大少爺的事煩心。
大少爺的乳母早早離府,院裏的事都由張媽媽管着。
大少爺今年十三了,長成個翩翩少年模樣。
府裏漸漸有丫頭動了心思。
太太接連攆走了三個,覺得堵不如疏,遂讓張媽媽選幾個清秀伶俐的放在大少爺身邊,將來開了臉做房裏人。
張媽媽帶去的四個丫頭連汀蘭苑大門都沒進去。
大少爺說:「太漂亮的心氣高。」
又說:「家生的不要。」
張媽媽安慰那幾個丫頭:
「大少爺這是怕丫頭有別的依仗,不肯一心侍奉主子。」
上頭一張嘴,底下跑斷腿。
程府裏買來的適齡丫頭本就不多,還要做活麻利,貼心嘴嚴,不能太漂亮,張媽媽選來選去,最後把我也挑了過去。
臨走那晚,她拉着我的手,將一塊銀錠塞進我手心。
「大丫,將來有了出息,可別忘了媽媽。」
太太對我們很滿意,誇了張媽媽,給我們賜名:金釵,銀環,玉鐲,珠釧。
我是那個珠。
送到汀蘭苑裏,大少爺一聽名字就皺眉:「俗氣。」
他眼皮也沒抬一下,盯着書本給我們改名:兼毫,油墨,竹紙,石硯。
我是那個硯。
-3-
剛到Ťü⁻汀蘭苑時,我挺高興的。
我算是太太賞給大少爺的丫頭,經主子們倒回手,身價升了一大截,月錢從三百錢漲到了八百錢。
聽說將來做了通房,月錢能升到一兩呢。
我沒念過書,從小隻知道天大地大,銀子最大。
有了銀子,就能喫上窩頭,穿上棉襖,家裏的破屋頂不會再漏雨,爹孃也不會爲了一兩文錢吵得雞飛狗跳,然後一起來打我和妹妹。
如今到了汀蘭苑,因大少爺最煩吵鬧,張媽媽在這裏也不常打罵丫頭,犯了錯多是揪起腰後的肉狠狠擰一把,再叫去院裏靜靜地跪着。
至於大少爺,他並不難伺候,也不怎麼正眼瞧我們。
兩個月下來,與我搭班的油墨坐不住了。
她穿上新裁的春衫,做了宵夜給大少爺送去。
好死不死,還沒進門就被張媽媽抓到了。
張媽媽發了大火,趁大少爺去學堂時一個茶碗砸在地上,叫人按着油墨跪在了碎瓷片上。
「在大少爺院裏做奴婢,頭一件就是要安分守己!」
油墨歇了兩日才能下牀。
又過了小半年,忽有一日兼毫收拾完牀鋪,滿臉嚴肅地去找了張媽媽。
當晚張媽媽親自給她絞了臉,笑盈盈地送進大少爺房裏。
房裏動靜不小。
我們三個跟着張媽媽站在廊下,都有些面紅耳赤。
月亮升起的時候,房門終於開了。
大少爺許是心情不佳,兼毫服侍他穿衣時一直皺着眉。
剛提上鞋,便滿臉鄙夷道:「出去」。
張媽媽賠着笑臉,接過了從房裏退出來的兼毫。
兼毫只顧服侍大少爺,自己衣領還敞着,寒風一吹,我眼見她想打個噴嚏,又怕吵了大少爺,只得捂着嘴死死忍住。
她腿都軟了,我們連拖帶抱,將她接回房。
裹上棉被,喝了熱茶,兼毫泛着紅霞的臉上三分甜蜜,七分苦澀。
她是我們四個裏年紀最大的,今年十五了,我們都恭喜她,做了大少爺的房裏人。
張媽媽也來了,親自端了一碗藥。
「姑娘大喜,這是大少爺賞的,快喝了吧。」
藥味沖鼻,讓人胃裏哆嗦。
兼毫瑟縮了下,張媽媽立刻變了臉色:
「姑娘,你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兼毫低眉順眼將藥喝盡,乾嘔了半宿。
下半月來癸水時,她抱着肚子疼得在牀上打滾。
那天是除夕,主子們都去守歲,我和她兩個來癸水的不潔之人留下看院子。
兼毫有氣無力地拉着我,求我用張媽媽給的紅糖和姜熬碗湯喝。
「張媽媽說,大少爺吩咐要用最重的藥,以保萬無一失。」
我喂她喝了湯,終是沒忍住道:
「大少爺不叫你過去伺候,不是最保險?」
「石硯,不許亂說!」
兼毫嚇得一骨碌爬起來,伸着脖子四下看了半天。
最後落在我身上,半是憐憫半是無奈,摸了摸我稀疏的頭髮。
「你還小,咱們做丫頭的,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我是小,可我都明白。
世家公子若是成婚前弄出子嗣,也就找不到好親事了。
要大少爺不跟我們睡覺,似乎是不能的。
那就只有從我們身上下手了。
我的沉默讓兼毫放下心來。
她翻個身,夢囈般道:
「等大少奶奶進門生了嫡子,咱們也就能熬出頭了。」
-4-
兼毫是第一個,過了幾個月是油墨和竹紙,最後是我。
一樣的伺候,一樣的鄙夷,一樣的藥,一樣的疼。
五年裏,每每疼得在牀上打滾時,我們就握着姐妹的手,靠這句話互相寬慰。
大少爺十八歲那年高中進士,被安平長公主瞧上,做了公主府的女婿。
太太既高興又擔憂。
南康翁主金尊玉貴,可娶了她,也是在家裏供了尊大佛。
「況且長公主就只生了翁主一個,若翁主也不擅生養可怎麼是好。」
太太抹着眼淚跟老爺訴苦。
老爺安慰道:
「長公主不也允了陪嫁丫頭生子,從小抱在自己跟前養着就是了,同親的有什麼分別。」
他們又說起女詩人宣城居士冒天下之大不韙,與丈夫和離之舉。
老爺捋着鬍子道:
「女子讀書是爲添閨房情致,她倒好,整日鼓搗詩文書畫,成婚十年生不出一個孩兒,本末倒置。」
我在旁邊聽着,漸漸走了神。
原來只要生爲女子,不管尊貴如長公主,才華橫溢如宣城居士,最要緊的還是要生出兒子。
家族靠男人延續,妻子是替他們延續的手段,通房是主君主母捏在手裏幫忙的工具,不管是富貴的「珠釧」還是文雅的「石硯」。
我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我呼出一口氣,回房去做針線。
在太太的喜憂參半中,大少奶奶進門了。
少奶奶待人和氣,出手大方,幾次拜見下來非但沒有半分架子,還從嫁妝匣裏取來赤金鐲,賞了我們一人一隻。
程家家底不厚,我們做丫頭的何曾得過這等好東西。晚上熄了燈湊在一塊,拿着鐲子又是摸又是咬,都說少奶奶進門真是太好了。
這些日子我們白日照常在外間伺候,到晚上,臥房裏都換成了少奶奶的陪嫁。
湯藥停了幾個月,連身體最弱的油墨臉上都有些血色了。
誰知道,就在我們以爲往後會漸漸好起來時,一道晴天霹靂砸在了頭上。
大少爺要打發通房。
-5-
太太面前,大少爺是這樣說的:
「兒子潛心讀書,本不想蓄養通房,然而長者賜不敢辭,便留了她們數年。
「如今兒子與翁主感情甚篤,不如將這幾個丫頭打發了,省得誤了她們。」
太太不樂意。
少奶奶進門半年多還未懷孕,太太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兩邊僵持着,還是少奶奶出面緩和。
她提議打發走年紀長些的兼毫和油墨,留下竹紙和我兩個小的,既不耽誤了丫頭,大少爺跟前也不至於沒人伺候。
太太知道這是各退一步,只好答應了。
少奶奶紆尊降貴,給兼毫和油墨挑好了人家。
都是公主府裏的小管事,一個死了老婆拖着三個孩子,一個倒是沒娶過,可惜是個瘸子。
通房不比尋常丫頭,與主母總有一層隔閡,能嫁這樣的人已是少奶奶厚道了。
我只捨不得。
五年了,我們一處住着,被一樣遭遇和疼痛緊緊交纏,像是從孃胎裏就一起長大的姐妹。
兼毫也在掉眼淚,反而是油墨狠狠一抹眼睛:
「走就走,瘸子瞎子又怎樣,左右不用再喝那湯藥,將來我也生他幾個孩兒!」
我們中屬她容貌最爲出挑,成婚前大少爺叫她伺候最多。
從前她也殷勤,如今是冷了心了。
二少爺的幾個通房也結伴來送。
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滿府都知道二少爺寵着丫頭們,有什麼好東西都往她們屋裏送。
人走後,兼毫道:
「二少爺真是越來越胡鬧了。」
油墨冷笑道:
「你管他?喫着奴才的飯,操着主子的心。」
兼毫低着頭收拾東西,半晌才無奈一笑。
少奶奶回公主府時將她們倆帶了過去。
再回來時,隨行的丫頭裏已沒了曾與我朝夕相伴的兩個姐妹。
屋子空了一半,我和竹紙都有些懶懶的。
晚上熄了燈,各自睜着眼躺在牀上。
忽聽見竹紙說:
ṱû⁰「你我也就算了,兼毫伺候大少爺最久,油墨伺候得最多,大少爺只有對着她偶爾能露個笑臉。
「哪想到連她們兩個也說打發就打發了……」
何止打發,大少爺還對少奶奶給她們賞嫁妝頗有微詞,說沒的縱了丫頭。
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在盛夏的夜裏打了個冷戰。
從前我們開玩笑說大少爺最喜歡油墨。
可現在想想,大少爺不曾爲她減過半分藥量,一碗碗湯藥灌下去,看着她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來癸水時疼得一回比一回要命。
這真能算是喜歡嗎?
我裹緊被子,又舒了口氣。
一個通房,說什麼喜歡不喜歡,人餓了就要喫饅頭,誰管饅頭怎麼想了。
-6-
少奶奶懷上身孕,全家都鬆了口氣。
可沒過幾日,大少爺又叫了我們過去伺候。
我和竹紙從前就伺候得少,隔了快一年也不免生疏,總是惹大少爺生氣。
每回除了一碗藥,多要挨些拳腳白眼,罰我們跪上一會兒。
汀蘭苑裏的人嘴都嚴實,傳到太太那裏,已是小半年以後了。
她罵我們伺候不力,叫了少奶奶去,讓她給陪嫁丫頭開臉。
少奶奶不願意,太太便張羅着要給大少爺挑新人。
我一面不希望再有丫頭同我們一樣,一面又有些陰暗地想,若來了新人能討大少爺喜歡,叫我少伺候些,也是好的。
沒等太太挑出新人,少奶奶就早產生下了一個兒子。
有了嫡子,少奶奶對我們不似往日那般防備,漸漸也叫我和竹紙進去伺候,賞給陪嫁丫頭什麼東西,必不會少了我們一份。
晗哥兒滿兩歲時,老爺的一個通房有了身孕。
老爺年過四十,兒女裏最年幼的三小姐也有十三了,時隔多年驟然聞知喜訊,歡喜得當即抬了姨娘,撥了院子人手,叫好生安養着。
我們也跟着去道賀。
回來後,竹紙躺在牀上,忽然自言自語:
「老爺院裏七八個通房,有兩個都伺候老爺五六年了,到今兒還是個姑娘,比不得英姨娘命好,一下成了半個主子。」
我在席上喝了兩口,昏昏沉沉道:
「莫說別人,你,你我做了大少爺房裏人也有快十年,不照樣是個姑娘?指不定咱們還不如人家,到死也就這樣了。」
竹紙不樂意了:
「瞧你說的,誰還能做一輩子姑娘了?」
「你可別動多餘的心思,回頭大少爺知道,攆了你出去。」
睏意上湧,我與她有一搭沒一搭說着,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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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紙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先拿着荷包鞋襪去拜見太太,可巧太太犯了偏頭痛,她去了幾回都沒見到人不說,反而讓張媽媽抓着了當值時不在,又被罰跪了一個時辰。
我將她攙回房裏。
「你收手吧。爲着少奶奶早產,老爺沒少埋怨太太,說幸好少奶奶母子平安,不然他要押着太太去公主府賠罪;太太如今哪敢再管。」
竹紙紅着眼圈,倔強道: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偏不信。」
她託人帶了新鮮的胭脂水粉打扮起來,再去伺候大少爺時,果然沒被罰跪。
「大少爺還誇了我兩句呢!」
竹紙往臉上擦着香膏,衣襟微敞,在看到張媽媽端來的藥時,她得意洋洋的神情有一瞬間凝滯。
「媽媽……」
張媽媽不爲所動,將冒着熱氣的藥往她面前一放。
「姑娘,別怪媽媽說話難聽。
「做人得知足。你們可記得當年大姑奶奶的陪嫁琉璃,仗着肚裏揣了塊肉,就敢跪到親家老太太面前,口口聲聲求親家老太太給他們母子一條活路。
「結果怎麼樣?大姑爺親自帶着她來了咱家,四十板子下去,人還沒擡出府就沒氣了。」
是啊,當初我們都是見過的。
大少爺叫我們全都去看着。
琉璃的肚子已經顯懷,大姑爺說那不是他的,是琉璃與一個癡傻更夫的孽種。
一板子一板子打在身上,血肉四濺,淋漓地滴下臺階,滲進磚縫。
大姑奶奶破涕爲笑,與大姑爺和好如初,如今又生下一雙兒女。
人人都知道琉璃的孩子就是大姑爺的,又有什麼用?
親家還要走動着,日子也還要過下去。死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就像打破一隻花瓶,換新的便是。
我打了個冷顫,竹紙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她搶過藥,一口氣喝完了。
半夜裏,我撞見她蹲在痰盂前嘔吐。
她說被張媽媽嚇得,夢見渾身是血的琉璃,反胃了。
可接下來,我有好幾回撞見她伺候完大少爺,摳着嗓子將湯藥嘔出。
我猛然明白過來。
「你昏頭了!張媽媽說的你都忘了不成!」
她一把拉住我:
「好石硯,你可千萬別跟人說。
「大姑奶奶那時還沒有嫡子,大姑爺若還想要咱家這門親,就不能讓琉璃的孩子生下來。
「可是少奶奶已生了嫡子,難道還能霸着大少爺一輩子不成?」
竹紙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眼中泛起淚花:
「我知道你要說我。若是趕上大姑奶奶那樣的主母,我便是颳了臉也不敢冒一點頭。
「少奶奶好性兒,我卻不甘心,憑什麼看人家喫肉,我就連口湯也不配喝?憑什麼大少爺攀上高門貴女就是爭氣,我想做姨娘就是下賤?」
我無言以對。
無關爭寵,也無關愛不愛男主人,只是想讓自己過得更好些罷了。
有了孩子總有個指望,日後說不定就能抬了姨娘,也算半個主子了。
事後想想,也難怪少奶奶那樣生氣。
她以爲待我們好,我們就不會給她添堵,沒想到反而讓竹紙動了念頭。
無怪乎她罵竹紙貪心不足,恩將仇報。
可是,通房也是人,誰不想過得好些?
怪只怪我們和她站在了一根繩子兩頭,一邊想近,另一邊就不得不退。
-8-
竹紙有兩個月未曾換洗了。
她原想先去找太太,怎奈少奶奶的陪房媽媽眼尖,發現了端倪。
大少爺和少奶奶端坐堂上,我和竹紙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先前我們都想過大少爺會生氣,可也都覺得氣歸氣,哪個男主人不盼着人丁興旺,多子多福。
等氣消了,來日自然有竹紙的好前程。
可是大少爺當着少奶奶和滿院下人,猛然將磕頭求饒的竹紙提了起來。
他一腳一腳踢着竹紙尚未隆起的肚子,面目近乎猙獰。
「你這賤人,今日敢算計主子,明日是不是要夥同外賊賣主求榮了!」
等我回過神,竹紙已經慘叫着倒在地上,身下流出大片的血。
張媽媽爬過去抱住大少爺的腿,苦苦勸道:
「大少爺,爲一個賤婢不值得氣壞了您的身子,老奴求您了!」
竹紙被打發到了柴房。
趁大少爺和少奶奶出門上香時,我悄悄去看了她。
她躺在柴堆上,身邊放了半碗清水,若不是睜着的眼睛偶爾還眨一下,我幾乎要疑心她已經死了。
看見我,她忽然笑了,手腳並用地爬到我懷裏,一聲聲叫着「娘」。
她從沒跟我講過家裏的事,我只好胡亂應了。
竹紙身上燙得火燒一樣,眼睛卻是亮的,抓着一把碎窩頭塊,乾裂泛着血絲的嘴脣裏吐出一句句模糊不清的話:
「娘,你別哭,我把自己賣了,我有錢給你抓藥了。」
她又從袖裏捋出一隻銀釧,死命往我手心裏塞。
「娘,我做了大少爺房裏人,大少爺可喜歡我了!我現在有了孩子,等他生下來,我就是程家的姨娘了!
「娘,你瞧還是女兒好吧,只靠弟弟,哪輩子能攀上程家?」
她咯咯地笑起來,兩頰燒得通紅,聲音嘶啞如鋸木。
我將銀釧重新給她戴上,不過幾日工夫,從前將將戴進去的銀釧,竟能推到手肘往下只一兩寸的地方。
我摟着她,哽咽點頭:「嗯。」
張媽媽私下塞給我的藥也沒能派上用場。
窗外,夕陽灑遍殘紅;在柴房,我懷裏的竹紙嚥了氣。
她的爹和弟弟上門領了燒埋銀子,說要將人拉回鄉下,去同地主家早逝的兒子配陰婚。
「地主老爺給了足足十兩銀子呢!」
竹紙爹點着她的東西,興高采烈跟小丫頭炫耀。
他們將竹紙放在板車上,草草蓋了塊白布,從後門離開程家。
一個顛簸,她的胳膊從白布下滑出,一下下磕在地上。
竹紙的弟弟回頭看了一眼,目光猛然頓住,我看着他機警地四下張望,而後突然俯身,從竹紙垂下的胳膊上拔出了她藏的那隻銀釧,揣進腰間。
在少奶奶面前哭成個淚人、哄得她多給了兩塊銀錠的憨厚漢子,此時臉上流露出狡黠的神情,一邊說「爹,我幫你推推」,一邊飛快地在竹紙身上摸索。
我見他來回摸了兩三道,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伸腳勾起竹紙垂下的胳膊踢回板車,嫌惡地撣了撣手。
隨風微微飄動的白布,在刺眼的日頭下泛着光,直到淹沒在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羣和瘦弱的毛驢中,再也看不見了。
在我二十二歲這年,十年前一起進汀蘭苑的四個丫頭,終於只剩下我一人。
-9-
我說不出什麼感慨,也沒多少時間傷心。
甚至在最初的難過之後,我竟有些怨起了竹紙。
「不安分」的是她,可她兩腿一蹬什麼都不知道了,留下我獨自承擔少奶奶的猜忌和大少爺的怒火。
少奶奶不再叫我去跟前伺候,院裏遇上她陪嫁的媽媽丫頭,個個都翻着白眼,挺寬的路,擦肩而過時非要撞我一下。
大少爺發現我偷偷燒紙,一腳踢翻炭盆,又一腳踹在我身上,罵我「不知好歹」「同流合污」。
大少爺罵完我,第二日又叫我過去伺候。
他還像從前那樣,並不多話,只例行公事般發泄一通,結束後讓我伺候着穿戴整齊,便立即將我推了出去。
可這回張媽媽沒有送我回房。
她將我引到隔間,遞上一碗藥。
熟悉的苦味縈繞的鼻尖,氤氳水汽中,竹紙那張抹了脂粉的臉兀然出現。
石硯,我不甘心一輩子就做個姑娘。
石硯,大少爺說我好看呢。
我猛地捧起藥碗,閉上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你這丫頭,不知道燙啊!」
張媽媽倒了杯溫茶,虎着臉重重放在我面前。
茶碗裏,竹紙的臉又映了出來。
石硯,我這個月的小日子沒來,是不是要有了?
娘……
剛喝下的藥在我胃裏翻湧,我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一牆之隔,大少爺傳來一句話:
「吐了就再灌。」
張媽媽重倒了一碗,擦擦滿頭的汗,惡聲Ṫṻ³道:
「死丫頭,還不快喝!」
一面又壓低了聲音:
「前頭出了竹紙那事,大少爺特地囑咐加了一倍的藥量。你慢慢喝,彆着急。」
大少爺要張媽媽看我到天明,確保那藥吐不出來了,再放我回去。
可我慢慢喝下去也還是吐,灌幾回吐幾回。
被我吵醒的大少爺一腳踢開門:
「賤人,你也想算計主子不成!」
一記窩心腳踹在我胸前,我吐得更厲害了,膽汁混着鮮血一道吐出來。
我精疲力盡,倒在滿地穢物中。
大少爺皺起眉,連聲吩咐人將我扔出去。
我吐了半宿,後半夜卻睡不着了。
從前我們誰伺候完大少爺,另外三個總會留一人守着,什麼話也不用說,遞上個湯婆子,燒一盆熱水,好歹讓身上舒服些。
可現在,空蕩蕩的屋裏只剩下我一個。
竹紙落出白布的手臂,兼毫和油墨臨走時背的小包裹,交替出現在我眼前。
若她們還在就好了。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一滴眼淚滑了下來。
我想活着,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死。
第二天天明,我邁着虛浮的腳步從小門離開汀蘭苑,敲開了太太的院門。
我不敢求太太庇佑,只跪在地上磕頭,說我愚笨,伺候不好大少爺,只會惹他生氣,求太太責罰。
-10-
太太喚了少奶奶過來。
她知道人是大少爺要發落的,卻說少奶奶善妒,過門沒幾年就將丈夫的通房打發得只剩一個,還是個最小最木訥,從來都不得寵的。
「可憐見兒的,老大心裏不痛快拿她撒氣,鬧得也太過了些!
「通房本就爲綿延子嗣,他灌了這麼多年藥不說,那藥量是隨便加的嗎?老大胡鬧,你做媳婦的也不勸着他些!」
太太拍着桌子發火,少奶奶站在一邊,訥訥不敢答話。
我以爲自己早就灰心了。
可是人有時候,就是這麼賤。
聽見太太說要給我抬姨娘,我昏沉的腦子裏竟然生出歡喜。
太太想給少奶奶添堵,拿我做筏子,我都知道。
可那又怎樣,做了姨娘,好處是我自己的呀。
反正大少爺和少奶奶已夠討厭我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
沒等我歡喜一會兒,大少爺就闖了進來。
先是低聲跟太太說了些什麼,而後突然拔高嗓音:
「娶妻時母親在長公主面前說得千好萬好,眼下岳丈大人才捱了聖上申斥,母親便急着要給兒子抬姨娘,若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太太支吾着說不出話,
老爺說太太糊塗了,罰她在祠堂跪了半天。
我抬姨娘的事,從提出到破滅,只用了半個時辰。
我泄了氣,當天就生起病來,疼得起不了牀,痰裏帶血,被大少爺踹過的胸口呼一口氣就疼一下。
張媽媽求少奶奶給我請了大夫。
少奶奶從灑掃丫頭裏撥了個叫小柔的,讓她照顧我,陪我說說話。
小柔只有十二歲,嘰嘰喳喳得像個小麻雀。
我叫她出去玩,她便四處打探消息,回來說給我解悶。
英姨娘懷胎十月,終於要臨盆了。
可沒想到,孩子還沒生下來,變故從天而降。
向來不聲不響的三小姐,竟使計讓老爺撞見了二少爺趴在英姨娘肚子上聽胎音的情形。
誰都知道二少爺風流,卻不知他竟膽大到連老爺的通房也敢染指。
英姨娘肚裏的孩子,是他的。
可三小姐爲什麼要跟二少爺過不去呢?
小柔說:
「兩年前三小姐身邊的玉兒突然投水,竟是因爲二少爺瞧上了她,硬是將人弄到了手。玉兒懷上身子,想求二少爺出面討她,可二少爺興頭早過了,哪裏肯背上與妹妹婢女通姦的罪名?
「三小姐說,玉兒縱然只是丫頭,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也配做一個人,她從沒有忘記過玉兒,今日就是……石硯姐姐,你怎麼哭了?」
我滿臉都是熱熱的眼淚。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我多想有人來對我說,石硯,你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也配做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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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做活,身子強健,喫過兩貼藥,躺了七八日,漸漸地好起來。
大少爺把我叫到跟前,明白告訴我,汀蘭苑不養有二心的奴才,我是汀蘭苑的丫頭,主母只有少奶奶一個。
若再去找太太,就將我送去太太院裏,讓她將我和二少爺的通房一道發賣了。
我趕忙去討好少奶奶,比她的陪嫁還恭順小心,她喝藥我替她吹涼,她嫌熱我整宿替她打扇,跪在地上說自己絕無做姨娘的癡心妄想,只恨不能再抓到個「不安分」的丫頭,好讓我向少奶奶表一表忠心。
我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有時又自我安慰。
怎麼辦呢,人總要活下去。
想活下去就得安分,瞧瞧竹紙,也不知埋在了哪個村頭;再瞧瞧英姨娘,費盡心機瞞到臨產,最後不明不白地一屍兩命。
老爺被兒子戴了綠帽,氣得抄起板子親自給了二少爺一頓家法。
連打帶嚇,二少爺當晚就發起高熱,幾日下來已是氣若游絲。
眼看請來的郎中搖頭,太太發了狠,發賣掉二少爺的七八個通房,定下了一個縣丞的女兒,爲二少爺沖喜。
我的病已大好了,被大少爺叫去外間宴席上伺候。
無數陌生男人打量着我,議論着我的平凡容貌。
大少爺對一位捋須的中年男人拱手:
「家母所賜,縱然容色平凡,好歹陪了我許多年。
「拙荊治理內宅有方,我也樂得清閒,還請大人饒了下官這回吧。」
帶着三分討饒的話一出口,衆人都應景地笑起來,說大少爺不愛美色,就連唯一的通房,都是母親所賜的平凡丫頭。
我低着頭,心裏卻想,從前油墨在時伺候最多,後來竹紙打扮一新,大少爺叫她伺候得也比從前多了。
他分明也喜歡漂亮,爲什麼不解釋呢?
我又聽了一會兒,瞥見大少爺自矜的笑意,終於恍悟到這羣人是在誇他。
一場喜宴,大少爺立了好名聲,少奶奶正了名。
我疲憊地走回房,脫了衣裳倒頭就睡。
半夜裏,二少爺的綠竹苑突然悲聲大作。
二少爺死了。
拜堂時我沒看見二少奶奶長什麼樣,第二天也沒見到人。
聽小柔說,太太惱恨她衝沒了二少爺,連夜將人送回孃家。
三日後我終於頭一回見到了二少奶奶。
她孃家兄弟將躺在棺材裏的她運來程家。
他們說她是自盡殉夫。
可我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我九歲前,見過村裏好幾個被丈夫勒死的妻子,被兒子勒死的老母。
二少奶奶脖子上的勒痕,跟她們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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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我依然沒什麼時間傷心。
因爲大少爺傷心,要紓解心緒。
可二少爺去世,太太抱病,這節骨眼上,大少爺不能鬧出孩子。
叫整日侍候婆母的少奶奶同我一樣喝湯藥,大少爺捨不得。
他只好來找我。
幸好藥量改了回去,我照舊喝,喝完叫張媽媽看上半宿,小柔再來接我回房。
我常感覺胸口隱隱作痛,少奶奶給我請了兩回大夫,都說將養着就成。
大少爺生了氣,罵我賤皮賤肉還拿喬。
我便不再提這事,藥也不喝了。
次年,在倉促送嫁了三小姐後,太太也過世了。
大少爺在喪禮上以頭搶地,聲聲泣血,幾回哭暈過去。
太太下了葬,他繼續叫我過去伺候,我繼續喝湯藥。
我陪着大少爺多了,逐漸猜到些隱情。
三小姐是抬了姨娘的通房所生,生母過世後老爺不管太太不問,連張媽媽都比她體面些,她哪有天大的本事,對二少爺和英姨娘的陰私了如指掌呢?
可大少爺有。
同爲太太親生,大少爺在老太太身邊長大,老太太過世後才遷居汀蘭苑;而二少爺是太太一手帶大,十三四歲時便惹出許多是非,都是太太出面擺平。
我不敢再細想下去,只覺得程家男人們個個都是披着華服的鬼,女人們生下兒子,上了年紀,也逐漸變成了鬼。
我越來越喜歡拜菩薩,屋角擺上了香案,對着經書畫符似的抄寫起來,沒事就抄,竟攢下了一大摞。
少奶奶看我心誠,去庵裏燒香時也捎帶上我。
晗哥兒才六歲,坐不住,少奶奶牽着他去後山踏青。
我讓小柔也跟去了,自己跪在殿裏焚燒經文。
煙霧朦朧中,菩薩在我身邊開口:
「施主爲何面帶病容?」
煙霧散去,我纔看清眼前人是一位面容秀美的中年尼姑。
「師太。」我擦掉被煙燻出來的眼淚,向她行禮。
師太捉過我的手腕,爲我診了脈。
邊診邊搖頭,文縐縐地說了許țũ̂ₖ多,什麼「虛寒入骨」「血淤於心」,我只聽懂了最後一句,她說我活不成了。
「阿彌陀佛,」師太雙手合十,慈眉善目,「施主年紀輕輕,怎得體寒至此?」
我怔怔地擦了把眼淚。
我說我是程家大少爺的通房,每回伺候完大少爺,他都要給我灌一碗避子湯,最寒最烈的那種。
我想說很多,說我九歲進程家,十二歲就做了大少爺房裏人,當年的姐妹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一個小丫頭陪着我。
我還想說大少爺年紀漸長,脾氣越發暴躁,在外頭跟人置了氣,回來動輒便說我伺候得不精心,寒冬臘月將我踹下牀,叫我在地上跪着。
可這些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因爲我剛說完第一句,師太的臉色就變了。
「放着外邊的正頭娘子不做,卻來做妾,自甘墮落!
「天底下做妾的,都該死!」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喚小尼姑:
「淨慈,送客!淨慧,去打水來,與我清洗桌椅!」
那個叫淨慈的小尼姑送我出門。
她跟我說,師太曾被丈夫的妾室所害,丈夫卻偏袒妾室,這才憤而和離,中年後遁入空門。
她還說,師太從前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喚作什麼「宣城居士」。
一隻腳已經邁出門檻,又有個小尼姑追上來,將一張藥方和幾塊銀子塞給我。
說是師Ťúₕ太消了氣,讓我回去買藥喝,雖治不好病,好歹少些痛苦。
我接過東西,腦子裏只是想着師太還是菩薩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我活不成了。
痛苦不痛苦,還重要嗎?
我這麼想活着,這麼多年,我清醒時不敢生出半點非分之想,我跪着服侍少奶奶,ṱü⁽任憑大少爺打我踹我,灌了十多年避子湯,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爲什麼要死的偏偏是我,憑什麼!
回家後,我推到了屋角的菩薩像。
小柔問起來,我說,手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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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上一個月,我果然如師太所說,開始渾身冰寒刺痛,夜不能寐。
我睜着眼睛熬過一宿,笨了一輩子的腦袋突然靈光一回,想好了要怎麼安頓我爲數不多的一切。
第二天起來,我開始鎮日地鬧。
頭一個是小柔,我跪在少奶奶面前說,大少爺來我房裏時多看了她幾眼,怕不是這小賤人有意勾引,少奶奶不如將她遠遠嫁出去,讓她死了這條心。
少奶奶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你倒忠心。」
自從鬧出了抬姨娘的事,她待我總有幾分隔閡。
我磕了個頭:
「汀蘭苑裏只有一位女主子,奴婢從來不敢忘。奴婢這條命都是少奶奶的,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讓旁人擾了您的安寧。」
少奶奶很受用,虛虛扶了我一把。
「好歹是做姑娘的人,還整日奴婢奴婢的,像什麼話。」
未免小柔如我所說,狗急跳牆先勾搭上大少爺,少奶奶選了個小掌櫃的兒子,小柔嫁過去後,就和丈夫一道回北邊,爲少奶奶打理陪嫁莊子。
我將師太給的幾塊銀子悄悄塞進了她的行囊裏。
這些年,我爲了彌補避子湯喝出來的虛虧,從前積攢的銀子基本都換了湯藥。
可我還是活不久了。
我不知道外頭的男人好不好。
我只知道跟了大少爺,肯定不會好。
張媽媽早兩年生了場病,少奶奶給了她一筆銀子,準她去莊上安養。
她有兒有女,用不着我操心。
我進程家十七年,說得上話的統共也就這兩個人。
少奶奶的陪嫁們原就不愛理我,現在更是到處說我瘋了。
我裝沒聽見,說自己渾身不得勁,請少奶奶準我做些費力氣的活計。
她們又說: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硯姑娘也快到了吧?」
「嘖嘖,你不知道,我姑姑四十來歲的時候,就是她這樣。」
我劈好一筐柴,摞在牆邊。
人活着,竟有這麼多不公平。
大少爺十三歲,就有太太安排好的四個通房送到院裏;我二十六歲了Ṱű̂⁼,因爲想劈幾筐柴火被人笑話。
大少爺也罵我,說我失心瘋了,一把年紀,半點不要臉面。
他罵了我又將我禁足,叫我好好反省。
我也不知,其中有沒有記恨我送走小柔的緣故。
小柔十六了,長得一日比一日水靈。
幾個月前,有一回她去接我時,被大少爺撞見,那天大少爺忽然發了慈悲,說憐惜我喝了藥還要在隔間挨半宿才能回去,以後我在自己院裏伺候他就行。
也不知小柔現在過得怎麼樣。
但願我死後,消息早些傳到她那裏。她足夠聰明,想必不會讓少奶奶抓住。
我一點也不擔心大少爺不再來我院裏。
太太的喪期還有小半年才滿,少奶奶又不肯喝那些傷身的藥。
他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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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今晚終於叫我等到了。
沐浴後的那杯茶里加了安神藥,是我說自己睡不好覺,託一個小廝買來的。
我從他手裏接過藥,假裝沒看見他另一隻手從我屁股上拂過。
就像當年從柴房抬走竹紙時,假裝沒看見他伸手探到竹紙胸前。
我沒有騙他,我已經疼得好幾天睡不着覺了。
我以爲自己會慌張,可是我出奇地冷靜。
按照在腦中盤算了無數次的計劃,我先脫掉大少爺的衣裳,將他手腳分開捆在牀柱上。
大少爺在夢中皺起眉,四腳朝天,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王八。
這個外人稱讚的才子孝子,長公主眼裏的好女婿,少奶奶的好丈夫。
我的男人,我的主子,害死了我的朋友,又害我年紀輕輕就要死掉的元兇。
原來他也有這麼可笑的時候,
眼看他就要驚醒,我撿起扔在地上的布襪,團了團塞進他嘴裏。
從妝臺的抽屜裏拿出磨好的柴刀,我站在牀邊,一刀切了下去。
小時候我見過閹雞,還幫着我爹捉過雞腳,被撓了好幾爪子。
原來閹人也沒有多難。
血如泉湧。
劇痛讓他清醒過來,吐出嘴裏的布襪。
看見我手中沾血的柴刀,大少爺臉上迅速失去了血色。
他嘶啞着嗓音:
「賤人,你……」
我冷不丁對準他的脖子,一刀刀砍下去。
像劈柴一樣。
腥臭的血噴湧而出,滿地都是紅豔豔的,多喜慶啊,像大少爺成親那天滿府鋪天蓋地的紅綢。
真好,就算這樣還是殺不了大少爺,他也不能再禍害別的丫頭了。
守在門外的小廝聞聲趕來時,我將最後一刀給了自己。
這麼多年,我已經疼習慣了,比起疼,我更覺得徹骨的涼。
我多麼想活着啊,就算在汀蘭苑裏活得沒有尊嚴,像個螻蟻,我也想活着。
既然不讓我活,那就一起死好了。
可惜,可惜我沒有來得及點燃柴堆,一把燒了這個院子。
柴刀脫手,我倒在了地上。
小廝們連滾帶爬地跑過去看大少爺,我的手和腦袋都被踩了幾下。
我已經不覺得疼了。
鮮血帶着熱氣從我身上抽離,我沒什麼留戀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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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大少爺,南康翁主的丈夫程晉初死在了通房丫頭牀上。
據說死狀極爲悽慘,頸骨被砍柴刀砍斷,只有頸後的幾縷皮肉相連,衆人將他從牀上抬下來時, 他整顆頭都掉了下來。
還有傳聞說, 他的子孫根都被那丫頭切了下來。
那丫頭倒是狠, 見被人發現, 當即用柴刀自刎而死。
程老爺驚痛萬分,命人將她鞭屍挫骨,骨灰扔進了茅廁裏。
卻也換不回唯一的兒子了。
程晉初十八歲與南康翁主成婚, 多年來只有一妻一妾,他爲人和善,南康翁主亦有賢惠之名, 素來爲人稱道。
然而這回的事,終於讓一些不爲人知的消息流傳出來。
有人說程晉初徒有君子之表,卻行禽獸之事, 通房們伺候完他都要灌避子湯藥不說,前些年竟還有個丫頭因爲懷了身孕,被他生生折磨致死。
就連成婚之初就被他打發的兩個通房,也沒落得好下場。
一個因爲常年體虛寒涼, 生產時一屍兩命。
一個被灌的避子湯藥太多,在第三次流產後懸樑自盡。
也有人說程家不祥,四年前死了二少爺程晉裕, 新婚的二少奶奶自盡殉夫;三年前太太周氏因病而亡,今日又是大少爺被一個發了瘋的通房丫頭所殺, 恐怕是程家犯了何方神聖的緣故。
流言紛紛,南康翁主不勝其擾,兼之程晉初死後, 程家便只剩下鰥夫老爺和稚齡幼兒, 因不願被人傳出閒話, 南康翁主守完熱孝,便帶着兒子回了孃家。
程老爺年近半百,兒子只得這兩個,兒媳一走便匆忙迎娶了新夫人。
他一把年紀,急於求成, 少不得用些增益的藥物, 將新夫人和妾室們折磨得苦不堪言, 竟合力將他悶死在牀上。
曾出過大少爺程晉初這樣一位英才、煊赫一時的程家, 就此灰飛煙滅,只剩下南康翁主所出的一個幼童。
程老爺的次女早夭,因而喪禮上, 只有大姑奶奶和三姑奶奶帶着丈夫兒女前來相送。
蓋因父Ţū́ⁱ母兄弟接連過世,大姑奶奶才過三十的年紀,兩鬢已是掩不住的斑白。
比起她, 三姑奶奶卻是紅氣養人, 嬌豔無比。
這個曾經在府里人人可欺的庶女,如今竟因意外得了楚王妃青眼,一躍而成爲楚州最受人追捧的官夫人。
楚王妃對楚王看管極嚴, 亦不喜楚王手下官員寵妾滅妻,三姑爺便將妾室通房打發得只剩兩個聊做點綴,哪怕在夫人身子不便時留在妾室房裏,第二日也必定送上一碗避子湯藥, 不讓夫人有半點後顧之憂。
楚州人人都說,程夫人命好,嫁了一位對她愛若珍寶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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