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說我最會裝

家族聚餐的飯桌上，我爸忽然開口：
「還是讀書人會裝啊。
「咱們沒什麼文化的，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
我剛開始不知道在說我，直到他叫我名字。
「薑蓉，你說你不想給浩浩他們花錢就直說，搞那些小心思幹什麼？
「好像大家算計你一樣，多沒意思。」
我愣住，終於意識到，他說的是我沒帶小叔家的兒子去旅遊這件事。
1
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臉上發燙，委屈不已。
最後無奈開口：
「最近生意出了點問題，我現在經濟有點緊張。」
我爸卻只是冷哼了聲，不顧我媽的拉扯，執意開口。
「生意不好？」
說完就看向衆人：
「你看她多會說話，我又不懂生意。
「她說生意不好，就是沒有錢，沒有錢就是不能帶浩浩去旅遊。
「可轉頭，人家帶着自己女兒去了海城迪士尼，那朋友圈，多美啊！
「這還是沒有錢嗎？不，這不是，這是不想給我們錢。
「發達了，就看不起家裏這些叔伯兄弟了。
「了不起哦，我生了個了不起的孩子！」
說完，他猛地灌了口白酒。
緊接着抓着姜浩的手：
「沒事兒，咱們不稀罕，有骨氣！」
姜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二伯，蓉姐畢竟不是我親姐，我能理解的。」
「還是你懂事啊！」
我爸很感動，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咱們姜家，以後還是得靠你！
「有些人，再怎麼出息又怎麼樣？她忘本！
「人一旦忘本，就屁都不是。」
我隱忍着怒火，聲音大了幾分開口。
「我爸喝醉了，有些事情不知情，我解釋一下。
「帶小初去迪士尼是因爲她期末考得好，我早就答應她的獎勵。
「做父母的，總不能叫孩子失望，對吧？」
我有了想離開的心思。
可才站起來，就被我爸瞪了眼。
「你坐下！你走什麼走？你這是心虛！」
2
我一時被氣笑了。
「您今天喝了酒，我不和您一般計較。
「各位，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我才跨出一步，背後的酒杯碎裂的聲音就傳來。
我幾乎下意識瑟縮了下。
那邊，我爸已經踉蹌着站起來，通紅着眼睛。
「薑蓉，你讓你爸我臉上無光。
「你今天哪裏也不能去！你必須，必須給姜浩賠禮道歉。
「多的我們也不要，就給他買個筆記本電腦，這孩子想好好讀書，有電腦方便點。
「聽見沒有？你要是沒做到，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
敢情說了那麼多，在這裏等着我呢。
我瞥了眼姜浩，對上我的目光他立即低頭。
我忍不住笑了。
「沒有，要買電腦找你爸媽去。」
姜浩羞紅着臉不說話。
我爸蹭地跑過來要動手，被叔伯們慌忙拉着。
小叔滿臉爲難地看着我：
「都是浩浩不懂事，你別介意。
「你現在混得好，他想跟你這個姐姐學習，也是正常的。
「你也別嫌棄我們，你叔我結婚晚，就這麼個獨苗，所以平時驕縱了些。」
說着，他竟也眼眶帶淚。
我爸看自己弟弟難受，更加不幹了。
「薑蓉，你心腸咋這麼冷呢？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東西！」
「是啊！我怎麼被你這麼個東西生出來！」
我沒再忍，懟了回去。
身後咆哮聲傳來，我沒管。
前臺追過來問買單的事ṭū́⁷情。
我看了眼滿屋子的人，冷笑了聲。
「那裏不是那麼多人嗎？還怕少了你們的錢不成？
「你也看到了，我可一口飯都沒喫！」
3
家族聚餐是我爸要辦的。
我才趕過來，就被他來了個下馬威。
連碗筷都沒拆開呢。
前臺也不好說什麼，任由我離開。
聽說他們湊了好久都沒湊夠飯錢，半夜給我打了電話。
「過來把賬結了！」
我直接掛斷，緊接着手機關機。
直到隔天一早，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
說是煮了餃子，讓我無論如何回去喫一口。
「你爸這人就是好面子。
「你也是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忤逆他。
「他酒醒了，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這不，拉不下臉來和你道歉呢。」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額頭有塊很明顯的傷疤。
是我爸留下的。
當時姜浩還小，但被寵得無法無天。
他趁着我讀書偷溜到我房間，穿着鞋踩在我牀上，還把我所有書都撕了。
我氣得給了他一巴掌。
我爸知道後，不分青紅皁白，手上的鐮刀就那麼扔過來。
好大一個口子，縫了好多針。
「他ŧŭ̀ₘ是你叔家的獨苗，我姜家的後，你敢動他一下試試？
「我告訴你薑蓉，就是你死了，他也不能有分毫差錯！」
所以，我媽的話我是不信的。
可我戶口要遷出來，確實需要回家一趟。
我才坐下，餃子還沒到嘴裏，我爸的聲音就從房間傳來。
「昨晚一共花了五萬。
「你轉賬給浩浩，他借錢給的。」
「不是說三萬嗎？」
我媽下意識開口，被從裏面出來的我爸瞪了一眼。
4
「什麼三萬？三萬只是喫飯的錢。
「走的時候不是都給他們帶了煙和酒嗎？
「她這麼多年不回來一趟，不得孝敬一下叔伯兄弟們啊？
「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可是……」
我媽還要說什麼，看了眼我爸的臉色，瞬間不說話了。
她生我的時候傷了子宮，這輩子都不能再懷孕，一直覺得愧對我爸。
因此在生活中總是這樣。
我怒其不爭，又時常告訴自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錢轉過去了沒有？」
我爸催促了聲，才坐下就給自己倒酒。
是昨晚從餐館拿回來的，茅子，兩三千一瓶。
難怪一頓飯能花五萬。
「聽說你這次回來是遷戶口的，還沒結婚呢，遷什麼戶口。」
見我不說話，我爸又說了句。
我媽忙拉了我一下。
「戶口昨晚就被你爸收起來了。」
她在我耳邊悄悄說了句。
我強壓下怒火。
當年大學讀書那會兒我就想遷戶口。
也是他不讓。
敢情是想用這個拿捏我呢。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遷戶口有補貼，三年四五萬呢。」
我爸不敢相信地看過來，我又道：
「你在短視頻上沒刷到嗎？這叫人才補貼，我研究生學歷，足夠了。」
他癟了癟嘴，哼了聲。
「那你這個補貼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給你和我媽啊。」
5
「你捨得？」
他翻了個白眼，可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
只因這三年來，我總說虧欠他們，想多彌補他們。
前前後後也給了大幾萬塊錢。
想到這裏，我又玩笑般道：
「如果你們不急着用，正好給我還債，我欠款好幾十個呢。」
「你可真能折騰！
「那不行，錢還是要給我們，免得被你敗完了。」
我爸涼涼地看了我一眼。
又追問道：「補貼要三年後才能下來嗎？」
我喫了口餃子，理所當然地點頭。
他遲疑着開口：
「不然你先借錢給我，反正都欠幾十個了，不差這點。」
我皺了皺眉：
「你們缺錢花嗎？」
媽媽愁眉苦臉地嘆氣，爸爸又抿了抿白酒。
「這不是浩浩談了個女朋友嗎？
「彩禮就要十幾萬，你小叔哪裏有那麼多錢？
「我先給他備着，等他大學一畢業就結婚。」
我下意識去看我媽。
意思是她也認同。
碗裏的餃子瞬間也沒味兒了。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句：「攢了多少錢了？」
我媽纔要開口，我爸立即扯了她一下。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問這做什麼？沒錢！」
「不說算了。」
我哼哼了聲，繼續喫餃子。
最後成功拿到戶口本，儘管給我前我爸又在網上搜了人才引進的政策。
各地政策不一樣，他也看不明白。
知道有錢拿就很樂呵。
6
從家裏出來，我媽追在後面，往我手上塞了一盒雞蛋。
「家裏的ṭű̂⁾土雞蛋，有營養。
「昨晚你爸說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他就是嘴硬。」
我垂眸看着雞蛋，「你真的覺得他只是嘴硬嗎？」
我媽瞬間沒聲兒了。
鼓起勇氣，我終於問出口：
「媽，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我爸？
「我現在要工作，小初上學正好缺個人接送，如果你願意，這次就跟我一起走。
「你別擔心我爸，他找不到我們的。」
我媽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哆嗦着脣盯着我看了很久。
沒錯，這次之後，我再也不會踏足這裏了。
如果我媽跟我走了，連生活費我都能按照最低標準給我爸。
可我媽搖頭了Ŧű₀。
在意料中，可又有些小失落。
我轉身離開，她卻猛地抓着我的手。
「蓉蓉，你爸他其實也沒那麼壞。」
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看向小叔家的二層小洋樓，再回頭看我家的小平房。
「是啊，他沒那麼壞，只是所有的好都給了別人。
「媽，你還記得嗎？我差點沒讀成研究生。」
7
「那是你爸固執不懂，他都是聽別人說的。
「覺得讀研沒用，所以才阻止你。」
我有些生氣了，猛地回頭看向我媽：
「你別替他辯解了。
「他是怕我讀研之後不肯回來，不肯把賺的錢給家裏。
「我知道我爸後悔了，後悔讓我讀書，覺得因爲讀書我才這麼叛逆。
「但他壓根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更何況，我和他之間，只有這一件事結仇嗎？」
我媽抓着我的手鬆了，她無助地垂眸。
「那件事，媽媽也有錯。」
我強忍着淚看向遠處。
那條長長的村路，筆直的，綿延好遠好遠。
小時候總看着那條路，想着什麼時候能離開。
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所以我拼命也要讀。
我爸把我鎖在房間裏的時候，是我媽給了我鑰匙。
我以爲媽媽是和我站在一邊的。
可不是，我很失望。
和八年前一樣失望。
「好了好了，不說了。」
見我爸出來，媽媽趕緊推了我一把。
我還沒上車就被爸爸拉住，目光落在我車上。
「這是你的？我剛纔聽浩浩說你開車回來的，沒想到還真是。」
我還沒開口，他繼續道：
「看着還挺新的。
「這樣，車你就留下，轉給浩浩吧。
「他是男孩子，以後出門辦事什麼的也有面兒。」
我瞥見隔壁躲在二樓陽臺的姜浩，笑了笑。
「好啊，不過今天不行，等我辦完戶口再給他吧。」
我爸皺眉要發火，姜浩忙伸出個腦袋。
「謝謝蓉姐，沒關係你先忙，等你走的時候再留給我就好。」
8
見姜浩也這樣說，我爸才鬆開手。
「你看人家浩浩，多懂事啊。
「你們是姐弟，就該互相照應。
「就你那女兒，從小寵成這樣，將來指定是個沒出息的，我……」
我冷了臉。
「爸，您從小也寵着姜浩，而且他有出息連個彩禮都要你們幫忙湊？
「哦，對了，連個筆記本電腦都買不起，還要你幫他開口對吧？」
說我可以，但說小初，任何人都不行。
我忍不了一點。
我爸虎着臉：
「那人家浩浩是還在讀書，等他畢業了，他……」
我一邊點頭一邊開車門。
「是是是，讀書，中專生說成大學生呢，可真厲害！」
說完也不管我爸的臉色，一腳油門就走了。
到了鎮上的派出所，所有證件齊全，遷戶口的程序正式開始。
我再三確認：
「以後都不用我家的這個戶口本了嗎？」
「不用了，到時候你直接在海城那邊的街道派出所，去取自己的新戶口本就好。」
我點了點頭，出門時在腦子裏想了又想。
那個家裏應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於是，我把戶口本託朋友送去給媽媽。
自己開車連夜離開了老家。
我爸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服務區休息。
「你怎麼回事？錢怎麼還沒轉給浩浩？」
9
白天的時候聊着聊着他忘了這事兒，我當然不會轉錢給姜浩。
他們那一桌子菜最多五千塊，哪怕加上酒水也三萬不到。
卻獅子大開口，要我給五萬塊錢。
呵！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什麼錢？我不記得我欠浩浩錢啊。
「倒是他，好像欠了我幾千塊吧。
「他有錢要還了嗎？」
「薑蓉，你說話不算話！」
我爸在電話裏頭咆哮。
我想他現在一定很憤怒。
於是開着外放打開了家裏的監控。
果真見他着急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時不時抓下頭髮。
我慢悠悠喝了口咖啡。
「爸，您對我說話算話了嗎？」
「你什麼意思？」
畫面裏的他忽然頓住，僵着身體。
我閉上眼睛，畫面在腦海中鋪陳開。
已經是八年前了，我帶方程回家見父母。
回去之前我就和我爸商量好。
「彩禮不能高於十萬，其他的都好說。」
可結果呢？
我爸藉着喝酒的名義，把方程灌醉，又在酒桌上讓他寫下欠條。
三十萬的欠條，徹底葬送了我和方程的感情。
他被父母逼着出國，我懷着孩子不知所措。
明明都說好的，我婚前掙的錢都給他們，怎麼說也有二十萬。
加上方程的十萬彩禮，我一點不拿走。
可他依舊不知足。
因爲小叔家要建房子，沒錢了。
10
「薑蓉，你以爲你離開這裏我就找不到你了？
「你想不認父母？你做夢！」
手機裏，我爸咆哮的聲音傳來。
監控畫面中，我媽無助地站在門外落淚。
爸爸一個轉身猛地盯着她。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我就說這死丫頭這次怎麼這麼好說話！
「我以爲她還像以前一樣說到做到，誰知道她竟敢……」
媽媽只一味搖頭，也不說話。
我冷笑了聲：
「我可從來沒答應你要付那頓飯錢。
「人是你請的，酒是你們喝的，菜是你們點的，我憑什麼給錢？」
「你憑什麼不給錢！
「那都是你的叔伯兄弟，他們從小到大沒少幫你。
「沒有他們，哪裏來的你！」
提起這，我當真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們幫我什麼了？
「是姜浩從小就騎在我脖子上，還是小叔動不動就拿走我家的東西。
「或者是我的好爸爸您，爲了面子，爲了親情，毀了我的婚姻，毀了我的人生！」
我恨透了那個地方。
這次回去除了辦戶口，我便是要做個了斷。
不會就這麼算了的，一切都還只是個開始。
11
「你自己恬不知恥，下賤貨，未婚先孕還怪別人！
「他若真稀罕你，早就掏錢了，還需要我們灌酒？
「薑蓉，是你遇人不淑，你竟怪別人！你書都ťůₗ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你的良心呢？」
儘管早就不對他抱有希望，此時卻還是覺得心痛。
明明以前雖然偏袒姜浩，但好歹也不會這麼過分的。
爲什麼越來越過分了？
「誰讓你生了這麼下賤的我？到底誰更下賤？
「哪個好人家願意讓自己兒子娶我這樣的老婆，你不懂嗎？
「你天天滿口仁義道德，自詡不會算計，可你處處都是算計。
「我很慶幸，當初在飯桌上你們設計了方程，讓他沒辦法娶我。
「否則，我是害了他！」
我沒拖累他，我很高興。
方程的媽媽其實很喜歡我。
她逼着方程出國後，還來找我。
「你是個好孩子，懂事知禮，也頑強堅毅。
「可我希望你能理解，你父母那樣做，我們沒辦法把你娶進門。
「方程的爸爸是人民教師，我是醫生，我們擔心護不住你們。」
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因爲我爸找到他們單位，鬧得很難看。
叔叔阿姨都是體面人，搞不過他們。
我彎腰對阿姨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招惹他。
「我不知道，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明明都說好的，說好了只給三十萬，三十萬以後的人生他們不管了的。
爲什麼說話不算話呢？
12
我掛了電話，伏在方向盤上痛哭了一頓後纔拿起手機。
姜浩給我發來消息。
【蓉姐，那錢真是我借的。
【不給五萬，三萬你總要給吧，不然我馬上就要逾期了。
【求你了，蓉姐！】
我清理了情緒，手機關機，一路開車回海城。
凌晨到家後，小初聽到動靜迷迷糊糊從房間出來。
見到是我，立即咧開笑。
「媽媽回來啦！累不累？」
我在她頭頂揉了揉，「不累。你趕緊繼續去睡吧。」
「好。」
家裏的阿姨聽到動靜也出門查看。
「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煮碗麪？」
「在服務區喫過了，你也繼續去休息吧。」
我洗完澡躺在牀上，睡了個很安穩的覺。
第二天醒來已經中午了，我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阿姨做好午飯在桌子上，我的門上貼了小初的便利貼。
【媽媽，我去學校啦，你好好休息哦。】
我笑着把便利貼收起來，這纔不緊不慢地接了電話。
「薑蓉，你人在哪裏？快Ṭŭ₊去濱江路，你弟弟被人抓走了。」
我拿了塊麪包，邊喫邊忍着笑意。
「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在海城，還被人抓走了？」
我爸在手機裏怒吼：
「還不是你乾的好事，你不是說車要給他嗎？
「他見你朋友圈，知道你的車停在那裏了，大早上坐了最早的高鐵過去。
「誰知道竟被人送到警察局了，他們說他偷車。」
我大驚，「這可是要坐牢的哦！」
「坐牢？坐什麼牢？
「那不是你的車嗎？你都答應給他了，算什麼偷。」
我望着窗外的車水馬龍，淡淡開口：
「誰說是我的車？那是我租的車，他這是惹上人家公司了吧。
「我可搞不定，而且我不在海城，最近在出差！」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13
我媽的電話緊接着打進來，我依舊沒接。
我給阿姨放了幾天假，又去學校接了小初。
「我們出去旅遊幾天。」
請好假後，我們直奔飛機場。
因此，等我爸媽到了海城時，我是真不在。
他找到我原來住的地方，才發現我早就搬家了。
他去派出所報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民警給我打電話。
我坦言：
「同志救救我吧，我堂弟犯事兒了，我爸還想着靠我的關係撈他出來。
「我可沒這本事，這不，我只能躲着。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想必有人身自由權吧，您可不能幫着泄露我的位置。
「我爸有家暴史的，我怕！」
對方忙掛了電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說的。
反正我爸沒找上門來。
電話倒是打了不少，可我一個都沒接。
最後，我爸和我叔拿出所有家底。
湊夠三十萬賠償給人家公司，事情纔算過去。
等我收到老家監控提醒，知道他們都回去後，才帶着小初結束旅行。
可我沒想到，我們在海城機場遇到了熟人。
方程的媽媽見到小初第一眼便愣住，我忙擋住她視線。
「蓉蓉……」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小初，又看了看我。
知道事情瞞不過，我找了個咖啡館和她坦白了。
14
「懷孕的事情，方程知道嗎？」
阿姨首先問了句。
我搖頭，「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當初我們是有了結婚打算，纔開始備孕的。
誰也沒想到，婚事竟然被攪和黃了。
阿姨鬆了口氣：
「我還說呢，他要是知道了還瞞着我們，我得打死他。」
我猛地抬頭，又迅速看向窗外。
「阿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小初現在挺好的。」
她順着我目光看過去。
小初乖巧地坐在不遠處喝橙汁，見我看她便立即笑起來。
「你……你一個人帶她？」
「她從小就很乖。」
阿姨紅了眼眶，「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
要說錯，也是我爸的錯，也是我自己的錯。
怎麼也說不上他們有什麼錯。
當初的那種情況，任何家庭都會退縮。
更何況，方程出國前認下了那筆債，真給了我爸一筆錢。
「阿姨，這是當初方程給我爸的錢，麻煩您替我還給他。」
這些年，我生意做得挺好。
這三十萬一直單獨存放着，就想着哪天能還給他們。
可阿姨沒接，又推了回來。
「是我們太狹隘了，害了你們，其實方程這些年也一直單着。」
我心底咯噔一下，輕飄飄的卡都差點拿不住。
「沒錯，他一直忘不了你。
「可也沒找到你，他甚至去過你老家，可也沒打聽到。
「蓉蓉，阿姨跟你道歉，你能……能再給他一個機會嗎？」
15
太亂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當然也沒辦法給阿姨一個確切的答覆。
可當天晚上，方程就找上門來。
他變成熟穩重了。
目光也更深邃，直接熱切地盯着我，漸漸紅了眼圈。
「方程，等我一段時間。」
有些話，似乎都不用說。
他怔愣了一瞬，「我不想等，你想做什麼，我幫你。」
我固執地搖頭。
「不行，這是我的人生功課。」
他幫不了。
但有一個忙他可以幫，可以幫忙照顧小初。
叔叔和阿姨都是很好的人，得知我要把小初放在他們那裏一段時間後，都很開心。
小初追着我出門，抱着我的腰。
「媽媽，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和爸爸？」
我一愣，她仰着腦袋哼哼了聲。
「你們這些大人什麼都瞞着我，可我又不瞎！
「我長得多像爸爸呀！」
我失笑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看了眼不遠處滿臉幽怨的方程。
「最多三個月好不好？」
「一言爲定！」
沒有小初在身邊，我行事要方便很多。
甚至可以直接暴露自己的住址。
姜浩很快就找上門來了。
16
「蓉姐，你幫幫我。」
我纔開門，他便推開我，強硬地擠進來。
我面色不善，「你還想讓我怎麼幫你？」
「借錢，借給我五十萬，我爸和二伯這次爲了幫我都貸款了。
「我不能害了他們。」
我冷笑了聲：
「那你就能害了我？我本來就已經欠債了。」
「你那麼有本事，姐，你肯定能掙到更多錢的。
「求你，幫我吧。」
說着，他目光在室內尋找。
看到桌上放着的首飾盒，想都沒想就衝過去。
我當然去阻止，可被他輕而易舉地甩開。
整個人摔倒在地上，我也顧不得那麼多。
「姜浩！你不能拿，你這是搶劫！」
姜浩頓住，回頭看向我。
他目光突然變得兇狠。
「蓉姐，你爸說了，你的就是我的。
「怎麼能說是搶呢？最多就是拿，我只是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媽，沒給你家生個兒子。
「我們姜家可只有我一個兒子。」
說完他又忽然盯着我的手機。
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搶走手機。
「密碼！」
我搖頭，他一個巴掌就打下來。
「姜浩，你別這樣。」
又是一個巴掌打下來，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誰讓你能過好日子？憑什麼你能過好日子？
「又是去香港，又是去澳門，全國各地跑，帶着你那不值錢的女兒。
「去年都肯帶上我，今年就不肯了，蓉姐，是你變了。
「一個電腦而已，你怎麼就不能給我買？去年你不是給我買了蘋果三件套嗎？
「幾瓶茅子而已，你還要我掏錢，我也是沒辦法了，你別怪我！」
突然，他表情變得猙獰：
「密碼！你要是再不告訴我，我就毀了你！」
水果刀貼在我臉上，他發了狠。
「好，我給！」
姜浩轉走了我手機裏所有的錢，一共三萬塊。
他奪門而出，背影都透着興奮。
可他還沒離開海城，就被抓了。
17
聽聞是在高鐵站被逮住的。
姜浩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去了警局，看到我家裏的監控視頻。
他涉嫌入室搶劫。
金額高達十五萬。
我那些被他賤賣的黃金首飾價值就有十幾萬。
我在警局做筆錄時，我爸媽和小叔都來了。
小叔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蓉蓉，你寫份諒解書吧，小叔求你了。」
他顫抖着身體，是真的怕了。
我爸忙去拉小叔，「都是自家人，放心吧。」
說完又看向我。
「你也是的，還鬧到警局來，多難看？
「趕緊的，把諒解書寫了，讓你弟回去。
「我看你是好日子過膩了，非要找點事做。」
我爸壓根沒管我臉上的傷，只一味讓我寫下諒解書。
就是一旁的警察都看不過去了。
「這是你爸？難怪你堂弟敢打你。」
說完又看向我爸：
「入室搶劫，可是刑事案件。
「姜小姐已經報案，我們的審查程序也在進行中。
「您既然是她的父親，難道不關心您女兒被打嗎？」
我爸臉上掛不住，可在警局又不敢囂張。
只偷偷瞪了我一眼，讓我趕緊開口。
我如他所願，開口道：
「諒解是不可能的，我不僅不會諒解，而且會找最好的律師，爭取讓他多坐幾年牢。」
說完，在他們滿臉震驚中轉身就走。
全程一言不發的我媽追着我出來，她拉着我的手往我手上塞錢。
「去醫院看看，買好用的藥，Ţŭ̀₌可別留疤了。」
我身子僵住，忍了又忍。
「沒事，我故意的。」
說完我就掙脫開她，上了車。
等我爸和小叔追出來時，我已經開車走了。
18
這件事我再也沒出過面。
我支付了很高昂的律師費，務必要讓姜浩受到最大的懲罰。
我爸和小叔滿海城地找我。
可他們找不到的。
後來他們聯繫到記者，試圖曝光這件事。
兩人在鏡頭面前哭訴，把輿論往我身上引。
「我這孩子自小不聽話，未婚先孕，不婚生子，還做局陷害她堂弟。
「現在她堂弟要坐牢了，她就躲起來不見我們。
「我們都是老實的莊稼人，不像她讀過書，有的是法子收拾我們。
「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薄涼的孩子？她是恨我嗎？」
我爸哭得很無助。
滄桑的面容上滿是淚痕。
小叔在一旁跟着落淚。
因爲他們的形象，事情在網上發酵。
確實引起很大的關注。
但很可惜。
所有人都在指責他們。
因爲警方的調查結果出來了。
我家的監控視頻也被放出來了。
姜浩推開我擠進我家，搶了我的首飾盒，打我，逼着我說出手機密碼……
樁樁件件，都惡劣至極。
而我的爸爸，竟然幫着外人抹黑我。
一時間，被口誅筆伐。
正在這時候，他還遭遇了親戚的背刺。
【他女兒當初有個很好的未婚夫，本來兩個人都要結婚了。
【結果他爸給未婚夫帶到酒桌上，逼着喝酒，又逼着寫下欠條。
【當時我在場，十幾個大老爺們兒，逼着他未婚夫簽字畫押，還以他女兒做要挾。
【說什麼他不娶有得是人願意出這些錢娶，他未婚夫也是真愛，真的就認下了。
【結果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啊，婚事告吹了，他女兒離家出走五年，自己生下孩子獨自撫養。】
就連當初餐館的服務員也出來說話。
【這幾個人我認識，騙他女兒說家族聚餐，結果逼着他女兒掏錢。
【把他女兒逼走後沒人買單了，大半夜給人打電話，臨走的時候又順走好幾瓶茅子。
【我親耳聽到他爸給出主意，讓他堂弟先買單，三萬塊到時候說五萬，讓他女兒給。
【這種爸爸，簡直地獄級難度，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19
我什麼都不用說，我爸把自己錘死在恥辱柱上。
之前村裏人都知道他的德行，但也不會明面上說什麼。
現在所有人都要說上幾句。
我每天在監控看熱鬧。
看我爸跟人吵架，看他罵罵咧咧心情極差。
我本打算把傷養好了再去見方程。
他卻找上門來了。
「薑蓉，你……」
他怔怔地看了我很久，說了句對不起。
我揚起最爲明媚的笑。
「我是不是很厲害？
「八年了，我從來沒想過原諒他們。」
那些委屈，我吞下去，但不表示我會放過他們。
三年前，我故意聯繫我爸媽。
開始變得孝順，每個月給生活費。
我的朋友圈都是有錢的生活日常，精緻又活力滿滿。
去年，姜浩放暑假，我把他接過來。
對他予取予求，每個月他一個人的開銷高達上萬。
手機和平板說買就買。
上千塊的球鞋一下買三雙。
水果都是買最好的進口的，車釐子一箱一箱地買，喫到他不想喫。
那段時間，他的朋友圈前所未有的熱鬧。
老家的朋友都來高看他一眼，全是恭維的話。
於是，今年他理所當然地期待繼續來我家。
可我拒絕了他，緊接着帶着小初旅遊。
姜浩恨慘了。
這才攛掇我爸找我拿錢。
三年的人設和僞裝，讓他們以爲我很好拿捏。
當我爸在酒桌上說那些話時，我知道我可以收網了。
20
我本該痛痛快快地來場酣暢淋漓的斷親。
可當方程抱着我時，我卻心痛到不行。
我從小就不能理解，爲什麼別人的父母那麼好，一切爲了孩子，而我的不是。
我困在十歲時的夜晚，姜浩出生。
我爸高興壞了，大雪天把我扔到路上就騎着自行車走了。
我順着那條路，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雙腳腫痛纔回到家。
可我發現，爸爸壓根就沒發現我沒回來。
他還在小叔家，笑聲爽朗地逗着姜浩。
直到我媽從她再也生不了孩子的悲傷中回過神來，才驚覺我已經發高燒。
或許從那時開始，我就沒有了爸爸，媽媽也變得唯唯諾諾不敢反抗。
八年前，爸爸知道我懷孕後逼着我打掉。
轉頭就託人給我說媒。
我在還未亮的清晨離開家，走的也是十歲時的那條路。
我一直躲着他們，直到尋親節目組的人找到我。
「你爸委託我們找你，希望你們能解除誤會，您看……」
那時小初纔剛從幼兒園大班畢業，正滿懷希望地等着一年級開學。
我在盛夏的驕陽下卻渾身發抖。
我突然意識到，我擺脫不掉他們。
於是我笑着開口，「您弄錯了，我和我父母沒有誤會。」
在對方滿臉驚訝中，我表示自己會主動聯繫他們，不需要上節目。
所以我給我媽打了電話。
然後給他們打了錢。
我認下我爸對我的詆譭和謾罵，忍受他高高在上的傲慢。
一切都是爲了這一刻。
我要徹底打擊他們，叫他們不能翻身。
既然他們那麼看重姜家的根，那我便把根徹底毀了。
21
網上的事情方程的父母想必也都看到了。
我很忐忑。
哪怕他們再次阻止，我也能理解。
如果是小初以後遇到這樣的家庭，我肯定也會拼命阻止。
可阿姨只是輕輕抱着我。
「蓉蓉很勇敢，阿姨很佩服你。」
我僵着的身體慢慢軟下來，忐忑的心也漸漸平息下來。
他們不僅答應了我們結婚，還給我們安排了出國。
方程這些年在國外有了一定的積累，移民問題不大。
可他想尊重我的意見。
我苦笑了聲，「其實，我本來也打算出國的。」
如果是我自己，大不了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可我有了小初，我爸每次提起小初，我都心臟發抖。
她那麼小，我不希望她感受到來自家人的任何惡意。
因此，我要在姜浩出來之前，先帶着小初離開。
「對不起。」
方程依舊紅着眼睛，說了這麼多天來，說得最多的話。
他覺得自己當初離開是個太錯誤的決定了。
可我卻在慶幸。
方程是個很好的人。
他是良好家庭教養出來的有道德的人。
如果當初我們真的結婚，我不敢想象如今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好在，一切都不晚。
22
在出國前，我辦了張卡，裏面存了二十萬塊錢。
託人給了我媽。
我給她打了個電話。
「媽媽，雖然這些年你並不能很好地保護我，但我知道你盡力了。
「當初是你第一個發現我發燒，也是你揹着我去的診所。
「後來如果不是你，我也讀不上書。
「如果你堅持要留在那個地方，我尊重你的意見。
「這些錢，我希望你留作應急，等哪天你想走了之後，打這個電話。」
我把國內朋友的電話給了她。
媽媽全程一句話都沒說。
我看到家裏的監控，她木然地站在門口，望着監控。
落了滿臉的淚。
然後輕輕抬手，揮了揮。
我看了又看，直到她進屋，我才關掉監控。
這監控是前兩年我特意裝的，爲的便是瞭解家裏的情況。
想來我爸已經忘記這回事。
可媽媽一直知道，我在看着她。
我們一家三口出國的第四年，我朋友說我媽找他了。
23
「你爸中風了你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家裏的監控已經壞了，我也沒找人修過。
他們的情況我更一無所知。
朋友應該也猜到了，繼續道：
「他這兩年和你小叔也鬧掰了。
「你小叔認爲是你害了他兒子，你不在就怪上了你爸。
「你爸脾氣硬，兩人拌嘴幾次後就再也不來往了。
「他天天喝酒, 前陣子中風住院，現在走路都有點困難。
「我前天才把你媽接過來，給她租了個房子, 你要和她說說話嗎？」
我想了想, 讓朋友把電話給她。
「我在海城還有套小房子，就是稍微偏點, 但環境很好。
「你先在我朋友那裏過渡一段時間，等我讓人收拾出來了，你再搬過去。」
她忽然開口，「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我愣了一瞬, 目前確實沒有回去的打算。
於是如實告訴了她。
「我聽說方程找到你了, 他是個好孩子, 當年媽媽也有錯。」
她聲音帶着哭腔，又道：
「你爸這幾年脾氣越來越差了, 我實在是伺候不了他了。
「蓉蓉，媽不如你勇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能硬着頭皮寬慰了幾句。
因爲我爸的原因, 其實我和我媽也算不上親近。
24
後來, 我回國過一次。
也去看我媽。
那會兒小初已經成年了。
我媽也老了, 但好在精氣神不錯。
她盯着小初看了很久，又是哭又是笑。
「像你，你把她養得很好。」
然後顫顫巍巍從口袋掏出個紅包, 遞給小初。
小初茫然看向我，見我點頭，她才接了過去，道了謝。
那聲外婆, 她喊得很陌生。
媽媽卻聽得很歡喜。
她做了一桌子菜，正中間是她常包的餃子。
我們匆匆喫了幾口，便有事先離開了。
媽媽追到門口, 好幾次想說什麼, 但看了眼小初又沒再說話。
我讓小初先去車上等我。
她這纔開口：
「姜浩前些年出來了，後來犯事兒又進去了。
「你爸前幾年也走了, 臨走時他讓我跟你說聲對不起。
「他說都是他的報應。」
這聲對不起遲到了幾十年, 早就不重要了。
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媽媽又問：「你是不是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我抬頭看過去，「你想和我們一起去國外嗎？」
她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就不去了, 國內挺好，也沒人打擾。
「你那個朋友要好好謝謝人家，他這些年經常來看我Ṭûₓ。」
我依舊點頭。
「他是方程的發小，兩人關係很好，沒事的，我們經常聚。」
我媽被觸動了一下，動了動脣依舊是對不起。
「是對方程說的，我……」
「好了, 都過去了, 我該走了。」
我進了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 鬆了口氣。
後來，我再次回國是參加我媽的葬禮，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