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哈工大的保密專業,過年回家,親戚們問考上了什麼大學,學的什麼專業。
我說:「焊接。」
衆人愣了幾秒鐘,然後鬨堂大笑。姨媽笑得最快活:「考那麼高的分以爲有多牛逼,就是爲了當電焊工焊鐵絲網?太不划算了,還不如當初直接上藍翔!」
「等你表哥的房子裝修,到時候你也來幫幫忙,一天給你五六十,都是自家親戚,我們也算接濟你家!」
可我焊接的是航母。
後來他們逼我回村嫁人,於是我們村就看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陣仗,直接警車開道,當地領導陪同,一路護送。
1
我剛中考完,我媽已經六十歲。
她瘋了。
她逼能考上市裏重點高中的我,去唸職高。
因爲念職高可以早點工作,工作就可以賺錢,賺了錢就能供姨媽的兒子上大學、找工作、買房子以及娶老婆。
她沒能生出來兒子,一直對我爸愧疚。
臉上日漸增多的褶子和長滿頭頂的白髮,讓她意識到自己離一口棺材不過咫尺之遙。
於是,她懇求姨媽,現在我們幫她家養兒子,以後換她兒子長大了來照看我爸媽。
這樣的事聞所未聞,荒誕滑稽。
可對於我媽來說就是真神顯靈,菩薩救命。
她上了年紀,又身無長處,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見識,找不到工作,只能在姨媽家的飯店裏打下手。
姨媽隔三五天才給她發一兩百,一個月下來,我媽的工資只有一千出頭。
可我媽總覺得是沾了人家的光,工資從不過問,也不好多要。
一千塊錢和那句隨口能給她養老的承諾,就足夠讓她唯命是從、當牛做馬。
在姨媽家,她給我填了志願。
她對着我的准考證,指揮着不聰明的手指頭敲下鍵盤,利索的幫我選了職高。
她又覺得我暑假無所事事,逼我去找工作。
可我年紀太小,都不夠十五,就算是我家這樣的窮鄉僻壤都沒人敢招我。
我只能在家編手繩,編八十條一塊錢。
短短幾天,我的手就被磨出了水泡。
水泡裏是淡黃的膿液,過幾天就會發綠爛掉變成血痂,紅色的小花密密麻麻開了滿手。
我媽丟給我一卷膠布,讓我纏在手上。
好叫我這頭毛驢繼續賣力工作。
她埋怨我,「你一天還編不夠八百條?連十塊錢都沒有!」
「村頭那幫老骨頭一天都能賺十五,你慣會耍賴偷懶。」
我討厭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難聽,像是踩在年久老化木板上的嘎吱聲。
我在心裏腹誹鄙夷,用豬狗之類畜生來讚譽她,可嘴上卻默不作聲。
沉默惹得她不滿,她抬手一巴掌扇在我頭頂。
比起疼痛,我更覺得噁心。
噁心她身上的不捨得洗衣服、不捨得用洗衣粉的黴味和酸臭的汗味。
噁心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和她如出一轍。
她在廚房裏摔摔打打,一個人絮絮叨叨:「你表哥要上高二了,你姨媽要給他學藝術,這個暑假你必須拿出來三千塊給人家。」
「我給你算過了,一天掙五十,你一天編四千條就夠數了。」
我編啊編。
在陰暗逼仄的房間裏,手繩和黴斑一起生長。
今天我媽下班回家,迎面碰到了來送錄取通知書的快遞員。
快遞員恭喜她,「這可是市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呢,省重點,就他們學校的包裝是自印的!」
「你家孩子真長臉啊,人人都說只要進了市一中,那半隻腳可就踏進一本大學了!」
我揹着她去網吧改了志願。
我媽愚笨的腦袋後知後覺,她奮力的撕開快遞,看着那張錄取通知書上的名字。
校長的親筆題書金光熠熠,字跡蒼勁有力。
她眯起眼睛,費力的認字,一字一句念出了我的大名,「張小柳!」
她的手在抖,渾濁的眼球裏有火在燒。
那天晚上,我見識到了有生以來我媽最有勁的時候。
一夜回春,憤怒和恨意讓她返老還童,她舉着晾衣杆把我從廚房打到客廳,又從廁所打到牆角。
她不像六十,倒像是十六。
她大叫着不許我跑。
鼻子裏鮮血狂飆,我和她扭成一團,瞪圓了眼睛,扯着嗓子嚎叫:「只有傻子纔會站着不動捱打!」
2
我爸和我媽差了十六歲。
這巨大的年齡差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爸看似老實,可背地裏卻在包養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在手機裏存那些令人作嘔的視頻。
村裏人人都說,我爸出軌,錯在我媽身上。
而我生來就覺得自己與衆不同。
我不認爲我媽有錯。
小時候我抓過麻雀,把繩子栓在它腳上,看它掙扎着飛起來,再拽着繩子把它摔在地上。
我還在河裏小便,看他們家小孩在河裏玩水游泳,又看他們打水回家洗衣做飯。
我似乎天生下來就與道德無緣。
我是個過分聰明的小孩,以至於很早就能敏感的察覺到落在我身上的異樣眼光。
我窺探他們的眉眼和嘴脣,一點點拼湊出他們是如何罵我,如何罵我媽。
可我並不會因爲他們嘴裏惡毒的評價而自省,更不會像我媽那樣舔着臉賠笑討好。
我只會在他們家門上潑大糞,往他們家小孩的桌子上吐口水。
這個長在窮鄉僻壤的小山村是該迎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變態。
而我媽糾正一個變態的教育方式就是暴力,往死裏打我。
她想了整整十四年都沒想通,爲什麼她這樣一個老實又膽小的女人會生下這麼一個人神共憤的神經病。
但她終於在一夜回春的今晚得出了結論。
她把晾衣杆都打折了,硬生生凹進去一大塊,她紅着眼睛,手止不住的顫抖,聲嘶力竭:「我造孽了!都是我上輩子造孽,欠你的!」
鼻涕眼淚和唾沫星子在她臉上一起流,「你爲什麼不肯去唸職高?你爲什麼不肯聽我的話?你要逼死我!」
「是不是隻有見我死了你纔會滿意?」
她丟掉晾衣杆,攥着我的衣領子,掄圓了胳膊抽了我兩個耳光。
力道之大,我兩眼發黑,頭暈目眩。
耳朵嗡鳴作響,像是炸起的煙花。
才止住一點的鼻血徹底開了閘,從我的鼻孔流下,也從我的喉嚨嚥下。
我媽捂着臉啜泣,隱隱的嗚咽聲從她指縫中溢出。
她艱難的想要忍住,卻再也崩不住的嚎啕大哭。
我撐起眼皮,冷眼凝視她。
聽到我爸開門的聲音,她突然像是嚇了一跳般,飛快的抹臉擦眼淚,又反反覆覆的牽起嘴角,扯起笑容。
她把我鎖在房間。
門外響起她討好我爸的聲音,「今天累不累?忙不忙?」
「餓了我就給你煮麪,喝完的酒我今天也去買來了,要不要切個西瓜?」
我爸回應她的聲音朦朧又短促,短短幾個音節『嗯』、『不』就耗光了耐心。
他和我媽要錢,我媽拿不出來,他就又開始打我媽。
我百無聊賴,慢條斯理的把鼻血都抹在那些手繩上。
盤子和碗碎掉的聲音響了一陣,拳腳打在皮肉上悶聲響到了後半夜。
我拽開門,昏暗的光順着門縫蜿蜒。
我媽趴在地上,弓Ŧṻ¹着背收拾着滿地狼藉。
她亂了頭髮,衣服被扯得七扭八歪,腳上的拖鞋也飛走一隻。
她見到我,明明在哭,可卻硬着頭皮扯着嘴角笑。
難看死了。
她說:「早點睡吧。」
「你最喜歡的那個帶小花的碗摔爛了,明天再給你買一個。」
我搞不懂她。
她愛我,可她要毀掉我的前途逼我去唸職高。
她不愛我,可她卻清楚的記得我的喜好,哪怕只是一個碗。
我想不明白,明明被打是疼的,她爲什麼還要笑?
胸口莫名憋悶的難受,讓我喘不上氣。
她還在笑,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3
我媽把我的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
她以爲那樣就能阻止我去唸市裏的重高。
表哥唸的只是一個普通高中,知道我考上市重點的姨媽臉色難看,恨不得直接把我媽當場掐死。
但是那樣過於刻意,顯得她很小肚雞腸。
於是她給我媽安排了許多疑難雜活。
她讓我媽端燙豬毛的開水。
卻沒想過我媽已經六十,不是十六。
我媽端着一大盆開水,一腳踩上廚房地上的油污時,那盆開水結結實實澆上了我媽一整個肚皮。
熱浪蒸騰,衣服粘在肉上。
那一刻,我媽居然疼得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她迅速摸索着找來那把剪豬肉的剪刀,咬着牙剪開自己的衣服,皮肉翻卷,通紅一片。
姨媽嚇壞了,不想在她家飯店裏鬧出人命,於是連忙開車把我媽送去了醫院。
醫生開了藥,有喫的有抹的,我媽自己掏了錢,卻還在自責。
我媽頭上全是冷汗,咬着牙縫哼哼,給她道歉,「對不起,是我腳滑不小心…」
「我把小鳳的錄取通知書撕了,她不會去的…我叫她賺錢,給小禹湊補課費。」
姨媽瞪圓了眼睛,嘴巴張了又張,最後給她轉了兩千塊錢。
姨媽煩躁的說:「考上了就去唸吧,那還能怎麼着?」
「你歇上兩個禮拜再來,補課費我們自己想辦法!」
我媽爲此感激涕零,差點沒哭着給姨媽跪下謝恩。
我想不明白她爲什麼這樣。
可她卻說:「你姨媽多好啊,同意你去市裏唸書,又掏錢給我看病。」
「你姨媽說得對,唸書也好,聽說名牌高中的學生當家教一節課都有二百塊。」
我陰陽怪氣嘲諷她的無知和蠢笨。
「你在她店裏上班,出了事那是要她來負責的,不止是醫藥費,還要賠給你錢!」
她一臉茫然,聞所未聞,罵了我一句胡說。
她要自作自受,神仙也無能爲力。
她疼得整晚睡不着覺,咿咿呀呀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哀叫一直響。
她也知道自己煩,害怕吵到我爸,主動抱着被子挪去了沙發睡。
我捂着耳朵,眼睛死死的瞪着天花板。
我討厭她的聲音,她一叫我的肚皮莫名也會跟着一起痛癢。
我時不時的掀起衣服查看自己的肚皮。
那裏沒有受傷的痕跡,只有我自己搔抓留下的紅痕。
我忍無可忍,終於在某一天頂着兩個黑眼圈找上了我姨媽的飯店。
正值下午,過了飯點,店裏只剩下一桌紅着臉起鬨喝酒的男人。
姨媽在前臺沾着口水翻賬本,嘴裏嘀咕着發票。
我一巴掌拍上前臺的桌子,她嚇了一跳,抬頭見是我,臉上生出幾分慍怒。
她當着我的面,對着我翻白眼,「你媽不在。」
「我不找我媽,我找你。」
我掰着指頭給她算賬,「按照最低檔的工資標準,你一個月該給我媽發兩千塊。」
「我有所有你給我媽的轉賬記錄,最多時發了一千五,最少只有八百。」
「我媽的燙傷已經達到二級,至少要賠她一萬三千塊。」
她愣了好半天沒說出話來,接着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張狂的大笑起來,「一萬三?我看你是瘋了!」
「你媽是自願來我店裏幫忙,我們連合同都沒簽,你叫我賠什麼?她自己不小心,燙了一下還評上級了,敢和我訛錢?」
4
我斬釘截鐵:「沒有合同只要能證明我媽按時上班…」
她把手裏的賬本一摔,砰的一聲打斷了我,「行行行,你說什麼算什麼,總之我拿不出錢,你去告我吧!」
她指着外面,張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你去街上問問,問問別人的店裏是不是也這樣?」
「毛都沒長齊的東西,還跟老子講上法了!」
我媽的哀叫和呻吟一直在我腦袋裏盤旋,嗡嗡作響。
我只是覺得,那樣她就不會再叫了。
於是我把姨媽的飯店砸了。
桌椅板凳,杯子盤子,都砸了,還拆了她櫃檯的好酒幫她刷廁所。
最後一桌客人被嚇跑了,匆匆結了賬。
我長得瘦小,渾身卻有使不完的牛勁。
她叫啊叫,攔啊攔,像我媽一樣追着我打。
她攔不住我,打電話叫來了我媽,於是變成了我媽追着我打。
我媽也攔不住我,她沒了辦法,開始哭着給姨媽道歉。
她的腰桿像麪條,軟塌塌,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頭求饒。
我不能理解。
她的腰桿越彎,我就越要把自己的腰桿挺直。
於是她哭得更大聲了。
原本姨媽都打算放棄掙扎,認下這啞巴虧,可我媽死乞白賴,死活都要把店裏的損失算在她頭上。
她道德又清高,這時候倒覺得誰的責任誰來擔。
她給姨媽打了欠條,三千塊,一年之內還給她,補貼她兒子的補課費。
這錢兜兜轉轉,又落回了我腦袋上。
家裏編好的手繩被我媽拉出去交貨。
工頭嫌手繩編得不好,裝模做樣編瞎話扣了半數的錢。
我後悔只在那些手繩上抹了鼻血,忘記再吐兩口唾沫。
而我媽唯唯諾諾,拿着那五百塊錢感恩戴德。
我媽一個禮拜都沒和我說話,沉默得像個啞巴。
九月開學,我媽只送我到去市裏的公交車。
啞巴開口了,她說:「市裏的學校不比在家裏,沒人慣着你,你無法無天不收斂脾氣,沒人會願意搭理你,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學學怎麼當啞巴。」
「咱家窮,你在外面闖了禍,沒人能給你收拾爛攤子。」
她給我裝了一袋饅頭,不多不少,正好十個,還有一罐她自己炸的辣椒醬。
饅頭每天喫兩個,喫完了正好趕上週末回家。
臨行前,她左顧右盼,做賊一樣從鞋墊裏翻出來二十塊錢塞進我手心。
車開走了,只留她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直愣愣的盯着我看,像是有什麼沒說完的話。
她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點,和天邊的晚霞融在一起。
新學校很大很漂亮,學校裏還有小花園,食堂裏的飯花樣多,看了就流口水。
我更餓了,喫光十個饅頭只用了一天半。
學校沒有冰箱,放到最後,饅頭只會都餿掉。
而那二十塊錢,也全被我買雞腿喫花光了。
剩下的三天,我就在食堂偷喫別人的剩飯。
大家喫完飯要走,我就主動請纓舔着笑臉說幫他們倒餐盤。
可那羣學生客氣的很,說Ṫū́ₒ什麼也要自己倒。
我的計謀不能得逞,就把算盤打在了老師們身上。
六樓是教職工食堂,開學不到一個禮拜,我的科任老師們都很眼熟我。
因爲我的入學成績遙遙領先,全年級第一。
我幫他們倒盤子,他們都很開心,欣然接受。
趁着別人不注意,我就躲在角落裏,瘋狂往嘴裏扒拉剩飯。
好喫得我都想哭。
我每天鬼鬼祟祟、小心謹慎,但還是被人抓到了小辮子。
今天在食堂裏喫飯的那個老頭,我從沒見過,卻隱隱約約覺得熟悉。
戴個眼鏡,斯斯文文。
我還是說幫他倒餐盤,他也微笑說謝謝。
可我明明見他走了,卻沒想到他不知什麼時候又折返回來。
不偏不倚,他抓到了偷喫剩飯的我。
5
他愣在當場,久久沒能出聲。
他不說話,我就一直喫,我知道這是最後一頓,以後恐怕是隻能畫餅當飽餐。
於是我喫得更賣力了,匆匆咀嚼兩口就拼了命的往肚子裏咽。
他蹙起眉毛,「同學,不要喫這些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學習我媽,用沉默假裝啞巴。
他問了許多,什麼都沒能從我嘴裏聽到。
最後他給了我一張飯卡,細細向我解釋:「這是教職工的飯卡,學校每個月初都會往裏面打九百塊錢,你不要再喫那些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好好喫飯。」
我拿着那張飯卡看了又看,只覺得金光熠熠。
我終於開口和他說了第一句話,「卡給我,那您喫什麼?」
他說:「我平時不在學校,你拿着喫。」
我似乎生下來就與道德無緣。
面對別人的惡意,我理所當然,能熟練用惡毒百倍的詛咒還回去。
可面對別人的善意,我卻不知所措,喉嚨被堵住連一句謝謝都講不出來。
我第一次有了道德。
每天晚上,我都在牀上輾轉反側,捧着那張金光熠熠的飯卡。
那句遲到許久的謝謝倒不知道該和誰講。
可我沒想到,他騙了我。
他幾乎每天都在食堂喫飯。
只不過他再也沒來過六樓,似乎是愛上了四樓的石鍋燜面。
學校裏,學生都會對老師有種渾然天成的畏懼。
明明是飯點,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喫,可整個兩排的凳子上都沒有人。
於是我端着餐盤走了上去,坐到了他對面。
我認認真真的說:「謝謝您。」
我認認真真的開始喫飯,狼吞虎嚥。
他愣了一下,看到我餐盤裏的大雞腿紅燒肉和糖醋里脊,沒來由的大笑起來。
他看起來很開心,點評我,「好耿直的孩子,就這樣多喫點,想喫什麼就喫什麼。」
我媽常常罵我不會做人,不懂客套和人情世故。
沒想到被我媽抨擊了十幾年的壞脾氣,在他嘴裏成了耿直的優秀品格。
第一個週末,我沒回家。
因爲我身上一分錢也沒了。
第二個週末,我有錢了。
我耍小聰明替同學刷飯卡套現,不多不少,三塊錢車費。
時隔兩個禮拜再站在我媽面前,我媽都有些不敢認我了。
我肉眼可見胖了一圈,臉一掐,說不定還能掐出來兩把油。
我紅光滿面,我媽卻惱火了,「你做什麼了?你偷別人錢了?還是你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二話不說扇了我一巴掌,「你還不到十五!你怎麼能做出來這種事!」
「上個禮拜你爲什麼不回家!沒有手機你不能借別人的給我來個電話嗎!我只給你帶了一個禮拜飯,知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在外面餓死!」
她把胸口拍得砰砰作響,眼淚和鼻涕狂飆。
她的眼淚總是這麼多,多得總是讓我不耐煩。
我和她解釋飯卡的來龍去脈,可她一個字也不相信。
這樣的事是真神顯靈,菩薩救命。
可對於我媽來說就是聞所未聞,荒誕滑稽。
她堅信我不是偷了就是搶了,又或者出賣身體做起了皮肉生意。
我覺得好玩,索性順着她的意承認了,我滿口胡謅,假裝確有此事,「大課間教室沒有人,我今天偷同桌一百,明天偷後桌五十。」
「我還去辦公室偷老師的錢,下次我還要偷校長的。」
5
我媽崩潰了,她哭叫着打我。
打完我又打自己,瘋了一樣狂扇自己巴掌。
她本來想報警送我去坐牢,可不知道爲什麼她又害怕了,她連夜在村子裏東奔西跑,爲我湊了三百塊,要我還給同學和老師。
我自然沒偷沒搶,這五百塊到了我手裏,就理所當然變成了我的錢。
我第一次曠了晚自習,去學校門口吃面。
我一口氣喫了三碗,碗底都舔乾淨了。
我偷偷翻牆回學校時,被那個斯文的老頭抓了個正着。
老頭在牆根下大叫,害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他來了脾氣,衝我發火,「爲什麼不走正門!翻牆多危險,爲了不扣那點分翻牆值不值當!」
屁股隱隱作痛,可我醍醐灌頂,記住了他的話。
於是之後每次逃晚自習我都大搖大擺的走正門。
上操時,教導主任拿着話筒點名批評我,評價我恬不知恥,不服管教。
她對我總有莫名其妙的敵意。
明明還有一分鐘才關校門,她一見我跑着來了,就馬上指揮保安關門,故意把我鎖在門外。
她拽着我的胳膊,抬起腿狂踹我的屁股。
嘴裏罵罵咧咧,「遲到了還這麼厚臉皮!這是學校,你把這當酒店呢?想幾點來就幾點來?」
我不服氣。
如果我犯了錯,我一定會乖乖捱打。
可我沒錯,我也沒遲到。
她拽我的胳膊,我扯她的頭髮,她叫我也叫,「還有一分鐘!我沒有遲到!你憑什麼打我!」
她壓根沒想到我會還手,當下就火冒三丈,氣得跳腳,各種不像樣的理由都搬出來亂扯一通。
「你上樓不要時間?你坐到教室裏不算時間?」
「我管你幾分鐘,關了門就是遲到!不想遲到爲什麼不來早點?」
她戳着我的腦門,用力推搡着我,ťũₜ把我的校服扯了個口子。
天氣涼了,風就會從那個口子裏灌進來。
她讓我寫三千字檢討,我寫了交給她。
她撕了,叫我繼續寫。
我寫一張她撕一張。
於是我寫了三千字『你是豬』,她就再也沒讓我寫了。
她開始故意扣我的分。
上課不看黑板看窗戶扣分,晚自習發呆扣分,跑操繫鞋帶扣分,被子疊的醜扣分。
她精力旺盛,樂此不疲。
一個月不到,我的分扣了個精光Ţü₀。
我的班主任年輕,根本不敢和她大小聲,見縫插針想緩和下我倆的關係,還要無緣無故挨她的罵。
下一個月我們突然換了班主任。
是借給我飯卡的老頭。
那天早晨教導主任又扣了我十分鐘,我遲到了,一推開門就是他。
班裏一雙雙眼睛盯着我,早已司空見慣。
他笑嘻嘻的問我,「爲什麼遲到?」
我十分坦誠,「我沒遲到,本來還有五分鐘纔打鈴,是教導主任不放我進來。」
「其他學生她都不抓,只抓我一個。」
他指着我衣服,「爲什麼爛了?」
我說:「她撕的,我還沒訂新校服。」
他不再追問,讓我回座位。
他的課講得很好,條理清晰又簡單易懂,偶爾還講點自己年輕時候的光輝事蹟。
破天荒第一次數學課上沒人睡覺。
同桌興奮的直戳我胳膊肘,「媽呀小柳,我好像學會數學了。」
上午第一節是他的課,最後一節也是他的課。
他早早講完,留了二十分鐘做課後小練,他說誰先做完就可以提前去喫飯。
我做的很快,看兩眼就算出了答案。
解題過程草草寫了一點,他沒計較,還誇我腦子轉得快。
於是我第一個衝出教室,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望向我,嘰嘰喳喳着羨慕。
我很開心。
像是飢腸轆轆卻買到了最後一個烤紅薯那樣的幸運和無上榮光。
可門剛推開,迎面就碰到了教導主任,她擋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大叫:「誰允許你出來的?又是你,遲到早退一樣不落!」
「到飯點了嗎?着急喫那兩口飯,晚點喫能把你餓死是不!」
班裏頓時鴉雀無聲,剛剛還準備上講臺的幾個同學默默又挪回了座位上。
教導主任一把扯上我的肩膀,我掙扎着甩開,在心裏暗罵她。
「我讓她去喫的。」
站在講臺上的老頭冷不丁開了口。
6
教導主任抱着胳膊,打量着老頭,氣勢不肯佔下風,「陳老師,我知道您資歷老,但是這規矩是學校定的,您不能不守學校的規矩吧?」
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絲毫不肯給老頭留面子。
「學校專門把您返聘回來,不是讓您給這不服管教的老鼠屎撐腰的!」
老頭依然笑嘻嘻,「大家學得都挺好,既然都學會了,那早一點喫飯不比干坐在教室裏強麼?」
「有事我來負責。」
他指着我,「小柳,你去喫飯。」
他又自顧自的對着班上的同學說:「你們繼續算,算好了給我看,我也餓啦。」
教導主任吹鬍子瞪眼睛,硬是扯着我的衣服不撒手。
我一掙扎,她就罵我,「你老實點!」
她還偷偷踩了我兩腳,鞋跟戳在我破破爛爛的球鞋上,我疼得直接嚎叫出聲。
她故意裝得無辜,「你演什麼呢?我打你了嗎就在這訛我!」
「你踩我!」
我抬起腳剛要跺回去,老頭笑嘻嘻走過來,掰着她扯我衣服的手指頭。
老頭嘴上勸和:「別扯啦別扯啦。」
他的手指頭卻有勁的很,掰得教導主任鬆了手,還硬生生扯掉了她小西服袖口上的兩顆釦子。
教導主任氣壞了,臉直接紅到了後脖子,可她剛咬牙切齒說了句『你』。
老頭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小聲嘀咕:「對不起啊,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
「不行你和校長去說吧,校長是我學生,學校今年的錄取通知書還是讓我寫的…」
「啊,教育局局長也是我學生來着,你找他也好使,你看你,總不能和我這個老頭子計較吧?」
教導主任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如鯁在喉,好像晴天霹靂。
一個學期下來,我倒欠學校六百多分,突破有史以來的新高。
可我的成績,遠遠甩過年級第二一百多分,也突破了有史以來的新高。
教導主任重新評價我,道德有待提高,前途不可估量。
但自那之後我就再ṭṻₔ也沒見過她,似乎是工作調動。
年級第一的獎學金髮了三千塊,聽說往年只有兩千。
我想起了我媽那天晚上東奔西走爲我湊的三百塊錢。
於是我大發慈悲,拿了一千塊錢給她。
可她腦子有問題,前一秒還高興着說我孝順啦,我懂事啦,後一秒這一千塊就一毛不差全進了我爸的口袋。
我罵她爲什麼要把錢給我爸。
她支支吾吾,自我欺騙,「你爸賺錢不容易,我拿着這錢又沒地方用,他拿着有用。」
她又說:「你現在去了重點高中,你去給村裏的孩子輔導輔導作業,一節課也有五六十。」
「你表哥今年的補課費咱家出,你省喫儉用一點,花錢不要大手大腳的,多上幾節課,不要讓你姨媽寒了心…」
我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我再也不會給你錢。」
她愣了一下,繼續洗着我的校ŧůₚ服,摸索着那塊被扯爛又被她縫起來的地方。
她說:「我要錢做什麼?」
「以後你賺了錢,給你爸給你姨媽給你表哥,都是自家人,出了啥事,總有人給你撐腰。」
「我沒用,比不上他們有本事。」
我想要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可嘴巴一張說出來的卻是:「是!你當然沒用!」
她一聲不吭。
有了重點高中年級第一這樣的金字招牌,村裏來找我補課的小孩遍地都是。
我媽根本不管我顧不顧得來,有一個算一個,通通都領進家,讓我看顧。
那羣小孩笨的很,可又知道我是村裏人人聞風喪膽的變態,一個個老老實實的看我眼色。
就連上廁所也要舉起手先打報告。
他們唯唯諾諾,我也毫不吝嗇,在他們的作業本上畫滿密密麻麻的紅叉。
他們經過一個假期的磋磨,哭的哭叫的叫,哀鴻遍野,卻絲毫不影響成績的提高。
我賺來的四千塊,我媽偷偷給我留了五百。
剩下的全都給了姨媽。
那五百塊錢我數了很久,就擺在桌子上。
我一遍遍的數,翻來覆去,一百、兩百、三百…我數得筋疲力盡。
不知道五百塊能喫幾碗面?
7
高二下學期,老頭帶我參加了數學競賽。
他家有電腦,一到週末,我就去他家藉口用電腦,實際蹭喫蹭喝。
師孃做的餃子很好喫,她每次都給我盛一大碗,還要明目張膽的蓋一個煎雞蛋。
師孃包的餃子很大,恨不得那張薄薄的麪皮能把一盆肉餡都塞進去。
老頭打趣我,「她比郭偉那小子還能喫,郭偉一口氣能喫二十八個餃子,她能喫三十二個!」
「郭偉小時候也瘦,現在胖了,他不鍛鍊,我一把年紀還每天跑步呢…」
數學競賽我一路從預賽殺進了聯賽的加試,拿到了省一,排名靠前。
老頭又把我塞進省隊參加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但大概是碳水喫多了糊了腦子,最後只拿到銀牌。
老頭依舊很開心,他說,靠着這塊銀牌,復旦的錄取線至少能低二十分。
我也很開心。
於是高考結束我就報了哈工大。
我的行爲一向出格且不講邏輯。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媽又被我爸打了一頓。
我考上大學,沒有人開心,除了老頭和師孃。
我坐在院子裏,舉着那個和錄取通知書一起發來的小圓片瞧。
據說這是一種新型超輕質抗燒蝕防熱複合材料,是用在夢舟載人飛船和天問探測器的材料。
它可不可以帶我去宇宙?
黑夜沒有聲音,天空搖搖欲墜。
我爸的嗓門響在屋裏,「你有錢!有錢供她去唸什麼狗屁大學?」
「到時候看她嫁出去還認不認你這個媽!還讓你外甥給你養老,你現在要送她去唸,你看人家翻不翻臉!」
不用猜都知道,我媽一定被打得東躲西藏。
我把小圓片小心翼翼的放好,挽起袖子,推開了家門。
我曾不止一次這樣做,試圖阻止施暴的我爸,試圖拯救捱打的我媽。
可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
我爸的巴掌比我媽重得多,十幾倍,或者幾十倍的力道。
他一巴掌就能把我扇倒,踢上我的肚皮,砸上我的腦袋。
還有一次他舉着菜刀追着我砍,好像真的要置我於死地。
我媽哭啊叫啊,對着他砰砰磕頭,又死死拽着他的褲腳。
直到我爸消了氣,沒了勁,就會理所當然的放過我們。
我媽每次都會恨鐵不成鋼的掰着我的胳膊,她哭着問我,「你爲什麼不肯說錯了,爲什麼!」
「從你嘴裏講一句錯了到底有多難?」
媽媽,這真的很難。
因爲我沒有做錯。
我一推開門,我媽愣怔了幾秒,馬上就大吼大叫着讓我滾出去。
她神情瘋癲,手腳並用的爬過來要推我出去,可我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滾啊!你滾出去啊!」
「我叫你滾出去,求求你了…」
我看着我爸,我爸也看着我。
憤怒燒紅了我的眼睛,渾身的血滾燙。
我們兩個都很安靜,只有我媽歇斯底里。
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師孃的餃子裏大概加了大力水手鍾愛的菠菜,讓我這兩條孱弱的胳膊也能爆發出肱二頭肌真正的力量。
我提起腳踹上我爸的肚子,他跌跌撞撞碰到桌子,和桌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他爬起來想拿刀,我直接抄起了擀麪杖,對着他的腦袋暴擊。
我生平第一次打贏了。
可打贏也沒有用,我媽總是變着法去討打。
她不躲不反抗,甚至到後來連叫都不會再叫。
我阻止了施暴的我爸,卻不能拯救捱打的我媽。
我以爲這場家暴遊戲的因果都在我爸身上,可沒想到卻在我媽身上。
她爛泥扶不上牆,所以不配得到拯救。
上大學我沒和他們要一分錢,都是我高中零零散散攢的。
東拼西湊出五十一百,我覺得,這世上總少不了我的活路。
我媽依舊要我拿錢出來供表哥。
於是沒課的時候,我不是去給別人做家教,就是去炸雞店剪雞屁股。
我一天掙一百五十塊,不給她錢,她就來打視頻催我。
她見我在喫米線,一下子就找到了機會開口埋怨,「馬上過年了你不知道嗎?還要我提醒你?」
「你姨媽的紅包,你表哥的紅包,這都要一人五百。」
「還有你表哥來年的學費,六千塊你不得出三千嗎?人家點頭同意你去唸書,你不要不知感恩,還在外面大手大腳買外面的飯喫…」
8
我打斷了她,「我不知道我自己考上的大學爲什麼要別人點頭同意!」
「我一天掙一百五十塊!我花十塊喫一份米線怎麼了!高二開始我就沒和你要過一分錢,我不知道我還要怎麼掙,我才十八歲,我就要養五六口人!」
「要我省,對不起,我省,我一年都不該喫飯,都該給你省着!」
她不吭聲了。
掙扎了半天,她又說了一句,「我不是那意思…」
我離開家,她的臉上身上的傷不見少,反而更多。
我懷疑她被我爸打壞了腦袋。
如果不是這樣,爲什麼她不肯離婚?
過年回家,我家去姨媽家喫飯。
姨媽問我考上了什麼大學,不等我說話,我媽就迫不及待的說哈工大。
我媽只知道清華北大,其他的學校在她眼裏都是狗屁。
當然,這些狗屁裏並不包括我表哥考上的普二本。
我媽賠着笑打圓場,想把話扯到表哥身上,「比不得小禹去的學校嘞,還是小禹厲害,天生就是讀書的料。」
我爸嘖吧着嘴,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哈爾濱又不是什麼大城市,從前那地方窮得要死,冬天又冷,零下四十度不得把人凍死喲!要我說還不如咱們這…」
我媽垂着腦袋不吭聲了。
姨媽臉上又有了笑。
我爸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指點江山,從地理人文說到工業農業,又說到國際形勢。
飯喫了一半,姨媽又把眼珠子轉到了我身上。
她問我,「還沒問你學的什麼專業呢?」
表哥裝腔作勢的附和,「專業一定要選好,要不然這大學唸了也等於白念。」
我說:「焊接。」
衆人愣了幾秒,然後鬨堂大笑。
笑得最快活的那個是我爸,嗓子眼裏的酒都差點噴出來。
姨媽評價道:「考那麼高的分以爲有多牛逼,就是爲了當電焊工焊鐵絲網?」
「太不划算了,還不如當初直接上藍翔!」
她看見我媽臉色難看,倒是反應過來,裝模作樣的安慰道:「當焊工也不錯呢,焊工的工資每天也有八百塊呢,只不過活不是時時都有的。」
「人家現在說得高級了,都管這叫藍領,總歸有個技術,以後也不怕餓着。」
我媽撐着頭皮笑,點頭說了好幾聲『是』。
姨媽笑得格外舒心,頗有小人得志的暢快。
她又說:「等小禹的房子裝修,到時候你也來幫幫忙,一天給你五六十,都是自家親戚,我們也算接濟你家。」
是啊,我在哈工大學焊接。
焊接的是航母。
偏見是無知的產物。
我們學校的外號是現實版的修仙界第一大宗門。
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具有核打擊能力的高校,是國防七子之首。
學校裏甚至直接擺着一顆東風二號彈道導彈的實物。
截至去年,學校已累計發射二十多顆衛星上天,併成功把衛星送上月球軌道。
天宮二號,那個創造世界紀錄的空間機械臂,也是由我們學校研發的。
可惜我不能說自己的專業,因爲這是保密的。
不然這樣的光榮的裝逼時刻,我一定會狠狠裝到底。
不過,我想我很快就不用再做家教剪雞屁股了。
我已經申請了本碩連讀,只要最近參與的科研項目一結束,我的申請就能通過。
帶我參加項目的導師叫郭偉。
是老頭嘴裏那個喫餃子喫不過我的郭偉。
項目選人的時候,我專業的主任拍着胸脯舉薦我。
見到他的臉時,我突然靈光一現:「導師您好,我見過您,您喫二十八個餃子,我喫三十二個。」
他茫然了幾秒鐘,馬上就反應過來我是老頭的學生。
素未謀面且相差二十多年的同門師兄妹終於得以相認,我們大聊特聊,從師孃的餃子聊到衛星發射。
他可惜我的高考成績和那塊競賽的銀牌。
窮人家的孩子和別人比總是有信息差,哪怕得到再多的幫助,都不能彌補我自羊水裏就落下的一大截。
當大家都在研究該選哪條捷徑時,我卻連捷徑在哪都不知道。
我自己已經在努力的向上爬,可我的爸媽卻不停地把我拽下來。
如果我在學習上沒有那份得天獨厚的天賦,又或許我生來不是個與道德無緣的變態,只是個從頭平庸到腳的軟柿子。
那我現在又會在哪裏?
是像我的小學同學那樣,以六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同村的自閉症做老婆?
還是像我的初中同學那樣,在廠裏做着日復一日的工作,養活自己的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百般原諒是滋養臭蟲的溫牀。
趁我的生命還鮮活,我不允許任何人熄滅我。
9
過年去姨媽家喫的這頓飯並不順利。
因爲我把桌子掀了。
他們一個比一個笑得暢快,表哥雖然沒笑,可抬頭看我的眼神卻滿是戲謔和調侃,不言而喻。
我不能心甘情願的接受這場語言的霸凌。
憤怒啃噬着我的神經。
我抓着桌邊,猛地揚起胳膊,驚呼聲此起彼伏的時候,桌上的盤子碗碎了滿地。
我媽嚇得不輕,渾身發抖,害怕的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
她的本能讓她更快一步做出反應。
她擋開被潑了一身酒的我爸,對着姨媽一家弓着背賠禮道歉。
姨媽臉色難看,因爲桌上的那碗湯潑到了他兒子。
他兒子漲紅了臉,正呲牙咧嘴的嚎叫。
沒人有想緩和氣氛的意思,我爸更是抄起了碗要砸在我頭上。
我媽推了半天沒推開我,碗就結結實實砸在我頭上。
她又開始哭,舉着拳頭,對着我又罵又打,「你瘋了你!你這死丫頭又是哪根筋搭錯了!」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能滿意?」
「認錯啊你!說你錯了!」
我爸挽起袖子,說要替天行道,教育我這個不孝子。
他揚起巴掌的時候,我直接抄起桌上的盤子扣在他頭上。
場面亂哄哄,那個哭這個叫。
姨媽徹底撕破臉,指着我的鼻子對我破口大罵:「有媽生沒媽養的東西!當初說什麼也不該把你生下來!」
「要不是看在你媽一把年紀的份上,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早就把你按在河裏淹死了!」
我笑了,不ṭù⁰緊不慢的擦了擦手。
我說:「我媽要不要生我,要不要養我,那都是她的主意。」
「我考上重高,考上大學,那都是我自己考的,也不知道怎麼能輪得到你們這羣沒本事的雜碎說三道四。」
我突然來了興致,扯過凳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開始掰着手指頭給他們細數,「劉禹初中開始就唸私立,一年學費一萬二,每年和我家要六千。」
「我媽把從前起早貪黑做買賣的棺材本都搭進去了,一毛不剩。」
「高二又覺得走文化課考不上大學,砸錢學藝術,顏料要我買,炭筆也要我買,最後滿村子的吹牛逼說自家兒子考上大學,怎麼怎麼風光,結果最後只是個末流二本。」
「下次你們長點眼睛,上網搜一下哈工大再來我面前嘰嘰歪歪。」
姨媽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和她兒子的臉一樣難看。
她面子上過不起,還要硬着頭皮給自己找底氣,說起話來調門一點也不低。
她說:「我管你哈工大怎麼着,又不是清華北大,一樣都是大學能差到哪去!」
「再說了,學焊接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要覺得我冤枉了你,自己不爭氣選這種專業,那就是要被人笑話的!」
不等我說話,旁邊就有親戚弱弱的說:「哈工大我知道,某些專業比清華北大還厲害……至於焊接專業,應該是關於航母的吧……」
親戚的話剛說完,姨媽就像是膨脹的氣球,瞬間泄了起來。
看向我的目光,也充滿了驚訝。
我笑了,轉身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10
大二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媽給我打過幾次視頻,多半都是她一個人在廚房裏包餃子的時候。
她包的餃子很小,手掌一捏,密密麻麻的擺在篦子上。
我們說不了兩句話。
她安靜的包餃子,我安靜的看着她。
那天發生的事我們誰也沒再提,或許她能主動給我打來電話就是道歉。
而我能接起她的電話,我們就會重歸於好。
她有時候會看着窗子發呆。
四四方方的廚房好像困住了她的六十多年。
她有時候也會推心置腹想和我說點真情實感的話。
她說,自己年紀大了,用不了幾年就會死掉。
可她一旦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護着我。
我爸會打我,會聽着親戚們的耳邊風把我隨便嫁給村裏那羣爛泥扶不上牆的光棍們。
等我家嫁的嫁,死的死,到時候那棟小房子就可以留給姨媽一家喫絕戶了。
她說:「我又不是真的在乎他們給不給我養老。」
「我只是擔心我死了,再也沒人能護着我的孩子。」
「現在給他們錢,受着他們的氣,以後不管怎樣他們都會看在之前的面子上,給你留幾分面子。」
說着說着她就開始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用手捂着臉,嚎啕大哭。
「我怎麼會不想讓你念書,怎麼會不想讓你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安安靜靜的過完一輩子。」
「可是我太沒用了,是我沒用…」
「我不該生下你,我的媽媽也不該生下我。」
我的理性在質疑她話裏的真假。
她或許是因爲我變得強大了吧。
之後我媽還是會偶爾給我打來電話,但我都沒再接過。
因爲就算我想接,也不能再接了。
我參與的科研項目都簽了嚴格的保密協議。
我只能在規定的日子裏打出電話,可又不知道打給她該說些什麼,最後只能發條信息,再附上一個報平安的視頻。
項目的錢可以分一部分匯到家裏,但被我拒絕了。
時間久了,我媽開始擔心我。
我媽心裏沒譜,說給姨媽聽,姨媽一知道差點沒高興壞了。
她說我這一定是被詐騙綁到了境外,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她還讓我爸重修族譜,說我做出這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地下的祖宗知道了會怪罪。
我知道,這都是姨媽在爲了喫我家的絕戶做準備。
我媽還偷偷摸摸去報警,可警察那邊除了再三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外,其餘的什麼也不能說。
我在哪,我在幹什麼…關於我的一切好像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郭偉說,他已經三年多沒見過師孃。
我猜他大概是饞了。
於是大家一起過年的時候,我也試着包了餃子。
可擀出的麪皮總是小小的,我拼了命的想把肉餡都塞進去,想做出師孃那樣又大又滿的餃子。
然而事與願違,最後收穫了一碗丸子面片湯,被郭偉笑掉了大牙。
我包不出師孃的大餃子,也包不出我媽的小餃子。
我包的餃子像我,是個怪胎,不倫不類。
我已經六年沒回過家。
但突然家裏拆遷,必須本人回去。
於是我們村見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陣仗。
警車開道,當地領導陪同,一路護送。
村裏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圓了眼睛,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大駕光臨。
車停到了我家門口。
我媽原本還在害怕,可見到車上下來的是我,臉上又驚又喜。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哪怕我在大西北喫了許多沙子,她還是一眼就認得我。
她老了許多,可窮人最經得起歲月磋磨。
她依舊身強力壯,骨頭結實。
她磕磕絆絆的喊我,「小柳…你回來啦?過得好不好?」
她想拉我的手,還想再問點什麼,我身旁的便衣馬上就攔住她。
「說話可以,不能近距離接觸。」
姨媽聽到動靜,也跟着走出了屋。
她看到這陣仗,眼珠子一轉,不靈光的腦袋馬上浮想聯翩,腦補出七七八八。
她拉過我媽,用不小的聲音嘀咕,「一看就是在外面犯了事,像看犯人一樣看着!」
「你可別湊上去,你女兒六年沒回來,不知道在外面闖了多大的禍!」
「早辦完事早了,把戶口遷出去,我們可不敢可犯了事的扯上關係,我還指望我孫子以後能考公端鐵飯碗呢!」
11
我媽一臉難以置信,和姨媽說絕對不可能。
「小柳不是那樣的人,小柳不會幹出來那些事。」
領導在一旁打圓場,「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放輕鬆點。」
姨媽見市裏二把手的領導對我客客氣氣,再傻也瞧出了不對勁。
更何況我雖然穿得樸素,可怎麼看也不像是缺錢,或者犯了事的待遇。
姨媽冷笑一聲,指着我的鼻子,大着嗓門就問:「你怎麼還有臉回來的?你現在也老大不小了,倒是翅膀硬了,從沒給家裏拿過一分錢!」
「你眼裏還有沒有你媽?」
她一直逼問我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說:「不該打聽的事情別打聽。」
「你一直在村裏說我死了,要把我銷了戶,可我還好好活着,把你氣死了吧?」
「我不回來這房子就別想拆,我現在就走,你可別死乞白賴的攔着我。」
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受不了一點諷刺。
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她一把想扯上我的肩膀,拔高了嗓門大叫道:「你怎麼和我說話呢!」
可她的手還沒來得及按到我,ţũ₃我身旁的便衣立刻一左一右衝了上去,扭住了她的胳膊。
便衣直接亮出證件,「再警告一次!說話可以,不能近距離接觸!」
我媽嚇了一跳,匆匆攔上去,「這是做什麼!我們不接觸、不接觸!」
姨媽的胳膊被結結實實一擰,馬上就疼得呲牙咧嘴起來,臉也白了一個度。
她不是不認得字,她也不是老眼昏花沒看清。
她當然知道證件上寫得什麼,可她偏偏就喜歡和我對着幹,就要在我面前找回自己的底氣。
她對着兩個便衣破口大罵,「我犯了什麼法!警察就可以無緣無故打人了嗎!」
「只要她活着,她就是我們家的人,我們一家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奮力的掙扎,奪回自己兩條胳膊的使用權。
「我和你爸已經商量好,你歲數夠了,也該嫁人了,村裏有人說媒,親事已經給你定下了。」
我愣了一下,大笑出聲,「怎麼着?那人是傻子還是瘋子?還是哪殘了瘸了?」
我媽拉着姨媽說:「算了算了,不是說好不定嗎?」
我媽轉過臉又對着我說:「就是村裏你建建叔的二小子,從前你們是同學,關係不是挺好的?不嫁不嫁,你姨媽瞎說的…」
我的記性好得很。
那小子罵過我媽是老不死的,我經常朝他吐口水,還往他家潑過大糞。
我媽話音未落就被姨媽打斷了,姨媽猙獰着臉對我撂下狠話,「我實話告訴你!這事已經定下了,不管你想不想嫁,你都得嫁!」
「你在外面野了六年沒回家,從前我是懶得管你,但是今天你必須留在家裏盡孝!」
「我說話不管用是不?我現在就叫你爸回來,叫你爸好好管教你!」
她掏出手機,咬牙切齒的點來點去。
我也在等我爸回來。
等他回來的功夫,我在家裏翻翻找找。
家裏還是從前的模樣,似乎是重新刷過一遍漆,但也沒什麼區別。
我在煤堆旁邊找到了鐵鍬,掂了掂,很趁手。
我爸剛風風火火的跑進家門,我就掄圓了鐵鍬衝上去,揚起胳膊,一鐵鍬拍上他的腿。
想必他在路上已經醞釀好了長篇大論怎麼誇讚我。
可我實在懶得聽。
於是他一個字還沒罵出來,就摔在地上抱着腿嚎叫着打滾。
姨媽的臉嚇白了,指着警察大叫:「她殺人了!你們看不見麼!快把她抓起來啊!」
領導使了個眼色,便衣撓撓鼻子裝作沒看見。
我媽的臉也嚇白了,拼了命的拽着我,要我認錯,「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敢的!」
「都是誤會,都是誤會,你們不要抓她…」
我掄着鐵鍬又找上了姨媽,姨媽嚇得在院子裏抱頭鼠竄,東躲西藏。
我一鐵鍬拍攔了桌子,又跺得地砰砰響,在她身後窮追不捨。
我戲耍夠了她,如法炮製,拍在她腿上,她和我爸一樣,殺豬一般的尖叫,在地上抱着腿打滾。
我恨不得拍碎他們的腦瓜。
12
可我剛要做點什麼出格的事,他們就上前攔着我。
領導也對着我耳語,讓我不要叫他們難做。
我一把甩開他們,順勢扔了手裏的鐵鍬。
但我實在氣不過,挽起袖子,揪着姨媽的衣領,掄圓了胳膊抽她耳光。
她的臉皮鬆鬆垮垮,抽起來實在沒勁。
我媽老了,從前她就攔不住我,現在她照樣攔不住我。
打人不能白打,我現場請教各位給自己普法。
他們說,按理這樣該賠個幾百的。
我有備而來,掏出錢包,揚給她五百塊。
姨媽鼻青臉腫,頭髮也亂糟糟,眼淚和唾沫星子狂飆,指着我歇斯底里:「你眼睛長在頭頂上了!以爲打了人隨隨便便賠點錢就能了事?」
「你別以爲我不懂法!我告訴你,你這是故意殺人!你該進去!我會報警抓你,我和你沒完!」
我嘆了口氣,讓她自便。
我前腳剛走,後腳他們就在村子裏鬧了起來。
我爸和姨媽去了派出所報警,一開始說我要殺人,後來又說我傍上了金主,要逼我回來嫁人。
於是他們以妨礙公共安全的名義被拘留了。
隔了幾天又放了出來,出來了又鍥而不捨換套說辭繼續鬧。
於是又被抓起來。
漸漸地,村裏沒人再敢提我的名字。
我徹底淪爲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變態。
當然變態歸變態,但村裏人都知道,我是徹底出息了。
警車開道,那可是很多大人物回村,都沒有的待遇。
至於姨媽什麼的,喫我家絕戶的事兒,更是提都不敢提了。
拆遷的事情一解決,我探望了老頭和師孃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大西北。
我給郭偉帶了師孃包的餃子,他一口都沒給我剩。
我和他討要,他厚臉皮讓我去廁所裏找。
上面新給我分配了一套房子,我選在了離家很遠的另一個小縣城。
他們特地說可以看顧我的父母,我只說把我媽一個人接走。
我說:「如果她不想走,那就告訴她,讓她死在那裏。」
出乎意料的是,她同意了。
深更半夜的時候,上面派人去接走了我媽,帶她離開了七十年的故土。
她現在過得很好,衣食住行都有保姆照顧。
院子不大,但能養養花,種種菜。
隔三差五會有人和我說她的近況。
她最喜歡拿着我當年那張重高的錄取通知書看,不知道在看什麼,經常不說話。
只是偶會嚷嚷着,女兒出息了,能帶她住城裏。
很多村裏的大老闆,都不能帶父母住城裏。
後來大西北的項目終於收尾了,很多村裏人終於在電視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不少村裏人甚至因此挺直了腰板,直說我們村出了一個傳奇。
聽別人說,姨媽老爸看到後,更是腸子都悔青了。
畢竟比起喫我家絕戶,顯然我本人給他們帶來的資源更多。
項目結束後, 郭偉計劃着休假要好好帶兒子老婆出去玩。
我打趣他,「皮皮這麼久沒見你,說不定見面一開口喊你叔叔,你可別高興的太早了。」
他不樂了, 這回換我樂了。
突然來了電話,我接起來,卻聽到電話那頭帶着哭腔的聲音:「…張姨她, 她過世了。」
身旁的郭偉臉色一變, 哽住了喉嚨。
是照顧我媽的阿姨, 告訴了我媽的死訊。
死於腦梗, 前一刻還好好的躺在牀上要睡覺,下一刻喉嚨裏呼哧呼哧得響。
阿姨感覺不對勁,連忙喊她, 沒有反應就立刻叫了救護車。
從她活着到死掉, 連五分鐘都不到。
不過聽醫生說, 我媽死前,是帶着笑容死的。
我媽死後,村裏人特意爲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那些以前我沒見過的, 甚至從未聽過的親戚全都到場, 連十里八村八竿子打不着的都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媽身前多麼的德高望重,實際上我知道, 都是因爲我這個女兒, 上過電視,是名人罷了。
葬禮上, 姨媽神態疲憊不少, 見到我,滿臉親切的湊了過來, 似乎想要向我道歉。
就連他兒子,也被她鼓動的說要多和我來往。
老爹更是訕訕一笑, 半天才蹦出來一句話:「女兒, 常回家看看……」
我沒有理他們, 也沒有拿出鐵鍬給她們腦瓜開瓢。
我弱小的時候,他們想盡辦法欺辱, 現在我強大了,卻念起親情來了, 我只覺得一切是那麼的虛僞和噁心。
再再後來, 我登上了航母, 用我的知識和能力爲國家做貢獻, 成了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姨媽那上爛二本的兒子,不甘心平凡創業, 賠光了姨媽所有的家底。
而我老爸, 也因爲年級漸老, 漸漸種不了地,幹不動活,晚年悽慘。
偶爾我會想起,我媽爲了我而向姨媽下跪的那個下午。
她以爲姨媽身爲親戚會給我們一家生路……
可媽媽啊, 生路,是跪不出來的。
是讀書,一點點讀出來的。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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