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嫡姐嫁給京城中最負盛名的謝小將軍。
我則嫁給五皇子爲妾。
後來反賊作亂,謝丞爲護皇室,胸口受了一支毒箭,成了一個再不能起身的廢人。
嫡姐每日要照顧他喫喝休寢,不久便再難忍受。
而我則嫁給了傳聞中性情暴虐的五皇子爲妾。
誰也沒想到。
奪嫡爭鬥中,最不起眼的五皇子竟脫穎而出,登頂帝位。
五皇子髮妻早已病逝。
於是我一躍而上,從一個小小庶女,成爲了執掌鳳印的皇后。
中秋家宴那日。
整個太傅府全部來到了宮中,嫡姐笑盈盈走到我的身前。
猛地伸手,拿起金簪刺入我的脖頸,然後緊緊抱住我,和我一起跌入旁邊的湖水中。
她的聲音怨毒又冰冷。
「憑什麼你的命這麼好,我要守着一個廢人,你卻來享受榮華富貴?」
再睜眼。
我們兩個同時回到了指婚的那一日。
-1-
「謝家和我們程家是世交,自來便有一門親事。程宜……」
嫡母的話還沒說完。
原本坐在我身旁的嫡姐便猛地站了起來。
跪在了她生母的面前。
「阿孃。」
「我不要嫁去謝家。」
「五皇子今日不也來提親了嗎?我想要嫁入皇室。」
這話一出口。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向她。
傳聞中五皇子不僅好色無能,還性情暴虐,實實在在是個昏庸的草包。
她是整個太傅府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嬌小姐。
怎麼可能被送去那樣的龍潭虎穴?
——只有我面不改色,冷冷地旁觀這一出鬧劇。
因爲我知道。
程宜和我一樣,也重生了。
上一輩子。
將軍府和五皇子同時過來提親。
謝家的獨子謝丞十四歲起便跟着父親提槍上馬,鎮守邊關。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十八歲回上京的那一天,許多少女跑去城門圍看,不少都動了心。
因此嫡姐聽說可以嫁給謝丞時,自然是開心的。
可誰能料到。
大婚當天,京城突然出現叛亂。
謝丞爲了鎮壓反賊,胸口受了一支毒箭。
毒入肺腑,藥石無醫,自此成了一個無法起身的廢人。
謝丞母親又是個刻薄的。
程宜被困在後宅。
每日被要求換藥、翻身、擦洗。
根本受不住,很快便厭倦了……
她想要和離,婆婆卻強勢兇悍。
根本不放。
不久後,程宜便勾上了府裏的一個管事,甚至偷了不少庫裏的銀錢給他。
直到東窗事發,被掃地出門。
趕回了太傅府。
她在上京的名聲變得糟糕又惡劣,所有的貴女都對她避之不及。
後來我與皇子回門,渾身珠光寶翠。她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怨毒憤恨——
可是。
我的日子。
當真就那麼好過嗎?
-2-
見到女兒這個樣子,嫡母蘇雲曉忙把程宜扶了起來。
「阿宜,你可想好了。」她按住孩子的肩膀,聲音充滿了擔憂。
「聽說五皇子有奪嫡的野心。他這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萬一把你拖下水……」
「況且。」
「他的正妻是國公府的嫡女,性情最是嬌縱蠻橫,眼裏根本容不下人。」
「你去了,不是平白受委屈?」
這道理,明明最淺顯不過。
也因此,上一輩子,蘇雲曉才把這誰都不肯要的婚事強塞到我這裏——
可如今。
重生而來的程宜反倒搶先一步。
抱住了這個燙手山藥。
她笑了笑,露出一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
「阿孃,你這話可就說錯了。五皇子有野心,那不是好事嗎?」
「以後他若真的拿下了皇位,我們全家豈不都可以跟着沾光……」
「至於肖瀾,雖然背後有國公府,但那又如何?」
「只要我拿下夫君的心,就不怕她翻出什麼大的風浪來。」
嫡母嘆了一口氣,又苦勸了許多次。
然而依舊沒用。
到最後,我和程宜的婚事互換——
她嫁去五皇子府上,做一個貴妾。
而我則會和謝家的小將軍謝丞成親。
臨出門的時候,程宜經過我的身旁。
她語氣戲謔,冷哼道。
「妹妹,別說姐姐沒有提醒你——」
「嫁人之前,還是先找幾個丫鬟學點伺候活死人的招數吧。」
她以爲我一定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冷哼一聲。
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聲音壓得極低。
「程鳶。」
「這輩子,就換我來當皇后,我的兒子來當太子了……」
-3-
程宜說完這句話,投給我一個輕蔑的眼神。
接着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神情我再熟悉不過了。
上輩子我成爲皇后後,見過許多類似的目光。
「一個庶女,憑什麼可以母儀天下?」
「兒子剛出生就被立爲太子,整個太傅府都跟着她沾光。」
「聽沒聽說,原來五皇子的那個髮妻不是病逝,是被害死的,就爲了給這個程家女讓位子……」
……
我搖了搖頭。
努力把那些回憶驅除出自己的腦海。
所有人都以爲我的道路一帆風順,卻沒想過……我過的日子和他們看見的根本不一樣。
那纔是龍潭虎穴,如深淵一般。
五皇子確實無能至極。
他一心想要奪得最高權力,但自身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
於是他想了一個陰損的招數。
把我當做一個禮物,獻給了真正把持朝政的佞臣。
九千歲崔御。
後來我便一直留在了崔御身邊。
整整七年。
說來,他也只比我大五六歲。
但他是從底層一點一點爬上去的。
陰險、刻薄、狡詐,對誰也不卸下一丁點防備。
五皇子在皇位上的那段日子,真正在背後執掌大權的一直是這個人。
他控制着整個朝廷。
也把我鎖在深宮別院中,不許邁出一步。
一想到這些日子。
我整個人都幾乎不好了。
但程宜剛剛那句話也還提醒了我一件事——
謝丞。
他現在在哪裏?
——只可惜我的運氣並不好。
謝丞此刻不在京城。
他帶了一隊兵馬,駐軍外派,值守北疆邊防。
我站在謝府門外,掰着指頭算了算日子。
大概直到今天婚事定了下來,謝家人一封家書寄過去……
他從兵營即刻出發,也不過剛剛好趕上成親的日子。
到時候可能我們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他就要匆匆去平叛那場突如其來的叛變了。
平心而論,我和謝丞並沒有什麼交集。
想救下他,也不過是因爲他算是在當下這個腐敗的王朝中,難得的一個君子了。
只可惜……
現在遠隔千山萬水。
縱然我能夠想到辦法向他修書寄信,他又爲何一定要相信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的「胡言亂語」?
我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
終於決定還是賭上一把。
賭——
我能治得了崔御的瘋病,就能救得下謝丞的毒傷。
-4-
十日後,我和程宜同時成了親。
她雖只是貴妾,但畢竟母族勢大,光嫁妝便有好幾箱籠,一抬抬往五皇子的府邸送去。
聲勢相當浩大。
我們在府門外分道揚鑣的那一刻。
嫡姐輕輕掀起面簾,看了我最後一眼。
「程鳶。」
「今晚上,你一定是等不到謝丞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恰如她所言。
整整一夜,謝丞都沒有出現。
直到他的部下穿着甲冑,騎馬來到了將軍府。
他一身冷肅,雙手抱拳。
朝着謝家的當家老太君躬身行禮。
「西域的賊人潛入了上京,城內出現暴亂,謝將軍讓我跟您說一聲——」
「今日的婚事,他怕是趕不及了。」
「程家的那位二小姐,也多有得罪。」
此時此刻。
我悄悄溜出了婚房,站在了正堂的迴廊外面。
記得上一世,叛變大概持續了兩三天的樣子。
謝丞是在快要結束的時候,被人一箭射入了右臂。
他在戰場上受過的刀槍創傷數不勝數,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麼要緊。
因此還強撐着繼續指揮和廝殺。
直到一陣錐心的疼痛從四肢百骸湧了上來,使他再難以忍受。
終於從馬上摔下,昏厥過去。
隨行的大夫這才發現,那箭上其實抹了毒藥。
不僅藥性陰寒少見,而且因爲處理得太晚,已經毒入肺腑。
根本就是迴天乏力了……
最多,也不過強吊着一條命罷了。
——我從回憶中抽身出來。
找出一張信紙,寫上幾行字,放到我從太傅府帶來的貼身婢女手上。
「交給那個軍營țûₙ裏的副將。」
「一定要他親自帶到謝丞那裏。」
她看了一眼我,點點頭,什麼都沒問。
很快跑去了。
那上面三行字——
「聽聞西域之人擅用毒蠱。
若是受傷。
千萬小心,不要勉強。」
-5-
婆母不喜歡我。
這並不奇怪。
原本應該嫁進來的是太傅家的嫡小姐,莫名其妙地便換成了從未聽聞過的庶二姑娘。
只礙於謝家和程家是幾代的世交。
實在不好推拒。
這股氣她壓在心中許久,直到喜宴後第二日見到我,終於尋到了發泄口——
「一個庶女,能夠嫁給謝家做正妻。」
「你究竟是運氣好,還是使了什麼手段?」
「再說,你學過記賬、管家、理事嗎?謝家的主母,可不是那麼好當的。」
我的敬茶,她一直沒接。
只讓我一直跪在前堂,冷淡地瞧着我。
似乎是準備給我一個下馬威。
侍女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心疼地拽了拽我的袖子。
小聲地抱不平。
「小姐。」
「這……也太過分了。」
過分嗎?
我搖了搖頭,向她使了一個眼色。
凌厲傲慢、蠻橫驕矜甚至目中無人,謝家這位老夫人的名聲。
上輩子,我便聽說過了。
那時謝丞已經癱瘓。
換作心軟的普通人家,可能便允了嫡姐和離出府的請求。
可她偏偏不。
反而疾言厲色地斥責程宜。
「遇事便想着背棄夫家,你真當這樣做,自己能撈着一個什麼好名聲嗎?」
「這個世道沒那麼容易。」
「……你就不相信,其實,我也是爲着你打算嗎?」
……
我這樣想着,抬起頭來。
老夫人正背對着我,侍弄着自己的花花草草。
她是有意晾着我的。
但偏偏我的態度太溫順聽話,可能讓她自己心裏面都打了鼓。
偶爾微微回過頭。
覷我一眼。
大概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有些過分了。
就在她剛準備說話的時候。
下一刻。
門外傳來一聲聲慌亂冷然的喊叫。
「老夫人。」
「公子他出事了!」
——這一次,謝丞回來得比上一輩子要早。
他身後還跟着一位提着藥箱的老人,是延請的太醫。
眉色戚慌,表情並不好。
只是一個勁地嘟囔着。
「麻煩了麻煩了……」
「箭尖有毒,毒入血脈。」
「這毒來自邊疆,我們根本沒見過,又怎麼解得出來?」
府裏面亂成一團。
老夫人早忘了我。
已經匆匆跑去兒子的身邊,張羅着趕緊再找幾個大夫去了。
謝丞倒還清醒着。
我站在外面不遠的角落。
剎那間,和他目光相接。
他嘴脣微動。
一字一句,並不難懂——
「阿鳶。」
「幸得來信,否則後果難以設想。」
他說的是他右臂上的那道箭傷。
傷口已經開始腐爛化膿,血水順着肌肉筋絡向下不斷流淌。
大夫嘆了口氣,在藥箱裏不斷翻找。
終於抬起慘白的臉。
「這臂膀,怕是留不住了。」
廳堂內一片死寂。
沒人說話。
謝家人是幾代的忠臣良將,家世家風規整嚴肅,自然沒有爲難旁人的道理。
謝丞笑了笑。
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他輕輕點了點頭,「謝某時運如此,先生不要有所顧忌。」
話音剛落。
我大步邁了過去,抬起手,攔住大夫的動作——
「這毒,讓我試試。」
-6-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我是學過醫術的。
尤其擅用毒性藥理。
小的時候,我在太傅府,日子並不算好過。
生母早早去世,父親只關心政事和官場,從不過問內宅瑣事。
所以幾乎不會有多少人去搭理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庶小姐。
七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
高燒不退,渾身燙得打擺子。
等有人注意到我的境況時,請來的許多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了。
被逼無奈,父親只好鋌而走險,找了一個走馬江湖的郎中過來。
那郎中傳聞中曾將一個從亂葬崗中撿起的瀕死之人救了回來。
號稱有起死回生的手段。
他看了一眼我。
捋了捋自己的鬍子。
「我不要診費,讓她跟着我學幾年藥理就好。」
後來我果然被救了過來。
那郎中在京城開了一家醫館,偶爾會邊看診,邊教我。
直到六年後,他去世。
死之前,我已經讀了不少的古籍醫術。
病牀之前,是我陪在他左右。
我問道:「老師,你爲什麼會選擇我來當徒弟?」
他拍了拍我的手腕,笑了笑,語氣平緩。
「阿鳶。」
「我算過你的命卦,你信不信?」
「如果你真的把我教你的這些東西喫透,醫者自醫,這些東西,遲早會救你一命。」
我的老師,沒有騙我。
我守着他留下的書籍,無人的時候,每天不停地讀。
上輩子,我被送去九千歲崔御那裏——
人人傳言他殺人如麻,沒人能從他手裏活着逃出來。
我見他的時候。
他雙目赤紅,眼裏都是紅血絲。
向我伸出修長的手指,聲音低啞。
「你是名門貴女。」
「那本宮讓你自己選……」
「你想要,什麼樣的死法Ŧų₄?」
我一眼便看出。
他這樣瘋癲、極端,兇惡又陰狠。
是因爲他自小便食了一種毒,這毒讓他日夜難受不堪。
似乎只有鮮血才能略微麻痹一絲痛苦。
而幸運的是,我剛巧知道解毒的方法。
於是我俯身跪在地上,抬起頭,聲音中早沒了恐懼和顫抖。
我說:「我要活。」
——此時此刻。
現在,當我邁步走向病牀前的謝丞那裏時。
所有人都驚愕地瞪大眼睛看向我。
好一會,婆母才張了張嘴。
「程鳶,你在……你在胡鬧什麼?」
是謝丞抬起手,攔住了他母親的動作。
「讓阿鳶來。」
「讓她試試。」
我知道。
老師的話又一次靈驗了。
上輩子,他教我的東西救了我一命。
這輩子,我還要再用這些學問來逆天改命一次。
-7-
我在謝丞的房間裏面待了一天一夜。
不眠不休。
——箭上的毒剜去了,他的胳膊也保下了。
太醫一直幫我打下手,目睹了全程。
語氣中都透露着不可置信。
「程姑娘,你可真是厲害。」
「你老師是誰,和誰學過?這藥材這麼偏僻,你都知道?」
……
我笑了笑,沒回答。
直到我推門出去,他還在後面嘖嘖稱奇。
我也沒想到,這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會是那個一直想要給我下馬威的婆母,謝家老夫人。
獨子有性命危險,她自然寢食難安。
可又幫不上什麼忙,只能一個人在臥室裏面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直到聽說謝丞脫離了危險,毒性已去。
她第一時間跑過來。
和我撞見後。
神色微微怔住,頓了頓,恍然間出現了一絲複雜難言的表情。
那一刻,她大概是羞愧的。
我和她第一次見面,不過也就是兩三天前。
那時候她因爲我庶女的身份,對我不喜,甚至鄙夷、厭惡,左思右想該怎樣給我一個下馬威。
可不過就這麼短短的幾天。
我便救了她兒子一條命。
她大概也突然想清楚了。
這突然換嫁的事情,和我一個說不上話的二女兒又有什麼關係?
左不過是大夫人家那邊出了主意。
於是這位整個京城都出了名彪悍又不好說話的女人,真的低下了頭。
她嘆了口氣,握住了我的手。
「阿鳶。」
「前幾天,是我說錯了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她眼神灼灼地看着我,此刻就像看着一個親生女兒一般。
伸出手,褪下了自己腕上的鐲子。
「這是謝家的傳家寶,你留着。」
「從此以後,不論生死,只要謝家不倒,一定護你一世安穩。」
-8-
謝丞畢竟是練武的體質,雖然這次受傷不輕,但恢復得也快。
我寫下了藥方。
把藥熬煮好後,再給他端過去。
我們以前沒什麼交集。
所以婚後的生活,平靜、淡然……而且無聊。
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做做女工,看看老師留下的書籍。
他則是翻翻兵法,偶爾部下過來彙報軍中事務。
就交代幾句部署。
大概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實在沒什麼意思。
他開始主動找話說——
「阿鳶?」
「嗯。」
「繡什麼呢?」
「荷包。」
「咳咳,我荷包上次打仗沒了。」
「哦。」
「聽說阿武的錢袋子是他娘子給繡的,他歡喜得緊。」
「……哦……」
可能見我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趣。
謝丞以拳抵脣,歪了歪腦袋,咳嗽兩聲。
「那個,幾天後中秋節,皇室每年都有夜宴,熱鬧得很。」
「阿鳶,感興趣嗎?」
他眨了眨眼睛。
向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的男人,此刻有些期待地看向我。
「要不,我陪你一起?」
別說。
這倒真提醒我了。
上一世,我第一次見到崔御,就是在中秋夜宴上。
五皇子爲了拉攏和這位權臣的關係。
給我下了藥,送到他的私宅。
傳聞他性情暴虐,因爲少年時就入了宮,動了刀子。
雖然沒辦法真的和女人發生什麼,但卻酷愛以折磨她們取樂。
從他府邸擡出的女子屍體數不勝數。
許多皮膚開裂,鮮血淋漓。
有的上面還長出了奇怪的東西。
我後來真的跟在他身邊。
才知道,他不是有什麼奇異的癖好。
而是在拿那些人試藥罷了——
那時候他頭痛得越加頻繁,瘋症時不時便會發作。
他常常做噩夢。
夢裏他一個人在冷冰冰的宮殿裏,被人一箭穿心。
那人隱在薄霧中,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
於是醒來後,害怕夢境成真的崔御開始瘋狂屠戮朝中反對他的重臣。
甚至連皇族都不放過。
直到我後來嘗試了許多方法,用藥物抑制住了他的頭疾。
他整個人的癔症才漸漸好轉。
不再隨意在癲狂的狀態下大開殺戒。
而是選擇了懦弱又無能的五皇子,扶持成了傀儡皇帝。
自己則成爲了整個皇朝幕後的王——
想到這。
我抬起頭。
看向了謝丞。
上一世,他因爲身子癱瘓,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廢人,自然不會礙到崔御的眼。
可這一次呢?
不論是在朝堂還是軍務中,他和崔御的政見往往都相當不一致。
他要是犯起瘋癲來,恐怕會第一個對謝丞下手。
與其坐以待斃。
何不借着這個受傷的機會,裝個病呢?
-9-
「阿鳶不想我陪你嗎?」
見我一直不說話。
謝丞眼睫垂下,露出一絲失望的情緒。
他很快遮住,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那感覺有點像我以前在藥房養過的大黃狗。
有時候我要回太傅府。
它送我離開的時候,眼睛裏就有這樣可憐兮兮的表情。
上輩子崔御的事情不大好說。
於是我摸了摸謝丞的頭髮,先簡單解釋道。
「你身子還不大好。」
「我晚上早點回來陪你,好不好?」
中秋那一天,我和謝家老夫人一起去的。
皇室相當看重這一天的,上京幾乎所有的高門大戶都去往了夜宴。
我也終於見到了許久未見到ťū́ₓ的嫡姐。
程宜。
她跟在五皇子,和五皇子的髮妻身邊。
穿得一身綾羅綢緞,珠光寶翠。
頭上戴的首飾圓潤好看。
似乎比正夫人,那位國公府家的嫡小姐肖瀾額頭上的還要昂貴漂亮。
——我想了想,倒也不奇怪。
畢竟她從孃家那裏帶去了那麼多箱嫁妝去了皇子府。
就算正妻看她不順眼。
但一時半會,想ƭù⁵動她的貼身財產,也還是不可能。
皇室子弟的位次都在宴席前面。
嫡姐從長長的宮殿內走過時,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許多人的注意。
「她就是太傅家的那個大女兒。」
「聽說她和她妹妹換了婚事,才嫁到了五皇子那裏呢。」
「五皇子不是有正妻嗎?她出身不低,也只能做妾啊。」
「真有意思,五皇子可不是什麼好人。」
「嘖嘖,誰知道呢,陪嫁還這樣多,不是下嫁嗎?倒有些像個笑話了。」
……
出嫁之前,我和程宜換嫁的事情就已經傳揚了出去。
街頭巷尾,人來人往,最喜的就是這種八卦故事。
今天的中秋夜宴。
上京的這些達官貴人聚在一起,雖然明面上不好說。
但背地裏早就悄悄地、小聲地議論開了。
有的人甚至還拿起筷子,意有所指地往程宜那邊指了指。
我不知道程宜聽沒聽見。
只不過她的面色確實不太好。
細看的話,在脖頸和臉頰上,甚至能看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傷痕。
我一怔——
她這是,被人打了?
可上輩子,起碼在被送給崔御之前。
我在五皇子那裏,因爲有點利用價值,倒還沒受過什麼虐待。
恍惚思索間,我的肩膀被拍了拍。
婆母走了過來。
她語氣輕緩。
「那個是不是你阿姐?」
-10-
謝丞在家裏養傷的這幾天,我和婆母的關係也漸漸親密了起來。
危險期度過後,我又日夜守在謝丞的房間。
親自熬藥蒸煮,替他處理傷口。
也因此沒趕得上新婚後三天的回門。
爲了這事,婆母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此刻看到我的嫡姐,她大概覺得我見到孃家親人,必然覺得掛念。
因此笑着和我提議。
「你去敘敘舊吧,不用管我這個老太婆,玩得盡興就行。」
——我和程宜的感情可一點都不好。
但畢竟不想讓老夫人掃興。
所以還是慢悠悠朝着那邊走去了。
總歸出嫁以後,我確實和她沒再有過聯繫。
也有些好奇。
她在五皇子那邊,能掙得一個什麼出路呢?
皇室宗親向來喜歡晚到,宴席這片位置顯得幾乎有些空曠。
五皇子也有事離席。
他要走的時候,和左右兩邊的正妻與貴妾分別交代了幾句。
國公府的那位沒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程宜的姿勢則親暱太多。
她先是拉住五皇子的手,糾纏了一會。
又低聲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直逗得對方哈哈大笑。
好一會才邁步離開。
於是席間。
只剩下程宜和五皇子妃肖瀾。
兩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很不好。
氣氛詭異得沉寂了下來。
尷尬、無聲、淡漠。
直到肖瀾起身……
輕挪到程宜身邊,突然端起一杯酒。
然後下一瞬。
猛地擲到嫡姐身上,語氣冷靜輕蔑。
「賤婦。」
「堂堂太傅就是這樣教導自己嫡親女兒的嗎?竟然學了一身狐媚子功夫。」
「誰讓你這樣大庭廣衆這樣毫無顧忌的?」
皇子妃的聲音不算小。
許多人都抬起頭,朝這邊看了過來。
——我一下子就明白,程宜脖頸上的傷痕,是從哪裏來的了。
國公府這位大小姐的善妒刻薄,是出了名的。
雖然謝丞的母親也眼高於頂,看起來不好相處。
但兩人的傲慢是完全不同的。
婆母起碼不是壞人。
但這位五皇子妃不一樣,誰得罪了她,她可是真的錙銖必較、以眼還眼,絕不放過。
上一輩子,我進了五皇子的宅邸後,對她的聲名就有所耳聞。
因此我根本不敢去觸她的黴頭。
再加上五皇子對我也絲毫不感興趣。
成婚那段時間來,我們連房都沒圓過。
肖瀾自然不會把我當作眼中釘。
甚至因爲我嫁妝不夠,參加宴會的時候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衣服。
她還會給我一兩件……
可這一世的程宜呢?
我搖了搖頭。
她恐怕是知道五皇子以後會成爲皇帝,所以爲了以後當上皇后,刻意討好引誘。
可是卻沒想到,正好觸了正妻的逆鱗。
因此被瘋狂排擠打壓吧。
-11-
中秋夜宴被大夫人當衆潑了酒,程宜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論身份,她也不過就是一個妾。
雖然Ťüₘ背後是太傅府,但就算真是被罵了被打了,那也是理所應當。
還能有地方說理去?
她忍了又忍。
實在受不了了。
猛地站起來,想要離開宴席。
低着頭走到迴廊,「啪」的一聲。
和我撞上了。
我承認。
我是有點看熱鬧的心態。
熱鬧結束了,剛準備回去。
結果卻被匆匆離開的程宜碰到了。
迴廊這邊沒什麼人,我也只帶着我的庶女。
她碰到我,火氣似乎更大了。
猛地衝我發泄出來。
「程鳶?」
「那邊是皇室子弟的位置,你過來幹什麼?」
「是特地來看我笑話的嗎?」
她朝我邁近一步,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前胸。
「別以爲自己嫁進謝家就了不起。」
「你那個夫君……謝丞,現在應該還躺在牀上,起都起不來,成日靠着下人伺候吧?」
「我勸你別和我作對。」
「等以後五皇子發達了,謝家又算得上什麼東西?」
……
侍女拽了拽我的袖子。
語氣不忿,「夫人,這人說的也太過分了吧?要不要我回去告訴老夫人。」
我搖了搖頭。
冷冷地看着程宜。
我這樣輕視的眼神,讓她想起了上輩子——
她拖我去死之前的那段日子。
所有人都說她紅杏出牆,說她有辱門楣,說她不如我這個庶女。
想到這。
她渾身發抖。
抬起手,就要打我。
「程鳶,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這不是以前了,這一次,我要和你換命!」
-12-
沒有巴掌落下來。
下一瞬。
她的胳膊被牽制住,整個人被猛地向後推了一個踉蹌。
是我的婆母。
她看我遲遲沒有回去,過來找我。
「我以爲你是名門貴女,沒想到說話竟然這樣惡毒!」
——謝家的這位老夫人,年輕的時候也曾和謝老將軍一起征戰沙場。
整個上京中,沒有什麼她懼怕的人物。
何況一個皇室的妾室罷了。
程宜被推了一把,勉強才站穩身子。
她狼狽不堪地低下頭整理衣服。
瞥了一眼,頓時注意到我手腕上的鐲子。
那個是謝家幾代傳下來的玉石。
上一世她也想要,但卻一直沒有得到的東西。
我嫁到謝家才幾個月,婆母就給了我。
再看看謝家老夫人護着我的樣子。
她一下子覺得不公平,明顯失了態。
「你不是最看重嫡庶之別嗎?」
「程鳶不過就是個庶女,你怎麼對她這麼好?」
「以前,你又怎麼對我這樣苛刻霸道,恨不得我去死?」
……
婆母聽不懂程宜口中的話,只覺得她瘋瘋癲癲。
說出來的話也不像正常人的樣子。
於是乾脆一巴掌打了過去。
「什麼嫡庶之別?」
「阿鳶是我的兒媳婦,就是我的女兒。」
「不過一個妾室,想欺負她,還得問問我們謝家讓不讓!」
事情吵吵嚷嚷。
鬧得越來越厲害。
此時的程宜,捂着自己的臉,紅了眼。
她大概自己也想不明白。
那個霸道兇悍的謝家老夫人,竟然也會這樣護在別人面前。
有路過的侍從發現情況不對,匆匆忙忙去叫人了。
於是片刻之後。
迴廊另一端,傳來了一聲聲腳步。
我抬起頭。
發現五皇子過來了。
他後面似乎還有一個人。
身量極高,氣度不凡,穿着一襲紫紅色繡巨蟒官袍。
慢慢地、淡然地向這裏踱來。
看到他的臉,旁邊的幾個路過的侍從連忙跪了下去。
俯身叩拜。
「恭迎九千歲——」
-13-
這是我重生之後,第一次見到崔御。
他面色蒼白如紙,脣色極淡,細看的話,眼瞳中還帶着一絲淡淡的血色。
整個人纏繞着一股草藥的氣味。
彷彿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病氣中。
上一輩子,五皇子就是在這場中秋宴中,把我送給了崔御。
這一次,他必定想要故技重施。
可此時看到渾身狼狽不堪的程宜,他登時傻眼了。
「怎麼回事?」
「這可是暉春閣的衣服,怎麼會有酒漬?」
「還有你的臉,又紅又腫,是做了什麼?」
他不關心自己的後宅婦人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覺得給他丟了臉。
因此猛地甩開程宜向他伸出的手,慌張地退後了一步。
他看了一眼身旁沒什麼反應的崔御。
表情糾結地低聲解釋了幾句——
這可是他精心選擇,用來拉攏這位九千歲的禮物啊。
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五皇子不知道。
雖然傳聞崔御喜歡用折磨名門貴女來發泄自己心中的陰暗面。
但他把她們帶回去。
只不過是用作一個試藥的容器罷了。
因此根本無所謂容貌、體態或者性情。
此刻他冷淡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大概就算是應下了。
之後他便垂下眼,帶着身後的隨從往前走去了。
——他執掌天下大權,就算皇族也不放在眼中。
何況這種小事了。
眼見這位活閻王總算離開,沒弄出什麼事情。
氣氛霎時鬆弛下去。
我也舒了一口氣。
活動了活動胳膊,剛想站起來,招呼婆母回家。
下一瞬。
腳步聲去而復返。
一雙黑色龍紋玉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頭頂上方的聲音陰沉沉響起。
「你是哪家的人?」
-14-
這個聲音,我上輩子曾經聽過無數次。
冷肅的、壓迫的、寂然的。
「程鳶,過來。」
「程鳶,別讓本宮生氣。」
「程鳶,給本宮上藥。」
「程鳶,你在哪?」
……
還有我死前,墜入湖水的那一刻。
他恐慌又絕望的那一句喊聲。
「阿鳶!」
所幸時間輪轉,這一輩子,記憶湮滅。
他已經什麼都不再知道。
站在他面前的,不過是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程鳶罷了。
「程鳶。」
崔御念出我的名字。
低低地,像是咀嚼般地沉吟了兩遍。
正當所有人覺得奇怪的時候,他的手猛地一抖。
整個人似乎僵住了一般。
然後死死按住自己的眼睛。
我抬起頭。
曾經的記憶告訴我,崔御這是頭疾又犯了。
這還只是早期。
後面更嚴重的時候,他瘋起來,連殺幾個人都是常事。
有隨侍看他樣子不好,要過來扶他,他一把把人推開。
崔御自己也不知道。
爲什麼看到這個叫作程鳶的女人時。
他會覺得自己像是突然落入一汪冰湖中。
鋪天蓋地的畫面碎片向他湧來,他卻什麼都抓不住。
只剩下一片漆黑。
最終。
只能伸出手。
嗓音乾啞,「我們以前見過?」
我一怔。
似乎心跳都漏了一拍。
「沒有見過。」
半晌,我垂下頭,平靜地回應道。
「怎麼可能見過?」
「阿鳶是我謝家新娶回來的媳婦,她以前也沒入過宮,和您這位九千歲能有什麼關係?」
這話是我婆母說的。
她似乎看崔御對我不依不饒。
因此站出來。
幫我擋了回去。
她不僅僅是高門主母,更是早年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女將。
論威望,不比這些權臣差到哪。
果然,崔御看到這位謝家老夫人發話後。
不再執着於我。
他頓了頓,似乎閒聊般。
剛剛周身的那股鬱氣慢慢收斂了起來。
「……原來是謝小將軍的夫人。」
「那大概是本宮記錯了。」
「聽說謝丞前幾天被反賊圍困的時候,受了一箭。」
「這箭傷,還沒好嗎?」
-15-
「死太監,什麼意思?」
「他是不是懷疑你裝病啊。」
「還說過幾天要親自來登門拜訪,我看他肯定不安好心。」
自從中秋夜宴回來後,謝老夫人就一直在叨叨遇見崔御的事情。
謝家人耿直。
她自然對這位聲名狼藉的佞臣相當看不順眼。
謝丞沒接話。
只是笑了笑。
他的傷口幾乎已經好全了。
現在已經可以和以前一樣,單手執劍,御馬騎射了。
待到婆母走後。
他一扯繮繩。
從馬上翻身而下,走到我的面前。
「阿鳶。」
「我真的應該多謝你。」
「若不是你,我這胳膊必然保不下……」
「不,不只是胳膊,或許我整個人都救不回來,只怕成爲一個廢人了。」
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束野花,紅紅綠綠的,塞到我的手裏。
謝丞微笑着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帶着一絲少年氣。
「看見好看,於是想起你。」
成婚後連日的相處,使我和謝丞的關係親密起來。
他牽着馬,和我提起朝堂上的事情。
中秋宴後不過短短幾日。
京城中似乎又開始明爭暗鬥、風起雲湧。
變得不太平起來。
起因看起來是崔御對權力的慾望不停膨脹。
只要是朝中反對他的臣子。
他一概毫不留情,施以重刑。
就算是不好當場動手。
這些人也會過幾天隱祕地消失。
這種事情鬧得人心惶惶,恐懼不安。
像一把巨大的鍘刀,不期然也許就會掉落在誰的頭上。
漸漸的,明面上。
沒有人再反對他。
但背地裏卻漸漸有團體分化出來。
他們拉幫結派,目的是徹底根除掉崔御的勢力。
將他拽下深淵。
而謝丞。
自然是他們想要拉攏的不二人選。
他聲望極高,又掌握兵權。
更重要的是。
謝家是出了名的清流,早前便和崔御不對付。
於是這段時間內。
偶爾會有人喬裝打扮,弄成販夫走卒的樣子,祕密出入將軍府。
謝丞左手牽着馬。
右手慢慢向我這裏伸過來,扯住了我的手。
「阿鳶。」
「如果我和崔御之間,終有一個是必死的結局。」
「你會後悔嫁進謝家嗎?」
——怎麼會呢?
我已經經歷過上一世那樣狼狽的時刻了。
我笑笑。
然後用力攥緊謝丞的手。
即使一個字不說,我們都有了答案。
-16-
自從謝丞中箭後,對外便一直宣稱的是傷重未愈。
朝堂更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關於他的流言在上京傳的沸沸揚揚——
有說他殘了,有說他廢了,也有說他死了的。
只不過對崔御來說。
謝丞一日不肯真的露面,他就一日不能鬆懈下來。
終於。
他還是派人下了一道旨意。
要他的親信駕着馬車,帶着謝家的整個親族入宮朝見。
官話倒是說的好聽。
什麼……
「擔心同僚身體。」
「自己不好離宮。」
「方便太醫診治。」
這樣騙小孩的話,任誰也不會信。
謝丞在自己的書房悶了一個下午。
直到了晚上,我給他端去晚飯。
他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我。
「阿鳶,你瞧——」
「我若是好端端的,他放不下我的兵權。」
「我縱然裝病,他也還是疑心。」
「可我真入了宮,還能活着出來嗎?」
是啊。
真見了面,什麼傷還能裝得下去?
所有的謊言全部都會不攻自破。
謝丞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輕輕伸手捧住我的臉頰。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說道。
「你是謝家的兒子,難道有坐以待斃的道理嗎?」
「謝丞。」
「既然他逼我們。」
「我們便魚死網破。」
——「好。」
謝丞吻住我的額頭。
「那我們謝家,那一天,就反了。」
-17-
謝丞、老夫人,還有我。
三個人坐了一架馬車。
我們被引到了一處偏殿,在裏面等了許久。
侍從說崔御在處理政務,不能立刻過來。
婆母罵罵咧咧,在屋子裏來回踱步。
本來我們不準備讓老人家過來的。
畢竟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事情。
但她堅決不肯。
「別以爲我不知道,死太監把我們叫去不就是要來個甕中捉鱉嗎?」
「想滅我們謝家?」
「我老太婆砍死他奶奶的!」
明明是生死攸關的場合。
但她似乎毫無負擔,一掃沉悶的氣氛。
連帶着我和謝丞心情都輕鬆許多。
我站起身,隨意掃視了一下這間小小的偏殿。
書架上零散地擺着幾本書。
院子裏種的是垂柳。
陽光透光枝椏縫隙,斜斜地射了進來。
我皺了皺眉。
好熟悉的感覺——
下一瞬,我猛地想起。
這不是上一輩子,崔御把我帶進宮後,我住過的地方嗎?
不過我沒住多久。
後來他發現我能扼制他的瘋病,就把我從這個偏宅撈了出去。
要我乾脆和他同寢同食,一步不許離開他的視線。
我揉了揉額頭。
這是巧合嗎?
實在有些讓人討厭了。
下一刻。
一聲尖利的嗓音打算了我的思緒。
通傳從門外傳來。
「九千歲到——」
崔御來了。
和中秋夜宴上見到他的那一次相比,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
他整個人瘦削了許多,臉色更加蒼白。
彷彿如一張畫紙般,下面隱隱可以看到流動的血管。
只有眼瞼那一處顏色深重。
似乎很久很久都不曾好好睡過了。
也難怪。
如果沒有藥的話。
他的病只會越來越重。
再加上他殺了那麼多人。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報應吧。
「謝將軍。」
崔御咳嗽了兩聲。
他的聲音單薄,越發低沉。
「聽說你受了這樣重的傷,本宮寢食難安。」
「因此特地把你請進宮,找了許多太醫,爲你看診。」
「謝家是爲國征戰的功臣,本宮絕不能委屈了你們。」
他笑着。
一字一頓地說完。
目光慢慢移到我身上。
「哦,謝夫人。」
「本宮記得你。」
「你有一個姐姐在宮裏,要不要見見?」
-18-
我順着他的手指向外看去。
這才發現,崔御還帶了不少人過來。
在那些穿着太醫署朝服的人之外,程宜實在是太顯眼。
她一身豔紅色衣飾。
身形纖弱。
——五皇子果然還是把他送了進來。
她跟隨着崔御。
一步一步,停在我的身旁。
我們的肩膀互相碰在了一起。
下一刻。
聲音從我耳旁傳來。
輕得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見——
「妹妹。」
「我以爲這次會不一樣。」
「可我硬跟過來看。」
「發現不過如此……謝丞,他還是一個廢人嘛。」
她看見這樣多的太醫拿着藥箱進來。
圍在謝丞一人身邊。
有人搭住他的脈搏,有人觀察他的面色。
而他斜倚在牀榻一動不動。
傳聞中中箭的右臂蜷縮在角落裏。
像是殘疾了一般。
她冷哼一聲。
「就這種人,活着有什麼意思呢?」
「是吧——」
她話音剛落。
我猛地轉過臉。
冷冷地瞧着她。
縱然已經春天了,面前的人還是裹着一層夾襖。
程宜面色蒼白。
縱然極力用脂粉遮掩,仍能看出她神態上的變化。
尤其是兩側臉頰。
長出了奇怪的、魚鱗狀的波紋。
隱隱地泛着紫紅的顏色。
——這是中毒的症狀。
看樣崔御毫不客氣。
真在她身上試了不少毒性。
照這樣子下去。
她後半輩子,就算不死。
也只能活在痛苦的深淵,半殘不殘。
成爲一個廢人。
我看着她這個樣子。
突然覺得可憐。
「程宜。」
「你費了這麼多力氣。」
「就想活成這樣嗎?」
-19-
程宜呆呆地看着我。
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可很快,惶恐的聲音從牀榻前傳了過來。
太醫跪了下去。
「謝將軍。」
「似乎……沒有疾患。」
——「沒有疾患。」
程宜愣愣地重複了一遍。
她慢慢地扭過臉。
看向我。
聲音ťúₔ發啞。
「程鳶。」
她不可置信。
「怎麼,他是好的?」
「他怎麼可能……難道世間有起死回țṻₚ生的道理嗎?」
沒有人理會她的失態。
窗外猛然間響起兵器撞擊的聲音。
刀光劍影、金戈鐵馬。
是謝家。
也是一直被崔御迫害的其他朝臣、宗族。
終於聯合起來。
反了。
外面是拼死的搏殺。
而屋內。
崔御依舊面無表情。
他伸出食指,揉着自己的額角。
下一瞬,抽出他隨身佩戴的長劍。
聲音冷冷地。
「謝將軍。」
「我果然沒懷疑錯你。」
-20-
入宮,是不可以帶武器的。
但謝丞畢竟是常年駐守邊疆的武將。
他側身一躲。
利落地避開劍鋒。
可是崔御呢?
他從底層一步一步慢慢爬到如今的位置。
原也不止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的佞臣。
婆母被侍衛控制住,只能焦急地亂喊。
我也一樣。
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也許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卻有可能決定這個朝代的走向。
若是謝丞敗了。
外面的軍隊便沒有了首領。
若是崔御死了。
這場在一個宦官集團血腥統治下的時代,便終於可以落下帷幕了。
我握緊自己的手指。
猛然間。
一道記憶悠忽衝入腦海。
在這個我曾住過的別院裏。
靠近正門的櫃子裏,放着一把弓箭。
我原本是不會的。
但上輩子,崔御不知怎麼,偶爾起了興致。
教過我兩回。
我學得不算好。
但到了此刻,唯有一試。
下一刻我反身衝向玄關——
運氣眷顧於我。
東西還在那裏。
我深呼吸。
按着記憶裏的步驟,挽ţṻ₆弓搭箭,向着崔御的方向。
只這一下。
正中心間。
-21-
崔御做過無數次惡夢。
夢裏面。
一個看不清面貌的人拉起長弓,將一支長而利的箭精準無誤射入他的心臟。
後來他的病症越來越重。
那夢不分日夜地糾纏着他。
讓他寢食難安。
他唯有一個一個殺盡朝堂上的政敵。
似乎只有恨他的人全部倒下。
再沒有人能撼動得了他的位置。
他才能稍稍心安一些。
——可如今。
噩夢還是成真。
他撐着半邊身子,跪在冰涼的石磚地上。
那人逆着光。
一步步向他走來。
漸漸露出她的身子,她的相貌。
她的眼睛。
她。
程鳶。
「會拉弓嗎?」
「我教你,阿鳶。」
那天爲什麼要教她這個呢?
不記得了。
好像只是因爲心情好。
崔御笑了笑。
在他要死的這一刻,鋪天蓋地的、要淹沒世間一切的記憶向他湧來。
裹挾着把他帶回遙遠的上一世。
那時候程鳶還不是謝家的小夫人。
她跟在他身後。
是他的良藥。
是他的阿鳶。
他的身子漸漸好起來。
好到有一天,他甚至產生了奢望。
以爲他們兩個人,可以在這座荒涼的宮殿中。
白頭偕老。
可是啊……
阿鳶。
爲什麼這一輩子,你不來了呢?
胸前的血淌得越來越快。
他知道自己很快要死了。
於是崔御抬起頭。
朝着走來的程鳶伸出手。
他努力扯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阿鳶。」
「你的箭法學的很好。」
——上一輩子那一箭,如今終於射了出來。
正中他的心臟。
-22-
崔御死了。
外面那些抵抗的禁軍沒了首領,在謝家軍的面前。
很快繳械投降,一鬨而散。
皇室的後代被崔御迫害殺死太多。
剩下的大多是沒什麼本事的幾個宗族。
比如五皇子。
他就因爲勾結奸黨,被朝臣聲討。
關入了地牢。
最後大家商量來商量去。
選了一個遠房的孩子,扶上了皇位。
他只有六七歲,以前也沒學過什麼政事。
於是謝丞成了攝政王。
在小皇帝成年之前接管朝中一切大事的處置任命。
上京原本恐慌不安的氣氛被一掃而空。
很快恢復了平靜。
所有事情似乎都慢慢轉向了正軌。
我也去看過一次嫡姐。
她在崔御死後的幾天,整個人便近乎瘋癲了。
她那時候的身體就已經極其不好。
用毒太多,處在惡化的邊緣。
最後又目睹那樣一場殺伐,終於整個人崩潰了。
太傅府本來就沒有實權。
如今嫡女和倒下的九千歲糾纏不清, 他們不僅保不下。
更是第一時間瘋狂撇開關係。
我見到程宜的時候, 她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裏。
身上穿着舊衣服。
環境骯髒破舊,難以描述。
因爲毒發, 皮膚上長出斑駁的鱗片,相貌已經毀了。
她躲在角落裏。
聽到我的聲音, 慢慢抬起頭。
時而瘋癲, 時而清醒。
瘋癲的時候, 她好像回到了剛剛重生時候的樣子。
「程鳶, 我這次肯定活得比你好!」
「我要當皇后了哈哈哈哈。」
過了一會, 又抓了抓自己的臉,哭泣着看我。
像是回到了現在。
「憑什麼, 憑什麼你每次都這麼風光?」
「爲什麼我運氣這麼差?」
她揉搓着自己的臉,痛苦地嘶吼。
我看了看她。
最後一次叫了她一聲姐姐。
「姐姐,兩輩子這樣依附男人。」
「和親人爭來爭去,又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放下一杯酒。
一口便可以致命,沒有任何痛苦。
是要這樣活着,還是喝下去。
剩下的, 讓她自己選吧。
我轉身離開。
番外 崔御
-1-
我父母很窮, 七歲那一年把我賣進宮。
換了二兩銀子。
沒有任何奇蹟發生。
當年我就被淨了身。
成了一個人人可以鄙棄的太監。
但我運氣也不算太差。
第二年, 我認下了一個乾爹。
他對我倒是很好, 教我認字、讀書,甚至騎馬射箭。
有人說他是大奸臣。
是控制朝堂的人。
但在我眼裏, 他更像我的父親。
臨死的時候, 他把象徵九千歲的拂塵交到我手裏。
「崔御。」
「向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不會有家人。」
「只有握住利益權柄, 才能在這個喫人的朝堂活下去。」
「往後的路, 你要學會自己走。」
我記住了這幾句話——
於是學着乾爹的樣子。
兢兢業業地收集權力,掌握自己的勢力。
只是皇室也忌憚我。
後來老皇帝駕崩之前,逼我喫下了一味藥。
他冷冷地看着我。
「你死不了, 只是這毒會讓你再難入眠, 痛不欲生。」
他說得沒錯。
這些噩夢糾纏了我一輩子。
權力和毒藥使我瘋癲。
讓我成了一個殺人取樂的怪物。
-2-
五皇子第一次把程鳶送過來的時候, 我理所當然地收下了。
她是太傅府的庶女。
皇子的一個小妾罷了。
我剛好需要人來試藥, 就在我這裏當一個藥人吧。
於是我伸出手。
向她面前擺出兩個藥瓶。
一個是毒物,一個是丹藥師剛剛煉化出的方劑。
不知道成果怎麼樣。
當然先要在這種小白鼠上試一試。
然而。
她卻出乎我的意料。
那個叫程鳶的女子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
恐慌、逃跑,或是畏懼糾結地喫下。
她把藥瓶拿了起來。
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然後抬起頭。
一眨不眨地看向我。
似乎在探尋我臉上的表情和神態似的。
接着她俯身拜下, 冷靜卻平淡地說。
「九千歲。」
「不必拿我試藥。」
「這毒, 我可以試着解。」
-3-
走到現在。
我從來都用着防備、猜忌對付別人。
但不知道爲什麼。
我似乎願意相信她。
我把程鳶留了下來。
開始的幾個月,我把她放在一處偏宅。
後面乾脆把她一直帶到身邊。
讓她在我的寢殿內熬煮藥劑。
那藥草的香氣纏繞不斷。
倒真讓我整個人的精神鬆快起來。
甚至我似乎……
很久很久。
都不會做噩夢了。
那一場, 我被人用箭。
生生刺穿心臟的夢。
——我找到了我的藥。
程鳶。
就是我的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我不能離開她了呢?
大概是那樣一天,我開玩笑地問她。
「程鳶。」
「你功勞這樣大, 本宮許你一個願望。」
「你隨便說。」
她又像第一次見我時那個樣子。
俯身跪在了地上, 長長地叩拜——
「九千歲。」
「我想出宮, 想恢復自由身。」
「好嗎?」
我呆呆地楞在原地。
耳朵有吵鬧的嗡鳴聲。
你看。
我自以爲我對她很好了。
華麗的衣飾、精緻的食物,宮女隨從,珠寶錦緞。
應有盡有。
可她不稀罕。
她只關心一件事。
那就是離開我。
我啞了啞嗓子。
聲音出口,不像自己的。
「換一個。」
「這個不成。」
-4-
——除了這一個,什麼都行。
阿鳶。
老皇帝死後的那幾年,帝位一直空懸。
幾個皇子明爭暗鬥。
背地裏巴結我的人當然不少。
後來似乎誰都沒沒想到。
最後那個愚蠢、木訥又無德的五皇子登上了最高的位置。
登基大典上。
許多人用或鄙夷或羨慕的目光望着五皇子。
只有我看向程鳶。
我想。
她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大概不是我這樣的吧。
一個殘缺的、鄙陋的怪物。
算不上男人。
甚至算不上人。
我自嘲地笑笑。
可那又怎麼樣?
我出生被遺棄, 一輩子活在憎恨陰謀中。
她是我唯一的光。
阿鳶。
我知道你想要離開……
可是縱然我骯髒如泥,也想要抓住我這一生唯一的月亮。
所以。
就陪我在這深宮中,一起墜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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