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聞夏聲

傅聞聲被傅家認回後,我媽連夜坐火車看望他。
傅夫人要感謝我們,我媽惶恐,只小心翼翼挑走一隻水晶杯。
臨走時,我聽見傅夫人對傭人說:「一想到自己兒子喫不飽穿不暖,住在那種漏水的平房裏,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窮人就只配在廁所裏撿垃圾!」
我啞着嗓子,找傅聞聲歸還水晶杯,他卻漫不經心地說:
「拿走吧,就算是母親不用的漱口杯,對你們來說也價值不菲。」
我沒說話,回去後立刻搬家消失。
後來聽說,傅家掌權人捧着一隻陶娃娃,瘋狂找了我五年。

-1-
傅聞聲回到傅家三個多月,一直沒聯繫過我們。
我媽擔心他,拉着我坐上綠皮火車。
顛簸了一天一夜後,我們到了傅家。
天邊的火燒雲映得別墅金碧輝煌,傭人開門時,上下掃視我們好幾眼。
我攥緊洗得泛白的衣角,不自在地別開眼。
傅夫人迎了出來,親自帶我們進了裏面。
她是個芙蓉般雍容的女人,笑起來咯咯像銀鈴。
「這些年多虧你們照顧聞聲,我一直心裏感激,只是近日實在忙,一直沒抽出時間登門拜訪。」
我媽堆起笑迎合她的寒暄,眼神卻時不時掃向門口。
我知道她想念傅聞聲了,13 年的感情實在很深,她輕易放不下。
「傅夫人,您忙,我看一眼聞聲就走,他……」
傅夫人停了步子,微微一笑。
「我早讓傭人通ţų⁴知他你們來了,晚餐快做好了,留下來一起吧。」
坐在潔白的大理石餐桌前,我侷促不安地四下掃視。
媽捏了捏我的手,從藍印花的包袱裏遞給我一隻窩窩頭。
來往的傭人掃過稀奇的視線,又匆匆離開。
我低下頭,把窩窩頭藏進口袋裏。
傅聞聲過了很久纔下來。
他一出現,媽立刻走過去。
「瘦了。」
「怎麼這麼久不給媽打電話?」
「穿這麼少冷不冷?」
傅聞聲這才掀起眼皮,伸手指了指頂上。
「有中央空調,我在公司學習,很忙。」
媽一怔,立刻安靜下來,點點頭坐回來。
我直直盯着走到對面坐下的傅聞聲,一時恍惚。
還記得那年我媽帶我去探遠親,那一帶窮,到處喫不飽穿不暖。
有些孩子早早就出來乞討,爲了一口食物,甚至會互相毆打。
傅聞聲被我媽發現時,正掉在下水道里,衣衫撕成一條一條,神情低迷。
我媽撿了他,給他擦洗乾淨,換了身乾淨衣服。
臨走時,傅聞聲扯住她的衣袖,小小的胳膊露出一片紫。
我媽紅了眼:「只要我不死,就有你一口吃的。」
於是,我、我媽,加上傅聞聲,成了完整的一家三口。

-2-
傭人擺完了餐盤,雞鴨魚肉,滿目琳琅。
傅夫人落了座,笑眯眯道:
「來,嚐嚐味道合不合口。」
「聞聲回來這麼久我也沒摸清他的喜好,您平時都做什麼給他喫?」
媽笑起來:「他好養,土豆絲、辣椒片、炒青豆,什麼都喫。」
傅夫人一頓:「愛喫什麼葷食呢?」
「他啊……他不愛喫肉的。」
媽身體不好,供兩個孩子喫飽穿暖還要上學,已經很艱難。
肉……向來是買不起的。
傅夫人沒說話,笑容卻淡了幾分。
「到底是不愛喫還是喫不上呢?」
一句話讓所有人陷入尷尬。
我下意識看向傅聞聲,他託着下巴專心看手機。
我想打圓場,訕笑說:「聞聲他特別愛喫炒雞蛋的。」
話音未落,傅聞聲笑了一聲。
「是啊,也就它沾點葷了。」
我垂下眼,心中茫然。
短短三個月,眼前人變得如此陌生。
我一時分不清,傅聞聲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媽放下筷子,拉着我起身。
「不打擾傅夫人了,我們這就走了。」
起身時,傅夫人突然臉上冰雪瓦解。
「哎唷,聞聲開玩笑呢,可別當真。」
「你們照顧聞聲這麼些年,我該送些東西作爲答謝的。」
「家裏挺多物件的,你們隨便挑幾樣帶走吧。」
傅家別墅裏的奇珍掛畫、金玉麒麟、名品花卉,入目不暇。
哪怕是隨便一樣,都夠普通人半生喫穿不愁。
我媽慌忙擺手,傭人卻圍着我們,不讓離開。
媽推脫不過,只能探着頭,四下看了又看。
最後,她拉着我走進一個黑色冷清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拿走鏡子前的一隻水晶杯。
「那、就這個吧。」
突兀地,我聽到傭人一聲忍俊不禁的笑。
我媽慌道:「怎麼了?是不是太貴重了……」
夜色裏,一聲巨雷,暴雨傾盆。
傅夫人收回目光,笑着過來拍着我媽的手。
「沒事,雨大不好走,睡一晚吧。」

-3-
舟車勞頓,夜色漸深。
媽早就躺在牀上,疲倦地閉上眼。
喝了太多飲料,有些憋不住,我起身去找廁所。
路過一個房間時,卻隱約聽到傅夫人的聲音。
「這邊也捶捶……哎,真不像話,我兒子這些年過的什麼日子,連口肉都喫不上?」
「好在夫人終於把少爺尋回來了,您也是太過仁善,還送他們東西。」
「哎,我到底心軟,畢竟他們母子照顧了聞聲好些年。」
「只是我一想到自己兒子喫不飽穿不暖,還住在那種漏水的平ƭṻ⁷房裏,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窮人,就只配在廁所裏撿垃圾!」
「是啊夫人,所以我一早引他們到那處了。」
「顧嫂,還是你做事妥帖。」
僵在原地,有傭人路過,好奇詢問。
「您在找什麼?」
緩了幾秒,我回過神,勉強扯起一抹笑。
「請問,廁所在哪裏?」
傭人引着我過去,站在那裏,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這裏是我媽拿走水晶杯的房間。
還記得那些傭人圍着我們,只留下一道小口出去。
那方向就是對着這個房間,那裏居然只是個廁所。
頓時,被羞辱的憤怒和羞恥湧上心頭。
我渾身顫慄,回到房間拿出包袱裏被媽裹得嚴嚴實實的水晶杯。
窗外庭院燈火通明,視線所及,傅聞聲正在下面跑步。
我奔了下去,看到他身後跟着一條獵犬。
傅聞聲指向遠處草叢,吹了一聲口哨。
「小七,去撿回來!」
獵犬衝進草叢,叼着一個物件跑了回來。
傅聞聲拍拍它的頭,又把物件扔向另一個遠處。
只是可惜,這次丟進了我面前的噴泉裏。
我這纔看清,那是一隻彩陶娃娃。
傅聞聲過來時,陡然對上我的視線。
我啞着嗓子,止不住地紅了眼眶。

-4-
19 歲那年回家的路上,電線杆上貼着一張廣告。
投資理財,百倍回報。
因爲迫切想改善生活,我被騙走了兩個月的伙食費。
不敢跟任何人說,晚上躺在牀上弓着身子,餓得滿口苦水。
昏昏沉沉間,被人從身後攬住。
「誰欺負咱們夏羅了?可以告訴我嗎?」
傅聞聲溫柔的嗓音讓我再也忍不住,我訴說着滿腔苦悶,委屈不已。
第二天一早,傅聞聲端着香噴噴的炒雞蛋走進來。
「我去了警局,替你把錢要回來了。」
牀頭擺了好幾張紅鈔票,我又驚又喜,抓着他使勁晃。
「傅聞聲,你是超人嗎?怎麼這麼厲害?!」
其實傅聞聲不是超人,也沒有超能力。
海外詐騙能追回錢財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他爲了不讓我自責,不讓我捱餓,把自己的生活費全給了我。
那時候傅聞聲整天都跟着導師泡實驗室,晚上還要接我回家。
我沒腦子,心眼又實,沒看出他日漸虛浮的步子和蒼白臉色。
直到那天他連人帶車摔在地上,我才嚇蒙了。
傅聞聲輸了三天的營養液才勉強恢復體力。
他一睜開眼,我就使勁罵他,罵着罵着就紅了眼眶。
傅聞聲笑了笑,百般無奈。
「別哭啊,哭得我心疼。」
我別過臉:「我可沒哭!你敢騙我,以後再搭理你,我是豬!」
「那怎麼辦呢?」傅聞聲捂住胸口,裝作心痛,「下週生日,某人的禮物要收不到了嗎?」
我硬着嘴不說話,第二天偷偷去鎮上問了先生。
先生說,捏一隻彩陶娃娃送給愛生病的人,可以保佑他一生無病無災。
傅聞聲在實驗室經常熬通宵,長期飲食不規律讓他患了胃病。
有時候發作起來,疼得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出來。
爲了這隻娃娃,我熬了三個通宵,眼睛都睜不開了。
傅聞聲 20 歲生日那天收到它時,把我緊攬進懷裏。
「夏羅,我怎麼配得上……」
「怎麼不配?你值得一切最好的!」
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拍他肩:「傅聞聲,以後找了嫂子,可別忘了我。」
他抿緊脣,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怎麼可能忘了自己喜歡的人。」
心突然跳得很快,臉頰一片熱,我趕緊低下頭。
臉被人雙手捧起。
「等實驗出了成果,我就能申請初創公司了,某人能不能等等我,也別忘了我?」
望進一雙深邃的眼底,我像被蠱惑了,啞然回應。
「我怎麼可能……不等你呢。」

-5-
我氣得發笑,舉起水晶杯。
「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東西,還給你!」
傅聞聲掀起眼皮,語氣漫不經心。
「收着吧,雖然是母親不用的漱口杯,對你們來說也價值不菲。」
「傅聞聲,你爲什麼突然這樣!」
我這才知道,我們去的房間不僅是個衛生間,連那隻水晶杯也是不用的漱口杯。
「你怎麼能這樣羞辱我們,你怎麼忍心……」
話音未落,手被人溫柔牽起。
媽出現在我身後,拍了拍我的肩。
「乖,不值得。」
媽媽站在我身旁。
「傅聞聲,我養了你 13 年,喫穿用度,問心無愧。」
「今天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斷了聯繫,這樣報養育之恩,是嗎?」
傅聞聲牽着狗,神情在夜色裏隱匿不清。
良久,他自顧自笑了笑。
「您自己捫心自問,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身後傳來傅夫人的聲音。
「算了,兒子,我早打聽了,他們遇了難處,這纔來找你。」
「兩個打秋風的,拿了錢就走了,別較勁氣壞了自己。」
我回過頭,不可置信。
「你怎麼能這麼認爲我們?」
傅夫人打了個哈欠。
「體面我已經給夠了,這杯子也值個十幾萬,拿了好處就走吧。」
「別再來打擾我兒子了。」
「下次,我可沒這麼好臉色。」
年少的自尊心令我幾乎崩潰。
我哽着嗓子,拿起水晶杯就要砸在地上。
低着頭沉默許久的媽一把拽住我,壓着我鞠了一躬。
「感謝您,今後我們不會再來打擾您。」

-6-
我們是連夜走的。
坐在火車上,鬱氣泄了洪般。
我不堪,不解,不甘。
這股痠痛鬱氣變成了扭曲的怒火,咆哮着衝無辜的女人發泄。
「媽!你爲什麼把水晶杯帶走!」
「他們那麼看我們,你,你就不會羞恥嗎!」
「還是說你像她說的那樣,根本不是去看傅聞聲,而是爲了!」
這句話太過傷人,當我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媽坐在一旁,這才機械般抬了抬胳膊。
我知道,她想像小時候那樣摸我的頭,卻半晌垂下。
在一片沉默聲中,我混亂地睡着了。
晃晃蕩蕩的夢裏,我夢到許多美好的過去。
夢到初見傅聞聲那年,我們帶他去喫了一碗麪條。
他嘴上說不餓,卻喫得又急又快,麪條都從鼻țŭ̀₆子裏出來了。
我媽笑着說:「喫慢點,小心噎。」
背地裏,卻又把自己那份添進他碗裏。
給他遞紙時,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尷尬又失措。
夢到一個夏天的午後,客人急着要貨。
媽蹬着堆滿貨品的三輪車,上坡時汗水淌了一臉。
小小的我和傅聞聲追上來,使勁在後面推。
車子終於上了坡,媽走前給我們買了一根棒冰。
「乖孩子,快去學校吧,老師該記名字了。」
傅聞聲和我一路奔跑,笑聲迴盪在夏風裏。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盛開在路邊,前方是一路平坦。
又夢到,傅聞聲考上大學,在實驗室裏驚豔導師。
導師說只要繼續鑽研,他會大有成就。
那天我放假去送飯,導師調侃我們。
「難怪學校裏的女孩子聞聲一個也瞧不上,原來是早被人預定了,還是個男孩子。」
饒是平時再大大咧咧的我,也鬧了個紅臉,不敢說話。
傅聞聲穿着一身白大褂,低低笑着回應。
「是啊,這顆心一早就裝給某人了。」
畫面閃回,傅聞聲穿上華貴西裝,下一秒,站在噴泉下冷笑。
「簡夏羅,你配嗎?」
彩色的幻夢扭曲瓦解,世界剩下一片黑。
我驟然睜眼,媽蜷縮在座位上,病骨嶙峋。
我顫抖着伸手,惶恐不安地說。
「媽?」

-7-
媽是過量服用止痛藥走的。
醫院裏,醫生止不住搖頭。
「一個月前我還見過她,是胰腺癌,她說想治。」
「得知治療需要大幾萬,她開了些止疼藥就走了。」
明明很簡單的幾句話,可合在一起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我從包裏拿出水晶杯,掀開一層又一層的厚油紙。
「你看,這隻水晶杯值十幾萬呢,我們有錢的,求求你治治她吧,好不好?」
醫生和一衆護士看着我,一時沉默難言。
我這才明白,我生命構成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隨風逝去。
我這才明白,媽帶我去找傅聞聲是想得到一句好好的道別。
可傅聞聲沒有好好說再見,我也是。
直到最後一刻,我還在質問媽的居心。
太可笑,太可恨。
……
我拿着水晶杯去了當鋪,好聲好氣討了個好價錢。
媽怕吵,我就把墓址挑在偏僻的後山。
鄰居打來電話。
「你家電費兩個月沒繳了,抄電錶的說要停你家電了!」
「我搬走了。」
回憶是困人泥潭的籠,如果繼續留在那裏,我就會爬不起來了。
「不住了?那留個地址唄,萬一那小子以後回來找你……」
我笑了笑。
「他來找,您就說我死了。」
這些天驟雨不停,滴答落了一身。
我撐傘站在墓地,望着眼前小小的碑。
輕聲地、認認真真告了別。
從此以後,千山我獨行。

-8-
五年後,我去了 A 市一家小醫院任職。
從出租屋裏醒來,四圍白牆,時鐘滴答作響。
我穿好衣服,給貓續了糧,臨走前,照常和媽的照片說了再見。
到了科室,聽到同事正在談論什麼。
「聽說了嗎?朝陽街發生火災,燒燬了路邊一輛豪車,車主的未婚妻當時正在裏面休息,人沒事,但也嚇得不輕。」
「這有什麼稀奇的?」
「你不知道,那車主好像大有來頭,院長通知我們務必派人去看看對方傷勢。」
話音未落,電話又響了起來。
同事無奈接起,語氣委婉。
「院長,咱們急救科資源緊張,實在抽不出空,要不您看看安排別的科室去?」
電話那頭欲言又止:「那位指名要簡夏羅過去。」
周圍投來目光,正在處理文件的我手上一頓。
「行,我現在過去。」
到了朝陽街時,雖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設,可在看到傅聞聲的瞬間,還是生了恍惚。
五年不見,他徹底褪去了曾經的溫煦,整個人透骨的冷。
看到我那刻,他的眼底波濤洶湧。
「簡夏羅。」
我沒說話,拎着醫藥箱走向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個清麗白皙的女孩兒,穿着白裙白鞋,棕發及腰。
她伸出受傷的右臂,向我示意。
「胳膊肘被車門剮蹭,有些破皮,我現在給你上點碘伏。」
「別的地方沒事嗎?」
「從外表看是這樣,如果不放心可以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上藥時,我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條黑曜石手繩。
恍惚記起幾年前的一個午後,我在雜誌上看到這條手鍊。
「我最喜歡黑曜石了,傅聞聲,你買給我好不好?」
媽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笑:「一百萬,把咱們聞聲賣了都買不起。」
我抱胸哼道:「傅聞聲,你不買,那我就不等你了。」
牆上葡萄藤結了果,襯得傅聞聲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生輝。
「我一定會努力的。」
她果真是他的未婚妻。
我蓋上醫藥箱,起身。
「傷口處理好了,不多打擾了。」
轉身的瞬間,左手被一把拽住。
「簡夏羅,不打算說點什麼?」
望進曾經心上人的眼底,那裏是滿目瘡痍。
我曾困惑過,不解過,無數次在夢裏質問他。
爲什麼這樣對媽,爲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
我閉了閉眼,此刻連多說一句都覺得沉重。
「傅聞聲,別做多餘的事,五年前我們就到此爲止了。」

-9-
回醫院後,還沒來得及到位,科室突然通知我升職。
一時沉默,覺得太過湊巧,可科室衆人又笑眯眯恭喜我。
「你來這裏這麼久,工作又認真負責,升職是正常的。」
我不好多說,只能點頭感謝。
可第二天,我又被升職了。
衆人看向我的目光開始有些不解。
第三天,院長的升職電話又打了過來。
這ţŭ⁷一次,衆人議論紛紛,開始逐漸產生敵對的情緒。
「簡夏羅,這些文件幫我們一起打了。」
又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手頭的事,捧着大堆文件下樓。
頂着日頭回去時,看到有同事拎着一大袋東西。
「今天生日,請大家喝奶茶哈!」
坐回位子,眼見一杯杯奶茶分了出去,唯獨漏了我的。
最後那位同事經過我身邊,我扯了扯嘴角。
「生日快……」
下一秒,桌上的剛接了水的茶杯被碰倒在地。
一樁樁一件件,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我喘不過氣。
在第四次電話打來時,我終於忍不住跑去院長辦公室。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院長尷尬道:「小夏,你工作很好的,認真負責,我也是不得已。」
「是誰?」
院長終於欲言又止,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我吸了口氣,向院長要了號碼打過去。
電話那頭被一秒接起。
「傅聞聲?」
「是我。」
「爲什麼這麼做?耍我很有意思是嗎?」
那頭不說話,我氣得發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給我升職,最好給我升到院長,我還感謝你!」
一旁,院長慌忙擺手,嚇得滿頭大汗。
「簡夏羅,你不會升職了,接下來我會讓他開除你。」
「一路高升到跌入泥潭,簡夏羅,那滋味應該不錯。」
究竟還要遭受多少次羞辱戲耍才足夠?
偏偏,我毫無自救的辦法,偏偏,有權有勢的是他。
我攥緊手,喘不過氣,卻仍本能地尋找着破局的辦法。
「傅聞聲,我們需要談談。」

-10-
週三下午,傅聞聲一早在醫院樓下等着。
黑色邁巴赫旁,他一身鉛灰色的商務西裝,襯得身形修長。
見我下來,他掐了煙,替我開門,又遞過來一顆茉莉糖。
以前暈車的時候,傅聞聲都會在口袋裏爲我備一顆糖。
我垂着眼,當作沒看見。
傅聞聲也沒多說,發動了車子。
車子駛過咖啡館,向着市遊樂場行進。
「傅聞聲?」
「別多想,未婚妻生日,去挑點禮物。」
我閉了閉眼,沒說什麼。
半小時後,下了車,四周人聲鼎沸。
正逢節日,粉白黃的氣球擠滿了藍色天空。
傅聞聲大學畢業那年,也帶我去過遊樂園。
只是那時沒條件,我只看了一眼,就拉着他走了。
「我也不是很喜歡這裏,又吵又擠,走啦走啦。」
最後傅聞聲在大門口給我買了一隻響尾蛇氣球。
五塊錢,學校的一頓飯錢,好貴。
我不願意要,卻又忍不住盯着看。
傅聞聲把氣球塞進我手裏,眼眶卻有些發紅。
「等我以後有錢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迴歸現實,手裏多了一隻氣球,只是和當年那隻再也不一樣了。
我木然地看着他。
「傅聞聲,你什麼意思?」
他看着我,那副表情,彷彿還很愛我。
「以前說過的,現在我都能做到。」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可能!」
這句話沒騙他,在急診科工作這兩年,我認識了一位消防員。
他正義樂觀,敢於面對一切不公。
喜歡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鬆開手,氣球隨風飛上了天。
「傅聞聲,兌現過期的承諾,只會徒增噁心!」
傅聞聲攥緊我的手,良久笑了。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對你們改變態度?」
「你媽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她蹉跎我整 13 年。」
「我恨你們不應該嗎?」

-11-
這句話猶如當頭一棒,砸得我頭腦一片空白。
「不可能……」
「不可能?或許你可以回老家看看,說不定能翻出一張車票。」
「她就是坐着那趟車去見我母親,也是那時對母親隱瞞了我的身份。」
喉間梗着,說不出話。
原來那些年他過得從來不開心,他認爲是媽拖累了他。
「傅聞聲,你覺得是我們欠你?」
「不然呢?」
他回答得那麼快,那麼理所當然。
我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朦朧。
「我明白了,所以你不打算放過我,對嗎?」
傅聞聲點了根菸,雲霧裏看不清神情。
「錯不在你,可你媽已經死了,現在要由你來補償。」
「簡夏羅,我要你陪我三年。」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會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路可走。」
傅聞聲撫過我的臉,把房卡塞進我手裏。
「乖,明天在這裏等我。」

-12-
人是不能一直陷在回憶裏的,那是個深淵,會讓人徹底迷失。
我坐車去了青城區,回到這個我一度不敢再去的舊日故居。
再度踏進這裏時,心情竟有些平靜。
木門吱呀撞在牆上,身上落了一層灰。
走進媽的房間,那個上鎖的櫃子已經壞了,掉下一半門。
打開櫃子,裏面裝着些讓人記憶猶新的東西。
我幼年用過的一塊口水巾,家裏常備的替補紐扣,還有……曾經傅聞聲送給她的一支鋼筆。
翻到最底下,我終於看見那張車票,從青鎮到南麟市。
傅家就ƭũₑ在南麟。
傅聞聲白天的話在耳邊響起,字字劈鑿想讓我接受這個事實。
回憶在腦海裏不斷叫囂,逼着我想起五年前火車上對媽的那句話。
「你難道像傅夫人說的那樣根本不是去看傅聞聲,而是爲了!」
我低笑一聲,掏出手機。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傅聞聲些許愉悅的嗓音。
「簡夏羅。」
那天火車上沒能好好告別,成爲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無數次午夜夢迴,我都希望改變那天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我希望那時的我能信媽,也同樣如同今日。
我笑了笑,輕聲說道。
「傅聞聲,我不會再信你了。」
「你可以試着強留我,留給你的會是一具屍體。」
那頭驟然一怔,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夏羅,你在哪兒?」
打火機滾落在地,金紅的火舌舔上身後窗幔。
我坐在沙發上,望向庭院。
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仍舊枝丫繁茂,竹編躺椅還在晚風裏輕晃。
好像下一秒,媽就會從廚房裏拿着鍋鏟出來。
「聞聲,夏羅,喫飯了!」
幼年的我就坐在這裏,興奮地奔出去。
「來啦!」
閉上眼,心底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意識消逝前,好像聽到呼嘯的風聲。
一抹紅躍過濃煙,將我席捲進炙熱的懷抱。
齊鳴急促的喘息響在耳邊。
「我又抓住你了。」

-13-
和齊鳴初識,是一次大樓縱火事件。
很不巧,當時我就住在那裏。
被鳴笛聲吵醒時,我才發現自己被大火包圍了。
四處濃霧,根本辨別不了方向。
我迅速把牀單剪開,撕成一條一條,首尾打結,做成求生繩。
我抓着繩子一頭,探頭看向窗外。
底下有許多消防車和抱着水槍的紅衣消防員。
其中一個,也就是齊鳴,看到了我。
我把繩子一端扔下高樓,可底端只到四樓。
我把繩子拉回來,四下環顧,最後把我的貓綁住,小心放下去。
它很聰明,半途踩着窗欄躍進了樹梢。
也是那時候我才隱約覺得自己的求生慾望並不是很強烈。
做完這一切,我坐在地上發呆。
大火把天空都映得火紅,就像那個滿天火燒雲的傍晚。
心底隱約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我張開手,迎接着什麼。
下一秒,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淋了一身。
我氣得抹了把臉,站起來朝底下看。
剛纔那個消防員,拿着水槍對準了我附近的窗戶。
他使勁向我招手,示意我下來。
他的手揮得好急,好像格外害怕我這條不值錢的命葬送在這裏。
是掉下四樓摔死,還是呆在這裏被燒死,好像橫豎都沒什麼好結果。
可鬼使神差地,我還是抓住了繩子那端。
好吧,那就試試看。
再努努力,總會有好結果的,是不是?
我翻了下去,死死抓着繩子往下滑。
自始至終,那股水流都一直在我身旁流淌,到最後我都分不清,臉上的是水還是淚。
繩子到頭了,我在四樓半空晃盪,水流聲也停止了。
人們看到我,開始紛紛把氣墊往我身下地面拉。
掌心傳來布匹細密的撕裂感。
恐怕是來不及了,火太大了,繩子要被燒斷了。
好可惜啊,明明只差一點。
掉下去的瞬間,一隻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掌心。
猝然抬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眸子。
「抓住你了。」

-14-
「齊鳴!」
猛地睜眼,對上傅聞聲略帶審視的視線。
他伸出手,我下意識向後一縮。
傅聞聲的動作一頓,嘆了口氣。
「兩清了,成嗎?」
我低下頭,手裏多了一枚絲絡乾淨的橘子。
「我不會再欺負你,我們試着重新開始,我們……」
我忍不住打斷他:「傅聞聲,你他媽早幹嘛去了?」
他一頓,神情有些失措。
顫着脣,始終說不出那句話,我閉緊了眼。
「能不能讓我走?」
傅聞聲盯着我。
「夏羅,我需要你。」
「可我不要你!」
我推開他,掙扎着下牀。
門這時被打開,齊鳴一身白 T 黑褲,拎着早餐站在門外。
「傅先生,請問您對我好不容易救出來的病患在做什麼呢?」
我欣喜地笑了,朝着齊鳴的方向跑過去。
傅聞聲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拽住我的手。
「我不許你走!」
齊鳴笑了笑。
「現在外面一堆記者,正在等着採訪這起自焚事件的起因。」
「如果您還想體面離開這裏,就自覺點吧。」
傅聞聲盯着他,半晌不說話。
齊鳴握住我的手,低頭輕聲安撫。
「別怕,我帶你走。」
離開前,齊鳴回過頭,對上傅聞聲的視線。
「說到底,權勢名聲對你更重要。」
「像您這樣隨意玩弄他人真心的人,永遠也不配得到真愛。」

-15-
我被齊鳴帶回了家,窩在沙發上,有些心虛地看了他一眼。
齊鳴很不高興,剁菜的刀在案板上哐哐響。
我怕他切掉手指頭,只能躊躇着開口。
「別生氣……」
齊鳴轉過身,眼眶卻有些紅。
「你對不起我。」
「我……」
我無言以對,因爲那次大樓失火,齊鳴爲了救我衝上四樓。
揹我下來時,被倒塌的木板砸中左腿,上面至今有一塊消不掉的疤。
心裏過意不去,我請他喫了好幾次飯。
得知他父母早亡,心裏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
他知道我的過往,也知道我在青鎮有個家。
那時候我承諾過了,一定會好好地,努力地活着。
可如今,傅聞聲出現了。
他不願意放過我,我沒辦法。
我垂着眼,嗓音無比沙啞。
「齊鳴,我努力過了。」
「那就再努力一點,好不好?」
他在我身前蹲下,握住我的掌心。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孤單,想要有個家。」
「跟我試試吧,好不好?」
他仰頭看着我,神情那麼真摯。
一瞬間,我就泣不成聲。

-16-
齊鳴給了我一本筆記本。
「隊裏在灰燼裏發現了一個鐵盒子,裏面是本筆記,我想應該對你很重要。」
齊鳴要走,我拉住他的手。
他笑了,在我身邊坐下。
筆記本被打開,媽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
xx07 年 4 月 6 日:
今天收拾聞聲的衣物,發現他口袋裏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地址,我想那是聞聲真正的家,我決定去尋一尋。
xx07 年 4 月 9 日:
心情複雜,聞聲原來是南麟傅家的長子,傅夫人在一次旅遊時弄丟了他。可後來她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就不再花功夫去尋聞聲了。
我告訴她聞聲的身份,她卻說孩子多年沒在她身邊教養,一定粗鄙不堪,她不想認。
怎麼會呢?聞聲是多好的孩子。
xx07 年 4 月 10 日:
傅夫人讓我回去,說聞聲的死活她懶得管……怎麼有這樣做母親的?
算了,我早決定養他了,只是得瞞着些,省得他傷心。
筆記時間到傅聞聲迴歸傅家的一個月前。
2019 年 5 月 13 日:
「傅夫人的小兒子殘廢了,她要接聞聲回去。」
「希望聞聲得償所願。」
自此爲止,我都沒發現任何異常。
甚至還因爲拼湊出一個真相而感到雀躍。
直到我看到筆記最後一頁的那行字。
「孩子,這條路上一片黑,你走得太快,媽替你擔心。」

-17-
我想了很久,思考媽爲什麼要說這句滿含隱喻的話。
齊鳴讓我試着比對那行字上的日期。
我思來想去,竟發現和傅家小兒子出事同天。
齊鳴迅速託人查了他的行程資料。
很快對方就發了文件過來。
六年前,傅家小兒子作爲資方去傅聞聲所在的大學參觀,卻誤觸化學試劑,導致小腦損傷,半身癱瘓。
聯想到媽的話和傅聞聲所學專業,我打了個寒顫,心中惶然。
傅夫人沒去過家裏,怎麼知道我們住着平房,怎麼知道那裏漏水?
又怎麼會平白認爲她兒子喫不飽穿不暖?
所以那天逼我們走的不是傅夫人,是傅聞聲。
他一直都在計劃着回去。
他騙了我。

-18-
傅聞聲回去後的第四天,公司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他的弟弟恢復了意識,在醫院曝光了他的行徑。
發佈會上,傅聞聲的舉止依舊泰然自若。
「我的弟弟多年前大腦受損,如今醒來,依舊意識不清。」
「醫生已經判定他得了被害妄想症,診斷證明也對外公開,請外界不要過多猜測,今天的發佈會到此爲……」
下一秒,傅家那些一直敵對他的守舊派衝上臺。
他們手裏拿着一本筆記,對着記者痛斥。
「這是傅聞聲養母的筆記本,上面記錄了傅聞聲的一切罪行。」
「謀殺親弟弟,捂嘴受害者,他不配做我們傅家的掌權人!」
那一天,因爲傅家人的親自作證,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傅聞聲被護着上了車,離開前望着車窗外洶湧的人潮。
他想起那天簡夏羅衝進公司,狠狠給了他一拳。
「你說媽隱瞞你的身份,拖累了你,讓你白白受苦 13 年。」
「當真?!」
他沒說話。
簡夏羅看向他的眼神一點點染透厭惡。
「傅聞聲,你會遭報應的!」
果真,他的話成了現實。
傅家信譽一落千丈,股權動盪不安。
爲了填補漏洞,他苦心經營五年的產業幾乎消耗殆盡。
連續週轉半年多,公司才轉危爲安。
庭園裏的雪落了整整一月,這天終於放晴。
傅聞聲伏在辦公桌上,連續加班了十多天,已經撐不住睡着了。
下屬敲門進來,機械地重複着同一句話。
「老闆,這是今天的文件,您過目。」
傅聞聲捂着胃,勉強直起身。
「放這兒。」
半小時後,他的未婚妻Ţũ̂⁴許晴拎着東西進來了。
他望着那個袋子,希望裏面會是一頓早餐。
許晴笑眯眯地撒嬌。
「今天我在拍賣行買了喜歡的東西,只是生活費又花完了……」

-19-
她擠眉弄眼,衝他暗示。
袋子被打開,是一雙粉色鱷魚皮的皮靴。
胃更疼了,他咬緊牙關,什麼話也說不出。
許晴拉着他的胳膊晃,動作間露出手腕那條黑曜石手繩。
一瞬間,他脫口呵斥。
「你從哪兒拿的它!」
許晴被嚇了一跳,起初還蒙着眼淚裝可憐。
直到對上他冰冷懾人的視線,她這才慌了神。
「我,我在你房間抽屜裏看見的,我以爲是給我的……」
下一秒,脖子被一把攥住。
「摘下來!」
許晴翻着眼,艱難摘下手鍊,落荒而逃。
良久,傅聞聲抓住那條手鍊,顫抖着抵在眉心。
第一次投資成功時,他花了一百萬買下它。
那是簡夏羅離開的第二年,他時不時會打開看看,偶爾期待着他戴上的那天。
那會是個什麼場景呢?
他猜簡夏羅首先一定會興奮地跑來跑去,然後拉着他的手心疼。
「傅聞聲,賺這麼多錢辛不辛苦啊?」
「我不一定非要這條手繩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記憶裏的簡夏羅那麼清秀可愛,那麼真誠。
讓他幾乎不想相信,現在的簡夏羅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愛他。
突然地,他迫切地想見到他。

-20-
又一次接到院長電話時,我忍不住煩躁。
「您到底要做什麼?」
那頭欲哭無淚:「算我求您,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兒上,去一趟傅聞聲那兒成不成?」
我揉着眉心,想到平時院長對我的照顧,無奈起身。
傅聞聲約我五點過去,我懶得等,一早打了車過去。
剛用那張房卡打開門,之前那個女孩兒就迎了上來。
「聞聲把家裏門卡也給你了?」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她起身走向我,眼眶裏蓄滿了眼淚。
「認識聞聲前我就知道他有一個找了 5 年的人,那天看到你時,我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你。」
「可你知道嗎?我愛了他好多好多年,他早就已經承認我的身份了。」
「你們已經是過去式了,請你不要打擾我們了,好不好?」
下一秒,傅聞聲打開大門,出現在身後。
「你還敢出現在這兒?」
她渾身一顫,猶豫了片刻,咬牙踩着高跟走了。
沒等我說什麼,傅聞聲把文件包放在沙發上。
他坐了下來,低頭點了根菸。
「筆記的事,是你做的嗎?」
他果然是來算賬的。
「對,是我。」
我笑了笑。
「傅聞聲,我們這樣纔算兩清。」
「從此以後,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否則……」
我會親手把你送進監獄。
傅聞聲抬頭看我,眼裏是很深的掙扎。
「我和許晴是合作關係,未婚妻也不過是個幌子。」
「你想說什麼?」
視線掃過茶几上擺着的一樣東西,我瞬間錯愕。
「我想說,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
下一秒,我忍無可忍,抓住那個彩陶娃娃砸在他身上。
「傅聞聲,你裝什麼深情?!」

-21-
五年前被傅聞聲扔給狗咬着玩兒的那隻娃娃,現在被他放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訴我他一直都有好好珍惜。
娃娃碎了一地,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
傅聞聲眼睫微顫,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夏羅,我是認真的……」
我拼命忍住起伏的情緒,直到重回平靜。
「你知道的,我們回不去了。」
我閉了閉眼,終於說出了心底一直想說的那些話。
「傅聞聲,我們有一萬次機會可以重歸於好,可我最黑暗的那五年裏,你從沒出現。」
「你那麼聰明,那麼有權有勢,想找到我真的很容易,是你不想罷了。」
媽死的第一年,我搬了家,住進最便宜的出租屋,安眠藥整片整片地吞。
夢裏那些讓人心碎的回憶依舊糾纏着我,我曾在無數個夜裏咆哮着醒來,抱着貓痛哭戰慄。
我也無數次想象過傅聞聲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和我解釋他的苦衷。
我和媽那麼愛他,肯定會原諒他的。
可是沒有,他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電視裏播放着傅家那位繼承人,如何風光沉穩,如何運籌帷幄。主持人問他:「您一路走到現在,最感激的人是誰?」
傅聞聲坐在那裏,笑容得體:「首先最感謝的,當然是我的母親傅夫人。」
接下來,他把所有人都感激了一個遍,唯獨漏了媽。
我們就像他遺忘在久遠過去最不堪的回憶,面目斑駁。
其實不能說傅聞聲從沒對我有過半分真情,那是不切實際的。
他會在寒冬裏等我下課,懷裏捂着我最愛喫的七彩小饅頭。
也會在外面刷一分錢的盤子,只爲湊齊一百塊買我很想要的錄音機。
可當我看到媽的筆記時,心中惶然。
在那些無數個自以爲心有靈犀的瞬間,他究竟含了幾分真心?
我仰着頭,發現記憶裏的悸動已經那麼遙遠,遠到再沒有半絲感覺。
終於釋懷地笑了。
「謊言裏摻雜着幾分真心的愛,既拿不出手,我也不稀罕。」
「我和齊鳴在一起了,傅聞聲,我們結束了。」

-22-
清明節這天,我帶着齊鳴來看媽。
也許是有好心人路過,給媽的小家打掃得很乾淨。
地上開滿了不知名的小白花,生機勃勃地,特別討喜。
打開籃子,齊鳴和我一起給媽點了香,燒了紙。
「媽,我們來看你了。」
別埋怨我一直不出現,我只是……不敢面對。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愛的人,也同時擁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
齊鳴磕了個頭,語氣虔誠。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夏羅,不讓他受傷難過。」
我偏過頭,調侃他。
「叫什麼?」
「……媽。」
紙錢成灰散落天際,落在臉上像帶着溫度的指尖拂過。
「媽,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和齊鳴十指緊扣,各自的無名指上都戴了一枚素銀戒指。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好好地,跟媽道個別。
「我走啦,媽。」
轉身時,一個模糊的人影一晃而過。
我短暫凝視了一秒,裝作沒看見。
和齊鳴回到鎮上,我們在那裏買了一棟房子,不大,剛好容得下兩個人。
院子裏種了些鳶尾花和無盡夏,期待在這個夏天會長成一片花海。
久遠的從前,媽也愛在老家的院子裏侍弄着這些花。
那時候我在躺椅上睡眼迷濛,問媽爲什麼這麼喜歡無盡夏。
「媽和你爸爸初見時,就是一片無盡夏的花海里。」
那時我有些避諱提到爸爸,因爲同學們總說他是殺人犯,說我是罪犯的兒子。
長大後我才知道,媽年輕時候在樂團匯演,被一個富二代看上。
幾次示好失敗,他就說媽假清高,和人在巷子裏圍住她,想要毀了她。
爸爲了救媽,才失手殺了人。
爸進去前,讓媽別等他,找個好人嫁了。
媽沒有,她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家。
可是媽不知道,有人花了錢打點,爸永遠也走不出監獄了。
媽站在碧色裏,對我微笑,風吹起她潔白的裙角。
「你爸爸的愛是最拿得出手的,他永遠滿心滿眼都是我。」
「所以相應的,媽永遠也不會離開他,離開你。」

-23-
回過神來,已經臨近傍晚。
我走到大門處,準備關上門。
抬起眼,傅聞聲就站在那裏,直直盯着我。
第一秒沒認出他,他變得很瘦,身形憔悴。
「你……」
沒等我說完,齊鳴過來,把我擋在身後。
「您有什麼事?」
傅聞聲的目光自始至終落在我身上。
「我以爲,你一直不願意回到這裏……」
我一愣,笑了笑。
「嗯,但現在齊鳴陪着我。」
「怎麼了?還有事嗎?」
表面平靜,其實我心裏有些沒底。
我怕他太偏執,求而不得,會做出傷害齊鳴的事。
傅聞聲沒動作,只是點了根菸。
「夏羅,那次競賽,你說我得了第一就給我做一頓飯。」
「你愛偷懶,從來沒兌現過這承諾。」
「再做一次吧,之後,我們……」
剩下的話他沒再繼續,可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傅聞聲這人還算說到做到,如果這事一頓飯就能解決,那我配合。
跟傅聞聲離開時,齊鳴不放心,緊緊拉着我的手。
我摸摸他的臉,讓他放心。
一路上烏雲密佈,到達傅聞聲住所時,已經下起了暴雨。
下車時,傅聞聲給我撐傘,自己淋溼了半邊肩膀。
打開門,漆黑的大理石閃爍着冷硬光澤,除了大廳正中央躺着的碩大沙發,一片空蕩。
我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敲了兩個雞蛋。
傅聞聲坐在沙發上,盯着我的背影一言不發。
十分鐘後,我端着盤子放到桌上。
傅聞聲緩慢又安靜地喫完了那份炒蛋。
他低着頭,左手一直按在腹部,神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我坐在他對面,忍不住開口。
「13 年,你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我很好奇,你爲什麼突然對我死纏爛打?」
「還有其他原因,是不是?」
傅聞聲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夏羅,想和你在一起這句話一直是真的。」
「但是現在,我放棄了。」
太輕易得到想要的答案,我起身,向他確認。
「當真?」
「走吧。」

-24-
傅聞聲視角:
簡夏羅邁着雀躍的步子離開時,他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
他躺回沙發,回憶着從前。
如簡夏羅所說,從一開始的見面,就是滿腹算計。
遺落街頭的第一年,他就計劃着回去。
被乞丐圍毆掉進下水道是假的,只是爲了博得簡夏羅母子的同情。
他在角落裏看得清楚,在這醜惡現實的世界,只有那對母子會喂一條早就快死的流浪狗。
那對母子果然把他帶回家,只可惜,窮。
爲了讓簡夏羅母親把他送回傅家,他時時吐露對舊日家園的懷念。
簡夏羅母親在那天發現他口袋裏早早準備的紙條,如他所願去見了母親。
回來後簡夏羅母親就寫了筆記,他想法子看到了內容。
原來他母親生了小兒子,並不希望他再回去。
得知這個事即時,他心裏並沒什麼波瀾。
他這個人目的性很強,也沒什麼多餘的柔情。
只要能回去就夠了。
可他那時身無所依,只能裝乖賣傻等待成長。
在這段時光裏,這個叫簡夏羅的少年總是捧着一顆真心糾纏在他身邊。
起初覺得演戲很麻煩,可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不清楚某一天笑起來的時候,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假裝了。
真心和虛僞的界限開始分不清。
他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也曾一度動搖過。
也許和簡夏羅母子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小鎮裏也不錯。
直到那天他在學校裏見到了傅家的小兒子,自己的弟弟。
光鮮亮麗,趾高氣揚。
隨手就撕毀了自己寫了半年的實驗報告,斥責是坨垃圾。
他心裏冷笑,狂烈的嫉妒和怨恨席捲而來。
於是他設計害了自己的弟弟,讓他壞了腦子,癱瘓在牀。
母親爲了穩住父親遊離的心,心急之下把他認回家。
她那時知道自己在外的兒子會是頭豺狼嗎?
她不知道。
所以她被騙得公司、財產、股份,通通都交給了他。
她羞辱簡夏羅的那隻水晶杯,也被他親自收了回來。
玻璃碎片一點點塞進她嘴裏,她眼底都是眼淚,直到最後都在祈求他放過自己。
成爲傅家掌權人那天,他去墓地看了簡夏羅的母親。
她被埋葬在青鎮後山,一個白花盛開的綠草地裏。
那年她來瞧他,滿心滿眼都是想念和關懷。
可那時母親還不信任他,也擔心這個養母會超過她生母的地位。
所以他裝作毫不在意。
母親說以後他會家族聯姻,不允許他和簡夏羅有瓜葛。
於是,他也拿着那隻陶娃娃,傷了簡夏羅的心。
可他怎麼捨得呢?
娃娃是仿品,真的那個一直放在他貼身的口袋裏。
他花了五年時間徹底站穩腳跟。
某天他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突然想起給簡夏羅的承諾。
「等我有錢了,你要什麼我都給Ṫű̂ⁱ你。」
寂靜的心在那天突然活了起來,他有些欣喜雀躍。
去找簡夏羅,去找他。
可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也是在那天,他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胃癌。
他在陽臺抽菸到天明,最後開車去了簡夏羅所在的醫院附近。
在那裏他碰到遭遇火情的許晴,他名存實亡的未婚妻。
許晴問他爲什麼會把公司開去青鎮,他想了想。
是爲了等他死後,把公司送給簡夏羅吧。
他那麼懶,如果知道公司離得那麼遠,估計是懶得去的。
之後,簡夏羅過來了,看到許晴時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他的心底驀地一痛。
「簡夏羅,你不打算說點什麼?」
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等他回過神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他甚至連個體面的再見都沒給簡夏羅。
他很想說,他沒有羞辱他, 沒有戲弄他。
他是真的, 想和他重新在一起。
這個念頭讓他着了魔,爲了強留他,只能編造一個又一個藉口謊言。
直到真相被揭露這天,簡夏羅給了他一拳,眼底再沒了一絲一毫的情意。
他以爲自己至少還能再活三年, 可醫生說病情進展很快。
最後的時光裏,他開車去了青鎮, 看望了簡夏羅的母親。
他給她的家打掃了乾乾淨淨,又想爲她上一炷香。
可怎麼都點不燃, 他放棄了。
接着, 簡夏羅就帶着齊鳴來了。
他匆忙起身, 走到山坡背面,簡夏羅看不見的Ṫŭ₇地方。
簡夏羅燒了很多紙錢, 說要保佑他媽在下面一輩子花不完。
他忍不住笑。
後來簡夏羅握着齊鳴的手, 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他的心才密密麻麻抽痛起來。
多久以前, 簡夏羅也這麼握着他的手, 說他們纔是一家三口。
他跟着簡夏羅去了他們買的獨棟小樓, 那裏種滿了無盡夏。
簡夏羅看到他,問他有什麼事, 眼裏一片澄澈。
心裏喘不過氣, 這一刻, 他知道沒機會了。
胃裏不停灼燒, 生命瓦解的痛感讓他感到無措。
他請求簡夏羅爲他做一頓飯,他答應了。
簡夏羅炒蛋做得很不走心, 連筷子也是甩在桌上。
他沒發現他滿頭的冷汗, 胃很疼,心也是。
簡夏羅問他, 他這樣一個人爲什麼會爲了他做到這個地步?
他其實自己也不明白。
可能是人生走到了盡頭, 發現錢權根本比不過一顆真心吧。
人就是這樣犯賤的生物,得到過的不珍惜,失去了又想拼命挽回。
簡夏羅問, 他能走了嗎?
他說不出半個字, 最後竭盡全力。
「走吧!」
簡夏羅走得很快, 邁着雀躍的步子走地, ⻬鳴就在外面等他。
他的未來就在外頭等他,只是這一次,那個人再也不是他。
他不敢出聲, 怕在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祈求。
別走,別丟下他一個人。
至少,好好道個別。
對了,他突然想起來, 簡夏羅的母親在臨走前沒能得到一個好好的再見。
所以因果輪轉, 如今他也不得瞑目了。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好想再聽一聽他的聲音, 可是……
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想。
這樣好的簡夏羅,下輩子再也別遇到他了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8 分享
相关推荐
    不聞夏聲-PIPIPAPA故事會

    不聞夏聲

    傅聞聲被傅家認回後,我媽連夜坐火車看望他。 傅夫人要感謝我們,我媽惶恐,只小心翼翼挑走一隻水晶杯。 臨走時,我 […]
    28
    誰傷了她-PIPIPAPA故事會

    誰傷了她

    照看女兒的鄰居搬走後,我領養了她的狗。 可這隻狗的行爲,讓我十分驚恐。 它總是趁我不在時,將女兒的褲子扒拉下來 […]
    26
    真千金她超富-PIPIPAPA故事會

    真千金她超富

    豪門認親宴上,父母送假千金千萬翡翠,卻送我九塊九的玻璃項鍊。 我氣得把東西砸爛。 假千金假惺惺勸我:「姐姐,這 […]
    34
    真千金回家,假千金竟是我福星-PIPIPAPA故事會

    真千金回家,假千金竟是我福星

    回山溝拜祭爺爺,我被幾輛豪車圍住。 中年夫妻衝下車一把將我抱住。 他們說我是沈氏失散多年的真千金,要接我回家。 […]
    18
    愛意遲來-PIPIPAPA故事會

    愛意遲來

    和程璟結婚第三年,我開始想離婚。 閨蜜覺得我瘋了。 「他可是萬里挑一的好男人,你到底爲什麼?」 程璟是滿分的丈 […]
    17
    正妃謀略-PIPIPAPA故事會

    正妃謀略

    瑞王心悅庶妹,卻偏偏求娶我。 只因庶妹說,我性子溫吞木訥,在府裏又不受寵。 若我來當這個正妃,她入府爲妾纔好拿 […]
    18
    林辰的觀察日記-PIPIPAPA故事會

    林辰的觀察日記

    ═════════════════ 來源來自網絡,請於下載後24小時內刪除。 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如不慎該文本 […]
    23
    我的房間-PIPIPAPA故事會

    我的房間

    高考後,一向戀家的我選了離家兩千公里的大學。 爸媽憤怒咆哮,「就因爲一個房間?」 對。 作爲一個家境小康的獨生 […]
    24
    嬌妻日記-PIPIPAPA故事會

    嬌妻日記

    男友患有尿毒癥。 為了給他換腎治病,我花光積蓄。 每天起早貪黑去工地賣盒飯和送外賣。 還自願捐贈一個腎給他。 […]
    22
    商韻-PIPIPAPA故事會

    商韻

    老年癡呆的婆婆走丟後,我推着週歲的女兒找了一整晚。 直到天光微亮,我才接到周宇電話,他說昨晚凌晨一點婆婆就已經 […]
    31
    被討厭的有錢人-PIPIPAPA故事會

    被討厭的有錢人

    我哥我姐都是同性戀。 我爹指望我傳宗接代。 我確實帶個老婆回家。 男的。 我爹想打死我,看見我老婆微微隆起的肚 […]
    16
    媽媽只對我粗心-PIPIPAPA故事會

    媽媽只對我粗心

    媽媽總是很粗心。 她把碘伏當成止咳糖漿逼我喝下。 醫生給我洗胃,她卻說: 「這醫生新手,根本不用洗胃,孩子受苦 […]
    24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