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良辰好時光

結婚十年,李明序遇到了真愛。
他要以單身的身份追求一個年輕女孩。
我撫平褶皺的家居服,點了點頭。
離開時,他又問:「梁辰,你全職這麼多年,離婚不害怕嗎?」
不害怕。
全職是我選的。
這樣的結局我也早有預料,萬全準備。
而那個女孩,就是二十歲的我。

-1-
清晨一如既往的繁忙。
我檢查完兒子李想鋼琴比賽的套裝和譜子,慌里慌張讓阿姨送走了他。
轉身。
李明序正單手扣西服從房間走出來。
眼神疏疏地落在我身上。
我以爲他會和平時一樣說:「你一定要像阿姨一樣穿着家居服忙前忙後嗎?」
但沒有。
他說的是「梁辰,我們離婚吧。」
我停下了撫着家居服褶子的手,望向他。
「我愛上了一個人。」
頃刻他冷淡的眼神比晨光還柔和,語調像羽毛輕搔搔地飄落:「她叫梁婧,是公司新來的實習生。」
「她明媚驕傲,眼眸比星辰還明亮……」
尾音消逝在看我時的失望中。
他以前也說過,我的眼睛比之銀河才一見鍾情。
只是,我現在老了,暗沉了。
李明序聲調放輕了些:「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梁辰。」
「我們從無到有,你全職多年,又生過大病,想想才 9 歲……」
他知道所有的難處,卻還是要離婚。
我問:「那女孩願意和你在一起?」
李明序滿目都是想到珍寶的珍惜與寵溺。
「她才二十歲,單純美好,我要以單身的身份追求她。」
目光一落到我身上,就變作看到死魚眼的厭煩。
「梁辰,我們沒有愛了,放我自由吧。」
他身上還有救我的二十多個鋼釘。
卻要我放他自由。
初夏陽光錯落,勾勒出他英挺的五官。
他身上的菸灰襯衣是我今晨熨好的。
昨天保養好的白金手錶正低調地扣在他的腕間。
那麼的完美,又那麼的薄情。
我平靜地點頭,「好,我今天會搬到那套江景公寓。」
他如釋重負地舒口氣。
轉而將外套放到我手邊,給予我一個溫善的笑:「袖釦掉了一個,幫我配上。」
他理所當然地使喚他全職的妻子,卻忘了自己剛爲了一個女孩拋棄我。
諷刺的是,那個女孩是二十歲的我。

-2-
她從十五年前穿越而來。
所有人卻不覺得我們長得一樣。
我給了她一個新名字,梁婧,託人安排進了李明序公司做實習。
李明序居然爲了她,要離婚。
行李如預想那樣,收拾得很快。
五年前生病後,所有昂貴的包包服飾我用過一段時間都會轉掉。
推着行李箱出來時,客廳還散發着淡淡艾草香。
海市的梅雨季即將來臨,家裏剛備好熱敷包。
李明序身上的鋼釘,陰雨天時都會隱隱作痛,如跗骨之蛆。
我將那些熱敷包都扔進了垃圾桶。
正好,李想剛比完賽回來了。
他一身小西裝,板正文靜。
手中還攥着一等獎的小獎盃,沉默地看着我。
他從小就是這樣,總不言不語。
尤其我與ƭü₎李明序不愉快時,他就像消失了一樣。
經過他時,我輕摸他的發頂,「李想,祝賀你。」
關上門那刻,清脆的聲音悶悶地傳來:「生日快樂。媽媽。」
迴廊寂靜,夜風輕緩。
只有他記得。
淚水撲簌。
自下巴尖滾滾滴落。
李明序特意選了我的生日作爲領證的日子。
「梁辰,每年這一天我們都可以好好慶祝!」
「我就是老年癡呆了也會記得這一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
也是結婚十週年。
李明序忘了,在這天提了離婚。
他也忘了,是他先不要命地愛我的。

-3-
我是本地獨生女,李明序是小鎮做題家。
我們是大學同學,交集不多。
只是我去圖書館,他總有位置留給我。
只是我要拿快遞時,總能碰上他捎回我們宿舍所有的快遞。
甚至我無意抬頭時,總會撞到他躲閃的眼神。
我有點喜歡他,但也僅僅是一點,因爲我要出國。
大二暑假,我讀 2+2 項目申去了美國。
他跟着我的朋友一起送我去機場。
一路我們笑笑鬧鬧。
李明序沉默着,時不時望向窗外擦眼角。
隧道的光影勾勒出他深邃立體的五官,照亮他閃動水光的眼眸
原來他不止好看,還破碎脆弱。
直到衝擊猛烈而來,車被撞飛的那瞬,我驚惶的剎那得,李明序已經完全擋在我身前。
我被他用身軀牢牢抱住,我感到他的心臟要炸了。
「轟!——」
「愛」隨着車身翻滾在隧道的巨響,在我腦海裏隆隆作響。
耳鳴、疼痛、眩暈。
眼前一片血紅,渾身都是李明序溼熱的血。
他緩緩伸手,滿是血漬的拇指揩上我眼角的痣,黏膩溼熱。
他的聲音像斷了的線:「梁辰……出國後……能不能給我寫信……」
手直直垂落,昏了過去。
那瞬間,我的淚水混着血肆意流下。
——世上居然有人愛我愛到不要命。
原來,愛比前途浩大。
愛比之生死盛大。
愛是圭臬,愛是神明。
可事實是,愛奉凡人上神壇,最終只會崩落。
樓下大堂。
梁婧一身簡單的白 T 和牛仔褲站在那。
眼睛黑亮,明媚白皙的臉上生着朝氣的透紅。
她焦急地拉住我問:「你真的要和李明序離婚嗎?」
「我和你是同一個人啊,他喜歡上我不是很正常嗎?」

-4-
我淡淡抬眸看她。
此時的她,眼睛那麼明亮,嘴角那麼倔強,背脊那麼挺直。
渾身都是少女要將世界踩在腳下的驕傲與堅定。
而我,明明同一張臉,明明穿了身昂貴真絲裙,明明身材鍛鍊得當,也只餘暮氣沉沉。
就連眼角一樣位置的痣。
她的鮮如玫瑰,我的暗如塵土。
我與她之間隔了十五年,早已經不一樣了。
我苦笑:「在他眼裏,我們不是同一個人。」
「梁辰,這就是婚內出軌。」
她抓住我的衣服蹙眉搖頭,篤定地說:「李明序爲了我連命都不要,他愛我的靈魂啊,梁辰。」
她是滿臉血污從那場車禍穿越而來的。
當知道這是十五年後,知道李明序還活着,知道自己和李明序結婚。
她哇地跪地哭出來。
「嗚嗚!還好他還活着!還好!我好怕他因爲救我會死!」
所以我懂,她爲什麼這麼執着。
當年我們從車禍活了下來。
這段感情就以幾億度的高溫飛速燃燒。
我爲了李明序康復沒出國,爸媽爲此很生氣。
畢業後我和他去了海市工作,爸媽徹底與我斷了聯繫。
我們在海市喫了很多苦。
所有的張ṱṻ⁷揚驕傲,大概就是在那些瑣碎裏一點一滴消磨掉了。
但我依稀記得,二十五歲的六月特別幸福。
——我們領了證,搬進了新家,懷了身孕,一切都充滿希望。
可幸福到了極點,就急轉直下了。
感情熾熱燃燒到了最後,只餘一地灰燼。

-5-
第二天,我來到李明序的公司。
他覷了我一眼,繼續看文件,神色帶着預料之中的得意。
他簽着手中一沓文件,漫不經心:「離婚的事我不會鬆口……」
我將離婚協議推到他面前,坦然笑:「我怕你太忙。」
他身形一頓,才抬起眼簾正視我,問:「梁辰,你全職這麼多年,離婚不害怕嗎?」
他以爲我會求他不要走嗎?
我不怕的。
選擇全職那天,就知道我們會走到這步。
李明序懶懶拿起離婚協議翻閱,食指不住地輕敲。
裏面我要求五百萬存款和我們名下三套房產裏的其中兩套。
食指一頓,他問:「你不要李想的撫養權?」
我淺笑了聲:「我這樣的全職主婦養不起他。」
「既然你這麼識時務……」
他合上了協議,像在談判桌那樣泰然地交握雙手,「你不覺得你要的有些多嗎?這些都是我賺的。」
我說:「你知道的,這些之於你並不多。」
之於我,夠用了。
李明序不帶感情地說出我的價錢:「梁辰,你不值這麼多。」
「按家政市價折算,你只值一百萬和荷園房子,最多了。」
梁婧估計想象不到。
——用家政估價自己的,是曾經爲自己不要命的李明序。
他屈指撐在頰邊,眉目銳利盯着我,「我辛勤養家,大方爲你治病,婚內沒有出軌,沒有任何過錯。」
「法理來說,我沒必要給你這麼多。」
是,李明序沒有出軌。
過往再怎麼成功、飄飄然,他都沒有過。
他既能賺錢,又沒出軌。
這兩點足以掩蓋一個男人在婚姻裏所有的瑕疵。
多少朋友讓我對他感恩戴德。
現在喜歡梁婧,他也是想提完離婚,再追求她。
肖筱都得說一句,光明磊落了。
我冷笑:「李明序,如果鬧到打官司,所有人只會認爲梁婧是小三……」
李明序眼睛猶猛鷙狠厲盯着我。
「梁婧才二十歲,那麼單純,你欺負她幹嘛?」
那個眼神就像曾經看到我被人騷擾,想殺了他一樣。
我問:「這麼多年,你都沒有出過軌,爲什麼愛上了她?」
他坦然看着我,「梁辰,我與你走過許多許多,所以我根本看不上那些人。」
眼神又頃刻柔和,「但是梁婧蓬勃的生命力讓我本能地嚮往。好像灰撲撲的生活變成了彩色。」
可笑。
他真的愛上了二十歲的梁辰。
可我,纔是這十五年陪他風雨與共、生兒育女的梁辰。
他卻選擇視而不見。
喉頭酸澀到了發脹。
我從容地拿出一沓文件,「李明序,就算打官司,我也不一定輸。」
那些是他婚內所有我不應知曉的財產。
他在公司價值千萬的股權期權價值;公婆名下的江景大平層他的出資記錄;還有他投資給朋友的錢。
都是我這幾年精心收集的數據。
每一行每一列細密的數字,也是我痛與恨的刻痕。
李明序看完後,眼裏有驚詫又有欣賞,「梁辰,我以爲你全職後傻了些。」
「沒想到,你反而精明計較。」
我舒展地靠在椅背上,脣邊的苦笑化作一聲嗤笑:「謝謝誇獎。」
男人慣會喫女人。
——用高尚的道德讓女人放棄本應屬於自己的權利,
我需要錢,需要更好的日子,又有什麼錯?

-7-
回到公寓時,梁婧正好接到李明序的電話。
「梁婧,我要單身了。」
他的語調歡愉輕快,好像我當年答應與他一起去海市一樣。
「我前妻不要孩子,要了很多錢,要求和我籤離婚協議。」
一句話,就把我塑造成不要孩子只要錢的市儈形象。
「梁婧,等離婚協議確定好,我想正式追求你。」
梁婧就倉皇地紅了臉,掛了電話。
確實,現在的他有錢、有品味、有足夠的吸引力。
掛了電話。
梁婧盤腿坐在法式羊毛毯上,帶着少女的純澈仰頭問我:「你不能接受李明序愛上二十歲的自己。那也不要自己的孩子嗎?」
我說:「目前來看,我確實負擔不起他高昂的鋼琴課、網球課。」
她抱緊雙臂恨鐵不成鋼:「我之前就想問,你爲什麼全職?」
「我 GPA4.0 誒,怎麼能做全職主婦?」
「我的夢想一直是做世界級的營銷策劃。」
世界級,營銷。
我一下怔住。
倏地輕笑出聲。
生活本身太過疲憊,我都忘了來時路上的夢想。
我鼻子泛酸地笑:「那你會怎樣?」
「肯定是工作,帶孩子兩不誤。」
「如果你的婆婆並不得力呢?」
「那就請阿姨。」
「即便如此,你還是需要經常爲了家裏請假,職場壓力很大。」
她的眉頭擰得很緊,答:「我會加班加點把工作完成得優秀。」
我食指輕點她的額心,笑她:「然後呢?成爲一個賺錢、養娃、管家的新時代獨立女性?」
我停頓一下,「還是表面獨立內心痛苦,供養男性的血包?」
梁婧閃亮的眼裏充滿了不思議。
「梁辰,你記住,男人最愛喫這種『半熟』的女性主義了。」
「——錢,孩子,性,家庭,什麼好處都是他們的。」
我溫柔地撫觸她的眼角,「而你,最後只得到一張癌症診斷書。」
梁婧懵住了。
這和她所受的「獨立女性敘事」是相悖的。
她沉吟了會,小心問:「那李明序呢?他不管嗎?」
落地窗上佈滿細密的水珠,空氣氤氳滿了水汽,渾身膩膩的。
六月的梅雨季來了。
李明序的腿應該要疼了吧。
她繼續問:「他對我那麼好,怎麼捨得我苦?」
好半晌,滾熱的淚燙得我手背一哆嗦。

-8-
李明序一直對我很好。
陪他來海市後,他把賺的所有的錢給了我。
他說:「梁辰,我不會辜負你的。」
我也甘心付出更多時間在家庭和育兒上,讓他飛得更遠。
是什麼時候對我不好的呢?
日子晦暗不明,實在想不清一個節點。
好像是他第一次拿到五十萬的項目獎,就缺席了每個家庭日。我產後紋路紅紅紫紫地褶在腰腹上,他面露驚懼,開始瘋狂加班。
或者是我被婆婆逼得歇斯底里,被一年都沒好的妊娠紋逼得崩潰大哭時,李明序永遠在一旁冷靜地看着,問:「梁辰,你怎麼變成這樣?」
抑或是他拿下總監的職位,我因漲薪失敗哭泣時,露出了傲慢與不滿。
還是公司上市他在宴會上風頭無兩時,我擠在急診室的椅子上抱着想想吊水吊了整夜。
我沒有大聲笑過,沒有再讀生澀的名著,沒看過歌劇也去旅行。
我只是成了「家庭」這方園地的養料。
但人人都說我的婚姻幸福美滿。
——年少愛人,苦盡甘來,丈夫好看、能賺、不出軌。
我也就以爲自己幸福了。
如今想來,我只是害怕推翻所有的努力,害怕承認自己錯了。
直到結婚五年,我的胃出了問題。
我不理解,我作息正常,飲食剋制,沒有不良習慣。
醫生想了會說:「胃其實是情緒器官。」
醫院的長廊上白燈晃晃,窗外大雨如注
HR 的短信來了:【梁辰,抱歉,你這次競聘失敗,只能調崗了。】
調崗,不過是開除的美化說法。
八年的勤懇工作,只因這一年健康問題,就被公司無情拋棄了。
手中檢查單上隱晦的【CA】反覆刺痛我的雙目。
我才三十歲。
健康、工作卻都拋棄了我。
眼中溼漉,和窗外的世界連成模糊一片。
那個筆挺的身姿出現了。
李明序趕來了。
沒關係,我還有愛人。
跌跌撞撞,想伸手抱住他。
「不是才早期嗎?」他平靜地看着我,「可以治癒,爲什麼哭成這樣?」
冰冷沉着,沒有一絲關切與共情。
瞥到我手機上的信息,他嘆氣:「那工作,那麼重要?」
李明序輕描淡寫的語氣猶毒蛇吐信:「梁辰,你怎麼能把自己過成這樣?」
剎那,收回了手。
我不敢看陌生的李明序,只能木木地轉頭,望向窗戶。
玻璃雨幕之上。
李明序成功、健壯、自信。
我倉皇、衰弱、乾癟。
我以爲的雙向奔赴,只是一場單向輸血。
以前他說,是我的工作才緩解了他會被裁員的焦慮。
是我的操勞支撐他全力以赴毫無保留地工作。
現在他飛黃騰達了,我的工作和早癌都不值一提了。
他說:「你怎麼能把自己過成這樣?」
是誰?
誰給了愛那麼盛大的喧囂,吞噬了我的人生?
愛只是虛妄啊。

-9-
愛是虛無,但總要繼續生活。
我積極配合檢查、方案確定和休養。
看到李明序在手術用藥、病房以及後續治療都選了最好的。
我感到了一絲苦澀的欣慰。
沒有愛了,這場相濡以沫的婚姻有良心也可以。
可我又錯了。
沒有愛的男人,良心也所剩無幾。
手術住院的前一天,公婆來喫飯。
我裝作無事發生喜笑顏開地招待他們。
李明序沒告訴他們我的病情,只說我明天要去出差半個月。
「他們老人家喜歡多想,你這個病醫生也說很好治,不要徒增煩惱了。」
喫飯時,公公宣佈買了套江景大平層。
我不想知道他怎麼買得起那麼昂貴的房子。
我只感到腹中難受,難受到下不了筷子。
而他們喫得很開心。
我只能坐在陽臺透透氣。
潑墨似的天幕。
高樓霓虹漸起,屋裏歡聲笑語。
世界就是這麼神奇。
明明同一個屋檐下,我與他們隔了千山,又隔萬水。
他們其樂融融,我痛苦萬分。
上天總喜歡一下擊垮人。
此時此刻,李明序落在陽臺的手機沒有鎖屏。
【那套房子大頭我出,就寫你和爸的名字,避免以後我和梁辰、還有她父母的大額財產糾紛。】
另一條信息,是公司今年給予他的股票和年薪。
多到,遠超我所知的三倍。
六月初夏,如墜冰窖。
遍體發冷,冷着冷着,渾身抖索起來。
那個曾經爲了不要命的李明序,可以在我得了早癌後,可以清楚隔絕財產。、
生怕被妻子分割,也怕妻子死了被她的父母分割。
哈,原來,原來他捨得給我用最好的治療,不是有良心,而是良心不安。
愛何止是虛妄?
簡直是可笑。
屋裏他們發出的每一聲歡笑,都像刀子割在我的心口。
我的腹腔滿了。
滿滿的全是鮮血,淋漓的,滾燙的,翻滾的。
「愛」讓他嚼碎了我。
城市霓虹閃爍,絢爛至極。
所謂的美滿幸福的婚姻,終究是泡影。
我的雙腳結實地站在地上。
可整個人卻在下墜。
墜落。
墜落。
墜地成泥。
但沒關係。
我梁辰死了,還能再活一次。

-10-
一個溫暖的身體覆了過來。
是梁婧。
她雙目沁紅抱着我,聲音抖顫:「你,生病手術時很痛吧?」
「我連抽血都不敢看,何況是開膛的手術?」
五年了。
有人說你丈夫真好,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第一次有人問我痛嗎怕嗎。
她的聲音全是少女的柔軟:「你肯定很害怕吧?我腸胃炎都要在媽媽懷裏滾了一整晚。」
我住院恢復都是護工照顧的。
住院半個月,身邊空無一人。
只有窗外日夜按時輪換,天氣大雨天晴陰。
我沒想過苦也沒想過怕,只想着想想,只想着快點好。
我伏在她的肩膀上失聲哭了。
這五年我確實心驚膽戰。
上手術檯我怕,每次複查我怕,甚至小小的胃酸我都會害怕。
怕到徹夜難眠,又怕晚睡影響健康。
梁婧的手像蝴蝶的翅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我背脊。
李明序的信息來了:【我測算過了,就算加上你的那些資料,但鑑於我無過錯,你全職多年,離婚你最多隻分三百萬和荷園的房子。】
我並不意外李明序的精明。
律師和其他「證據」我也都聯繫好了。
梁婧卻咬脣問我:「你爲什麼還要全職……」
我拂去淚珠看向她,說:「因爲不健康時,唯有健康纔是真實的Ťü⁵。」
手術後,我沒再去工作。
成了手心朝上問人要錢的全職太太。
好友肖筱罵我賭的成分太大,何況那是個良心搖搖欲墜的男人。
可我清楚,我不是將未來寄託在一個男人的良心上。
我只是不再被「半熟」的女性主義喫個精幹。
此時此刻,我最需要的是足夠的時間和金錢來恢復健康。
愛,未來,獨立,都是虛幻。

-11-
全職後第一件事,我就在李明序的同事與上司面前訴說他的好。
說他不嫌棄我得癌症,說他不嫌棄高昂的治療費,說他品行良好捨得養家。
甚至,我還在新媒體上爲他寫了一篇感人的致謝文。
這些高帽爲李明序贏得了好感和升職,也讓我過上了還ŧù₍不錯的生活。
所有的體力事務都僱了阿姨和跑腿。
當季昂貴的新款我都有一兩件,日常的金錢也從不少。
畢竟,我的好友肖筱是他公司肖總的姐姐。
每每出席公司場合,李明序也都確保我光鮮亮麗,人人稱讚。
除了關注李想的起居,我把所有時間都給了自己。
每天清晨瑜伽拉伸,曬太陽,喫乾淨。
下午陪肖筱打網球,參加讀書會。
晚上讀繪本,泡腳,早眠。
準時準點參加每次昂貴的康復治療,
家裏的氛圍比之從前,反倒和諧了許多。
李明序對此常常會滿意地輕笑。
我永遠和煦地笑,從不與李明序發生矛盾。
他大多的要求我都讓阿姨做好,偶爾一些親力親爲。
李明序以爲我全職後,變得依賴他,謹小慎微了。
實則,我只是心態不受力,心力不入局。
五年,我專心於身體的康復,心理的寧靜,還有陪伴李想。
前段時間,我終於如願,收到了確定治癒的診斷書。
相對的,李明序提的離婚根本不值一提。
唯身體和精神的健康,纔是真實的,才能讓我重新起身走向世界。
至於我與李明序十五年相戀,十年婚姻。
我認了。
結局就那樣。
哪怕曾經性命相付,患難與共。
這場婚姻彼此防備、永不真誠,變得不堪又尋常。
「這十年你過得這麼辛苦。」
梁婧眼泛淚光看我,眼角的痣和媽媽一樣鮮豔,「梁辰,我會幫你離婚的。」
明明我比她大十五歲。
年輕的她像媽媽又像母神,彎身擁緊了我的身軀,安撫了我的靈魂。
她ẗûₘ身後的落地窗的夜景和那天一樣。
霓虹五彩閃爍,絢爛到了極致。
我卻不再墜落,緩緩停下,輕輕落地。
不再有絲毫的傷心與恐懼。
原以爲,老天是讓我來拯救過去的我不要犯傻。
原來是讓她來拯救我的。
終究是,我救自己於這世間水火。

-12-
李明序突然答應了我的條件,簽了離婚協議,只等一個月後辦手續。
因爲梁婧同意與他交往。
而且她明說,不希望李明序爲難自己的前妻,李明序便不爲難了。
多諷刺的偏愛。
他在我重病時機敏地計算清楚財產。
卻可以爲了二十歲的我,不在乎財產的損失。
他到底是愛我,還是不愛呢?
梁婧不光是幫我,也是想再瞭解一下現在的李明序。
少女時的我倔強驕傲,所以不服。
不服與李明序有這樣認知相悖的結局。
我樂見其成。
就是要她親自撞南牆。
要她清楚知道:男人那刻的真心多真,都不值得用自己的前途賭。
要她回去面對再赤誠的李明序,都絕不再犯傻。
李明序像毛頭小夥那樣,掏出所有就是要給梁婧最好的東西。
帶她去喫各色米其林,送她高奢,邀她旅遊。
梁婧卻有些厭煩。
她剛喫完火鍋,回到家喝完半瓶可樂。
盤腿坐在地毯上,「那些米其林還沒今天的火鍋好喫。」
二十歲的我沒爲生活困苦過。
那時還在讀書,還在想揹包遊世界,還在追音樂會,絕緣於光怪陸離的慾望。
她皺起的眉頭像打了個結,「我不喜歡他總像我爸一樣對我說教。」
哪個少女會喜歡很爹的男人?
自己的爸爸都不可以。
我悶聲笑,遞給她切好的蜜瓜和鴨貨。
她津津有味地喫起來。
李明序給我發了一張照片,是我們以前總去的火鍋店。
【你生病前總去。】
【已經很久沒見你喫飯喫得香過了。】
怪不得梁婧這麼喜歡今天的火鍋。
關了手機,我撐着下巴繼續專注地看梁婧喫東西。
年輕健康的自己什麼都能喫,什麼都喫得香。
真好。
我沉靜有序地忙碌着日常,「離婚」並未造成什麼影響,。
早上瑜伽拉伸,曬太陽,喫乾淨。
下午和富婆姐肖筱打完網球,要去見一下客戶。
去年我的身體明顯好轉後,我就開始接她介紹的營銷策劃的工作。
時來運轉,這次是願意給我個人大單的大客戶。

-13-
夕陽穿過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將大堂浸成了金色。
沒想到客戶和李明序同一棟寫字樓。
等客戶陳確時,碰到了和同事一起下樓的李明序。
我和他十天沒見了。
他一身休閒亞麻 Polo,換了黑色的運動手錶,清爽英俊。
就像梁婧說的,他之前穿得太老派了,現在年輕許多。
但衣角的線頭和眼下的青黑,貌似過得也並不如表面順利。
梁婧說,近來李明序經常和他媽媽在電話裏吵架,都是些養育李想的瑣碎事。
「梁辰。」
李明序卻已經走到了我身前。
他故作矜持地抿了抿脣,「來見我?」
我還沒回答。
他垂眸看我的瞳仁在夕陽下淺淺發光,「你這條裙子,是前兩年我給你買的款。」
「比休閒裝家居服好看多了,你適合這樣有剪裁腰身的。」
我只是隨便套了件正式點的裙裝。
李明序見我沒說話,又說:「你可以來看看李想。你還是他媽媽。」
「是梁辰嗎?」
望過去,陳確遠遠走來。
身姿高挺,面容儒雅,一身簡白的高爾夫球裝,「不好意思,來晚了。」
我拿起文件,對陳確點頭:「陳總好,我也剛到。」
陳確點了點頭
對李明序草草說了句:「我是來見客戶的。」
在他面露驚訝間,我已經跟着陳確一同去了電梯間。
陳確是初創公司,但啓動資金充足,所以案子的金額很大。
我深吸一口氣,開了電腦,娓娓道來準備了一個月的案子。
結束時,已然天黑。
一百二十分鐘,陳確看我的眼神像要洞穿我。
我不自在地低頭合上方案。
腦海電光火石,熟悉的人影閃回。
——陳確是我大學舍友的男友。
我驚訝地捂嘴笑:「我想起來了,陳總您是瑤瑤的前男友。」
他單指輕推金絲眼鏡,「還好你在講完兩個小時方案後,終於認出我了。」
他沒有李明序優越的五官,卻有比李明序更從容的氣質。
陳確撫上方案【梁辰】的名字,鏡片後陳確眼角的細紋褶出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你是那個梁辰,才願意見的。」
「聽肖筱說,你離婚了。」
我點點頭。
他脣邊酒窩很深:「離婚快樂。」

-14-
陳確很快就簽了案子的意向金。
金額三十萬,時間緊,跑動頻繁。
這半個月時不時會與李明序打照面。
他手上常有兩杯咖啡,會自然遞給我一杯,「記得你以前喜歡喝冰美。」
我接過上樓,ťú₊拿給了陳確。
李明序記得我大學時愛喝咖啡。
卻忘了我得的胃癌,哪裏還能喝咖啡這樣刺激的。
晚上九點,又在電梯間碰到了他。
李明序今天穿的是白襯衣,白金手錶,和一雙白鞋。
正疲憊地輕捏眉心,還是好看的。
我就想自嘲地笑。
——十五年的回憶至少都是一張極好看的臉,青春不能算餵狗。
他看到我有一刻晃神,說:「你忙到這麼晚?」
眉頭緊鎖盯着我,關心又責怪的口吻:「梁辰,我給了你那麼多錢,你有必要這麼辛苦?」
「首先,錢是我自己爭取的。」我背脊挺直直視他,「其次我喜歡工作。」
「否則當初但凡擺爛,也不至於熬到生病。」
李明序對我的鄙薄,不是尖利刻薄的,而是下意識的否定。
五年前生病裁員,是我不能幹,不熱愛工作。
這兩年我接案子,起步艱難,是我能力退化。
李明序的眼底閃過似曾相識的驚豔。
他不自在地撇過頭,「我以爲你這麼多年在家,早不喜歡了。」
「但你也要注意身體。」
我面無表情地直視他,聲音不重不輕:「李明序,你現在關心我,就太假惺惺了。」
生病都沒有照顧過我的男人,任何的口頭關心都是 PUA。
電梯來了。
我先走了進去,毫不猶豫的按了關門。
在電梯門關上前,我對他說:「記得明天 9 點,民政局。」
李明序的眸光綻出如夢初醒的碎光。

-14-
晚上回家時,梁婧正沙發上睡覺。
她近來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神情恍惚。
我有預感,梁婧快離開這裏了。
聽說李明序接了一個大客戶忙起來,對她的熱情也消減了一半。
錢權對他來說,還是比愛情誘惑多了。
雨水曲折了霓虹,將她白皙的肌膚映成粉色。
我走近她。
她緩緩睜眼,眼梢處有一絲絲髮紅。
然後坐起身懶懶伸了個腰,露出光潔平坦的腰腹——和我的截然不同。
她帶着睏意問:「你什麼時候和李明序辦手續?」
「明天。」
她點點頭,順滑的黑髮散落在薄薄的肩頭,「今天我和李明序吵架了。」
「他換了祕書,白白瘦瘦的,還很年輕,舉止親暱,我很生氣。」
年輕的我因爲愛得純粹,所以也很霸道。
不允許他與女性除了工作學習以外的過多交往。
年輕的李明序爲此深感榮幸。
「梁辰,你終於也愛慘了我。」
「你不知道我看到靠近你的那些男生我有多抓心。」
梁婧轉過眼看我,「他說,他現在被媽媽和兒子煩夠了,我不要亂找麻煩。」
「他還擦着我眼角,說爲什麼我這顆痣和梁辰一樣,卻不能像她那樣懂事呢?我爲什麼那麼讓他心煩……」
李明序說的是個悖論。
如何平靜地愛一個人?
只有不愛。
我後來只是不愛他了,纔不在乎,才懂事。
她皺緊眉問我:「一個看到我會低頭害羞的人。」
「一個可以愛我愛到不要命的人。」
「一個十五年後依舊會鍾愛上我的人。」
「怎麼會變呢?」
我笑。
因爲真心會變。
因爲人生遼闊,愛恨微末。
翌日,民政局手續很快。
李明序拿到那個綠色本時,才頓悟似的挪了兩步。
出來時雨很大。
天地間是一張打不開的雨幕。
燥熱的暑氣消煞而去,海市的梅雨季終於來了。
李明序出聲:「我送你回去吧。」
「雨這麼大,這裏不好打車,也會淋溼……」
人與人之間真的很奇妙。
過去那麼多年,不論大風大雨還是雪,他從未說過一句送我。
李明序見我沉默,突然說:「梁辰,沒有你,我才知道燈會壞,襯衫會皺,孩子會鬧。」
「才知道,鋼釘在左腿鑽心的疼好難熬。」
他捏了捏眉心,「梁辰,生活的本身原來這麼龐雜嗎?」
我覷了他一眼。
他又嘆口氣,對我笑:「你已經一個月沒見李想了。要一起回去看看嗎?」
我搖了搖頭。
他拉住我慌張說:「你連李想都不愛了?」
「你當初生病不都是想着兒子才堅持下來的?」
我一怔。
我住院時就在想我一定要康復,一定一定快點好。
我的想想才四歲。
他還那麼小,他還那麼任性,他會對我說「我愛你」。
我怎麼捨得他那麼小就沒有媽媽?
可後來我就捨得了。

-15-
無關二十歲的我的到來,我就決定和李明序離婚ŧù⁺了。
那是個美好的清晨。
李明序的禮盒被阿姨不小心潑了水,他很生氣。
他低沉着嗓子說教我:「梁辰,你應該上點心。」
「這是我託人去國外買回來的禮物,今天中午就要談業務了。」
我低頭舀動瘦肉粥。
對面是神色無常正在喫飯的李想。
李明序嘆氣:「梁辰,你妻子做不好,連媽媽也不能上心嗎?」
「最近想想成績下滑,鋼琴比賽也沒拿獎。」
功課我有督促,卷子卻是他故意不寫完,比賽也是他帶錯了譜子。
當事人李想,依舊低頭喫飯。
我送李想上學時,第一次問:「想想,你九歲了,爲什麼從來不幫媽媽說話?」
他轉頭望向窗外,不發一言。
李想的性格卻越來越沉默,鮮少共情。
我愛他,包容他,但也睏倦了。
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虛無。
——養育孩子,終究只是一場辜負。
車窗外,混着霧霾的晨光黃溶溶的,延展至無邊天際。
和我的這十年一樣,意味不明,黯淡無光。
可心中的難過稍縱,即逝。
因爲等會要打網球,下午要做肖筱介紹的客戶方案。
最重要的是,早晨我收到了五年無復發,完全治癒的診斷報告。
我的幸福如此沉默又盛大。
卻無關這個家分毫。
我該離開了。
「梁辰,好巧。」
一輛保時捷停到了面前,窗戶降下露出陳確的臉。

-16-
陳確覷了眼李明序,問我:「正好一起回公司吧,案子還有一個細節要定。」
我點點頭剛要走,手就被拉住。
時隔那麼多年,我又再次看到他眸光細碎地閃。
低啞的聲音摻在雨聲中:「梁辰,我手臂疼。」
曾經這是我的軟肋。
不論李明序做了什麼事,只要他說,我就服。
雨聲瀧瀧,渾身都氤氳着水汽。
我一寸一寸扯開他的手。
在他愕然的神情中,我笑得很輕快:「那和我什麼關係呢?」
手腕一痛,他將我扯回來。
李明序語氣那麼真摯懇切。
卻說的是:「梁辰,這個男人接受不了你的妊娠紋和刀疤的。」
「啪!——」我扇偏他的臉。
他雕刻般的面容霎時紅了一片。
我哼了聲:「李明序,你不要噁心我。」
「再噁心我,你那些灰色收入,我可以找你們內審聊一聊。」
這麼多年查他轉移的財產,也一件件地保留下不合規的證據。
高處不勝寒。
高管有的是人想做,有的是人想搞他。
關上車門時,李明序仍定在那一動不動,一錯不錯地盯着我。

-17-
陳確請我去了一傢俬房菜。
閒聊間,李明序的信息來了:【對不起。我今天過火了。】
陳確瞥了眼我放下的手機,問:「你的前夫對你糾纏不休,需要我幫你嗎?」
近來,我也想起了大學的一些事。
大學時每每碰到陳確,他看着我的眼神都亮得奇怪。
所以我就總躲着他。
後來他也申了 2+2 出國,我爲了李明序沒去就沒什麼聯繫了。
成年男女,我大概也懂他的意思。
但我現在對愛情這件事,只覺乏味。
與李明序的感情曾濃烈燃燒幾億度的溫度。
結果也不過如此。
不如去旅遊、去讀書、去工作、去徒步。
陳確問:「肖筱說你最近在看國外就讀的項目。」
確實。
我 gap 了五年,需要一個合理的契機打造專業形象,再重返職場。
同時,我也很想出國換個環境,就當是旅居了。
更重要的是,分紅的錢到賬了。
陳確推了一份文件給我。
一個常春藤很出名的爲期一年的讀書項目。
這個項目需要極大的資源人脈纔有機會申請到。
陳確雙拳交握撐着下巴,像一隻大型犬在邀功,「梁辰,我願意用我所有的資源託舉你。」
「就當我送你的離婚禮物,好嗎?」

-18-
我帶着項目資料回了家。
窗外霓虹燈在梁婧身後閃爍,她穿着吊帶短褲,正坐在地毯上。
淡淡的酒氣在客廳裏彌散開,她手中正搖晃着一杯威士忌。
她看向我時,已經面紅耳赤了。
我的酒量一直不好。
她搖晃着走上前拉住我,掀起我的衣衫。
腰腹上的扭曲紋路泛了白,不那麼明顯,一道疤痕橫亙腰腹。
她白嫩的手指帶着些許抖,輕點我的紋路與疤痕。
那雙黑亮的眼睛倏然通紅,嘴不住地下撇:「李明序今天喝醉了說你有妊娠紋,有刀疤,得過癌症。說你憑什麼覺得離婚後就能再有人愛你。」
「梁辰,結婚生育的代價那麼大嗎?你不止生病手術那嗎?」
我輕嘆口氣:「生育是這樣的。」
她撲進我的懷裏哭了:「我這麼健康開朗,怎麼能這樣?他還這麼說你!」
少女哭得痛徹心扉,彷彿自己經歷了一遍。
——我永遠站在我這邊,我永遠同情我自己。
她仰臉看着我認真說:「梁辰,我要出國,就讓爸爸給他一筆錢當感謝費。」
我抹去她的淚水,欣慰地笑:「對,梁辰,你要向前飛。」
「在你不能掌控人生時,不要踏入婚姻,不要踏入生育。」
額頭抵在她的額頭處,我笑:「我特別特別愛你,愛原裝的自己。」
她望着我的眼睛淚水肆意,拼命點頭。
她哭到了嗓音嘶啞,我哄:「我拿到法版巴黎聖母院的 VIP 了,我們後天就飛去江城看,好不好?」
哭聲倏地止住,她望向我問:「真的?」
然後我又點她鼻子,「梁辰,你回去時記得買點蘋果的股票,發財致富。」
她一下破涕爲笑,清越的笑聲響徹整間屋子。
少女的我世界那麼那麼大,有許許多多的支點與熱愛。
李明序能讓我哭,卻不值得我拋棄一切受苦。
我永遠救我自己於人間水火。
萬萬次。

-19-
可惜,我沒能和梁婧一起去江城看歌劇。
第二天的清晨,她穿了身好看的白裙,卻在和煦的晨光裏漸漸變透明。
她招了招手,「我要回去了!」
然後歪了歪腦袋,古怪一笑:「我昨天還扇了李明序一巴掌,告訴她我就是你。他當時就和見了鬼一樣。」
「我說,你個煞筆,這輩子永遠愛的都是我。」
「我還在微博@HR,說李明序騷擾我這個二十歲的大學生,我不堪騷擾跑了。掀了好大的風波。」
我捂嘴「撲哧」笑出來。
她白皙的肌膚幾近透明瞭,得意挑眉,「李明序送我的那些東西,我一起都找人賣了。」
「雖然可能被宰了,但也是一筆錢,都放在我房間的抽屜裏了。」
二十歲的我此時眼睛亮如繁星,「再見。」
隨即,晨光中什麼都沒有了。
公寓頃刻空曠無聲。
陽光灑落在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還未從失落中回神,李明序像條狗一樣來了。
密碼忘改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梁婧呢?」
「她離開了。」
李明序癡癡地說:「梁婧說,她是二十歲的你。」
木愣愣地上前,撫上我眼角的痣,「對,你一直有這顆痣,只是都淡了。」
我打開他的手。
「我以爲她只是和我吵架才亂說的。」
他驚惶地喃喃自語:「但,她愛看百年孤獨,愛看歌劇,驕傲任性,還有些潑辣,但很能幹。」
「她只喜歡梔子花香水,喜歡食指輕點我的皺起的眉心,只敢讓我親吻臉頰……」
說的話越來越快,面色越來越白。
——我和她的愛好都是一樣的。
只是婚後五年,我被兵荒馬亂的育兒和職場壓力逼放下了。
後來全職五年,我不再與他分享我的快樂。
「她沒騙我。」他大夢初醒,紅了眼眶,嘶啞道:「梁辰,她是你。」

-20-
耳邊窗外的車鳴聲戛然而止。
李明序發現了。
他或許真的愛過我。
但我永不原諒。
車鳴聲猝然恢復。
他滿眼錯亂地輕輕搖頭,抓住我的雙手。
「梁辰,自始至終,我愛的是你。我們不應該分開。」
我終於笑出聲:「李明序,你愛的是像帶刺玫瑰一樣明媚昂揚的梁辰!」
「你愛的是,我原始的生命力。」
我扯脣說:「但你卻吸食我,摧折我,讓我枯萎成泥。」
他搖頭拼命解釋:「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愛上了你啊。」
我哧哧笑:「那你爲什麼不敢看我有妊娠紋的身體?」
「爲什麼不敢聽我的抱怨?」
「爲什麼讓我在育兒家庭工作的三角里困苦?」
他急忙說:「所有人不都這麼過來的?梁辰,是生活太疲憊繁雜了。」
李明序高挺的鼻尖透紅,英挺眉目皆是情深,哽咽着:「我只是迷失了,但我本質上愛的是你。」
「是嗎?」我冰冷地看着他,「不是你在我失業得癌時,還要隱藏財產?」
「不是你嫌棄我產後癌後糟糕的身體?」
「不是你一再地無視我的痛苦我的隱忍,一再防備我?」
每一下聲帶的震顫都泛起了血腥味:「李明序,你愛的梁辰在你身邊活着,只是你選擇不再出場,選擇視而不見。」
他抓緊我雙臂,越收越緊,一道淚自他眼中泊泊而出,「不是的,不是的。」
得益於這兩年的鍛鍊,掙開了他。
我不屑地看着他,薄涼勾脣:「李明序,你要認。」
「我們相識十七年,相戀十五年。」
「婚姻十年。」
「結局,就這樣了。」
轉身離開時,我囑咐:「不要再見了。」
「不然我就把資料寄給你們內審。」
徒留李明序在陽光下失魂落魄。

-21-
那天起,李明序像回到了戀愛時。
每天有很多很多信息。
【李想今天練琴不是很順,喫得也不多,和我媽鬧得不愉快。】
【今天食堂的三杯雞沒有你做得好喫。】
【我升職了。】
【想想今天網球課受傷了。】
特別的是,每天清晨都有他那句【梁辰,我左腿好痛】。
這句話像連綿的梅雨季,潮溼了我過去十五年的人生。
但我已經走過漫長雨季,放晴了。
項目的資料我交給陳確時,他第一次越界握住我的手。
「梁辰,你知道的,大學時我喜歡你。」
「肖筱說要介紹的人是你時,你不知道我那晚幾乎都沒有睡。」
他看向我的眼眸明亮赤裸,「梁辰,給我一次機會試試吧?」
我說:「可我,不像大學時那麼明媚、執着、驕傲……」
他輕聲笑:「難道我還像大學一樣嗎?」
「我是面對現在的你心動,才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熾熱寬大。
「我願意幫你去讀書,也是希望你能避開李明序的糾纏。」
「畢竟我知道,在大學時你爲了他是多奮不顧身。」
陳確坦然地看着我,「但梁辰,我願意用我的資源,全力託舉你。」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或者說,我不想踏足任何感情。
我不認爲一個陌生男人會愛我傷痕累累的身體。
「陳確,讀書的錢我已經轉了一半給你了。」
我承認我需要他的關係,但我不需要他的人。
他着急說:「梁辰,不需要你……」
我用食指比在脣邊,自信地笑:「陳確。我比你想得能幹。」
五年前拿的離職賠償和存款,用來買了不菲的境外分紅保單。
這纔是我全職時爲自己留的退路。
而這五年間,李明序的大方家用和鞋服包包,最終我都用在了合適的地方。
李明序就算知道,也無法分割這些保單。
我不光要健康,我也要我以後過得好。
否極泰來。
保單這兩年的收益也非常可觀。

-22-
收到 offer 那天,我難得發了朋友圈:【啓航。】
那天傍晚下樓時,李明序就站在我樓棟門口抽菸。
指間煙霧嫋嫋,也掩不去渾身的疲乏。
聽說梁婧在微博發的那條留言,讓總公司對李明序進行了任職調查。
近來不太好受。
他的襯衣褶皺不堪,脣邊鬍渣,眼下青黑。
他見到我,眼睛有一絲恍惚,脫口而出:「你今天穿得很好看。」
我只是穿了件以前穿過無數遍的黑裙而已。
李明序認認真真地看着我,聲音有些無力:「梁辰,我聽肖筱說,你要出國。」
我笑:「總要完成當初的念想。」
李明序眼尾有些沁紅,聲音嘶啞:「梁辰,我總覺得這不該是我們的結局。」
他伸手抓住我,「你不管想想了嗎?」
「你當時做手術不是一直都放不下李想嗎?」
「爲什麼你現在可以完全不管,過自己的生活?」
我扯開他的手想走。
身體一熱,他抱住我求我:「最後一次,陪我去一個地方。」
「最後一次,好不好?」
他開車帶我去了荷園。
我們的第一套房子,裏面被打掃得很安靜。
李明序像第一次見客戶那樣,緊張到聲音發抖。
「梁辰,你想起來沒?」
「我們搬來的那天,開心得抱在一起哭了一整晚。」
他連眼角都充斥着回憶的快樂,「後來想想出生,我們在客廳圈了圍欄,小小的他爬啊爬……」
門鈴響了。
婆婆帶李想來了。

-23-
她的面色遠不如之前好,疲憊消瘦了些。
她瞥了我一眼,「你不照顧孩子倒是過得越來越好了。」
李明序讓婆婆趕緊離開。
他拉過李想說:「想想,你還記得這個家嗎?你在這裏出生的,三歲我們才搬走。」
「你看,牆上還有你身高的記錄……」
我與李想面無表情地看着李明序在屋子裏來回走動,激動地自說自話。
他蹲下來,殷切說:「想想,媽媽要出國了。」
「你不想媽媽嗎?你讓她留下來好不好?」
在李明序熱切的眼神里,李想搖了搖頭。
「我不想媽媽。」
房裏一下安靜了下來。
「你說什麼?!」李明序氣極了。
「嘭!」悶聲響。
一巴掌拍在李想的背上,李想小小的身軀晃了晃。
卻倔強地咬脣,不發一言。
我冷靜地看着李明序,像當初他看着產後歇斯底里的我。
「李明序,你怎麼變成這樣?」輕描淡寫說:「這樣的話,那麼重要嗎?」
豁然間他定在了那。
多年前他對我開的槍,正中他的眉心。
他身形晃了晃,輕輕攏住雙目,彷彿想遮住自己往日的薄情,也想遮住今日的無能。
微彎背脊,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了。
「對不起,對不起,梁辰。」
李明序那麼驕傲的人,難堪至極。

-24-
我與李想站在窄小的客廳。
我能看出,板着臉的李想渾身都是無措。
我拉着他問:「奶奶怎麼了?」
李想無所謂地說:「照顧我太累了。上學接送、上課接送、還有老師溝通,我又挑食,她每天因爲我喫飯也是痛苦極了。」
「然後她每天向爸爸抱怨,爸爸就很生氣,吼她。」
「嗯,差不多這麼循環往復吧。」
李想摸了摸沙發,「我以前是不是爬過?我記得。」
他是個早慧的孩子。
他大大的眼睛和二十歲的我一樣明亮,說:「媽媽,你去留學的學校很好。」
「你知道?」
他點了點頭,「我聽到肖筱阿姨提過,就自己 ipad 查了。」
「小時候你就和我說,你等我長大了,就去外國讀書。」
「之前有個姐姐來看我。她和你長得一樣,可李阿姨卻說長得不一樣。」
他用臉蹭我的手背,眼睛微彎,說:「媽媽,你原來那麼漂亮那麼有朝氣,笑聲那麼清亮,我好喜歡。」
「對不起,每次你和爸爸有什麼不高興,我就不知道說什麼……」
「媽媽,你是因爲我纔沒有離開的吧?」
我剛說「不」。
他就握住了我的手,潮潮熱熱的,「你飛吧,飛得越高越好。」
仰視我的眼睛閃着水光,聲音脆脆地發悶:「你以後回來時,來看看我就好,行嗎?」
手背卻被他小小的淚珠燙得輕抖。
心酸脹到了極致。
視野逐漸模糊。

-25-
那天后, 李明序沒再出現。
只是依舊時不時給我發信息。
他將我們過往十五年的回憶一件一件細數了出來, 像在按圖索驥, 想找出所有的恩愛與快樂,以此抹去他的偏移。
我把他拉黑了。
出國讀書的生活很充實,或者說還挺難。
三十五歲的年紀趕 due, 連着做 pre 還挺喫力的。
陳確有業務來美國時, 也會來看看我。
我們之間聊人脈、聊業務,也聊展覽, 聊美食。
不聊感情。
李想每週都會給我寫郵件, 有關考試、遊戲和鋼琴,就是沒有自己的爸爸。
我認識了很多人,也藉着肖筱的背景開始接業務。
項目結束後的半年纔回國。
可惜的是, 李明序短暫地低谷期後又一飛沖天,被任命中國區總裁。
但他的好壞與我沒什麼關係了。
回到公寓時,阿姨已經打掃好了。
我卻發現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梁辰, 你現在怎麼樣?我已經出國讀書大半年了,這裏什麼都好新鮮,大學老師也好苛刻哦!李明序目前恢復得也挺好的了。】
我摸着飛揚的字跡想笑。
門口窸窣, 有人來了。
是二十歲的李明序。

-25-
他穿着白襯衫牛仔褲, 神情不安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
眼睛卻不捨錯過一秒地盯着我, 然後紅了眼眶。
他年輕, 清俊,乾淨,又破碎。
心有了一刻的偏移, 跳動不止。
很難想象,二十歲的梁辰怎麼徹底拒絕他。
我緩緩走上前,問:「你怎麼來了?」
他的眼淚倏地滾滾而下。
李明序的嘴脣撇了又撇, 問我:「梁辰,十五年後,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真的是我對不起你嗎?」
他琅琅的聲線全是一腔赤忱和小心。
心輕輕揪了下。
我踮起腳,親吻他的嘴角。
他錯愕, 驚喜, 要抱住我時, 我退開了。
我搖了搖頭, 「李明序,是你先不愛我的。」
「我陪你那麼多年, 明明在你身邊,ţūₑ你卻視而不見。」
他佝僂着背哭得嗚咽不止,不停地, 不停地擦眼淚。
臉都擦得生紅, 高大的他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對他說:「你走吧, 不見了。」
也是在對過往最後一次告別。
後來是李想哭着給我打電話。
我才知道李明序猝然離世了。

-26-
大樓的監控裏。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大學生衝了出去, 捅死了李明序。
那個男大學生雙目通紅, 尖銳地吼:「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辜負梁辰?!」
「是你!是你害我和她分開的!」
「我恨你!你該死!」
我被警察叫去配合錄口供,問我認不認識這個人。
我搖了搖頭。
沒幾天,社交媒體上有個不起眼的報道【殺人犯連夜在看管所消失。】
點擊率寥寥。
這宗天之驕子的高管被當衆刺死的案子,也漸漸消散在衆人視野裏。
我去接李想, 順便收拾東西時,看到了李明序準備好的一份起訴文件。
裏面是有關他三年前將江景公寓抵押出去的合同。
他要起訴我,要用錢讓我服軟。
只是最後……
他被真心的自己殺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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