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耳環

爸爸不喜歡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爲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爲了生兒子,他把我送走:「兒子纔是根,我又不缺女兒。」
從未被愛過,我爲此難受了很久。
可等需要養老時,他又說:「兒子靠不住,還是女兒最貼心。」
「二妹,爸爸老了就全靠你了!」

-1-
爸爸不喜歡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爲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城裏的堂哥們回來時,爸爸總讓媽媽殺雞宰鵝,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
他讓堂哥們騎在肩上,帶着他們滿村轉悠。
笑眯眯地跟每一個碰到的人說:「這是我養在城裏的兒子,是不是跟我長得很像?」
但他平時,連一個微笑都不肯給我。
不管我犯多細小的錯誤,都會招來他陰沉沉的目光和厭惡的話語:「再闖禍,老子就把你送走。」
「生你前真應該去照個 B 超。」
沒錯。
懷我時,人人都說媽媽肚子尖尖,是個兒子。
有人建議爸爸去照一照比較保險。
他不捨得花那錢,加上媽媽那時偏好喫酸,他還夢見爺爺說他後繼有人。
這纔有了我。
農村總有些喫飽了沒事幹的人逗我:「你要不聽話,你爸媽會把你賣到山溝溝裏給野人當老婆。」
於他們是隨口一說的玩笑,於我而言卻是如影隨形的噩夢。
爲了不被賣掉,我特別乖。
就算被開水燙到,我也咬緊牙不哭。
即使外面小販賣冰棍的聲音再大,我也能忍住不要。
小小的我,就會燒火煮飯。
小小的我,就能給爸爸端洗腳水。
小小的我,幫忙收稻子時被蛇咬了一口,半條腿都腫了。
媽媽找來土方幫我上藥,紅着眼問我:「疼不疼?還好那蛇沒毒。」
爸爸很不耐煩:「那麼大一條蛇看不到?一雙眼睛是白長的嗎?就她名堂多。」
我擔心他又動念頭把我送走。
忍着眼淚小聲說:「媽媽,我一點都不疼。」
「我一會就能下田繼續幹活。」
後來媽媽讓我留在家裏做飯。
我沒控制好火候,飯煳了。
爸爸喫到微微發苦的飯粒,氣得甩了我一巴掌:「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生你有什麼用?」
媽媽爲我辯解:「她才五歲多……」
爸爸更氣了:「她都五歲了,這幾年你肚子咋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要是個帶把的,我叫她爹都行!你又不是沒聽到村裏那些人怎麼說的!」
我跟姐姐都是女孩,媽媽這幾年肚子又一直沒動靜。
村裏人都說爸爸怕是要絕後了。
村裏修族譜家家都要兌錢,輪到我家時,有人說:「胡良就不用出了,他哥出了就行。」
「他沒兒子往後根就斷了,咱還讓人出錢,這不合適。」
當着村裏人爸爸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回來後關起門喝悶酒,喝多了要打媽媽。
我跟姐姐上前護媽媽,爸爸一腳踹在我胸口。
「滾!」
「你要是兒子,老子還要受這份氣?」
媽媽把我和姐姐推進廂房,自己承受着爸爸的怒火。
隔着破舊的門扉,摔打碰撞的聲音狠狠撞擊着我的心臟。
我聽到媽媽哭着說:「是我不想生兒子嗎?」
「那時候我是不是勸過你去照下 B 超,你自己不捨得花錢,現在全怪我。」
「二妹都生下來了我能怎麼辦?塞回肚子裏給你變個兒子出來嗎?」
……
大我三歲的姐姐皺着眉說:「以前沒你的時候,爸爸媽媽從來不吵架的。」
「要是媽媽沒生你就好了。」

-2-
廂房沒有開燈。
稀薄月光透過窗戶,如刀片一般,密密插進我身上。
我是老二,還是女孩。
這好像是刻入骨髓的原罪。
那晚媽媽臉腫了,腿也一瘸一拐。
我哭着跟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是個男孩。
對不起,讓你生下了我。
媽媽一下一下摸着我的頭,深深地嘆息:「我要是有很多錢就好了……」
有很多錢會怎樣呢?
她沒有說。
爸媽的關係陷入僵局,姐姐對我越發敵視。
我終日惶惶自責,只能更加乖巧懂事,沉默寡言地承擔着幾乎全部的家務。
一個多月後,事情出現了轉機。
媽媽在喫飯時突然吐了。
她懷孕了。
爸爸的精氣神立馬就回來了,每天都摸着媽媽肚子喊:「乖兒子。」
媽媽也滿心期盼:「這次可一定要給你們生個弟弟。」
那會計劃生育正嚴,婦女主任的眼睛緊盯着村裏每個適齡女人的肚皮。
媽媽說此前六嬸懷孕八個多月,被發現後拖走打了針。
孩子生下來後還會動,被計生辦的人塞進塑料袋,連夜扔到河裏。
爸媽叮囑我跟姐姐一定要嚴格保密,千萬不能說漏嘴。
爸爸這次學乖了,到了月份,迫不及待找了個黑診所照了照。
是個男孩!
那天回來他喝了半斤白酒,興奮地喊:「老天有眼,我胡良也要有兒子了。」
「看誰還敢說我絕後!」
嚇得媽媽趕緊捂住他的嘴:「你小聲點,別被人聽見。」
是的。
鄉下有不少正義感爆棚,熱衷於舉報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弟弟快些出來。
幾天後,姐姐跟夥伴們玩遊戲,有個輸了的男孩氣急敗壞地說:「你贏了有什麼用,你又沒弟弟,你家沒兒子。」
「你遲早要嫁人。」
姐姐氣不過,吼道:「誰說的,我有弟弟,在媽媽肚子裏。」
沒多久婦女主任聞着味,帶人來家裏,要抓媽媽去做「檢查」。
爸爸扛着鋤頭站門口:「楊白薔,你今天敢帶走我老婆,明天我就一鋤頭挖死你一雙兒女。」
「你自己有兒有女,就要斷別人的根,你幹了多少缺德事,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婦女主任梗着脖子:「我在執行國家政策。」
「你不配合是犯法,可以送你去坐牢。」
雙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
眼看對方人多勢衆要將媽媽帶走,爸爸突然指着我大吼一聲:「誰說我違反政策,二妹不是我的女兒。」

-3-
「你們誰親眼見到小蘭生她了?她是我從外面撿的,到現在都沒上戶口。」
「我家還有生兒子的指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我的臉上。
眼淚一下就湧滿我的眼眶。
我張了張嘴,想喚一聲「爸爸」。
他卻惡狠狠地說:「閉嘴,你是我撿的,我不是你親爸,我明天就把你送走。」
我轉頭看向媽媽,她紅着眼衝我搖搖頭。
爸爸,媽媽。
多麼簡單的發音,就連一歲稚兒都會。
可是那一刻,無論我怎麼努力地張嘴,喉嚨裏都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明明犯錯的不是我,但我卻被當衆拋棄了。
婦女主任不信這套說辭,這時奶奶拄着柺杖出現。
她嗓門奇大:「二妹是我家老大胡善的女兒,寄養在鄉下。」
「明天我就讓老大來將她帶走。」
「那時候鬧饑荒,你爸要不是喝了我給的粥,命就沒了,你們想動我兒媳婦,先要你爸把命還給我。」
……
城裏的大伯第二天一早風風火火趕回來。
他不肯接受我:「佳文和佳武上初中了,正是要緊時候,我跟苗苗根本騰不出時間照顧二妹。」
「一雙女兒也挺好的,好好培養女娃不比男娃差。」
爸爸怒了:「你自己一對雙胞胎兒子,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
「你覺得女兒好,就用二妹換佳文或者佳武當我兒子,你願意嗎?」
奶奶用柺杖敲着地面:「實在不行就把二妹送去給人做童養媳吧,還能收一筆營養費。」
天陰沉沉的,暴雨將至。
我赤着腳坐在屋檐下,夏日的熱風掀起我破舊的衣角。
如冰刀,片過我腰間的皮膚。
好涼。
好痛。
奶奶好言相勸加道德綁架,但大伯不肯鬆口。
養育一個孩子責任重大,他不想扛。
奶奶咒罵,爸爸也在發脾氣。
大伯甩開他們從堂屋出來,看向坐在廊下的我。
我知道只有這一次機會,我必須爲自己的人生爭取點什麼。
我把手裏用棕櫚嫩葉編織的蝴蝶遞給他,輕聲地說:「我上次答應大媽,給她編一隻蝴蝶。」
「我學了好多天,但還是不太好看,請她不要嫌棄。」
大伯低頭看我的手。
上面有深深淺淺的傷痕。
有昨晚爬樹掰棕櫚留下的血道子,有打豬草的割傷、開水的燙傷、燒火的燎傷……
鄉下孩子沒那麼金貴,這些小傷全靠自愈。
大伯接過蝴蝶轉身就走。
還是不行呢。
或許我註定是要去大山裏給人做童養媳的。
心墜入深淵。
我緊緊捏着拳頭,告訴自己不要哭。
不被愛的孩子,哭泣不會獲得同情,只會迎來謾罵。
但實在忍不住。
眼淚爭先恐後墜落,世界一片模糊。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一個朦朧的身影。

-4-
大伯去而復返,將我從地上拔起來:「快去收拾兩件衣服跟我走,馬上要下雨了。」
我一直都是穿姐姐的舊衣服,絕大部分都破了洞。
媽媽從姐姐的衣服裏挑了兩件給我,她氣得哇哇叫:「那是我的,憑什麼給她!」
媽媽瞪她:「妹妹要去大伯家,穿得破破爛爛的太丟人了。我跟你爸次次遷就你,她如今要走了,就讓一回她怎麼了?」
媽媽摸着我的頭髮,紅着眼說:「你就去大伯家借住一段時間,等弟弟生下來了,爸媽再去接你。」
臨走時,姐姐氣鼓鼓地說:「真羨慕你,以後可以跟大伯大媽一起住城裏的樓房。」
「你心裏肯定開心壞了。」
不!
我如履薄冰。
大伯領我進門,大媽當着我的面就摔了碗。
「胡善,你出門的時候怎麼答應我的?兩個兒子還不夠折磨我嗎?你嫌我死得不夠快是不是?」
「現在立刻馬上把人給我送回去!」
大伯拿出蝴蝶,扯着她進了屋。
大媽的咆哮還在繼續:「請神容易送神難,你收了她就不可能還能送回去。」
「衣食住行加上讀書,樣樣都是錢,家裏沒有多餘的房間,現在廠裏的業績又不好……」
我放下小小的包袱,拿了掃把掃乾淨破碗。
又搬了個小凳子去廚房。
大媽從房間氣沖沖出來,我已經把豆角和空心菜洗好,正站在凳子上切辣椒。
她站在我身後,烏沉沉發問:「你在幹嘛?」
嚇得我手一滑,菜刀割到手指上。
我趕緊捏住拳頭把手藏在背後,討好地朝她擠出笑容:「大媽,我會做很多家務的,我喫得也很少。」
「媽媽說,等弟弟生下來就接我回去……」
廚房採光不好,暗沉沉的。
大媽盯着我一言不發,我的笑維持不下去,眼睛很癢。
我下意識拿手揉了揉。
辛辣一觸即發,眼淚嘩嘩直掉。
大伯推推大媽,低聲道:「看你把孩子嚇的。」
傍晚佳文哥和佳武哥回來了。
佳文哥淡漠,點點頭算是招呼,佳武哥笑眯眯摸我的頭:「二妹,你又曬黑了,這樣下去你要變黑炭頭了。」
晚飯桌上,大伯說:「二妹要在這住一段時間,你們兄弟倆暫時擠一擠,給她騰個房間出來。」
佳文哥面無表情:「我不想動。」
佳武哥撓撓頭:「我東西那麼多,我也不想動。」
大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都不動,讓二妹睡樓道嗎?」

-5-
「睡沙發,」我趕緊小聲強調,「我喜歡睡沙發。」
喫完飯我擦桌子洗碗又給哥哥們把房間掃過,纔在沙發躺下。
老式的暗紅色實木沙發,墊了毯子依然硬邦邦。
客廳空曠沒有開燈,月光落滿我一身。
原來城市的夜,沒有蛙鳴沒有鳥叫沒有風聲沒有大媽嬸子的歡笑和咒罵,只有汽車的喇叭聲。
還有我孤獨的心跳。
那段時間我很小心翼翼。
喫飯只喫半碗,儘量少喫菜,更不會主動夾肉喫。
學會了用煤氣竈、洗衣機和新式的拖把,會在哥哥們上學時,把他們的窗戶和桌子擦得一塵不染。
怕他們嫌我吵,除非他們跟我說話,我從不主動開口。
安靜得像個啞巴。
大伯說我白天可以在家看動畫片。
但看電視費電,所以我也沒開過。
哥哥們的球鞋扔在門口,髒得不像樣。
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將兩雙鞋刷得雪白。
大媽下班回來看着那兩雙鞋,突然哈哈笑。
我很茫然。
等到哥哥們回來才知道原因。
大媽跟他們說:「二妹今天幫你們把鞋刷得像新的一樣,暫時就先不給你們買新球鞋了。」
佳文哥皺了眉,佳武哥嗷嗷叫:「二妹,你閒得沒事在家看電視不好嗎?」
我將泡皺的手絞在一起,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想買新鞋。」
佳文哥橫他一眼:「喫你的飯吧,吵死了。」
佳武哥抱着大媽胳膊好一陣死皮賴臉地懇求。
大媽拿出揹包:「鞋子不能買,但今天廠裏總算發了三個月工資,給你們點零花錢吧。」
大伯大媽都在造紙廠上班,那會業績不好。
廠裏已經拖欠了將近一年的工資,這次能發出錢,是賣了一批設備。
她給兩個哥哥一人拿了兩塊後,準備拉上包包。
大伯瞧了她一眼。
她輕哼了一聲,抽出一塊塞給我:「拿去吧。」
那時五分錢可以買一袋冰水,兩毛錢能買一瓶華華丹。
一塊錢對我來說是鉅款了。
我趕緊拒絕,大伯摸摸我的頭:「拿着吧,你做這麼多家務,這是應得的。你大媽這隻鐵公雞,難得拔毛。」
氣得大媽掐了他一把。
大媽的確很節儉。
夜裏上廁所從不捨得開燈。
淘米水留着洗菜,洗菜水又留着沖廁所。
家裏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種上了菜秧子。
大大小小的紙片、生鏽的鐵皮都積累起來賣廢品。
買菜總挑最便宜的,還會從菜販子那順幾根蔥。
喫飯時大伯說起棉麻公司的職工宿舍昨天遭賊,好些人家丟了錢丟了東西。
那會大家都用現金,小偷很多。大伯家在四樓,沒有安防盜窗。
大媽警覺起來:「今天下班太晚了,明天我就把錢存銀行去。」
飯後佳武哥拿着錢下樓去買喫的,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拒絕了。
錢雖然給了我,但我不覺得是我的,不敢花。
沒一會佳武哥上來了,給我帶了一根棒棒糖。
壓低聲音:「哥請你喫,下次別給我洗鞋了!」
佳文哥睨他一眼,他立馬捂緊自己口袋:「你自己有錢,別打我的主意。」
因爲自作主張洗鞋惹了哥哥們不開心,我這一晚睡得並不踏實。
迷糊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月光黯淡,我睜眼看到客廳的窗戶開了。
明明睡覺前我是關上的呀。
再定睛一瞧,有個瘦小的人影站在大門邊,正伸手要開門。
我試探性叫:「二哥?」
烏雲恰好散開,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他手裏還抓着大媽的包!
是小偷!

-6-
那一刻我也顧不上許多,一把從沙發上跳起來,用力拽住那個包,大喊:「抓小偷,抓小偷。」
門鎖已被打開。
但我拽着包不撒手,小偷氣得抽出匕首往我手臂上一劃。
痛!
鮮血迅速湧出。
可我依然不肯放手。
小偷氣急敗壞,想捅我。
好在這時主臥門開了,大伯吼着跑出來:「敢傷我侄女,我弄死你!」
小偷鬆了包,拔腿就跑。
大伯和佳武哥大聲呼喊着追上去,佳文哥則一把將瑟瑟發抖的我拽起,扯了枕巾按住我的傷口,又去餐邊櫃裏翻藥箱。
大媽也急匆匆出來。
她看到我胳膊上滿是血,大怒:「你腦殼燒壞了?他手上有刀,你還跟他對着幹?」
「你嫌自己命太長,想早點死是不是?」
當時顧不上害怕,如今我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將籠在懷裏的包遞給大媽,擠出討好的笑:「大媽,你快看看,工資是不是都在?」
大媽愣住了。
她拉開包瞧了一眼:「錢都在。」
我整個人癱軟下來:「那就好。」
拖了那麼久才發三個月工資,要是丟了,不知大伯大媽會有多難過。
大媽狠狠訓我:「下次別這麼蠢,人肉能擋得住刀子?要是那人下狠手,你現在命都沒了!」
她接過佳文哥遞來的藥箱給我包紮,樓下傳來陣陣喧譁。
家屬院大家齊心協力,已經把小偷抓住了。
佳文哥下去看熱鬧。
我跟大媽走到窗邊,看到他擠進最裏面一圈,狠狠踹了小偷兩腳。
沒多久警察過來將鼻青臉腫的小偷帶走,又叫大伯和參與抓小偷的人去錄口供。
衆人還在樓下熱聊,大媽叫佳文佳武哥回來睡覺。
我的傷口已經包紮好,準備縮回沙發上。
大媽將我拎起來:「你大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你今晚跟我睡吧。」
大媽的牀有席夢思,很軟。
我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豌豆公主,睡在雲朵一樣柔軟的牀上。
婢女問我:「豌豆在哪裏?」
我從左邊滾到右邊,再從右邊滾到左邊。
用每一寸皮膚去感受。
怎麼都找不到那個小小疙瘩。
我急得滿頭大汗,猛地一下被驚醒。
清晨的陽光照耀着我瘦ṭų₍巴巴黑黢黢的雙腿。
哦。
原來我這個公主,是個冒牌貨。
大媽已經做好了早餐。
佳文哥喫完了自己的煎蛋還覺得不夠。
我趕緊把盤子推過去:「我喫飽了,大哥這給你喫。」
他毫不客氣夾過去。
大伯訓他:「二妹昨晚受了嚇,你還搶她的蛋喫。」
他包着一口煎蛋,含含糊糊地說:「不白喫,晚上讓妹妹住我房間,我跟佳武睡一個屋。」

-7-
佳武哥瞪大眼睛:「跟我睡一個屋,你經過我同意了嗎?」
佳文哥嚥下雞蛋,不耐煩看向他,問:「那你同意嗎?」
佳武哥嘴巴張了又張,求助地看向大媽:「媽,媽……」
大媽沒個好氣:「叫我幹嘛,你要不同意你自己拒絕他。」
佳武哥不敢。
他可憐巴巴瞧我一眼,認命開口:「行吧。二妹是不能睡客廳,萬一再來小偷咋辦。」
佳文哥是年級第一,站在了家裏食物鏈的頂端。佳武哥總抄佳文哥的作業,所以不敢得罪他。
小偷事件後沒兩天,哥哥們就放了暑假。
大媽帶他們去買夏裝,隨便挑了兩件短袖。
卻認認真真給我選了條裙子,爲了便宜兩塊錢跟老闆磨了半個小時的價。
十八塊一條的裙子,我哪配?
我惶恐拒絕。
大媽拉長臉:「女孩就要有女孩樣,天天穿你姐衣服,大得像是在唱戲。」
「廠裏的人看到都丟我的臉。」
佳武哥誇我好看,老闆娘讓我別脫了。
「就這麼穿着走嘛,確實漂亮,不枉費你媽磨了這麼久的價。」
大媽沒說我不是她女兒。
我也沒有辯解。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隱祕的期盼:要她真是我媽媽就好了。
我可以收穫兩個那麼好的哥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條獨屬於自己的公主裙。
夏日的風熱辣,捲過我裸露的小腿,吹動粉色的裙襬。
把我的一顆心也吹得飄飄蕩蕩,幸福得落不到實處。
大媽下了血本,買了八斤小龍蝦,說今晚要讓我們喫個夠。
佳武哥嚷嚷着一定要多放點辣椒。
佳文哥說要單獨留一份不辣的給我。
我笑着說沒關係,辣我就多喝點水。
話還沒說完,拐過樓梯,我看到挺着肚子,拎着一小包雞蛋的媽媽還有站她身邊的姐姐。
媽媽紅着眼上下打量我:「二妹,你瘦了……」
姐姐則是緊緊盯着我的新裙子,滿是嫉妒。
大媽將她們迎進屋,媽媽抹着眼淚感謝她對我的照顧。
姐姐則進了房間,這裏摸摸那裏看看,還打開衣櫃翻來翻去。
嫉妒地問:「這以前不是佳文哥房間嗎?」
「暫時給我住幾天。」
姐姐上下打量我,命令道:「把你裙子脫下來,讓我試試。」

-8-
她掠奪我的東西,向來如此自然。
這一次我卻生出反抗的心思:「你穿不下的。」
雖然刻意買大了一碼,但大我三歲的姐姐肯定穿不進去。
姐姐伸手來扯我拉鍊:「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使勁掙扎:「你肯定穿不下,別給我扯壞了。」
爭執間房門吱嘎一聲開了。
佳文哥面無表情站在門口,一如初見我時那般,淡漠地看向姐姐:「出來玩,別碰壞我屋裏的東西。」
姐姐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立馬乖巧。
佳文哥走到我背後,將姐姐拽下來的拉鍊重新拉上,緩了語氣:「書桌上有我給你借的漫畫書,去看吧。」
媽媽找了個機會進了房間。
拉着我的手掉眼淚:「是媽沒用,讓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沒有,大媽和哥哥們對我挺好的。」
媽媽擦了眼淚,盯着我的眼睛問:「二妹,你大伯和大媽的廠裏,前段時間是不是發工資了?」
我心裏一咯噔,搖搖頭:「我不知道。」
媽媽輕嘆口氣:「他們果然還是防着你。」
大媽把八斤龍蝦都燒了,特意弄出一碟不放辣椒的放在我面前。
姐姐一個又一個地夾,爲了喫肉連頭都不嗦。
佳武哥看得急死,自己大快朵頤的同時還不忘用筷子撥了好多進我碗裏:「喫個飯跟喫貓食一樣,你搞快點!」
媽媽趕緊接話:「她在家也是這樣的,小家子氣,佳武你別管她。」
佳武哥不高興了:「她是我妹,我怎麼不管她!」
姐姐大約是嫉妒吧。
嗤道:「她是我親妹妹,我們今天就要把她帶回去。」
她嘴快說破來意,媽媽便訕訕道:「這回來主要有兩件事。」
「家裏快雙搶了,我肚子大不方便,所以想讓二妹回去幫忙乾點活。」
佳文哥皺起眉:「她才六歲,能幹什麼活?」
媽媽笑了:「大侄子,鄉下六歲的娃娃能幹很多事了。」
「割稻遞稻曬穀插秧煮飯擇菜,這些二妹都會的。」
大媽皮笑肉不笑地道:「挺好的。」
「二妹,回去好好幫你媽媽幹活,伺候媽媽坐月子,開學後要在鄉下好好讀書,照顧弟弟……」
「等以後寒暑假,歡迎你還來大媽家玩。」

-9-
我的手放在桌下,緊緊絞在一起。
媽媽越聽越不對勁,臉色都變了。
「嫂子,我只是讓二妹暑假回去幫個忙,忙完她還是要回你這來的。」
大媽都笑了:「弟妹,你把我這當什麼?」
「孩子養在我這,你今天叫回去雙搶,明天叫回去伺候你月子,我花錢替你養個勞動力是不是?」
她點着自己額頭:「你看我這是不是寫着觀音菩薩四個大字?」
「我本來就不同意再養個孩子。你要給我來這套,今天就把二妹帶走,以後也別送過來了。」
媽媽請求地看向大伯。
大伯撓撓頭:「弟妹你知道的,我家都是你嫂子做主。」
媽媽一臉失望,擠出一點笑容:「那就算了,幹活的事我們自己克服一下。」
「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件事,收完稻子要犁田下肥料,我跟胡良手上沒錢,想跟你們借點。」
一向是如此。
爸爸好面子,這種覥着臉求人借錢的事,他總是指揮媽媽來做。
大媽的臉色不太好看:「廠裏一直拖欠工資,我跟你大哥也沒錢。」
媽媽急急道:「可你們廠裏前段時間不是發了工資嗎?」
一時間,大媽、佳文佳武哥的目光都向我看來。
我急急辯解:「不是我說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開始抹眼淚,說自己爲了生個兒子多不容易,說家裏多困難。
說她獨自照顧奶奶多難,說自己蠢笨,不比大媽運氣好能嫁給大伯這樣的好男人……
如過去的很多次她來大伯家借錢一般,她催促我:「二妹,你幫我求求你大伯大媽。」
「要是晚稻種不下去,到時候你弟弟出生連飯都沒的喫。」
以前我不懂,也不敢違背。
雖然臊得滿臉通紅,但還是會如她的心意,細聲細氣地央求大伯大媽。
可是。
爲什麼每次都是我,來承受這份尷尬和屈辱?
弟弟能不能喫上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緊緊抿着脣一言不發,媽媽擰我的胳膊:「說呀,你說呀。」
佳武哥將我拉起來護在身後:「你擰她幹嘛,她胳膊的傷還沒好,你沒看見嗎?」
媽媽得知我爲了保護大媽的包受了傷,不停地念叨。
大伯抵不過,最後「借」給她一百五十塊。
她離開時,將我叫到一邊訓斥:「你爲了護他們的工資,連命都差點丟了。」
「她們要真疼你,工資至少得分你一半,而不是拿一百五十塊打發你。」
姐姐酸裏酸氣:「這纔在城裏住幾天,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以爲自己成了城裏人嗎?」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
我身體裏流淌着跟她一樣,來自父母的血。
暴躁懶惰無能的父親,愚昧算計又懦弱的母親彙集成的血。
我怎麼配得上給大伯和大媽當女兒?
媽媽見我紅了眼,又將我攬在懷裏,哽咽道:「是媽媽沒用,媽媽沒錢。」
「媽媽要是有錢交罰款,哪裏捨得把你送給別人養。」
「媽媽也是不得已,你別怪媽媽。」
「在大伯家要乖,要記得你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纔是你最親的人。」

-10-
小小的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這世上的親情,到底是以血液爲束縛,還是以愛爲紐帶。
但那個夏天我過得很幸福。
熱了可以吹風扇,渴了能喫西瓜。
佳文哥說他不喜歡喫西瓜心,會讓我咬西瓜中間最甜不用吐籽的那一口。
佳武哥會從遊戲廳夾公主娃娃給我。
但我時常會做噩夢。
夢見自己陷在深深的稻田裏,那條無毒的水蛇緊緊纏着我的腿,不讓我逃走。
很快暑假就即將結束,大伯這天在晚飯桌跟大媽說:「二妹已經六歲多了,過了暑假該送她去上學了,你覺得呢?」
其實去年我就該上學前班了。
但因爲沒戶口,又要收錢,爸媽便一直拖着。
大媽翻着白眼冷嘲熱諷:「喲,當初你把人帶回來可沒徵求我同意,這會兒裝模作樣起來了。」
「送不送她讀書,還不是你這個一家之主定嗎?」
上學就得有大名。
大伯翻了好幾晚上的《詩經》,最後給我定下文茵,胡文茵。
他得意洋洋:「這寓意着你文采出衆,卓爾不羣,聰慧機敏,品行高潔。」
佳武哥靠在門邊酸溜溜:「給妹妹取名這麼費心,我跟我哥的名字怎麼就這麼敷衍!」
大媽一巴掌拍他頭上:「你們的名字是我取的,文武雙全,哪裏敷衍?你對這名字不滿意嗎?」
打得佳武哥四處亂竄,馬上認慫:「我錯了,媽。」
「我對這名字特滿意!」
「什麼天降奇才才能取得出這樣完美的名字啊。」
因爲我戶口不匹配,上學除了學雜費,還得交一筆借讀費。
然而就算這樣,附近的小學也拒絕接納我。
氣得大伯直瞪眼:「我錢都交了,他們憑什麼不收文茵?」
最後還是大媽四處找人,發現她表妹的堂弟媳婦是校長老婆的妹妹。
攀上這層關係,又帶着佳文哥一ẗŭ̀ₖ起去給校長送了菸酒,校長才鬆口。
佳武哥上趕着挨懟:「你帶佳文幹嘛?」
大媽橫他一眼:「展現優秀案例,你要跟佳文一樣成績好,我也帶你去展示展示,讓人校長覺得只要從咱家這扇門出去的,成績都差不了!」
「偏生你不爭氣。」
家屬院的人知道上學的事都在問大媽:「你真準備送她讀書?」
「給口飯喫,讓她在家幫你乾點活就算了,咱們廠效益不好,兩個兒子還不夠你受的?」
大媽哼哼:「我男人的意思,我能咋辦?」
其實家屬院裏人人都知道我身份,他們明裏暗裏都在說大伯大媽傻。
自己窮得叮噹響,還要替弟弟養孩子。
要是真想要個女兒,也該去抱個小的不記事的,這才養得熟。
因爲家用緊張,大媽買了不少毛線在家勾鞋子,等着天冷拿去賣。
大伯下班後匆匆扒拉兩口飯,就去跑摩的。
但小縣城晚上人本就不多,而摩的師傅卻不少,也補貼不了太多家用。
夏去冬來,媽媽順利生下來皇太子。
大媽沒錢給我買新棉襖,但她從同事姑娘那扒拉了些八九成新的衣服。
洗洗曬曬,又用巧手給我縫了幾朵花,穿上去參加弟弟的洗三宴。
明明家裏窮得叮噹響。
可爸爸爲了慶祝弟弟的到來,打腫臉充胖子,發的煙都是精白沙。
人人都誇弟弟好看。
可我覺得他實在醜陋。
皺巴巴黑黢黢,臉上還有一層細碎的白膜。
媽媽喜氣洋洋哽咽道:「總算生出了兒子,看以後誰還在背後議論我家無後。」
她拉住我的手,動情地說:「二妹,這是你親弟,以後一定要護着弟弟,知道嗎?」

-11-
我看着媽媽的眼睛,說:「媽,我有名字了。」
我叫胡文茵。
我不想跟村裏其他人家第二個女孩一樣,統稱爲二妹。
來來往往的客人大多認識我。
他們也都喚我二妹。
二妹,你長高了不少。
二妹,你變白了。
二妹,你大媽把你養白胖咯。
我認認真真跟每一個人解釋:「大伯給我取名了,我現在叫胡文茵。」
叼着菸斗的爺爺們哂笑着:「這名字真拗口,誰記得住。」
皇位繼承人的三朝是大喜事,村裏人都來了。
家裏忙得腳不沾地,大伯大媽也幫着接待客人。
我正在屋檐下透氣,爸爸走過來一把拎住我耳朵:「懶貨,大家都忙着,就你在這偷懶。」
「還不快去竈下幫你姐姐燒火。」
我掙開他,回懟:「大媽說我回來是做客的,不需要幹活。」
「我不去!」
說着我就往外跑了,將爸爸的咒罵遠遠甩在身後。
我一路跑到茶山,在茶樹叢裏逛了很久,聽着放過鞭炮,估摸着所有的客人都入席,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遠遠地就看到一羣人圍在池塘那,拿着棍子在撈什麼東西。
佳文佳武哥扶着焦急的大媽,大伯着急忙慌脫了外套和鞋,正要往池塘裏跳。
我湊過去,好奇地問:「誰掉池塘裏去了嗎?」
大媽慢慢轉過頭來,眼淚汪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了幾秒後,突然發出河東獅吼:
「小兔崽子,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一個愛的巴掌結結實實打在我屁股上。
原來池塘中央飄着一片紅衣角,恰好跟我的棉襖一個色。
大媽大伯到了飯點到處找不到我,以爲我跟爸爸吵架後跳池塘了。
大媽打一下還不解恨,兩個哥哥和大伯趕緊拉架。
「人沒事就好,別嚇到孩子。」
爸爸得知我找到了也趕過來,一巴掌往我臉上甩:「今天是你弟弟三朝大喜的日子,你故意整這一出是不?」
「你就這麼見不得你弟好嗎?」
大媽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拽到身後,怒道:「胡良你夠了。」
「要不是你讓她去燒火,她能氣得往外跑?」
「我清早起來給她扎辮子換乾淨衣服鞋子,不是爲了來這燒火的。」
「她一個六七歲的嫩妹子有什麼錯?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
……
大媽發起飆來可是連一貫蠻橫的奶奶都要退避三分,爸爸不敢跟她打擂臺,只惡狠狠盯着我。
「你要再敢出幺蛾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衆人也紛紛責備我不懂事胡鬧。
大媽怒火未消,推了我一把:「滾遠點,別在我面前晃。」
我朝她蹭過去,伸手從兜裏掏出一把東西遞給她:「大媽,你別生氣了,我剛纔是給你找東西去了。」

-12-
是一把Ŧṻⁱ粗細均勻的茶樹棍子。
大媽有一對耳洞,卻不捨得買金銀佩戴。她怕耳洞堵了,日常都是用一對茶樹棍穿着。
但上個月那對棍子丟了。
當時佳武哥說給她從外面折一對棍子穿上,大媽說必須得是冬天幹了的茶棍子纔行,不然容易發炎。
可縣城裏沒有茶樹。
我捧着那些棍子,小聲解釋:「我都是挑的最乾的那種,有大有小。」
「你看哪根合適?」
大媽的手指在我掌心撥弄,沒有說話。
我仰頭看她:「等我以後長大掙錢了,給你買銀耳環金耳環。」
「我馬上七歲了,我很快就能長大了。」
「我一定給你買!」
大媽「噗嗤」一笑,眼淚「啪」地掉在我掌心。
「就你會畫餅,等你長大,我早就過了戴耳環的年紀了。」
她挑了根茶樹棍折成兩截,讓大伯幫忙塞進耳洞裏,又把其他的棍子都收進口袋。
「收了你幾根不要錢的茶樹棍子,要供你喫喝,想想我還是虧了。」
她牽起我的手:「開席了,喫飯去吧。」
這一幕好多村民瞧見了,大家都打趣大媽說沒白養我。
大媽傲嬌地抬起下巴:「那當然。她要是個沒良心的,我一粒飯都不會給她喫。」
事情傳到媽媽的耳朵裏,她喫醋又傷心:「你真的是個白眼狼,我費心費力帶你五年多,沒看到你給我折一對茶樹棍子。」
有過的,媽媽。
我那時用很多很多野花給你編了一條項鍊。
你很嫌棄,說這又不是真項鍊,轉身就扔到了豬槽裏。
爸媽得了弟弟,更加不把我這個女兒放心上了。
我也不難過,因爲大伯大媽和哥哥對我很好。
只是不幸的日子度日如年,幸福的日子卻轉瞬即逝。
轉眼我快上小學三年級,那個夏天發生了很多事。
佳文佳武哥都考上了一中。
佳文哥靠的是過硬的成績,佳武哥則是走的體育特長生的路子。
這本來是大喜事。
但就在同一天,大伯和大媽被通知要買斷工齡下崗。
那時候快四十的年紀雙雙從國企下崗,可比現在四十歲程序員失業要嚴重得多。
因爲人到中年,沒技術也沒存款,買斷工齡能拿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筆補貼。
難以支撐兩個哥哥完成高中三年的學業。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工資拖欠了一年多。
大媽已經快三年都沒買過新衣服。
家裏的葷菜由兩天一次變成三天一次變成一週一次。
爲了省點水費,水龍頭常年開到最小,一滴滴接一整晚。
而鄉下爸媽那邊,弟弟從出生後,總是大病小病不斷,縣城的醫生說最好帶去省裏,讓大醫院做做檢查,開點抵抗免疫力的藥。
爸爸來找大伯大媽借過錢,可眼下這情況,大伯也無能爲力。
下崗流程走得很快。
拿到補貼那晚,客廳昏黃的燈泡下,大媽將那一沓薄薄的錢數了一遍又一遍。
沉沉嘆息:「這點錢,怎麼供得起三個孩子讀書?」

-13-
兩個哥哥讀完三年高中,還有大學。
而我現在纔剛上三年級,往後還得很多很多年纔行。
大伯寬慰:「走一步看一步,別太愁。」
只是他緊鎖的眉頭,讓這個安慰顯得那麼單薄。
我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爸爸媽媽和奶奶居然來了。
大媽和奶奶一向不對付,所以這些年,奶奶一次也沒來過城裏。
都是逢年過節大伯拎着東西去鄉下看她。
她撐着柺杖,發黃的眼珠沉沉朝我看來,道:「小善,苗苗,你們下崗的事我都聽說了。」
「我今天來,是給你們減輕負擔的。」
大媽呵了一聲:「媽難道還有私房錢貼補給我們?」
奶奶皺緊眉頭:「我哪來的私房錢?」
「但是我找到了生錢的門路。」她一字一句,「明勝村的王麻子願意出三萬塊錢招個童養媳。」
「我拿二妹的八字給他看過,跟他兒子正好合得上。」
大媽驚道:「他兒子是個傻子,十五歲了屎尿還在褲襠裏,這怎麼行?」
奶奶深深嘆息:「他要是個正常的,會捨得出三萬塊錢嗎?」
「把二妹送過去,一來你們可以省下供她喫喝讀書的錢,二來那三萬塊到手後,你們拿一萬,小良拿兩萬。」
「有了這兩萬,耀祖可以去省裏檢查檢查,你們那一萬塊省着點,也夠佳文三年讀書的錢了。」
「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我知道這樣委屈了二妹,但她是個女娃,遲早要嫁人的,嫁給誰不是嫁?」
奶奶說話間,媽媽紅着眼拉我的手:「二妹,媽媽打聽過了。那孩子雖然蠢,但王麻子夫妻心地不錯。」
「你去他們家,也不會受太多罪。」
「這樣一來你離家近,假如受了什麼委屈,我跟你爸爸也可以爲你撐腰。」
「弟弟總是病,縣醫院又看不出個所以然,媽媽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也是沒辦法。」
是啊。
兒子只有一個。
女兒卻有倆。
所以,可以很輕易地犧牲我。
奶奶緊緊盯着我:「這幾年你大媽大伯對你掏心掏肺,爲你花了不少錢,現在他們正是困難,該是你回報的時候到了。」
「我昨天已經收了三千塊定金,你一會收拾東西,我跟你爸爸送你去王麻子那。」

-14-
現在聽起來格外荒謬。
十來歲的姑娘,像商品一樣先付定金,等收到人後再付尾款。
但在那時的鄉下,也並不罕見。
他們總有很多理由,送走家裏的孩子。
太窮了養不起,要生個男孩,要換錢給家人治病等等。
可奇怪的就是,哪怕千辛萬苦,他們也不會送走家裏的男孩。
大伯和大媽沒吭聲,媽媽拉着我的手一邊哭一邊跟我說對不起。
奶奶一遍遍說,王麻子夫婦家情況不錯,我去了會享福。
她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人家。
眼淚佔滿了眼眶,我死死咬着嘴脣不準自己哭。
我甩開媽媽的手,冷冷地說:「別哭了,我看着噁心。」
我寧願你像爸爸一樣對我橫眉冷對,動輒打罵,也不願看你一邊說愛我,一邊狠狠傷我。
我跑出了門,家屬樓後有一條水溝,一到夏日就會飄着許多浮萍。
雨後水位高漲,浮萍隨着流水飄零。
有時能碰到一塊浮木,短暫得到安寧。
但在下一次更大暴雨漲水時,它們還是會被沖走,向着某個滿是老鼠和蟑螂的陰溝而去。
啊。
我便是其中一朵無根的浮萍啊。
永遠都逃不過被暴雨支配的命運。
我在河邊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抬頭,發現佳文哥站我對面。
日頭熱辣,將他拉出一個長長的清涼的影子,裹在我身上。
我胡亂擦了幾把眼淚,仰着頭問他:「大哥,我現在要是去外面打工,有沒有人要我?」
「用童工是犯法的。」
我眼淚撲簌簌又下來了。
「別哭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他們能隨便處理的物品。」
沒一會佳武哥也找了過來,他熱得滿頭大汗,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來,道:「走,先回家。」
「叔叔和小嬸要是敢賣了你,我就去公安局報警抓他們去坐牢!」
「買賣婦女是犯法的。」
嗯???
佳文哥剜了他一眼:「買賣婦女兒童是犯法的。」
買賣婦女兒童是犯法的,這是當時印在牆上,隨處可見的標語。
佳武哥撓撓頭:「就這麼個意思。」
佳武哥把我拉回去,佳文哥給大伯大媽打了電話。
沒一會頭髮凌亂,滿頭大汗的大媽匆匆回來,上下查看我一番後給我後腦勺來了一巴掌,吼道:「ẗũ²你一個人往外跑多危險?」
「我平時是不是教過你無數次,女孩子不要一個人在街上晃?你還往河邊跑!」
「我一巴掌拍死你。」
大伯和哥哥們趕緊拉住了她。
奶奶催促說時間不早了,她跟王麻子約好了我何時會去他家,讓我趕緊收拾東西。

-15-
暴躁的佳武哥忍不住了,大聲道:「不準帶走文茵。」
「拿賣妹妹的錢給我讀書,那我寧願不讀了。」
「對,我不讀了!」他雙眼放光,「我反正成績不好,這次能進一中也是因爲他們想留住佳文,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
「我可以去打工,我打工供佳文和文茵讀書。」
佳文哥道:「我不需要你供。我打聽過了,一中對於年級前三有獎勵政策,不僅可以免除學雜費,還能有生活補貼。」
「我只要保住自己的成績,可以不用家裏花一分錢就讀完高中。」
「我不需要文茵的犧牲,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犧牲。」
媽媽搓着手:「就算佳文你不需要花錢,但你爸媽養佳武和二妹也很難。」
「而且我們定金都收了,這事收不了場。」
大媽看向我,問:「你想跟你媽回去嗎?」
媽媽殷殷切切看向我。
我避開她的視線,看向大媽,紅着眼說:「在我心裏,她已經不是我媽媽了。」
「你纔是我媽媽。」
「我早就把你當媽媽了。」
「這幾年你跟大伯對我很好,我心裏一直記着,」我哽咽道,「如果你們需要我去王麻子家,我就去。」
大媽的胸口劇烈起伏,大伯更是別過頭悄悄擦眼淚。
媽媽神色複雜:「嫂子,爲了佳文佳武,那你發句話吧。」
大媽背過臉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冷笑:「爲什麼要賣我女兒去給你兒子看病?要賣也是賣大妹,她年齡更合適啊。」
媽媽立馬反駁:「那怎麼行,大妹脾氣大,受不了這樣的委屈,會鬧的。」
大媽河東獅吼:「文茵脾氣好性子溫順,所以柿子揀軟的捏?」
「文茵已經認我當媽,你跟計生辦的人也是這麼說的。」
「你現在要帶她回去,我馬上就跟計生辦的人舉報,你好好算算,這三萬塊夠不夠交罰款!」
媽媽張口結舌,奶奶跺着柺杖:「你留着她也是個負擔。」
大媽吼道:「閉嘴,你個死老太婆。」
「就是你這個死老太婆慫恿的。」
「你自己也是女人,也當過女兒的,你咋一點良心都沒有。」
「你們今天敢把文茵帶走,我馬上就跟胡善離婚。」她擲地有聲,「佳文佳武,我要是跟你爸爸離婚,你們是跟他還是跟我?」
兩位哥哥異口同聲:「跟你!」
大媽挺直腰桿:「聽到沒,我到時候把你胡家兩個孫子都帶走,把他們改跟我姓。」

-16-
奶奶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指着大媽:「你,你,你……」
又看向大伯:「你,你,你……」
大伯深深嘆氣:「媽,媽你少管點閒事少操心,非要看我家破人亡你纔開心嗎?」
大媽舉起掃把,把奶奶和媽媽往外掃:「滾,都滾出去。」
「一腦殼髒東西,弄髒我家瓷磚地。」
奶奶和媽媽被趕走了。
大伯站在窗口,看着奶奶拄着柺杖顫巍巍的身影,深深嘆息。
佳文哥走上前,彆彆扭扭開口:「爸,我剛纔是配合媽演戲呢。」
佳武哥也趕緊道:「我也是我也是。」
大伯雙眼恢復神采:「這麼說,你們其實願意跟着我?」
佳文哥轉移話題:「爸,媽在房間翻箱倒櫃找什麼呢?」
大媽找到了戶口本,帶上銀行卡拉着大伯拽起我:「走。」
「去哪兒?」
「你弟指定還要來鬧一場,咱們去把文茵的戶口上了。」
大伯大媽以前是廠裏職工,生二胎就要被開除。
如今廠子倒閉了,倒是不怕。
就是得交一大筆罰款,還送了禮,幾乎花光了她和大伯的下崗補貼。
辦理好手續,大媽看着戶口本上薄薄的一頁紙,皺着眉:「花了這麼多錢,就換了這一頁紙,真是不值。」
大伯湊過去:「那現在咱把這紙交回去,把錢要回來?」
大媽一巴掌拍他頭上:「進了國家單位的錢,你還想要回去,你咋不去銀行搶劫嘞?」
她把戶口本甩到我手裏:「認字不,自己仔細看看!」
我伸手,摩挲着胡文茵三個字,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在我十歲這年,我總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戶口本內頁。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快點長大,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來孝順大伯大媽。
「大媽,大伯,謝謝你們……」
大媽掏掏耳朵:「喲,求我留下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叫的。」
「怎麼之前都是裝的?」
我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慢慢開口:「媽,爸……」
媽媽紅了眼眶,爸爸更是掉了眼淚:「好,好。」
他一遍遍摸着我的頭:「好女兒。」
「爸爸一直想有個女兒,那時候你媽查出雙胞胎,我就想着要是個龍鳳胎就好了。」
「沒想到生出一對兒子,我可沒少受罪。」
我抱着他們的胳膊:「媽,我以後給你買金項鍊。」
「爸,我以後給你買茅臺喝。」
爸爸嘴咧到後腦勺:「好,茅臺好!還是女兒好!」
媽媽嗤笑:「金項鍊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有你女兒天天給我們畫餅,我們肯定餓不死。」
她就是嘴硬心軟。
回家張羅了一大桌菜,二哥驚呼:「媽,咱喫完這頓,日子不過了?」

-17-
「呸呸呸,今天是你妹上戶口本大喜的日子。」
「就跟她出生一樣重要,不懂別亂叫。」
我喝了雪碧,叫了爸爸,媽媽,叫了大哥二哥,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見我睡在又大又軟的牀上,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顆硌人的豌豆。
婢女齊齊驚呼:「公主,我們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大媽果然對胡良很瞭解。
他很快就找上門,大吵大鬧要將我帶走。
「她是我的種,你們養了幾年就要據爲己有,沒有這樣的好事!」
「說到底你們就是覺得錢太少了,大不了那三萬塊咱們對半分,給你們一萬五,這總夠了吧。」
媽媽叉着腰:「老孃一分錢不要,就要這個女兒。」
他越過媽媽盯着我:「別以爲他們對你多好,不過想着養你可以幫着幹活,過幾年嫁出去還能收一筆彩禮錢。」
「你在她家也算是超生,你看她捨得花錢給你上戶口不?」
我進了房間,掏出戶口本遞給他,擲地有聲:「爸爸媽媽已經幫我上好戶口了。」
胡良懵了。
反覆翻看了戶口本好幾次。
我指着名字:「小叔,看清楚了嗎?」
「胡文茵,這是我的名字!」
或許是被戶口本刺激,又或者是我叫他小叔。
胡良勃然大怒,伸手來打我:「小兔崽子,你叫我什麼?」
「你們真是瘋了,有錢給她交罰款上戶口,沒錢借給我讓我帶耀祖去看病。」
爸爸一把攔住他:「現在文茵實實在在是我女兒,你不能打她。」
兩個哥哥也出來擋在我面前。
大哥微笑着:「小叔,我的妹妹叫你小叔,這一點問題都沒有啊。」
「當初是你不要她的,現在生什麼氣呢。」
「是不是隻要在別人碗裏,哪怕是屎也是香的?」
胡良氣得眼冒金星。
但那又怎麼樣呢,一直以來他都是欺軟怕硬窩裏橫。
大哥二哥已經一米七多,尤其二哥是體育生,練就一身腱子肉。
爸爸也很結實。
外強中乾的胡良根本不是對手,只能悻悻離去。
臨走時他憤憤說:「花這麼多錢交罰款上戶口,你們兩夫妻又丟了工作,我倒是要看看以後你們能過什麼好日子。」
是啊。
生活是殘酷的,從來不會因爲爸媽和哥哥的善良就多加眷顧。
三個孩子的重擔壓在肩上,爸媽得努力尋找出路。
爸爸找了個超市裝卸工的活。
工作時間很長很累,很快肩上腰上就貼滿了膏藥。
有天他洗好澡,讓我幫他貼膏藥,我看着他發紅發脹的肩膀哭了。
他還笑着寬慰我:「哭什麼嘛,看着嚇人,一點也不疼。」
正好媽媽買完菜回來,她最近總挑晚上去買菜。菜販快要收攤會便宜處理,能省下來一些錢。
見爸爸寬慰我,媽媽陰陽怪氣:「喲,在女兒面前逞能呢,昨晚上是誰求着我幫他揉揉?」
「就該讓她知道你的辛苦,不然她以後能給你買茅臺喝?」
但靠爸爸養一家五口也很喫力,媽媽也琢磨着乾點營生。

-18-
思來想去,多番考察,她決定開個麻將館。
那會還是手搓麻將居多。
媽媽從兩個舅舅那借了一筆錢,用了外公一個閒置的門面房,買了四臺電動麻將桌。
麻將一般分下午場和晚場。
每一場每個桌子抽二十塊錢的水。
鄉下的那些親戚們聽了直咋舌:「打一場麻將要收五塊錢,誰錢多嗎?」
「胡善他老婆肯定要虧錢,買四臺麻將機還有租門面這些,好大的成本嘞。」
其實爸爸也是不太支持的。
他自己不碰這些,覺得麻將館涉及賭博,而賭博不是什麼好事。
媽媽叉着腰跟他理論:「飯都喫不上了,還想這些?我沒那麼高尚,我要先把三個孩子餵飽。」
那時候的生活真的很割裂。
國企職工紛紛下崗,大批人員迴流社會。
有些人如爸媽一樣,危機意識滿滿,摳摳搜搜想着細水長流養孩子。
但也有些從不想以後,拿着那筆補貼該喫喫該玩玩,天天泡在牌桌上,麻將打得昏天黑地。
那時麻將館還屬於新鮮玩意。
五塊錢一場,媽媽會準備姜鹽豆子茶,小點心。
有些人餓着肚子來,還會簡單下一碗麪。
一般有孩子的女人十一點半開始打到五點回家給孩子做飯。
也有些不回家,繼續打晚場,一口氣打到十二點的。
媽媽會提供晚飯,五塊錢一個人,有葷有素。
一開始客人不多。
但來過的人會幫着宣傳,自動麻將桌省手,有喫有喝不操心。
也不怕缺腿打不起來。
偶爾有個什麼急事,比如家裏火沒關,孩子趕着接之類的,媽媽也能搭把手。
漸漸地客人就多起來,四張桌子都是爆滿,來晚了只能站一邊看。
但哪怕只是來看牌的,媽媽照樣會給人倒茶水。
有段時間還流行轉轉麻將。
就是一張桌子五個甚至六個人打,一旦有人胡牌,那個人就要下場,換等在一旁的人過來。
如此一來,臺費自然也要多收些。
四張桌子,一天淨收臺費 160—200。
一個月五六千。
房子是外公的,只象徵性收收房租,用的是民用水電,成本也不算高。
兩個月的工夫,媽媽就把借兩個舅舅的錢還上了。
還給舅媽們各買了一身新衣服。
媽媽忙得腳不沾地,凌晨一點回家,早上八九點起牀準備。
她又添了兩張麻將桌,慫恿爸爸辭職跟她一起把麻將館做大做強:「你那工作又累又賺不到錢。」
爸爸不肯:「麻將館一天到晚烏煙瘴氣,我受不了。而且雞蛋也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裏。」
媽媽於是想招個阿姨幫忙。
奶奶聽說後,着急忙慌帶着媽媽上來了:「苗苗,你麻將館忙不過來,讓你弟妹去幫幫忙。」
「她在鄉下也沒什麼事,你一個月給個三五百的工資就好了嘛。」
「一家人總比外人放心點。」
小嬸將我拉到一邊:「二妹,一會跟你大媽說說好話,你大媽疼你,我要是能留下來幫忙,到時候我們母女就可以重聚咯。」

-19-
我甩開她的手,淡淡道:「小嬸,媽媽從來都是自己做決定,我幫不上忙。」
小嬸紅了眼圈:「你怎麼叫我小嬸,我是你親生媽媽。你還在怪我是不是,媽媽也是不得已。」
「但凡媽媽手上有錢,怎麼捨得把你送走,媽媽也是一直在爲你謀個好去處……」
她還在哭,大哥找了過來:「文茵,過來,我給你輔導數學。」
小嬸還在辯解:「佳文,你從小最懂事,你幫我勸勸二妹。」
大哥皺起眉:「小嬸,她叫文茵,胡文茵。」
媽媽張着嘴,一臉茫然。
她不能理解,二妹和胡文茵有什麼區別。
不管奶奶如何施壓,小嬸如何哀求,媽媽依然拒絕了她們。
「耀祖還小,身體又不好,需要親生媽媽貼身照顧。我怎麼忍心讓弟妹來幹活呢?」
「你得二十四小時守着你賣女兒也要護着的兒子呀。」
小嬸被噎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
但她們也沒白來,媽媽給了奶奶一百塊。
奶奶嘟嘟喃喃:「賺那麼錢,拿一百塊打發叫花子嗎?」
媽媽一把將錢抽回:「嫌少就別要,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貪黑賺的。」
小嬸趕緊又把錢拿回去:「沒有沒有。」
「嫂子,佳文和佳武有不要的舊衣服沒,我拿回去給大妹穿。」
媽媽皺眉:「大妹都讀初中了,你給她買點這個年紀該穿的衣裳。」
小嬸訕笑:「家裏這兩年收成不好,實在是沒錢。再說,衣服只要乾乾淨淨就可以了嘛。」
「她一個女孩子,沒那麼多要求的。」
小時候我總羨慕姐姐,覺得胡良和小嬸愛她,遠遠勝過愛我。
的確是更愛她一些。
不過那愛與皇太子比起來,也稀薄得可憐。
或許是因爲得到了足夠的愛,那一刻,我不再計較她從前對我各種過分的小行爲。
我變得不在意過往承受過的那些惡意。
媽媽最後花四百塊招了個臨時工。
每天開門前幫着打掃衛生,準備茶水這些。
奶奶在村裏都快念爛了:「我家那個大媳婦真的不做人,有這錢寧願給外人去掙,也不給自己弟媳婦。」
「偏偏胡善耳根子軟,什麼都聽老婆的,我這個兒子是白養咯。」
閒話也會傳到爸媽耳朵裏。
爸爸還會嘆口氣,媽媽直接瞪眼:「你不服氣?你弟弟妹妹是什麼品種你不曉得?」
「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上一次請來的神變成你女兒,這次你準備把弟媳婦請來做什麼?」
臊得爸爸滿臉紅,罵道:「當着孩子的面,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轉移話題:「你現在麻將館開得那麼大,也要注意點,當心別人嫉妒。」
其實那時已經有人嫉妒了。

-20-
喫螃蟹需要勇氣和智慧,跟風卻很盲目容易。
媽媽的麻將館生意火爆後,越來越多的麻將館如雨後春筍一樣地冒出來。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小的縣城,竟然有那麼多一天到晚撲在麻將桌上的人。
有些人靠着啃老,有些人靠到處借,有些人靠着老公打工,還有些人……
靠着出賣色相。
麻將館裏男男女女那些齷齪事很多很多。
雖然麻將館很多,但媽媽開得早,服務又好,客源還是比較穩定的。
她對我們出手比以前大方多了,零花錢都是五塊五塊地給。
她有餘錢送兩個哥哥去上補習班,還給我買最時新的裙子,問我要不要上興趣班。
畫畫,舞蹈,音樂這些都可以。
她聽客人說,省城的父母都會送女孩子學這些,氣質好,中考能加分不說,長大後也好談對象。
只是再也沒時間給我們做早飯,管我們的學習和生活。
我能理解她,她很累,因爲總是熬夜,精氣神也不如從前好。
賺錢和管孩子,哪怕是現在高知的打工人,想兼顧都很難。
但對孩子放手的結果就是,沒有絕對的自制力,就很容易滑入深淵。
我那時還在小學,對世間的光怪陸離接觸得少。
大哥二哥卻已經上高二了。
大哥還好,一直履行了當初的諾言,保持年級前三,沒有要爸媽出過學費。
但二哥就不行了,他本來就是脫繮的野馬。
只有媽媽威懾得住。
如今媽媽一天忙到晚,根本沒時間管他,又給他很多零花錢。
他把那些錢都花在遊戲廳了。
高二暑假的期末考,他考了年級倒數三十名。
當初他是靠體育加分進的一中,也的確是排在年級靠後,但在他之後還有自費生。
二哥比高一入校時,滑了一百五十名。
這個成績就是靠體育也考不到好學校。
更要命的是,二哥自己拿回來的成績單上,他的名次是正常的。
媽媽拿到真實的成績單時氣炸了,發出爆吼:「我給你報補習班,不限制你花錢,你就拿這樣的成績來糊弄我?」
二哥喫驚發問:「你怎麼知道的?」
大哥淡淡道:「我給媽的。佳武,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這已經不是二哥第一次騙媽媽,此前他一直央求大哥給他打掩護。
媽媽暴怒,拿起衣架子往二哥身上抽:「我辛辛苦苦賺錢養你,你還拿假的成績單騙我。你ẗŭ̀⁵這樣下去考不上大學,你準備怎麼辦?」
「去工地上搬水泥嗎?」
二哥不服氣,一邊躲一邊回:「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我就沒那個腦子。」
「大不了高中畢業後,我繼承你的麻將館嘛。」

-21-
「哥哥讀書,我跟着你開麻將館,不也挺賺錢的嗎。」
媽媽怔住了,眼眶慢慢泛紅,不知是哭還是笑:「麻將館……」
「我沒日沒夜賺錢想送你走得更高,結果你要跟着我開麻將館?」
她丟了衣架,失魂落魄進了房間。
隔着門,我們聽到了她痛苦的哭聲。
二哥靠在門邊,低聲道:「媽,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嘛,我一看書就腦殼痛。」
「你別生氣了。」
那天夜裏我沒睡好。
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爸媽房間還亮着燈。
爸爸說:「孩子們讀書的錢,咱們也存得差不多了,回頭還是把麻將館關了吧。」
「你看那些天天泡在麻將館裏的,有幾個是家庭和諧幸福的,他們的孩子,從小沒爸媽的照顧,又有幾個有出息?」
媽媽低聲道:「我再想想。」
媽媽的麻將館開在城東,就在二哥事件後沒兩天,城西的麻將館出事了。
有個客人愛打麻將,偏偏孩子小又很吵。
那時候藥物管理還不嚴格,她就買了些安眠藥,碾碎了餵給孩子喫。
這樣晚上她就能出來打麻將了。
結果那晚也不知怎麼回事,孩子中途醒了找不到媽媽,爬到窗臺,從五樓摔下來。
死了。
孩子爸爸是跑長途車的,那天提前回來,在樓下看到了孩子滿身是血的屍體。
住一樓的老太太還說,此前一直聽到有孩子在哭,以爲是野貓發情了。
想來是那個孩子摔下來還沒死,一直嗚咽着,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
孩子爸爸瘋了。
提着菜刀跑到麻將館把自己老婆砍死,同桌一起打麻將的砍死一個砍傷兩個。
這麼大一樁命案,一夜之間盡人皆知。
「給自己親生兒子喂安眠藥,真的狠心,三餅!」
「是的哎,聽說那個麻將館全是血,五萬!」
「碰!老闆娘都被抓咯!二條。」
「胡了胡了……」
麻將的撞擊聲此起彼伏。
那天是週末,我聽到媽媽給一個老客戶打電話:「李姨,身體還好吧,這兩天怎麼沒來打麻將。」
李奶奶中氣十足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我好着呢,我兒子跟我吵了一架,說我敢去就把我送回鄉下,氣死我了。」
李奶奶的兒子是工商局的,她一週至少要在我家打七八場麻將。
但凡她要在這喫飯,媽媽總是要單獨給她燒一份軟爛些的菜。
有時候太晚,媽媽還會將她送到樓下。
他兒子沒在麻將館露過面,但以前也沒阻止過老母親打牌。
那天晚上媽媽關門回來,滿身疲憊。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給我們做了早餐,說:「我決定把麻將館關了,以後好好盯着你們的學業。」
「胡佳武,左看右看什麼,說的就是你。別想着繼承麻將館的事,你要是不好好讀書,我就讓你去工地上搬磚頭。」
很多老顧客打電話來問媽媽怎麼不開門。
媽媽說以後都關張了,還貼出了轉讓機器的告示。
家屬院的五嬸也開了麻將館,陰陽怪氣的:「怎麼突然不開了,錢賺夠了?」
「不想開了,出了這樣的事,這段時間恐怕要清查,你也小心點,最好是避避風頭。」
五嬸不以爲然:「出事的地方在城西,跟我們城東有麼子關係。有錢不賺是蠢巴。」
「你那幾臺麻將桌什麼價能出?」
她壓了個低價,媽媽反覆要她考慮好。
五嬸卻以爲媽媽要加價。
最後媽媽不再多說,一併全處理給她了。
很多人都罵媽媽蠢。
說這麼賺錢的營生,說不幹就不幹了。
而且完全可以連場地帶機器一起轉讓,慢慢談,肯定能談個好價錢。
又不是急着等錢用,何必這麼低價處理。
奶奶和小嬸她們在鄉下,口水都快罵幹了。
然而就在媽媽關張後不到五天,縣裏來了一番大清查。
所有的麻將館全部都被關停了。
那會開這個是野蠻生長,沒人去辦證的。
沒出事,上面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那些人不上班的時候,也是經常泡在麻將館裏的。
但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案子,社會影響很惡劣,省裏的新聞臺都做了報道。
那就必須要動作。
五嬸所有的機器都被收走銷燬,還罰款了一大筆錢。
她大罵媽媽陰險狡詐。
大家此時又紛紛誇媽媽有遠見有眼光,及時抽身。
可沒幾天,警察找上了門,給了媽媽一張罰款通知單。

-22-
他們說:「本來你們都關門散場了,這事就該了了。」
「但我們也沒辦法,有人舉報。」
「舉報了我們就得查,查實了就得處理。」
用腳指頭也能想到,舉報的人是誰。
那筆罰款掏空了大半媽媽這兩年存下來的錢。
好在那時,爸爸聽媽媽的話去考了挖掘機的駕照,並且已經拿到了證。
他寬慰媽媽:「咱也不虧。」
「這兩年喫喝都是頂好的,多少還剩下點錢。再說我現在拿到了證,往後賺得肯定比裝卸工多。」
「日子總能過下去的。」
風光時,大家表面笑嘻嘻,背地裏嫉妒你。
落魄時,大家表面安慰你,背地裏幸災樂禍。
很多人都在看我們一家的笑話。
「辛辛苦苦賺點錢,一夜之間全交了罰款,白忙活一場。」
「爲了開麻將館,兩個兒子的學習都沒管,她家老二都全年級倒數了,最多讀個專科。」
「就這樣還要替別人養女兒,我倒要看看養出個什麼名堂。」
……
那時媽媽生活驟然失去重心,加上到底受了這些議論的影響,情緒有些低迷。
不久後,我去參加演講比賽。
一等獎有一百塊現金。
我鉚足了勁頭,每天上廁所和洗澡時都在練,爸媽也被我拉着當了無數回觀衆。
二哥笑我:「文茵你以後要當總統嗎?」
大哥指導我:「別那麼生硬,自然一點放鬆一點。」
後來我如願拿到了第一名。
爸爸用借來的相機咔咔咔給我拍照,媽媽站起來拼命地鼓掌。
我聽見她驕傲又激動地側身對着周邊不認識的家長說:「第一名是我女兒。」
「胡文茵,是我女兒。」
我拿着錢,偷偷去了首飾店。
一百塊太少了,只夠買一對小小的銀耳環。
晚飯桌上,我把耳環拿出來放在桌上:「媽媽,這是我用獎金給你買的。」
「我不是畫餅,等我以後長大了,我再給你買金耳環金項鍊。」
這些年,媽媽賺了不少錢。
她捨得給我們買雞買鴨買衣服上輔導班,卻始終不捨得給自己買耳環買項鍊。
媽媽拿着盒子看了又看,眼睛紅了:「你這孩子,浪費這錢做什麼。」
又忙忙將耳朵上的茶樹棍子取下來:「胡善,快幫我戴上試試大小。」
爸爸一邊戴一邊酸溜溜:「還是當媽媽幸福,有女兒惦記。」
我從口袋裏摸了摸:「爸爸,我也給你買了東西。」
是一小瓶五糧液。
這是贈品,店家本來不肯賣我的,我好說歹說,把自己身世坦白了。
老闆很感動,收了我十塊錢。
我有些不好意思:「爸爸,我身上錢不夠,等我以後賺錢了,一定給你買茅臺,我一直記着呢。」
還剩下幾塊錢,我給兩個哥哥一人買了一支筆。
那瓶酒爸爸不捨得喝,就放在家裏酒櫃最顯眼的位置擺着。
每次來了客人,只消人家瞟上一眼,爸爸就會樂呵呵地說:「這是我女兒上次演講比賽得了一等獎,用獎金給我買的。」
媽媽就更不用說。
戴着耳環往家屬院乘涼的大爺大媽那鑽。
人家一問起,她就雲淡風輕地說:「我家文茵用獎金給我買的。」
「小孩子不會選,這款式太時新了,都不適合我這個年紀。」
「買都買了,也不好叫孩子傷心,勉強戴下算了。」
「她還說以後要給我買金耳環金項鍊,一天到晚就知道給我灌迷魂湯。」
……
那段時間都是二哥順路騎車送我去小學。
秋日的風颳在臉上涼涼的,我抱着他的腰,大聲問他:「二哥,你發現媽媽長了很多白頭髮沒?」
二哥剎住自行車,回頭看我。
我朝他笑笑:「二哥,咱們得聽話些,不然媽媽會老得很快。」
「說不定我們還長大,她就很老很老了。」

-23-
那一刻,錚錚鐵骨的二哥紅了眼,轉過頭悶聲悶氣:「嗯,我知道了。」
從那以後,二哥認真起來,經常看他拿着題去問大哥。
後來大哥很抓狂:「這都不會?」
「這也不會?」
「這個還不會?」
「你上課耳朵漏風了嗎?」
……
抓狂歸抓狂,但他從不會拒絕二哥問問題,還總抽時間考二哥。
弄得二哥也很焦慮。
「這我也不會。」
「這個我也不會。」
「我這時間是不是來不及了。」
……
被媽媽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有那時間瞻前顧後,不如好好地幹。」
「你多用心十分鐘,就多考一分,這一分說不定就是本科和專科的區別,是二本和一本的區別。」
二哥抱頭鼠竄:「還一本,媽你饒了我吧。」
「我的目標就是個二本。」
媽媽的手慢慢放下,小聲道:「二本也行,不把目標定高點,你小子就想着讀三本了。」
媽媽的確不是瞻前顧後的性子。
短暫地失落後,她重新找到了營生:在農貿市場門口開一個賣食雜百貨的店。
這種店鋪一般都是早上上午比較忙,下午後基本就沒多少生意。
晚上五六點能關張。
回來後,她還能給我們做晚飯,再準備好第二天的早飯。
爸爸也不是天天開挖機,他有時間也會幫忙顧店。
如此一來,媽媽有時間關注我們的生活和學習。
有人勸媽媽:「兩個兒子都在唸高三,你索性停一年,等他們考上大學再說。」
媽媽笑笑:「孩子們是很重要,但我自己也想找點事做。」
「成天圍着他們打轉轉,他們緊張我也緊張。」
「我沒多少文化,又不能輔導他們學習。現在這樣正好也能照顧到他們喫喝拉撒。」
「再說要是真能順利考上大學,我也得準備好鈔票啊。」
那時的媽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但她用實際行動告訴了我:愛孩子,也不能弄丟自己。
愛是澆灌是呵護是陪伴是後盾,不是捆綁不是束縛不是寄生。
我們只有先做好自己,纔能有餘力去愛別人。
媽媽風風火火顧店,煙熏火燎給我們做飯。
河東獅吼訓二哥,溫柔小意誇大哥。
再時不時找找爸爸和我的茬,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兩個哥哥高考了。
考前媽媽做了很多的工作。
去了寺廟請如來佛保佑,給三清真人上了香,又去找算命的卜了一卦,還去祖宗墳頭上燒了紙錢。
考試那天,讓兩個哥哥戴上了開光的吊墜。
二哥都笑了:「媽,你這一天天干啥呢,請這麼多神仙你不怕他們打架……」
媽媽狠狠瞪他:「你給我閉嘴,好好考試去吧。」
考試那兩天飲食精心搭配,地板一塵不染,家裏的蚊子都不敢亂出聲。
考完後我跟爸爸去接大哥和二哥。
二哥給媽媽打電話:「媽,我餓死了,今晚喫什麼好喫的?」

-24-
媽媽吼他:「喫中午的剩飯剩菜!」
「你都考完了,還把自己當盤菜呢,我這忙着進貨呢,回頭再說。」
電話被撂了,二哥一臉懵。
但媽媽回來時,還是買了點涼拌豬耳和牛肉。
出成績前幾天,媽媽又把高考前那些操作再來了一遍。
也不知道最後是誰顯了靈。
大哥穩定發揮,去了浙大。
二哥表現還不錯,離一本線只差九分,填寫了本省一所理工大學。
大概是走狗屎運吧,他入學時那所學校還是二本,等他畢業那年,學校升級了,成了一本。
每當說起這個,他總得意洋洋:「你看,學歷好不僅可以靠自己努力,也可以靠學校上進嘛。」
畢業後,他遠走北京求職。
反而是大哥回到了省城。
大哥素日寡言少語,但他纔是戀家心細的那個。
二哥滿嘴抹蜜,其實熱愛自由,喜歡四處奔走。
兩個哥哥進了大學不在身邊,爸媽的一腔愛子之心全都倒在我身上。
關心我的學習,敲打我是不是早戀。
看到我跟哪個男生走近一點,就話裏有話能說上好幾天。
二哥寒暑假經常兼職或者出去窮遊,大哥倒是次次回來,盯着我的學習,各種輔導我。
隔三差五還給我打電話,問我成績如何,在學校是否遇到麻煩。
有次我跟他吐槽班主任不太喜歡我。
他問過班主任的名字後,說了句:「下次他找你茬,你就說你是我妹妹。」
嗯??
這能行?
我好奇地試了下。
嘿,你別說。
真有效果!
張老師經常滿是惋惜看我:「哥哥這麼聰明,你怎麼就沒遺傳到一樣的腦殼呢?」
「你更像你那個不太靈泛的二哥。」
是啊。
我遠遠沒有大哥聰明,但比二哥還是好一點。
所以最後比一本線超了十幾分。
你猜怎麼着,我報了二哥當初那所大學!
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足足笑了三分鐘。
氣得我撂了他電話,最後爲了彌補,他給我買了個新手機作爲升學禮物。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已經在做兼職了。
是張老師給我介紹的家教。
他說:「你雖然沒你大哥聰明,但學到了你大哥的學習方法,你把這法子教給其他學生,也挺好。」
大哥和二哥考大學時,爸媽辦了酒席。
按我的想法,這次就不辦了。
媽媽一拍桌子:「辦!必須要辦。」
「得讓村裏的那些老古董們看看,女孩子也是可以上大學,有好前程的。」
「省得他們天天都說我浪費錢。再者,我們這些年送出去的禮金,總要收回來吧。」
酒席定在縣城最好的飯店,席面也很高檔。
爸媽還專門包車去村裏接人來喫飯。
倒也不是爲了顯擺,小地方的人情網錯綜複雜,這些年爸媽雖然在縣城裏生活,但鄉下各處的禮金一點也沒少給。
有去得有回啊。
爸爸買了好多掛萬字鞭,又買了十幾個禮花,租了好幾個拱門,還請了個樂隊。
弄得比人家結婚都熱鬧。
二哥酸溜溜的:「喲,好大的排場。那時候我跟大哥雙喜臨門,你們也就放了六掛萬字鞭。」

-25-
媽媽叉着腰道:「要怪就怪你自己沒趕上好時候。」
「你跟你哥考大學那會,我的雜貨鋪剛盈利,但這幾年我都開了好幾家店,日子好過了,排場自然也得起來。」
「再說,你爸就這一個閨女,不得撐着點門面。」
二哥打趣她:「喲,那文茵不是你閨女?」
媽媽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幫忙招呼客人去,別在這耍嘴皮子。」
是的。
媽媽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了。
一開始賣些油鹽醬醋,後來又盤了個乾貨店,賣幹木耳花生黃豆之類的。
之後又弄了個凍貨店,賣雞翅雞胸肉鴨腿烤串。
前兩年她還在省城同一個小區買了四套房子。
說一套給大哥,一套給二哥,一套給我,一套他們自己住。
房子是一天都沒住上,價值卻已經翻了一番。
那是個頂好的時候,經濟飛速發展。只要你抓住機會,就能撈到錢。
我能考上一本,除了大哥的輔導外,就是她砸錢送我上了許多輔導班,給我找了不少一對一家教。
才硬生生將我託了上去。
宴席上,主持人把話筒遞給我,問我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
我沒有什麼經驗。
但我有兩份用打工加壓歲錢買的小小禮物。
第一是給媽媽買的十克金項鍊,那時候金價還挺便宜的。
第二是給爸爸買的一瓶茅臺,自然也不要現在這麼貴。
媽媽紅了眼,讓我給她戴上。
我附在她Ťũ₂耳邊輕輕說:「媽,以後我再給你買大拇指粗的項鍊。」
媽媽嗔我一眼:「那是狗鏈子,你想拗斷我脖子?」
「這就很好!」她撫摸着脖子上的鏈子,輕聲責備,「你做兼職多累,以後可不許這樣亂花錢了。」
爸爸當場就老淚縱橫。
有人起鬨讓他把茅臺開了喝,他一把護在懷裏:「不行不行,這得留着文茵結婚的時候再拿出來喝。」
人人都在誇我。
誇我聰明,誇我漂亮,誇我孝順,誇我好福氣。
我想起小時候,那時我又黑又瘦。
村裏人都說像是猴子下了山,說我樣貌不如姐姐,長大估計嫁不到姐姐那樣的好人家。
對了。
我考大學那年 19 歲,姐姐 22。
她在二十歲那年,經由胡良和小嬸做主,收了六萬六的彩禮,相親嫁人了。
來參加宴席時,她手裏抱着個一歲的小姑娘。
趁着空當,她抱着孩子來跟我說幾句話。

-26-
「妞妞,叫小姨。」
「小姨考上大學,可厲害了。」
「妞妞以後也要跟小姨一樣厲害。」
她將胳膊上挽着的袋子遞給我:「文茵,這是給你買的。」
是一條新裙子。
她笑了笑:「對不起,小時候總是欺負你。」
「我那時候以爲爸媽不喜歡你,他們很愛我。」
「後來才知道,他們最愛的是弟弟,爲了他,我們都是可以被犧牲的,我跟你在他們心中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我心中感慨,卻又不知從何說ŧū́₂起,只問:「姐夫對你好嗎?」
「就那樣吧,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愛喝酒抽菸打牌,天天催着我生二胎兒子。但他對妞妞也還是挺寵的。」
「你爲什麼要聽他們安排嫁人?」
姐姐抬眸看我,笑了:「我們不一樣的,你六歲就離開這個家,你跟弟弟沒感情。可他是我一手帶大的。」
「我知道這樣不對,可又沒法眼睜睜看着ṭű²他不管。我知道爸媽偏心,我又不能跟他們絕交。」姐姐摟緊孩子,「就這樣吧。」
「我不會再生了,以後帶着妞妞好好過。」
爸爸帶着我挨桌敬酒,到了小嬸和胡良那一桌。
小嬸推着堂弟:「耀祖,叫姐,這可是你親姐。」
堂弟低着頭打遊戲,不情不願叫了一聲。
小嬸訕訕笑着:「他就這樣,但他心裏拿你當親姐姐的。」
說話間她眼睛已經紅了:「看着你現在有出息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胡良已經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耀祖是你親弟弟,以後你們要互相幫襯。」
我微笑着:「我會跟堂弟互相幫助的。」
互相幫助。
他不幫我,我自然也不需要幫他。
胡良拉下臉:「你少嬉皮笑臉的,沒良心的種!你給他們又買金子又買酒的,怎麼一寸長的東西都沒給我們買?」
「別忘了我可是你親爹,你六歲以前都是我跟你媽養的。」
「就是我以後要你養老,你也沒的二話說!」
有些人就是骨頭賤,非要挨懟才舒坦。
我斂了笑容:「小叔,你記性不好我幫你回憶一下。」
「當初你是爲了生兒子纔將我送走的,你還想把我賣給別人做童養媳。」
「六歲前我沒有穿過一身新衣服,沒喫過飽飯,隔三差五就要捱打。」
「到了我爸爸媽媽身邊後,你們從來沒有出過一分錢的學費和伙食費,反而還從我爸媽這摳走了不少錢。」
「現在看我考上大學了,又開始說血緣關係,讓我養老了?」
「可以啊,那你把這些年我爸媽爲我花的錢,一分一釐的,全部還上。」我擲地有聲,「我保證給你養老!」
胡良發橫了:「我哪來的錢,我哪裏有錢!」
「胡善有錢,他們是自願養你的。」
我狠狠將桌子的碟子往地上一摜:「那你聽好了,我叫胡文茵。戶口本上是胡善和鄭苗苗的女兒。」
「他們養大我教育我,兩個哥哥一直護着我。」
「我只認他們是我爸媽,只認胡佳文和胡佳武是我的親哥哥。」
「我以後也只給胡善和鄭苗苗養老。」
「你老了可以靠你賣女兒也要生的寶貝兒子來養。」
「這是我的升學宴,你要是閉嘴,就有你的一個位置。」
「你要是繼續想當我爹,門在那,立刻馬上給我滾出去!」
……
席間的人很多都清楚當年事情,紛紛勸和:
「胡良,有什麼話不能以後說,大喜的日子坐下來喫飯嘛。」
「就是,當年這個女兒是你自己送出去的,怪不了別人。」
「對啊,養老本來就是兒子的事。」
……
小嬸也不停拽他:「坐下,坐下喫飯,別發酒瘋。」
「今天是二妹的好日子。」
她低聲喃喃:「早知道二妹這麼有出息,當初就該送大……」
話到一半,碰到姐姐灼灼的目光,她又咽了回去。
胡良最終還是坐下,一個人喝了許多悶酒。
客人散盡,我們處理好後續事情出來,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忘了帶傘,爸爸的車停得還有些距離。
我看着連綿的雨幕,落後幾步的媽媽跟上來,從包裏摸出黑色的大傘。
「下車的時候我就讓你把傘放書包裏,你就是不聽。」
「你看,果然下雨了吧。」
「這麼大個人了,總是丟三落四不聽話,你到時候去讀大學,誰還管你哦。」
我蹭到她懷裏:「那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家裏陪你,跟你一起做生意。」
媽媽將雨傘傾到我這邊:「滾滾滾,滾遠點。」
「讓我跟你爸過點清靜日子。」
「媽,我要去讀書了,你會不會想我?」
「我纔不想你,我求之不得。」
「但我肯定會很想你的,我到時候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我哪有空天天接你電話,我忙得要死。」
「我就要打!我一天打一百個。」
……
大雨嘩啦啦,漸漸掩住我們之間的拉扯。
我的人生,彷彿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又好似,纔剛剛開始。
後記
大學很好,很自由。
我跟同學們處得不錯,也參加了很多社團,做了一些兼職。
每天忙得很。
自然也忘記了當初跟媽媽說,要天天打電話煩她的事。
導致有天我給她電話,她酸裏酸氣地說:「有些人當初說得好聽,要天天打電話給我,現在倒好,十天半個月都沒見個影。」
「只有要生活費的時候才積極。」
「哪有那麼誇張,我一週至少給你打了兩次!」
「有嗎?我感覺你半個月纔打一次。」
我笑嘻嘻:「那肯定是你想我了,所以度日如年,我馬上十一就回去陪你。」
「哼,我想你個屁。」
「媽……」我拖長調子,「媽,我,那個……」
媽媽的聲調立馬變了:「喲,我就說今天怎麼這麼積極。」
「沒生活費了吧?」
「開學給了你 1500,一個月不到就用完了?」
「剛開學,買了不少東西,又交了些費用。」我撒嬌賣癡,「好媽媽,愛媽媽,你再接濟我一點。」
「沒有!」
電話掛斷了。
那天午休我做了個夢,夢見六歲的自己,誠惶誠恐地接過媽媽遞給我一塊錢的零花錢。
需要用多少精力,付出多少愛, 給多少的陪伴和安全感。
才能讓當初那個畏縮懦弱的女孩,變成如今大方愛撒嬌的模樣呢。
若是沒有媽媽, 我的人生會滑落到什麼境地呢。
真是想想都讓人恐懼。
自夢中醒來, 手機裏有銀行入賬一千的短信。
嗨。
我就知道。
我這個媽媽呀, 一直將我放在最心尖尖上。
小嬸一家有了耀祖,但過得也並不好。
她和胡良的基因大概也就那樣, 耀祖沒考上像樣的高中,後來找爸爸借錢,自費進了二中。
或許你們會說,爸爸還是太心軟。
但人就是很複雜, 如果他不心軟, 當初就不會收留我。
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所以家裏掌大權的是媽媽,他能漏出去的都是些小錢。
有次他因爲接濟胡良被媽媽罵, 他沉默了半天,說:「胡良到底是我弟,他小學畢業就輟學了, 而我讀了初中, 說到底, 也是我侵佔了他一部分資源。」
媽媽也就是發發脾氣, 不可能徹底斷了大伯與胡良的來往。
老一輩的人, 對於血脈親情比我們更執着。
爸爸能做到分辨是非,不盲目倒貼,已經很難得了。
耀祖高中混了三年,考了個很不入流的專科。
專科出來, 找不到好工作,更談不到合適的對象, 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家裏啃老。
胡良後續還提過幾次讓我養老的話。
次次都被我懟回去。
媽媽也叉着腰說, 要是再敢來煩我,休想再從爸爸那拿走一分錢。
他便不說了。
再後來, 耀祖拖了好些年, 胡良夫婦四處借錢, 湊了二十多萬彩禮還是結婚了。
婚後兒媳連生了兩個女兒, 小嬸和胡良催着生三胎。
「反正現在國家開放了,三胎又不罰款,怕什麼!」
「不生個兒子怎麼行。」
那時我已讀研畢業成家, 媽媽的生意也轉移到了省城。
她跟爸爸依舊很忙。
兩個哥哥的孩子,她一個也沒帶。
月子中心和月嫂的錢倒是都給夠了。
她說:「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纔不想帶孩子。」
「我一直都不喜歡帶孩子。」
「當時也是看你能幫着幹家務活才收留你的, 要不然早給你扔了。」
因爲她不參與育兒,只負責掏錢,跟嫂子們關係處理得極好。
我生好孩子後, 她鼓勵我繼續自己的事業。
「孩子重要, 你自己也很重要。」
「爸媽是有錢讓你在家帶孩子, 但你成天圍着孩子轉,心理容易不健康。」
「女人更應該要自己賺錢,這樣纔有底氣。」
是的。
媽媽一直如此。
她與爸爸相互扶持一生, 卻又從未弄丟過自己。
她愛我們,我們卻不會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沒有太多文化,但她卻活出了比我精彩許多倍的人生。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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