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個月,我胃疼得厲害。
告訴父母后,他們擔心請假影響我的學習,帶我去家附近的小診所看病。
大夫草率地定性爲我喫了不乾淨的東西。
胃越來越疼,我再次向父母求助。
我爸說我矯情。
直到我在課堂上暈倒。
被送到醫院做完檢查後,醫生宣判:「胃癌,三期。」
-1-
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我媽在我病牀前哭紅了眼。
醫生面色凝重,說還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判斷病情。
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我是病了,不是矯情。
三個月前,我感覺胃不舒服。
我媽說我是熬夜熬的,我爸說我是喝涼水冰的。
那時候的痛感尚能忍受,我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半個月前,胃裏時常翻湧。
我跟我媽說我胃疼,想去醫院看看。
她有些猶豫,「去醫院一趟要請假,又得耽誤半天,你這馬上就要二模了……」她欲言又止,大約是瞧見我臉色不好看,「要不這樣吧,明天你下午放學,我帶你去診所看看。」
也行。
於是,在下午放學與晚自習之間的一個小時,我媽提前給我買好了肉夾饃,帶我去了家附近的診所。
大夫按了按,又拿着聽診器聽了半天,最終下結論:「不是什麼大問題,估計是天氣熱,喫得不大幹淨。我給你開點藥,堅持喫兩天就好了。」
「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們就放心了。孩子馬上要高考了,我們是生怕她身體出什麼意外影響考試。」
「理解,高考最大!我閨女那個時候也是,我每天都變着花樣給她做飯,生怕她喫了不乾淨的。」大夫轉身去櫃檯裏拿藥,按了兩遍計算器算好了價格,又對我媽說:「不過,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去醫院做個胃鏡看看吧。」」
我媽付了錢,「先喫喫藥看看吧。」
回到家後,我媽沒讓我喫那個肉夾饃,而是緊趕慢趕地炒了一道肉末豆腐。
一口咬下去,豆腐芯還有點涼。
飯後喫了藥,我感覺到胃稍微舒服了一點。
她又把電動車的轉把擰到最底,風馳電掣地趕在晚自習預備鈴響起前把我送到了校門口。
從那天起,我每天按時喫藥。
我媽犧牲了自己的午休時間,每天中午、晚上都奔波在廠子與家這兩點一線上,只爲給我做飯。
但那個藥似乎也不是很管用。
疼起來的時候,總覺得比計算了半個小時但還是解不出數學題答案來更叫人難受。
二模結束後,我又一次向我爸媽提出身體不適。
那天,我爸因爲生意上的事心裏不痛快,他對外賠着笑臉,在家看到一點不如意就要開罵。
我按着發疼的胃,「我沒胃口,喫不下。」
我爸突然摔了筷子——
「你是不是又沒按時喫藥?」
「還是不想上學?」
「你小時候不想上學就裝病!我跟你媽陪你折騰了小半個月,結果什麼事都沒有!」
「你能不能懂點事!能不能心疼心疼我跟你媽?」
「你媽天天來回跑,就爲了讓你喫得乾淨、衛生。」
「你沒胃口?你沒什麼胃口?」
……
那些話跟眼淚一起埋進飯裏,被我一口一口吞下。
喫得急了,我還去衛生間裏吐了一遭。
我媽着急來幫我拍背順氣,我爸隔着一堵牆還在罵。
那頓飯,我喫下去的又吐了出來。下了晚自習後,我媽給我煮了一鍋小米粥。
小米熬出了一層米油,聞着確實香。
只是,我實在喫不下。
我媽勸了又勸,我強忍着噁心搖搖頭。
我爸瞪了我一眼。
「不喫,明天早晨也別喫!」
「多大人了,還這麼矯情!」
-2-
檢查安排在了我暈倒的第二天,距離三模考試還有十五天。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不學習變成了我的罪孽。
父母不能接受我浪費時間,慢慢地,我也無法接受自己浪費時間。
所以,我主動提出讓我媽去學校把我的學習資料整理一下帶回來。
我媽拒絕了我,「咱們今天好好休息,不差這一天。等明天檢查完……」她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髮,眼圈通紅,「等明天檢查完,確定沒事了,再好好學。」。」
她爲我蓋好被子,輕輕關上房門。
我的房間一片漆黑,唯有門縫透進一點光來,那並不怎麼隔音的門板還是讓我聽見了媽媽強忍着的嗚咽聲。
第二天,一圈檢查做下來折騰得我臉色更差了。
爸媽忐忑地等着結果。
當天下午,醫生對我下了判決書:胃癌,Ⅲ期。
那一刻,我並沒有覺得難過,反倒是有一絲很微妙的解脫感。
我媽聽到「胃癌」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栽了下去。幸虧我爸扶得快,她纔沒摔着。
胃癌Ⅲ期是一個折磨人心態的病。
它既不像早期一樣有很高的治癒率,也不像晚期一樣一點希望都沒有。
醫生提出了化療的方案。
我爸哽咽着,「治,砸鍋賣鐵都治。」
就在那一個下午,我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父母面對我的時候變得小心翼翼。我媽一夜白頭,我爸也蒼老了很多。
我成了家裏最豁達的那個。
坦白說,在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或許,早在這之前,我就隱隱盼望着一場意外。
我不是一個天資聰明會學習的孩子,如今這剛剛能夠到一本線的成績還是我爸媽砸了很多錢,用輔導班把我託舉出來的。
一個小時 150 塊,每次要上兩個小時。
高三這一年,我的數學、英語、物理、化學都報了補習班,一週就要吞掉 1200。
我被拖着、拽着、趕着往前走。
不得喘息,不見盡頭。
所以,在父母一次次給我交錢,囑咐我好好學習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幻想過——我的人生會有一場意外?
天災、人禍,都可以。
要那種能賠給我父母一大筆錢,讓他們得以安度晚年的災難!
這樣也不算白養了我一場。
確診的這些日子裏,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學校,不用擔心被我浪費掉的時間。
我開始在小區樓下看螞蟻搬家。
偶爾還會帶一塊小麪包,搓碎了給它們。
我認識了一個叫燕妮的小朋友,她跟我一樣都喜歡看螞蟻搬家。
但她的媽媽總是掃興。
「燕妮,該回家了!」
燕妮聲音甜甜的,「媽媽,我再看一會兒好不好?小螞蟻搬家很有趣!」
「不可以!」
「你今天還有珠心算作業要寫!」
「晚上還要練習鋼琴,你忘了嗎燕妮?」
燕妮是個聽話的乖寶寶,每次被媽媽拒絕後Ŧù⁰,都禮貌地與我告別。
後來,我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到燕妮。
心裏有點遺憾,卻也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
如果不是我的人生已經脫離既定的軌跡,我大約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看螞蟻搬家。
化療很快被提上日程。
醫生告訴我父母,除了藥物治療外,保持心情愉悅也很重要。
從醫院出來後,爸媽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喫的、想玩的。
我想了想,「很久沒見外公外婆了,也不知道外公的病有沒有好一點,我們回去看看他們吧。」
我媽開始抽噎,然後泣不成聲。
-3-
驅車回老家的路上,我媽才說出實情:外公在兩個半月前就過世了。
那一刻,我甚至忘記了怎麼呼吸。
明明過年的時候回老家,他的氣色還不錯。
他說要看着我考上大學,要給我封一個大紅包。
那時候,外婆還囑咐我好好考,也讓外公好好活,不僅看我考上大學,還要看着我結婚生子!
外公只笑着應承,等外婆走遠後,他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們這代人太辛苦。時代變了,早已經不是我們那個年代,努力就一定能有回報的時候了。」
「學校裏告訴你們學習是唯一的出路,父母們期盼你們成龍成鳳。實際上,這個世界有 80% 的人,都掀不起任何風浪。」
「高考或許是條捷徑,但絕對不是唯一的出路。放輕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比起成績,外公更希望你以後的日子過得快樂開心。」
「人生的容錯率遠比你想象中的大。」
三年來,我聽過無數句要「好好學習」,也只有外公把我的快樂開心放在被高考一錘定音的未來之上。
我媽一直叫我的名字,我才緩過神來,卻又覺得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前陣子給外公外婆打電話,總是外婆接。問及外公的時候,她總用各種理由搪塞我。
還有前一段時間,我媽眼眶總是紅紅的。
我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最後我把她問煩了,她罵了我一頓,說我不好好利用時間學習就知道問問問。
之後,我自然沒再上趕着去找罵。
「你也別怪我們不告訴你,那段時間是你學習的關鍵時期。你外公最疼你,我們怕你知道了傷心難過,耽誤學習。」我爸適時開口。
我不禁回憶,兩個半月前我在做什麼。
三月初,那時候我在準備一模考試。
車子停在外婆家門口。
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從前那個明媚的農村小老太太,憔悴了。
她臉上還帶着淚痕,桌上還擺着外公的遺照。
外婆看見我,下意識地將照片反扣,強扯出一個微笑:「怎麼來得這麼突然,也不說一聲?晚上想喫什麼,我給你做。」
我把那張照片擺回原處。
外婆這才道:「我們都不敢跟你說,怕耽誤你考試。你小姨也沒回來,說請不下假來。」
我輕輕拍着外婆的後背安撫她,她還不忘問:「你考完了嗎?」
我應了一聲:「考完了。」
「考完了就好好休息,你都瘦了!」
那天下午,我、外婆還有我爸媽一起去了外公的墳前。
外婆說,外公最疼的就是我,一定會保佑我身體健康、學業有成,未來找個好婆家的。
我媽在聽到「身體健康」四個字的時候,背過了身去。
命運實在喜歡捉弄人。
兩個半月前,她剛失去了她的爸爸;不知道在近未來中的哪一天,她還要失去女兒。
「我想跟外公單獨說說話。」
誠如外婆所言,外公最疼的就是我。
在聽到我的要求後,我爸媽扶着外婆走得遠遠的。
我靠着墓碑,跟外公道歉:「對不起,我們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我因爲要備戰高考,父母怕影響我,所以選擇了隱瞞。
小姨是因爲工作。
她是一名優秀的影視剪輯師。外公發喪的後一天,小姨負責剪輯的網劇要上線。廣電局發回的最後一版修改意見中要求刪剪一些鏡頭。
時間緊、任務重,小姨趕回來的時候,外公已經下葬了。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好像所有的人生大事都是請假完成的。我們在人生的空隙裏完成那些大事,卻又日復一日地重複一些小事。
我安靜地坐了很久。
在確定外婆她們走得足夠遠,我說的話,她聽不見後,我才輕輕開口,「外公,可能……我們很快就能再見到了。」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回應我。
太陽快下山時,我從墓地回到家裏。
外婆洗好了排骨,抱了一捆柴扔在爐子前。
「這個哪有電飯煲方便啊,你別管了,我來。」我媽攆着外婆回屋裏休息。。
外婆不肯聽,「電飯煲哪有我用柴火煮出來的香?」
她一邊生火一邊唸叨我媽,「你這段時間光忙着工作了吧?你看看你那個白頭髮,比我這個老婆子還要多。回去之後染一染才漂亮啊!」
「還有生生,怎麼瘦了這麼多?你別給她太大的學習壓力,知道嗎?」
我媽應了一聲,背對着外婆掉眼淚。
我進了院門,「外婆,我幫你吧!」
外婆笑着:「行呀!」
……
我很喜歡喫外婆做的排骨,肉燉得軟爛入味,湯汁澆在大米飯上,我能喫兩碗!
但如今,我的胃口實在不好。
只喫了半碗米飯,我就放下了筷子。
外婆擔憂地看着我,「是不合口嗎?怎麼喫這麼一點?你想喫什麼,我再給你做。」
她邊說邊起身,我拉住了她,「不是。是這幾天太熱了,我沒什麼胃口。」
外婆還是不放心,囑咐我爸媽:「你們回去後帶生生去醫院看看吧。喫不下飯可不行!」
我媽答應着。
我爸許是想到了前段時間我在家說沒胃口那件事,淚在眼眶裏打轉。
爲了防止外婆看出端倪,我們喫完飯後,早早返程。
對於一個 60 歲剛喪夫的老人,我還有我爸媽,實在不忍心訴說真相。
臨走前,外婆給了我一張銀行卡,說是外公特意交代了單獨留給我的。
「裏面錢不多,只有一萬塊。」
「你外公讓我囑咐你,以後每年過生日,都要買蛋糕喫。」
我突然繃不住。
得知外公死訊,看到外公遺照,甚至靠着外公墓碑的時候,我都沒哭。
但這一刻,我卻無論如何都忍不住!
我 17 歲生日那天,外公正好做手術。
一家人忙裏忙外,一顆心都撲在外公身上,我的生日自然是被忽略了。
下午四點半,外公從手術室裏出來。他還未完全清醒,拉着我的手,說話也含糊不清:「生生,嘆、號……」
我們不知道外公口中的「歎號」是什麼意思。
後來,麻藥勁兒完全過了,我們才知道外公說的不是「歎號」,是「蛋糕」。
小縣城裏,一個蛋糕一百出頭。
一萬塊,足夠買八十多個蛋糕。
外公這是在祝我長命百歲。
唉。
只可惜,記得我生日的人走了。而我,也不會長命百歲。
-4-
回家後,我喫了藥,胃稍微舒服了一點。
我媽叮囑我早點睡覺,明天還要化療。
我在牀上躺了四個多小時,實在睡不着。胃隱隱作痛,讓我更加煩躁。
最後,我打開燈,開始玩遊戲轉移注意力。
從前我就很喜歡這款遊戲,但沒有時間玩,只有寒暑假才偶爾能放鬆一下。
反倒是確診後,我玩得頻繁了許多,也有時間去細細品味它的文案。
遊戲裏說——
「如果未來是枷鎖,我會切斷它;如果未來是死亡,我會接受它;如果未來是自由,我會擁抱它。」
遊戲裏還說——
「生命因死亡而完整。因爲終有終結的一日,所以每日的經歷、每一次的選擇才彌足珍貴。今日摘的花該獻給誰,今日爲誰等待哭泣……因爲這些『每日』不可重複,才爲生命刻ŧū₃下意義。」
它讓我感受到,假如生命短暫,去追逐那些瞬間也是很好的。
就在我玩得津津有味時,門被打開了。
我媽站在門外。
看見我大半夜不睡覺在玩遊戲的那一刻,她歇斯底里。
「隨春生,你能不能懂點事!」
「我跟你爸爲了你的病忙前忙後,我們只要求你好好休息、好好養病,你就非得熬你那個破夜去玩手機嗎?」
「你能不能體諒體諒我們?」
我媽一吵,我爸也醒了。
得知我凌晨兩點多還在打遊戲後,他嘆了一口氣。
恨鐵不成鋼地說:「生生,你媽媽今天早晨聽說有個中醫可以治癌症,她帶着你的病歷本,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過去,下午又陪你回老家。她已經很辛苦了,別再讓她操心了,行不行?」?」
看着媽媽憔悴的面龐,反駁的話哽在喉頭。
那句「可是打遊戲真的會讓我輕鬆很多啊」最終變成了一個單薄的「好」字。
開始化療後,我的頭髮開始大把大把地掉。
再見到燕妮的時候,我已經戴上了帽子。
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她拿了珠心算一等獎,媽媽允許她來玩半個小時。
許久不見,燕妮盯着我看了片刻,她大概很好奇我爲什麼要在這麼熱的天裏還戴個小花帽子。
但她是個很有禮貌的小姑娘,並沒有多說什麼。
反倒是一個調皮搗蛋的熊孩子,一把掀掉了我的帽子。
見我頭髮稀薄,他哈哈大笑:「原來是個禿子!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個醜禿子!」
我慌忙去撿,一着急,人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燕妮立刻幫我把帽子撿起來,爲我戴好。
我摔坐在地上,原本可以忍住不哭的,但燕妮一來扶我,我眼淚立刻下來了:「燕妮,我好疼……」
小燕妮立刻不知所措,她抱住我靜靜待了片刻,然後開始追着那個小男孩打。
小男孩的媽媽就在附近,一看見自己孫子被一個小姑娘追着打,立刻就要拖住燕妮。
我立刻把燕妮護在了身後,迅速摁了幾下手機。
女人質問我:「她欺負我兒子,你護着她什麼意思?」
我抹了一把眼淚,氣勢不輸給她:「你兒子先來作弄我的,你看不見嗎?」
女人明顯是看到了她兒子剛纔的舉動:「我兒子打你了嗎?不小心碰掉你帽子而已,你那個帽子那麼輕,風一吹就掉了。你能怪這麼小的孩子?」
我大步向前,用力撕了她兒子的上衣。
皮膚裸露,小男孩立刻哭了起來。
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也對我指指點點,說我跟一個小孩子也要斤斤計較。
小男孩的媽媽大概沒想到我會以這種方式還回來,她反應過來後抬手就要來打我。
我主動摘了帽子:「你打吧。我癌症,晚期。你敢打,我就敢躺下。」
女人悻悻收回手,罵了句「神經病」。
當我以爲這件事要以此收尾時,燕妮突然站出來,大喊道:「你還沒有給生生姐姐道歉!」
ṱű⁾小姑娘爲我出頭,我自然不能先鬆口,讓她落了下風。
我攔住那個女人跟她兒子,「跟我道歉。」
女人大概真怕我訛上她,咬着牙發號施令:「道歉。」
小男孩不情不願地跟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燕妮卻突然撞了上去,我攔都攔不住。
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好在男孩給燕妮當了一回人肉墊,她一點兒沒傷着。
我扶起燕妮,她瞪着那對母子:「對不起不是道歉,一樣疼纔是!」
他們生氣,但理虧又不敢對我一個病人撒氣。最後,女人抱着她的兒子落荒而逃。
打了漂亮的勝仗,小燕妮卻高興不起來。
她吹了吹我剛纔摔倒時被擦破的手掌,問我:「姐姐,癌症疼不疼?」
我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這些天,爸媽給我找了很多大夫,中醫、西醫都有。
我們也嘗試了很多辦法。可好像到現在爲止,只有燕妮問過我「疼不疼」。
我偷偷擦掉眼淚,「疼的,但只有一點。不過,有燕妮關心姐姐,那一點疼也不是很疼了。」
燕妮有些高興,「那以後,我有空給姐姐帶糖喫好不好?喫了糖,就不疼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姐姐過陣子大概要去外地上學。就沒辦法跟燕妮一起看螞蟻,也沒辦法喫燕妮帶給姐姐的糖了。」
燕妮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或許是有些遺憾的吧?
可遺憾總比她小小年紀就直面生死好得多。
「不過,姐姐可以給燕妮寫信。」
燕妮的眼睛因我這一句話亮了起來,可她隨後又學着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可我認的字不多。」
我被她逗笑了,「沒關係呀,燕妮在長大,認識的字總會一點一點變多。不過……」
我頓了頓。
她問道:「什麼?」
我很鄭重地對她說:「燕妮要維護自己的權益很對!但不可以讓自己陷入危險中。如果剛纔那個男生躲開了,你會傷得很嚴重!」
燕妮認真點點頭,「知道啦!」
那天,我跟燕妮又看了十幾分鍾螞蟻搬家,半個小時到,她媽媽透過窗戶喊她回家。
燕妮跟我告別,小小的身影被夕陽鍍上一層金。
本以爲我們跟那對母子再也不會有交集,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們居然又整了幺蛾子!
-5-
當晚七點多,兩名警察來我家說接到報警,對方聲稱我當衆羞辱她的兒子,要找我瞭解情況。
跟他們一起的就是那個男孩和他的媽媽與奶奶。
老人倚老賣老,拿着那件被我撕壞的衣服上來就要打我,幸虧警察攔得及時。
「你們攔着我幹嘛?就是她欺負我的孫子啊!」她往我家門口一坐,哭天抹淚地要個說法。
小男孩也指着我:「她撕我衣服!」
他們居然還敢惡人先告狀?
見我不吭聲,我爸給警察遞了煙,「孩子之間打打鬧鬧的,有個小矛盾,也很正常」,警察擺擺手拒絕了,我爸又對那家人說,「這個事,就不勞煩警察了,咱們私了吧。衣服錢,我們賠,再外加五百塊精神損失費,行不行?」
孩子的奶奶搶先拒絕,「不行!我們孩子回家後一直哭,就五百?你打發叫花子呢?五千!」
我爸咬了咬牙,「五千……我們家這個經濟情況也不好,實在太多了。這樣吧,兩千五,行不行?」
「誰不知道你家開廠啊……」
老太太一開口,孩子的媽媽立刻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說道:「要麼五千,要麼就讓警察介入!」
「那就讓警察介入吧。」我開口。。
我爸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媽也在斥責我不懂事。
眼見着起內訌,孩子的媽媽更得意了。
我沒理會我爸媽,摘下帽子,露出我的光頭來,直接對警察說:「小區裏是有監控的。是他先惡意摘了我的帽子,取笑我是醜禿子!你們可以調取監控查證。」
小區的監控其實有些模糊,也很難拍到很細緻的畫面。
調出來的時候還沒有聲音,只能看到雙方起了衝突。
老太太捏住這一點:「我孫子就是好奇你帽子,你至於撕了他的衣裳,還讓那個小賤蹄子去推他嗎?」
我掏出手機,按下播放鍵。
裏面是今天下午產生衝突後的全程錄音——
「她欺負我兒子,你護着她什麼意思?」
「你兒子先來作弄我的,你看不見嗎?」
……
那女人和老太太立刻臉色刷白。
我把手機交給警察,「是不是合成,有沒有剪輯痕跡,警察肯定能判斷。我很願意配合調查,大不了把我和他們都帶回警察局。賠錢不可能!我沒做錯,我爲什麼要賠?」
最後,警察把那家人教育了一頓。
這件事情就這麼收尾了。
警察離開後,一些看熱鬧的居民還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
我爸不知道哪來的火氣,「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在家養病,別出去給我們添亂了?」
我也很生氣,「我添亂?我做錯了嗎?是他先來掀我的帽子笑話我的!要不是我,今天你就要掏那五千塊ṱų₄錢了!」
「他爲什麼掀你帽子?他怎麼不掀別人的?再說了,掀你帽子怎麼了?值得你去撕了小孩的衣裳嗎?」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子,再也忍不住,「我跟那個孩子,只見過幾次,她都知道維護我!你是我爸,爲什麼要指責我!他爲什麼掀我的帽子,他賤、他傻逼,我是受害者,爲什麼指着我!」
我越說越氣,哭得喘不上氣來,「你根本不是一個爸爸對女兒的態度!你就是覺得我給你惹麻煩了!讓鄰居看笑話了!我從前一天天地都在考試,中考決定我命運、高考也決定我命運,爲什麼做父母不需要考試啊?如果有考試,你根本就不及格!」
我媽一邊拍着我的後背安撫我的情緒,一邊說:「生生,不能這麼對爸爸說話的。」
當夜,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不要在這個家裏了!
-6-
我把我的想法跟我媽說了。
我要出去看看,就用外公給我的一萬塊錢。
既然喫不到那麼多蛋糕了,總不能辜負了外公的心意。
我媽怕我身體出意外,倒是我爸居然鬆口勸她,「讓她出去看看吧。」
最後,我媽終於妥協。
他們把我送到高鐵站的時候,媽媽還在囑咐我,「下次化療前一定要回來。沒錢了就跟爸爸媽媽說,不舒服了不要逞強,隨時跟我們保持聯繫……」
那一刻,書本中「意恐遲遲歸」似乎具象化了。
我第一站去了青海,途中我開通了一個自媒體賬號,記錄下了我看到的各種顏色的湖和大雪山。
在這裏,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跟陌生人一起跳舞。
我收穫了一小波觀衆,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哥哥姐姐們,他們在評論區都爲我加油鼓勁,讓我好好治療,祝我平安健康。
最後在藏文化博物館裏,我讀到一段關於「死亡的意義」的話——
「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結束,面臨死亡的人都會看到光芒,光明就是生命的本質,如果沒有覺醒,就會以生命的形式表現(生死輪迴)。」
「死亡,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剎那,是人類精神覺醒最適當的時機;死亡並不是一件哀傷的事情,而是可能在瞬間得到完全的解脫。」
我並未完全讀懂,但在這裏寫下了寄給燕妮的第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燕妮,這是我第一次脫離父母獨自出來旅遊。我來到了青海,現在正在海子詩歌陳列館。這裏有他的《日記》,裏面說『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我在這裏想到了燕妮,給你寫下了這張明信片。燕妮,我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當然,姐姐最希望你每天開心快樂。燕妮,我在這裏感受到了自由,以後,我們都會更自由!」
西北之行結束,我花掉了 2832 塊錢。
我回到了家。短暫的快樂過後,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我需要化療。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心理準備,第二次的化療似乎沒有那麼痛苦了。
只是,父母的表情比上一次還要凝重許多。
化療結束後的第三天,班主任老師打來電話,問我是否還參加高考。
這一次,爸媽沒有替我做決定。
他們詢問了我的意見。
我想了想,「去考吧。畢竟,我之前學了這麼多年,爲的不就是這場考試嗎?給自己一個答卷也很好。」
我看見我媽在偷偷擦眼淚。
我爸什麼都沒說,只是替我打印好了准考證,買好了 2B 鉛筆、橡皮、中性筆、套尺。
高考的第一天,媽媽穿了旗袍送我到考場。
她囑咐我不要勉強,如果身體不舒服,可以跟老師說明情況。
但接下來的每一場考試,老天都很眷顧我。
我沒有很疼,堅持着寫完了考卷。
分數對我來說,已經沒那麼重要了。放平了心態,做Ţũ̂ₛ題反倒不緊張了。
最後一場考試出來,我媽拿着一束插着草的花,旁邊站着我爸。
我哭笑不得,「別的家長都拿向日葵,你這個花裏怎麼還帶綠植啊!」
我媽也跟着笑,「這是你爸挑的。這個綠植叫使君子,寓意健康長壽。」
我忽然覺得嗓子發緊。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考試,辛苦了。」
他想要擁抱我,卻又有些膽怯。
我主動擁住他,他一僵,隨後將我緊緊抱住。
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說:「對不起,之前是爸爸不好。」
我忽然覺得很惋Ṫü⁽惜。
我的父母正在努力學習如何做父母,可我,卻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
-7-
高考結束後,我開啓了我的第二站旅行——泰山。
爬是爬不上去了,但我可以坐纜車。
這一次,父母想陪着我。
我沒有拒絕,所以也沒輪到我花錢。
抵達碧霞元君廟的時候,父母虔誠地跪在蒲團上。
我還記得,我中考的時候,我媽想要拉着我爸去廟裏一起燒香拜佛,爲我祈求考試順遂。
那時候,我爸說:「我又不信這個。你想去自己去好了!」
可現在,他雙手合十,跪了很久。
下山後,我開始發低燒。
被緊急送往醫院後,醫生跟父母說了什麼,他們的臉色更難看了。
不過,藥物令我暫時恢復了精神。
在觀察了三天,確定我沒有問題後,我開啓了我的第三站旅行——成都。
或許,老天可憐我,把我後半生的運氣全都塞到了我生命最後的時刻。
我很幸運,我看到了明星熊貓花花,一發就抽中了喜歡的盲盒!
在四川,我第一次喫到那麼辣的火鍋,我很喜歡喫辣,但顧及我的胃,只喫了一點點。我第一次去了酒吧,第一次感受到了夜生活。
在成都,我給燕妮寫下了第二張明信片:
「親愛的燕妮,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剛從博物館出來。我感受到了歷史與時間帶來的震撼。仔細想一想,博物館的意義就像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或許,年紀還小的你並不足以明白它的含義。我們揹負了太多的學習壓力,使古人智慧變成了枯燥的篇目,但當我們真正走出來的時候,那些印刻在腦子裏的詩詞文章慢慢融進血肉裏。姐姐希望你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能夠好好感受生命中美好的瞬間!」
這一趟旅行結束,我居然有了三十萬粉絲。
很多人在我的評論區說是我給了她們停下來去休息的力量。
我很高興,我僅有的生命還能發揮餘熱。
或許,就在我準備好死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得到了重生。
外公留給我的錢,我花了 3001,但因爲粉絲多了,我又接了兩個 500 塊錢的廣告。
所以我的餘額還剩 5167 塊,還足夠我再計算着去看兩次世界。
-8-
在四川的時候,我的胃很聽話,沒怎麼疼過。
我以爲一切都在變好,直到回家後,我的身體狀況急劇變差。
止疼藥不再管用。去醫院化療那天,因爲病患太多,牀鋪緊張,我疼得站不住,最後竟然蜷縮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醫生跟我父母聊了很久。
我,大概活不久了。
那天化療結束回家,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我沒有生病。
我每天都在努力學習,最終高考考了 528 分,並沒有夠到一本線。父母埋怨我,卻還是花錢託人給我參謀着報考。
我說我想學網絡與新媒體專業,最後,我爸媽替我做了決定,一志願選擇了省內一所學校的護理學。
畢業後,我如他們所願進了本地的醫院做護士。
後來,我打定了主意要考研。
上岸後,我遞交了辭呈。
我媽哭着問我:「你就那麼不滿意我們給你安排的路嗎?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想把你塞進醫院裏花了多少錢!」
「那你們問過我嗎?你們把我綁在身邊,從來不尊重我的意願!我,就是要逃離你們!我現在看見你們就手發抖,就想哭!」
我媽甩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一哆嗦,被嚇醒了。
睜開眼睛時,媽媽守在我的牀前。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潤潤嗓子。
「還疼不疼?想不想喫點東西?或者,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玩會兒遊戲?」
我哽咽。
現實裏的媽媽更好。
那一夜, 我跟我媽一起玩了「森林冰火人」。
一開始,我們兩個並不默契。但慢慢地,我們居然能滿ŧúⁱ分過關。
天亮的時候, 我們把這個遊戲打通關了。
所有關卡被點亮的那一刻,我跟媽媽笑得都很開心。
她伸了個懶腰, 「餓了吧?我去給你煮個面喫,好不好?」
我點點頭。
她出門前, 我叫了一聲「媽」。
她駐足,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 「要是我走了, 你們還打算生個孩子,別讓她用我的東西, 也別讓她名字裏或者任何什麼有我的印記,行不行?」
我媽一怔, 「不說這個,你沒事兒的!你再好好治幾次, 就……就……」
她凝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來, 「就好了!你不要說這些喪氣話。」
我替她擦掉眼淚。
我的身體我有數, 有些話, 我必須說:「我是說萬一我要是沒了。」
「不是我小氣,她就是她自己,她不是任何人的代替與寄託。所以,不要用她來銘記我, 讓她活出她自己, 行不行?」
-9-
又一次化療後, 我沒有選擇再去旅行。
我怕倒在異鄉,也怕父母擔憂。
剩下的時間裏, 我給燕妮寫了好幾十封信。那是我對未來生活的暢想,只是我無法再印證我的想象與現實是否一致。
閒暇時間,我開啓了直播畫畫。
很多人在我的評論區留言——
「妹妹, 今天我在路邊看到了一隻潦草小狗, 給你也看看!」
「妹妹, 看了你的視頻, 我打算辭職去拉薩看一看!到時候給你拍照哦!」
「妹妹,今天我確診了癌症, 我準備跟我身邊每個人都鄭重告別!妹妹, 我們以後可以面基!」
「我剛纔包好了餃子,下意識地喊我媽來喫。然後突然意識到, 我媽已經走了。妹妹,你如果能碰見我媽, 能不能讓她給我託個夢啊, 我好想她!」
……
我的畫在那個冬天終於完成。
畫的是我想象中的大海。
海子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希望,所有人都有春暖花開ẗüₙ那一日。
但我知道,我走不出那個冬天, 也見不到來年花開。
病得最嚴重的那幾天。
我彷彿看見外公衝我張開手。
意識朦朧之際,我又覺得抱着我的好像是媽媽。
媽媽在哭。
我替她擦掉眼淚。
「不哭了,生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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