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糉子

端午節前我崴了腳,跟兒女們說不能給他們包糉子了。
他們怨聲載道。
大兒子嘀咕:「我媽可真會找時間!」
老幺滿心不悅:「我媽故意的吧!我怎麼跟我岳母交差!」
三丫嘆口氣:「行吧,那我們就不回去了。」
二兒媳婦故意說給我聽:「不想做也不用找這藉口。」
老伴更是棄高燒的我不顧,在外面喝酒。
我做了平生最大的一個決定,跟他們一刀兩斷。
一年後,我的品牌做得風生水起,他們找上門來。
我頭也不抬地說:「你們是誰?我的兒女都跟我斷絕關係了。」

-1-
每年的端午節對我來說,都是地獄級別的日子。
因爲要包五十幾斤糉子,所以要凌晨三點就起牀。
江米是泡好的,包糉子的餡料也要提前備齊了。
老大不喫蜜棗,要豆沙的,孫女要喫冰皮的榴蓮月餅。
老二要兩個蜜棗的,老二媳婦喜歡喫果脯的,孫子喜歡放果粒。
三丫要肉糉,說她同事嫌我去年包得太鹹了,鴨蛋黃要放半隻,讓我注意。
老幺不忌口,每種糉子要拿一些。今年只有一個要求,他岳母要聚會,說我包的糉子好喫,讓我多準備出幾十個。
我從天黑包到天亮,一雙手在水裏泡得腫脹發白,到中午才能完成工作,直起身時,老腰已經疼得椎心。
這還沒完,我還要一邊煮糉子,一邊開始準備飯菜。
孩子們難得回來,定要讓他們喫飽喝足再走。
每個孩子愛喫的菜我都爛熟於心,食材也是早就備好的,一樣一樣做出來,就要很長時間。
每年端午對我都像一次拉練,過後我要躺上一週才能恢復。
可是年紀越來越大了,恢復得也越來越慢,我有些懼怕那個日子。
今年想着早點準備,把時間拖長一些,能輕鬆點。
不想下樓梯時一腳踏空,把腳脖子崴了。
我疼得冷汗直冒,夏天的水泥地面也很涼,我哆嗦着摸出手機,向老伴周玉良求助。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家。
電話響了幾次,他都不肯接。
我只能拉着欄杆用力站起來,站是勉強站起來了,可是那隻腳不能着地,踩一下就疼得冷汗直冒。
就在我不知怎麼辦時,樓梯上有聲音,是周玉良的電話鈴響了。
他嘟囔着按斷鈴聲,正往樓下走來。
「煩死人了,叫叫叫,死人了?」
他看到我時,一怔,馬上就發起脾氣來:「你催死嗎?一直打電話!」
「我腳扭了,你扶我上去。」
我習慣了他的不講理,現在只能求他出手幫忙。
「我們協會開會,我要晚了,你自己爬吧。」
他甩手就離開了。
從退休開始,他加了各種協會,什麼國畫、書法、詩歌,把自己弄得很忙的樣子,也有了一個又一個圈子。
而我除了各家去帶孩子,就只能買菜做飯,幾十年的生活一成不變。
他就這麼走了,我瞭解他的性格,叫是叫不回來的。
無奈時想到了兒女。
我不敢打擾他們。
雖然我給他們都帶過孩子,現在孩子不需要我了,我識趣。他們對我的需求也改變了,會自動排班,每個月讓我去一次打掃衛生。
但是我有需要時,他們卻都有無數個藉口,還會相互推託,每個人都覺得,他們是最虧的那個,我對別的兒女比對他好。
果然,四個電話打過去,我得到了四個不同的藉口,反正就是來不了。
後來還是鄰居路過,把我架回家中。
「不用去醫院嗎?」鄰居不放心地問。
「不用,塗點藥就好了。」我千恩萬謝,在鄰居關上門的一刻,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有點懷疑自己的人生了。

-2-
年輕時,我是個風風火火的女孩。
我孃家沒兒子,我就當個小子使喚,力氣活兒都是我幹,所以不矯情,見人說話大大方方。
那時我剛到糧店上班,領導喜歡我的性格,就培養我做採購員。
我跟老伴周玉良是相親認識的,他是初中化學老師,斯斯文文地戴個黑框眼鏡。
也怪我鬼迷心竅了,迷迷糊糊就在他家的連聲讚美中跳進了火坑。
大兒子周大成出生時,周玉良逼着我去找領導換工作,說我不能再做採購員了,有孩子怎麼能出差?
硬生生把我換到後勤,這樣時間多了,能好好照顧家庭。
從那以後,孩子接二連三地出生,我被牢牢拴在了家庭中。
我想不起來,從什麼時候起,我成了周玉良口中的廢物。
爲了四個孩子,我隱忍多年,總算把他們一個接一個熬出去,如今,我好像真成了一個廢物。
我在牀上躺到天黑,周玉良也沒回來。
我可能是在地上坐久了,受了涼,頭暈暈地發起燒來。
雖然不願意向他開口,可是現在也沒有辦法,我不想麻煩兒女們,再加上下午的事,也寒心。
周玉良就是不接電話,我打了幾次,有些擔心。
這時發現他的朋友圈更新了,點開一看,九張照片排得整齊,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唱歌,意氣風發。
上面寫着幾句打油詩。
所以他不是沒時間接電話,只是不想接。
有那麼一剎那,我想就這樣閉眼吧,這世界沒什麼好留戀的了,我不想再看到他們。
我半睡半醒,頭疼欲裂,耳邊嗡嗡作響,不用試也知道,體溫升起來了。
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去年流感燒出肺炎,醫生就說過,高燒一定要去醫院,不然後果會很麻煩。
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麻煩吧。
我輕輕嘆口氣。
「你不是!你是最好的!」
突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熟悉又陌生,我猛然睜開眼睛。
那個年輕的我,站在我的對面,看着那張朝氣蓬勃的臉,我突然感覺一陣汗顏。
我怎麼把人生活成這個樣子,我對不起那個曾經的我。
淚水滾出來就被體溫烤乾了,我的心底突然騰起希望,我要活,我要重新活一次,爲自己活!
我打了 120,救護車把我接去醫院。
因爲醫治還算及時,我經過一夜輸液就退燒了,只是身體還虛弱。
我知道家人是指不上的,正跟鄰牀的家屬打聽怎麼訂飯,就看手機亮了一下,周玉良打電話過來了。
「你可真能作!打 120 了?你是要死了嗎?你知道這一趟得花多少錢?」
他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咆哮着,震得病房裏的人都面面相覷,不敢說話了。
「我有工資,我有醫保,花自己的錢看病,怎麼了?」我氣得手都在抖。
我的退休金雖然不多,也夠我自己花銷了。周玉良的退休金高不假,可全用在他自己身上,從來不肯花在家用上。
「行,你有錢!別指着我就行!」
周玉良把電話掛斷了。
鄰牀的女孩被驚嚇到了,小心翼翼地開了一聽八寶粥放在我桌邊。
「阿姨,你先喫點兒。」
陌生人的溫暖更讓人破防,我再也繃不住了,撲到枕頭上痛哭失聲。

-3-
本來醫生想讓我住一週再出院,我還是放心不下家裏,只住了四天就要求回家。
醫生拗不過我,只能開了單子。
我現在有了一隻柺杖,撐着能走路,所以打算自己辦出院手續。
誰知道上天非要折磨我,就是想讓我難堪。我的錢不夠了,報銷過後自費還要一千多,我的工資都用在端午節購買食材上,差了二百六十元。
這些年我是有一些積蓄,不多,但是夠過河錢。
只是收在牀底下,我現在這狀況就是回到家,也沒能力夠出來。
而且這錢見不得光,只要露面,兒女們必要惦記。
我坐在醫院收費窗口對面,想了半天主意,竟是沒人能幫我。
一咬牙給周大成打去電話,不由分說,讓他來結賬。
「我這工作忙呢,你找我爸。」
「就他那脾氣,他能管我嗎?你快過來!」
他還想搪塞,我搶先說:「你過來給我墊上錢,我開工資就還給你。」
怕他猶豫,我又加了一句:「給你五百。」
等了一個多小時,他來了,黑着臉給我辦了出院。
我們一起到了樓下,我看到他那輛車就停在不遠處,剛要往前走,他攔下我。
「你打個出租車回去吧,我這邊還有急事。」
他大踏步走了,頭也沒回,好像怕我追上他。
我一進門,差點燻吐了,只見屋子裏亂成一團,桌子上攤着幾個外賣盒子,喫剩下的食物已經臭了。
周玉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我進屋,頭也沒回一下,只吩咐了幾句。
「你把屋子收拾一下,我換下的衣服在牀下,窗戶也擦一下吧。」
「我幹不了。」
我從牙縫兒擠出幾個字。
他喫驚地回過頭,把遙控器用力向桌上一拍,遙控器四分五裂,一個小零件擦着我的臉飛過去。
「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屁大點病去住院,回來又給我耍脾氣,我看這個家是容不下你了,你不能幹就給我滾!」
「離婚吧。」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心已經涼透了,對他,對這個家再不抱任何希望。
這些年這是我第一次反抗,周玉良真跟我去辦了離婚手續,他滿打滿算我沒那個膽量。
直到從民政局出來,他還有些恍惚。
「有種你就別回家。」
他放下狠話。
我叫來鄰居劉嫂,讓她幫我收拾一下行李。
劉嫂跟我住對門這些年,對我家情況最清楚,她性格潑辣,幾句話就把周玉良給罵跑了。
「你這一天做甩手掌櫃的,你媳婦受氣這麼多年了,你但凡有點良心都不能說這話!跟你過跟守活寡有什麼區別?」
「市井潑婦!」
周玉良扔下一句話,想走又不放心,折回來警告我:「你要走只帶你的東西,我的字畫你敢碰,我跟你沒完!」
我倒氣笑了,他的字畫?白送誰肯要?
劉嫂氣得直嘆氣:「你離婚是對的,得給他們些教訓!這個家離了你轉不了,不信你看着!」
我信,我怎麼不信?
這一收拾,我才發現這些年我沒存下什麼。
衣服多半是女兒兒媳婦不穿的,對我來說不是不合身,就是顏色太突兀。
我只撿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剩下的一律不要。
「你打算住哪?」劉嫂還是有些擔心。
「先出去,這家我一天不想待了,走一步看一步。」
我手裏有五萬五,我想好好計劃一下。
「也行,你身體還行,腳養好了找個保姆的工作,總比養一家子白眼狼還受氣得好。」

-4-
劉嫂陪我走到小區門口,正好見她的小女兒瑩瑩跑過來。
「周嬸,我正想找你呢。你快來指導我一下。」
瑩瑩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甜品店。她不由分說把我拉進她的小店。
「周嬸,快到端午了,我想包些糉子賣。可我這手藝不行,你包糉子好喫是遠近聞名的,之前你送到我們家的,我們都搶着喫。你教教我唄。」
今天全憑劉嫂幫忙,我哪有不應的道理。
又想起自己留在家裏的餡料,除了我ẗü⁵也沒人能做,只怕要浪費了。就讓她們再跑一趟,取過來。
瑩瑩這裏的糉葉和江米是現成的,早泡好了,我就包一些給她做示範。
第一鍋糉子出鍋,滿屋飄香,買西點的顧客都按捺不住了,一人幾個就給分了。
就這樣,我們一直忙到晚上十點,把糉葉都用光,纔算是收了攤。
「她周嬸,可把你累壞了。現在也沒時間找房子,你就先住我家吧。」
劉嫂母女對我感激不盡,正好店後面有個小屋,牀鋪現成的,她們不由分說把我留下來。
「周嬸,不能讓你白挨累,分你二百。」
「不用啊,我就是幫點小忙。」我忙推託。
「周嬸,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打算請你來我這兒上班,工資日結月結都行,要不嫌棄你就在這裏住着,你看行嗎?」
我想不到,這一下就把住的地方和工作都解決了,樂得點頭。
瑩瑩是個明白孩子,把我從家裏帶來的東西作價給我算了錢,又談好一天二百元工資,包喫包住。
瑩瑩娘倆對我很好,怕我休養不好,只讓我做些輕活兒,我倒沒覺得累,在家時比這累多了,還沒個好言語。
眼看着端午節就要到了,瑩瑩家的糉子賣爆了。
有人開車穿過半個城過來買,後面她家門口還排起隊來。
這天我正在後廚忙,忽聽前面有個熟悉的聲音。
「媽!我要喫糉子!」
是孫女回來了?都是我帶大的孩子,說不想是假的,我忍不住伸着脖子往外看。
「買點吧,你媽不是走了嘛,今年是指不上她了。」說話的是二兒媳婦。
原來是他們一家回來了。
「不懂她,這麼大年紀了不嫌丟人,還鬧離婚。」二兒子說着向前一步,一抬頭正好跟我對上視線。
我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媽,你在這兒幹嘛呢?家不要了?」二兒子一肚子怒氣,向我吼道。
「就是啊,放着好日子不過,做什麼?」二兒媳加了一句。
「那好日子,誰愛過誰過,這婚離定了。」
我氣得全身發抖,咬牙說出這句話。
「今天我哥他們都回來,你回去做一桌菜,好好給我爸賠個不是,我們幫你說一下情,借坡下驢讓你回家。機會可只有這一次,你要是再不聽話,我也不幫你了。」
二兒子說出目的後,我忍不住笑了,笑出了眼淚。
他們見我不可理喻,一氣之下走了。
我笑不動了,伏在桌上,蒙着眼睛,淚水嘩嘩流下,這就是我生養的白眼狼。
第二天就是端午節,我們格外忙。
晚上劉嫂特意把一家人都叫下來喫飯,說是爲了看店方便,其實是爲了照顧我,怕我不肯上樓,又怕我孤單。
劉嫂家兩個孩子,大女兒結婚了,一家三口也回來了。
他們從樓上做好菜帶下來,兩張桌子拼到一起,小小的後廚擠得滿滿的,我們團團圍坐。
「今年多虧周嬸兒,我這個端午賺翻了!」瑩瑩笑得眼睛都彎成小月牙了。
我端着酒杯,眼淚在眼圈轉。
之前家裏聚餐,我在桌邊很難坐穩。
一會兒是周玉良要倒酒,一會兒是孫子要個小碗,再過一會兒是外孫女把筷子碰掉了,這邊剛坐下,兒媳又說菜涼了要重熱。
我就像一個保姆,忙得團團轉,連合家舉杯的時候,我都趕不上趟。
這麼多年第一次我被重視了。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想了很多。

-5-
端午過完,糉子的銷量一下就減半了,甜品店又恢復到不溫不火的樣子。
瑩瑩還是很樂觀的樣子,我心裏卻有不一樣的盤算,現在她一個人打理就可以了,沒必要養着我,我要另做打算。
我正想跟她說,先把工資給我減下去,不速之客就上門了。
周大成進門就拉過我的胳膊向外走,我的柺杖掉了,咣噹一聲,險些摔倒。
瑩瑩聞聲過來,攔住他。
「你要幹什麼?」
「我爸昨天喝多了,從樓梯滾下去,現在在醫院,需要人照顧,你馬上過去!」
「我們離婚了,別找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
「媽!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子?你跟我爸結婚這麼多年了,怎麼心這麼狠呢?再說了,你們現在還在冷靜期,不是還沒離婚嗎?」
周大成氣急敗壞地說。
「呵呵,你們真是把我算計到骨頭裏。我腳受傷了,我住院了,誰管過我?現在讓我回去伺候他,沒門!」
「你這是鐵了心要離開這個家了?我告訴你,你要這樣,可別怪到時我們不養你老!」
周大成用手點指我,我抬手打掉,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用你們養老,我可以跟你們斷絕關係。」
周大成沒想到我這麼固執,氣得轉身跑出去。
「周嬸兒,別生氣了,喝口水。你這生的是白眼狼啊!」瑩瑩也替我抱不平。
「別叫我周嬸兒了,我跟周家沒關係,我孃家姓白,我叫白蘋,你叫我白姨。」
「好,白姨。」瑩瑩眼眶一溼,俯身抱住我。
我叫白蘋,以後不是良玉媳婦,大成媽,壯壯奶奶。
我就是我。
本來以爲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不想第二天,我的兒女全部趕過來,把小店塞得滿滿的,來逼宮了。
「媽,你知道我爸那人矯情,外賣不肯喫,非得要喝你熬的八寶粥,我哪會做呀。你快回去吧。」
「我爸的內衣在哪,我們也找不到,家裏現在亂得快生蟑螂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你孫子的面吧,別鬧了,回家吧。」
我靜靜等他們都說完,才慢條斯理開了口。
「我摔在地上向你們求助時,你們四個哪個回來扶我一把?」
「媽,你就別挑理了,我們都上着班兒呢,哪能隨叫隨到,所以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你把我爸照顧好了,以後你有事,他自然知道照顧你。」
我從來沒發現,二兒媳婦的嘴還挺巧的,說得跟真的一樣。我不由得笑了。
「你爸怪我叫救護車,那天我燒到 39 度多,他在外面喝酒,不接我的電話,我能怎麼辦?我還能指望下次有事他管我嗎?」
「媽,他知道錯了,以後會管的,你們相互照顧,也是給兒女減輕負擔是吧。老人也要懂事。」
「給你們減輕負擔?我之前是這麼想的,現在想明白了,沒必要。個人有個人的生活,我把你們養大,把你們的孩子養大,我的任務完成了,以後只爲自己活!」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都不耐煩起來。
「行了,別說了。媽你總住別人家也不好,生氣也要有個度。回去吧。」
老幺上來就要動手,要來硬的。
「ŧű⁻你們幹什麼?誰也別碰我!我不走!」
我怒斥一聲,他們從沒見我發過脾氣,一時都怔住了。
「媽,你要這樣,就是真不打算要這個家了?那以後也別回來了。」周大成開始威脅我。
「行,一言爲定。」
我不爲所動。
「既然要把話說清楚,不如立個字據。你現在不履行責任,到時別找我們養老。」老幺媳婦提醒。
他們馬上紛紛附和,沒想到我重重一點頭。
「行,立字據,以後互不相欠,我們母子關係兩清了。」
見我軟硬不喫,他們一氣之下,真跟我簽了字據,紙上按了鮮紅的指印,又拉了兩個老街坊作證。
本來他們是想借此逼我就範,要是以往,我爲了在街坊面前不丟臉,斷不肯到這一步。
可是如今我怕什麼?
既是老街坊,自然知道這些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背後不知講究了多少遍的,只是嘆氣,也沒勸我。
他們依次上車走了。
我把字據認真收好,眼淚這才止不住滾落下來。
爲了這幾十年不值得。
「白姨,沒事兒,他們不管你,我管!」瑩瑩拉着我的手,幫我擦眼淚。

-6-
壞事傳千里,我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
雖然我不想聽那邊的消息,可是有好信兒的街坊不停遞閒話過來。
聽說周玉良在醫院裏鬧得不成樣子,這次摔得他有了輕微腦梗,右側身子不靈活了,喫飯都要喂,去衛生間也離不開人。
開始他們打着算盤把我叫回去,發現我肯定不會回去了,他們就決定找護工。
周玉良那是喫素的嗎?一天打跑一個護工,最後加價都沒人來了。
那四人被叫過去開會,他要求一家一天出一個人。
三女兒馬上說:「我不方便,我哥和我弟排班吧。」
「這說不方便了,讓老太太給帶孩子時,你可沒說不方便?」二兒媳婦一聽就不高興了。
最後周玉良下令,每人排一天,四天一輪,三女兒不能來,讓女婿來。
他們被周玉良折磨得叫苦不迭,對我是怨氣沖天,話多難聽都說出口了。
瑩瑩的店開在小區門口,他們總要路過,每次都是惡言相向。
聽多了,我心裏也煩,盤算着自己找個新出路,遠離這些人,眼不見心不煩吧,再說這樣也給瑩瑩添麻煩。
瑩瑩看出我的心思,也理解我。
「白姨,我建議你找個小學附近開個中式點心坊。你做的特色小糉子小孩子都愛喫,再開發點冰皮點心,就能開店了。每天也不多做,要不了多大的門市。」
我在她的幫助下,很快就租了個店面。
說是店,門臉很小,窗下只能橫放一節櫃檯,我直接做了一個明檔,這樣衛生情況一目瞭然,讓家長放心。
上面有個小閣樓,可以住人,我一個人怎麼都能將就。
從租房到辦下營業執照,都是瑩瑩幫我跑的,也是我遇到了貴人。
辦執照時,瑩瑩問我給小店起什麼名。
我猶豫一下說:「人心糉子。」
瑩瑩聽了一怔,又笑了:「好名字,仁心糉子。」
我見她寫的字並不是我想到的,確實比我起的好,不由也ṭű⁹笑了。
就這樣,我的小鋪開張即大火。
那些喫膩了西式甜點的小朋友放學就湧進門來。
現在的家長也講究,什麼反式脂肪酸,什麼添加劑,說得頭頭是道。
像我這種手工製作的保鮮期短,反倒成了優點。
在這期間,我終於拿到了夢寐以求的離婚證,這相當於我得到了自由。
周玉良能痛快跟我去辦好手續,是爲了他Ṭŭ̀⁺的面子,我在他的朋友圈下叫板了。
這可傷了他的自尊。
周玉良跟我去領證時,指着我的鼻子說:「是你自己把路走絕了,以後別哭着來求我。我讓你看看,離了你我一樣過得好好的!」
看着他踉蹌着上了周大成的車,我只覺得好笑。
那就走着看吧。

-7-
我年輕時在糧店工作,那時糧店還兼賣麪食。
老師傅的手藝翻出花兒來,我沒少偷藝。
在瑩瑩那裏又接觸了新工藝,正好結合起來。現在流行做雪媚娘包果餡,我就做成冰皮的,看起來更有誘惑力。
我肯用料,質量又能保證,生意越來越好。
那天我意外迎來大單。
我正在店裏忙,一箇中年女子走進來,看了一下我的後廚,直接下單要訂 500 份。
這把我嚇一跳,這可是我一天的量。
「我是隔壁小學的老師,平日一直聽孩子們說你家的點心好喫,我嘗過確實口味獨特。這次是我女兒結婚,要辦中式婚禮,所以想用你家點心。」
我沒想到,從做孩子們喫的,能把市場推到婚慶。
可是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了。
正着急,劉嫂和瑩瑩過來看我。最近瑩瑩那邊的生意不大好,有點幹不下去了。
聽我說有大單,那娘倆二話不說就幹起來。
「白姨,要不你擴大規模吧,這要是打進婚慶市場,那可是賺翻了。」瑩瑩是年輕人,眼界也寬,給我提建議。
其實我也有這個想法,最近也存了一些錢,我留着也不知道幹嘛,不如投進去。
我和瑩瑩一拍即合,我和她合夥,我提供技術和資金,再加上招人員培訓,她搞銷售跑業務這些。
很快我們就做得風生水起。
我本以爲跟周家那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再也沒關係了。
沒想到冤家路窄,就又碰上了。
擴大經營後,我們把旁邊的鋪子也盤下來,中間打通,又僱了兩個女孩子賣貨,幾個工人在後廚加工。
這樣我倒輕鬆了,每天到處看看,正琢磨瑩瑩張羅要開分店的事,聽到前面一陣吵鬧。
「什麼嘛!我就要按我自己的花樣做,什麼建模我不懂,你就說能不能做吧!」
煙嗓夾着說話,真是讓人難受。
我見導購女孩招架不住,忙走出來。
「白姨,他們要自己出圖樣做喜點,我說沒有模子。」導購委屈地迎向我。
「我來吧。」我安慰她一下,走過去。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的臉上塗了厚厚的粉底,白得像見了鬼,眉眼都是重新畫出來的,猩紅的大嘴不屑地撇着,瞧着有點眼熟。
「我一個朋友推薦的你家,也就那樣吧,要個新款式都沒有。」
她看出來我是管事的,態度更加桀驁。
「我們有幾十個款式,還有些沒有擺出來,可以在樣書裏選圖案。」
我拿出樣書,她用手一推,把緊緊裹在旗袍裏的身體向前扭了幾下,把手裏的紙遞給我看。
「這是我愛人親手畫的,我就要這個款式,按這個做,加多少錢跟我講,我們不在乎。」
我接過畫紙,看了一眼圖案,突然覺得似曾相識。
「新圖案要重新開模,成本高,還是用舊圖案吧。」我試圖說服她。
「你那些圖案太俗了,跟我們家老周的作品怎麼比。」
我驚愕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周玉良開門進來,看到我,他也是一怔。

-8-
「到底能不能做,給個痛快話!」女人見我和周玉良四目相對,更加不悅了。
周玉良看到我,眼中有一絲慌亂,可是隨即又昂起頭,充滿鄙夷地看向我。
「這家店一看品味就不行,我們走。」
他親暱地挽起女人的胳膊。
我這時終於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我遠遠見過,聽說叫於小紅,是個寡婦,給周玉良做了一段時間舞伴。
於小紅不肯走,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朋友都在她家訂,現在中式婚禮不用她家的點心,是不上臺面的。」
於小紅小聲說,我聽到耳中,不由得冷笑,知道就好。
看樣子周玉良是迎來第二春了,這是要辦婚禮。
「我們只做自己的款式,不接受訂製。」我也強硬起來。
「好吧,真沒見過你們這麼不會做生意的。」於小紅不滿地白我一眼,我示意導購過來接待。
周玉良的錢,不賺白不賺。
沒想到他們隨後的對話,又把我噁心到了。
「老周,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於小紅傍在周玉良身上,撒嬌地說。
「記得,記得。」周玉良明顯慌了,「我們走吧,還要看電影。」
「你記得還這態度,這可是我們相愛一週年紀念日,你沒有個表示嗎?」
於小紅一嘟嘴,跺了一下腳。
「我給你買個耳環,走吧。」周玉良想拖她出去。
我全身冰冷,想不到已經過去了,他還能回來刺我一下。
我們離婚纔不到半年,他們相愛一年了?
就是說周玉良早就揹着我出軌了。
「周先生,恭喜啊。」我嘴角一揚,冷笑道。
「什麼跟什麼,你個當服務員的,別多嘴!」他惱羞成怒。
「我當什麼不重要,你是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都婚內出軌了,還有什麼臉站在我面前。」
我抬手一個耳光,已經忍不下去了。
周玉良的身體明顯沒有恢復到之前的狀態,動作不靈活,被我硬生生打了兩個耳光,搖晃一下差點摔倒。
「你怎麼打人啊!老周你沒事吧!」於小紅急了,扶着搖搖欲墜的周玉良,還不肯走,跟我叫囂:「你等着,我報警,我要報警!」
周玉良明顯不敢,忙按住她的手機。
「我們走,知道幸福退讓法則嗎?我們比她幸福,所以不與她爭。」
我氣笑了,他還知道幸福退讓法則?
「我告訴你,我是他的前妻,我們半年前才辦的離婚。你是什麼身份,自己對號入座。」
我見看熱鬧的人多起來,直接來打於小紅的臉。
於小紅顯然是知三當三,聽說我是周玉良的前妻,臉上一紅,很快又恢復了常態。
「你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是你不離婚,拖着老周,不被愛的那個纔是第三者!」
他們還真ŧüₖ是天生一對,我氣得正想上去再教他們做人,不想身後衝過一個人,拿着一個昨天的過期蛋糕,直接拍到於小紅的臉上,是瑩瑩回來了。
於小紅尖叫着,一邊跳一邊嚎。
周玉良忙拿出手絹給她擦。
「別用你那東西,上面全是你的口水,髒死了!」她嫌棄地推開。
看熱鬧的早就舉着手機錄像了,我估計他們應該能火。
「都看看,這一對爲老不尊的東西,自己不要臉,還來噁心人。這老頭剝削前妻大半輩子,還婚內出軌。他還裝清高,我呸!老棺材瓤子!」瑩瑩口齒伶俐,罵得過癮。
看熱鬧的都叫好。
「我的嘴替!會說你多說點!」
「還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跟個千年老妖似的,還真愛?半夜起來還以爲身邊睡個貞子呢,臉抹得跟猴腚似的!」
「啊!老周!看她怎麼說我的,我不依嘛!」
於小紅的臉沒擦乾淨,化的妝也花了,更沒法看了,拉着周玉良扭着手撒嬌。
「我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瑩瑩被他們的不要臉打敗了,攆他們出去。
「快滾!」
「我長這麼大沒受過這種氣,報警!」於小紅的怒火實在壓不住了,周玉良一見也急了。
「你要報警,我們就分手!」
「什麼?你爲什麼站在他一邊?」於小紅急了。
「本來兒女不同意我們結婚,現在你鬧這一出,被他們知道了,婚禮還能辦了嗎?再說宣揚出去,我們的面子不要了?」周玉良痛心疾首地說。
「好啊,你們一家人合起來欺負我是吧,你浪費我的青春,你賠我損失!給我十萬分手費!」於小紅翻臉不認人了。
「你有個屁青春,你五十多歲跟我的,那叫什麼青春!你想訛我?」
周玉良也翻臉了。
看熱鬧的樂不可支,拍個不停。
於小紅聽周玉良揭短,臉上掛不住了,也挑他痛處說。
「你以爲你真是什麼風流才子呢?呸!都拿你當個笑話,還作品,擦屁股都嫌刮肉!你現在這樣我沒離開你,你不把我供起來哄着,我真是給你臉了!走路都不直溜的人,半截入土的,尿尿都滴鞋面上了,可積點德吧!」
這下週玉良嘴歪眼斜,當場中風。
他平生最怕的就是有人說他的作品,可以罵他的人,不能罵他的作品。
這下於小紅可慌了,打電話給周大成,轉身要溜,被圍觀的人堵着不讓走。
周大成來得挺快,倒不急着送醫院,跟救護車還一個勁兒講條件。
周玉良開始還是有意識的,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我別過臉,只當看不見。
「你們到底送不送,不送人就要搶救不過來了!」
跟車的醫生不是在ƭųₐ威脅他,只是實話實說。
「送啊!但是情況要了解清楚不是,你們現在亂收費嚴重……」
周大成還在掰扯,救護車的人每天看的戲多了,明白他的想法,也不催了。
於小紅到底還是心軟一點,嘴欠說周大成,「這可是你自己不救的,出人命別怪我!」
周大成一聽,正好又開始跟她ṭû⁺扯皮。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把他們吵架的視頻給周大成看。
周大成一眼在視頻中看到我,抬頭看到我站在店門口,就什麼都懂了。
我心裏暗說不好,別再把我牽扯進去,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過來找我。
時間拖得差不多了,周玉良已經有進氣沒出氣兒,周大成才催着上救護車。
人羣慢慢散去,我嘆口氣,人這一輩子啊……
聽說周玉良被送到醫院就拔了管。
周玉良的死,對我來說,是跟過往一次正式的告別。
我已經開始新生活了。
可是沒想到,周大成下了一盤大棋。
沒出半個月, 我被門口清脆的聲音嚇了一跳。
「奶奶!我來看你了, 我好想你!」
是大孫子壯壯,我不由得淚眼模糊, 從小帶大的孩子,總歸有感情。
壯壯看到我就撲過來,差點把我撞了一個跟頭。
「我就說嘛,媽要想孫子了。」大兒媳婦臉上笑開了花Ṱū⁷, 我們認識這麼多年, 她從來沒對我這麼笑過。
我有些尷尬得不知怎麼跟他們說話, 摟着孫子又捨不得, 就低頭拉壯壯進裏面,拿了最新的點心給他喫。
「怎麼想起來看奶奶了?」我套他的話。
「我爸說奶奶開了點心鋪, 可賺錢了。說帶我來, 讓我喫個夠。」小孩不說謊,我聽着心裏五味雜陳。
畢竟是自己生的,一再被背刺, 心還是會痛。
他們能安什麼好心?不外乎是看我賺到錢了,來佔點便宜。
我拿過一個盒子,撿些點心裝進去, 打算給壯壯帶回去喫, 一分鐘不想留他們多待了。
「媽, 別給他拿那麼多。」大兒媳這麼說,都不像她了。
「媽, 我看你也挺忙的,讓她過來幫你吧,她在家也閒着沒事。」周大成湊過來,向大兒媳婦一呶嘴。
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
「我這不缺人了。」我頭也不抬地說。
「什麼缺不缺人的,你年齡大了,做生意還是有自家人盯着好些吧。」
「我也沒有自家人, 我兒女都跟我斷關係了。」
我也不看他們, 只顧裝着點心。
「媽, 哪兒有當媽的跟兒女記仇的!」
周大成眼見着滿臉怒氣, 他繃不住脾氣。大兒媳忙拉他的袖子, 讓他心平氣和些。
「媽,我們之前不好,你也別往心裏去。你看我爸都不在了,我們纔是一家人。」
「我有字據,你們要不要看一下?都按手印了的。」
我抬起頭,盯着他們, 輕輕一笑。
周大成終是沉不住氣,從壯壯手裏搶過點心盒扔在地上, 不顧他哭喊, 拖着往外走,大兒媳尷尬一笑, 只能追上去。
我倒沒在意,人不能重複跳火坑,我又不傻。
人生不過百年,我現在六十歲, 還有大把時間做自己的事。等到有一天離開人世,把家產全部捐給需要的人。至於那些人,他們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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