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微末時的糟糠妻,卻在他稱帝的時候被貶爲貴人,皇后另有其人。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會忘掉一件事。
忘掉陛下曾把我孤身丟在亂軍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
忘掉陛下埋在我的頸間顫抖落淚,承諾道:「宛娘,我絕不負你。」
忘記陛下曾踹上我的膝蓋,命我跪在皇后宮中思過。
到最後,我徹底忘記了陛下,只記得我年少曾嫁與一少年郎。
陛下說,他就是我嫁的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你騙人,我阿郎才捨不得讓我做妾呢。」
後來,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因我一句話,嘔血不止、一夜白頭。
-1-
謝皇后召來外臣和后妃圍觀,命我跳一支趙氏掌中舞。
我被迫穿着舞女的衣服,衆目睽睽之下露出腰身雪膩,不少外臣的呼吸聲都加重了。
謝皇后卻儀容端莊、居高臨下,含笑道:「趙貴人,今日衆人都爲你的掌中舞而來,何不起舞?」
宮內外都在盛傳,趙貴人出身微賤,從前靠出入勾欄跳舞換取銀錢度日。
皇后是故意羞辱我的。
我抬起眼。
謝皇后一怔,我的眼中並無屈辱,只安靜回答:「娘娘,我跳不了舞。」
立即有後妃替謝皇后出頭,潑了酒在我臉上,厲聲呵斥:「趙氏,你怎麼敢違背娘娘?」
酒水滴答,刺痛眼睫。
我把裙襬掀開,露出的腿傷疤赫赫,都是被火燒出的痕跡,連走路都疼。但我記不起來是怎麼燒的了,我每天都會忘記一件事。
後來,我才發現,我忘卻的事情,都與陛下有關。
我感覺,我只差一點,就會徹底忘記陛下了。
謝皇后的心情卻明顯變好了,彎脣笑了下:「應當是當初幽州圍困的事,當初陛下只顧上本宮,沒注意到你。」
幽州圍困,是當今帝后的佳話一談。
陛下爲救被敵軍困在幽州的皇后,明知是詭計,匆促之下只率親兵去救人。幾乎單槍匹馬,情深似海。
原來Ŧũ̂ₚ是在這樣的佳話之中,我被亂軍燒壞了一雙腿。
我跪下來拜伏,輕聲道:「帝后伉儷,少年夫妻可共白頭,妾並無怨言。」
哄得謝皇后心花怒放。
-2-
謝皇后出生世家大族謝氏,爲人寬厚,卻屢屢爲難我。
因爲我與陛下,纔是真正的少年夫妻。即使無媒無聘,後來被視爲苟合,陛下並不承認。
前朝末年,世家ƭŭ̀₌亂政豪強割據,民不聊生。
我靠父親留下的薄田勉強過活,救下了將死的少年,他說他名雲奴。
他成了我的阿郎。阿郎有雙淡漠的鳳眼,看我時卻很溫柔,會教我寫字、懲治惡僕,他什麼都會,鄰里都羨慕我嫁了個好夫婿。
後來我才知道,他不叫雲奴,他是前朝末帝的皇太孫劉梁,真正的王孫貴胄。洛陽無數貴女傾慕,即使傳聞劉梁已死多年,謝家的嫡女謝盈都不肯嫁人。
後來劉梁招兵買馬,揭竿起義逐鹿中原,讓我在蔭縣好好等他。
我等到了阿郎稱帝,卻遲遲沒有迴音。
我一介孤女,帶着幾個年老家僕,親自跋涉千里去洛陽,差點死在半路上。
卻親眼看見劉梁冊封謝家嫡女謝盈爲後,萬人空巷。
我當時怎麼想的,我想。
我沒阿郎了。
如果劉梁當初告訴我,他早有青梅竹馬,早有要娶的心上人,我是不會嫁給他的,我也還是會救他的。
可他沒有。阿郎負我。
-3-
春雨滴答,睡前侍女替我搽藥。劉梁剛在蔭縣起義時,我陪他喫過很多苦,落下了很多病根。
晚上我喫的有些多,睏意濃倦。
侍女便放下帷帳,輕輕地開口:「貴人,你忘了也好。」
我身邊的侍女只有一個,名爲阿若。她知曉我每日都在遺忘的事情。我不再恨劉梁,我不再以淚洗面。
我不知道自己曾受過的那些苦楚與屈辱,曾被罰跪、曾被丟棄、曾被許諾。
我只記得雲奴。
我安靜地睡着了。夢裏回到了蔭縣的小院子裏,繁樹沙沙地響。
我氣沖沖地推開門,石桌旁看書的白衣青年鳳眼微挑,轉過頭來。我本意撒嬌,卻意外哭出聲:「阿郎,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他把我攬入懷中,耐心地哄着小娘子,一下下給我順氣:「宛娘,誰欺負了你?我去殺了他。」
語氣溫柔,卻透着冷意,並非作僞。
我很好哄,很快就收住。抬頭歡喜地看着他,卻發覺,明明近在咫尺,卻怎麼也看不清阿郎的面容Ṭų₃。
-4-
我在夢中酣眠,外頭的春雨卻越下越大,不時還有雷聲乍驚。
有輕微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帷帳被輕輕掀起一角。
我以爲在夢中,翻了個身,煩悶道:「阿郎,下了好大的雨!」
很久沒得到回應,才睜開眼睛看,陛下正挑着帳子細細看我的睡顏,他在外征戰三月,現在纔回,冷淡的臉上有些怔然。
像很久沒見過我這樣嬌憨天真的模樣,近乎不敢驚動。
我皺起眉頭,往後退,脫口問道:「我阿郎呢?」
陛下抿了抿脣:「我就是你阿郎。」
我惱怒地反駁他:「你騙人。」
劉梁看了我很久,從眉眼看到嘴脣,捏着帷帳的手細微顫抖,很久他才問:「我哪裏騙人?」
「我知道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貴人,不是皇后。」我得意道,「但我的阿郎才捨不得我做妾呢。你不可能是我的阿郎。」
阿郎說了,若他能重返故鄉,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來迎我。
春夜裏雷電閃過,照亮年輕帝王的眉眼。
煞白如同金紙。
他看着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恨他,不怨他,我只記得他最美好的樣子。
但我已經忘記劉梁就是雲奴。我徹底忘記了陛下。
他一輩子都得不到我的諒解。
我安靜地看着他,問:「你現在還說你是我阿郎嗎?」
劉梁的脣邊慢慢流下暗色的液體,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輕聲否認:「我不是你的阿郎。」
他不配是。
窗外春雨酥大,淋不着裏頭分毫。可這位陛下卻像是剛從雨裏撈出來一般,渾身顫抖,狼狽無比。
他放下帷幔,轉身向外走去,卻聽見好大一聲咚隆聲。
我忙探出頭去看,劉梁已經失力地摔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嘔血不止,卻在喚着什麼。
聲音很低,很嘶啞,但我聽見了。
劉梁在哭,他喊:
「宛娘。別忘了我。」
-5-
陛下被內侍和醫官帶走之後,我卻被雨聲吵得睡不着了,天快矇矇亮的時候,卻有宮僕闖進我的寢殿,一頭磕在冰冷的磚面上,血跡淋漓,嚇了我一跳。
是皇后身邊的女官,昨日我還見過她,她問我喜歡什麼顏色的舞衣,逼着粗俗的僕婦給我換上。
但她現在在啞聲乞求我:「貴人,求貴人救救皇后。」
我有些茫然,以爲又是皇后作踐我的把戲,抿了抿脣。
卻還是乖巧地穿上羅襪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着我就往皇后的西宮跑。
春雨打在我的傘上,我幾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腳一扭摔在了地上,渾身都是污水。
女官生氣了:「皇后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后出了什麼事,謝家必定讓你車裂於市前,不得好死!」
我見過車裂之刑,打了個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繼續往西宮跑。
傘被丟在我剛剛落下的地方,我頭一次感覺,春雨原來是這樣冷的。
-6-
西宮是皇后住的地方,無一處不是精美的。西宮外白玉成階,累有一作宴的平臺。
昨日皇后就是在這裏設宴,命我爲她跳上一曲掌中輕。
但是現在,這處白玉臺上臥倒了許多人,暗色的血從他們身下不斷滲出,又被春雨給衝散開。我看見幾張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輕的后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劃了一劍。
無一例外。
那些未曾勸阻皇后的、目光流連在我腰肢上的、嘲諷我身份低賤的,都在這場春雨裏死去。
我抬起頭,年輕的陛下背對着我,手中所握長劍冷光錚然,有血從上頭滴落。劉梁長髮披散,卻寸寸都是白髮。雷霆乍驚之時,形狀幾近瘋魔。
向來雍容典雅的謝皇后嚇癱在地,動都動不了。
劉梁一步步走近,問:「我走的這三月裏,你對宛娘做了什麼?」
謝皇后哭着搖頭,哽咽不語。
劉梁把劍扔在地上,掐上謝盈的脖子,厲聲道:「我問你,你們對她做了什麼。謝家要皇后、公卿、清名,我給了,你們動我的宛娘做什麼?」
明明掐的是謝盈,劉梁自己卻脖頸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後的女官哭叫一聲,往前奔去:「娘娘!貴人來了。」
劉梁霎那間鬆開了手,謝皇后仰摔在雨裏,急促而後怕地喘息着。
劉梁將沾滿血的手攏進袖中,仰起了頭,等雨水將臉上濺上的血污沖洗完,才轉過身來。
白髮凌亂,面容蒼白。
劉梁於雨中靜靜地看了我良久,纔開口,卻不是和我說話,聲音不知喜怒:「誰放的人,讓她去找了貴人?」
白玉臺的周圍隱匿着金吾衛,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了,今夜宮中值守格外嚴苛,卻處處都無人阻攔我。
年輕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劉梁腳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出身,卻謀略出衆,一直跟着劉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卻被陛下一腳踹在心口。右相嘔出一口血,表情卻沒改變,重新爬起來跪倒在劉梁腳下,膝行幾步。
右相道:「陛下綢繆這麼久,不能一時衝動誤了大事。謝皇后乃是謝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謝皇后不能死。」
雨水沿着陛下的鼻樑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Ţŭ̀³,往我的方向提步而來。
他纔剛動一步,我就下意識地往後退。
不知幾何的屍體橫亙在我與陛下之間,我也見過阿郎殺人,但從未害怕,因我知曉,阿郎從不傷我。可陛下就不一定了,今日他不知爲何發了這麼大的瘋,連摯愛的皇后都要殺。
說不定這會要順手把我殺了,我的臉上浮現出恐懼。
劉梁的腳步頓住,他再不進前,白髮成狂。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乾澀:
「趙宛。」
「我不動,你別怕我。」
-7-
白玉臺上的血洗刷了三日才洗乾淨。
陛下所殺的后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傳世家放肆太久,才讓陛下不滿了。右相緊跟着手段猛烈、剛柔並濟,藉着這個機會讓各大世家收斂了氣焰。
不知道誰放出的消息,闔宮上下都知曉,陛下是因爲我的一句話,一夜白Ṫű₂頭、嘔血不止,幾近瘋魔。
連謝皇后都稱病不出,暫避鋒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說了什麼前朝宮廷祕辛,才讓陛下傷心至此。
其實我只是在一個春夜裏,仰頭問他:
「你是我的阿郎嗎?」
-8-
淋了一場雨後,我病了。
我以前身子沒有這樣嬌弱,老僕顧不上薄田的時候,我是要自己下去耕種的。
故而,我在阿郎面前時常自卑。亂世動盪,有不少世家貴族淪落民間,但骨子裏的高雅卻一眼就能看出來。阿郎就是這樣的人。
我時常無意識地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手,免得他瞧見我掌心的繭。阿郎便笑着把我的手攤開,把臉輕輕地貼上去,嘆了口氣:「你呀你。」
隔日,他就用脖頸上那枚千金不換的掛墜,換了一張柔膚丸的祕方。我時常懷疑,是他將我保護得太好了。
故而,受不起一點風波。
我從夢中睜開眼來,殿中金獸吐香,我看見有身影在眼前迷濛,近似囈語地抓住他散落的長髮:「阿郎,你怎麼頭髮變白了?」
眼神清明之後,這才發現。並非雲奴,乃是陛下劉梁。
他的身形,與雲奴有些相似,我訕訕地鬆開手。
好在陛下並未注意到我的僭越之舉,一直看我裸露在外頭的腿,都是猙獰難堪的疤痕。我眉頭一皺,把腿伸進被子裏,罵他:「登徒子!」
陛下按住我的腿:「剛餵了你喝驅寒的藥,在散熱出汗,不要把腿藏到被子裏。」
我看見他的眼睛,並無半分情色,才放下心來。
劉梁的眼神還落在我的腿傷上,沉默良久才問:「疼嗎?」
約莫是有愧疚的意思在裏頭。
我想起昨日皇后說的話,原來這傷與陛下有關係。
但我不知爲何,並沒有昨日裏那般難受,不把他的愧疚放在心上,早已忘懷。
我寬慰他道:「我不記得被燒時候的感覺了,但後來養傷的時候又疼又癢,我屢次懷疑腿裏生蛆了,不然這麼這麼痛,不過早就過去了,不過是醜了些罷了。」
我很理解他:「這也與你無關,皇后是你的心上人,你救她,乃是人之常情。要是是我阿郎在,他肯定也是先救我的。」
要是我阿郎在,不管旁的人是公主還是世家女,我阿郎肯定是救我的。
我信誓旦旦。
不知道陛下昨夜裏落下什麼病根,竟然瞬時間臉色煞白,不能言語。
他捂住脣咳嗽,竟然又嘔出了血。
陛下低聲詢問:「趙宛,若你阿郎惹你生氣,你要怎樣才能原諒他?」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問道:「什麼程度的氣?」
劉梁垂眼,長睫在面頰上落下兩弧陰影。
他說:「讓你覺得,負了你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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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午劉梁說完那句話之後,我就不理他了,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氣。
什麼破嘴巴,說我阿郎負我。
按理來說,我不該因這樣一句話難受,卻生出一股不知何起的恐慌。
猶如這件事真會發生。
我住的地方並非我原本的那個小宮殿,乃是劉梁的寢宮,裏外都在陛下親信金吾衛的掌控之下。
我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陛下伏在案桌前看卷宗。我按下心中不安,猶疑地叫了他一聲:「陛下,你知道,我阿郎在哪嗎?」
陛下回身,燈火噼啪跳躍,一雙鳳眼如墨般安靜地看着我。
他說:「不知道。」
我垂下眼,繼續問:「我阿郎,是死了嗎?」
「沒有。」
我掐着的手突țũ⁸然一鬆,提着的心落下來,抿着脣說:「那就好。」
陛下問:「有什麼好?」
我抬起頭,很認真地盯着他道:「亂世坎坷,人命草芥。不知道多少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就沒了。就算我和阿郎沒在一起,知道他活着,已經是極好的事情了。」
這樣的話說出來難爲情,尤其是我還是陛下的貴人,躊躇道:「你應當不介懷,我心裏有阿郎吧?」
劉梁看着我,一瞬間似有千言萬語。
最後他只是搖搖頭,別過眼去:
「我之前與你阿郎見過一面。宛娘,你阿郎,要我照顧好你。」
我放下心來。
我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事情。
但不重要,只要我知道,阿郎在記掛我,會來找我。
那我就好好活下去。
過了一會,我都要睡着了,聽見劉梁聲音低啞:「趙宛,在你心裏,你阿郎就這樣好嗎?」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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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要不是他,我早就投河了。
蔭縣地偏,沒受到多少亂世戰火波及,但當地豪強比官老爺還大。
我的父兄早就被拉去當壯丁死了,家中只剩下我,幾畝薄田、幾個老僕,知道自己相貌惹眼,從不出門。卻被禍事找上門來,蔭縣豪強林家的二公子要強納了我爲妾,大家都爲我敲鑼打鼓。
進了林家,就有喫不完的白米飯和穿不完的錦緞,我明明都餓得面黃肌瘦,卻咬死了不去。
林公子笑了,點了點邊上血肉模糊的乞丐說:「瞧不上我林二,那我給你點門親事。我和他,趙宛,你自己選吧。」
我選了乞丐,林二當場差點氣得倒翻。
我咬牙揹着他歸家,無媒無聘地成了婚,甚至不知他名姓。洗乾淨了他臉才發現,乞兒生了一副好相貌。
可惜手腳都被打斷,連脊骨都沒放過。
他閉上眼,眉目之間依稀可見灰敗。不知從前何等金尊玉貴,不知因何淪落至此。
我問他:「想活嗎?」
我等得都要睡着了,才聽見嘶啞的一聲:「想。」
亂世之中,我想活下去,雲奴也想活下去。
我陪他斷骨重接,扶他重新握筆練劍,我把自己的命壓在他身上。
後來,阿郎也對我很好。
很好很好。
我如浮萍,終有定處。
某日,阿郎問我:「宛娘,若我有日大權在握,你想要什麼?」
我呆了一瞬,說:「那你要讓大家都能喫飽飯。」
不單單活着,還要喫飽穿暖。
我阿郎,能做比愛我,還要多的事情。我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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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這段之後,我猜測阿郎肯定在劉梁部下當差,爲百姓做事,只是做的事情比較危險,才把我放在陛下宮中避險。
爲了怕我擔心,所以沒有告訴我。
那我便要乖一些,不能給他惹是生非。
要安安靜靜地等他來接我。
朝中因爲白玉臺流血的事情,不敢苛責於雷厲風行手段狠戾的陛下,便把矛頭集結到我身上。
竟然謠傳是我的緣故,陛下才發瘋殺了那麼多人的,不少大臣聯名上書,要求將我這個妖妃給殺了。
真是胡說八道,我扯着侍女阿若私下裏罵了他們八百回。陛下自己發瘋與我何干。
只有阿若看出了我的害怕,一遍遍寬慰我:「貴人,會沒事的。」
果真陛下並未聽從,也算是有些良心,保下了我。
甚至還讓我一直與他同喫同住,出入同有金吾衛跟護。
傳聞陛下不近人情,但並非如此。所生的一雙鳳眼看我時也並不淡漠。
只是他有時候似乎有些奇怪。
他在練字時,我湊過去看,不知爲何生出一股熟悉感,又重新打量了陛下的眉眼,都是一樣的鳳眼,笑着說:「陛下,你和我阿郎有些像。」
一臺硯墨被陛下失措下帶倒,墨跡淌得帝王常服上都是。
他靜靜地站着。
惶然而悲傷。
阿若替我腿上的燒淤敷藥時,我想了想,和阿若說:「陛下似乎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壞。」
宮人都被換過新的一批,唯有阿若,是我熟悉的。
阿若沒說話,只是抬起頭,用很難過的眼神看着我。
阿若說:
「貴人,不要再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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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設宴,來慶祝陛下出徵三月,平定叛亂之功。
我很難得地也被帶上了,和謝皇后分別坐在陛下的兩側,宴中世家子弟和寒門高官雲集一堂,只是坐得涇渭分明。
謝皇后的嫡親弟弟謝將軍在表演劍舞,謝家子弟,驚鴻劍影。
贏得滿堂喝彩。
我轉過頭,卻發現皇后的華服已經高到掩住脖頸,想起來那夜春雨裏陛下掐着她脖子的可怖光景,大約淤痕到現在都沒有消。
我有些替她難受,要是我阿郎這樣欺負我,我肯定要恨死他了。
我曾聽人說過,謝皇后與陛下青梅竹馬,多年後喜結連理,這樣的姻緣,想必之間有什麼誤會的。
我靠近陛下,小聲和他說:「陛下,你要和皇后道歉的呀。」
劉梁舉着酒杯,偏過首來聽我說話。
我有些着急,拽着他的袖子:「你那天掐她脖子了,你現在不着急和她道歉賠罪,到時候可就真挽回不了了。」
劉梁不爲所動,杯中酒都未晃分毫,他看着我,定定地問:「宛娘,該如何道歉,如何賠罪?」
靠近他,我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似是…似是故人來!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卻被劉梁猛地一推,彷徨地跌倒在地。下一瞬,一道劍光就割過陛下的衣袖,裂帛之聲傳來。謝將軍劍舞最後一劍,落在我和陛下相接之處。
要不是陛下剛剛推了我一把,我的一隻手已經沒有了。
我面色發白。
謝將軍用劍卓絕,只割破陛下的衣袖,未曾傷及血肉。他諷笑着看着我:「不過一介商女,竟然敢和我姐姐平起平坐。不過是要看她跳舞罷了,陛下竟然爲她殺了那麼多人,妖妃不除,社稷難安!」
立馬有人出來伏地拜倒附和,重新提議陛下將我處死。
謝皇后彎起脣微笑。
幾十年內,朝代更迭頻繁,五十年間已有四朝,世家卻一直屹立不倒。
謝家的底氣來自這裏。
沒人會覺得陛下還會保全我,就連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我一介商女,和謝皇后不一樣,我只有阿郎。
阿郎,你在哪啊,我好害怕。
我攥着自己的袖角,冷得發寒,卻有高大的身影擋在我的面前。
陛下於兩相僵持之間突然起身,一腳踹上了謝將軍的膝蓋,骨裂之聲傳來。謝將軍踉蹌倒在地,滿堂驚愕。
宴中有人剛想動,卻見金吾衛圍住大殿的聲音,甲衣如鐵,立即不敢輕舉妄動。
陛下居高臨下:「謝池,庭前無狀、藐視皇威,廢其膝蓋,跪到明日天明吧。」
廢了膝蓋,還要他再跪上一晚,尤其對習武之人來說,日後別說是打仗,恐怕行走都艱難。
我怔怔地望着劉梁。
剎那間,有翻飛的記憶劃過我眼前。
是我初初入宮時的事了,我長於鄉野,不知曉禮儀規矩,也就鬧出過許多笑話來。
謝皇后說我對她行錯了禮,要讓女官帶我回規矩最好的謝家去Ŧũ̂ⁱ受訓一些時日。謝家的人都不喜歡我,我不願意去。陛下卻剛好來了。
我暗暗抬眼,下意識地期冀求助於他。陛下未曾理會,卻在路過我時,踹了一腳我的膝蓋。
我跌跪在地上,痛不能言語。
陛下道:「趙氏言行無狀,跪到明日吧。」
他讓我跪在鵝卵石的路上,靜候天明。
謝皇后心滿意足,不再過多苛責,與陛下聯袂而去。
我那時候膝蓋好疼,但又不止是膝蓋。
還有心裏,剖心般的疼。
原來,在我忘懷了的過去,陛下不止一次傷害過我。
陛下以爲我被剛剛謝池的劍給嚇傻了,朝我安撫地伸出手,我卻下意識地打落,尖銳道:「別碰我!」
-13-
距離我在宴上給陛下難堪已經過去幾個時辰。
我與陛下雖然同住,但向來我睡牀,他睡塌幾。我輾轉反側,後怕得睡不着。不知道阿郎是怎樣想的,但這宮中我明顯待不下去了。
帷幔外陛下與右相的說話聲傳來。
右相道:「陛下今次借謝池不敬的機會廢了他,還順帶收回了兵符,之後要料理這些世家,輕鬆多了。陛下聖明。」
陛下沉默良久:「一切都要太平了。」
陛下有些疲憊了,外頭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我聽見腳步聲往我這邊來,陛下輕輕掀開帷帳,我背對着他裝睡。
我在等他說話。等了很久卻只等到他低低叫了聲:「宛娘。」
再沒有下文。
我把臉從錦衾中露出來,滿臉溼漉漉的。
陛下並不喫驚。
我嗓音都是啞的,祈求道:「陛下,你讓阿郎來找我,好不好?就見我一面,我想他了。不打擾他做事的。」
我剛剛愕然發現,我竟然忘記了雲奴長什麼樣了。我那樣久沒見他,連他的模樣都忘記了。
我有些哽咽:「我好害怕。我想見見他。」
陛下垂眼看我,白髮從他的肩上垂下,他伸出手,幫我擦掉臉上的淚。
劉梁哄我道:「宛娘,等這段時間的雨停了,我就讓雲奴來見你。」
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經在宮中待了太長時間,卻感覺神思越來越糊塗。
陛下從前對我那樣壞,誰知道以後會不會也殺了我。
我怕我有朝一日,要成了瘋子,記起來的忘了的混成一堆,到最後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我扯住他的手,幾近懇求:「那陛下您讓我出去,讓我自己回蔭縣行不行。麻煩你告訴我阿郎一句,我就在蔭縣等他,就在那個小院中等他,好不好?」
陛下一點一點把手從我掌心抽出,默然很久。
他說:「宛娘,不好。」
-14-
宮中近來氣氛十分緊張,連閒言碎語都很少聽見。
大約是外頭的風雨太大了。
陛下以雷霆手段收押了謝、崔、楊三大世族,將三族內近些年來所犯的罪證都一一收集,男丁視罪論斬流放,女眷充入教坊。
還好這兩日洛陽的春水豐沛,才能衝乾淨地上的血。
謝皇后也不能倖免。
我在宮闈之中行走,卻被人突然衝撞。
往日裏在我面前高不可攀的謝家嫡女、當今皇后謝盈蓬頭垢發,後頭有金吾衛在追她。樓臺塌陷,竟然只在幾夕之間。
謝皇后摔倒在我的跟前,把阿若嚇了好大一跳。
她抬起頭,眼睛赤紅,不知生出的是恨意還是恍惚。
謝盈攥着我的腳踝,痛得我幾乎想要叫出來,她大笑起來:「趙宛,託你的福,陛下提早對我謝氏動手。可你以爲你忘了就能一直無憂下去?你真捨得一直忘下去?本宮告訴你個事情。」
我屏住了呼吸,五內翻騰起來。
我知道謝盈向來厭惡我,死前也必定不會讓我好過。
她要告訴我的,必定是讓我能天崩地陷的事情。
我等着她說。
卻被從後頭捂住了耳朵,金吾衛的刀戟於剎那間刺上謝皇后的身軀,謝皇后的嘴仍在翁動,大量的血從她口中、身軀之中淌出。
謝皇后徹底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陛下才放開捂住我耳朵的手,淡淡吩咐道:「拉下去埋了吧。」
我問:「陛下,剛剛娘娘說了什麼事情?」
陛下的下頜細微顫動,仔細打量了我的神情,並無異狀:「沒什麼。污言穢語罷了。」
他轉過身,往前走,耳後有一粒小痣。
巧的是,我家阿郎,耳後也有一粒。
我剛剛被他遮住了耳朵,確實沒聽見聲音。但我記得皇后翁動的口形。
我慢慢回憶,一字一字地拼起來,謝盈說的是:
「陛下小名,乃爲雲奴。」
我看着前面大步走的身影,頭腦發昏,心痛不可復加。
我驟然停住腳步、不可置信,聲嘶力竭地叫他:「雲奴!」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來。
我一頭栽在了地上。
原來我阿郎,從始至終,都在這裏。
-15-
夢裏不知身是客,幾轉春秋,幾度沉浮。
我看見阿郎剛起義打出前朝末帝皇太孫的旗號時,他的下屬便對我這個主母不大滿意,一個當過舞女的農婦,怎配匹配皇太孫殿下。我常常自失,怕拖累了他,幾番起了和離的心。阿郎便牽着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走過他的軍隊前,好教每一個人知道,他不可割捨的女子是誰。
我看見烽火連天,家書斷絕。阿郎說,他要收復先祖江山,再揚漢室雄風。他要世家不能再壟斷官職、知識與財富,要夷狄不敢再犯中原,還要天下像我這樣的小娘子,靠自己也能喫飽飯。
阿郎行軍不便,一走便是數月。每每音信傳來皆爲捷報。
王侯將相,本就是他的命格。
報信的小卒,每次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阿郎安好,問娘子安康否?」
直到有段時間,許久不見阿郎消息。
半年過去,當初淪爲乞兒的皇太孫殿下,已在洛陽稱帝。消息都傳到蔭縣來了,他也未曾派人知會我一聲。
我從未疑心阿郎變心,只怕他有什麼不測。
便帶着家中老僕上路,輾轉千里,落下一身傷,幾度瀕死。卻見他在洛陽另娶,乃是世族嫡女。
陛下封我做了貴人,寡恩薄倖,唯有的那麼一次失態,便是埋在我脖頸間顫抖落淚,他說:「宛娘,我絕不負你。給我一年時間。」
可一年之間有多少變數?
幽州城亂,我與皇后被困,陛下率親兵前來救助,卻把我孤身丟在亂軍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我喊無數遍的阿郎,他從未回過一次頭。
宮闈規矩多,皇后知曉我一農婦曾與陛下有過白首之約,便屢屢針對於我。陛下從未偏幫過我。
他有他的帝王宏業。
我有我的春閨夢碎。
我阿郎,能做很多的事情。
除了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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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大夢中醒來,心痛難忍,近乎衰微。
陳年舊疾發作在一塊,我渾身都在出冷汗。
這次並不是在劉梁的寢宮了,我又回到了原本的小宮殿中。阿若一直守在我牀頭,見我醒了,立即握住我的手。
我聲音乾澀,輕聲道:「阿若,我都想起來了。」
全部都想起來了。
阿若緘默,只說了一句話:「貴人,陛下在外頭等你。」
劉梁知道我不願見他,便在我要醒來前,退去了外頭。
我讓阿若扶我起來,下地慢慢行走,才走到珠簾那塊就再也走不動了。重重珠簾後頭,站țŭ⁹着年輕卻早生華髮的陛下,珠簾被風吹動時,竟像陛下渾身顫抖。
有人因愧疚至極,一夜白頭,譬如陛下。
有人因傷心難忍,萬念俱灰,譬如我。
我吸了口氣,有些傷神:「我失憶這段時間,讓陛下見笑爲難了。」
我失憶時只一廂情願地記着雲奴,那樣信誓旦旦地維護他、相信他,沒想到鬧出了這樣大的笑話。
劉梁很久纔出聲。
他說:「宛娘,究竟是我,對不住你。」
多少愛恨情仇,終究隱沒在這一句對不住中。
陛下說:「謝家當初以斷絕二十萬將士的糧草要挾於我,要我娶了謝盈。不光是謝家,崔家、楊家,他們後頭的無數世家,唯有見我與世家女成婚,才能不倒戈敵盟。宛娘,我擔着百萬將士的性命和先祖期望,不能踏錯半步。我總以爲我無所不能,可有時也得咬牙讓步。亂世江山,餓殍遍野,我比誰都想讓各方安定下來。謝家傳出風聲,說謝盈爲我不嫁多年。我不得不娶她。」
「我往蔭縣送信,送一封被截殺一封。我想,只要給我兩年時間,我就能擺脫世家控制,待局勢穩定就來蔭縣接你。卻獨獨算漏一點,我們宛娘,乃是個有膽魄的小娘子。後來我查閱你上洛陽的路線,無數次後怕,恐懼不已。」
「我祖父、父親都死於世家亂政之下,我被世家子打碎脊骨。你既然入了洛陽,若我對你情深根重,你必然成爲謝盈乃至謝家的眼中釘,我不敢讓他們知曉我對你的情意。便從未回應過你的阿郎二字。」
「你在幽州被圍,我飛奔而至,卻只敢讓親兵去救你。知曉你燒傷了腿,我當晚縱火燒膚,想到我們宛娘,原來受了這樣疼的傷。」
「我沒想過,你會忘了我,徹底忘了我。我幾乎瘋魔,你忘了,我做的那些事誰能替你原諒?我究竟都做了什麼事,是怎樣讓你這樣好脾氣的人對我心灰意冷的?我從未如此嫉妒過蔭縣的雲奴。你越維護他,越讓我覺得自己噁心。」
珠簾後的陛下早已淚流滿面。
白髮中看不到一點烏色。
他想起曾在蔭縣那兩年,是他此生中最快意時光。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陛下問:「宛娘,我們還有將來嗎?」
我看了看外頭的春花,已近乎凋謝。
很久才說:「陛下福澤綿長,將來必成千古霸主,護佑天下百姓。」
隻字不提自己。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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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梁仍然日日來看我,知道我厭煩,有時隔着珠簾,有時站在宮外。
阿若不止一次看見陛下在我宮外站到半夜,也不進來,只是靜靜地站着,每日問她,我用了多少飯食。
我不許太醫幫我看病。
從前便有一次,謝家的人命太醫在我的藥膏裏下毒,乃至我現在膝蓋上的跪傷還時不時在潮溼時節復發一下。
劉梁見我最近狀態不錯,便也悄悄放了心。
我如往常一般。
也不落淚,也不難過,天天和阿若踢毽子玩。
劉梁的江山初定,時不時還要起亂子。要是不想當一個短命王朝,他就要不斷地努力。近來南邊戰事緊張,右相不止一次催促他親征南下。
他去之前來見過我,彼時我正在喫力地練字。
他隔着很遠,便也看不見我落在絹布上的字抖得不像話。
劉梁說:「宛娘,我又要南下鎮壓叛亂了。你和我道個別,好不好?」
這樣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在蔭縣的時候,每次劉梁要出去,便從後頭環着我,那樣高大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撒嬌。
他會說:「宛娘,和你的好阿郎道個別,好不好?」
只是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隔得好遠了。
我放置下筆,很難得地回頭看劉梁,笑了一下。
我說:「阿郎,要早些回來呀。」
我聽見珠簾被撥開的聲音,陛下的手掀起珠簾,身子就要踏進來了,可仍然膽怯愧疚。他退了回去,眼睛卻很亮。
陛下說:「好。我一定快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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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出徵後的第二日午後。
我連牀都下不了了,這些日子,難爲我忍着噁心喫那麼多飯了。我怕陛下知道我生了重病,讓我死前都過不得安生日子,便日日歡笑來矇騙他。
我這些年,受的傷太多,不光身子上,還有心裏,久病成醫。忘掉的東西又重新記起來,時常混沌分不清夢與真實,我便知道,我藥石無醫了。
我睡覺之前,和阿若高興地說:「阿若,我昨晚夢見我阿爺和阿兄了,我十多年沒夢見他們了。我要去見他們了。」
阿若忍着眼淚。
我蹭了蹭她的手,說:「阿若,你真好。謝謝你。等我走後,你要告訴我那幾個老僕,蔭縣院中那棵繁樹下,我埋了四十兩金,要他們都分了。我是用不着了。」
阿若含淚凝涕,問我:「那貴人,有什麼話要我留給陛下的嗎?」
我想了想,說道:「你告訴他,案桌上寫的那幾個難看的字是留給他的。」
是昨日裏他向我告別時我艱難提筆寫的字。
上書——
「江山白骨,無可回頭。
年少錯付,生生不見。」
但願今世、來世、無數世,都不要見劉梁了。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我實在是累着了,便閉上了眼睛。
夢裏院中陽光熹微,繁樹沙沙作響。
我推開門,朝白衣的郎君哭泣:「郎君,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我阿郎嘆了口氣,幫我擦掉眼淚,說:
「瞧我們宛娘,怎麼掉眼淚啦?」
我與阿郎的時間。
永遠都停在這一日。
再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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