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逢月明

我穿得命苦。
別人穿越風光滿面,我卻穿成了死牢裡一個面黃肌瘦的罪奴,只等著秋後問斬。
喫餿飯,睡稻草。整整四十九天,我忍著黑暗、忍著孤獨,耗子蟑螂的窸窣聲快要將我折磨瘋了。
第五十天,幾個獄卒拖進來一個血裡糊擦的男人。
我激動得宛如一隻找著夥伴的猴兒,圍著他上躥下跳。
「大哥哪兒人?嘮會嗑不?」

-1-
我穿來的時候是個雨夜。
頭暈暈沉沉的,眼前糊著血。
耳邊是幾個男人粗魯唾駡的聲音:「吳三你個蠢貨!非要哥幾個陪你助興。這下可好,鬧出人命了!」
「我哪知道這小娘皮竟真的往死裡撞?老子褲腰帶還沒解,她就朝牆撞了!臉蛋長得軟,骨頭倒是硬。」
「哎,你們瞧,沒死透呢!還有一口氣。」
「快把她扔回牢裡去,死這兒可不行,獄頭得砍了咱們腦袋。」
他們七手八腳地拖著我往地上扔,灰塵草屑撲了我滿鼻。
我不敢用力咳,頭痛得要死。
費勁撐開一條眼縫,往周圍看了看。
三面牢牆,一面鐵柵,髒兮兮的稻草鋪滿地,角落裡幾隻老鼠蜷成一團吱吱叫。
呵,天殺的開局。
我試探著問。
「系統?」
「天命人?」
「穿書局?」
沒一道聲音應我。
他爹的,我上輩子當好人做好事!哪個小賊暴雨天裡偷井蓋,叫我一腳踏進坑裡摔沒了命啊?

-2-
頭上的血流了沒多久,慢慢止住了。
天牢沒有窗,看不到日出與月落星沉,只能通過獄卒送飯的時間來確定天數。
饅頭配蘿蔔絲,要麼撈飯配白菜,有時能聞到點葷油味道,滿碗卻不見肉。
一天只能喫到這一頓飯,餓不死,也活不真切。
我多數時候都餓得抓心撓肺,但不敢細想,摁著發疼的胃部走到牆邊,拔出頭上的木簪往牆上刻了一道橫線。
第十三天。
土牆酥得掉渣,很好挖,簪子一戳一個洞。
我想過效仿肖申克,挖出一條通往天牢外的路。可挖了沒三天,簪子就碰到了石壁,再掘不進半寸了。
想來天牢是建在地下,這才沒有一扇窗。
我有些洩氣,但很快打起精神,趁著每天獄卒下來送飯的時間,湊到牢門前套話。
「獄卒大哥,眼下是什麼季節?」
獄卒冷冰冰回:「夏五月。」
我努力擠出一個明豔的笑:「大哥您能放我去地上幹活嗎?」
「您瞧我有手有腳,放出去幹活不比關在地牢裡喫白飯香?我會掃地擦灰、端茶倒水、做飯洗碗、洗衣打扇都行,至不濟,您把我當個歌女使,我會唱可多歌!」
送飯的獄卒總是兩人,一個提著食桶,一個打著燈籠。這是我每天唯一能看到光亮的時間,他們從走道這頭走到那頭,不足兩分鐘。
可這光要遠去了,無邊的黑暗又要吞沒我。
我惶恐至極,伸長了手臂去扯獄卒袖子。
「哥,這也沒張判決書,我要被ṱṻₒ關多久啊?」
我甚至分不清這是什麼朝代,是架空還是正史,政治律法又是什麼樣。
「哥,你跟上官說說情,問問他有傑出貢獻能不能減刑?我能默出乘法口訣表,還能流暢說英語法語,這裡有洋人嗎?我能做翻譯!」
「我不會造玻璃,但應該能鼓搗出肥皂來!豬油燒鹼食鹽水!硫磺Ṫüₙ硝石一比二!」
「大哥!大哥你別走!我家有銀子,我家有好多銀子!你放我出去,我送你一百兩銀子好不好?」
年老的獄卒哂笑一聲,提鞭狠狠抽在我手上。
「瘋娘們,想哄騙你爺爺!這是地牢第三層,關著的全是前太子府上的家生奴,生下來就是奴才,手頭攢著錢的早跑了。」
「爺爺我好心告訴你,前太子被新皇圈禁在府,手下猢猻死得死,逃得逃。你們這些奴才秋後就要斬首,趁著這會兒還能喫幾頓飽飯,省省力氣罷!」
我癱坐在地上,滿腔委屈不知道往哪兒出,抓著牢門發癲。
「啊啊啊啊啊!有沒有活人啊!」
「你們主子呢!趕緊想辦法啊!」
偌大的天牢裡只有迴音。
我漸漸分不清夢與醒。偶爾能聽到哀哀的呼痛聲,離得很遠,我喊話,也沒人應答。
牆角的小動物又在窸窸窣窣啃稻草,折磨著我僅存一線的理智。
我神經質一般咬著指尖,幾個指尖咬得見了血。腦子裡各種念頭攪成一團。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死了能不能再穿越一次?
——這柄簪子有點鈍,萬一紮不死我。不知道往牆上撞行不行?
——可歷史上新皇登基都會大赦天下彰顯仁慈的,萬一明天就把我們放出去,我豈不是白死了?
——餘晴啊餘晴你可不能做個懦夫,再撐一撐,就當是一場噩夢。
——賊老天!能不能賜給我一個活人,陪我說說話就好!
彷彿聽到了我的呼喚。
第四十九天,牆上刻的第十個正字只剩一橫時。
牢房裡來了新人。

-3-
這一天,地牢的門開了又關,不停往下送新囚犯,許多間空牢房都塞了人。
我扒著牢柵眼巴巴望著。
「分我一個,分我一個。」
獄卒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經病似的。
不知是可憐我,還是笑話我,他們竟真的給我送進來一個新獄友。
是個男人,被獄卒拖著扔進來的,兩條小腿軟塌塌地拖在地上,像拖一條麻袋。
這人一身的血和灰,頭髮亂蓬蓬遮著臉,身上囚衣爛成了破布,鞭痕、烙印交錯著,幾乎沒一塊完好的皮。
「大哥,這是什麼人,犯了什麼事兒啊?」
「跟你一樣要死的人。」獄卒啐我一句,提著燈籠走了。
牢裡又黑下來,哪怕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也只能看到他的輪廓。
真像個死人,看不到一絲呼吸的起伏。
我蹲在地上觀察他,挪著步子圍著他轉圈,當真是一點也忍不住嘴邊的笑。
「哈嘍?大哥你還活著沒?」
「吱一聲吧,求你了。」
心砰砰跳,不是緊張,是激動的。
要是放以前,知道身邊有個死囚犯,我肯定撒丫子跑開八十米遠。
可如今我都快自尋短見了,連著四十九天被關在這巴掌大的地方,來隻會說話的老鼠精我都要供起來,何況是這麼大一個活人!
獄友哥一點氣息也無。
我撥開他亂蓬蓬的頭髮,看到他睜著眼睛,呆望著牢房頂。
我又去探他鼻息,手指尖也感受到了溫熱的氣息。
好好好,有氣就好。
「嘿嘿外邊天氣咋樣啊?晴天還是下雨啊?」
「我來了這邊就沒見過一絲太陽。」
「大哥你別這麼冷漠,閑著也是閑著,咱倆說說話嘛。」
「你是犯了啥事被判的?」
我自言自語了好久,久到牢房裡鬧騰的耗子夫妻都消停了下來。
我纔不情願地相信。
哎,獄友哥他好像被殘苛酷刑折磨傻了。

-4-
第二天的飯裡,忽然有了肉。
獄卒送來的是白米飯、油炒青菜,託盤裡多了一隻燒雞,還有一碗很香的茶。
我驚訝了一秒,撲上去狼吞虎嚥起來。雞腿都塞進嘴裡了,理智纔回籠。
嘶,這好像是他的飯。
牢門外的獄卒是個生面孔,呆呆看著我,眼淚說流就流。
「主子啊!十五沒用,連您的飯都保不住!」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得特難聽。
我猶猶豫豫看了眼雞腿,到底沒捨得放下,今天打算做個沒禮貌的人。
於是我咬著雞腿含糊道歉:「對不起啊,我餓狠了……這是你主子啊?他看著好像不想活了,你快勸一勸。」
十五跪下又哭,哭了又求,在牢門外磕了好久的頭,也沒引得他家主子吭一聲。
這人從昨天被扔進來就躺在那,沒挪一寸,宛如一具安靜的屍體。
陰影裡的真獄卒催促道:「年侍衛該走了。您別難為小的,牢頭下來巡監了,被逮住了小的得掉腦袋!」
十五走得一步三回頭,突然沖回我面前,朝我扎扎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我看姑娘面相善,定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奴才求您照管著些我家主子,給他喂些水米,奴才求您了!」
「主子務必要活下來!」
十五狠狠抹了把淚,跟著獄卒匆匆走了。
嘶,好大一個擔子啊。
我有些好奇他的身份,卻也不好問。什麼前太子、新皇帝的,不知道是皇室內鬥還是改朝換代。
我就是問了,他也不會搭理我一聲啊。
正所謂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喫飽喝足了心情很美,又得了新鮮事做,湊過去扶起獄友哥,把他擺成坐姿。
卻感覺到手掌下他的身體在抖。
「怎麼了?你別怕我,我是好人。」
他依舊抖個不停,顴骨咬得很緊,過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氣。
我後知後覺:「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了?」
他不答,我便自己摸了兩把,隔著他背上的破布摸到了新鮮的血跡。沒有光,實在看不清傷處成什麼樣了。
「唉,這地方也沒法防感染,只能盼你自己免疫力強了。」
我把託盤擺他面前。
「好啦,開飯了。嘿嘿,你想先喫什麼?」
「米飯有點涼了,要不先喫雞?」我擦擦嘴角的口水,猶豫:「不過重傷的人喫這麼油膩,對傷口癒合不好吧?」
「對天發誓我沒肖想那剩下的半隻雞!」
「飯前先喝湯,我先餵你喝點水吧?」
我拿勺子舀了一點茶水,慢慢往他嘴邊送。
他靠在牆上根本不張嘴,閉著眼,齒關咬得死緊。
我嚶嚶假哭:「公子哥你行行好,別今天死啊。我孤零零待了四十九天,每天自言自語都快魔怔了,你陪我幾天吧。」
「你來之前,我差點撐不住了。我本想著刻夠十個正字,就找面牆一頭撞死去。」
「可你來了,這是什麼?」
「這是天意吶。」
「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哎?你說這浮屠是什麼東西?」
「我讀過不少書,為何連這詞都不知道?我真是不求甚解啊。」
趁著他放鬆警惕,我兩指一捏他腮幫子,將一勺水往他嘴裡一塞。
「咳咳咳!」
他嗆咳了半天,大概是牽扯到了傷處,又痛得抖了一會兒。
當第二勺水送到嘴邊時,到底是閉上眼喝了。
我哈哈直笑:「我長這麼大頭回伺候人,技術不熟練,你多擔待哈。」
我又舀起米飯往他嘴邊湊。
他垂眉耷眼面如死灰。
我如法炮製,又捏住他腮幫子強迫他一回,將一勺米塞他嘴裡。
「大兄弟你得好好喫飯。獄卒說現在才五月,咱們秋後纔要問斬。歷史上的『秋後』說的是秋分時節,咱們還能活三個月。」
「喫好喝好養足精神,沒準這仨月還有新的轉機呢。」
我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自言自語,把自己逗笑了。
我想我真是病了,冷不丁見過活人,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但看著他一勺一勺地喫飯喝水,比拿稻草編麻花辮有趣多了。

-5-
我養「活」了他。
我強行餵了他兩天的飯,到第三天,他終於萌生了活的意志,在我端著託盤到他面前時,立刻拿起了筷子。
「你要自己喫啊?今天有力氣喫飯了?」
他看著我慢慢點頭。
我有點意猶未盡,今天少了一大樂趣。
又怕他飯量大,不把肉分給我喫,於是伸過筷子鬼鬼祟祟地想從他盤中夾半條魚。
他垂眼瞧到了,竟伸出手,把那盤魚慢慢推至我面前。
我喜上眉梢:「謝謝哥!我把魚頭和魚尾巴給你喫了,肚子肉你留著喫哈。」
獄友哥不吭聲,自己也不用菜,只蜷起左腿,將一碗米飯放在自己膝頭喫。
他握筷子的動作僵硬,我看不太清,只覺得他扒飯的動作很慢,好似一次只能夾起幾粒米。
「要不,還是我餵你?這一頓飯你得喫到天荒地老啊。」
他肩膀僵了下,立刻將頭埋進碗裡,大口吃起來。
喫完後慢慢地拿雙手支著身子轉向牆壁,背對著我。
我好奇探頭:「你是不是要撒尿啊?坐著不行吧?要不要我扶你站起來?」
他僵成了一座石雕,一動不動,只是蜷起雙手,捂住了耳朵。
我哈哈哈地笑。
原來他是嫌我吵,想面壁捂耳安靜一會兒。
兩天后,那個叫年十五的侍衛又來了。
這次他換了一身很挺括貼身的綠袍,配著刀,不再像上次鬼鬼祟祟的樣子,是被一個大太監領著來的。
那太監腰上拴一啷當珍珠寶玉象牙墜,短脖,大肚,白胖臉,一張臉拿鉛粉刷得白淨,好一副奸宦形象。
「喲,臭死人啦。」他嫌惡地罵了聲,掏出塊手帕遮住鼻子,懶得瞧人似的,只露出大半眼白。
牢頭跪著賠笑:「不知喜公公大駕光臨,沒來得及拾掇。」
又朝著年十五恭恭敬敬喚了聲「年侍衛」。
我驚喜道:「十五你升官了啊?」
年十五苦笑了下,沒答,眼巴巴地往牢裡望。
「開門!我要進去。」
牢頭猶豫著沒敢動,待喜公公點了頭,才解下鑰匙開了門。
十五沖進來,身後一個長鬍子小老頭背著箱子快步跟上,一身濃鬱的中藥味,想必是個大夫。
他們點了燈,掀開我那獄友的衣裳一寸寸照過去。
我湊在邊上看。
只消一眼,我便短促地「啊」了一聲。
不止是身上的鞭傷和烙印,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一寸寸砸扁了。
兩隻腳腕折了,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右邊的小腿幾乎見骨……那是我曾經在歷史博物館裡聽過的梳洗之刑。
當時震驚地不敢細看,掃了兩眼匆匆走過。如今,竟以這種方式看全了。
難怪他每次換姿勢,都要很艱難地以手撐著。
我與他生活了三天,竟不知他身上有這麼多傷。
想起這三天裡對他的「折磨」,強行把他推起來喂水餵飯的,我真是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大夫看一處歎口氣,看一處又歎口氣。
忽然壓著聲低語了一句什麼。
十五哭得不能自已:「主子您別憋溺,您得尿出來啊。」
他猛地想到什麼,回頭求我:「姑娘你先出去行不行?我家少爺君子端方,是絕不會是姑娘面前失禮的。」
……是了,這三天從沒有聽到過水聲。
我一時結舌,嗓子似堵在一起。
「牢頭!你帶她出去。」
我穿越五十多天以來頭回走出牢房,卻只顧牽掛著牢裡的人。
等淅瀝的水聲結束,我又趕緊扒回牢門外望著他。
牢房裡點了十幾盞燈,很亮。
大夫是個妙手,一匣子針刀線在他手上如操針繡花,又拿燒酒鹽水反復清創,繃帶更是纏了兩米長。
他被翻來覆去地查看,一動不動,彷彿斷了氣息一樣。
那兩根手指重新斷骨接骨時,他慘叫出聲,幾個獄卒都摁不住他。
十指連心啊,我不敢想那是怎樣的痛。我甚至不知他姓名,不知他身份,聽到這撕心裂肺的慘叫,恍然真切地跟他痛了起來。
可某個瞬間,他隔著牢門對上了我的眼,忽然放棄了一切掙扎,閉上眼,咬死了牙關。
我提心吊膽,幾乎怕他就這樣斷氣,我攥著牢柵的雙手都在發抖。
突然就懂了十五話裡「少爺君子端方」的意思。
君子,是不願讓自己的醜態露在人前的。
這場酷刑一樣的治傷總算結束時,他已沉沉地昏睡過去。
大夫歇了會兒才喘勻氣,與我說:「牢中無人照管,全仰仗姑娘了。」
「老朽開了藥,這藥每日煎作兩副,會有人送進來。藥放溫了再喂,碗底殘渣切記要喝乾淨。」
我連連點頭,把他交待的重要事項全記在腦子裡。
突然我後腰上好像有蟲子爬,癢得我一激靈。
一回頭,被喜公公那張白臉駭了一跳。
這老東西拿拂塵掃過我腰肢,滑膩膩的眼神在我腰臀處繞了一圈,笑睨著十五。
「年侍衛為你這舊主兒倒是掏空心思啊。死到臨頭的人了,還要為他找個留種娘子。」
嗯?
瞎說,什麼留種娘子!這分明ṭŭ̀₊是我自個兒求來的話搭子。
年十五藏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硬撐起一個笑:「多虧喜公公心善——奴才再求您一事,可否讓大夫每日進天牢來給我家少爺換換藥?奴才再僱個小廝,把這牢裡拾掇拾掇……」
喜公公眼角一吊,朝著北邊高高拱手。
「今兒能讓你們進牢裡來看看,這是咱皇上開恩!年侍衛可別不識好歹!」
他又陰陽怪氣笑道:「行啦。人也看過了,傷也給治了。走罷年侍衛,該回去給皇上賣命了。」
十五難堪得要命,在場是個長耳朵的就聽懂了。
他背叛了自家主子,才求來今日這麼一面。
十五兩隻眼睛腫成魚泡,又折回身給我磕了三個頭,聲音低,字字卻有力。
「姑娘是善心人,主子託付給您,奴才放心。」
「十五位卑言輕,不敢許諾別的,但已經給牢頭交待過了,每天的喫用不能儉省。姑娘放心,您就算秋後被砍了腦袋,也只管放心去吧,十五給您風光大葬,給您上一輩子墳!」
嘶,你人還怪好的嘞。
我聽懂了話下之意,是他之後幾個月來不了了,這一次探望帶著點訣別的意思。
身後幾個獄卒搬來了枕頭與棉被,往地上一扔。
人呼啦啦走空,牢裡死寂下來。
又只剩我和獄友大哥。
我呆坐了會,把一牀棉被鋪作牀墊,輕手輕腳地把他搬上來,又挨著他躺下。
他身上的藥油好似能靜心,棉被軟綿綿的,我舒服得眯起眼。
「哥,你看起來是挺大一官啊?怎麼讓人折騰成這樣?」
「讓政敵暗算了?」
「身陷囹圄還有人為你奔走賣命,哎,有點羨慕啊。」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三根指頭比天。
「咱倆這難兄難妹,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了。」
我摸摸自己的天鵝頸:「也不知道掉腦袋疼不疼。」
身旁一點回應也無,沒有聲音,好像也沒有喘氣。他的左手臂貼著我的右手臂,熱度驚人。
我伸手去摸他臉。
壞菜,這人發燒了!
我清清嗓子。
「救命啊!這大少爺發燒了,退燒藥有沒有啊?牢頭叔,毛巾酒精濕手帕給我整點啊!」

-6-
網文騙我!
別人的穿越是上天入地、熱血軍旅、玩命宮鬥、酸爽虐戀。
我的穿越活脫脫一本護理書。
第一章,嚴重外傷該怎樣包紮?
第二章,怎樣給發熱病人快速降溫?
第三章,潮濕骯髒的惡劣環境中如何防感染?
第四章,昏睡中的病人如何喂水餵飯?
我每天忙得頭暈腦脹,睜眼就給他換藥喂藥降溫退燒,閉眼就累得癱睡。
深覺護理這活兒真是要老命。大夫開藥十分鐘,喂藥換藥十來天。
我學會了裹紗布,學會了清創,甚至在他傷口崩開的時候,還借來針線歪歪扭扭地給他縫了幾針。
想我從前連個袖釦掉了都得出門找裁縫,如今,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針線活。
人生際遇,當真是不可捉摸。
我摸摸他的腦袋。
「我不是大夫,也不懂護理知識,全靠那麼點常識撐著。咱們死馬當活馬醫,萬一我把你治死了,你可別變成鬼嚇我——聽到沒有?」
他胸腔裡溢出很輕的一道聲音,哼還是呵,含糊得分不清。
牢房裡環境惡劣,他腿上的傷處每天都要用烈酒澆洗消毒。第一次澆酒時,生生將他痛暈了過去。
他痛得冷汗淋漓,我也急出一身汗,手抖得不敢再動。
還是他自己醒過來,握住我的手,穩穩地將剩下半瓶酒倒腿上,忍痛時渾身肌肉緊繃,好似一張蓄滿力的弓。
我乾巴巴笑著:「勇士啊勇士,我得給你唱首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嘿嘿,參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說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與全都有哇!
水裡火裡不回頭哇!」
我越唱越起勁,越唱越胸中澎湃。
不說虛的,我打幼稚園起就是班上才藝匯演的主唱。那時候只是聲音清脆嗓門大,小學學了兩年笛子學會了識譜,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攢下來的零花錢全讓我媽帶我去 KTV 了。
我爸媽一合計,這花銷也太大了,索性咬咬牙在家裡裝了一套 K 歌設備,設備是比較低檔的那種,不貴,隔音材料卻花了大價錢。
週末別的孩子補奧數英語,我閉門鎖窗在家裡開演唱會。
……
當時只道是尋常。
如今回憶起來,竟恍惚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擦了幾滴貓尿,正難受著。
聽到身旁沙啞的聲音:「……這是什麼歌?」
我愣住。
一骨碌噌得坐起。
「我的天哪,你說話了?!」
烈酒灼燒著他的傷處,他咬著牙忍疼,並不答。冷汗浸濕了頭髮,又從鬢角淌下來。
「這是好漢歌。」我忙接著唱下去,給他打氣一般。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
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風風火火闖九州啊!」
他低喘了聲,勉強調勻呼吸,睜開眼望我。
「聽著似是叛軍曲,可別唱了。多事之秋,被人聽到了要提你腦袋。」
嘶,《好漢歌》可不就是叛軍曲嘛。
我忙捂上嘴,跑去牢門邊張望,瞧外頭沒人,我又興沖沖地坐回他面前。
活的,會說話!
「哥你渴不?喝水不?」
「要不你喝口酒,喝酒也能止疼的。」
他望我半天,輕輕吐出一口氣,又閉上眼,變回那副不說不動的屍體樣子。
那哪兒行?好不容易開口說話了。
我趁熱打鐵,喜滋滋地把他搖起來,拿枕頭墊高他的腿。
「你不能老躺著,這地方濕氣重,躺著躺著就風濕骨痛關節炎了。坐起來咱們說會話。」
「你是不是喜歡聽歌?是不是我美妙的歌喉給你昏昏沉沉的世界注入了一束光?」
「早說啊,我這曲庫,不消千八百,五百首總是有的。」
我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從八十年代老情歌,一路唱到港風經典,又從流行曲唱到兒歌。
國歌沒敢唱,怕頭一句亮嗓就招來幾個魁梧大漢給我摁地上。
我給他唱了半天的歌,掏空腦子裡的曲庫,唱到嗓子幹啞脣焦口燥,終於誘得他多說了幾句話。
他問:「這是何處的民謠?」
我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他思忖:「倒是聽不出口音。你上過官學?」
我唱:「小呀麼小二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
他問:「……你是太子府上的戲子?歌姬?」
這話不好答,我尋思我還不清楚他身份,不能暴露我的來歷吶。
我掐了個蘭花指,捏起嗓子:「臺下人走過不見舊顏色,臺上人唱著心碎離別歌~~情字難落寞她唱須以血來和,戲幕起戲幕落誰是客。」
他面無表情望著我。
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滿心期待地回視他。
他又歎口氣,捂著雙耳面壁去了。

誇我啊!!!
為本牢房歌王鼓掌喝彩啊!
哎,唯一的觀眾不捧場。
我臉有點燒,羞恥得想撓牆。

-7-
在我美妙的歌喉感染下,他慢慢敞開心扉,樂意與我搭幾句話。
不敞開也沒辦法,我倆攏共只有兩個枕頭兩條被子。
一條被子鋪底下當牀墊,一條被子蓋肚子防著涼。
「哎,哥你不過來睡麼?」
他一人蜷在牆邊躺著,面朝牆壁,躲我好似躲瘟神。
「我不覺冷,你自己用罷。」
我摸摸他手心溫度。
「忽悠誰呢你?手跟冰塊似的,別看你是年輕小夥子,在這陰冷潮濕的地方,氣血循環很快會變差的。」
我連拖帶拽把他拉到牀墊上,拿被子把他裹住。
「別想著什麼男女大防,你又輕薄不了我。就你現在這樣的,我一拳能打八個。」
他哽了一下,默默把這句話消化了。
牢房靜謐,什麼都不好,唯獨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我拽起他兩邊衣角,堵上他的耳朵,打趣道:「這耳塞可有用了,不把耳朵眼堵上,會有蟑螂爬進去。」
這大少爺怕是沒聽過這麼驚悚的事,露出驚惶神色。
我心滿意足地蓋上被子睡了。
大約是睡熟後翻了身,把衣角拽掉了,還是被哀嚎聲吵了醒。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他,他平靜地枕著手臂,呼吸輕淺。
我爬起身,又想拿衣角堵他的雙耳。
卻看到他那雙清明的眼睛,靜靜仰視著半個身子快要趴在他身上的我。
我趕緊縮回手:「我可不是要輕薄你啊。」
他輕笑了聲。
不像被吵醒的樣子,想必是一直沒閤眼。
我躺回枕頭上,喃喃說:「底下一層是刑牢,每十天抓一批囚犯進去審,第一天總是喊得最大聲的,過了今天就好了。」
人被折磨得不像樣了,就喊不出聲了。
我拍拍他的胳膊肘:「你別怕啊,別被嚇傻了。」
卻不料他說:「我便是從下邊一層被送上來的。」
我呆望他半晌,不知該如何接話。
原來,他比我煎熬了更久。
想是熬過一輪酷刑,什麼也審不出來了,才留下這半條命。
牢房隔音很差,這些遠遠近近的呼痛哀嚎聲,形如鬼嘯。
先前沒他的那些日子,我被這些動靜吵醒時總是恐懼得要命,怕底下的殘苛酷刑哪天輪上我,又因為一顆生而為人的良心,惶恐牽掛著底下人的死活。
如今身邊躺著個同伴,我把手輕輕搭在他胳膊肘上,感受著熱乎乎的體溫從掌心傳導過來,便不覺得怕了。
快要睡著時,聽到他問我:
「姑娘姓甚名誰?」
這是他進來這麼多天頭一次講出問句,死水泛起微瀾一般,一下子生動起來。
我剋制不住歡喜:「我叫餘晴!多餘的餘,晴天的晴。兄臺你呢?你又怎麼稱呼?」
他說話總是字斟句酌的,要先在心裡忖度片刻才接話。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提也罷。我表字又年,又一年。」
我來了興致:「這名字什麼說法?」
「是母親為我起的名字。」
「她嫁給父親時,父親已經病一年了,戰場上中過毒箭,耽擱了救治,太醫都說藥石罔醫。」
「母親入府第二年生下了我的兄長,第四年又有了我。父親有了念想,把一身病慢慢養好了。」
「又年,又年,月圓人聚又一年。」
我笑著搖搖他的手:「真是個好兆頭,那祝你長命百歲啊。」
他倒是很上道,字字低緩好似詩。
「也願你長命百歲。」

-8-
外邊有人不停塞錢,我們在牢裡的生活好過了許多。
我嘴甜,慢慢跟幾個獄卒都混熟了,今天借盞燈,明天要塊布,後天討個洗臉盆,他們都會帶下來,再去跟又年的大夫報帳。
巴掌大一間牢房,被我規劃出了四個區域,衛生間(放恭桶的地方)、盥洗間(洗臉換衣擦身的地方)、臥室(只容得下兩張枕頭並排)、還有客廳(用來聊天與下棋)。
每個區域都是剪了純色的素布隔開,用的時候放下來,算是隔開了尷尬與窘迫。
這落榻之處終於有了些人樣。
我挺美,挨個「房間」轉悠著,左瞧了右瞧。
「我是不是特別心靈手巧?前幾天才曉得怎麼拿針,這會兒都學會縫布鎖邊了。」
「一室一廳一衛,衛生間還是幹濕分離的,我可太棒了我。」
瞧那白線剩得多,我又拿一大塊深藍的布做底子,白線繡成星子模樣。
將這塊大藍布綴起四角,掛在我們牀榻的上方,便成了獨有的星空頂。
又年仰起頭看了半天,挺賞臉。
「細看,與星河也略有幾分相似。」
人的創造力無窮,被子捲成圓墩也能充沙發用。
我靠在這簡易的沙發上,腳趾都舒服得開花,往旁邊坐坐給他挪了個地。
哼著歌,盯著牢房頂看花了眼,好似看到滿天繁星。
「我小時候,爸媽工資不高,旅遊對我們家來說是件很奢侈的事。我爸便總帶我們去山上野營。」
「他手很巧,能拿地釘、傘繩和防雨布搭 A 字帳篷,燒烤工具都裝在一個大箱子裡,帶上瓜果飲料,能抓著魚就烤魚喫,抓不著魚就跟老鄉買山雞買兔子,燒烤料一撒,烤出來倍兒香。」
又年笑了聲。
他撐著雙手借力,慢騰騰地挪坐過來,與我隔開一掌寬的距離。
「後來長大了,我加了學校的登山野營社團。」
「別人為聊天交友談對象去的,我是為蹭車去的。幫大家買食材、搬飲料,蹭起車來也不臉紅。」
「那些奔著談戀愛來的同學,來不了幾次就脫團了,剩下的都處成了好朋友。」
「有的營地帳篷特別酷,帶地板和天幕,十來個人坐下都不覺擠。我們通宵打牌、彈琴唱歌、玩狼人殺。困了倒頭就睡,有睡袋鑽睡袋,沒睡袋就拿行軍椅湊合一宿。」
我好想我的朋友們啊。
他喃喃:「狼人殺?是何物?」
聊這個我可就不困了!
我給他講了角色,講了玩法規則,還有各種行話。
他記性很好,聽完竟能記住一多半,語氣總算不再平平淡淡的。
「好似孩童戲。」
「纔不是!」我斜眼乜他:「狼人殺是具有大學問、考驗大技巧的,是個健康不傷身的桌遊。」
「這玩意最火的那一年,從我侄兒到我爸媽都在玩,一到週末我們市區的桌遊館全部爆滿。年輕人逢年過節聚到一桌,都要先殺上幾局。」
「可惜咱們只有兩人,要是再給我三五人,非要你看看這遊戲有多好玩。」
又年便笑了笑:「是啊,可惜。」
他從不落我面子,不論我說什麼天方夜譚的東西,也只靜靜聽著。
我們有油燈,很珍貴,除了如廁和換衣擦身的時候絕不浪費。於是大多時候,我只能看到他亂蓬蓬的頭髮下那雙眼睛。
疲憊的,快要熄滅的,兩點微光。
我忍不住眼睛發酸。
他是這樣好、這樣溫暖的人,怎麼偏偏是他進這死牢呢?
外邊忽有人介面道:「只缺三五人,有何難為的?」
我回頭看,竟是平時給我們送飯的那獄卒,被同僚們喊作「小八」的那個。
小八二十出頭模樣,面孔尚年輕,板著張臉不愛說話,平時我套近乎套三天,他未必回我一句。
今天卻挺奇怪,不止在牢房外偷聽我們說話這麼久,竟還主動接了話。
「你啥時候過來的?怎麼跟貓似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小八敷衍我兩句,似有顧慮,聲音壓得極低。
「牢頭吩咐了,貴人雖身陷囹圄,卻未必沒有起複的機會。讓我們好生照料著,有什麼不為難的要求您只管說。」
又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不知怎麼,又細細打量他片刻才挪開視線。
小八笑吟吟道:「貴人且等等,我喊幾個小役來給您逗悶兒。」又轉頭問我:「缺幾個人?」
我忙說:「喊上五六個先玩著。」
這小獄卒好像人緣不錯,竟很快招來幾個面孔年輕的獄卒進了地牢,在我們面前一字坐開。
「姑娘你說,咋玩啊?」

-9-
這一天,我帶著他們玩了六局。
我扮著 DM,既要扶車又要講角色教玩法,說了好多好多話,直叫我脣焦口燥,但一點不覺累。
恍然找回了當年線上下桌遊場大殺四方的痛快。
小八和他幾個小夥伴大喜:「好玩!當真酣暢淋漓!」
「這才哪到哪兒?」我說:「這是基礎局。越是人多的局角色越多,還有守衛、白癡、狐狸、惡靈……」
又年拍拍我的手,打斷我興沖沖的話。
他道:「嗓子都啞了,明日再玩罷。」
幾人紛紛稱是。
整牌的時候,我隨口寒暄一句。
「小八,你是不是長壯了?背比以前寬了。」
小八眼神飄忽了一秒,不動聲色地避開我的視線。
「姑娘好厲的眼!原是這月初休沐,我回了趟家,老孃天天給燉雞,油水喫多了就長胖了。」
我吸口口水。
「我媽以前也愛給我燉雞,整雞剁成塊,配上香菇竹蓀或是栗子灰棗一起燉。那時我嫌味道寡淡,總是嘗兩口就不肯喫了,現在想喫也喫不著了。」
小八笑出聲。
「姑娘既想喫,下回我休沐,讓老孃燉好了帶進來。」
「那敢情好!」我喜滋滋喚了聲:「謝謝小八哥!」
目送他們走了,我撲到桌邊抄起杯子,一連灌下去三杯水才解渴。
水喝多了,難免內急。
我喊他:「又年你捂上耳朵。」
又年也不嫌我煩,雙掌攤開,覆在耳朵上。
「你這樣哪能捂緊?」我抓著他兩根指頭往耳朵眼裡塞,「你捂緊啊,萬一聽到了我會很尷尬的。」
他從善如流,我怎麼說,他便怎麼做。
我舒舒服服地解完小手,拿胰子皁洗了手,又拿軟巾擦乾,往我們的「沙發」上一坐,感覺這日子跟先前比起來,當真好了百倍不止。
唯有一點苦惱。
「死老鼠又爬進來咬東西!」
我一骨碌爬起來,揮起掃把就打。
哪裡能打得中?
這老鼠鬼得成精了似的,自打又年住進來大大改善了伙食,它便每天過來串門,混喫混喫十來天,早已熟門熟路,拖著一條細尾巴竄得飛快。
「又年,它朝著被子去了!」
瞬息之間,一顆黑亮的珠子如電般射向那灰毛老鼠,將其斃命於當場。
我呆了下,忙提著燈上前細看。
竟是一顆黑曜石質地的棋子,是又年從指間彈出來的。
五步之遙,他彈指一擊,老鼠頃刻斃命。
「窩巢?!」
他端坐著像個好學生,學著我的發音慢讀了一遍:「這『窩巢』是何意?」
我驚呆了:「你竟然會功夫?」
又年撫著自己的膝蓋搖頭慘笑:「若不是自小打熬筋骨,哪能在刑房裡撐過十天?」
我咬牙:「大少爺您是不是還能聽聲辨位?耳朵能聽到十丈外蛾子振翅的聲音?」
他矜持點頭:「雕蟲小技罷了。」
我摩拳擦掌,哼笑著撲上去:「那你裝模作樣這麼些天,合著我擦身上廁所的動靜,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唄?捂耳朵純粹是糊弄我的?」
他僵成了一座石像。
任我如何撓他癢癢,都一動不動的。
火辣辣的熱意卻從脖頸一路燒到了耳朵根。

-10-
「天黑請閉眼。」
「刺客請出動。」
抽著【刺客牌】的幾個獄卒激動得眼睛倍兒亮,急著跟同伴比劃手勢。
【平民】裡有那不守規矩的眯縫著眼偷偷瞄。
「嘿!王二你怎麼偷看!」
「刀他刀他!」
……
狼人殺如一陣風,短短幾日就掀翻了獄中的死氣。
看監的差事苦悶,不像別的官署卒役是每天定時上下班,有家回,有娃逗,老婆孩子熱炕頭。
看監是下九流的活計,尤其天牢,四面鐵牆如山高,連死囚帶差役通通被鎖在這裡頭,喫著寡湯飯,住在大通鋪,每半月才能回家一次。
不許攜帶私物,不許私下說嘴,不許喝酒誤事。
賭骰子打牌九玩得厭煩,獄卒們大把的閒置時間沒處打發。
狼人殺這個桌面遊戲立刻在監牢中爆火。
我讓他們每人給我帶點「學費」,這個帶把瓜子,那個帶把五香花生,糕餅點心、冰糖葫蘆是時髦東西,我教得會更耐心些。
後來,學會玩法的獄卒越來越多,學會的教不會的,聰明的耍著笨的玩。
我這裡便只帶精英場,聚起了腦子最猾的那一波。
有那生意頭腦好的,寫了人物和話術小抄私下售賣,一份賣半兩銀子,貴得咋舌,沒兩天竟賺得腰包鼓鼓。
監牢一層一層上鎖,每一層都有一扇大鐵門,一防犯人溜走,二防牢頭巡監。
大家在底下玩得痛快。
忽聽一道粗獷的聲音隔著鐵門怒吼:「聚眾淫樂,你們好大的狗膽——給老子開門!」
是牢頭巡監來了。
一羣獄卒嚇得屁滾尿流,再溜哪裡來得及?
牢頭憋著一肚子火來的,痛駡了幾句,見我們只是隔牢門對坐,牢房裡邊一張桌,外邊一張桌。
桌上放著的不是賭資,而是瓜果點心角色紙,氣氛溫馨和諧友愛,宛如獄卒囚犯心連心茶話會。
牢頭的髒話硬生生嚥下去。
大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玩,當著老子的面繼續玩!叫我看看你們玩什麼勾當!」
半日過去,我們的狼人殺又多了一個癡迷者。
哈哈哈我真牛。
臨走時,這中年大叔已經和和藹藹喚我「小魚丫頭」了。
他沖我贊許點頭。
「我手下有獄卒八十餘人,每半月換一回班。這些人喫住都在一塊,無所事事,全染上了賭牌九賭骰子的惡習,逢桌就賭,從深夜賭到天亮。」
「好些混帳把供養爹孃的錢、子女念書的錢全揚進去了,將我們這天牢禍禍成了賭窩——罰俸、打板子都試過了,這些沒臉沒皮的混帳是死性不改,一閑下來就心癢難耐。」
「丫頭將這玩法仔細教給他們,若是能將我手下的這羣混帳拉回正道,也算是功德一件。」
得他點頭,我們這聚眾玩樂算是過了明路。
幾個司獄、刑官也貪新鮮過來玩。
我有一套記人的本事,但凡跟我一桌玩過牌的,下次來了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徐大哥的咳嗽好了啊?嘿嘿,我就說枇杷熬水管用吧?」
「馮叔你閨女的婚事辦完了麼?得了多少禮錢啊,叔你眼睛都生出笑紋了。」
這些玩客散盡的時候,我便知道,是夜深了。
憑著觀察他們每天一來一走的時間,我大約能估算出時間了。
又年靠坐在被墩上,他大約是不習慣這麼吵的,總是陪我玩兩局之後就放下布簾,回牢房裡面壁靜坐了。
此時他望著我,一副沉思模樣,問得慢吞吞的。
「小魚。」
「你怎麼,逢人便喊哥?」
我整牌的動作停下來,笑問:「是不是有點諂媚?」
他撫著鼻子不答,也隨我笑了聲,看樣子是默認。
「一是性格如此吧。」
「我小名話話,自打咿咿呀呀學會叫開始,我媽就沒一天耳朵消停過。」
「我是我爸媽兩邊家族裡第一個孩子,打小就有一羣家人哄我開心逗我玩。長大了逢人就笑,同行就聊,我喜歡逗人開心,身邊的朋友也喜歡逗我開心。」
「心理學不是有這麼個說法,說社交行為與個人幸福感息息相關,一個人說的廢話越多,Ta 更容易快樂。」
「我們那個時代,很少遇到真正的壞人壞事。頂多有討厭我的人在背後蛐蛐幾句,也隨意,任他們說去。」
「二來嘛,我是成心想跟他們套近乎的。」
桌上兩根蠟燭已經快燃到底了,又到了該熄燈的時候,地牢的光亮總是吝嗇。
「我總覺得,我命不該在此絕。上天送我來此處,必定有機緣在裡頭,興許是想看我絕境之下如何自救。」
「我摸清了他們上下值的時辰,再給我一些日子,誰在哪一班哪一崗也能估算個七七八八。」
「上天有好生之德。時機到了的時候,我總能掙兩下。」
又年的目光裡滿是驚愕,驚愕又很快轉成了欽佩。
他喃喃道:「真好。」
又垂低頭不說話了。
喪喪的。
我屈指彈了他一腦瓜崩:「所以,你要趕緊把腿養好!不然越獄的時候跟不上我,我跑得可快了!」
他捂著腦門愕然半晌,埋在掌間笑得肩膀都抖了。

-11-
沒輕快兩天,那個白臉老太監又來了。
「喲,這牢裡熱鬧得很吶!」
喜公公招招手,喚人開了牢房門,不再是上回絹帕掩著鼻子的拿喬樣子,臃腫的身子慢步踱進來,把我們掛的幾塊布簾挨個掀起來瞧了瞧。
他笑得一身肥肉亂顫。
「世子爺可是金窩裡生出來的人物,上次見您時風骨猶在,咱家還怕您一個想不開抹了脖子——怎麼一月不見,您落魄成這樣了?」
「你們都出去!咱家與世子爺有要事相商。」
獄卒們退行幾十步之後,幾個大力太監嚴嚴實實守住了口。
喜公公朝著北邊一拱手:「咱們皇上睿聖通神,查出京城中有一夥奸黨,私挾了一封先帝密詔出京——世子爺可知道這夥奸黨的名姓?」
「奸黨?」又年呵笑:「是先帝的傳位詔書罷?怎麼,從宮中遺失了?」
「你那主子弒君篡位,竟也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嗎?」
「世子爺慎言!」
喜公公尖著嗓子喝止,一雙四白眼射向外頭幾個太監。他連自己帶著的人都信不過。
幾個太監跪伏於地,恨不得沒長耳朵。
「這夥奸黨的姓名,除了先太子,世子爺該是最清楚的——皇上說了,您若是老老實實將這些人姓名默在紙上,皇上心情好了,興許還能留您一命。」
又年撫著膝頭。
那點燭光照得他眼底一片慘澹。
「我爹被五馬分屍,我娘吊死在公府門前,也沒能求得舅父帶兵進宮護駕。」
「幾個弟弟被斬首遊街,幾個小妹被扔進官妓館,怕是剩不下半口氣。」
「他殺我全家,留我一命,好大的恩典呵。」
「要殺要剮隨他去……至於甚麼奸黨,那是保我盛朝江山社稷的忠義之士!」
他一聲厲喝,目光如炬。
此一聲震得我胸口激蕩,差點叫出好來。
十五撲跪在他面前,一個頭接一個頭沉甸甸磕在地上。
「主子您招了罷,招一個也行……那份名單怕是隻有太子和您知曉,新帝不敢去拷問太子,折磨起您來卻沒有顧慮啊!」
又年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很久。
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燭火微光拂在他背上,淺淺一道弧。
他先前右腿再痛的時候,一坐起來,背也直得像松。世家公子該有的儀態浸入骨血,再落魄也不會丟。
眼下,竟痛得彎起了背。
舊僕來招降,勸他做叛徒……
喜公公嘖嘖兩聲:「咱家奉著皇命來的,世子爺這不是叫咱家為難嘛?這可如何是好呢?」
這老東西眯著眼打量又年那兩條傷腿,嘻笑了聲。
「咱家沒念過幾本書,只是聽人說,打蛇打三寸、拿人掐軟肋——世子爺這軟肋倒是好找得很。」
他回頭,一雙醜陋的四白眼鎖住我。
「來人,將這留種娘子提進刑房。」
我一愣。
擦!
我是三寸嗎我?我是軟肋嗎我?
我倆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話搭子,他一個世子,是王爺的親兒吧?能在意我死活嗎?
兩邊肩胛骨被幾根鷹爪一般的鐵指鉗住,我不可抑止地發起抖來。
又年平靜的神情崩開,他顴骨咬緊,一字字擠出來。
「楊喜,你敢。」
「你一個掃靴小吏爬到如今的位置,不過是想羞辱於我,你沖著我來便是。」
喜公公大笑:「世子爺好記性!居然記得奴才當初在太和殿外給大人們掃了兩年靴!那世子爺跪下,給我這掃靴奴磕個頭如何?」
「我跪,你放了她。」
又年雙膝一屈,沒有分毫猶豫地跪下了。
喜公公眼白向下一瞥,將又年的狼狽樣收進眼裡,笑得輕蔑至極。
「您一介死囚,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您這一跪可不稀罕——真當自己還如當初一般膝下黃金二兩重呢?」
又年抬頭望著他。
「你要什麼?你沖我來。」
那老貨撚著蘭花指,拿帕子一角沾了沾眼睛。
「咱家生來命苦,七歲上頭就去勢入了宮。這些年收了幾個幹兒,也都是醃臢東西。」
「唯獨今年輪上我好命,一羣抄了家的世家子跪在我腳邊,像狗似的伸出舌頭為我舔靴,爭著搶著給我當孫子!哈哈哈!」
他大笑起來,提袍伸出一隻腳。
「世子爺,請吧?」
這短短的一分鐘好似慢動作,我眼睜睜看著又年閉了閉眼,膝行了幾步,慢慢俯下身。
我腦袋嗡一聲,一下子就瘋了。
「滾你大爺個不男不女的狗東西!」
「活該你命苦沒勾八!」
我一個猛子撲上去,哪管身後還有人擒著我的肩胛骨?全給它掙了脫。我兩手箍住喜公公的脖子給他摜地上,提起拳頭狠狠照著他面門揍。
「看你也是四五十歲人了!掃了兩年靴,就一輩子盯著別人腳看!」
「你變態啊狗東西!」
一拳緊跟一拳,揍得歡暢。
老孃我最近天天喫魚喫肉,打拳強身,還能怕他一個養尊處優的閹人!

-12-
一羣獄卒和太監全丫的嚇傻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喜公公揮著兩條胳膊鬼哭狼嚎。
「反了!反了天了!」
「來人啊!弄死她!」
「都瞎了眼嗎!擒住她啊!」
他慘叫了好幾聲,纔有機靈的太監撲上來擒住我,叫喜公公掙脫出來。
這老閹狗頭皮被扯爛了,臉上幾條血道道,下牙都被打掉兩顆。
我被摁得趴在地上,唯獨一顆頭顱驕傲地揚著。
「又年,你起來!咱不求他!」
「你敢給這閹狗下跪,看我回頭揍不死你!」
喜公公嘶吼道:「咱家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刑房的鐵刷子硬!」
「徐喜,你敢!」
我從未聽過又年發出這樣的聲音。
哪怕接骨剜肉、烈酒消毒,他也是死死咬著牙冷靜自持的,守著君子的風骨與體面。
他此時該閉上眼睛,關閉五感,於暗室中打坐,在這樣齷齪的髒地方不該染上片縷塵埃,只管錘煉自己的心。
「你放了她!徐喜!你沖我來!」
看著他被摁在地上拼命掙扎,胸腔的嘶吼被壓得扭曲變調。
我不知怎麼,突然變得無所畏懼起來。
想要放聲唱一首歌,張口卻沒能想起應景的歌詞,便大笑著嚎了一聲。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當年譚嗣同先生的絕命詩,放到這裡也是應景了。
可看到刑架上的血跡,火爐裡倒插著的燒紅刑具,我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流。
我想,我大抵這輩子都做不了英雄。
唯一慶倖的是又年什麼都沒跟我講過,這些閹人就算撬開我的嘴,我也不會變成叛徒。
這可真是最大的幸事了。
我仰頭閉著眼,眼淚嘩嘩得流。
「來人,給她用刑!拿你們最厲害的傢什給她點顏色瞧瞧!」
「是!」
刑房掌事瘦長臉,腮上無肉,平時與我們玩時露個笑模樣,還不覺得怎麼。在這血氣縈繞的刑房,那相貌可怖得像只索命惡鬼。
他走至我背後,一鞭子狠狠抽下來,簌簌聲似劈開了風。
嗯?
嗯嗯嗯?
我睜大眼睛。
怎麼一點不疼?
仔細一感受,掌事分明是抽到了我背後的刑柱上。
一鞭,兩鞭,三四五六鞭。
他撂了句狠話:「哼,好硬的骨頭。我倒要看看,三十鞭夠不夠抽得你求饒!」鞭梢不輕不重地在我背上來了一下。
我立刻會意,趕緊大叫了一聲。
「啊!好痛!」
「老天,痛死我了!」
「喜公公您饒了我吧,啊!」
「徐喜你不得好死!」
我鬼哭狼嚎,連掙帶罵,演得那叫一個身臨其境。
連情緒都是層層推進的!
喜公公漱乾淨嘴裡的血唾沫,這老變態嚥下一口惡氣,捏起我的手指頭瞧了瞧,陰惻惻一笑。
「這十指青蔥似的,若是被夾爛了,才會叫那位爺心疼罷?」
「來人,給她上夾板。」
小八和另一位獄卒一左一右,拿夾板套上我的手,兩人脖子都冒起青筋,一副使盡所有力氣與手段的樣子。
其實裡頭藏著小機關,鬆緊早早調節好了。
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會兒曲成個蝦子,一會兒可雲式仰天哀嚎,一會兒金剛展背,一會兒大貓伸展,就差把瑜伽體式全用上了。
全牢房的獄卒都在陪我演戲,我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得愈發賣力。
直到那一聲傳來。
牢頭急衝衝跑來:「公公,世子爺招了,世子爺招了!」
「這就招了?」喜公公驚奇地瞧了瞧我:「怪道說女人是禍水呢,皇上還說這位爺鐵骨錚錚,先前十天酷刑沒能撬開他的嘴——這女人哭兩聲,他就招了?」
我傻在當場。
完蛋,演過頭了。
光想著怎麼演像了,忘了這刑房和我們的牢房只隔一層。
又年必定是聽到了我的慘嚎,怕他受過的折磨在我身上重現一遍。
嗚嗚嗚媽媽,我遇到好人了!

-13-
我被送回牢房時,已是第二天了。
又年急匆匆地撲過來,摔在我身上。這一夜他不知枯坐多久,牢裡一根蠟燭都不剩了,他看不清我,兩隻手胡亂摩挲我的臉頰。
摸到我身上滑溜的綢緞衣裳時,他雙手抖起來。
「小魚,為什麼換了衣裳?他們是不是……?」
我忙說沒有沒有:「那老太監把我扔進澡池子了,喊了幾個婢女給我搓洗乾淨。」
他還讓我回來好好伺候你。
這話能講嗎?我又不傻。
又年緊緊抱著我,這懷抱緊得我快要喘不上氣。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止住抖,不停喃喃:「小魚別怕,別怕……」
我一顆心被揉了個稀巴爛。
其實不是我怕。
是他怕。
我全身上下一絲油皮都沒擦破,對上他坦蕩赤誠的擔憂,我只覺得自己真該死啊,鬼嚎什麼嚎,挨兩天打又怎麼了!
倘若又年是個性格多疑的人,肯定已經審視我八遍了。這一出受刑戲分明像是我和喜公公聯起手來演給他看的,仗著他對我的袒護,從他口中騙取情報。
我趕緊把昨天刑房中的情形事無巨細跟他講了。
他沒怪我半句,反倒鬆口氣。
「你能平安回來,我不知如何高興纔好。」
「那些刑吏,本都是鐵石心腸。能讓他們為你遮掩,是小魚厲害。」
可我有點想哭。
「對不起……他們說你招了……」
我曾看過歷史上衣帶詔的故事,一封天子血書密詔偷偷出了京,氣得曹操怒斬五位大臣與其家眷七百多人,不論老小婦孺,屠戮全族。
而這封「先帝遺詔」,怕是有過之無不及。
這時代的政局與站位,從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又年但凡招出一個名字,那一戶,一姓,甚至一族……
他是這樣聰慧的人,一聲「對不起」,他就好似什麼都懂了。
「昨日我供出的是一位大賢,嶽麓書院前任山長,是天下文儒之首。徐喜找得到他,也未必敢動他。」
我的悔意稍稍紓解了些。
文人的口誅筆伐如刀,統治者輕易不敢動。被殺的文人更是開刃的刀,啟發民智、左右國運的總是這羣人。
牢房外有小太監窺伺著我們說話。
又年闔著眼,形容疲憊,脣鋒漠然。
「名單上三十七人,太子也沒我知道得清楚——我這小妹開心一日,我便供出一位。她若不開心,我便將這祕密帶進棺材裡。」
「跟你們皇上遞個話。」
他聲音不大,牢房外的小太監忙把耳朵貼到鐵柵上。
「徐賊傷我小妹。要我開口,先讓他死。」
我抽噎一聲,眼淚差點下來。
嗚嗚嗚媽媽,我找到我異父異母的親哥哥了!
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我哥他運籌帷幄,臨危不亂,好似金光閃閃的活神仙!

-14-
當天,徐喜的腦袋便被裝進了錦盒,由御前侍衛呈上來,在我們眼前過了一圈。
我想看一看,不等湊上前,被又年用手遮住視線。
「別看了,我講與你聽。他青白淤腫的一張臉,死後比生前更醜。」
年輕人主打一個不聽勸,我扒開他的指縫,堅持看了一眼。
「噦。」我幹嘔。
又年莫可奈何,剝了瓣酸橘子塞我嘴裡。
我心說這篡位的新ťū́₍帝是真狠啊。喜公公這老太監是惡人不假,可怎麼說也是新帝養了多年的忠犬,說砍就砍,只為拿來給又年賣個好。
又年每天招供一個,未必能哄得住他。
新帝深諳人心,短短兩日,我們的牢房大變了樣,昨天添了拔步牀、檀木桌椅與矮凳繡墩,今天屏風字畫、筆墨紙硯都齊了。
宮中的人來了又來,一道道的聖諭,開頭都是「皇上有賞」。
甚至夜壺都送來十幾個,每日一換。外殼鎏金工藝,金燦燦的閃瞎人眼。
派來送賞的侍衛們揮錘砸了牆,打通隔壁牢房才將將擺下。
至於好酒好肉好飯好菜,更不必提。
酒度數不高,多數進了我的肚子。這年頭沒有蒸餾工藝,所謂的烈酒嘗著不過三十度,醉不了人,只覺得從腸胃到手腳都暖起來。
我的月事隔了兩個月才來,有了肉蛋奶,把前兩月的虧空補了起來。
可抱著被子,總覺得冷。
這不是好事。
說明天快要入秋了,斬首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們。
薄酒醉不了人,越喝越愁。
我愈發變成個話嘮子,抓著又年侃大山,給他講我們那年代的書籍和電影,講我寫過的幾篇矯情網文。
講到口乾舌燥,講到腦子空空,難過才會慢慢地泛上來。
我想我媽,想我爸,我掰著日子算自己還能活多少天。幻想這是一場夢,幻想大夢醒來,我媽大著嗓門喊一聲:「寶貝,媽燉了排骨快來喫」。
我張嘴就咬,排骨卻飛走了,一把血淋淋的鍘刀朝我腦門劈下來。
「啊啊啊——!」
夢裡我連吼帶叫,連踢帶打,總是在又年一聲聲的呼喚、在他溫暖的懷裡醒過來。
「小魚,你又生魘了。」
我真欠啊,幹嘛非要看喜公公的人頭!噩夢一做好幾宿。
十五給我帶來了靜心香,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
狗皇帝盯他盯得很緊,怕十五給他這舊主傳信,派了兩個小太監盯著。
他多慮了,十五說的盡是些瑣碎事情。
「新皇養了一園子的鶴,每天帶幾隻鶴上金鑾殿,把當朝頂撞他的言官全殺了,殺一個,就摘了言官的姓名給鶴冠名,還給那些鶴縫官袍、賜俸祿。」
「被殺的言官家眷,每家兒孫抬個轎子進宮,不敢哭爹喊娘,要好聲好氣地把那鶴請上轎,擡回家,當親爹在世一般供起來。」
我一句「缺德玩意」堵在嘴邊,沒敢說,怕外邊的太監給我提出去砍了。
只得尬笑:「啊哈哈。」
十五又說。
「太子的愛妾受不住幽禁的苦,跳了河,被人救回來了。」
「這一跳好似瘋了,喊著叫著『老孃進的是哈利波特主題園,你們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她還不停唸咒『阿瓦達啃大瓜』,被御前侍衛一刀砍了。」
……我裂開。
這個王朝已經癲了。
左聽右聽,沒聽到什麼有用的資訊。
我從進了這監牢來,攏共見過十五三次。
看著這娃娃臉的少年飛速蛻變成青年的樣子,穩重又頹喪,雙頰的肉瘦沒了,眼下青灰一片。
他在外邊奔走,應該挺苦的吧。
我舀一碗酸梅湯遞給他:「渴了吧?喝點。」
十五端起來兩口灌下去半碗,到了碗底,卻成了小口抿,喝一口少一口似的,眼巴巴望著牢裡的他主子。
又年面朝牆壁躺著,枕著手臂,一聲不回應他。
我知道他醒著,十五也知道。於是這少年仍舊廢話連篇,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講了個遍,指望他家主子開心一點。
至最後,話說幹了,隔著牢門喃喃。
「再半個月就到中秋了……」
是啊,快要中秋了。
去年的中秋我還在網上對著椰蓉、鳳梨、茶香、鮮肉、鹹蛋黃月餅罵罵咧咧,嘗了口五仁的也是皺眉苦臉。
我媽拿兩個月餅切成八份,全家都不愛喫,一人一口權當湊個吉利。
今年,想起當時的味道只餘懷唸了。
又年總算開口。
「十五你走罷,別再來了。」
「你我主僕一場,散了便是散了。走你自己的路罷。」
兩句話。
將將蛻出個成熟穩重樣的青年,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十五狠狠抹了把淚。
「奴才這條命都是主子撿回來的,哪有散的道理?」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又叩了三個頭:「主子大恩大德,奴才來世當牛做馬來報。」
扭頭沖出了監牢。
氣氛太壓抑,壓得我心口難受。
我戳戳又年的後背:「你別那麼說人家嘛……他也不容易。」
「會不會是十五一直在外奔走,打探消息,等著以後與你裡應外合?那娃看起來不像是會背叛你的人。」
又年枕著手臂,眼中的光亮黯得快瞧不到了。
「背叛也不妨事了。已至這步田地,活一個算一個罷。」
「先帝暴斃,許皇后被一條白綾送上了路,其父祖兄長盡數被斬。」
「神機營變節,虎賁軍戰死三成,剩下的七成降了。」
「幾個閣臣都被拘禁。我祖父在金鑾殿上怒駡新帝,被罰杖責三十,行刑的侍衛是新帝的人,一杖擊在祖父後腦,萬幸救得急,保下了一條命,祖父醒來後卻宛如癡兒了。」
「幾位老王爺噤若寒蟬,他們不開口,朝中便再無人敢作聲了。」
「太子想要重新起勢,得看天意了,唯有天賜神運才能救活這盤棋。」
這是又年頭一次與我講政局。
我用一個鐘頭捋清了人物關係,只覺前途漆黑一片。
乾巴巴安慰他:「總之不要心灰意冷。你一個世子爺,你那些親信還等著救你。」
「我沒有親信了……都死了。」
他望著牢房頂,一連數了十幾個人名。
「我手下暗衛,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六,初七,初九,初十,十一,十二,十三……都死了。」
「有幾個死在宮變中,勁弩穿心,亂馬踏死,好歹有個全屍。」
「死得遲的,都被抓了。淩遲,腰斬,割耳,刖膝,都於刑房中自盡了。」
「當年收用他們時,我懶得起名,便這樣糊弄……他們跟了我十來年,鞍前馬後,無不盡心。」
「到了,竟是這樣光景。」
我看著他,胸腔裡一顆心忽然疼得要命。
忍不住把他的腦袋圈進自己懷裡。
他是太子的堂弟,也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如今酷刑下獄,舉家覆滅,得用的屬下死了個乾淨……
又年枕在我膝上一聲不出,察覺到腿上濕意時,我才知道這個男人落了淚。
我沒有安慰人的本事,我只會插科打諢閑嘮逗趣。真正的苦難面前,我笨嘴拙舌什麼也說不出。
我只有拿自己所知的最溫柔的歌,通通唱給他聽。
唱《世間美好》,唱《起風了》,唱《這條小魚在乎》。
「可是寶貝啊,人生又何止這樣?
我們在世上是為了感受陽光。
看日落潮漲,聽晚風將一切吟唱
樹葉會泛黃,萬物都如常。
我懂得你啊,你已經足夠堅強……」
唱到最後一句時,已經困得要閤眼。
「小魚也有自己的……海洋。」
懷裡的人問:「這是你為自己寫的歌麼?」
小魚小魚的。
我彎起眼睛,以五指做梳,一點點梳開他打結的發尾。
「我哪會寫歌?」
「你要是喜歡,就當它是我的專用曲吧。」

-15-
我與又年不再吝嗇蠟燭與油燈,桌上的燈連天亮著,又年每天都要靜坐很久。
他需得每天招供一個人名,才能給我們續一天的命。
而今天他在紙上兩個名字之間審度半天。火燭一根根地續,凝成一灘難看的紅淚。
最後,又年緊咬著牙關,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我嚇一跳。
看著他將那兩個人名通通勾去,又重新寫了一個名字。
這些人有先帝股肱,有忠臣義士,也有大賢與將軍。敢在改朝換代的狂瀾中得皇上信任的人,都是名副其實的保皇派,背後都牽連著一族性命。
又年落下的每一筆,都是在痛苦斟酌著該送誰家去死。
我抱著被子挪過去。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杜撰一組人出來,寫一些假名字,你說能不能行?」
他啞聲搖頭:「騙不過的。時局已定,宮中京中處處是新帝的耳目。」
我自己盤算了一會兒,越想越有門:「我問你,宮中有多少人?」
想必從來沒人這麼問過,又年沉吟半晌。
「後妃五十,皇子女三十……二十四衙門有太監四千,宮女萬餘,宮中每日輪值的侍衛約有兩千眾。」
後頭只能給概數了。
我一拍大腿:「將近兩萬人!兩萬人啊又年!」
「皇宮裡這麼多人每天進進出出,你們又沒有人臉識別系統,絕不可能把人和臉一一對上號。」
「一場宮變死那麼多人,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
又年臉上的神情先是猶豫,聽我的話落筆後,慢慢恍然。
我們杜撰出了第一個「奸黨」。
——前西廠總管李金寶之父,李二狗。
西廠總管李金寶是太子的人,早一個月前就被殺了。六七歲小不大點年紀進的宮,誰知道他爹是誰,還活著沒?
但西廠總管是個人物,是將先帝遺詔偷偷從宮中帶出的主手人。
出大事了,把要緊的信物貼身揣懷裡帶出宮,交給老爹合理不?
那可太合理了!
之後幾天,又年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用盡各種花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人物身份和距離上尤下功夫。
——四川道總督鐵行,忠心耿耿的保皇派,只等著遺詔進京勤王。
狗皇帝敢派人去查證嗎?他敢個屁!京城離四川多遠,他弒君篡位的消息眼下還不一定走到四川呢,讓傳令官帶著新聞去將自己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嗎?
——康親王,先帝的老王叔,封地在甘肅,是個閒散老王爺,豢養門客與私兵兩萬。
……
又年就這樣憑空杜撰了四條遺詔可能行經的線路。
既是先帝密詔,必然是交給先帝最信任的人。
狗皇帝只能派人狗狗祟祟沿途去查,查遺詔究竟在誰手上,究竟走了哪條路。
先帝多精明一人啊。
全天下八十萬兵馬在外,京大營只留帝王親衛。先帝將重兵屯在天津,將幾個能耐大的叔父與兄弟外放各地,又派德高望重的老將們鎮守四川、東北、甘肅、西南等地。
而京師三大營不足五萬兵,三個營中都設有內管提督,讓東廠一羣太監插了手。
精明瞭一輩子的先帝最後陰溝裡栽了船。
他以為東廠是自己腳邊的哈巴狗,給塊肉骨頭,就一輩子是他的好狗,既可用作眼線,又可制衡朝臣。
老皇帝沒什麼癖好,唯獨愛酒後泡澡,被自己身邊的老太監拿一條搓澡巾勒住脖子,要了他的命。
先帝壯年時懼怕兵禍,把兵都往遠處送。至如今京中叛亂,太子拿著虎符跑遍京師三大營,沒能調出一個兵。
江山易主,輕鬆得像個笑話。
這是先帝自己給自己埋下的坑。
可這一個坑,也足夠埋下兩個皇帝。
如今的狗皇帝套上龍袍裝真龍,將京城十二道城門堵得死死的,不敢漏出去丁點消息。他急著拉攏京中的公卿大臣,唯恐外頭的利劍在時局未定之前殺進京,斬在他自己頭上。
只要這封先帝詔書出得了京,弒君的新聞傳出去,全天下都敢舉起討賊誅逆的大旗殺進來。
「小魚,你聽懂了嗎?」
又年將八十多個人名列在紙上,畫出人物關係表。
「可有記住哪些關鍵人物?」
他是當真想給我講清局勢。
我痛苦面具。
「袁隆平,埃隆馬斯克,雷軍,馬雲,施瓦辛格,黴黴,紮克伯格,劉翔,邁克爾喬丹,梅西,劉德華,蠟筆小新,迪迦奧特曼……我這麼說一遍,你記住了幾個?」
又年被我梗了一下。
他將幾張紙放在燭焰上,望著火舌舔上他的手指。
我啪啪打他手背:「哎呀你快撒手啊!」
這一拍,拍散了他眉宇間的焦慮。
望著我,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

-16-
我們這一通胡編亂造,涉及人物之多,牽扯勢力之複雜,狗皇帝沒兩個月整不明白。
我心裡的愧疚大減,又年也能重新喫得進飯、沾得了枕了。
我白天躺在拔步牀上翹著二郎腿哼歌,晌午喫著羊肉涮鍋,下午攢局玩狼人殺,晚上的清蒸魚嫩得彈牙。
快活似神仙。
……啊不是,快活似閻王爺。
哎,牆上的正字寫了好幾排。我們活在地底,足足三個月沒見過太陽了。
我每天抓著又年做幾遍眼保健操,唯恐我倆視力退化哪天變瞎了。
睡前泡完花瓣澡,四個婢女伺候著,一個幫我按摩頭皮,一個提著手爐為我嗵幹頭髮,一個拿著香膏在我胳膊腿上打圈按揉。
還有一個笑起來最甜的妹妹,手裡撚一根銀牙籤,剝出來的葡萄不見一絲傷。
剝好一顆,她就笑盈盈喚:「姑娘,張口。」
酸甜的汁水填了我滿口。
不禁讓人深深感慨:封建時代的貴族真是該死啊,讓一羣十四五的小姑娘伺候人。
可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享受一下臨終關懷怎麼啦?
這麼一想便又心安理得。
唯一可惜的是沒法理髮,我頭髮快長到膝窩了,每晚睡前都要梳成雙馬尾,再盤起來放在枕頭外。
不然Ṱů₀一翻身就壓斷好多根,疼得我是齜牙咧嘴。
每天伺候我們梳洗的人進進出出,卻沒人給我剪髮,也沒人給又年刮鬍子。
這是天牢的規矩:除了獄卒,不許任何人攜利器進入,怕有人奪刀殺人,致使獄中暴亂。
待頭髮幹透,我鑽回棉被裡。抬起胳膊,聞聞自己的手臂和咯吱窩。
「嘿嘿嘿,我好香。」
也湊到又年頸側深深嗅了一口。
「嘿嘿嘿,兄弟你也好香。」
我呲著大牙嘎嘎樂。
又年全身僵硬,僵得跟晾了十年的幹臘肉似的,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止住了。
半晌,他拿手掌抵住我的腦門,虛弱無力地往外推了推:「小魚,不可胡鬧。你還要不要名節了?」
「我都快死了,還要什麼名節?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你想,怎、怎麼快活?」
他目光裡冒出一分驚,兩分喜,然後又添了三分釋然,四分……
算了,我詞窮。
反正他慢慢鬆開了抵住我腦門的手,深吸口氣,閉上眼,平展展地躺在那兒不動了。
「你說得對,何須拘泥於名聲禮節?人生到頭,快活二字。」
「小魚,由著你心意來罷。」
嗯……雖然聽不懂。
但我快笑死了。
我總想鬧騰他,看他露出點鮮活的反應。想看到他古井無波的神情崩裂,想看他揉著額角無可奈何地笑,想看他惱火地瞪我一眼。
總之,別總一人枯坐著想事情。
人呀,活著的每一天總該有點精氣神,別被痛苦拽著沉進虛無主義的泥沼裡。
我抓著他嘰嘰呱呱。
「你說宮裡派來的人挺不上道的,只給咱們一張牀,扣扣搜搜的。牀帳倒是掛了三層,擋這麼嚴實,睡覺都悶得慌。」
又年:「……嗯。」
「這牀是不是很貴啊?木頭黑亮中又隱隱泛著紅色,瞧著挺氣派的。」
又年:「……嗯。」
我趴起身,湊到他枕邊看他:「你怎麼愛答不理的?有煩心事麼?說出來,我幫你盤盤。」
又年深長地歎了一口氣:「小祖宗,睡吧。」
這聲小祖宗給我樂半天。
「又年你真可愛。」
他又不吭聲了,眼睛緊緊閉著,呼吸很慢,好似睡著了。
我一身的花味,太香了睡不著。好在點著燈,我便對著牆上的影子玩手影,一會比劃個王八,一會比劃只狼狗。
一回頭冷不丁被嚇一大跳,我手比腦子快,一巴掌呼在他鼻樑上。
「你不是睡了嗎!擱我背後直勾勾盯著我幹什麼?陰森森的嚇死人了。」
又年梗了好半天。
他憋屈又無助地轉了個身,只肯把後背對著我了。
哎,男人的腦袋瓜裡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17-
如我們猜測的那樣,到這四條線路都寫出來時,狗皇帝歡喜得很,當天又送了兩箱金銀珠寶到監牢。
派來傳話的大太監生了兩副面孔,傳口諭時趾高氣昂。
——世子爺識抬舉,皇上很高興云云。
待傳完口諭,幾個御前侍衛撤走了。
大太監立馬躬了背,態度恭謹起來,說話也柔聲細語的。全然沒有先頭喜公公的刻薄樣,面上慈藹地像個老爹爹。
「路過酥飴坊,買了些飴糖和牛乳糕,世子爺拿去給小妹兒甜甜嘴。」
我沒伸手接,怕有毒。
老太監瞭然一笑。
「老奴馮兆蘭,原是先太妃宮裡的管事太監。先頭那徐喜一朝得勢,將我們這些老人全攆到了興隆寺種菜去——世子爺您施巧計摘了他的腦袋,也算是福蔭我們了。」
噢,有因有果,合理。
我手從鐵柵欄縫裡伸出去,接過油紙袋,撚了一塊飴糖放嘴裡。
甜到心坎裡了,我就嘿嘿嘿地笑。
糖在這時代是戰略物資,想是賣得貴,來我這裡玩的衙役們都捨不得買,喫過兩根糖葫蘆,也只裹著薄薄一層脆殼。
這糖不知道什麼配方,粘牙得要命,還特能拔絲,我嚼嚼嚼得腮幫子都累了。
一回神,只見又年溫柔瞧著我。
蘭公公滿臉慈善地瞧著我。
他帶來的幾個小太監也瞠著大眼睛盯著我。
……感覺自己像動物園裡的猴兒。
我默默回裡邊漱口去了。
蘭公公和煦道:「大理寺還沒下案,世子爺放寬心,外頭多的是人牽掛著您。」
又年嗯了聲,眼皮也沒掀。
我們敢信的人不多。尤其是如今,狗皇帝態度模糊,牢中不少獄卒看出又年還有被起用的苗頭,給他賣好的人不少。
「您呀,便當是在這牢裡修身養性兒來了,有什麼所求,您只管交給老奴去辦。」
又年從來冷漠,尤其是這Ṫũ₇種來歷不明卻向他示好的人。
「我並無所求。」
他只看向我:「小魚你提罷,可有什麼願望?」
我心嗵嗵直跳:「求什麼都可以?」
蘭公公眼尾笑出紋路:「那是自然。」
牢房外十幾雙眼睛看著我,指望我說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願望。
我騰得站起身,繞著牢房踱步。
「我想住得離地面近一點,最好每天能看見太陽。」
「我想出去放放風,我想看看星星月亮。」
看到蘭公公微微抽搐的嘴角,牢頭和獄卒們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我臉熱撓頭:「是不是願望太小了啊?」
可我真的好想呼吸一口外邊新鮮的空氣啊。
又年不會笑話我,他大概是我們後世常說的那種「看狗都深情」。
眼一彎,笑得喲,在這牢底好似要開出溫柔的花來。
「不小,小魚想做什麼都好。」
臉上更燒了,我趕緊搓了把臉,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乾淨。
他一頭亂蓬蓬的發,我連他真容都沒見過。
我對著他兩隻眼睛,心花怒放個什麼勁兒啊?
想換牢房的願望,上遞至提牢司處被否了。
這天牢的佈防一層嚴密甚過一層,我們這三層如鐵桶,獄卒每半月才輪換一次,定額定員,進出搜身,無人能夾帶東西出去。
上層監牢每日進出的人多,他們怕又年神通廣大,跟廢太子通上消息。
蘭公公為我們周轉了兩天才辦妥。
「監牢地上是一片敞地,白天獄卒們在上頭操練,天黑以後就沒人了。世子爺能帶小妹上去散散步。」
曬太陽的計畫泡湯,但我們能出去放風賞月了!
哈!哈!哈!
我這短短的二十來年,從未如此期待一個夜晚的來臨。
一整天算著時辰,在監牢裡繞圈踱步,心焦難耐。
等了又等,總算看到司監帶著幾個獄卒來了,黑燈瞎火的,他們提著一串黃銅鑰匙,半天找不著開門的鑰匙是哪把。
我扒著鐵柵給他們照明。
司監哭笑不得:「丫頭把燈籠打遠些,都快杵到我臉上了。你急什麼?外頭的星星月亮又不會跑。」
門開的瞬間,我一把把又年薅起來。
「又年!門開了!快起來起來,咱們出去玩!」
又年應了聲,一絲激動也無,還是端莊穩重的樣子。
天牢的臺階很長,折轉拐彎,牆龕裡的油燈一格又一格,照不亮腳下的路。
我扶著他走上臺階。
「不妨事,我自己走罷。」
我便鬆開他。
於是我倆都像小兒學步一樣。一個蹦蹦跳跳,一個步履蹣跚。
天牢這麼大,出口的門洞卻這樣小,只容得下我們兩人並肩。
校場果真寬敞,月光靜謐,照著這一方天地。
「我出來啦——!」
「嗷嗚嗷嗚嗷嗚嗚嗚嗚嗚!」
「月亮好大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又年,我好自由啊!」
我大展開雙臂揮舞,撒丫子狂奔,從校場東頭跑到西頭,南頭跑到北頭。
我終於知道西遊記裡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潑猴,怎麼瘋成那般模樣,撒歡奔跑,跳著叫著,翻著筋斗,不時還要捶兩下胸。
這是隻有調動全身才能抒發的快意啊。
痛快,痛快至極!
「星星好亮啊!」
「牢牆好高啊!」
周圍的獄卒分明都已經下了值了,不坐飯堂喫飯,全端著碗站外邊瞧我熱鬧。
一片快活的笑聲,好些獄卒都笑得東倒西歪的。
他們大概會想:這丫頭是天生的諧星,演得可真逗啊。
可哪個知道我再世重生,數著日子,忍著黑暗,整整一百零三天活在地下,今夜是我第一次呼吸到外邊的空氣。
夜風裹著桂花ťü₇香,我仰起脖子深深地嗅。
美得自己都要醉去了。
「又年!」我蹦到他面前:「我教你跳舞,好不好哇?」
他喉結滾了滾,堂堂世子爺竟然也會緊張:「我不良於行,別掃你興就好。」
我哼著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抓起他兩隻手。
其實我會跳什麼呀,我連花手都不會搖。
我只是不想他孤零零地站在一邊,任著蕭瑟秋風吹得他囚衣亂飄,一身白,看著就不吉利。
我握著他的手,從掌心滑到他手腕,也偷偷丈了丈他的腰。
他瘦了好多,不至於皮包骨頭,這一身囚衣下也顯得鬆垮又空蕩。
我沒有把他養好。

-18-
這一夜我沒再做噩夢,睡得香甜。
朦朦朧朧時,聽到有聲音在耳邊喃喃。
「小魚,別怕。」
「你等我。」
「等我掙一條生路留給你。」
臉頰癢癢的。
我啪一巴掌拍上去,咂著嘴咕噥一聲:「臭蟑螂,滾啊。」
嘿!臉不癢了。

-19-
有了蘭公公作保,牢頭睜隻眼閉著眼,我們每隔一天的夜晚都能去校場上溜達。
數著日子,就這麼到了中秋。
聽說城內很熱鬧,這幾天的休沐最是難得,有休假的獄卒都帶著家人上街熱鬧去了。
沒假的唉聲歎氣,天黑後偷摸去角門外看湖上彩燈。
我們哪裡也去不了,校場是我們唯一能活動的地方。
「又年快看,那邊放焰火了!」
又年循著方向看了一眼:「那是東市,年年中秋和上元節都會放焰火。」
可惜東市離得太遠了,焰火被天牢的高牆擋了大半。我踩著凳子踮起腳,也只能看到淺淺一圈彩焰。
玫瑰紅的、金黃色的、翡翠綠的、紫藤蘿色的……
好漂亮。
我踮腳踮得腳脖子都酸了,才意猶未盡跳下凳子。
「唉,咱們這頭不放焰火啊?」
小八塞給我一袋糖炒栗子,他近來老找我們玩,「姑娘要是實在想看,也不是沒有辦法——您多哄哄世子爺。」
「哄他有什麼用?他還能長著翅膀飛出去啊?」
小八眨眨眼,高深莫測道。
「天機不可洩露。嘿嘿,只要姑娘想,事事皆能成。」
真的假的?
我沖去又年旁邊,抓著他的袖子搖啊搖,聲音黏糊得成波浪線。
「世子大人~我想看焰火,行不行哇?」
又年手背遮著脣忍笑,很受用的樣子。
「好。且等一日。」
想我上輩子住在直轄市,十多年沒放過煙花爆竹。
去年稍稍解了禁,看同城微信羣裡都在賣煙花,壯著膽子跟人傢俬下交易了二百塊錢的。
還沒等到除夕夜燃放,聽說同社區有個倒楣蛋被逮住罰款了。
我就又萎了,慫兮兮地把煙花送回了老家。
而今,居然要得償所願了。
怎能不令人歡喜?
那一夜戌時正,城內十二坊的報鼓聲連片響起,月亮高懸。
「砰!」
第一朵焰火升上了天,轟然綻開一片紫色的彩焰。
而後第二朵,第三朵……千千萬萬朵。
我從沒見過那樣多而密集的焰火,金蕊千絲萬縷,瀑布般傾瀉而下,照得南面天空亮如白晝。
「又年,你是神仙吧?要什麼來什麼哈哈哈。」
我抓著他的手,笑得東倒西歪,笑得他都怕我跌倒,一條手臂牢牢扣住我。
某一個瞬間,我隔著焰火望進他的眼裡。
分明是笑著的,目光裡卻藏著悲意。
我不愛看。
不就是快死了嘛,整這麼淒涼做什麼。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酒來肉來——」
小八搬來一隻笨重的箱子,「姑娘喝什麼酒啊,您不想放焰火?」
我眼睛一亮:「想!」
他買來的是一箱「掌中金花」,說是最適合女眷玩耍。這焰火肖似我們後世的手持仙女棒,要是有個相機能拍出來,必定是出片神器。
又年靠在牆邊深深望我,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我聽到獄卒們湊在一塊笑:「怪道大富之家出情種呢,都要砍頭了,世子爺還惦記著哄女人。」
嘶,真掃興。
「看我神威大炮!」
我舉著仙女棒往他們腳下丟,細碎火苗燎著了他們的袍擺,嚇得一羣獄卒滿地撒丫子跑。

-20-
八月二十,來找我們玩狼人殺的獄卒慢慢變少了。
我們漸漸湊不齊人。
最後攢了一個六人局,走時,獄卒們人人送了我禮物。
有的是五帝錢,有的是平安符。還有個獄卒大哥送了我一把肉乾,說「買的是姑娘最愛喫的口味。」
人人朝我拱手,道了一句「姑娘珍重」。
然後他們就都走啦。
八月廿五,牢頭帶著幾個司監下來,一一核點戶籍人名,讓我們摁手印。
判書有一些繁體字我認不出,字形差異不大的讀起來卻不難。
上邊說,聖上有旨:三日後,於鬧市口斬首八十餘逆黨。
興許是這場板上釘釘的死刑拖了太久,拖到腦子都鏽住了。
我唯一一個念頭竟然是:
——正午行刑,能見到太陽啦!
於是我沒哭,手印摁得還挺麻利。
我摸摸自己的粗糙臉蛋,雙手合十央求道:「司監大人們,能給我一把修眉刀嗎?我還想畫個淡妝,反正都要掉腦袋了,我想漂漂亮亮上監斬臺。」
幾位司監面面相覷,都露出為難模樣。
牢頭搖著頭,似又不忍:「小魚丫頭歇了這份心罷。死囚斬首前要遊街示眾,慣例要邋邋遢遢地出去。」
我便意會了。
這年頭的酷刑,對犯人的懲戒作用遠不如威懾百姓的作用大,要殺一儆百,殺雞儆猴。
要讓百姓們看到——犯了事兒進了大牢會餓得皮包骨,蝨子滿頭,鞭痕烙印打得身上沒一塊好肉。
天牢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務必得是陰森可怖的煉獄形象。
百姓纔不敢作奸犯科。
所以,死囚決不能體體面面地上路。
臨刑關懷,唯有一頓豐盛的斷頭飯。
牢頭問我們想喫什麼,又年只要了兩個包子一碗菜粥。
我:「紅燒肉!小酥雞!燒鵝!清蒸鯽魚!」
牢頭樂了:「行罷,我自掏腰包,為小魚姑娘破費一回。您到下邊了給閻王爺念我兩句好。」
我沖他咧嘴:「哎喲喂怎麼說話呢?怎麼我就非得去見閻王爺了?姑奶奶我一生行善積福,正氣凜然,是要上天去見三清老祖的!」
獄卒們便都笑。
熱鬧得像是送家人出遠門。
我們通宵達旦的聊天,想到什麼嘮什麼,看不到日月,也就不用分晝夜。
我給又年講我的家人朋友,講我的學業工作,講我那兩段和平分手的戀愛經歷。
你說我此生分明活了二十五歲,怎麼順著童年、上學、工作這麼講下來,竟好似兩三天就能講完了似的。
我的頭髮很久沒有剪過,婢女們拿護髮的香膏抹了幾回,如今一頭烏髮順溜得螞蟻站上去都打滑。
我反倒捨不得再剪。
又年打碎一隻碗,捏起一片碎瓷刮乾淨鬍子。
看我拿著把梳子半天梳不好頭髮,他接過我手中的梳。
「我來。」
他拿一根紅色發帶為我紮頭髮,他的右指是斷過再接的,很不靈活,紮了又解,溫吞又細緻地忙了好半天。
我反手摸摸,是個很俐落的高馬尾。
很合我心意。
我把眼淚憋回去,踮起腳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埋在他肩頭蹭了一下。
「又年,能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開心。」
他下巴抵在我發頂,眷戀地蹭了蹭。
「亦是我之幸事。」
牢門外,一聲又一聲的驚鑼似催命。
司監大聲催促道:「男囚站左邊,女囚站右邊!驗明正身後坐上囚車遊街!」
怎麼還要分男女的?怎麼死還不能死一塊?
我一顆心又戰慄起來,惶恐地去抓他的手。
又年反手將我的手包握在其中,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他附在我耳邊,脣磨蹭著我的鬢角,聲音壓得極低。
外人看來,我們是苦命鴛鴦耳鬢廝磨。
其實他兩句話下來,我的汗淌了一身。
「小魚,我不敢事事囑託,唯恐天不遂人願。」
「你是聰明姑娘,今日,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
……什麼意思!
還不等抓著他細問,獄卒已經將我們拉了開。
等等啊哥!見什麼機行什麼事啊!
我不聰明啊,我平時的聰明勁都是裝的啊!
砍頭這關乎性命的事兒,什麼計畫你都不透露半點的嗎!
我的心瘋狂鼓譟跳動起來,耳邊的細小血流簌簌沖向大腦,竟還真叫我捕捉到了幾絲不尋常。
外邊奔走的十五、休假幾天性格大變的小八、頻頻示好的牢頭。
態度曖昧的蘭公公,還有伸手就來的焰火……
這些人物事全串成一道閃電,無比清晰地擊中我的腦子。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我伸長脖子踮起腳,緊緊盯著又年的神情,想看清他的臉上是不是運籌帷幄。
可身旁人影幢幢,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身邊走過許多死囚,有的在哭,有的在吼,有的暢快大笑。
一個個都戴著沉重的枷銬,穿著骯髒的囚衣。
有的牽著稚齡的孩子默默垂淚;
有的瘸著腿一步一踉蹌;
有的跪倒在石階上,求獄卒幫家人帶句話;
有的挺直背,白髮稀疏,清臒面孔,好似一身風骨的老仙。走出牢門後,還雲淡風輕地跟周圍百姓揮了揮手。
嘿,比誰能演是吧?
我一個箭步沖出黑暗,昂起頭穿進陽光裡。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問天地試鋒芒!」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周圍一片死寂,百姓和沒見過面的獄友們,全都睜大眼睛窘窘有神望著我。
好吧,我沒演好嗚嗚嗚……
我蜷在囚車裡默默淚流。
人家就是想演一回英雄嘛,電視劇裡的主角振臂一呼,周圍不都是山呼喝彩嘛。
這果然不是我當主角的劇本……
上了監斬臺,人人背後插一塊木板,寫著各自姓名,據說叫亡命牌。
監斬官讓我們跪下,但沒幾個人理他,大家都直挺挺站著。
離正午還有大半個時辰,有穿著綠袍的小吏念我們的罪狀,沒有擴音器,那小吏扯著嗓門,念得很狼狽。
氣氛一點也不像電視劇裡莊嚴肅穆。
百姓黑壓壓一片擠在臺下,有的端著飯碗,有的抱著小孩。偶爾能看到穿著儒衫的三五個文士,緊鎖眉頭神情沉重。
而更多的百姓都頂著好奇又茫然的面孔,好似聚在村口等著看殺豬的大姨大叔。
這民智未開的時代,可真糟糕啊。
我站得腿都酸了,那小吏也沒唸完,我便席地坐下。
視角一低,嘿,我看見什麼了?
站在我前邊的囚犯,袖口裡竟然藏著一把刀!刀尖對準捆著手的麻繩來回劃拉,眼看就要把那麻繩磨斷了!
不是,大哥你要幹啥?
大約是我倒吸一口涼氣的氣息被察覺了,身前的囚犯哥回過頭沖我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竟是獄卒小八的臉!
我心蹦到了嗓子眼,一步上前貼近他,生怕他這刀尖被人發現。
又拿餘光往左邊瞄瞄,右邊瞅瞅,竟發現這監斬臺上有好幾個囚犯都割開了麻繩。
不是兄弟們!咋就我沒有割繩的刀啊?
我急得齜牙咧嘴,又不敢說小話,怕暴露他們。一顆心被太陽烤得焦躁難耐。
監斬官盯著時辰,午時太陽升到最高點,十幾道斬頭令朝我們扔下來。
「時辰已到,行刑——」
我命休矣!
十幾名劊子手含一口酒,噴吐在鋥亮的刀鋒上。
有人押著我跪下。
我的雙腿雙肩都軟了,唯獨一雙眼睛還在四處逡巡。
劫法場的人呢?再不來老孃要去閻王殿裡玩狼人殺了!
「咻——」
一聲響箭劃破長空!
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翻著筋斗,颼颼從兩側茶樓躍出人羣,拔刀沖向監斬臺。
領頭之人一聲厲喝:「奸佞當道,爾等不匡扶社稷,反而謀害忠良!」
「諸位義士隨我殺!」
我終於看到了電視劇裡該有的場景。
觀刑的上千百姓大亂,金戈聲、喊殺聲、慘叫聲,整個鬧市口一片人仰馬翻。
有一蒙面人舉起刀,一刀劈碎了我的枷銬,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姑娘快跑,你往江……府上跑!」
蒙面人提刀一個縱躍,殺上監斬臺去了。
不是,你回來!
我沒聽清!
我沒聽清啊!!!
江什麼啊?!姓江還是姜將蔣啊?
我穿來四個月頭回出天牢,滿京城不認識一個人名,哪知道 jiangXX 是個什麼官?難不成要跟路邊百姓挨個問嗎!
臺上臺下全是刀和血。
又年今早那句「見機行事」如驚雷般點醒了我。
我咬著牙爬起身,飛奔到菜市口扯住一匹最面善的馬,連扯帶爬翻坐上去。
「馬啊馬,你看著就是匹好馬,我這條命全靠你了。」
「咱們離開京城——駕!」

-21-
京中已大亂。
配著刀的衙役、背著槍的騎兵、手握小弩的神機營全在往法場趕。
我扯掉身上的囚衣,伏在馬背上,任由耳邊風聲呼嘯。
城門前的幾條拒馬索赫然逼近眼前,尖刺森然,好似能把我紮個對穿。
我抱緊馬脖子,夾緊馬腹,嗓音瑟瑟發抖:「好馬兒——跳!能跳多高跳多高!」
座下神駿四蹄狠狠一踏,高高躍過了拒馬索。
眼前驟黑又驟明,回過神時,我們已經沖出了城門下的甬道,沖過護城河,眼前就是官道。
馬兒撒開四蹄沖得更歡快。
官道兩旁是枯草綠樹,林間有溪水潺潺,鳥雀啼鳴。
久違的太陽刺得我雙眼不停流淚,可我捨不得閉眼。
在牢裡的時候,我從不敢好奇外邊的世界。
不敢心生嚮往,怕日復一日的黑暗會將自己逼瘋。
整整五個月啊,我胸中好似有一口堵了很久的氣,終於能在這曠野之中順順暢暢地呼出來。
「我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蕪湖!」
「嗷吼!」
我騎在馬上仰著脖子大笑又怪叫。
這聲音似感染了大自然,兩旁叢林中處處有回聲呼應。
「嗷吼!」「嗷吼!」「嗷吼!」不絕於耳。
我臉上的笑呆住,忽感不對勁。
沒聽說回聲還能變調的啊?
左邊的密林中冒出一個兩個三四五個腦袋……
右邊的草垛後冒出六個七個八九十個腦袋……
密密麻麻的腦袋從叢林中冒了頭,粗略一瞧有好幾十人!
人人拿灰布纏頭,拿著破破爛爛的弓箭與大刀,穿著亂七八糟的麻衣草鞋。
我被一羣人叉到地上,驚恐中,看到眼前的大旗上赫然是個「匪」字。
賊老天,你個仙人闆闆!
沒人告訴我逃出京城還能撞上山匪啊!!
「大王,城門破了,可不知道咋回事城內四處著火,咱們還進不進城?」
騎在馬上的山大王脣上貼了一把假鬍子,扮老相,細看只有二十啷當歲。
他陰晴不定地瞧了瞧:「必定是京中又有人造反了!咱們進城搶不著財物,還要做箭靶子,兄弟們扯呼——!」
我氣得差點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老孃我日思夜想、苦苦期盼了五個月的自由。
才五分鐘就沒了!

-22-
這山匪頭子姓方,帶著幾十匪寇烏泱泱地從甘肅來,回程時聽說驍騎大將軍正率大軍千里奔襲趕赴京城,只好折道向東北暫避。
行至山海關,不等整頓休息,又趕上北邊打仗,被遼東鎮強徵入伍,混成了正規軍。
一路走來,天災、人禍、饑荒,四方亂軍、土匪、流民不斷。
我好像一隻被套著頸的螞蚱,命運虐得我欲生欲死。
遇上不少壞人,也遇上了許多好人。
笑與淚都嚥下肚,人倒是豁達了許多。
一晃眼就是三年後。
……
「裘叔,再下兩碗大刀面!」
這面啊,是我們營裡的一絕。面用堿水和了,一層一疊摞半乍厚,要用一把長三尺、重三十斤的大刀才切得透。
再澆一勺肉臊子,嘿,別提有多香。
非魁梧漢子揉不動這面,也拿不動這刀。夥頭兵打著赤膊幹得熱汗朝天,從廚房冒出來的蒸汽撲面,燻得我滿足眯眼。
一羣兵都端著碗擠來我這桌,豎起耳朵聽我嘮嗑。
畢竟主將營無令不許進,除了我這個軍醫能不拘出入。
噢對,忘了說,我現在出息了,當上醫官了。
「面來嘍!」
裘叔端著兩碗麪過來。我一瞅,澆了臊子,還切了一圈鹵驢肉。
可給我香迷糊了。
「晴娘子,前兒抓回來的那一羣俘虜,都治好了?」
我答:「治了個半死不活吧,將軍不許我給他們用藥。咱們藥不多,要緊著自己人用。」
桌上有小兵感慨:「這仗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打完,眼瞅著要過冬了。去年冬天凍死老些人了,撫恤銀還欠著。」
看著氣氛悲痛起來,我忙說:「撫恤銀會補上的。將軍說朝廷有錢了,這個月還會有大批糧草與米麵油肉送來,叫咱們好好過個年!」
「是不是真的啊!」
方小將軍叱道:「我晴姐說的!一個唾沫一個釘,那還有假嘛。」
眾人哈哈大笑。
麵條筋道,臊汁卻鹹。我加了兩勺麵湯才能入口,碗裡的熱氣氤氳了我的眼。
此處是遼東鎮,盛朝的九邊重鎮之一,東起鴨綠江,西接山海關。
那年先帝暴斃,朝局動盪。北方的韃靼蠻族得了消息,積蓄重兵頻頻沖關。
常駐於遼東的四萬老兵幾乎死絕。
我們後來的這些都是從北方六省徵來的兵。時逢亂世,沒幾個正規軍,被強徵的山匪、流寇、難民、判了流放的重罪囚,混雜一軍。
兩年的練兵與廝殺,慢慢纔有了「軍」的樣子。
我憑著讀過書、會寫字、會計數,很快成了將軍跟前的紅人。
又憑著給又年治傷那段時間摸索出來的外傷包紮知識,進了軍醫帳。算是拿到了編制。
我失去了又年的消息。
聽說廢太子聯手世家,奪回了皇位。
聽說作亂的奸黨與宦官卷走國庫八百萬白銀,一路南逃。銀子散落民間,致使糧價亂飆,許多百姓變成流民,許多流民成了匪。
將軍帶著我們去關內收糧,也庇佑著治下一方百姓。
那場聲勢浩大的劫法場,在混亂的時局中沒留下一片影兒。甚至沒人知道有這麼個事。
每回遇到從京城方向來的行商,我便沖上前問。
——聽沒聽說過一位表字「又年」的王府世子?
可平頭百姓哪裡知道皇族的表字?
「是下過天牢的那位世子!」我急慌慌說。
商人搖頭:「光是京城就有十幾個親王,新帝登基後論功行賞,又封了八個異姓王。這些王爺都忠心耿耿,哪個不是從天牢裡撈出來的?」
「至於世子,活著的死了的、奪嫡的廢黜的,那是四隻手都數不清啊。
「天下各地都亂著,處處都在造反,都在死人。流寇劫道,土匪掠財,官家佔地。百姓提起鋤頭聚成夥伍,以揭竿起義為豪。」
「一首童謠傳遍了天下,您猜唱的是什麼——『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正是用人之際,皇上左支右絀,還活著的王孫都帶兵出去緝捕叛軍、鎮壓流寇了。」
我茫茫然望著關內的黃沙。
從來我想不通,古人那些送別詩,怎麼寫的那樣哀淒沉重?
原來有些人一轉身,下一回見面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我薄薄兩條手臂,區區一副肉身,沒有在亂世行走的底氣。得軍營庇護,有喫有喝,已是幸事。
我朝著月亮磕了一個頭。
又年啊。
遙祝你萬事都好。
旁邊的方小將軍靠在女兒牆上,哼哼:「是誰成天嘴上講著『不信神佛』,怎麼Ṫų₇還朝月亮磕起頭來了?」
「給誰求?你情郎啊?」
我笑著在他肩頭砸了一拳,拍開一罎子酒,喝一口,醉一重。
望著星空喃喃。
「是一個特別好的人。」
方世友輕哂了聲:「還『特別好』的人?在你眼裡就沒個壞人!」
周圍幾個站哨的弟兄都笑。
說來有趣,當年的一幫山匪,如今都成了共過命的弟兄。
當年劫持我的山大王,就是方世友這傢伙。仗著一身好武藝,升得比我還快,已經是五品小將軍了。

-23-
韃靼屢次犯邊,都被我們狠狠打了回去。至今冬第一場雪後,他們終於偃旗息鼓。
這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凍死了牛羊,凍傷了戰士。
方將軍著急忙慌地催著我們給戰馬棚砌牆。
聽說韃靼想與我們議和,以畜肉換鹽糧。
朝廷沒理,反而大開國庫增補軍費,另派了巡撫使來慰問將士,趕在年關之前送來棉衣與糧肉。
「報——!」
「巡撫使已行至南關口。」
撫軍隊伍長,前後綿延出十裡地。三千輛載滿年貨的騾車壓出深深的車轍印。
大將軍率我們出城去迎。
看見好多活豬活羊捆著腳堆滿一車又一車,大家都高興壞了。
撫軍隊伍的中段是幾輛馬車,官大人們紛紛從車上下來,與大將軍見禮寒暄。
卻有一輛車上的大人遲遲未下車。
那大官已是彎著身要下車的姿勢,卻不知怎麼被定了身似的,怔忡望著我們這頭,任鵝毛大雪落了他一身。
巡撫使詫異,低聲喚:「丞相身子可安?下官扶您下車?」
謔,丞相,好大一官。
我們這些無官身的小卒急忙後退,生怕身上的豬臊屎臭味衝撞了貴人。
我才從人羣中退出去,竟聽見身後喧嘩聲大起。
「哎呀丞相大人,您怎麼啦?」
「快喊太醫來!」
方世友轉頭瞧了眼,噗嗤笑出聲:「好大個官,跟沒下過車似的,一腳踩空摔了個大馬趴。」
我忙瞪他:「小點聲,顯著你了——快走,咱回去殺豬剁餡包餃子去。」
步履匆忙間,恍惚聽到有人啞著聲喊「小魚」。
我揉揉耳朵,四處望了一圈,又聽不著了。

-24-
那丞相是個花花腸子。
當日傍晚,大將軍就讓軍中所有女人洗乾淨臉、換上乾淨衣裳去主帥營中拜見。
「好大臉,選牀侍呢這是!」
「這些京官沒一個好東西,進營第一夜就要招妓子。」
「晴姐姐你去不?」
我端著碟醋,一口一個餃子喫得正香,聞言笑著回:「我去幹嘛?人家要找漂亮姑娘,我臉大腰圓手笨腳臭,伺候不了哈哈哈。」
一桌姑娘都哈哈大笑。
我們躲在房中喫餃子,送去主帥營的女人缺席了十幾位。我們大將軍明理又護短,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糊弄過去了。
聽說丞相那一跟頭摔得不輕,是從馬車上摔下來的。
這人脾性卻古怪,不好好養傷,反而每天披個鶴氅坐在主帥營前,出神地望著進出主帥營的每個人。
凍得臉手通紅也不離開。
將軍沒得法兒了,給丞相搭了一個避風棚,出太陽時任他在那兒坐著,風大雪急時派人給他擡回帳篷裡。
軍中不少人都覺得丞相有疾,在腦殼。

-25-
軍中有值門、哨衛、巡夜等等任務。
方世友最愛接城外巡夜的活。冬天寒風刺骨,他卻不怕,總能在舊城牆下的爛垣裡抓到野物,剝皮烤了喫。
我笑他嘴饞,總是饞那口牙祭。
他也總是打個哈哈,笑眯眯抄著手,高深莫測來一句:「你等著就是了,哥哥送你個年禮。」
那夜出去巡夜,卻撞上了韃靼前來偷糧的探馬赤。
他們一小隊人,儘管敲了驚鑼、朝天上射了響箭,援軍卻還是來遲了一步。
方世玉叫流矢射中了肩膀,擔架抬進了醫帳。
彼時天還沒亮,我一頭亂髮地沖上前,止血、拔箭簇、消毒,縫合完了。
醫女們湧上前收拾汙血和手術廢料。
我坐到一邊,兩隻手纔敢開始抖。
這混蛋把腦袋歪過來,睜大眼睛瞅我:「晴妹兒,你咋不哭啊?」
「我躺在擔架上被擡回來的路上,可想看看你哭起來啥樣。」
我恨不得給他倆爪子。
「你再出去打牙祭,我掐不死你個孫兒!」
他捶牀哈哈大笑。
這傢伙是土匪山上長大的,皮實,第二天下牀,第三天就穿上棉衣在營裡溜達了。
我背著醫箱跟在後邊吼。
「方世玉你個二百五!」
「箭簇傷是漏斗型,傷口小,裡邊大。你要是傷了神經,以後胳膊都別想抬起來!」
「你給我躺回醫帳去!」
那天正是大年初一,遍地放鞭炮,劈裡啪啦紅紅火火的。
營地裡許多小將樂淘淘地看著我倆雞飛狗跳。
直到方世玉跑過半個主帥營,從自己帳篷裡拿出一樣物事,抖開在我眼前。
「嘿嘿,年禮。」
我的罵詞被嚥下去,呆呆張大嘴。
那是一件白毛馬甲。
沒袖子,沒衣領,更別提版型和樣式。唯有幾顆釦子整整齊齊地綴在襟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昭示著主人的認真。
方世玉眼睛湛亮。
「這是拿狐狸腋下的白毛湊起來的,聽人說這一撮白毛最是輕暖,叫狐白裘。」
「我想給你做件裘襖來著,可惜城外的大狐狸都被我抓光了,剩幾窩毛沒長好的小崽兒。沒湊夠袖子,做衣裳有點短了,只好縫了件馬甲,還有一頂小白帽。」
「晴妹兒,你喜不喜歡?」
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嗝。」
我嘴巴張太久了,沒忍住打了個冷風嗝。
方世玉真是哭笑不得。
周圍許多小將都熟識我倆,嗷嗷叫喚著。
「喔喔!方小將給晴娘子送了定情信物!」
「送了定情信物!」
「晴娘子別許給他!等他湊夠一身白狐裘再說!」
竹竿挑起紅彤彤的鞭炮串,劈裡啪啦的動靜炸在我耳膜。
我捧著這柔軟的狐裘馬甲,又感動又想笑。
我今年二十六了。
方世玉十九。
這三年,我都把他當個混小子看的。
他帶著一羣匪下山時,是剛剛沒了爹,山上幾個當家爭地盤。他無處可去,自立門戶,出來劫的第一票只劫到個我。
起初我怕他殺了我,變著法子討好他,洗衣縫補做美食。
後來被強徵入軍,做順手了,這毛病也沒改。縫個帽子縫雙鞋,順手幫他做一雙;蒸點饅頭做個糖瓜,也大多進了他的肚子。
養著養著,就跟自己弟弟沒兩樣了。
哎,男孩子長大了,當著眾人面落他面子不好。
我正尋思怎麼開口。
身後一緊。
落入一個人的懷抱裡。

-26-
初時只聞到一股香。
然後才覺得冷。
他身上的鶴氅沾著碎雪,涼沁沁地貼著我的臉。
這懷抱陌生,體溫陌生,寬厚結實的肩膀也全無一處熟悉。
方世玉炸毛了,沖上來把他推開。
人是推開了,手卻沒鬆開。那雙白瓷般的手竟有這樣大的力氣,箍著我的手腕,任方世玉如何拽扯,他也不鬆開。
「你誰啊你!亂抱姑娘算什麼好漢!」
「我打不死你!」
「丞相?丞相也不能胡摟亂抱!」
「你這劣行在我們軍中是要打三十板子的!」
「禮儀呢!王法呢!」
方世玉的拳頭捏緊又放下,叉著腰破口大駡,像個炸膛的火槍。
「大將軍你管不管啊?」
「有人欺負我晴姐!」
周圍嘈雜吵鬧,都好似背景音。
我的眼中只望著他,聽到那一聲沙啞的、破碎不成句的。
「小魚,是你……」
「你還活著。」
三年前的過往如洪水呼嘯,洶洶將那些記憶摜在我面前。
我攥緊心口的衣裳,喉嚨堵了石頭般喘不過氣。
世上最好的又年啊。
我認不出他。
我竟沒有認出他。
……
那半日我渾渾噩噩,好多人與我說了話,通通過耳散了。
還是大將軍為我們解了圍:「今兒是大年初一,大家坐下來熱熱鬧鬧喫酒,咱們邊喫餃子邊敘舊。」
好不容易開了宴,座次亂得不像樣。
他是丞相,自然要與大將軍一起坐在上首的,卻抓著我的袖角不放。
將軍只好往他旁邊給我加了一張座。
方世玉怕他是個下流胚,把我欺負了去。
搬了張小桌擠在我右前方。一整晚對著又年虎視眈眈,惡狠狠地抱著個紅燒肘子啃,好似嚼誰的肉。
一羣小將看熱鬧,幾個京官面面相覷。
大將軍乾笑著,率先提了一杯。
「大夥兒別幹愣著,說說話呀——比方我老周今兒後晌忽有所感,得了一首新詩,權當拋磚引玉,給大夥兒助個興。」
「新年鞭炮震雲霄,嚇得韃靼遍地跑。敵軍主帥光膀起,忙問這是哪炸嘍?」
「豬肉餃子烤羊羔,美酒佳餚配炸糕。待到喫飽喝足時,殺得敵軍嗷嗷叫!」
「咋樣?我老周後晌剛得的新詩,不錯吧?」
大將軍又作他那破詩。
幾個小將稀稀拉拉叫了兩聲好。
席上沒有歌舞,甚至沒有婢女,委實有些冷清。幾個撫琴吹笙的藝人坐在帳後,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腳麻利的兵丁。
巡撫使難免多看了幾眼。
大將軍怕幾位京官嫌棄席面,臊得開口解釋:「兵漢粗魯,諸位大人別嫌棄。」
「這些都是晴丫頭的主意,軍營裡的女人都聽她的。俺們營裡不設妓帳,也沒歌舞伎,女人全分到醫帳裡幹活了,叫做『護士』。」
「晴丫頭說了:誰敢欺淩護士,斷胳膊斷腿的時候愛死哪死哪去,醫帳絕不收治。」
「營裡的美嬌娘們都跑去當護士了,軍妓帳裡就剩下些俘虜了。」
說起這個,大將軍頗有自得。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個遼冀的邊鎮,我們這兒的將士傷亡必定是最少的!」
「別的地方,刀傷槍傷十死其三!擱我們營裡,一刀劈出腸子的還能活!」
大將軍扯起嗓門:「馮肅,你過來給大人們看看!」
那叫馮肅的少將便解開衣裳,坦胸露乳的,把肚皮上老大一條疤亮給眾人看。
我窘得捂臉。
他那條疤是我縫的,也是我來了這邊做的第一臺大手術。
彼時,軍醫不聽我那「外傷論」的扯淡,草蓆一裹就要把人抬走了。
我趕緊攔下。
權當死馬作活馬醫。
費勁止血後,又調兌了鹽水將馮肅的腸子沖洗乾淨。
到了該縫合時,一羣針線活好的護士都嚇得花容失色,平時納個鞋底縫個衣裳,誰敢縫活人肚皮?
我拿著針線哆哆嗦嗦上了手,又怕他傷口崩開二次感染,來來回回縫了兩遍。
他這肚子上的疤痕增生就很嚴重。
至如今,軍醫帳裡的大夫人人學會了清創消毒縫合術,我都拿馮肅當反面教材講的。
看到他曬那條手指粗的蜈蚣疤。
嗐,有點丟臉,又挺開心。
一羣大老爺們幹坐著,也沒有談資。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奇女子講,講得特好玩,許多視角都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笑著笑著,忍不住偏頭去瞧左邊。
這位丞相大人攥著我的袖角,左手邊的一小壇酒已經叫他喝得一口不剩了。
他閉著眼仰靠在座上,似是睡著了,眉頭鎖成結是難受模樣。
我輕輕扯扯自己的袖子,牽動了他右手。
「別走!」他驀地睜眼,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才知道他沒睡著。
只是那一瞬間,我竟從他眉眼中看出了驚惶。
「咳,我沒想走。我就是想扒個肘子,一整年沒喫上了……」
他慢慢展開笑,眉眼一下子生動起來,鬆開我的手,又喚人上了一份肘子。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目光溫柔得不像話。彷彿眼前不是我抓著肘子兩手油的醜樣,而是在欣賞一副美人畫。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把肘子一小條一小條切下來喂進口中。
「你變了好多啊,我都沒敢認。」我說。
又年垂了眼,沉默為我佈菜,慢慢將一方擦手的帕子疊成正方形,放在我的碗筷旁。
三年的分別長成我們之間厚重的隔閡。
我不知說什麼話好,不知怎樣待他才合適。
我甚至不敢再喚他「又年」。
他如今也不叫又年了。
他真名顏煦之。
封睿親王,如今攝政,代行天子權。
良久,他才開口說。
「小魚想要什麼樣,我就變回什麼樣。」
「能再見到你,就是天大幸事了。」

-27-
這一頓大年飯從後晌喫到深夜。
酒水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滿帳的燒酒味,燻得我快要睜不開眼。
好不容易散了席,又年跟著我,寸步不離,連我去茅房都跟到了門口,站在三步外為我站崗。
眼看這主帥營,今夜我是出不去了。
方世玉皺著眉把我拽到一邊:「你是不是得罪過他?他怎麼一直為難你!」
「沒事沒事,我有數。」
他虎起臉瞪我:「你有個屁數!我剛纔打聽過了,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殺神!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沒一個活著出來的。」
「你要是得罪過他,趕緊開口說。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也得保你一命。」
身後那道視線始終鎖在我背上,我窘得慌,把方世玉抓著我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嗐,你想哪去了……我跟他也算是一塊患過難的,今夜敘敘舊。」
他氣得跳腳:「躺一個帳篷裡敘舊!?」
「我倆以前是獄友,住一間,一塊活了四個月。」
方世玉十指抓著腦袋撓了半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又年靜靜站在帳簾下,等著我。
帳中生著爐火,不甚明亮,卻很暖。
我煨了幾個紅薯,兩把花生,做好了徹夜長談的準備。
外頭守帳的衛兵都撤了,天地寂靜,彷彿只有我和他。
他不問我過得好不好,這短短一日,大約把我三年來的動向查清了。
他好似回到當初,沉默的,只靜靜望著我。
可我不知怎麼也變成了鋸嘴葫蘆,聽著爐上花生的嗶剝聲,很久沒憋出合適的言語。
好不容易問出一句。
「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東廠幾個插手軍政的閹人,淩遲處死,我讓人將他們一刀一刀片了。」
「京中三大營,從上至下洗了一遍。」
我頭皮發麻,趕緊應了聲:「他們應得的。」
他垂下眼,攥著手中的茶海。
「你比從前,話少了很多……那時每個夜裡,你總有說不盡的話講給我。」
我窘得腳趾扣地。
「那時候關太久了,可能是患上了點焦慮症,不說話總難受得發慌……倒也不是什麼病,出來外邊就好了。」
大約不知道焦慮症是什麼,他應了聲。
半晌無話。
我倆都坐著大椅,隔著三步遠,這促膝長談也生疏得不像話。
可耿耿於懷的,總是念念不忘。
又年的右手撫上膝頭。
「小魚,我腿疼。」
我忙起身:「我去給你喊太醫。」
「很疼,疼得一刻也忍不得了。」
我便搬了個小凳,像過去一般坐去他身前,手撫上他的腿輕輕按揉。
其實我哪懂什麼按摩呀?
當初就是心裡別著一股勁,他越是一副「這條腿廢了,死生隨意」的樣子,我越是鬧心,老孃非要把你照顧得精精神神的!
於是得了空我就給他捏捏。
彼時黑燈瞎火,談天說笑。
而今故人重逢,相對無言。
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們兩人都擊潰了。
他喉間滾動,再開口時已經壓不住哽咽聲。
「小魚,你為何不敢看我?」
「你抬頭看看我。」
兩句話說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來,急忙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他。
他束著碧玉冠,穿著美華服,袖間兩隻白瓷一般的手,瑩瑩似玉光。
一張面孔,更是俊美無儔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時我也瞧過了。
平日裡我們虎虎生風的將軍,在他旁邊被襯得像鬍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過去狼狽脆弱的樣子,我仰著頭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這一個下巴都是光潔瑩亮的,精緻得不像話。
在天牢裡的前三月,我們沒有燭火,摸著黑談天說地。
後來有燭火了,他鬍子拉碴,我蓬頭垢面,誰也嫌不著誰。
再到行刑前,不許死囚修整儀面。我腦海中印著的就是他皮包骨頭、瘸著腿、髮絲枯斷的樣子。
甚至臨刑前一天,他打碎一隻碗拿瓷片颳了鬍子,也沒瞧出俊美來。
如今他變成這樣,腰間一個玉扣怕是都值千兩銀。
我怎麼敢認他?
我還怎麼如過去一般纏著他鬧他?
他緊閉著眼,有淚大滴落下來。
「我在京城找了三個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過山東、陝西、河南,每到一地,按著戶籍書查餘氏族人。」
「太子府中無你姓名。十五他們說,你興許是被人收買替人受過,興許已經被餘氏戶籍上銷了名;又或許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譜。」
「我拼命發展軍驛,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將探子佈滿江南道。」
「我想你那樣怕冷,該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沒想到,你會來到東北關隘投身軍營。」
我有苦說不出。
我這哪叫投身軍營?我是抓壯丁被抓過來的,當時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軍四起,我身上攏共二兩半銀子哪敢亂跑?
心說這徵北軍好歹是正規軍,且先跟著吧。
後來發現,軍營裡糟糕的衛生條件、畜禽混合的住宿環境,導致傷患感染死亡率很高。
然後,就有了止血帶,有了消毒水。
我組建了護士隊,教她們消毒包紮縫合。
消毒水拖地、心臟復蘇、動脈出血時捆紮近心端、生理鹽水殺菌防感染……這些常識放在後世,估計是個上過學的都知道。
可在這裡,我竟成了將士們口中多智近妖的傳奇。
上輩子,我的職業規劃一直稀裡糊塗,我長處在哪、熱愛哪行,自己心裡都沒譜,好似湊湊合合都那樣。
來了這裡,職業規劃反倒變得無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過去閃閃發光的自己。
我把這一路上的事通通講給他聽,講到方世玉,講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講到天光大亮,講到爐上的紅薯糊出一層焦殼。
打呵欠的時候,才發現又年靠著椅背睡著了。
睡容恬靜,眼下是疲憊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
握著我袖子一角,依舊是怕我跑了的模樣。
我心裡酸酸脹脹。
扶住他的腦袋,撐住他的肩膀換去榻上。
這一隻袖角掙不開,我也不敢再掙,蹬掉鞋子,就這麼亂七八糟地在他旁邊睡下了。

-28-
初三以後,我跟著巡哨隊出了營。
天不亮出門,天黑等到喚哨纔回來。
我躲著又年走。
不然他天天跟在我身後,攪得我心亂如麻,夜裡失眠不說,白天也是大段大段的走神。
我便騎著馬出城巡哨,冷風無遮無擋地刮過野地,颳得腦子裡的愁緒也散去。
又年威望愈重。
他住過半年死牢,又隨著時局重新起複。當初四面楚歌有多難,天下皆知,連太子也要記他一個不棄之恩。
盛朝慣例是降等襲爵的,太子登基後,卻破例為他封了親王,是拿他作親弟弟看了。
什麼君王臣公、官品官階,我知之甚少,隔著我們的也不是他一身官袍。
只是我看著他,總是要透過這身華服想很久,才能記起他那時的樣子。
那時披頭散髮、遍體是傷的他。
有點好笑。
我懷唸的,始終是那段落魄到落淚、我倆在黑暗裡抵足而眠、縮在一條被子裡取暖的樣子。
那時我敢敲他腦殼,敢拿指肚蘸著香油塗他脣上裂口。
睡覺時四仰八叉,嫌他佔地方大把他往牀邊蹬。
如今的他華服上沒一絲褶子,連每一根眉毛、鬢角的每一根髮絲都是修面師精心打理過的。
明珠拂去塵。
……就好似陌生人。
巡哨用不著我,城外一裡一哨,十步一崗。我騎著馬遊蕩,最後是被大將軍派人抓回去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天天不見人,丞相那臉色鐵青得要喫人似的。」
我失笑,哪有那麼誇張。
又年待人從來溫和有禮,言行有度。
我掀帳進去,被滿地跪著的官員與侍衛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
那巡撫使回身,一張苦瓜臉,急急給我作揖拱手。
「下官不敢說,姑娘還是自己進去看看吧。」
我叫他說得提心吊膽,踮著腳邁進內室。
眼前驟黑。
這哪還是那個窗明幾淨的寢屋?
黑布封住了每一扇窗戶,只點了兩根蠟燭。又年穿著白衣躺在地上,好似斷了氣息一般。
「又年!你怎麼啦?」
我沒看清眼前事物,急急往進走,額頭撞上一扇鐵柵門。
幾根指頭粗的鐵柱楔進地裡,封住了內室的門,門上一把鐵鎖,鑰匙就插在上頭。
屋頂是我縫出的星空頂。
桌上散放著一副狼人殺牌。
那一瞬,過往記憶通通朝我湧來。
他竟拿自己的屋子,打造了一個監牢……
我張口結舌,舌頭都捋不直了。
「又又又年,你、你在幹什麼?」
眼前人一頭烏發散著,眉眼裡帶笑,神情溫柔一如當年。
「這些天我白天想,夜裡也想。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樣,才讓我的小魚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是要我跪下來,還是要我重新打斷這條右腿?若是隻有痛苦的時刻才能多見你一面,那要如何我都認。」
他朝我伸出手,我鬼使神差地接住,被他扯入懷中。
頸窩裡的呼吸熾熱滾燙。
他喟歎一聲。
「果然只有這樣,你才能親近我一點。」
我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心裡又酥又麻又爽的那種感覺難以形容。我好像頭回認識自己似的,抖著手尋思自己是不是真有什麼特殊性癖。
我甚至有點想扒他衣裳!
啊啊啊救命!我在想什麼?
好半天,才硬著頭皮憋出一句。
「不用這樣……我只是太久沒見你,有點陌生了。」
他慢慢伸手,遮住我的眼睛。
「這樣呢?」
我輕輕眨眼,睫毛刷過他的掌心,有點癢。
我聽到他揮出掌風,揮滅屋裡的燭火。屋裡最後一絲光亮也暗去,徹底黑沉下來。
他鬆開罩住我雙眼的手。
鼻息熾熱,與我越來越亂的鼻息攪在一處。
他慢慢說:「在天牢裡的前幾月,從沒看清過你的樣子。」
那時太黑了,我們沒有燭火沒有光,哪怕雙眼習慣了黑暗,也只能看見個昏昏沉沉的影子。
「我總在想,你生得什麼樣?」
「眼睛是大還是小?鼻子是高還是扁?」
「該有一雙很亮的眼睛。」
「你應當是愛笑,我總聽到你笑著。」
「該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能講很多話。」
他手指微微顫著,撫過我的眼睛、鼻子、脣。
酥麻癢意中帶一絲熟悉。
難怪!我就說那時候睡著了總有人摸我臉!
「徐喜抓走你的那一夜,我惶恐至極,點著燈給過去的友人寫了無數信,求他們借我微薄之力。」
「我想,不能死在牢裡,我得給你掙出一條生路來。」
「那夜之後,我的眼睛便不好了。你總問我怎麼不與你下棋?其實是視不清棋盤了,怕你擔心,沒敢告訴你。」
「瞎不瞎,倒沒什麼可怕,只是太想看看你……」
他的脣輕輕貼上我的。
喃喃說:「原來是這樣冷情模樣。」
我望著他湖水般的眼睛,咬著手背哭出了聲。
他以脣啄去我的淚,仍在慢慢說。
「那時,我們除了一牀被子,兩隻枕頭,什麼都沒有。」
「頭頂懸著刀,也分不清日子,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
「若能再聽你聊聊天,唱唱歌。」
「死了也甘願。」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拿手帕抹了把。
翻身壓住他,低下頭胡亂地吻,找不著章法。
一會兒撞疼鼻子,一會兒腦門磕到他的下巴。
他漾出一聲很輕的笑,虔誠閉上眼,揚起下巴來迎我的吻。
獻祭一般。
……
在這樣的黑暗裡,熟悉,踏實。
我找回了我的又年。

-29-
黑布封了窗,我們徹底忘了白天與黑夜。
恍惚間聽到方世玉在帳外喊我。
「狗丞相,你憑什麼把我晴姐關起來!她要是哪兒得罪你了,要殺要剮你沖我來!欺負女人算什麼好漢!」
「放開老子!你們抓我做什麼!」
我想要點燈看看時辰。
剛爬起半個身子,又被這狐狸精拽回去。
「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匪,言行無狀,胡攪蠻纏,該殺。」
一條棉被裹住我們,他沿著我的,慢慢往下吻。
我推不開,抖成一團。
「你纔是胡攪蠻纏……」
又年自暴自棄地笑了聲,下一秒,鋪天蓋地的吻又落下來。
其實我以前看言情小說, 一直不理解什麼叫「鋪天蓋地的吻」, 這啥亂七八糟的形容詞。
現在頓悟了……真的是鋪天蓋地,脣齒交纏, 氣息憋窒,濃烈而無法抗拒。
可我這種雌鷹一般的女人!牀笫之間也不會認輸!用盡了從前小說裡看過的各種花樣。
「抖什麼?」我咬著他的脣嘲笑:「剛纔不是還很硬氣?」
卻感覺到一滴淚落在我臉上。
然後,就輪到我開始抖了。
他動作愈疾, 一邊哭, 一邊埋頭蠻幹。
……
好消息,二十七歲的我終於喫上肉了。
壞消息,腰疼了兩天才能下地。
「丞相白日宣淫,夜裡叫三遍水」的傳聞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主將營。
我有點羞,但不覺恥。
這世間我無牽無掛, 能遇到相愛的人是莫大歡喜。
管他人背地裡怎麼笑。
唯一不好哄的是方世玉,如喪考妣臉,每天遊魂似的在主將營裡進進出出。
每每看到又年,恨不能將目光化作暗箭, 將又年射成塊蜂窩煤。
每每看到我,方世玉就咧著嘴哇哇哭。
「我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姐姐!我揣心口裡的姐姐!他來了半月就給你拐跑了!」
「我定情的小馬甲都送出去了!你分明都收下了!」
著實分不清他是真哭還是耍寶。
我哭笑不得:「我把馬甲還給你?」
方世玉咬牙:「還什麼還?你就暖暖和和穿上, 天天在他眼前晃!氣不死他個熊!」
哈哈, 小孩似的。
又年喊他進營房談了話, 出來時, 方世玉不再鬧騰, 臉上多了幾分成熟。
「晴姐, 你開開心心過日子去。」
「我去為你掙軍功, 將來你哪天看他不順眼了,想休了他, 我八抬大轎接你回家!」
他又升了一品,被又年派去西北管理都護府了。
這個遭逢亂世的小山匪,當初提把破刀下了山。
如今肩寬背闊, 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模樣。

-30-
立春後, 我朝攻勢愈猛。
韃靼斷糧已有三月,終是彈盡糧絕。使臣在城門外求了又求,才得以從側門進來。
這些兇殘的鬣狗,終是向盛朝低下了頭顱。
我不想回京。
我想在北方幾座邊城走一走,將這幾年摸索出的外科醫學傳遍軍營。
包紮、縫合、消毒、備皮……我雖只知粗淺的皮毛,在這時代卻是救命的良方。
又年提筆寫信, 寥寥三兩行,交到同來的巡撫使手上。
「回皇上一聲, 就說我今年不回京了。」
巡撫使瞠大了眼:「丞相這怎麼能行?皇上一天唸叨您三遍,還等著您回京主持大局呢。」
又年淡淡掃了一眼, 一羣官員便抿緊嘴不敢吭聲了。
我有點愁:「啥叫『皇上等著你主持大局』?」
他答:「皇兄被拘禁的那半年裡, 日日食水都經了東廠的手,身上積了些殘毒,這兩年調養得已無大礙。」
那半年有多險惡, 我們親歷其中都清楚。
明月當空,我靠在他懷裡,摩挲著他手上的舊疤。
「真好,你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他脣角輕牽, 眼裡光華湛湛,只盛著一個我:「你纔是月明。」
「什麼?」我沒聽懂。
「守得雲開。」他低頭吻下來,脣鋒輕輕撞上我的。
「見月明。」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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