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有一硃砂痣。
除了沒給她名分,寵她愛她,從無底線。
母后因此成了笑話。
日日被她折辱,還沒了兩個孩子。
「當初靠着家世顯赫,搶了我的位置,如今,你這皇后,當的可威風?」
母后心灰意冷,黯然命隕。
不出頭七,她被冊爲新後。
靈堂前,她說要好好照拂我。
「漠北可汗,剛死了原配,本宮已向陛下請旨,公主嫁過去,即可顯貴無雙,兒孫滿堂。」
我溫順謝她恩典。
只是和親的車馬還未啓程。
她最爲依仗的國舅爺,已成了我的裙下臣。
-1-
料理完弟弟的喪事,母后病得很快。
短短幾日,像被抽乾似的,沒了人樣。
可未央宮中,除了送來幾碗湯藥,並無太醫值守。
林舒瑜產子在即。
父皇衣不解帶待在啓辰宮,生怕他們母子有個萬一。
但凡懂得察言觀色的,都去了她那,謀前程。
我不甘心奔向太醫院,只找到一個留值的小太醫。
爲了能讓他看一眼母后,我幾乎已跪在他面前。
可他還是面露難色,硬扒開了我的手指:
「公主莫要難爲微臣了,貴妃娘娘說了,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挺過來的!」
吉人自有天相。
三年前母后產子,命懸一線,她便是用這說辭,阻攔父皇。
「生個孩子而已,皇后娘娘既不是頭胎,又有神佛庇佑,自然能母子平安,倒是臣妾,犯了頭風,難受得緊啊。」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她捻在嘴角得逞的笑。
幸而彼時,舅舅還官居宰輔。
我冒險去到宮外求援,尚能解母后性命之憂。
可如今,舅舅下獄待斬,自身難保。
我還能去找誰呢?
「算了。」母后綿軟攔下。
將我絕望的臉埋進她懷裏。
「不怪你孩子,怪母后沒用,護不了梁家,護不了你弟弟,也護不了你。」
可即便如此。
她還是爲了我,硬撐一口氣,站到了啓辰宮外。
苦苦哀求大太監,希望能得見父皇一面,恩求我的婚事。
「娘娘,並非老奴不讓,而是陛下他……實在不得空啊……」
宮門內,男歡女笑,絲竹管樂,此起彼伏。
臊得大太監的臉,紅白交替。
母后沒有再爲難他,黯然離去。
十日後,啓辰宮熱火喧天,龍子降誕。
未央宮寒若冰窟。
母后死在了我懷裏。
-2-
國母薨逝,理當舉國發喪。
可偌大的宮城,只有小小的三清殿,掛白揚幡。
守靈哭跪的孝子,也只有我一個人。
不肖半日,連紙錢也沒了。
又等上半日,司宮局的章嬤嬤,才很不情願地送來一筐。
「公主也別太挑剔了,先皇后去得太倉促,咱們哪來得及準備。」
她本是居高臨下搪塞我。
聞見林舒瑜進門的腳步聲,轉身點頭哈腰,變了副嘴臉。
「哎呦,娘娘怎的來了這種地方,如今您可是皇后,添了晦氣,那還得了。」
我本不願理會。
可「皇后」二字,令我僵了手臂。
點燃的紙錢,差點燒了我的衣袖。
再抬眼,便見林舒瑜頭戴南珠鳳冠,身披明黃鳳袍。
金絲翠珠,琳琅滿目。
相較節儉的母后,勝過千百倍。
怪不得司宮局嫌母后死得倉促。
原來,是都把心思花在了這兒。
「看來本宮的好事,有人還不知道。」
林舒瑜銜脣恣意望向我。
而我的確不知。
今日纔是母后頭七。
民間續絃,尚且要等原配棺槨落定,孝行三秋。
母后還未入土,她與父皇便如此急不可耐。
薄恩寡義,弗如禽獸,不過如此。
我麻木垂首,繼續燒紙。
林舒瑜也不惱。
一抬手,章嬤嬤極有眼色遞去三柱清香。
「不知道沒關係,本宮啊,是特地來祭告梁姐姐的。」
她裝模作樣行了三拜。
清香立於牌位前。
囂張的神色再也掩藏不住。
「本宮知道,姐姐生前最後一樁心願,是溫寧的婚事。
「姐姐放心,你的後位,本宮既已坐了,你的女兒,本宮自然視如己出。」
她眼尾微挑。
立刻有宮人捧着黃卷上前。
不等吟誦,她迫不及待向母后宣告:
「漠北的額度可汗,姐姐不陌生吧,不僅位高權重,還是個難得的有福之人。
「姬妾成百,子孫上千,如今他死了原配,溫寧嫁過去,即可坐享兒孫滿堂之福啊。」
她不可自抑地仰天狂笑。
笑到驚了寒鴉,落了眼淚。
卻見我始終冷漠旁觀,索然未應。
她肆狂的眼神重新鋒銳。
閃着寒刃,刺向我:
「怎麼,你想抗旨?」
-3-
我平靜抬眸迎上。
眼看林舒瑜眸間怒氣攢聚,似要發狠。
「兒臣……怎敢。」
我埋下頭顱,匍匐在她腳邊。
「娘娘既已是後宮之主,便是兒臣的母后,母后之言,兒臣怎敢違逆。」
猛然被「母后」二字收買,林舒瑜享受起我的臣服。
「算你懂事!
「不過就算你不懂事,也沒關係。木已成舟,你嫁得嫁,不嫁也得嫁。」
她用腳尖挑起我的下巴,逼我抬起頭。
終於,在我眼中看到驚憂化開的紅霧。
她吟笑着抖起肩膀:
「可憐見的,這副模樣,倒讓本宮捨不得了。」
於是朝母后的牌位努努嘴。
給我指了另一條路。
「想來梁姐姐還沒走遠,你若實在不想嫁,就也去上那奈何橋,說不定啊,還能追上她。」
兩行驚淚,惶然落下。
果然,她愛極了我慌亂的樣子。
被宮人們簇擁着,長笑而去。
我注視着她的背影,眼眶灼熱,遲遲迴不了神。
直到靈堂死寂,陡然爆了個燭花。
母后彌留的囑咐,瞬間在我耳邊迴響。
「我走以後,切不能意氣用事,萬般屈辱皆要忍讓。活着,一定要活着!」
可是母后。
忍讓二字,談何容易。
鑽心鑿肺,痛不欲生。
然而當那三柱清香升起嫋嫋輕煙,隱約浮現母后擔下所有、決然嚥氣的樣子。
我咬牙擦乾眼淚。
重重給母后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去到常有禁軍巡邏的巷道。
一羣昔日追捧在舅舅身後的牆頭草,正將林舒澤圍在其中。
「他梁國舅自恃功高,攬權霸政,陛下處掉這顆眼中釘,那是早晚的事,哪像咱們林國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如今娘娘入主中宮,林國舅可是娘娘唯一的胞弟。眼下又得陛下重用,執掌禁軍,他日平步青雲,定然前途無量啊!」
我駐足巷尾,靜聽他們吹噓。
一身喪服與硃紅宮牆格格不入。
林舒澤一眼看到我,眉目一挑。
「不知國舅爺可賞臉一敘,我家小女年方二八,姿容絕色……」
「舍妹沉魚落雁,性情柔順……」
林舒澤剛行冠禮,正值婚配。
那些人是削尖了腦袋,不願放過結親的好機會。
林舒澤寒暄婉拒,他們還要糾纏。
「正妻不行,作妾也行!」
「我家不用做妾,做奴婢都行!」
林舒澤正色拱手。
遠遠凝視我,眸色清亮:
「多謝各位抬愛,林某不才,已經有心上人了。」
-4-
今日不同往日。
林舒澤再也不是追在我身後的小侍衛。
而是背靠林舒瑜,手握重權的國舅爺了。
遠比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公主,得臉得多。
我跟在他身後。
宮人們不再眼瞎耳聾。
一聲聲「國舅爺」喊得熱絡,所到之處,皆是避讓。
他暢通無阻地帶我上了御階,又進了一處無人的偏殿。
「明日百官要在此朝拜陛下與長姐,我一時分不開身,纔沒去弔唁,公主別生氣。」
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先同我解釋。
我淡然搖頭。
他隱隱鬆了一口氣:「那公主找我……」
我沒說話,只抬起剪水杏眸,盈盈泣淚。
已是柔弱不堪,卻又拼命緊咬下脣。
落在他眼底,激起層層漣漪。
「我知道你難過又害怕,你放心,我……」
他剩下的安慰,被我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撞得吞回肚裏。
他一時發愣。
回過神來,輕輕推搡我:
「公主,別這樣……
「求娶你的事,我已經跟長姐開了口,想必用不了多久,恩旨就會傳下。」
他並不知道。
他信賴的長姐,已求來恩旨。
卻不是他兌現承諾,護我一生。
而是將我送去大漠,給年近花甲之人做續絃。
耳邊,他又說了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清了。
只剩下林舒瑜譏諷的尖笑聲。
於是閉了眼,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圈住他的腰身。
他還想抗拒。
最終,被我身上的合歡香擊得潰不成軍。
一切平息後。
林舒澤睡得很沉。
我遲遲閉不上眼,穿過窗欞上盤踞的龍紋,望着暗夜蒼穹,星羅棋佈。
想起數年前,母后命我善待林舒澤,也是這樣的夜晚。
那時的林舒瑜,還只是個才人。
林家門庭凋敗,早已四分五裂。
即便父皇無度偏愛,可她沒有倚仗,在後宮依舊要忍氣吞聲。
她懇請父皇垂憐。
耗費了無數人手,終於在千里之外的鄉澤,找到了早年走失的林舒澤。
送進禁軍,做了父皇的親衛。
可無權無勢,想要立足,談何容易。
「住手!」
一日,他被人欺辱ṭū́⁹,正巧被母后撞上。
母后不僅重罰了那些世家子,還用心叮囑我,需與林舒澤交好。
可我不懂。
舅舅不止一次敦促母后,林才人狼子野心,必成大患。
他們姐弟相依爲命。
我若與他交好,豈非引狼入室?
母后抬頭凝望繁星,低頭手執棋子,佈下棋局。
「看似璀璨生輝,其實,都是棋子罷了。
「既爲棋子,最重要的,不是喫掉對方,而是留在棋盤上。」
我想。
母后高瞻遠矚,怕是早已料到今時今日。
若我退無可退。
林舒澤,便是我能留在棋盤上,唯一的籌碼。
-5-
冊封之後,帝后並肩,接受百官朝拜。
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但母后並未得此殊榮。
那些趨炎附勢的牆頭草說得沒錯。
父皇從沒拿母后當過枕邊人。
之所以冊立她爲皇后,是舅舅和梁家的從龍之功太盛。
不予封賞,難安天下歸附之心。
忍受敲打,低伏作小,母后二十年如一日,從未想與人爭過什麼。
可到頭來,誰又能記得她的冤屈。
吉時漸近,禮官宮人腳步更顯匆忙。
生怕稍有不慎,招了新後的晦氣。
待天光盡亮,三聲禮鞭破空,大太監尖嗓宣唱:「陛下皇后駕到,跪!」
林舒澤眉頭微動,似有甦醒之兆。
我不捨垂手,如脫離母后懷抱,任攏着的喪服緩緩滑落。
只剩一件撕破凌亂的小衣。
趕在百官齊呼「吾皇萬歲」的間隙,喊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聲浪割裂天際的瞬間,喧鬧的御階前,死一般靜寂。
「何人在此作祟!」
一門之隔,傳來林舒瑜被敗壞風光的怒喝。
不顧背後林舒澤幽幽轉醒,我徑直打開了房門。
傾瀉的天光,如鎏金細刃破入。
照得滿室陰塵,俱化薄霧țű̂₇。
「溫寧?」
林舒瑜目光驚愕。
轉瞬睨向階下百官,又斂怒冷哼,神態怡然。
她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爲逃和親,膽敢做出這等禍亂宮闈、不知廉恥之事!
衆目睽睽下,我那重顏面的父皇,怕是半點舐犢憐愛也不會給我了。
她眼神嘲弄,譏諷我的天真。
檀口微張,在面色鐵青的父皇耳邊,火上澆油:
「陛下息怒,溫寧隨了梁姐姐,都是執拗脾氣,她能做出這種事,想來……還是放不下樑姐姐吧。」
巧舌如簧。
母后死,竟也成了錯。
傲然抬起下頜,她靜等着我這點機關算計,落得比母后下場還不如。
卻在我淺笑着,挪開身影,露出身後之人。
陡然臉色突變,方寸大亂。
「舒澤?」
端莊的鳳冠珠翠,霎時間,搖晃得叮噹亂響。
她失態衝上來,一把抓住林舒澤。
眼見他上身赤裸,脖頸後背全是揭發他獸行的指印和刮痕。
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了上去。
「廢物!」
脆響撼人。
卻難以分辨,到底是扇在誰的臉上。
黃粱一夢,再美的夢,也該醒了。
林舒瑜雙眼猩紅髮凸。
與我對上的一霎那,恨不能生吞活剝了我。
-6-
風光,榮耀。
林舒瑜一日盡喪。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而是百官交頭接耳的私語,和意味深長的目光。
「這林國舅也太膽大妄爲了,莫不是仰仗新皇后的威勢,誰都不放在眼裏了。」
「先前梁國舅把持朝政十餘年,尚且知道韜光養晦,他一個毛頭小子,如此猖狂,日積月累,怕不是要捅了天!」
父皇霜面沉威,拂袖而去。
大太監得了眼色,喚宮人來,將我和林舒澤帶下去,穿戴整齊。
又引到無人的乾元殿,閉了殿門。
顯然,是不想再將這樁醜事,公之於衆。
可林舒瑜執意硬闖。
大太監攔她,她又沒輕沒重地拍打殿門。
已是以下犯上,罪同謀逆。
可放在林舒瑜身上,又殊爲尋常。
龍椅包裹的陰影裏,父皇臉色略微沉暗。
摩挲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好一會兒。
幽幽嘆了口氣。
「讓她進來吧。」
破門而入,林舒瑜的眼刀,紮在我身上。
微妙上挑的嘴角,沒出聲。
卻已讓我知曉。
她看穿了我的伎倆,絕無可能讓我全身而退。
「今日之事,定然是溫寧膽大包天,故意設計勾引舒澤!三郎,你信我,舒澤從始至終都不知情,你可千萬不能被矇蔽啊!」
父皇行三。
三郎是林舒瑜獨有的愛稱。
以前聽到,父皇眉目皆是歡喜。
如今,除了臉色又沉暗幾分。
抬眸看向不跪不拜的林舒瑜,眼神也多了些許銳意。
「矇蔽?」父皇輕笑溢脣,「難道在你眼裏,朕……是個昏君?」
聽起來像打趣。
可不免讓心漏跳一拍。
林舒瑜囂張口吻軟了下去,勾起尷尬訕笑:
「三郎說的哪裏話,你是一國之君,自然是天下最英武之人。只是溫寧小小年紀奸猾狡詐……」
「奸猾狡詐?」
父皇截斷她的話。
手指敲在龍案上,望向我,目光審視:
「你說朕的女兒不知廉恥,勾引你的胞弟,這話可有憑據?」
聽話聽音。
「你」「我」二字,已見遠近親疏。
我緊咬下脣,垂首不語。
林舒瑜卻跋扈不減,理直氣壯:「憑據就是溫寧不想和親漠北!」
這算什麼憑據?
可靠着這般主觀臆斷,林舒瑜已然在宮中蠻橫了無數次。
在她心裏,這一次也不會有任何不一樣。
然而——
「放肆!」
父皇拍案厲喝。
毫無防備的林舒瑜,嚇了一跳。
懵怔間抬頭,撞上父皇戟指怒目:
「和親乃軍國大事,三省草擬還未傳至朕的面前,你一個后妃如何能論斷溫寧和親!」
-7-
林舒瑜自進宮,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父皇一月有大半宿在她宮裏。
就連帝后同寢的朔望之日,也成了她的專屬。
無功無德,一日七升。
恃寵而驕,張揚跋扈。
一個不高興,就能讓父皇的舊寵許美人,跪在御道上,三天三夜。
一個莫須有的冤枉,就能將自己不小心滑胎的髒水,潑到母后頭上。
父皇從來都是無條件地寵信她。
可母后臨終前卻說:
「我死以後,以她不服輸的心性,定然會擷取後位。
「她自以爲是贏了我,其實——
「自她戴上那頂鳳冠,她就再也不是陛下的硃砂痣林舒瑜,而是皇后林舒瑜了。」
宮裏人人以爲母后平庸無能。
連個無戶無門的寵妃都無法抗衡。
事實上,她從來就沒將林舒瑜視爲對手。
身形踉蹌,無法接受。
可林舒瑜想不明白,父皇爲何會發怒。
只一味地委屈控訴:
「那日,是你親口所言,溫寧受萬民供養,自當救萬民於水火!如今,你卻不認了?」
爲自證奪理,她不要命地找來那一紙黃卷。
可上面跟之前一樣。
除了白紙黑字,並沒有玉璽落印。
也就是說,這只是三省草擬的御詔,還未上呈父皇,便交到了林舒瑜手中。
放在從前,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左不過又是些攀炎附勢之徒,向她邀功賣好。
畢竟父皇先前已授意。
犧牲我一個沒人疼的公主,換來所有人的歡喜,那是再划算不過的事。
可包括林舒瑜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不再是寵妃,而是皇后。
這犯了父皇的大忌!
死死盯着那封黃卷。
父皇扣在龍案上的手指緊握成拳,陰沉不語。
林舒瑜張嘴還欲強辯什麼。
父皇龍袖一揮。
霹靂咣噹的墜落聲,將她的話音生生截斷。
整齊的奏摺,散落在地,一片狼藉。
就像冰冷的雨點,徹底澆冷了林舒瑜。
她一下愣住。
回過神,紅了眼眶:
「我明白了,梁若楠死了,你心疼了你後悔了是吧?溫寧是你和她唯一的孩子,所以你愛屋及烏,捨不得她了是吧?那你可有想過我,想過你我的孩子!」
不甘席捲,她笑容慘淡:
「十三年前,你曾許我三生不離,可爲了你前程霸業,我忍氣吞聲,拜她梁若楠爲尊,做了卑賤的妃妾。
「八年前,我被她梁若楠所害,沒能誕下那個孩子,這麼多年,喫藥唸佛,才又將他盼回來。可你居然爲了殺人兇手的女兒,置你我多年的情意於不顧!」
她幽怨看着父皇,緊咬牙關,要強屏住:
「也罷,既然你忘不了她,那我就把這皇后之位,還給她!」
她一抬手,拔下頭上數枝珠釵。
華美絕倫的鳳冠,頓時在她頭上搖搖欲墜。
幾縷長髮迎風垂落。
不肖只是說說而已。
父皇怒氣褪去,眉宇閃過不忍。
無奈閉了閉眼,終是跨下玉階,搶住她的手。
「朕何時說過要你還?」
林舒瑜還不罷休,父皇一瞪眼:
「難道你想抗旨!」
林舒瑜不再亂動,嬌嗔哭着捶打在父皇懷中。
父皇無奈長出一口氣,耐心哄起她。
「行了行了,都是皇后了,別讓孩子們看笑話。」
轉而凝視我,威嚴了口吻:
「溫寧,你跟朕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有半句虛言,朕絕不姑息!」
越過父皇維護的肩膀。
林舒瑜看向我的眼神,又是那般得逞快意。
她預備好奚落我的脣角。
靜候我如何用蒼白的解釋,動搖爲她是從的父皇。
可我還未張嘴。
身側,緊盯着那封黃卷的林舒澤已開口:
「陛下明鑑,今日之事,絕非公主之意。
「而是臣……垂涎公主已久,這才做下欺君罔上的狂悖之舉!」
-8-
林氏姐弟年少分別。
林舒瑜只當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工具。
可林舒澤在宮中摸爬滾打時,正值年少,無人可依。
自是對這個長姐頗爲信任。
一開始,他尚有幾分理智,喘息着還在問我:
「爲什麼這麼做?」
我如實向他道來和親之事。
他匪夷所思,卻不信:
「不可能,長姐答應過我,她絕不會置我於不顧。」
我冷笑着,將一口熱氣噴在他耳畔:
「那你我不妨打個賭。」
他渾身一顫,無法再拒絕我。
而事實證明,我贏了。
找到罪魁禍首,父皇怒火有了疏泄之處。
一腳踹倒了林舒澤跪立的身子,又革除了他禁衛統領一職。
「陛下息怒!」
林舒瑜驕傲神色褪成了狼狽。
護着林舒澤,給他使眼色:
「禁衛統領一職,豈能兒戲!長姐知道,你定然是被人誆騙了,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快說呀!」
林舒瑜惡狠狠瞪着我。
林舒澤卻我護到身後,冷漠朝她看去。
似乎看清了她的虛僞與自私。
咬牙拗動着下頜,不肯再吐露一個字。
「罷了!」
父皇煩躁揉了揉眉心。
「既已罰過,溫寧又是朕的長女,就加封舒澤昌平侯,擇日完婚吧。」
今日百官俱在。
父皇爲守住皇家顏面,爲我和林舒澤賜婚,是必行之舉。
林舒瑜恨碎了牙:「陛下!」
還想扭轉什麼。
被父皇寒冽的眼鋒和恩威並施的爵位勸退。
可那股不甘的怨氣,她怎麼也咽不下。
帶走林舒澤前,放下狠話:
「既然你鉚足了勁兒要進我林家的門,那好,本宮就讓你好好瞧瞧,我林家的主母,可是好當的!」
-9-
再回到三清殿,已入子夜。
往常雞狗不理的時辰。
堂前哭跪的宮人已排跪到了殿外。
往裏一走,不止多了白幡經文。
連總也不夠的紙錢也換成了元寶,壘了幾筐。
「公主看看哪還有不妥,只管吩咐,老奴立馬去置辦!」
章嬤嬤見了我,舔笑擁上來。
從頭到腳,皆是周全。
不僅因爲賜婚聖旨已曉諭六宮。
還有父皇破天荒將我留在乾元殿,敘話三更,還賞了御宴。
席上,我最愛的桃花釀,父皇慈眉善目,爲我斟滿。
可酒過三巡,他突然放下金箸。
「你心中可埋怨朕?」
袖下,金簪早已將手臂刺得千瘡百孔。
堪堪保持理智。
望着父皇的雙眼,我篤定應聲:「怨!」
父皇眼中一閃凌厲。
而我緊接着道:「可兒臣也怨母后!」
他眉峯狐疑一顫。
肉眼可見褪下一些警惕。
我咧開顫抖的嘴角,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兒臣怨父皇冷眼旁觀,對兒臣不管不顧,林母后也就罷了,她是長輩,兒臣忍讓便是,可爲什麼也要放任那些奴才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
「兒臣也怨母后爲什麼非要跟您過不去,那些大道理兒臣不懂,但也知道,她是后妃,是臣下,明明已經嫁給了您,爲什麼始終要戀着自己的孃家,置父皇與兒臣於不顧!
「如今,兒臣再也沒有家了,偌大的宮城,竟無處可依,兒臣不明白,既然父皇母后都不喜,那當初爲何要生下兒臣!」
說到最後,我極爲放肆,近乎咆哮。
可父皇非但沒有責怪,反而擁我入懷。
心疼的大手一下一下拍在我脊背。
向我作保:
「溫寧放心,待你嫁進林家,父皇,就是你的依靠。」
-10-
和親,我是去不了了。
可漠北還需一個交代。
父皇查實逾矩將草擬的聖諭奉給林舒瑜的門下侍郎。
一紙聖恩封了他的女兒爲公主,替我去漠北和親。
朝堂之上,那些宦海沉浮的老狐狸,不約體察了聖心,閉門收斂。
可這些道理,林舒瑜哪裏會懂。
在她眼中,父皇是她的夫君,而非君王。
除了愛,就只有不愛。
所以刻意挑了那位公主和親出城的日子,迎我入林家門,好蓋過我的風頭。
又耳提面命在林舒澤面前說盡了我的壞話。
讓我進門第一日,就喫足了下馬威。
「長姐說,你根本就不愛我,只是爲了逃避和親,才利用我的,對嗎?」
不比當日柔情暖意。
林舒澤臨窗背立,寧願盯着躍動的喜燭,也不願給予我一個正眼。
我輕聲笑應:「對,正是如此。」
他猛然回身。
終於肯看我,眼裏卻寫滿了痛苦和怨念:「爲什麼?」
「爲什麼你要說實話,爲什麼不騙騙我!」
他一揮長臂。
桌上還未禮成的合衾酒,清脆碎地。
燃上一夜纔有好意頭的喜燭也驟然熄滅,化爲一縷輕煙。
都在預示着這樁婚事,不會善終。
可我並不在意。
就像他怎麼想我,怎麼看我,我一點也不在意。
是以,我的洞房之夜,以林舒澤拂袖離開而告終。
他去了隔壁。
那裏安置着林舒瑜早在半個月前送來的兩個美貌宮婢。
他們動靜很大。
我望着天上冷月一直側耳聽着。
直到窗戶被勁風吹開半扇。
臉上寒涼刺骨。
我才驚覺,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伸手決然抹去。
我平息了片刻,繫上玄色披風,去到林家後門。
門外,舅舅已等待我多時。
賜婚沒兩日,他就被父皇開赦,出了大牢。
雖然丟了宰相之位,但一直渴望建功立業的表兄,突然被拔擢成禁軍參軍。
統帥缺位,這便是頂替了林舒澤的實差。
父皇制衡之意,不能再明顯。
可舅舅已不見意氣風發。
他在牢裏傷了腿,拄着柺杖,整個人都蒼老了不少。
「時間倉促,老臣來不及準備,還望公主別嫌棄。」
他還像我小時候那樣。
知道我不缺金銀,便親手雕了我和林舒澤的小像,顧盼相依。
是希望我能舉案齊眉,兒孫繞膝。
像尋常女子一樣過完簡單而幸福的一生。
不要像母后。
所託非人,下場悽慘。
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骨肉,屢次被人謀害,死在懷裏,卻只能抑鬱而終。
溫熱再度洶湧。
可我硬頂着,沒再讓眼淚落下。
掏出匕首,我對着那小像一劃而下。
兩隻粘連的小像,頓時分割相離。
舅舅驚愕:「公主這是……」
黎明破曉,耀出我眼底決絕。
三朝爲官,舅舅豈能不知。
但歷經此番,他已不敢奢望。
而我要做的,是重新喚醒他的奢望。
「母后絕不能白死!
「舅舅寶刀未老,不知可願東山再起,助我一臂之力!」
-11-
沒過三月,兩個婢女接連懷了身孕。
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中秋進宮那日,林舒瑜姿態做盡,硬要留我。
名爲慈愛,實則是爲了讓人變着法地奚落我。
「公主之前鬧了那麼大的陣仗,怎麼能讓兩個賤婢搶了先,我府中有幾個瘦馬,最會勾人手段,趕巧公主今日帶回去,用心學了準能拴牢國舅爺的心!」
「嗐,這懷孕生子,哪裏是會些狐媚手段就能成的,那得是積德積善,神佛庇佑。」
「可有幾人能像皇后娘娘這般有福氣,生下的皇子如此健碩,就譬如先皇后,接連兩個孩子都沒能成活,公主別是繼了她的晦氣……哈哈哈。」
未央宮已陳設大變。
唯ŧṻ⁾一不變的是那把鳳椅。
林舒瑜高坐其中,逗弄着懷裏皇子的長命鎖,稱心與她們鬨笑一團。
我神情淡漠,一一掃去,只輕輕回應兩個字:
「不夠。」
有人耳尖,連忙奉承:「娘娘聽到了嗎?公主說不夠呢。」
林舒瑜以爲我認輸屈服,想討她歡心。
掩脣譏笑,丟給我一塊令牌:
「既然覺得不夠,以後,就每十日進宮一次,聆聽本宮的教誨吧。」
我跪地謝拜。
樣子怯弱乖順極了。
所以她絲毫沒有覺察,每每離開未央宮,我並沒有直奔宮門。
而是轉頭去了乾元殿。
次次都有一壺桃花釀,擱在案頭。
「父皇知道你在林家的日子不好過,父皇既已說過要做你的依靠,絕不會食言,但……你得懂事。」
父皇垂眸轉起酒盞,不再多言。
我懂事地將林家有往來的朝臣都交代清楚。
又將未央宮中見到哪家哪戶的命婦細數一遍。
父皇滿意勾笑,重新舉起酒盞:
「不愧是朕的女兒,機敏、聰慧。」
「那不知父皇可賞給兒臣一個穩婆?」
這日,我大膽開口邀賞。
父皇磕下酒杯:「哦?」
我毫不遮掩道來自己的盤算:
「女人生孩子,如過鬼門關,駙馬既不忍我辛勞,那我何不順水推舟,白得兩個無母的可憐孩子。」
父皇抬眸看我的眼神陡然驚詫。
卻又隱隱帶着某種瘋狂。
爽朗大笑一陣後,他大方一揮手:「朕準了,隨你挑!」
於是離宮前,我去了趟冷宮。
接出Ṱūₙ一個穩婆打扮的女子,隨我上了馬車。
-12-
過了一年。
林舒瑜又大了肚子,風頭更勝。
只一場平平無奇的賞花宴,就能讓未央宮擠得滿滿當當。
宗親貴婦,朝臣命婦,邊將新婦,應有盡有。
讓我再也應不了「不夠」二字。
因爲不僅人夠了。
能撼動朝堂的資格,也夠了。
可林舒瑜還是那一套。
緊盯着我在林家後院裏那些污糟事。
想方設法,一雪當日我進門之恥ṭũ̂¹。
那日,我正要爲兩個新得的孩兒抓周。
林舒瑜突然乘着鳳鸞,帶着烏泱泱的一夥人,駕臨林府。
護甲微微一勾。
一羣手腳麻利的嬤嬤,瞬間,包圍了我的主院。
我便知曉,她終於忍不住,要對我動手了。
「怎麼,皇后娘娘駕到,公主要拒之門外?」
爲首的又是章嬤嬤。
她許久未曾刁難我,重拾起來,卻不費吹灰之力。
見我冷硬不識趣。
直接上手,用布條將我捆了個結結實實,推倒在林舒瑜腳下。
恰巧林舒澤也在府中。
即便已貌合神離,可他還是攔了一攔,皺眉一問:
「不知溫寧犯了什麼錯,勞長姐如此大動干戈?」
「什麼錯?」林舒瑜冷哼譏笑,「自然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章嬤嬤帶人鑽進我院中。
半盞茶的功夫,又捆了一人丟在了林舒澤面前。
「這是……穩婆?」
林家接連得子,全賴這穩婆接生。
林舒澤自然認得。
只是還不明白,這是何意。
「我的傻弟弟,你難道還沒看清她的真面目嗎?」
林舒瑜尖銳的護甲,掐住我下頜:
「心狠手辣,逆膽包天,在本宮和你的眼皮子底下,也敢草菅人命,濫殺無辜!」
「什麼!」
林舒澤驚愕。
猛然想起他喜得兩個麟兒,但產子的兩個婢女雙雙殞命。
一個,生完就嚥了氣;另一個,撐了不足三天。
「長姐的意思……芙兒和蓉兒……是溫寧!」
林舒澤盯住我。
凸起的眼珠子,難以置信。
林舒瑜舌燦蓮花:
「芙兒和蓉兒是本宮着意挑選的延綿我林家子嗣之人,身體康健,從無病痛。
「就算女人生子不易,可若非有人蓄意謀害,又怎會兩人一同殞命!」
「可憐了這兩個孩子……」
章嬤嬤極有眼色抱來兩個孩子,林舒瑜憐惜地一一愛撫。
「剛一出生就死了親孃,還要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人矇騙,連累他們,認賊作母!」
林舒澤身子一震,雙目充血。
見我面色冷白,自始至終都沒有要辯駁的意思。
他猛踢了那穩婆幾腳。
「你個賤奴,還不從實招來!」
穩婆打滾連喊饒命。
很快,吐露是得我授意,纔在兩個婢女的催產藥裏做了手腳。
又按照她的提示,在她房中搜刮出沒用完的草藥和我賞賜的金銀。
「我原以爲你只是沒心肝,沒想到,你還這麼惡毒!」
林舒澤青筋暴起。
一拳碎了桌角。
又用掌風,割了袍擺。
「你我今日夫妻情斷,往後,再無恩義!」
拳頭嘀嗒着血注,冷然離去。
林舒瑜滿意銜脣勾笑:
「公主可是金枝玉葉,大理寺那種地方,怕是委屈。
「來人,將公主帶回宮中,送入慎刑司,本宮,要親自審理。」
-13-
慎刑司一貫是處置宮人的。
林舒瑜卻對我用了刑。
本朝沒有駙馬休公主的先例。
可有了林舒澤那句話。
她自認我再無可倚仗,空有公主之名。
「你現在這副樣子,纔是真的乖巧順眼。」
她忿恨地又抽我兩鞭。
尤其一道鞭子上飛。
將我生的跟母后有五分相像的臉,抽的血肉模糊。
她興奮得呼吸急促。
終於出了遲來的惡氣。
「你母后死得太輕易了,輕易到本宮都覺得無趣。
「本宮知道,你一直都沒放下她,那就替她好好嚐嚐本宮的鞭子吧!」
甩手又要衝着我的臉,用盡蠻力。
「娘娘且慢!」
大太監自暗巷快步現身。
不與林舒瑜作任何解釋,蘭花一指。
帶來的禁軍已將她控制住。
「放肆,你們這羣狗東西,本宮是皇后!」
林舒瑜扭動着,尖聲厲叫。
大太監諷笑一哼,拂塵一掃。
「娘娘是皇后不錯,可您別忘了,您這皇后,那可是陛下給的尊榮!」
我被帶到乾元殿時,滿身傷痕,嘴脣灰白,已是奄奄一息。
聽見有人叫我。
ţũ⁾我顫巍巍睜開眼。
只見父皇眉峯一擰。
轉頭怒髮衝冠,大喝林舒瑜膽大妄爲,罪無可恕!
「我有罪?你竟然說我有罪?」
她被禁軍拉扯得髮絲凌亂。
卻也顧不上了。
自嘲笑着紅了眼眶。
吸住一口氣,又狠狠咬道:
「溫寧爲了固寵,穩住主母之位,殘害妾婢,奪人子嗣!
「三郎你之前總說我胡鬧,可這次人證物證俱在,她溫寧纔是膽大包天,罪大惡極!」
她自信這次父皇有心偏袒,也絕不會讓我脫逃。
就喊人將那些證據送了上來。
可那穩婆一進殿門,便漏了馬腳。
先是差點被門檻絆倒,恍然得見天顏,又嚇得屁滾尿流。
林舒瑜催促下,所謂的證詞,也說得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
父皇鷹眼銳利。
細細打量了那穩婆,臉色逐漸陰沉。
避而不談我的罪名,吩咐大太監:
「立刻給朕去查,看看到底是哪宮教養出的奴才,膽敢背主,攪弄口舌!」
林舒瑜一下面露緊張。
卻絞盡腦汁也不明白,父皇爲何要在宮中細查這穩婆的身份。
很快,大太監查實,這穩婆並非宮裏的人。
又幾板子下去。
那穩婆招供,她只是一個在京中走街串巷的巫婆。
懂些粗淺婦人下症,專門給高宅後院處理腌臢事。
此番,正是被那些命婦們推薦,來幫林舒瑜行誣陷,解決「喪門星」的。
「老奴所言句句屬實,陛下若不信……」
那穩婆嚇怕了。
眼神一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自袖中抓出一柄金簪。
「這是當日皇后娘娘從頭上摘下來賞我的!饒命啊陛下,饒命啊!」
-14-
這下倒真成了人證物證俱在。
可林舒瑜並不認。
「放肆!本宮堂堂皇后,豈容你胡言亂語!」
她踹打起穩婆。
披頭散髮,樣子粗鄙,哪還有半點身爲皇后該有的端莊樣子。
父皇忍不住咆哮:
「夠了!」
林舒瑜停了下來。
幽幽轉頭看向父皇,淚已成河。
「陸元昭,你不信我。
「我與你相知相許,爲你生兒育女,你居然不信我!」
是啊,她想不明白。
從前她便是指鹿爲馬,信口雌黃,父皇也不會質疑她半個字。
怎的佈下了這樣天衣無縫之計,父皇依舊不信她。
她倔強地挺起漸隆的孕肚。
是想讓父皇疼惜。
可在父皇眼中,鳳冠之下的她,早已容貌扭曲。
那不斷膨脹的肚子,也不再只是一個孩子。
扣在龍案邊緣的指節泛了白。
父皇盯在她腰腹許久,遲遲未下決斷。
「父皇,兒臣有罪,辜負了聖恩。」
我艱難撐着身子跪好,叩頭三拜。
然後虛弱道出此前我從宮中接走的穩婆,在替我去青山寺祈福時,驚了馬車墜崖的事。
「當初,父皇愛重林家,才專門賜下穩婆囑咐兒臣,務必要看顧好林家子嗣。可兒臣無能,弄丟了人,怕父皇責怪,便又找了一個,只想着不負聖眷,子嗣能平安降世就好。
「可如今才反應過來,這驚馬墜崖恐怕不是意外,還請父皇徹查!」
我意有所指看向林舒瑜。
她腳下踉蹌,瞬間,臉色慘白。
終於知道是哪裏出了錯。
她費盡心機掉包的穩婆,從一開始,就是父皇賜給我的。
只不過被我順水推舟。
她想螳螂捕蟬,我便黃雀在後!
眼看已無回天之力。
突然,林舒瑜一陣痛呼,護住肚子癱倒在地。
「陛下,救我!」
她試圖用肚子裏的孩子做保命符。
果真,父皇亂了神色。
立刻宣召太醫爲她診治。
只可惜,今日院正副院正得了時症,告病在家。
來的又是那位最末流的小太醫。
他搞不清楚狀況。
確診無誤後,急着邀功,恭賀起父皇:
「娘娘福澤深厚,龍胎安然無恙,且娘娘左右寸脈洪大有力,多半又是皇子啊!」
林舒瑜享受逃脫的僥倖不過片刻,父皇已冷冷收回關切。
肉眼可見的青筋在他額間跳動。
拂袖離開前,留下御旨:
「既然皇后身體不適,臨盆前就在未央宮裏靜臥養胎吧。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15-
我再醒來已是三日後。
當初我跪下也沒能請來的太醫,如今密密麻麻跪了一殿。
確保我身子無虞後,父皇又親手餵我喫了藥。
「溫寧受苦了。」
我淚盈眼眶,感動得直搖頭。
他欣慰拍拍我,遣了所有人出去,只留下了表兄。
那日禁軍本是他當值,領兵去慎刑司時,理當他爲首。
可他卻沒有出現。
「朕決定罰他,於公,他擅離職守;於私,你們是表兄妹。他若早到一步,你也不會受這般苦楚。」
表兄神色一驚,惶然跪下。
我心頭一凜。
抿口拒絕了父皇又遞來的湯匙。
起身跪在牀上,朝他一拜:
「可兒臣以爲,表兄不僅不該受罰,反而該賞!」
湯匙墜於藥碗,響聲清脆。
父皇略作沉吟,看向我:「哦?」
「我和表兄雖沾親帶故,但父皇也說了,那是於私。
「父皇既將護城的差事交給他,那便是相信,他不會因私廢公。
「表兄今日定然不是有意而爲,該是一時被什麼事絆住了腳。」
我放眼朝表兄看去。
他立馬將頭埋得又低又沉:
「北邊玄武門有異,臣前去查探才未來得及營救公主,請陛下降罪!」
「這便是了。」我粲然笑起來。
「兒臣再有危險,也比不上父皇於江山社稷之重。如此恪盡職守,怎能不賞?」
對上我純粹的雙眼,父皇陡然放聲大笑。
笑罷,依着我的建議,賞賜了表兄,讓他退下。
「那溫寧再跟父皇說說,穩婆……究竟是怎麼回事?」
父皇不再看我。
舀動湯匙,一下下吹開已無溫度的漣漪。
我瞳孔一震。
重新跪好,又是一拜。
有此一問,怕是父皇已然查到之前我從宮中接走的,不是尋常的穩婆,而是冷宮的棄妃——
許美人。
她曾是母后最貼心的侍婢。
可爲了羞辱母后,大婚之夜,父皇強要了她,又將她捧爲寵妃。
直到父皇羽翼漸豐,接林舒瑜進了宮。
她成了頭號祭品。
爲兩人的忠貞之愛,獻了祭。
「溫寧能有今日,得幸於父皇垂憐。可宮城牆高苑大,溫寧有心替父皇解憂,卻無可信之人!
「許娘娘看着兒臣長大,又懂醫,是兒臣僅能託付的人,只可惜,百密一疏,還是被人鑽了空子。」
我沒抬頭。
可湯匙碰碗聲,停了。
瑟瑟發抖,我怯懦地將身子又往後縮了縮。
「這孩子,又沒怪你,怕什麼。」
過了很久,一雙涼薄的大手,終於將我攙起。
而大太監得了眼神,將早已「墜崖而亡」的許美人領了上來。
我定睛一看,面露驚愕。
大太監打趣笑道:
「這許美人日日燒香拜佛,在冷宮潛心悔過多年,這次啊,該是佛祖顯靈了,人從那麼高的地方墜下來,嘿,居然沒死。」
-16-
的確。
我去冷宮給許美人報喪那日,她的確在禮佛。
聽聞母后薨逝,她手下的木魚聲,戛然而止。
「頌了這麼多年的經,到頭來……還是無用。」
她唸經,不爲悔過。
只爲母后,延年安康。
當年,林舒瑜對她下了死手。
是母后不忍,用三個月的禁足,保了她一命。
將她關進冷宮前,母后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活着,一定要活着!」
她哀痛閉眼,兩行清淚墜落。
當下沒了生念,意欲追隨母后而去。
「那母后在九泉之下,怕是真難瞑目了。」
我平靜道出這話,讓她回了魂。
又不加遮掩,全然道來謀劃與行動。
當下,她的眼睛同舅舅一樣,恢復神采,閃了黠光。
「奴婢願爲公主效犬馬之勞!」
她泣聲向我跪下。
如同當日冷宮大門閉合,她跪下衝母后作保,絕不自輕自賤。
而我亦如母后。
伸出手,將她原本下墜的身子,穩穩托起。
許美人本就懂醫。
「墜崖」後的日子,她躲在舅舅在青山寺旁安置的一處農宅。
以養傷之名,將自己枯草一般的容貌,滋養得如少女般重新盎然。
父皇本是抱着打探的心思,召她盤問了幾次。
可終是沒能抵住誘惑。
一次貪歡,淺嘗輒止。
後來偶爾興起,不時小趣。
再後來,就成了日日索求,夜夜笙歌。
只是掩耳盜鈴式地捂着,遲遲不給她名分。
所以被禁足的林舒瑜很安分。
以爲在這宮中,她永遠會獨一無二。
直到她快要臨盆那幾日。
我將消息傳進了未央宮。
「陸元昭,你就是你的永不離心?這就是你的生死不棄!」
林舒瑜破了宮門,直闖乾元殿。
在父皇意亂情迷之時,撕開了龍帷。
「皇后,你瘋了嗎!」
父皇前所未有地暴怒。
看清被父皇擋在身後的當真是許美人。
林舒瑜目光絕冷,居然抽出了牆上的御劍,直指父皇。
「瘋了?沒錯,我是瘋了!
「瘋到會相信你的甜言蜜語,瘋到會不顧一切爲你犧牲!
「我……」
林舒瑜又一次暈倒,試圖逃過父皇的責罰。
可這次,她眼神不受控制地渙散,雙腿間淌了血。
深受兩日兩夜的折磨,好不容易產下龍胎。
結果,跟母后夭折的第一個男孩一樣。
那孩子還沒睜眼看一看她的母親。
便絕情嚥了氣。
-17-
林舒瑜悲痛欲絕。
父皇不再追究她的違逆之舉。
主動解了她的禁足,又來看了她好幾次。
可次次都是熱臉貼她的冷屁股。
時間久了,父皇耗幹了耐心:
「既然你不願見朕,朕就不再來了。」
但沒有降罪,也沒有廢了她。
許美人,哦不,已經是許昭儀了。
她喝着充斥異香的湯藥,把這事看得很透:
「先前,陛下是因爲被林舒瑜拿劍指着,一時激憤,纔給我名分。
「如今,明知我背後站着的是公主……他是怕有朝一日,梁家捲土重來呢。」
是啊,如今的父皇。
是既怕梁家重新坐大,又需要梁家來牽制林舒瑜。
就像當初他用林舒瑜牽制母后一樣。
「那咱們就再激上一激。」
我閒定落了手中茶盞。
起筆「驚蟄」二字,命人傳給了舅舅。
沒兩日,他在朝中安插的樁子,齊齊破土而出。
聯名上書父皇,早立太子,以定國本。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
可祖宗規矩,我朝向來以嫡子爲先。
「放肆!你們……你們是不是認爲朕老了!」
不是朝臣這麼認爲,而是父皇真的老了。
氣湧噴出一口血倒在了龍椅上。
倒是沒什麼大礙。
不過一日,精神抖擻,將林舒瑜膝下唯一的皇子送出京城,到偏遠的儋州就藩。
雖然那孩子還不到三歲。
可能有什麼辦法?
至尊龍座旁,豈容他人酣睡。
這皇宮裏的天,終於,又要變了。
陰沉悶雷滾滾。
我手執聖詔從乾元殿出來時,正撞上林舒澤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聽說將那孩子送走,林舒瑜僅剩的半條命,也快沒了。
朝中已無人再敢爲他林家出頭。
只有他,苦苦跪在這,求父皇收回成命。
大雨傾盆而下。
不斷線的水注讓視線變得模糊,卻絲毫沒沖刷掉他眼中怨忿。
我撐着傘,欲繞開直去。
「溫寧!」
行至身側,他突然乾住我手腕。
「是,長姐是逼死了你母后,可她已落得這般下場,你又爲何要咄咄不休!
「枉我曾經那樣愛重你,可你呢!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激怒之下,他將我手中傘打掉。
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
是冷了些。
卻也讓我更加清醒。
「你若真的愛重我,當初母后死前帶我求在啓辰宮外,你明明也在場,爲何不請你的長姐高抬貴手?
「你若真的愛重我,母后仙去,無人憑弔,宮人奴役皆能折辱於我,你明明能拉我一把,又爲何杳無蹤影?
「你若真的愛重我,你長姐屢次羞辱我,幾句話就將我定罪,你又爲何次次裝傻充愣,置身事外?
「所以收起你的愛重吧林舒澤,本宮,不屑要了!」
我將手中聖詔塞給他。
落印的御筆寫得清清楚楚。
「……駙馬失德不恭,朕允公主休棄。」
-18-
父皇病癒後,終於得知了真相。
「你的意思,朕每日的藥是用昭儀的血做的藥引?」
太醫連連應和。
父皇輕撫着許昭儀滿是割痕的手腕,心疼不已:
「你這般不知愛惜自己,往後,還如何爲朕誕育龍嗣。」
許昭儀本是欣然,聽見這話,神色一黯。
沉鬱半晌,苦澀道來:
「當年落了那個孩子,臣妾……就再也不能當母親了。」
好一會兒,父皇纔想起當年林舒瑜將她罰跪,硬生生磋磨掉她腹中五個月大龍胎的事。
用眼神詢問太醫,應答如是。
父皇哀嘆惋惜不止。
可眼底殘存的猜忌,頃刻,煙消雲散。
畢竟,沒有皇子的后妃再得寵,又能掀起什麼大浪。
當下晉封許昭儀爲貴妃,又大方給予六宮之權。
只是鳳印還在未央宮,總要去給個說法。
何況,早前有宮人才來稟報。
林舒瑜病重了。
時日無多,只求再見父皇一面。
「既是如此,那朕去瞧瞧她吧。」
畢竟是年少時的硃砂痣,父皇終究沒能狠下心腸。
可母后沒得到的東西,她又如何能心滿意足。
我遞給許貴妃一個眼神。
她扶額踉蹌欲暈厥。
父皇僅剩的舊情被拉扯。
我看準時機,向他請命:
「許娘娘怕是離不開父皇,兒臣願替父皇分憂!」
這一次踏進未央宮,我突然感覺那裏陌生的氣息,正在逐漸消散。
這股濃郁的血腥味,回來了。
那纔是母后的味道。
大約聽見了腳步聲。
我走到裏間時,林舒瑜的半截身子已着急跌下了榻。
可看清來人是我。
再想有尊嚴地縮回去,已經晚了。
越是努力,越是狼狽。
到最後,整個人就像砧板上的一塊肉,攤在我腳下。
「是你!這一切都是你!
「早知今日,本宮就不該心慈手軟,梁若楠死的時候,就該一併了結你!」
林舒瑜還是一如既往地惱恨母后,惱恨我。
彷彿只有靠着這股恨意,才能撐下去強弩之末的軀殼。
那我要做的,是將她這僅剩的恨意也生生折斷。
「這是……給我!」
我掏出她皇兒的長命鎖,吊在她眼前。
她猛然像魚兒一樣躍起,又狠狠墜下去。
用最惡毒的字眼,怨咒我連三歲孩子都不放過。
聽得我直髮笑。
「當初,我的兩個弟弟,也不過齒幼,那你可有想過放過他們?」
林舒瑜哭喊得聲嘶力竭。
無外乎還是母后搶了她的位置,是母后罪有應得。
我笑容更善:「你太高看自己了林舒瑜,母后有沒有罪,從來輪不到你來置喙。
「就像這長命鎖,你以爲是我對你兒子下手,其實啊,我什麼都做。
「這是父皇命人摘下,又賞給我的。」
她猛然定住,不吵鬧了。
凸起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那長命鎖。
似乎咂摸出些滋味,瘋魔一般狠搖頭:
「不可能……三郎他……他只是生我的氣了,不可能對我如此絕情!
「這長命鎖是先皇賜給他的,是他當日與我定情之物!
「我生下皇兒時,他說過的,希望讓這長命鎖保佑皇兒長命百歲,承繼大統,他怎麼可能又賞給你?
「一定是你做了什麼,一定是你!」
林舒瑜拼了命想扒扯我。
可如今,她除了虛弱的喘息,傷不了我分毫。
模樣可憐得讓人心軟。
讓我忍不住,告訴了她真相。
「皇爺爺當年是賞了Ṫũ⁽父皇一個長命鎖,可惜,早就被我幼時頑劣,給弄丟了。」
沒錯。
父皇沒有得到皇位前,也曾與母后舉案齊眉,也曾視我爲掌上明珠。
林舒瑜自以爲的獨一無二,她從未真正擁有過。
「父皇對你,就如同這長命鎖,從一開始,便都是假的。」
「不……不可能……」
她眼中的恨意鬆動了。
殘敗的身體如痙Ṭū́ₐ攣,哆嗦起來。
可還在否認。
也是人之常情。
她這朵被父皇刻意嬌養的芙蓉花,蓋在罩子裏一輩子。
自然以爲這世上風是甜的,雨是暖的。
我想,是時候,該敲碎了罩子,讓她好好看一看,真正的天光是什麼樣子了。
我不再多言。
留下兩樣東西,轉身而去。
一冊父皇暗中命太醫院損毀的醫案,和一份出自父皇意欲封口之人的證詞。
上面清楚記載了她那個沒能成活的孩子,究竟因何而亡。
果不其然。
走出沒多遠。
一聲極爲淒厲的嘶喊,穿透了宮牆。
我聞之腳下一頓,不禁回頭。
未央宮的宮門外。
從前母后慈愛喚我回去用膳的幻影,變成了母后殷殷望我,卻招手送我遠行。
似在提醒我,這只是個開始。
巷道盡頭的乾元殿。
纔是我的歸屬,我的命。
-19-
林舒瑜死了半個月,父皇方知。
那一瞬間,他彷彿窺破了什麼。
一把打掉了我手中的藥碗,命我跪下。
「朕沒老,也沒病!」
人就是這樣。
越在意什麼,越要否認什麼。
他已三不五時陷入昏厥,臉色不正常的灰白枯黃。
即便此刻用盡全身氣力,發狠瞪着我,目光也依舊無神渙散。
他再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父皇了。
可我沒像往常一樣規勸。
只叫宮人把碎渣收拾走,便聽話跪在地上。
他還是不滿。
「什麼時候,乾元殿也要聽你的吩咐了!」
他怒極咳嗽,喘不上氣。
斷斷續續也要下令,要將所有當值的宮人處決。
宮人們驚惶的求饒聲此起彼伏。
一下顯得這座聽話的乾元殿,不那麼聽話了。
我幽幽站起。
在父皇震愕的眼神中,輕聲道:「父皇在說笑呢,你們都下去吧。」
那些落荒而逃的背影,像是抽走了父皇爲數不多的精氣神。
一口膿痰卡在嗓子眼。
他臉色憋得脹紅。
似乎還想說什麼,可只有拉風箱似的抽呼聲。
「何必動氣呢,父皇。」
我端起小几上多備的藥,用心吹涼,重新喂到他跟前。
「您真的病了,這些良藥是兒臣好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的,滴滴都是兒臣的孝心啊。」
他警惕覷着,又想揮落。
我敏捷躲開。
知道他是懷疑這藥,便如實講明:
「父皇冤枉兒臣了,這藥,真是治病的,沒毒。眼下,就剩這麼多了。」
他還是不信。
挪起身子奪去,砸下。
又連同小几上的藥罐一併摔碎,才罷休。
我直直看着他,溢出冷笑:
「這麼多年,父皇當真一點沒變。」
始終如一的心狠手辣,不予人留半絲餘地。
恐怕從未沒想過,有朝一日,也會將自己被逼上絕路。
不再理會那些藥,我託着所有皇子的名牌,端到他面前。
他已平靜不少,放下警惕:
「你這又是做什麼?」
「父皇挑一個,」我理所當然努努嘴。
「林舒瑜的死胎只熬出那麼些藥,您若想續命,還得再找一個皇弟當藥引啊。」
-20-
托盤也被父皇掀翻。
摳着喉嚨,不停作嘔。
可我不明白。
他啖食自己的骨肉血親,早已成性。
怎的如今,又覺得噁心,咽不下去了。
「你果然一直在騙朕!」
他抓着牀邊的龍頭想撐坐起。
可已經過了用藥的時辰。
他每次和許貴妃歡好感染的情毒,要壓不住了。
只能癱軟着往下滑。
就剩一雙眼睛凌遲着我:
「你從沒怨恨過你母后,你怨恨的是舒瑜,是朕!」
「舒瑜」二字,讓我猛地一恍惚。
太久太久,我沒從他嘴裏聽到這個名字了。
人活着時,他只喊她皇后。
人死了,倒想起來了。
「兒臣爲何要恨林舒瑜?」
我真摯看着他,無辜搖頭:
「她只是一個被人把玩的可憐蟲罷了,不過還好,她死之前認清了自己有多傻,黃泉路上,不至於做個糊塗鬼。
「至於你,我的父皇……」
我長嘆一口氣:「兒臣不否認,在你藉由林舒瑜的雙手害死我兩個胞弟時,在你以莫須有的罪名將舅舅問罪時,在你明明可以讓母后瞑目,卻非要折磨她時,兒臣……的確是恨的!」
他瞳孔驟縮。
審視我的目光,懸然凝滯:「你怎會……」
「父皇是想問,兒臣怎會知道這些?」
我笑意更善,無有不答:
「不光這些,兒臣還知道母后死得那樣倉促,不是天命,是你給母后下了毒。」
母后是這世上最瞭解父皇的人。
明知被送來的藥有毒,卻當着我的面,一滴不剩灌了下去。
母后說,只有她死了,父皇才能放過我, 放過樑家。
也只有她死了, 埋藏的火種,終有一日, 能再度燎原。
父皇越聽越激動。
整個人都不受控制戰慄起來,眼睛睜得極大:
「不……不可能, 梁家不可能東山再起了, 許氏不能生, 你們梁家沒有皇子!」
又想起什麼, 扒着龍牀,探頭垂看散落一地的名牌。
似乎是想洞察,我們到底選中了哪個皇子,待他西去, 好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掏出那枚長命鎖,系在了自己脖頸上。
叮鈴搖晃的脆響, 令父皇抬頭一頓愕。
「父皇不是問兒臣還恨不恨您。」
我真心笑開,淡然搖頭。
「已經不恨了。
「因爲您最在乎的龍椅, 馬上,就是我的了。」
-21-
我登基前夜。
表兄帶着禁軍守在玄武門, 擊退了一波又一波的亂臣賊子。
他們打着正朝綱的旗號,都不相信父皇會將皇位傳給我一個公主。
哪裏知道。
城牆之上, 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的弩機和火彈,正是父皇此前下令爲我而設。
因爲父皇從未真的信過我。
所以保留了表兄禁軍統領一職,卻命他在此加固城牆。
若地下有知,應該會欣慰。
他的多疑和猜忌,又一次,成全了我。
「陛下, 時辰到了。」
舅舅和表兄裏應外合, 消滅了所有逆犯。
趕着日出,捧來玉璽,請我登基。
許貴妃將我從母后的靈前扶起, 爲我鬢髮。
窗外微雨綿綿。
她看出我不快,安慰我:
「怕是娘娘激動, 也替陛下高興呢。」
母后……還會高興嗎?
自嫁給父皇那日起,她似乎就喪失了這項本能。
整日戰戰兢兢, 窮盡心力。
但多半, 是能安息了。
無愧她的犧牲和籌劃。
我終於長出騰飛的雙翅和捕食的利爪,護住自己, 護住我所愛之人。
只可惜,有些人, 有些事, 終究無法挽回。
譬如許貴妃灌滿媚毒的身體,舅舅跛掉的那條腿, 還有表兄舍下的那個她。
爲了活下去, 爲了贏。
每個人都印證了母后的那句「登極路, 步步皆荊棘,寸寸染肝腸」。
靈前,又爆了個燭花。
彷彿是母后爲我鼓舞。
我生而爲山,何拘爲一朵花?
我生而有翼,何願一生匍匐?
所以我不再遲疑。
理正九旒冕冠, 手捧天授玉璽。
在一聲聲「吾皇萬歲」的簇擁下,正式啓程。
以不畏難迎萬難。
俯瞰山巔,展翅翱於天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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