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權傾朝野的大奸臣。
他支持起義的新帝上位,作爲交換,新帝許我太子妃之位。
東宮裏只有一位陸良娣,曾是太子民間髮妻。
新婚當夜,她藉口腹痛叫走了太子。
我一個人害怕,半夜抱着枕頭爬牀睡在了他倆中間。
陸良娣氣得破口大罵,看見我硬生生卡了殼,無語凝噎。
「也沒人告訴我,太子妃才十歲啊……」
-1-
就連太子都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我抱着枕頭不敢動,瑟縮着往被子裏鑽。
「天殺的,這麼小一個孩子就送進東宮裏來受罪,魏老賊真不是個東西!」
陸良娣罵罵咧咧,嚇得我更不敢動了,因爲她口中的魏老賊正是我爹。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爭寵的對象竟然是這麼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氣的叉着腰吭哧吭哧喘氣。
太子和陸良娣大眼瞪小眼,兩人在我牀邊盯着我,看得我發毛。
於是我睡着了。
第二日醒來,我發現我回到了芳菲苑。
「太子呢?還有陸良娣。」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打小看着我長大的青宵姐姐一臉怪異,她伺候我穿衣洗漱,這才告訴我。
「太子殿下出去了,昨夜是陸良娣抱您回來的。」
我卡了殼,腦子裏亂作一團,想不明白。
爹說,在太子還不是太子的時候,陸良娣就已經是他的青梅竹馬了,她不是應該恨我的嗎?
青宵也搞不懂這鬧的是哪一齣。
她小心翼翼叮囑我,在這東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想搶太子,陸良娣肯定是藉機讓我放鬆警惕。
我懵懵懂懂點頭。
新婚第二日,太子要攜太子妃面見帝后。
我以爲太子不會來了,但他還是在我出門前趕了回來。
不過是帶着陸良娣一起。
在紫宸殿外等待太監請示時,我藏在太子的影子底下,悄悄地打量陸良娣。
昨夜太黑看不清,現下一覽無餘。
她長得和京城裏的貴女們一點也不一樣,皮膚有些粗糙,臉頰上有兩抹淡淡的紅,應當是常年在地裏曬出來的。
沒有時興的弱柳扶風之姿,看起來一拳能打死三個我。
「看什麼?」
她瞪我一眼。
我退後一步差點把自己絆倒,太子眼疾手快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撈回來,無奈。
「她又不會喫人,別怕。」
會不會喫人我不知道,總之我知道,陸良娣是個頂頂健康的姑娘。
太子是個人。
紫宸殿雕樑盤龍,處處彰顯着皇家的莊重威儀,我低着頭走在太子身邊,有點心驚膽戰。
新帝多看了我兩眼,沉聲道:「你就是太尉的女兒,抬頭,讓朕看看。」
我視死如歸。
他好像笑了一聲,等我懷疑地睜眼去看,皇上又是一副沉穩的樣子。
剛剛笑我的是鬼嗎?
皇后娘娘頗有些富態,她膽大包天地瞪了皇上一眼,衝我笑起來。
「是個好姑娘,就是太瘦弱了。往後在東宮裏好好喫飯,沒幾年就能和陸良娣一樣高了。「
陸良娣很不服氣。
午膳是在皇宮裏用的,我從來不知,尋常人家的一頓午飯原來和我們有這麼多不一樣。
皇上和皇后總是拌嘴,這位一路從鄉野間殺進京城推翻暴政的起義軍首領私底下嘴很碎,會被皇后娘娘揪耳朵。
陸良娣不愛喫的菜就丟在太子碗裏,他輕車熟路地全部喫掉。
我捏着筷子,目瞪口呆。
「我們和你們這些京城裏的貴人可不一樣,喫飯哪裏有人伺候。」
陸良娣冷不丁開了口。
她語氣不太好,我想了想,很誠實地回答她。
「以後就有了,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像沒想到我是這個回答,陸良娣翻了個白眼。
她似乎很不待見我。
這天以後,我在東宮很少見到陸良娣。
太子倒是偶爾會來看看我,不過每次來都自己拎飯菜過來,說是他喫不慣我院裏小廚房的菜。
他總和陸良娣在一起,我總能聽伺候的人說,他們常常出去踏青、一起搭鞦韆、下廚。
在東宮裏,我過得倒是比在家裏舒服。
喫飽了睡,睡飽了喫,反而青宵急得不行。
「太子妃,再這樣下去,您遲早要失去太子的寵愛,在這高牆裏,沒有寵愛的女人就是……」
我拍掉手上的點心屑,頭都大了。
不過我有個問題。
「青宵姐姐,你覺不覺得,太子更像我爹一點?」
青宵兩眼一翻,差點就這麼背過氣去。
新帝伊始,朝堂並不穩固。
太子也常常忙的腳不沾地,對朝堂上的政務還不熟悉。
總是做錯事,然後被陪他爹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大臣們毫不客氣地罵個狗血淋頭,然後淚汪汪地找陸良娣哭。
除了無聊一點,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直到我爹來的那天。
-2-
我爹魏懷楚身高八尺,威風凜凜,就是不愛笑,看起來很兇。
我很怕他。
「太子對你怎麼樣?那位陸良娣沒爲難你吧?」
我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裏去,小聲回答他的問題。
「對我很好,沒有。」
魏懷楚看了我兩眼,煩躁地冷哼一聲,警告我。
「你現在是太子妃,擔負着我們全家的榮耀,陸良娣雖然是太子髮妻,但畢竟只是個鄉野村婦,上不得檯面。」
「她絕不能在你之前誕下皇長孫,這個東西你拿着,要是她懷孕了,孩子不能留。」
那隻大手上放着一包藥,朝我遞過來。
我聽懂了他的話,只覺全身上下忽然像是泡在了冰水裏,冷得我打了個寒顫。
陸良娣雖然不喜歡我,但我並不討厭她。
我第一次鼓起勇氣,但全身上下都是虛的,拒絕他。
「我不要,我現在已經是太子妃了……」
話還沒說完,魏懷楚的巴掌已經重重摜在了我臉上。
這一巴掌打的我兩眼冒金星,耳朵裏一片嗡鳴。
他朝我淬了一口唾沫,冷笑起來,拽着我的頭髮往牆上撞,直到我尖聲大哭。
「魏慈,我不止你一個女兒。」
「不聽話,那等你死了,東宮還會有新的太子妃。」他冷冰冰地警告我。
我被他破布一樣丟在地上。
魏懷楚平靜地擦掉自己手上的血,揚長而去。
「太子妃!」
他剛出去,青宵砰的一聲撞開門進來,她緊緊把我抱在懷裏,手腳都在發抖。
好像婢女們慌作了一團,跑出去叫人了。
我的頭很痛,渾身都痛,眼睛血紅一片,應該是腦袋破了。
「沒事的,他打得沒以前厲害,我不疼的……」
青宵沒被我安慰到,哭得更慘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榻上。
太醫的聲音吵得我頭疼,他不知在唸什麼經。
「別動!」
我剛摸到頭上的紗布,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製止了我。
是陸良娣。
她眼圈紅紅的,表情還是兇得要死,但她問我:「他經常打你嗎?」
我腦袋好像被打壞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回過神來。
「也不是,他心情不好就會打我,有時候喝了酒,或者是想起我娘。」
魏懷楚是個賤人,我娘就是他強搶回來的,沒多久就膩了。
他嫌我娘出身低,恨她在生下我後自盡毀了他的臉面,雖然我是他嫡出的女兒,但把我當沙包練。
青宵總悄悄罵他賤人,我也學。
太子也在這兒。
他默不作聲地聽太醫說,總算知道我那一身陳年舊傷是怎麼來的了。
陸良娣氣得直罵我慫包,也罵我爹,但一看我身上的傷就把頭扭過去。
應該是很難看的吧,我也覺得。
魏懷楚給我的藥,最後還是被我藏在了牀底下。
自打那天起,陸良娣好像不討厭我了。
她大搖大擺地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芳菲苑,一彈我的額頭,說。
「才十歲呢,什麼太子妃,你比我從前隔壁桂花姐的女兒還小。」
陸良娣很喜歡做飯,但她現在身份不同往日,總是進廚房會被婢女們私底下笑她是村姑出身。
搬到芳菲苑的第四天,她總算按捺不țű̂ₙ住,親自下了廚。
我嚐了一口,默默放下了筷子。
太子已經風捲殘雲喫了半碗, 看我不喫,奇怪地問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陸良娣。
「這飯菜和我剛進東宮的時候,太子拎過來的那些,味道一樣。」
陸良娣正喝茶,聞言張口噴了對面的太子一臉。
她咳得臉都紅了,太子樂不可支。
「差點忘了這茬,那確實是大丫做的。」
他還記得,太子妃入東宮的第二日傍晚,陸大丫彆扭地把食盒遞給他的樣子。
明明關心那小丫頭年紀那麼小就離開家裏,怕小丫頭長身體營養不夠,卻裝作兇巴巴的樣子,只說是怕剩飯浪費了。
陸良娣原來是個好人。
但這並不能打斷我的好奇心:「大丫是誰?」
陸良娣發出一聲咆哮,撲上去一頭槌把太子撞翻了。
她勒令我不準再提。
後來我才知道,陸大丫是陸良娣從前的名字。
她記在皇室玉碟上的名字是攻進京城那天自己取的,翻了好幾遍書才定下。
叫陸晴方。
自從陸良娣和我住在一起之後,我天天都能見到他們。
就是他倆不跟我一起睡。
來東宮大半年之後,今年的冬日終於姍姍來遲。
我長高了很多。
剛過了立冬,陸良娣有喜了。
太子剛從外面回來,高興地咧着嘴傻笑:「孤有孩子了!孤和晴方的孩子!」
陸良娣坐在鞦韆上看着他那樣子,捂着脣笑。
她嬌嗔道:「之前顛沛流離不能要,現在你都是太子了,要是還沒孩子,豈不是太不像話了。」
這半年,朝中大臣可沒少催促東宮綿延子嗣。
我搬了個小矮凳坐在陸良娣身邊,也跟着笑。
她看見我,笑容忽然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忐忑。
「阿慈……」
我看不懂她的表情,但我聽人說,女子有孕之後,能摸到腹中孩子胎動。
於是我把手放了上去,緊張的呼吸都屏住了,不敢用力。
「陸良娣,我也要做姐姐了嗎?」
太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陸良娣也跟着笑。
他們對視一眼,氣氛莫名地輕快起來,還是陸良娣告訴我,以後在外面不能這樣說。
青宵悄悄和我說,這個孩子落地,應該喚我母親。
可這個孩子的母親,是陸良娣啊。
這天下午有着今年最後一次熾烈的陽光,我杵着下巴,還是很開心。
這裏的人都很拘謹,他們叫我太子妃,但並不親近我。
只有陸良娣和太子。
往後等這個孩子出生了,就會多一個人和我玩兒。
東宮比我家好多了。
-3-
皇上和皇后娘娘賞賜了很多東西。
數不盡的珍寶和補品抬進來,太子專程從太醫院請來了太醫令,每日給陸良娣把脈。
第一次見陸良娣的時候,她兇巴巴的,一點也不像這裏的姑娘。
懷孕之後,她好像小心了很多,每每行動都剋制又輕緩。
她和這裏的女子越來越像了。
東宮歡聲笑語不斷,只陸良娣四個月時害喜嚴重。
她瘦了很多,剛好一些時,和我出席了貴女們的宴席,對外告知了自己有孕的消息。
「咣噹——」
旁邊的座位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我嚇得把手裏的點心都扔了出去。
我驚魂未定地看過去。
杜御史家的長姑娘臉色慘白,她打翻了茶盞,心不在焉。
「太子妃恕罪,臣女不是有意的!」
她當即跪下來請罪,滿堂寂靜,所有人都往我這邊看過來。
可她們的目光若有若無的也落在了陸良娣身上。
我覺得她們很奇怪,但這半年下來也知道如何做太子妃,抬手讓她起來。
杜長姑娘弄髒了衣裳,中途離席去重新梳洗。
許是剛剛喫多了,我肚子有些發脹,跟陸良娣說了一聲,悄悄離席去消消食。
青宵先前去替我取東西還沒回來,我順着湖邊散步。
疏影綽綽,不遠處忽然傳來了聲音,兩道影子在水裏頭晃悠着。
有人嗤笑一聲:「她算什麼太子妃,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給太子做女兒還差不多。」
她們在說我?
我猛地停下來,不知怎麼的心裏劇烈跳動起來,眼皮也不停地跳。
沒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下意識藏在了樹後面。
我聽到了杜長姑娘的聲音。
「皇太孫這樣尊貴,怎麼能從一個村姑肚子裏出來,那孩子留不得。」
對面是一道陌生的女子聲音,問她什麼時候動手。
杜長姑娘冷冰冰地開口:「只要有機會,大人會幫你。記得做的乾淨些。」
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那天回去,我發了一場高燒。
迷糊間,似乎有人一直守在我身邊,給我換了許多次帕子,餵了很多次藥。
那藥很苦,我幾次想說話都被苦地嚥了回去。
三日後,我勉強有了意識。
「阿慈,阿慈……」
陸良娣在叫我。
我從噩夢中掙扎着,猛地睜開眼睛,她被我嚇了一跳,一把攥住我的手。
我告訴她那天發生的事情。
陸良娣臉色很難看,但她強忍着不安,但其實那笑很勉強。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是鄉野出身的女子,我有的是力氣。」
可我覺得她在害怕。
等我病好了的時候,我才知道,就在那三日,南方發了大水。
太子已經離京了。
皇后娘娘不放心,將陸良娣接到了自己的宣陽殿親自照看。
她是太子的母親,也是陸良娣腹中孩子的祖母,會把她照顧得很好的。
東宮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年關時,冷冷清清的東宮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雖然陸良娣不在,但尚宮局來了女官教導我。
姜尚宮是個很嚴肅的姑姑,聽說自前朝起就在宮裏了。
她比陸良娣兇很多,學規矩的時候若是我錯了一星半點,少不得挨一頓手板。
「太子妃,雖然您年紀小,但也代表着皇室的臉面,若是出去連陸良娣都比不過,是要貽笑大方的。」
我看着那竹板有些害怕,但不喜歡她這樣說。
「我爲什麼要和陸良娣比?」
姜尚宮臉一沉,呵斥我:「您是太尉府出來的姑娘,在京城也排得上號,若是連一個鄉野出來的女子都比您端莊,那將來要如何做皇后!」
青宵在旁邊終於沒忍住。
她跟着我久了,在東宮也學了些唬人的面孔,兇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
「放肆!太子妃面前,也是你能撒野的!」
我壯了膽子,一拍桌:「你出去,我不要你!」
姜尚宮愣了一下,她冷着臉離開。
她前腳剛走,我後腳就被皇后叫到了宮裏。
許久不見,皇后娘娘憔悴了很多。
她沒了剛來時的富態,儀態也端莊雍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問我爲什麼要和姜尚宮吵架。
「她罵人,也總是罵我,我不喜歡她。」
我小聲的說。
皇后娘娘又好氣又好笑,她其實知道姜尚宮說的那些話了,但也沒辦法把她攆走。
她告訴我現在還不行,尚宮局和內務府到現在還安插着很多人的眼線。
姜尚宮是我爹的人。
我恨得牙癢癢。
皇后娘娘留我用膳,時隔兩個月,我終於見到了陸良娣。
她孕期反應很嚴重,瘦了一大圈,看着終於有京城姑娘們弱柳扶風的姿態了。
可我並不覺得高興。
「阿慈,你不開心嗎?」陸良娣摸着肚子,往我碗裏夾了我最喜歡的水晶蝦餃。
我如實回答她,並不。
她摸了摸我的頭,嘆氣:「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原來京城和我想象中差了這麼多,其實我也覺得不太開心。」
陸晴方也說不上來。
明明喫得飽飯,日子也過得好了,但她總覺得只要在這皇宮裏,總是喘不過氣。
皇后娘娘也是。
這半年裏,後宮裏進了許多京城貴女,那些人身後是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皇上不得不雨露均霑。
他和皇后在一起的時間少了,喫飯的時候也不再動手動腳,也很少笑。
太子起先時常寄回信件,但這個月或許很忙,沒有再寫信過來。
我聽陸良娣斷斷續續說了很多。
回去的時候,她挺着肚子站在門口送我,臉色有點蒼白。
可我記得,她起先是個頂頂健康的姑娘。
-4-
我知道,皇后娘娘的經歷離我們應該不會太遠。
但沒想到這麼快。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宮宴上觥籌交錯,處處張燈結綵。
我坐在陸良娣身邊,看見我爹正朝我看過來。
我扭開了頭。
中途他忽然站起來,笑着提議說自己準備了新的歌舞想獻給皇上。
皇后娘娘臉色忽然不太好,皇上看了她一眼,牽着她的手一起站起來,笑着應允了。
魏懷楚安排的歌舞很難看,那些姑娘身上的衣裳若隱若現,我只是一錯眼,有個姑娘就跌進了皇上的懷裏。
他目光很沉,認出了懷裏的是舊貴族派系中長平侯府的姑娘。
那姑娘當場得了位分,成了貴人。
可我分明看見,他同皇后娘娘的手還牽着。
宴席上,有人牽了話頭,把杜長姑娘指給太子。
魏懷楚笑着打趣了兩句,皇上最終還是把杜長姑娘封了才人,賜給太子。
儘管太子並不在京城。
陸良娣臉色很難看,她摸着肚子,手指不安地蜷縮起來。
我默然,最後湊過去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我聽人說,孩子出生前可以取一個小名。」
旁邊很吵,陸良娣卻慢慢平靜下來。
她讓我取一個。
我想Ťú²了想,忽然想起太子還在南邊沒回來。
「叫雁回,好不好?」
陸良娣怔然,眼眶忽然溼潤了,她喃喃道:「就叫雁回,大雁飛回,我的家鄉也是這樣的。」
露從今夜白,我想,她是想家了。
陸良娣沒提杜才人的事情,我也沒有。
散席之後,陸良娣從宮裏和我一起回了東宮,說按照他們的習俗,今晚是要守夜的。
我們一起喫了一碗湯圓,她難得沒有害喜,興趣盎然地和我說起她從前和太子在鄉下的日子。
入了夜。
青宵按照她說的取來一塊紅布,裁好放了幾枚碎銀子包起來放在我的枕頭下。
據說這樣能讓這個人來年平平安安。
可夜終究還是沒能守成。
我熬不住先睡着了,半夢半醒間,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在尖聲大叫。
青宵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臉色很可怕,她緊緊攥着我的手,話音顫抖的不像話。
「太子妃,陸良娣……陸良娣她小產了!」
我從牀上跌了下來。
黎明時分,京城落了第一場雪。
我跪在地上,腦子裏也被大雪給Ṫũₚ凍住了。
皇后將一包白色的東西丟在我面前,臉色鐵青:「這東西是不是你的!」
我記起來了,這包藥是魏懷楚給我的。
姜尚宮被人打了個半死,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發出瀕死的喘氣聲。
我渾身顫抖。
「是我爹給我的,我一直把它藏在牀下,我沒有想過用!」
皇后娘娘憤怒的神色在我這句話後竟然慢慢消散了,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麼悲哀,那麼難過。
她忽然掩面哭起來。
「是我的錯,我不該把姜瀾支到東宮來,她原本是要去我那裏的!是我害了晴方啊!」
冷意從我背後竄了上來,我忽然覺得很冷。
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難怪皇后娘娘要把姜尚宮給我,她是我爹的眼線,會對陸良娣和孩子不利。
她是個好人,可手心手背終歸ţū́₍是有區別的,於是她只接走了陸良娣。
可她沒想到,這個私心卻陰差陽錯害死了陸良娣的孩子。
偏偏姜尚宮發現了那包藥,偏偏陸良娣毫無防備喝了我的湯圓。
是我和皇后娘娘害死了這個孩子。
姜尚宮死了。
我看着她被人擡出去。
皇后娘娘徹查,原來那日在宴席的湖邊,和杜長姑娘說話的人,就是姜尚宮。
東宮裏換了一大批人,他們誰都沒有怪我,可我覺得更難過了。
天亮之後,我去看望陸良娣。
她躺在榻上,眼睛紅腫着,呆呆地看着屋頂。
小腹已經平坦下來,沒了弧度。
青宵說,那是一個成了形的女孩兒。
她回頭看我,那目光平靜地讓我有些不敢看,她朝我虛弱的笑了一下。
「不怪你,阿慈。」
明明這個小名叫作雁回的孩子昨夜還在她肚子裏,明明她因我而死。
可陸良娣說,不怪我。
我撲在她面前,失聲痛哭。
我覺得,我的心好像也死掉了。
月底,太子從南邊回來了。
他瘦的脫了相,黑了很多。
陸良娣和他進了屋,他們一整天都沒有出來,我聽見陸良娣一直在哭。
可出來的時候,太子的眼睛也是紅的。
他低頭看了我好久,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於是直接問他:「你恨我嗎?」
他不說話。
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陸良娣和太子一起出了門。
他們帶着那個孩子去下葬了。
我猜,來年會有大雁從那裏經過。
天氣好一點的時候,我回了一趟太尉府。
魏懷楚不在家,我帶着東宮的侍衛,他的姨娘和孩子們不敢靠近我。
我砸了他的書房。
青宵站在門口望風,瑟瑟發抖:「太子妃,萬一太尉來找你麻煩怎麼辦?」
我一劍劈了他最喜歡的瓷瓶,有點想笑。
「那就打死我好了。」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砸到最後,書堆噼裏啪啦掉在地上,一個泥塑娃娃從裏面掉在了地上。
我茫然了一瞬,忽然認出了這泥塑娃娃。
這是我孃的。
她是個愚笨的姑娘,繡藝不精,只好另闢蹊徑做了泥塑娃娃來表明心意。
魏懷楚逼死了她,卻將她的東西留在了自己最隱祕的書房裏。
我扯了扯嘴角,忽然覺得有點想吐。
娃娃被我帶走了。
回到東宮之後,一連十幾天,魏懷楚都沒來找我。
我鬆了口氣。
不知道他發什麼瘋沒來找我麻煩,但對我來說是好事。
陸良娣也總和我待在一起,只是她不愛笑了,儀態越來越沉穩。
有時候我看着她,會忽然恍惚一下。
她和京城的女子們,已經沒什麼差別了。
太子和我,都很久沒有喫過她做的飯菜了。
春三月,杜才人被一頂小轎抬進了東宮。
那天夜裏,陸良娣醉了酒,她伏在我的膝蓋上笑,不許人點燭火。
她第一次叫我:「太子妃,京城裏的女子們都是這樣過的嗎?」
怎麼過的?
和別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還是要忍受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和自己的夫君一夜歡好。
我不知道。
她同我說,太子紅着眼承諾,定然會讓杜才人爲孩子陪葬。
可那是什麼時候呢?
陸良娣醉了一場,不願去看那些身不由己和利益制衡。
我抱着她在院子裏坐了一夜。
那以後,太子的地位終於徹底穩固了。
自杜才人後,東宮裏又多了宋寶林、虞才人、沈才人……
宮裏也多了很多嬪妃。
彷彿一夜之間,那個平凡而快樂的家四分五裂。
太子和陸良娣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去踏青了。
我十五歲這一年,陸良娣在東宮爲我辦了一場很小的及笄禮。
鏡子裏的少女灼若芙蕖,脣畔點染檀紅,笑起來有點僵硬。
我摸了摸臉,還是覺得不合適:「陸姐姐,萬一被人知道了……」
這幾年我沒白長,知道這並不合禮制。
陸良娣昔年粗糙的臉已經養得很嬌嫩,穿着水紅色衣裳,舉止有度,成了她們口中賢惠端莊的女子。
她爲我戴上玉簪,朝我笑了一下:「今日咱都不是什麼太子妃和良娣,我做你的姐姐,爲你慶賀。」
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過那個孩子,彷彿那夜肝腸寸斷的時刻從不曾出現過。
我應允了。
出乎意料的是,太子也來了。
他面如冠玉,已經許多年不曾用這樣溫柔和煦的目光看過我。
「入東宮那晚,你爬上晴方的牀,孤還記得你說你怕鬼。」
我只輕輕點頭,朝他福身:「多謝殿下多年照料,您和陸姐姐比我親生的兄長姐姐還要好。」
他臉色沒變,笑着攬住了陸良娣的肩膀。
「都長這麼大了。」
這場只有我們三人知曉的及笄禮很順利,以至於我放鬆了警惕,被太子灌醉了。
宿醉醒來,頭痛欲裂。
我一個激靈:「青宵!青宵!」
青宵匆匆跑進來,一拍腦門:「完了,奴婢忘了!」
太子又成功躲過了我的防線,成功宿在了陸良娣房裏。
我咬牙切齒。
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5-
陸良娣和杜才人同時查出了有孕的消息。
我和太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緒。
當年小產的時候,陸良娣傷了身子。
將養了這幾年,才總算是得償所願。
有了先例,我親自把關,將陸良娣院子裏的人換了又換,圍得鐵桶一般。
她坐在貴妃榻上看着我忙前忙後,笑得不行:「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我已經長大了,陸姐姐。」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我不止長大了。
還有很多事情,我都要去做。
杜才人也懷孕了,御史家怕她這胎出什麼岔子,也遣了人來東宮看護着。
這一胎比起第一胎好受了很多,陸良娣沒有吐得死去活來。
今年秋獵,她甚至精神很好地一起和我們去了圍獵場。
天氣涼爽,林子裏的楓葉紅的成了連綿的晚霞,我換了騎裝站在旁邊多看了兩眼就掉了隊。
皇后娘娘從我身後走來。
她髮間竟然已經有了點點斑白。
這幾年,宮裏添了很多人,太子有了新的弟弟妹妹。
她應該很累了。
「是阿慈吧?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晴方呢?」
我向她行禮問安,說陸良娣在太子身邊。
她莫名鬆了口氣,過問了幾句我的事情,同我一起順着獵場走走。
「獵場的風光真好啊,比起當年我們在鄉下時也不差,難怪陛下喜歡。」
我踮起腳尖摘下頭頂一片赤紅的楓葉,她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有些懷念。
她說什麼時候有機會了,也帶我回去看看她們家鄉的楓葉。
我們回到女眷席上。
今日東宮不光陸良娣來了,杜才人也跟着來了獵場。
她精神不濟,原本一直坐在軟墊上扇着扇子,對上我的視線,卻忽然笑了一下。
我頓時警鈴大作。
我環視一圈,見太子正寸步不離地守在陸良娣身邊,心中總算是安穩下來。
聖上親臨,一羣年輕公子們興趣高漲。
隨着聖上第一箭脫弦而出,衆人策馬入林。
太子需得做表率,他離開後我便守在陸良娣身邊,送過來的喫食物件一應都得經過我的手。
杜才人中途害喜得厲害,回了自己的帳子。
我讓人去盯着她,派出去的人卻始終都沒回來。
「有刺客!」
伴隨着慌亂的腳步聲響起,兵刃相接的刺啦聲和馬蹄聲混成了一片,東宮的護衛衝了進來。
「太子妃快走!獵場上出事了!」
我耳中嗡鳴起來,下意識一把攥住陸良娣的手腕:「陸良娣,你跟好我!」
她臉色慘白,反手抓住了我。
誰也不知道獵場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就連太子都受了傷。
場上的女眷們雖然慌張,但好歹見過不少大場面,不至於六神無主。
護衛們一擁而上,保護着我們往獵場外撤退。
衆人聚在一起,總算露出了一些端倪。
這些刺客大部分都是衝着陸良娣來的。
一派兵荒馬亂中,不知是誰的血跡濺在我臉上,我顧不得回頭,讓人把陸良娣圍在中央。
騰出精神去看其他人情況時,我腦海中某一根弦忽然繃緊了。
不對!
杜才人雖然離席,但她的護衛沒有離開獵場。
怎麼沒有看見她的人!
刺客顯然也沒想到我暗中還安排了人,幾番都沒能突破防線。
恰逢遠處熊熊烈焰燃起,他們對視一眼,竟然不約而同全都放棄了這邊,朝大火起來的方向奔去。
那是帝后營帳。
陸良娣被人圍在中間,她護着肚子,臉上忽然出現些許痛苦的神色。
青宵悚然:「血!快去找大夫!」
我頭皮都要炸起來了。
禁衛軍來得快,迅速控制住了慌亂的局面。
出乎意料的是,是太子領着禁衛軍過來的。
陸良娣動了胎氣,太子丟了劍,嚇得魂不附體。
他抱着陸良娣要離開,神色焦急:「阿慈,我先帶晴方……」
我同他的視線對上,目光冷得驚心。
自五年前的那個夜晚起,我們已經算是熟悉。
可我這一刻才發現,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殿下,你不是該在獵場嗎?」我慌亂中撿起的劍還往下滴着血,幾乎分不清是誰的。
太子張了張口,從目光中流露出些許哀求的意思。
我看見他懷中陸良娣蒼白的臉,到底還是忍了。
大火席捲了整座山頭,鞋履踩在枯敗的落葉上發出脆響。
杜才人的神情繃得很緊,她猝然抬頭。
「你來做什麼?」
她護着肚子往後退,警惕的離我很遠。
青宵跟在我身後,讓人掀開帳子讓她往外看了一眼,那是她已經伏誅的叛黨。
滿地血腥,杜才人捂住嘴乾嘔起來,吐了個天昏地暗。
腦子冷靜下來了,很多事情也就浮出水面。
我等她吐完了,逼近她的面前,伸手掐起了她的下巴。
「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我?」我想不通,她爲什麼總是學不乖呢。
杜才人渾身都在顫抖,似乎也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
我覺得好笑。
當年她聯合魏懷楚和姜尚宮害死別人孩子的時候,知道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嗎?
我和太子動不了她,生生蟄伏了這許多年。
今日,是她自己把命送到了我手上。
「杜才人獵場刺殺本宮,意同謀逆,畏罪自殺了。」
我後退一步,看向身後的侍衛,耐心地問:「聽到了嗎?」
「……是。」
杜才人猛地睜大了眼,她驚懼交加,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被人捂住了嘴。
她被吊死在了營帳裏。
一屍兩命。
青宵沉默不語,她伺候着我擦乾了手。
剛走出營帳,面前就落下了一片陰影。
太子臉色慘白,他往後看了一眼,瞳孔劇烈縮了一下。
「魏慈,你……」
我丟了帕子,笑了一下。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我,可能是因爲臉上的血還沒有擦乾淨吧。
我好心地提醒他:「殿下,一報還一報啊。」
當年冤死的雁回是他的孩子,他覺得杜才人腹中的骨肉也無辜。可這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呢。
殺人償命,從來沒有道理。
太子渾身一顫。
我沒再搭理他。
-6-
杜家形如謀逆,滿門抄斬。
聽說魏懷楚率兵入獵場,本該問罪,不知怎的,最後卻成了救駕的功臣。
反而是杜家被他反咬一口,踩在了腳下。
獵場血腥不散,我站在帝王營帳邊默然。
皇后娘娘不成了。
原來我們看到的那場大火是因爲刺客刺殺不成,索性謀逆殺皇帝,慌亂中引發了山火。
她不知道枕邊人和兒子的算計,只知道那支箭衝着皇上去了。
這一箭穿透了皇后娘娘的胸膛。
天底下最尊貴的九五至尊半跪在她面前,眼睛紅透,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撫着她淚溼的鬢角,聲音沙啞,悔不當初。
「是我不該拿晴方冒險,是我不該瞞着你,東珠。」
原來皇后娘娘的名字叫東珠。
周遭哭聲不斷,她充血的眼睛喫力地掃過自己的兒子、夫君,最終卻只蒼白地閉上眼。
明明當年在鄉下時,他們一家無話不說,親密無間。
才五年,帝后離心,太子薄情。
她怔怔地看着外頭如火的晚霞,艱難的笑了一下。
她說,我想回家。
家鄉的楓葉,皇后娘娘終究還是失了我的約。
這一夜,世上最尊貴的兩個人肝腸寸斷。
皇后娘娘薨了。
全城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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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良娣動了胎氣要靜養,她沒鬧着要守靈,只平靜地去看了皇后娘娘最後一眼。
她好像一夜之間變得溫和。
沒問杜才人的死,也沒問誰殺了她。
太子膝下已有兩女,但往後再也沒人有孕,他常來,陸良娣反應卻很平淡。
久而久之,他就很少踏進這裏。
我就在東宮靜靜地陪着她。
這一胎很安穩,直到九個月的時候,她的身體都很不錯。
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次年夏日,魏懷楚聯合朝中大臣諫言。
他們簇擁的是林貴妃,正是有一年宮宴上,獻舞落入皇上懷裏那位長平侯府的姑娘。
林貴妃膝Ṱűₜ下的二皇子已經三歲,正是最好控制的稚子。
我和太子入宮,皇上問了我們許多問題。
他看起來已經有些老態了。
這些年我從魏家套到不少東西,又殺了杜才人和她的孩子,皇上手中有我把柄,便不再避諱我。
盛夏四月,立後。
封后聖旨下來的那天,魏懷楚讓人來叫我回家一敘。
「阿慈,他讓你回去做什麼?」
我剛換了衣裳,陸良娣從外面進來。
她如今身子已經很笨重了,臉上總算長了點肉,我寬慰她:「應該就是讓我監視東宮的動靜,這些年都是這樣的。」
自獵場後,魏懷楚再沒提起要對她的孩子下手的事。
他也明白,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不再受他控制了。
陸良娣還是有些憂心,她悄悄地將一隻令牌塞進了我手裏。
「當年大軍攻入京城,阿孃把黑羽衛留下了,她說這是給家裏人的,就連太子都不知道。」
她神色有些哀傷。
我這才後知後覺,她說的阿孃是已逝的皇后娘娘。
那個總笑眯眯的長輩沒什麼算計,卻在進長安那天看着站在夫君面前的一衆貴女們,隱約預見了日後不可抵擋的洪流。
她相信一家人永遠齊心,卻將唯一的憂愁放在了同是女子的陸良娣身上。
於是她死後,這也成了最後的護佑。
新後若上位,往後朝堂內便是外戚當頭,誰都知道這一點。
我總覺得,快要變天了。
魏懷楚比我想象的更大膽。
他竟和我直接提自己想造反,讓我從內部配合他,在日後大開城門,逼宮自己做皇帝。
屋裏寂靜無聲。
我聽的發笑:「起義軍入城時是你開門迎敵,現在日子不順心了,要翻臉不認人的也是你。魏懷楚,你把自己當成天子了嗎?」
他已垂垂老矣,眼睛裏依舊是褪不下的熊熊野心。
魏懷楚哼笑一聲,難得平靜地和我坐在一處沒有針鋒相對:「只要名正言順,我自然就是。」
「你不是一直在找兵符嗎,這幾年,找到了嗎?「
他冷不丁地開口,登時叫我一個激靈。
民間就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魏老賊狼子野心,遲早要反,可他一直沒有。
就連獵場圍殺都要讓杜家打頭,自己黃雀在後。
這並非因爲他不能,而是不敢。
他手握重權,卻要另一半兵符才能發揮作用,可那東西已經丟了很久了。
骯髒算計都放在明面上,我懶得和他周旋:「要是找到,你現在屍體都已經餵狗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
「不愧是我魏懷楚的女兒,好一個無情人,那我就拭目以待,等你來殺我!」
我會的。
馬車緩緩從魏家離開,直到看不見魏懷楚的身影,青宵才重重鬆了一口氣。
她毛骨悚然。
魏家一直如此,有價值的人和廢物是不一樣的,要是我一直是個被他操縱的傀儡,如今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骨肉相殘,這是他教我的。
我閉着眼,想着之後的打算。
「到千寶齋停下,太子妃要買些東西回去。」青宵朝外面的人囑咐道。
然而,車伕並沒有應聲。
某種尖銳的直覺刺入我的腦海,我按住青宵,屏住呼吸示意她低頭。
心臟劇烈跳動着。
我咬着牙,明白了魏懷楚爲什麼會直白地向我露出惡意。
就這一瞬間,箭矢裹着颶風從外面射了進來。
腳步聲緩緩靠近,有人冷冷道:「太子妃,上路吧。」
青宵臉色發白,她竭力忍着恐懼擋在我面前,嘴脣顫抖。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探出頭去。
爲首的人正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魏懷楚應當是鐵了心要我死,纔會派他來。
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氣。
我衝着他緩緩露出一個笑,看見他臉色驟變。
樹影晃動,無數隱匿的黑影從那之中露出身形。
是黑羽衛。
-7-
回城的時候,皇宮已經亂起來了。
魏懷楚帶人逼宮。
東宮空無一人,陸良娣和太子都在宮裏。
皇宮大門緊閉,被魏懷楚的人死守。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色有多差。
「把魏家翻個底朝天!青宵,你帶着剩下的人去祖墳,掘地三尺也要把兵符給我搜出來!」
青宵張了張嘴,一臉震驚。
可她還是去刨了魏家的祖墳。
火光映亮了半邊天,手裏的劍重若千鈞,我已經記不清殺了多少人。
可今夜我若不殺他,皇帝、太子、陸良娣全都要死。
我也一樣。
黑羽衛在我的示意下把魏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從書房裏抓來一個畏畏縮縮的嬤嬤。
她看見我滿身的血,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別殺我!我……我知道你要找的東西在哪兒!」
這人,我見過。
她在魏家時間已經很久了,剋扣我的飯食,沒少欺辱我。
我以爲她早死了,卻不想在魏家苟且偷生了這麼久。
我將劍橫在她的脖頸上,聲音沙啞的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說,本宮留你全屍。」
驚雷驟響。
我調集禁軍和羽林衛夜闖宮門,硬生生砸開了魏懷楚的部署。
血從裙襬上落下,滴了一路。
直到被人圍困時,魏懷楚都不敢置信。
他還坐在龍椅上,做着殺盡反對者的登基大夢。
青宵帶人立即去找太子和陸良娣。
我一步一步逼近,看見了地上的屍體。
皇帝跪倒在地,手中的劍勉強支撐着他的屍身不倒,胸口插着一支箭羽。
穿透皇后娘娘胸膛的那支冷箭,如今也如出一轍的穿透了他的心臟。
魏懷楚從胸腔裏發出沉重的喘氣聲,他看着我,陰沉沉的:「沒想到,最後敗在了你手裏。」
我不語,他順着我的目光看見皇帝的屍體,笑得猖狂。
「明明是負心郎,臨到頭了還做什麼有情有義,死都要護着太子和陸良娣逃命,當真是——」他驟然冷聲,「愚不可及!」
遙遠的風聲傳來,我低着頭看他這張臉。
真噁心啊。
「啊啊啊啊啊——」
我慢吞吞地拔出刺進他手掌中地劍,看他翻滾着慘叫哀嚎。
泥人娃娃被我丟在地上,碎掉的土砸了一地。
我握着兵符,明明心裏所有怨恨都出了,偏偏紅了眼。
我阿孃說,她是個愚笨的人。
跑不掉,逃不開,所以只能自盡解脫。
可她冒着風險將兵符藏在這個小東西里,聰明地利用魏懷楚那點微不可見的愧疚,騙了他一輩子。
她是個勇敢的女子。
魏懷楚滿頭冷汗,眼睛瞪着地上那些碎片。
看到這東西的時候,他終於明白自己苦尋多年的東西到底藏在了哪裏。
「我竟被一個蠢笨的女人騙了這麼多年!」
我冷眼看着他,提起了劍。
「魏慈,老皇帝今日能爲利益而罔顧先皇后的命,以後他的兒子也會這樣對你!」
他哀嚎着,用最惡毒的話詛咒我,聲嘶力竭。
「你殺兄殺父,我詛咒你畢生所求皆作飛灰,衆叛親離,不得往生!」
手中的劍割斷了他的喉嚨,血跡噴湧而出,濺在了我的身上。
我忽然脫力,劍「咣噹」一聲落在了地上。
可門口卻有人僵硬地叫了我一聲。
「阿慈……」
是陸良娣。
我猛然回頭。
她白着臉,手指幾乎在門框上摳出了血,笑比哭還難看。
「原來,是皇上害死了阿孃嗎?」
太子一身狼狽,驟然變色。
陸良娣早產了。
她有孕九月,本也快到臨盆之際,是沒有大礙的。
偏偏聽了這樣一個令她肝膽俱裂的消息。
我握着她的手,冷汗浸溼了手指,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我的。
接生的醫女滿頭大汗,血水一盆一盆地送了出去,吊命的蔘湯一碗又一碗喂下去,可陸良娣的臉色卻越來越慘白,在雷光裏幾乎透明。
她握着我的手,捏的青紫。
她說話斷斷續續的,讓我想起了皇后走時,也是這樣的語調。
明明不冷,我卻覺得自己從五臟六腑升起了一股寒意。
「我不喜歡東宮。」她疼得幾乎要失去了意識,將臉貼在我的手背上,像酣睡時的姿態,眼淚卻滾燙。
痛呼一聲接着一聲,太子倉皇地等在門外。
我抱着她,滿目都是猩紅的血跡。
孩子出生的時候,哭聲很微弱。
是個瘦弱的男孩兒。
門被砰然撞開,誰也沒攔住,太子衝了進來。
他哭的說不出話,顫着手求她睜眼。
可陸良娣沒有再看他一眼。
她摸了摸孩子皺巴巴的小臉,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無聲。
「她們都叫我陸良娣,可我都快忘了我原本的名字。
「我好想回家, 我想阿孃……」
月是故鄉明。
她和皇后娘娘一樣,她們只是想家了。
在這喫人的皇宮裏,是看不見月亮的。
陸良娣歿了。
-8-
太子登基Ŧú⁹之後, 朝堂再無動盪。
杜魏兩家相繼被連根拔起, 但凡參與者都一同葬身。
舊貴族徹底成了皇權下的螞蟻。
我手握黑羽衛,於叛亂中斬殺魏賊,無人敢置喙我的出身。
太子封我爲後, 將陸良娣的孩子認到我膝下, 在還未滿月時就封了他太子之位,極盡榮寵。
陸良娣追封元后。
也有人在我面前故意提起此事,想以此巴結以示親近。
我笑着放下手中的東西, 在嬪妃們面前毫不遮掩地告訴她們:「元后自微末時便同陛下相攜打天下,她雖非貴女出身,卻是英傑。」
「本宮極愛她。」
衆人面面相覷,從此不再提起。
皇帝膝下二女一子,往後許多年再未有過子嗣。
朝臣催促良久, 後宮中卻不曾有人育有皇嗣。
好在小太子長得極好, 幼時便由大儒啓蒙, 一點即通,懂事明理。
朝臣便也不再多說,鉚足了勁兒培養太子。
小太子的名是陛下取的, 叫作肖見月。
他長得極像陸姐姐,每每見了我都笑着叫我母后,常讓我恍惚一瞬, 彷彿瞧見了當年陸姐姐叫我阿慈的模樣。
我從不避諱在他面前提起陸姐姐。
陛下偶有微詞, 卻都被我擋了回去:「你爲什麼不敢提,是因爲愧對陸姐姐,還是怕見月恨你?」
他只無奈,說也對不起我。
這並沒有什麼用處。
太子十四歲那年, 陛下身體大不好了。
輔政大臣和太子都跪在旁邊,我親眼盯着他寫下讓太子繼位的聖旨,他艱難地揮手讓人都下去,只留下了我。
小太子有些想哭,被我勸着先出去了。
陛下躺在牀上, 再無當年意氣風發的野性,他已病入膏肓。
「晴方去了之後,朕大病一場。那幾日你衣不解帶照顧朕, 也照顧見月,每逢煎藥必定親力親爲, 絕不假手於人。」
我裝聽不懂:「臣妾是太子妃, 這是分內之事。」
他長嘆一聲:「我知道是你。」
自見月出生後, 他再也沒有新的孩子誕生。
我漠然掃過他憔悴的臉,無言以對。
無論什麼諾言, 都比不過真真切切的事實。
見月是陸姐姐的孩子,ţùₖ 也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讓他生活在一個男人虛無縹緲的承諾里。
「阿慈,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晴方。」
他落下一滴淚,閉上了眼睛。
帝崩, 傳位太子肖見月。
三年後,輔政大臣和太后放權,年輕的天子親政。
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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