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運當頭

我出府嫁人那日,蔣雲舟正在覈對兩張聘禮單子。
一張單子上全是貴重首飾,是迎娶千金小姐做妻子的。
另一張則寫滿了便宜的小玩意兒,是用來納我做妾的。
我出門前,蔣雲舟數落我兩句:「你不在家也好,省得丟人現眼。」
丟人丟人丟人!
這些年,淨聽蔣雲舟嫌棄我。
我去喝酒,他嫌我沒有姑娘家的禮教。
可我若不去跟人拼酒,哪來的錢給他買上好的筆墨。
我出去騎馬,摔得一身泥回來,他氣得罵我不成體統。
可體統又能值幾個錢呢?
我跟人賽馬,贏的錢卻能給他交書院的學費。
我走得慢極了,可再慢,也走出了蔣家。

-1-
丫鬟追出來,抹着淚說道:「明姑娘,你莫要跟少爺賭氣,離了蔣家,你又能去哪兒呢?」
從前蔣雲舟惹我生氣,我揹着包袱出去溜達幾天。
就算他不去找我,我也會沒臉沒皮地再回來。
畢竟我一個失憶的孤女,離了蔣家無處可去。
蔣雲舟就是喫準了這一點,才總是肆無忌憚地欺負我。
可我這次不是賭氣,是真的要去嫁人了。
我答應了別人要做他的妻子,一定要守約。
蔣雲舟走出來,盯着我說道:「你若離家出走,休想帶走蔣家一文錢!」
就算被蔣雲舟發現我偷走了玫瑰簪子,我也不懼他。
這是我應得的!
蔣雲舟走過來,拉扯着我,竟然想搜我包袱。
我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上,抱緊包袱拔腿就跑。
一路跑到約定好的客棧,那人卻沒來。
我琢磨着,他不是那種不守信的人,定是有事耽擱了。
我乾脆在客棧住下,等他來娶我。
出門早,飯都沒喫。
我肚子餓了,一口氣點了五碗餛飩。
老闆擦着桌子笑道:「頭一次見這麼能喫的姑娘。」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以爲老闆是嫌我粗鄙。
老闆卻說:「能喫是福啊,說明姑娘身體好,氣血足。」
我心想,原來飯量大也會被人稱讚的啊。
從前蔣雲舟總說我是餓死鬼投胎。
他嫌我喫得太多,不講究,逼着我一頓只能喫半碗飯。
若我哪日喫得多了,他便用戒尺抽我手心。
一直把我手心打得紅腫,捏不住筷子,他才罷休。
他說京城中的千金小姐,喫飯是按米粒的,一道菜最多喫三口。
當時我啃着雞腿,疑惑地說道:「我爲何要跟她們比。」
蔣雲舟氣得一巴掌打掉我手裏的雞腿,怒罵道:「你能不能有些羞恥心!」
我不懂,好好地喫飯怎麼還牽扯到羞恥心了。
飯量大,有什麼好羞恥的。
蔣雲舟冷笑道:「你就是得喫些苦頭,才知道什麼叫羞恥。」
我不甘示弱地說道:「你高中狀元之前,全靠我跟你娘供養你讀書,怎的不見你覺得羞恥。」
從前我們在青州時,他一門心思讀書,不問俗務。
蔣母去給富戶人家做繡娘,一雙手到了陰雨天就疼得發抖。
眼睛更是壞得厲害,傍晚時便有些看不清,夜裏不點燈更是如同瞎子。
當初要不是蔣雲舟把我撿回去,我幫着家裏賺錢。
沒等蔣雲舟考上狀元,就先把蔣母熬死了。
現在蔣母落了一身病,蔣雲舟總是很愧疚。
蔣雲舟被我的話戳中了心窩子。
他打定主意要磨磨我的性子,讓我知道天高地厚。
相府千金舉辦宴會,蔣雲舟把我帶去了。
我誤以爲他要把我介紹給他在京城的好友,暗暗高興了好久。
出門那天,我特意選了一身最好的衣裳,梳妝打扮得乾淨利索。

-2-
事實證明,是我想得太多。
蔣雲舟把我帶過去,是刻意要讓人羞辱我。
一進門,蔣雲舟就丟下我。
他跟別人侃侃而談,都不掃我一眼。
我坐在陌生人之間,像個闖入的異ƭŭ̀ₗ類。
那日所有人都打扮得很富貴。
唯有我穿着一身舊舊的青色衣裙,格格不入。
有人嫌棄地說道:「哎喲!這是誰家婢女,竟然跟我們同桌而坐。」
「聽說是狀元郎的義妹,是個沒臉沒皮癡纏男人的貨色。」
「婢女都比她打扮得妥帖,瞧瞧她那副窮酸模樣。」
她們在背地裏對我指指點點,譏諷我連個府裏的婢女都不如。
坐在一起吟詩作對時,我直言肚子裏沒多少墨水。
相府千金撲哧笑出聲。
她舉着扇子,遮着嘴調笑道:「是是是,明姑娘肚子裏沒墨水,全是飯菜。聽說你一頓能喫五碗米飯呢,當真是個女中豪傑。」
亭子裏的人齊刷刷地看着我。
我把綠豆餅喫完以後,面無表情地一拳砸斷了面前的木桌。
那些人倒抽一口涼氣。
我笑眯眯地說道:「林姑娘誇得沒錯,我的確是女中豪傑。曾經流落江湖殺人不眨眼,現在喫不飽飯就會發狂。」
千金小姐們頓時面面相覷,臉色發白,雙腿發抖地溜走了。
我高高興興地獨自享用了剩下的糕點果子。
到了喫飯的時候,旁人面前都有一個小碗。
唯獨我沒有。
相府千金哎呀一聲:「瞧我,竟忘了明姑娘。」
其他人的目光都瞟向我。
想看我是不是會像一個野人似的,餓極了會用手抓飯喫。
我從袖子裏摸出兩個硬核桃,咔嚓捏碎了,遞給相府千金。
「林姑娘,記性不好就多補補腦。」
相府千金臉色微微一怒。
還是邊上的蔣雲舟把核桃拿走,在桌下踢了我一腳。
他對林姑娘溫柔地說道:「我這妹妹粗野不懂禮數,別跟她一般計較。」
宴席自然是不歡而散。
蔣雲舟一出門就氣得罵道:「你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今日在場的,個個都是家世一等一的,你一個鄉野丫頭竟然敢在她們面前大放厥詞!」
我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心裏覺得憋屈。
那些人譏諷我時,他像個啞巴似的,不爲我說一句話。
如今倒是嘚啵嘚啵地出門罵我。
我悶聲說道:「蔣雲舟,你來了京城以後,做事做人都浮躁得很。難道在你眼中,身份尊貴做什麼都對嗎?」
蔣雲舟理所當然地說道:「沒錯!在京城這塊地界上,身份尊貴做什麼都對,出身卑微就是原罪。」
可他從前在青州時,分明不是這樣的。
他就算讀書再忙,也會抽空免費教小孩子讀書。
農忙時,還ƭū́⁴會鑽研《農經》爲百姓解惑。
甚至會爬到樹上爲孩子們摘風箏。
就連那雙考狀元的手,他也不吝嗇。
他雙手沾滿泥土,就算被石頭劃破了掌心,也要給寡居的老太太修補房子。
蔣雲舟曾說:「世道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可我們心裏卻不能把人分出高低貴賤。」
京城的繁華迷了蔣雲舟的眼,讓他變成了一個我全然不瞭解的人。
功名利祿,像是一劑毒藥,把他毒的面目全非。
從前我跟蔣雲舟吵架,蔣母哄哄我,我自己哄哄自己,也就過去了。
可這一次,我對蔣雲舟這個人產生了懷疑。
蔣母總說蔣雲舟其實對我很好,只是嘴上刻薄一些。
可他爲了磋磨我,將我的自尊丟在地上任由別人踐踏。
這也算對我好嗎?
我們要走之時,相府千金追了出來。
她拉着我的手,羞澀地說道:「將來我嫁給雲舟做正妻,你做妾。咱們姐妹之間,也沒什麼千金小姐、鄉野丫頭的分別,定要親親熱熱的。」

-3-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蔣雲舟早就揹着我跟相府千金定親了。
回家後。
我衝到廂房去,指着藏在裏面的聘禮,吼道:「所以,這些根本不是給我的!對嗎?」
發現廂房裏藏着這麼多好東西時,我誤以爲蔣雲舟要偷偷給我個驚喜。
我當時還想着,雖然那些布匹不適合我,頭面首飾也太花哨。
可畢竟是蔣雲舟費心思爲我準備的,我到時候一定要裝作特別特別驚喜。
等來等去,卻始終不見蔣雲舟跟我求親。
我只好耐着性子,偷偷去看那些聘禮。
所有聘禮裏面,我最喜歡一支玫瑰簪子。
在青州時,我沒錢買簪子,花開時節便簪花。
鮮花雖美,可是看着別的姑娘頭上都有別致的簪子,我也是羨慕的。
蔣雲舟許諾我,將來他高中狀元,一定會給我打造一支別緻的玫瑰簪子。
看到那支簪子之時,我高興壞了。
心口暖洋洋的,覺得蔣雲舟沒忘記承諾。
我把簪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久,幻想着出嫁那日戴在頭上,一定很美。
可如今,一盆冷水潑下來。
簪子是給別人的聘禮。
而我,什麼都沒有。
蔣雲舟見我氣紅了眼睛。
他摟着我的肩膀,耐心地說道:「我背後沒有靠山,在京城中很難高升。我好不容易纔說服林姑娘,讓你做個妾。你可別任性,搞砸了這一切。」
我聽了,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的淚,執拗地說道:「你這麼說,我倒要感恩戴德了?蔣雲舟,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始終覺得我配不上你?」
蔣雲舟沉默了半晌,才說道:「煦煦,娶林姑娘是權衡利弊。將來你名義上是我的妾,在我心裏卻是把你當成妻子的。」
他輕咳兩聲,又彆扭地說道:「我心裏,一直是有你的。」
原來他蔣雲舟嘴裏也能說幾句好話。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讓他承認心裏有我。
可我心裏卻沒有一絲歡喜。
在蔣雲舟看來,他的喜歡對我是恩賜,是施捨。
彷彿讓我做個妾,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若是真答應了,那就是把自己貶到了泥土裏。
我都不珍惜自己,難不成還指望成婚後蔣雲舟來珍惜我。
呵,心裏把我當成妻。
騙鬼去吧!妾就是妾,是個任人打罵欺辱的玩意兒。
我捏着拳頭,將他狠狠揍了一頓。
我把蔣雲舟打急眼了。
他捂着臉氣急敗壞地說道:「瞧瞧你這個炮仗性子!離了我,誰還敢娶你!」
我卻說:「那你可瞧好吧,我定要風風光光地嫁人!」

-4-
蔣母祭祖回來,得知明煦離家出走的消息,重重地嘆了口氣。
她一連去客棧看了明煦好幾回,見那丫頭過得自在,也算是放下心。
蔣雲舟聽說明煦沒了住客棧的銀子,在店裏做店小二抵債。
明煦會品酒調味,又總是能準確地說出菜品需要如何改進。
掌櫃器重她,頓頓給她喫飽飯,還讓她住在店裏。
他早知道,那丫頭像一株野草,在哪兒都能生活得好。
蔣雲舟轉念一想,明煦寧願做店小二都不肯當了那玫瑰簪子。
可見她還是想回來的,只是一時間鑽了牛角尖。
桌上放着兩張聘禮單子,左邊的是給相府千金的。
單子上列了好些首飾、布匹,爲了這份聘禮蔣雲舟費盡心思。
他投其所好,置辦的都是相府千金喜歡的東西。
他甚至要蔣母藉着回鄉祭祖的名義,把祖宅都賣了。
右邊的單子,就顯得有些寒酸了。
盡是一些不入流的東西,什麼木簪子、銅鏡子,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
蔣母見兒子勾勾畫畫,又往上面填了些風箏、魚鉤之類的。
這些,都是平素裏明煦愛玩兒的。
蔣母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明煦那番話說出來。
「明煦要我同你說。
內閣以林相爲首,倚老賣老,掣肘太子,皇上早晚會收拾他們。
她勸你不要捲入黨派之爭,做個孤臣。
也許頭些年會過得清苦艱難些,可若是太子掌權。
太子肯定會重用寒門士子,到時候你就有出頭之日了。」
蔣雲舟聽了,冷笑一聲:「說到底她還是不想讓我娶林姑娘,不知道從哪兒學了這麼一番話來鸚鵡學舌。」
朝堂之事,豈是她一個粗笨丫頭能看懂的。
他若是不爭,只會被派遣到窮鄉僻壤爲官,永遠熬不出頭。
他苦讀多年,窮日子實在是過夠了。
如今能攀上林相爺,可謂時一步登天。
蔣母卻說道:「明煦能說出這番話,許是恢復了一些記憶。若她身份貴重,不知你今日會不會後悔這麼怠慢她。」
蔣雲舟不以爲意地說道:「這麼多年都無人尋她,想必她就是個鄉村獵戶。」
撿到明煦時,她掌心有繭,穿着不講究。
怎麼看都不會是大家閨秀。
這樣的出身,做他的妾都嫌寒酸,偏偏她還不知足。
鬧來鬧去,還不是會乖乖回來嫁給他。
將來做了他的妾,關在後宅裏,只能仰他鼻息,再也沒法鬧騰了。
蔣雲舟又說:「娘,等明煦嫁給我,你跟林姑娘聯合起來磨磨她的性子,教她三從四德。別總是像現在這樣拋頭露面,一有個不順心就動手打我。」
他言之鑿鑿,篤定明煦會回來嫁給他。
蔣母想到明煦已經跟別人簽了婚書,斷不可能再嫁給自家兒子了。
明煦明日就要辦酒席,正好跟蔣雲舟排在一天,倒也是巧了。
蔣母想着蔣雲舟打算讓明煦做妾,可見心裏對她也就那麼回事兒。
她便不再提起明煦嫁人的事兒,專心跟他商討起明日成親的流程。

-5-
我一早就穿好嫁衣到客棧門口等齊辭玉。
他的小廝平安是個話癆,在我耳邊念念叨叨個不停。
「夫人您是不知道,少爺接到你的信時,真是欣喜若狂。」
「他彷彿不識字一樣,逮了好幾個人給他念你的信。」
「知道你願意嫁給他以後,他做夢都是笑醒的。」
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三天前,平安風塵僕僕地找到我。
他一見我就跪下哭出聲。
「明姑娘!我家少爺沒有毀約。」
果然,如我預料那般。
齊辭玉病倒在了路上,這才先派遣平安來給我報信。
他沒有食言,一定會來娶我。
我跟齊辭玉相識之時,他落魄得很。
他懷裏揣着五兩銀子,打算去賭坊碰碰運氣,掙點做生意的錢。
聽聽這話,傻子纔會去賭坊掙銀子。
齊辭玉,就是那個傻子。
他被人做局,輸得褲衩都不剩了,差點被賣到窯子裏。
那日,我正好去賭坊送酒。
齊辭玉哭喪着臉說道:「姑娘,我臨死前能否喝一口這黃粱酒。」
我好心送了他一杯酒。
齊辭玉卻品了品酒,遺憾地說這酒味道不正宗。
他知道黃粱酒真正的釀酒方子。
我心頭一動,出面要保下他。
齊辭玉是個心善的人。
他扯着我的衣袖急忙說道:「姑娘!這家賭坊出老千,你可千萬別把自己賠進去。」
賭坊裏安靜得很,沒人敢出聲。
坊主咬牙切齒地說道:「明姑娘何必要蹚這趟渾水。」
我在他面前坐下,隨意地搖着骰子,「請吧。」
賭坊裏一時間叫苦連天,怨聲載道。
等我帶着齊辭玉出門的時候,他才覺得恍恍惚惚。
齊辭玉震驚地說道:「姑娘的賭術真是出神入化。」
我得意地揚揚眉毛,嘻嘻一笑。
整個青州城,能在賭桌上贏過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只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從不靠賭術來賺銀子。
我把齊辭玉引薦給酒樓老闆,從中抽了一筆錢。
有了這筆銀子,蔣雲舟就可以買那套心儀的筆墨了。
可等我歡歡喜喜地進門。
蔣雲舟陰沉着臉對我大罵道:「聽說你今日去賭錢了!明煦,拿着你的髒銀子滾出蔣家。」
我心裏失落得很,辛辛苦苦跑了一整日,就遭到這樣的對待。
我氣不順,揍了蔣雲舟一頓,惱怒道:「你我相識這麼多年,難道你不清楚我的爲人嗎?我在外面跟別人試酒方,喝到現在還沒喫飯。你倒好,喫飽穿暖,長個爛嘴,就知道罵我。」
我把銀子砸到他臉上,跑出去投奔齊辭玉。
我跟齊辭玉在青州混了半個月,到處想辦法賺銀子。
直到蔣雲舟來哄我,我纔跟他回家。
齊辭玉知道我受的委屈,對蔣雲舟說:「明姑娘心善又有本事,蔣兄要好好待她,別總是嘴上刻薄她。」
蔣雲舟眼皮子一抬,譏諷地說道:「你這麼欣賞她,不如娶了她,也算給我解決一樁麻煩事。」
我聽了心裏難受極了。
原來在蔣雲舟眼裏,我是個麻煩事。
齊辭玉紅了臉,不再看我們。
蔣雲舟當着他的面兒,惱怒地說道:「你這幾日就跟這麼一個浪蕩子鬼混,整天不學好,回家以後抄一百遍女戒,好好學學規矩。」
我嫌蔣雲舟說話難聽,一腳把他踢到河溝子裏。
蔣雲舟在河溝子裏撲騰着,說要再給我加兩百遍女戒。
我一腳踩着他的肩膀,垂着眼看他像一條泥鰍似的撲騰。
蔣雲舟深吸一口氣說道:「拉我上去,不必抄女戒了,我去書鋪給你抄畫本看。」
我這才美滋滋地把他拉上來。
後來蔣雲舟中了狀元,我離開青州時。
齊辭玉許諾我,若是將來我想嫁給別人,一定要第一個告訴他。
現在想想,齊辭玉聰慧,他早知道我跟蔣雲舟沒有未來。
我想起平安說,他收到我的信時,欣喜若狂。
若只是他說的,我倆做真朋友假夫妻,他何至於這麼高興。
齊辭玉心裏,怕不是喜歡我。
就在我走神兒時,平安興奮地跳起來了。
「夫人快看!少爺來了!」
遠處傳來喜慶的吹打聲、鑼鼓聲。
一眼看過去,抬着聘禮的隊伍看不到頭。
街上的百姓們都好奇地議論着。
「老天爺,這是哪個王孫貴胄娶親,這麼大陣仗。」
「可不是,當真是十里紅妝,把長寧街都佔滿了。」
齊辭玉遠遠地就瞧見我。
城中不可縱馬,他只能越過百姓們一直看着我。
我朝他招招手,笑了笑。
齊辭玉莫名地就紅了眼眶。
他跳下馬,一路朝我狂奔而來。
等在我面前站穩了。
我纔看清楚,他瘦了好多。
齊辭玉急切地解釋道:「明姑娘,我去給你採買聘禮,這才耽擱了來見你的時日。你曾經說過,嫁人之時,想要十八壇絕無僅有的美酒,每一罈都要十八年陳釀。我跑遍大江南北,終於買齊了。本來能早早來見你,只是去買汗血寶馬時,遇到了波折。」
等那一匹馬走近了,我纔看清楚,這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汗血寶馬。
那馬見到我以後,就對我打了個響鼻,親熱地在我肩頭蹭來蹭去。
齊辭玉還在說:「這馬只有西北有,時間上來不及。巧的是,我竟然在一個農戶家發現了汗血寶馬。只是那個時候,它被當成了馱貨的工具,受了好多折磨,我養了許久才把它養回來。」
我見他說得口乾舌燥,表情惶惶不安。
原來,他是覺得沒買到好馬,我心裏會對這門婚事不滿意。
我心口熱熱的,像是喝了一罈子黃粱酒那樣熏熏然。
我握住齊辭玉的手,朝他笑得開心:「走!咱們去成親!」
齊辭玉沒有爲我準備花轎。
他讓我騎上那匹馬,站在前面爲我牽馬。
齊辭玉笑得很開心:「我覺得你肯定不想悶悶地坐在轎子裏,一定想看看自己成親的熱鬧。」
他還真是算準了我的心思。
我拉住他的手,將他一同拽上馬。
後面的鑼鼓隊重新奏樂。
平安挎着滿滿一籃子糖果,四處散着,讓百姓們沾沾喜氣。
誰料走到半路,有人一腳把平安踹翻在地上。
一個家丁帶着十幾個人,拿着棍棒開路,逼着我們退回去。
他囂張跋扈地說道:「今日狀元爺迎娶相府千金,你們這些雜魚都滾開!別搶了我們姑爺小姐的喜氣!」

-6-
我跟齊辭玉的新婚夜是在牢房度過的。
因爲打架鬥毆,我們被京兆府的衙役關進了大牢。
相反,挑事兒的相府家丁卻被客客氣氣地放走了。
齊辭玉爲我整理着髮髻,輕嘆道:「你呀你,可真是衝動。」
我捶了他胸口一下,「你踹別人的時候,也沒少用力啊。」
齊辭玉握住我的手,臉紅紅地嘟囔道:「那不是我怕你挨欺負。」
我倆坐在髒兮兮的草蓆上,對視一眼,撲哧一下子笑出聲。
還真是一個別致的新婚夜。
平安花了銀子送了飯菜跟藥油進來。
我扒了齊辭玉的衣裳給他塗藥。
守門的衙役笑道:「你們小兩口也有意思,不哭不鬧的。還整了這麼多酒菜,難不成要在這裏拜天地。」
我笑道:「有何不可。」
我也不想浪費這良辰吉日,乾脆給衙役大哥包了個紅封,讓他給我們證婚。
我跟齊辭玉兩個人,以天地爲證。
就在監牢裏拜了天地。
我們三個圍坐在桌前,喝酒喫肉。
衙役大哥低聲說道:「你們好好想想,怎麼得罪了相府。本來這點小事關幾天,花點銀子就放出去了。可是相府裏傳出話,要給你們按個罪名,流放到西北去。」
還能因爲什麼?
當然是相府千金林芷今不想再看見我。
她肯定一直在派人監視我,所以今日讓家丁把我堵在街頭,想毀了我的婚事。

-7-
蔣雲舟終於順利把林芷今娶到手了。
今日,可算是揚眉吐氣。
平日在翰林院對他愛答不理的那些人,婚宴上都對他堆滿了笑容。
只因爲從此以後,他搭上了林相爺這條大船,往後官運亨通。
蔣雲舟想起明煦曾經告誡他,讓他遠離林相爺,做個孤臣。
這話一聽就是沒見識的傻瓜說出來的。
在京城做官,人人看你背後能牽扯出誰。
若是孤家寡人一個,想辱你便辱你。
還好,從此以後,無人再能隨意折辱他了。
林芷今的貼身丫鬟端了藥過來,蔣雲舟親自去喂藥。
林芷今睡前喫了好幾味藥,婚房中瀰漫着淡淡的苦味兒。
蔣雲舟關切地問起爲何喫藥。
林芷今才哭着說,她從出生起身子就有些弱,時常喫藥調養。
蔣雲舟安慰着她,承諾一定好好愛護她,不讓她受氣。
林芷今溫柔小意地說道:「夫君不怪我隱瞞嗎?」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甜甜蜜蜜,好似天生一對。
等林芷今睡下,蔣雲舟匆匆出門。
他要去牢裏撈人。
今日瞧見明煦穿着一身紅嫁衣,明豔動人。
實在是像一把火灼燒在他心口。
明煦這個傻子!爲了攪黃他的婚事,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
竟然假意嫁給別人來威脅他。
她不願意做妾,覺得委屈。
可這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她難道就不能爲了他隱忍一次?
他其實早就知道林芷今身體不好。
不然爲什麼堂堂相府千金,雙十年華都還沒有嫁人?
林芷今嫁他,圖個狀元郎名聲好聽。
他娶林芷今,圖林相爺能夠扶持他。
兩個人各取所需,要說情愛,那太縹緲了。
也只有明煦,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是真真切切愛他的。
蔣雲舟想到明煦爲他做的一切,臉上不由得露出個笑容。
等熬死了林芷今,到時候他也能夠在朝堂站穩。
那個時候,他就扶正明煦,讓她正大光明地做他的妻。
蔣雲舟本來要去府衙把明煦撈出來。
可是剛出門,卻被林相爺的人攔住了。
對方弓着腰,笑眯眯地說道:「半夜三更,姑爺不在家中陪小姐,要到哪裏去?」
蔣雲舟心裏微微一怒,卻沒有表露出來,隨口扯謊:「婚宴上喝多了,出門散散酒氣。」
那人意味深長地說道:「今日有個叫明煦的當街鬧事,被關到了牢裏。聽說那人曾是姑爺家中的丫鬟,您可要好好盤點盤點,有沒有被偷了貴重財物。若有,必定治她一個偷盜之罪。」
蔣雲舟再也忍耐不住,怒道:「明煦不是丫鬟,而是我義妹,她的人品我最清楚!她怎會偷盜!」
對方撲哧一笑,好像在笑蔣雲舟天真。
他客客氣氣地說道:「姑爺,您錯了。小姐說她是丫鬟,她就是丫鬟。小姐說她偷盜了,那她便是偷盜了。在這京城之中,是非黑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貴人的心情。」
蔣雲舟想起自己曾對明煦Ŧűₛ說:在京城這塊地界上,身份尊貴做什麼都對,出身卑微就是原罪。
他雖然喜愛明煦,卻心裏覺得她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始終對她不太上心。
其實他在林芷今眼裏,也只不過是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寒門士子。
在這個人有三六九等的世道。
誰又比誰貴重,誰又比誰低賤呢?
也許,他一開始就錯了。
蔣雲舟心裏多了一番悔意,頭一次想順從自己的心意。
他不顧相府的人阻攔,執意去了監牢裏。

-8-
我跟齊辭玉在喝交杯酒的時候,蔣雲舟忽然出現。
他站在那兒,臉色煞白地質問道:「明煦!你跟他不是假成親嗎?!爲何要喝交杯酒?」
我見他犯神經,自說自話。
白了他一眼說道:「蔣雲舟,你莫不是喝多了說夢話吧,我幾時說過我們是假成親的。我跟齊辭玉可是簽過婚書,官府蓋了章的正經夫妻。」
蔣雲舟那個臉色,活像是颳了的白牆,慘淡得厲害。
大半夜的不去守着他新婚妻子,來牢裏看我,莫不是在夢遊。
蔣雲舟上手拉我,強硬地說道:「我知道你在跟我賭氣!跟我回去!你不想做妾,那便不做。我把心裏的話全都給你說明白。」
齊辭玉氣得一拳把蔣雲舟打翻在地上,護着我說道:「蔣雲舟,明煦是我妻子,我斷不會縱容你這麼欺負她!」
蔣雲舟更是惱怒:「她怎麼會喜歡你這樣一個敗家子!她愛慕的人是我,跟你只不過是爲了氣我。齊辭玉,我勸你少插手我們之間的事情。」
我聽他說得越來越離譜,端起桌上的酒淋到他頭上。
「蔣雲舟,少在這裏說夢話!我犯不上爲你賭上我的婚姻。」
我將酒罈子砸到他腳下。
蔣雲舟好像清醒了一樣,眼神空蕩蕩地看着我。
有些話,今日說明白也好。
我想了想說道:「我失憶之後,醒來就看見你。也許是雛鳥心態,我事事依賴你,親近你。可你總是嫌棄我這個,嫌棄我那個,把我當個丫鬟來指使。我原以爲,離了蔣家我無處可去。可現在我才明白,其實離開蔣家,只要身邊有一個對的人,處處是家。」
在青州時,齊辭玉跟我趣味相投,我倆總是一起鑽研酒方。
我去賽馬賺錢之時,他跟平安兩個人做了旗子,爲我吶喊。
我贏了比賽,他還會爲我高聲慶祝。
齊辭玉不嫌棄我是個孤女,想方設法奔走大江南北,爲我採買聘禮。
蔣雲舟說他心裏有我,可他從來沒有爲我做過一件事情,肯定過我這個人。
齊辭玉不敢說心裏有我,可他做的事情說的話,全是爲我好。
有時候,一個人愛不愛你。
全看他怎麼做,不聽他怎麼說。
見蔣雲舟清醒了一點,我直白地說道:「蔣雲舟,林芷今要誣陷我偷盜。你若是還念着我供你讀書的舊情,就想辦法放我們出去。否則,我拼上這條命去敲響登聞鼓,告到聖上面前,你這狀元郎的名聲可就毀了。」
蔣雲舟嘴巴囁嚅了一下,還要解釋:「明煦,我沒有想讓你做妾,我其實……」
我打斷他的話,淡淡地說道:「這不重要了。」
他看着我,終於沒再說下去。
蔣雲舟離開之後,我聽到齊辭玉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他這個大傻子,蔣雲舟跟我對峙時,他竟然一直憋着氣。
我對齊辭玉說:「你說我們成婚以後,做真朋友假夫妻,可還作數?」
齊辭玉眼神一黯,低聲說道:「自然作數,將來你若是有了意中人,我一定放你走。」
我哼了一聲說道:「別人可不會買十八罈美酒來娶我。」

-9-
我跟齊辭玉在京城買了一座兩進的宅子,開了一間酒坊。
日子過得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是蒸蒸日上。
夜裏,我們兩個躺在牀上數銀子。
如今釀造的幾種酒,就數黃粱酒賣得最好。
那也算是我們的定情酒。
齊辭玉拿出一部分銀子說道:「老婆,我想拿出這些銀子,在京城張貼懸賞告示,給你找親人。」
我聽了一愣。
那些錢,是我們積蓄的一半了。
齊辭玉抱着我說道:「你沒有從前的記憶,就像是無根的浮萍,缺乏安全感。若是能找到你的家人,說不定就能恢復記憶了。至於你的家人,若他們對你好,咱們就認他們。若他們不好,咱們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我靠在齊辭玉肩膀上,扭頭親他。
夜裏開着窗,夏夜的風吹進來有些燥熱。
我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齊辭玉抱我去沖洗。
第二日,我倆手拉着手,去城門處張貼告示。
告示上有我的畫像。
還有我的一些喜好。
比如擅長釀酒、喜好騎馬、能品出菜餚好壞。
「哎喲!懸賞五百兩,可真是大手筆。」
「我行商的時候,可得好好打聽打聽哪家走失了閨女。」
京城行商的人多,走南闖北的,說不定還真能爲我找到家裏人。
我跟齊辭玉聽說長寧街開了一間新的鋪子,桂花糕做得極好,便要去買。
沒承想,竟然遇上了蔣母。
她穿着綾羅綢緞,身上的金銀首飾很是貴重,眼底卻沒有幾分喜色。
她瞧見我,先是一愣。
只不過大半年沒見,蔣母竟然沒有第一眼認出我。
她笑着嘆道:「看來你過得很好,這神態模樣,不像是嫁作人婦,倒像是富貴家宅裏養出來的大小姐。」
齊辭玉在前面爲我排隊買糕點。
我坐在茶樓喝茶等着。
蔣母讓下人們別跟着,跟我一道進了茶樓。
關了門,她一下子落了淚,哭道:「當着你夫君的面,有些話我沒提。可若是我不說,心裏實在難受。當初都是我心裏沒有主意,放任你離開。要是雲舟娶了你。日子該多好。」
我沒有接話。
聽說林閣老再三被聖上申飭,如今告假在家。
坊間傳聞,林閣老恐怕會早早告老還鄉。
他不好過,蔣雲舟這個女婿當然也不好過。
蔣母哭訴個不停。
她說林芷今在家中橫行霸道,完全不把她這個婆母放在眼裏。
林芷今今日嫌棄這個,明日嫌棄那個。
蔣雲舟不厭其煩,跟她爭吵不斷,索性家都不回了。
蔣母留在家中,竟然還要看兒媳的臉色行事。
還是平安敲門進來,打斷了她的話。
「夫人,少爺說您喝不慣這家的茶,讓我送冰果酒過來。」
他放下一壺青梅酒,匆匆離開。
沒過一會兒,又跑來送了幾個小皮影。
「夫人,少爺怕您等得無聊,讓我送點小玩意兒給您解悶。」
平安跑來跑去地送東西。
沒多久,齊辭玉自己送上門了。
他捏捏耳朵笑道:「夫人,那隊伍實在太長,我讓平安去排了,我來陪你。」
蔣母擦擦淚,起身。
我送她出門。
蔣母忽然說道:「你沒嫁給雲舟也好,你夫君是個體貼人。」
這次,我開口接話,笑眯眯地說道:「他自然是極好的。」

-10-
我跟齊辭玉在後院給馬洗澡,平安跑來說有人砸了酒坊。
我倆過去一看,竟然是蔣雲舟跟林芷今兩口子。
酒坊滿地碎片,許多還沒釀好的酒都被砸爛了。
林芷今坐在椅子上,神色冷淡地說道:「繼續給我砸!」
蔣雲舟站在一邊,譏諷地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林芷今咬着牙,惱怒道:「何必?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總是來這裏悄悄買酒喝。怎麼,喝着明煦那個賤人親手釀的酒,會讓你心裏好過一些?夜裏在書房抱着她留下來的那些破爛玩意兒,你就能睡得更好?」
蔣雲舟像個木頭似的,站在邊上不言不語,只是滿目譏諷。
我跟齊辭玉聽到他們吵架,心想,兩口子不合,倒要拿我們的地方撒氣,這叫什麼事兒。
我過去清點一番,輕描淡寫地說道:「一共損失八十九兩,兩位,誰掏錢?」
蔣雲舟看到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他低頭扒拉着荷包,竟然沒有翻出幾個子兒。
林芷今趾高氣揚地說道:「今日,我不光要砸了你這個破地方!還要把你送到牢裏去!你家的酒喝壞了人!」
她拍拍手,立刻有兩個家丁抬着一個滿臉青白ŧű̂⁴的病人進來。
他們擋在門口,把其他客人全都嚇走了。
滿屋子酒氣,我一時間聞着竟然有些頭暈。
齊辭玉立刻扶着我,讓我坐下。
我納悶地說道:「莫不是中了暑氣?」
齊辭玉皺着眉,忽然在我耳邊低語道:「你這個月的月信是不是推遲了?」
我愣了愣:「啊,是嗎?上個月什麼時候來着?」
齊辭玉也不指望我能記着,自己掐算了一下時間。
我的月事帶都是他親手縫的,他比我更清楚日子。
他一算,果然推遲了三日。
齊辭玉立刻喊平安去請大夫。
林芷今羞怒地說道:「這等私房事都拿來說,你可真是不知羞恥。」
我簡直被她氣笑了:「自己豎着一雙驢耳朵偷聽我們講話,還嫌我們不知羞。林小姐,你可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
蔣雲舟卻忽然問道:「你的脖子跟手臂上,怎的青青紫紫的,可是齊辭玉打你了?」
我嫌熱,今日穿的青雲紗。
這料子雖然涼快,可是斷不至於被人看透吧!
除非有人盯着我細細看了,才能藉着陽光,瞧出一二分。
齊辭Ṭų₃玉聞言,瞪了蔣雲舟一眼。
蔣雲舟彷彿反應過來似的,一剎那間,臉紅了白,白了青。
我不耐煩地說道:「林芷今,你要麼賠錢滾,要麼我報官抓你,自己選吧。」
林芷今輕蔑地說道:「我倒要瞧瞧,官差來了是向着我,還是向着你。你區區一個賤民,我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便死!」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好大的口氣啊,天子腳下,竟然有人敢妄斷生死,不顧禮法。」
我抬頭看過去。
一箇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張告示進來,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
林芷今不耐煩地說道:「滾出去!本小姐今日不想見閒雜人。」
她帶着的家丁立刻就要趕人,卻被人全部打翻在地上。
中年男人看着我,眼眶竟然微微一紅。
他聲音顫抖着說道:「明兒,你……你不記得舅舅了嗎?」
我一愣,難道是我的親人找上門了嗎?

-11-
林芷今有心要給我難堪,想讓我看看人情冷暖。
她高傲地說道:「竟然還有人來尋親,那我告訴你!明煦得罪了相府,你要是識相的,就趕緊跟她劃清界限。」
蔣雲舟不知爲何,臉色慘白,一言不發。
他想要攔着林芷今,卻被林芷今反手打了一個耳光。
林芷今惱怒道:「今日我打定主意要把這個賤人趕出京城!」
齊辭玉護着我,氣道:「那我們就要京兆府去理論理論!」
林芷今瞟了他一眼,不以爲意地說道:「怎麼,齊辭玉,你以爲你一個永安侯府出來的落魄少爺,還有資格跟我講道理?你大哥都要仰仗我爹,施捨他一個官位。永安侯府可不會爲了你,得罪我們林家。」
我心裏煩得很。
直接捏住林芷今的胳膊,將她推了出去。
要Ṱų⁰打要告,痛快點。
嘰嘰歪歪個沒完,耽誤我喫午飯。
林芷今被我推倒在街上。
正好京兆府的人來了,開口就要查封我的鋪子。
那個中年男人便說:「京兆府尹竟然是這麼辦事兒的,那我便跟着去瞧瞧。」
他說完,溫和地說道:「明兒,萬事有舅舅給你做主,莫怕。」
去京兆府的路上,他跟我講明身世。
他說我十三歲離家,去了西北。
十六歲回京路上,遭到奸人所害。
這些年他一直沒找我,是被奸人矇在鼓裏,誤以爲我已經死了。
一直到有人瞧見那張告示,他才知道我沒死。
他把我背後的三顆小痣說得明明白白,我心裏信了幾分。
舅舅說起我幼年時的趣事,落了淚,看起來是真的心疼我。
我見他身體不好,便主動說道:「您別怕,我能保護自己。等解決了這些事情,您就留在家裏,我給您養老。」
我聽他言語之中,家裏許是不和睦的。
我舅舅一聽,哭得更厲害了,連連咳嗽。
他身後的人遞過帕子,寬慰道:「主子,小姐這麼孝順,您該高興纔對。」
我們一路進了京兆府。
大門一關。
林芷今裝都不裝了,「來人!把她給我抓起來痛打三十大板!」
京兆府尹卻是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而一路上不說話的蔣雲舟,也默默跪下。
我舅舅輕描淡寫地說道:「林家千金好大的威風,京兆府尹好大的官威。」
京兆府尹磕着頭說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我看向我這個便宜舅舅。
啥?
他竟然是皇上。
我聽到齊辭玉嘀咕一句:「完了,我配不上我老婆了。」

-12-
蔣雲舟從未覺得時間會有這樣的漫長。
他站在日頭下面,曬得頭昏眼花,嘴巴乾涸。
明德殿裏,一道又一道聖旨發出去。
林相爺一派的人,砍頭的、流放的、貶謫的,一個個都逃脫不了。
終於輪到他了。
他雙腿顫抖着走進去,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終於聽到皇上冷笑一聲:「哦,這個有眼不識掌中珠的蔣雲舟?就留在京城吧,讓他磋磨一生,好好給我的明兒出口氣。」
蔣雲舟嘴巴里泛着苦澀。
皇上這句話一說,他將來的日子難過了。
只是,好歹留了一條命不是。
他站不起身,還是被侍衛拖出去的。
低着頭往外走的時候,聽到一陣歡笑聲。
抬頭一看,竟然是明煦。
她指着一棵高高的樹,哈哈大笑道:「我十歲的時候,跟舅舅賭氣,爬到樹上藏着。結果一不小心睡着了,等我醒來才知道舅舅讓整個虎衛都出動了去找我,連荷花池子都翻遍了。舅舅知道我爬樹以後,氣得夠嗆,想揍我,卻又下不去手。最後還是我主動拿出銀子,給那些找我的侍衛們發了賞錢。舅舅又高興了,說我知道體恤別人,是個心善的,轉眼又賜給我好多寶貝。」
齊辭玉握住她的手,一臉恍然大悟地說道:「原來你從小就這個脾氣,賭氣就藏起來不給人發現。前些時候,你躲到米缸裏,把我給急得,我……」
明煦登時就揚着眉毛掐他,磨着牙說道:「那你好好想想,我爲何跟你賭氣!」
齊辭玉的臉色便有些訕訕的,「我是怕自己配不上你了,才總是患得患失。往後不會了,咱們關起門高高興興過日子。」
他們兩個說說笑笑,也沒讓人伺候。
我遠遠地看着,忍不住想。
若我娶了明煦,又該是什麼場面。
她性格灑脫,不拘小節,又熱愛生活。
跟她在一起,春天騎馬放風箏,夏天撐着傘坐在橋上看雨,秋日裏品酒遊湖,冬天還能堆雪人打雪仗。自從撿到明煦以後,日日年年,日子總是多彩多姿。
就連他母親都說,明煦走了以後,家裏多了好些寂寞冷清。
可他從前爲什麼只知道苛責她呢?
說到底,他覺得明煦的這些愛好有些上不得檯面。
又或者,他打從心眼裏不明白,憑什麼一個失憶的孤女能過得這樣瀟灑。
而他自從進了京以後,事事謹慎,戰戰兢兢,力求完美。
面對比他出身好的那些高門權貴,他完全失去了平常心。
可明煦卻能坦然地面對。
蔣雲舟看着明煦走遠了,他也抬腿走着。
只是不知道爲何,一腳踏空,從石階上摔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夢到了從前在青州時的生活。
他在書房裏看書,明煦坐在邊上,拿着毛筆寫寫畫畫。
蔣雲舟抬頭一看,畫上有一座大房子,一匹英俊的馬,滿院子的花花草草。
還有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在準備午飯。
明煦嚮往地說道:「蔣雲舟,往後咱們成了親,就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啦!你好好讀書,快快考試,等着你娶我呢!」
他心裏早就知道,明煦嚮往一個自己的家。
他考中狀元以後,有多少機會幫她尋親。
可他偏偏沒有。
他怕明煦的親人窮得叮噹響,最後還得靠他提攜接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憑明煦怎麼說,他都推脫說太忙了,沒空。
明煦失望的眼神,他看在眼裏。
可那又如何呢?
她一個失憶的孤女,離開他又能去哪兒。
「我的兒啊!怎麼就摔成這樣!」
蔣母哭得雙手發抖,萬萬沒想到兒子進宮一趟,把頭都摔破了。
林芷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冷不熱地說道:「留一條命不錯了。」
蔣母一聽兒媳這麼涼薄,立刻就按捺不住,轉身打了她一個耳光。
恨恨地說道:「小娼婦!若不是你爹,我兒能落得這麼個下場嗎!」
林芷今也不是喫素的,拔下簪子就戳蔣母,氣道:「我爹在位時,你這個老虔婆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們兩個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讓。
林芷今原先一直喫着藥,如今她爹被髮配,林家散了。
她這個外嫁女雖然逃過一劫,手裏還有些資產,卻不敢再喫那些名貴藥材了。
林芷今自小見多了宅子裏沒有銀錢的女人,日子有多難過。
她知道,今日必須鎮住蔣家。
否則往後,她就成了一個棄婦。
蔣雲舟醒來的時候,她們已經打夠了。
他木愣愣地坐起來,漠然說道:「你若想走,我立刻寫休書。若想留下,再敢對我母親動手,就將你送到廟裏去。」
林芷今心思一轉,主動走過去給他喂水,柔和地說道:「夫君說的哪裏話,咱們夫妻一體,自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你雖然被貶到藏書樓做個編修,可是以你的才能,總有出頭之日。」
蔣雲舟推開她的手,靜靜地看着她,還能說出什麼話。
他也算明白了,林芷今不是表面上這樣溫柔。
畢竟她一個庶女,自小能當成嫡女養在主母跟前,還能備受寵愛,手段了得。
林芷今很自然地說道:「說到底,聖上遷怒你,是因爲永寧郡主。也怪我,沒有早早認出她。她在京城的時候,長得又胖又醜,我們都不愛跟她一道玩兒。後來都以爲她失了盛寵,被聖上趕到西北去了。你既然救了她,這救命之恩……」
蔣雲舟打斷了她的話:「你閉嘴。」
他聽出來了,林芷今是要讓他去求明煦網開一面。
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
林芷今咬着牙說道:「喲,你當初爲了攀附權貴,能捨下自尊求娶我。如今怎麼的,不能去求求她了?」
蔣雲舟不管她說什麼,帶着蔣母出了門。
母子兩個都沒有說話,到街上的餛飩攤子上喫晚飯。
老闆左看看右看看,好奇道:「貴府的那個小姑娘呢?好些日子不見了,夜裏不見她偷偷出來買餛飩喫,我收攤都收得不安心呢。」
蔣母低着頭,吧嗒一下,眼淚落到碗裏。
她想起以前蔣雲舟不讓明煦喫飽飯,那丫頭總是夜裏偷溜出來買飯喫,她也睜一眼閉一眼。
蔣雲舟捏着筷子,心裏空落落的。
他跟明煦,到底是怎麼走散的呢……
13 番外
自從我懷孕以後,宮裏三天兩頭地來御醫。
流水似的好東西往家裏送。
我們這兩進的宅子都裝不下了,舅舅乾脆把隔壁也買下了。
我躺在搖椅上,啃着桃子懶得動彈。
隔壁傳來一陣嘶叫聲,是黑子在叫喚。
說來也是緣分。
黑子從前是我的坐騎,我被追殺時,它逃了。
逃到農戶家,又被齊辭玉找到。
如今它養尊處優,反而鬧脾氣挑食了。
可惜啊,如今我月份大,不能騎馬了。
齊辭玉一日比一日焦心,眼看着都瘦了。
他給我打着扇子,憂心忡忡地說道:「都說女人生孩子如同闖鬼門關,老婆,咱們可說好了,只生這一個。」
這孩子,本也是我想要的。
我看着隆起的肚子,拍拍肚皮。
裏面的孩子立刻有了動靜,踹我一腳。
我想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
有些事情,我沒有跟齊辭玉說過。
我娘病逝那年,也是這樣的夏天。
她躺在院子裏,握着我的手,對我笑着。
我娘輕聲說:「明兒,我死後,你舅舅會把你接到宮裏去。你呢,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Ṱųₑ多說。你舅母對你好,你就受着。對你不好,你也別怨怪。千萬別事事都鬧到你舅舅那裏,惹他煩了,日子就難過了。」
我那個時候剛剛八歲,許多事情都明白。
我靠在孃親的肩膀上,哭着說:「娘,我懂。你走了,我便沒有家了。皇宮再好再大,那也是舅舅的家。」
我娘摸着我的頭說:「我的乖乖,真聰明。」
我娘走了,我被接到宮裏。
舅舅無法時時照看我,讓我住在中宮。
皇后娘娘待我極爲寬厚仁慈。
我不愛讀書,她由着我。
我不愛梳妝打扮,她也縱容着我。
總之,讀書畫畫彈琴,我一概不會。
賭博、賽馬、蹴鞠,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我樣樣精通。
皇后把我養得驕縱、肥胖、憨直。
京城上下都知道,永寧郡主是個不學無術的。
有一日我睡下。
迷迷糊糊聽到皇后譏諷地說道:「冠絕天下的明光公主,出身西北將門,又自幼被太后認了義女,結果唯一的女兒卻長成這樣。你說明光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
我又聽到一個聲音低低地說道:「娘娘,這孩子當真是皇上的種?若是這樣,我們何不把她……」
皇后不屑地說道:「她這樣懵懂無知地活着,豈不是比死了更有意思。」
我攥緊拳頭,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我終於磕磕絆絆長到了十三歲。
舅舅將我送到了西北,我外祖父家。
宮裏都在傳,我是失去了聖心。
我卻知道舅舅是想讓我過得自在些。
離宮那日,舅舅撫摸着我的頭,滿目疲憊地說道:「明兒,留你在宮裏,纔是害了你。舅舅有私心,想看着你長大。可……」
可什麼,他沒說。
我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三個頭,去了西北。
西北的天地是廣闊的,自由的。
外祖父年事已高,在我回去的第二年與世長辭。
我有三個舅舅,他們個個待我很好。
他們教我騎馬、射箭、釀酒。
帶我走遍西北的每一寸土地。
舅舅們都說,等我長大以後就繼承西北。
可是我知道,西北我也是留不長的。
舅舅舅母、還有衆多表姐妹。
他們縱然喜歡我,愛護我。
可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打算。
若我不去西北,外祖父的產業都是他們的。
可若我去了,只能是我的。
因爲我是聖上親封的永安郡主,我的封地便是整個西北。
後來,我主動提出要回京。
他們眼裏的不捨,還有欣喜,是藏不住的。
回京途中,我遭到了阻截。
我掉落山崖之時, 心想, 我若是能見到娘,也好。
只是沒想到, 我順着山崖底下的河流一路飄到了青州,被蔣雲舟撿回去了。
我就像天空中那支飄搖的風箏,四處散落,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家。
我躺着躺着, 迷迷糊糊之間, 夢到了我娘。
我娘笑着說:『我的乖乖, 成家了, 真好,覺得回家看看孃親。』
等我醒來時, 齊辭玉還在陪着我。
他低着頭, 在給孩子縫製小衣裳。
我扭頭看他,輕聲說:「齊辭玉,我想我娘了, 咱們搬回明家吧。」
齊辭玉立刻抱住我,給我擦着眼淚。
他心疼地說:「好,不管去哪裏, 我總會陪着你的。」
我靠在他肩膀上, 對他說:「你明日進宮去, 跟舅舅說。我實在想不起到底是誰追殺的我,這輩子都想不起來了。」
齊辭玉聞言, 將我摟緊了許多。
隔日,我們搬回了明宅。
宮裏傳出消息,禁足許久的皇后,終於放了出來。
而一直țųₐ沒有上門探望我的太子哥哥,第一次出現在明宅。
他還像從前那樣,喊我明兒。
太子哥哥笑道:「明兒長大, 倒是跟我生分了。回來這麼久, 都沒有去東宮看看我。」
這樣的客套話, 我是懶得說的。
他見我不說話, 嘆了幾口氣。
我倆自小一起長大, 彼此都十分了解。
這樣裝模作樣的試探着,也沒意思。
太子走之前,對我低聲說:「往後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情了,明兒,你是我妹妹,我會看顧好你的。」
他走後, 中宮又送來許多賞賜。
我翻看了一下,竟然有許多我年少時的東西。
還有皇后娘娘珍藏的一幅畫。
畫上, 是我娘跟皇后年輕時。
我娘坐在馬上, 抬頭看桃花。
皇后站在桃花樹下,抬頭看她。
齊辭玉看了看那畫, 驚奇地說道:「娘跟皇后竟然關係這麼好。」
我心想,皇后恨我,卻不恨我娘。
我娘病時,皇后娘娘急的到處找名醫爲她診治。
甚至有一次, 皇后微服去探望我娘,都哭紅了眼。
人跟人之間,真不是一句愛恨情仇能說清楚的。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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