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繼父五吊錢把我賣給鄰村患了花柳病的老鰥夫。
阿孃讓我趕緊逃。
我搖了搖頭。
爲什麼要逃?
我一身力氣,又不是打不過。
我直接提根棒槌打斷了他倆的腿。
自此我惡名遠播,無人敢求娶。
直到二十歲那年,有個文弱書生找到我。
-1-
書生叫顧年。
我不認識他。
他來的時候,我還在村外的桃花溪浣衣。
今天要給東村財主家漿洗被子。
忙完得三四個時辰。
媒婆六嬸去喊我時,我不耐煩道:「不嫁。
別誤我浣衣。」
六嬸勸道:「春兒,這次這個不一樣,雖說也是個鰥夫……」
「什麼?又是個鰥夫?」
我打斷她的話,拎着搗衣槌就往回走。
看來欠揍的人,哪裏都不缺。
六嬸一看我的架勢不對,趕緊勸道:「春兒,你千萬不要胡來啊。
人家是正經人。」
「那姓王的給了你多少好處?」
姓王的是我的繼父。
六嬸道:「這你真冤枉你爹了。
顧秀才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我說春兒,你也別挑了。
你都二十了。
女人不找個男人,怎麼過日子?
口水都能淹死你。」
「呸,有什麼不能過的?
誰敢多嘴,我割了她的舌頭去。」
我不想嫁,是因爲我打小就知道,像我這種人嫁人不是什麼好事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繼父恨我恨得咬牙切齒,斷不會給我找什麼好人家。
而我自己的惡名聲,我自己心裏也有數。
但沒想到竟然還有鰥夫敢上門?
我倒是想看看是哪路好漢了。
六嬸一路跟着我,一路勸說。
「春兒啊,可不能胡來啊。
春兒啊,可不能再動手啦。
春兒啊……」
我全然聽不進去,一陣風衝到了家裏。
然後定住了。
一個文弱的白面書生坐在那裏。
看見我,他趕緊站了起來。
他明顯很怕我,一直在咽口水。
可還是壯着膽子道:「春娘,顧某誠意求娶。」
我看了眼手裏的棒槌。
算了,他那小身板,一棒槌下去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發誓,我真是因爲不想成爲殺人犯纔沒下手的。
絕不是因爲他長得俊美。
-2-
他長得是俊美,但我還不至於就要嫁他。
村子裏那些個好看臉蛋的無賴,折磨人的花樣也格外多。
多看兩眼沒毛病,想嫁他那就是有毛病了。
顧秀才看我不鬆口,便說:「在下斗膽請春娘借一步說話。」
衆人退走。
顧秀才小心翼翼道:「我聽說,你拒婚時說,讓兩個老東西睡覺都要兩隻眼輪流睜着放哨?」
我斜了他一眼。
「是啊,你也想那樣?」
他一鞠躬道:「我知道我是鰥夫,還有個八歲的小女兒,配不上春娘。
但春娘若肯嫁我,我保證絕不讓春娘受氣。
你嫁過來,打得我罵得我。
我那女兒,你也打得罵得。」
「啊?」
輪到我喫驚了。
什麼意思?上門求打?
ẗŭ̀⁵我們這裏十里八鄉的男人最愛的兩件事,就是喝酒打女人。
這也是我下定決心不嫁的緣由之一。
他這樣反過來上門求打的男人,我還真沒遇到過。
果然臉蛋好看的,花樣也多。
顧秀才好像明白我的疑惑,趕緊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顧某隻求春娘一件事。
就是不能讓外人欺負了我倆。」
哦,明白了。
原來是個受氣的窩囊廢。
「你護不住自己也就罷了,連自己的孩子也護不住。
你這爹當得,也夠窩囊了。
我可不嫁你這樣的。」
顧秀才一聽有點急了。
「春娘,我一年可以給你十兩銀子。
你若不想跟我……圓房……亦可。
就是護着我倆就行。
而且按照律例,女子二十未嫁就要交稅銀。
你嫁我還可以免交稅銀。」
十兩銀子?免交稅銀?
我心裏把它換算成十年都漿洗不完的衣裙被褥。
唉,我這麼使勁兒浣衣,可不就是爲了賺出這稅銀嗎?
於是我心動了。
「顧秀才,我實話跟你說。
你娶我不合算。
不如僱我當個鏢師?
我必能護得沒人敢動你倆一根汗毛。」
說着,我拿起棒槌舞了兩下。
顧秀才白着臉道:「鏢師不行。
我可以假娶你。
我保證不碰你。
我加倍給你銀子。
也不用太久。
估計也就一年。」
這我屬實有點想不通了。
「你這樣到底是爲什麼?」
顧秀才想了一下,小聲對我說了兩句。
我瞪大眼睛。
什麼?
還有這種事兒?
那好吧,我嫁!
-3-
我出嫁那天,繼父一副想幹大事的樣子。
他憋了好久,沒敢喝酒,也沒敢打我娘。
看着他暗地裏摩拳擦掌的樣子,我冷笑着提醒他:「不要以爲我嫁了,你就可以打我孃親了。
你若敢動手,我就敢廢了你。
再不是一條腿那麼簡單了。」
繼父驚得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
滿村子裏的人都說,沒想到春兒二十了,還能找個好郎君。
還別說,顧秀才那張臉,確實比滿村的糙漢子都好看。
好看到讓人嫉妒。
那些眼饞的人不忿地嚼舌根:「那個母夜叉,肯定在夫家過不了多久就得被攆回家。」
我聽了心裏很不爽。
因爲這次,她們猜的,還真有可能是對的。
-4-
到了顧家村時,遠遠就看見一羣小孩子圍着一個小女娃。
「嘿嘿嘿,小草芽,你要有後娘了。
你以後就要被扔出去喂狼了。」
「哈哈哈,以後你要被針扎,被火燒,被……」
小女娃還沒等他們說完,哇一聲就哭了。
那羣孩子上手就去推她。
顧秀才衝我使了個眼色。
我掂了掂腰間的銀子就衝了上去。
五六個七八歲的男娃,力氣也不小。
可我拿着棒槌呢。
長年浣衣的力氣可不是虛的。
打得那幾個男娃鬼哭狼嚎,四處竄逃。
他們跑了還不忘放狠話:「給我等着。」
小女孩怯怯地看向我。
我又摸了摸腰間的銀子,走了過去,想抱起她。
這個面子,我還是要配合給到僱主的。
可沒想到那小女娃不給我面子,一腳踹向我。
「你個壞女人,想搶我爹爹!」
說完就跑了。
顧秀才剛想去追。
我咳了一聲。
他止住了腳。
小女娃看見我倆都沒追,又收了步子。
「阿爹,你也不管我了麼?」
顧秀才眼角抽搐了一下。
「這是你阿孃,我聽她的。」
「哇哇哇,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有了後孃就沒了親爹了。」
我啪一掌拍上去。
「自己爹孃的話不聽,專聽別人的話。
再這樣,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顧秀才心疼地小聲求道:「別真打呀,嚇唬嚇唬就行了!」
「你不是說我打得罵得嗎?
你反悔了?
那我回孃家!」
顧秀才趕緊住了嘴。
小女孩兒躺在地上撒潑打滾。
哭了幾聲竟睡了過去。
我抱起了她往回走。
她在我懷裏還抽泣了幾聲。
只那小手使勁摟着我。
小眼睛使勁閉着。
明顯在裝睡。
顧秀才看傻了眼。
他小聲問我:「你打她,她怎麼還讓你抱?」
我白了他一眼:「你真是讀書讀傻了。」
她根本就不想我走。
我打那羣男孩子的時候,她滿臉都是崇拜地看着。
她踹我一腳只是虛虛的。
我訓她的時候,她一聽我說我們是她自己的爹孃,兩隻小眼都放光。
她是又想要阿孃,又怕我真像那些娃兒說的,我是個惡晚娘。
她想給我個下馬威,又怕我真走了。
我剛纔說要回孃家她纔打滾哭的。
和她爹比,這個一腦門都是心眼的小女娃明顯更合我心思。
顧秀才的嘴角翹了起來。
「春娘,要不我抱吧?你別累着了。」
「累不着。就你那身子,你還是想想接下來怎麼辦吧。」
我一提醒,他纔想起了眼前還面臨着一樁棘手的事。
他本叫傅年,入贅顧氏女顧青蓮,便改了姓。
顧青蓮半年前去世了。
顧年一介書生,性子又軟。
在那羣人眼裏,他所有的一切無異於最軟的肥肉。
族裏便起了要佔他們家田地和房子的主意。
他想反抗,可他罵不過人更打不過人。
「春娘,你的法子真的行嗎?」
「放心吧。你把要給我的銀子準備好就行。」
顧秀才紅着臉,說了聲好,就帶我回了家。
咦,我說正事兒,他臉紅什麼?
算了,不想那麼多。
馬上就要有大場面了。
他在前走了兩步,又忐忑地回頭道:「春娘,那麼多人,你別真打。
實在不行,咱就喫點虧吧。」
我回道:「你花錢總不是要我來幫你喫虧的吧?
打一羣人我打不過,打三兩個總還是不成問題的。
反正他們也不敢就打死我。
剩下的,我一個一個收拾。」
就像我那繼父。
十二歲那年,他把阿孃的牙齒打掉了。
我便趁他酒醉,拿棒槌揍得他滿炕亂滾。
他酒醒後,揍得我鼻青臉腫。
可他酒醉後,我又揍回去。
幾個回合,他連酒都不敢喝,更不要說對我阿孃動手了。
我現在二十了,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只要我不怕死,那怕死的就是別人!
-5-
顧年家的院子。
烏泱泱一羣人堵在那裏,沸反盈天地熱議着什麼。
爲首的是個黃臉老頭,叼着長長的菸袋鍋,正是族長。
空氣裏瀰漫着嗆人的味道。
我暗自盤算了一下。
從這個陣仗來看,賺顧Ṱū́⁾秀才這點銀子,不算是昧良心了。
如果他再有點良心,我再勇猛點,說不定還能再加點呢。
我大踏步就往前衝,顧秀才一把拽住我:「春娘小心!」
我把懷裏裝睡的草芽往顧年懷裏一塞:「你就護住草芽就行!」
草芽的小眼睛早就睜開了,眼圈紅了,小嘴癟了癟想哭。
我小聲跟她道:「現在可不能哭,咱不能輸了氣勢!」
草芽小腮幫使勁鼓了鼓,握緊小手點了點頭。
那一羣人並沒一個正眼瞧我的。
他們全對着顧年。
族長清了清嗓子,菸袋鍋往鞋底上一敲,全場立刻死寂。
「顧秀才,」他聲音不大,卻像冰渣子,「族裏的地和這房子,該還了。」
顧年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族長,這……這是青蓮留給草芽的……」
「草芽她娘去了大半年了!」旁邊一個馬臉婦人尖聲插嘴,「一個丫頭片子,佔着族產算怎麼回事?
我家大蛋等着這房娶媳婦呢!」
另一個漢子立刻跟上:「就是!我家二瓜又添了個帶把的,地不夠種!你們不能光顧着自己!」
七嘴八舌的指責像冰雹砸下來。
「白喫白佔!」
「書都讀狗肚子裏了!」
……
顧年被這陣勢逼得連連後退,手指着那羣人,嘴脣翕動,卻只擠出幾個音:「你……你們……」
他臉憋得都要紫了,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那羣人見狀,梗着脖子,昂着頭。
就像打了勝仗的鬥雞。
我終於明白顧年說讓我護着他倆的必要性了。
就像現在,他都被欺負成這樣了,能說出的最厲害的一句反擊話,竟然是「有辱斯文!」
族長聽了,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眼神像淬了毒:「顧秀才,念在你教過族裏孩子,族裏才容你至今。
再賴着不走,別怪族裏不講情面。」
我還沒來得及出聲,草芽「哇」地先哭了起來。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你們欺負我一個小孩兒。
我一頭撞死在祠堂。
我要去問問太爺爺我是不是顧家孩子?」
哭聲悽切,有幾個人面有愧色低了頭不吭聲了。
那個馬臉婦叉腰厲喝:「嚎什麼喪!
你一個女娃子懂什麼?
還想讓族裏養你個賠錢貨不成?」
族長煙袋一摞放下狠話:「這兩天你們拾掇拾掇就走吧!」
這真是把我逼得氣極了。
我故意側頭,聲音放得老大:「顧年,你當初求娶我,可是拍着胸脯說有房有地的!」
「是有的。房契田契都有的。」他囁嚅道。
「那這是些什麼人?憑什麼這麼不要臉要你交出田地房屋的?」
「放肆!哪裏來的潑婦,敢藐視族規?
無男丁,不得承繼祖業!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他這支沒了男丁,佔着房田不還,是想違背族規嗎?」
族長臉色鐵青怒斥。
族人皆不敢出大氣。
我嗤笑一聲,「族規?顧氏族規,是吧?那請問……」
我猛地抬手指向顧年,「他顧年,算你們顧氏族人嗎?」
「那當然算。」族長乾脆道。
「那你怎知他以後沒有男丁?」
族長一噎。
馬臉女立即反駁道:「他一個入贅的,本不姓顧,算哪門子顧家人?」
族長回過神來,趕緊點頭道:「對!我剛纔說差了。他算不得顧家的。」
我點了點頭,恍然大悟道:「哦,那我知道了。
顧年不算顧氏家族的。」
顧年一急:「春娘,你怎麼也……」
草芽也睜大眼睛看着我,失望難過的大眼睛裏,眼淚直打轉兒。
那羣人聽了,得意地罵罵咧咧。
「入贅的軟骨頭,都不算顧家的,憑什麼霸佔這地?」
「我們就不該給他好臉色,讓他蹬鼻子上臉,多住了大半年。」
……
我突然陰冷一笑:「既然他不算顧氏的,那他爲什麼要遵守你們顧氏的族規?」
衆人瞬間傻眼了。
剛纔還振振有詞像戰勝的大公雞一樣的族人們,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張着嘴,卻發不出一個音。
死寂。
空氣彷彿凝固了。
半晌,族長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不和你一個無知婦人囉嗦。
顧年,你聽着,這田,這地,你必須還。」
不還,那就報官!」
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帶着赤裸裸的威脅。
誰都知道,那縣官正是他的長子。
「報官?」我冷冷反問。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嘈雜,「那多麻煩!
我這個人,喜歡乾脆。
誰搶我的房,我就燒誰的屋。
不讓我有房子住,那大家都別住。
王家村打聽去,我王春兒,一口唾沫一個釘!」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帶着驚疑和鄙夷。
我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這房子,這地,是草芽爹孃真金白銀掙下的!
不是你們這羣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白送的!
以後誰再敢不要臉地來搶……」
我目光如冰棱般掃過那一張張或貪婪、或驚愕、或憤怒的臉,一字一頓:「我便扒了他祖墳。
讓他先人瞧瞧是怎麼生出這麼個畜生不如的後人的!」
「你……反了!反了天了!」族長氣得渾身發抖,菸袋鍋差點掉地上。
他手一揮,幾個青壯年就向我圍了過來。
顧年趕緊想擋在我前面。
我一把推開:「護好草芽,別礙着我出手。」
說着我手已經悄悄摸上了那根沉甸甸的棒槌。
-6-
我掃視那幾個圍上來的精壯後生,目光鎖定在那個領頭的莽漢。
對!就是他!
就用他殺雞儆猴!
我握緊棒槌,身體微微下沉,準備發力撲向那個目標。
「阿孃!就是那個臭女人!她打我!」
「阿爹!疼死了!」
一陣鬼哭狼嚎由遠及近。
幾個鼻青臉腫的小子連滾帶爬撲進各自爹孃懷裏。
正是剛纔欺負草芽被我教訓的那幾個熊孩子。
他們的哭嚎像油潑進了滾水裏,瞬間點燃了本就緊繃的氣氛。
「好啊!剛進村就敢打我顧家的娃!」馬臉婦人尖利的指甲幾乎戳到我臉上,「族長,撕了這外來的野婆娘!」
那個叫嚷着要大蛋娶媳婦的漢子,紅着眼珠子咆哮着就朝我撲來:「敢動我兒子?!
老子今天非扒了你這潑婦的皮!」
顧家院子徹底炸了鍋。
哭嚎、咒罵、怒吼亂成一鍋粥。
唯我棒槌在手,凝神不動。
這個局面對我大爲有利。
混戰最後我肯定要喫虧。
那兩人想單個來?正中下懷。
我掄棒槌搗衣不計其數,早練就一身本領。
輕重緩急都有講究。
重的時候可以碎石裂帛。
輕的時候,絲絛都不會有褶皺。
我把力道拿捏得好好的。
我穩穩站在那裏。
那漢子衝到我面前就揮出一記重拳。
我身體猛地一側,沉腰發力,手中棒槌帶着風,狠狠抽在他小腿迎面骨上。
那種突然暴擊小腿骨的痛楚,據說僅次於當太監。
「嗷——!」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響徹全場。
那漢子像被砍倒的樹樁,「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抱着小腿痛得滿地打滾。
馬臉婦人見狀,尖叫着張牙舞爪撲過來想撓我臉。
我手起槌落,乾淨利落,同樣位置。
「呃!」馬臉婦人的尖叫怒罵聲戛然而止,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剛纔就發現他倆鬧得最兇。
現在,罪有應得!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我手裏那根搗衣槌。
連草芽都忘了害怕,小嘴張成了圓形,大眼睛裏全是震驚和……一絲亮光。
「還、有、誰?!」我提着棒槌,聲音不高卻壓得全場喘不過氣來。
族長氣得渾身篩糠。
「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給我拿下她!
奪了房契地契!
把她捆了送官!」
那幾個後生互相看了一眼,看着地上還在哀嚎的同族,再看看我手中那根棒槌,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懼色和猶豫。
族長暴跳如雷。
「廢物!不上?一粒穀子都別想分!」
幾個壯漢正想上前,我沒給他們機會。
我側身一步躥到族長跟前,一槌敲在他大腿上。
他最欠揍,那我就成全他。
族長猝不及防捱了重重一擊,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眼睛瞪得像銅鈴。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你……你竟然敢打族長?」一個男人出聲了。
好笑!有什麼不敢?
就是我自己的族長,敢這樣做,我也敢揍。
更何況還不是我的?
我呸了一口道:「我管他男女老少,端看誰欠揍,我就揍誰!」
女人們驚恐地看着我,下意識地把自己孩子護在身後。
他們欺負慣了顧年的軟弱和草芽的幼小,何曾見過我這種說動手就動手、下手還如此狠辣的女人?
族長氣得幾乎背過氣去。
他恨得牙癢癢。
「好!好!你們等着!
等着縣衙來人剝了你們的皮!」
我們走!」
一羣人趕緊手忙腳亂地搶上去攙扶他。
就在這時,草芽突然掙脫顧年的手,像只小豹子衝向混亂邊緣。
那裏,不知誰掉了一樣東西。
她飛快地撿起,緊緊攥在手裏,又機警地縮回顧年身邊。
院門砰地關上。
死裏逃生的虛脫感瞬間襲來。
我靠着門板,大口喘氣。
腰側不知在混亂中被誰撞了。
剛纔不覺得,現在疼得厲害。
「你流血了!」草芽帶着哭腔跑過來,小手想碰又不敢碰我的腰側。
她攤開另一隻緊握的小手,掌心躺着一枚沾了泥土的、成色極好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一個「蓮」字。
顧年臉色「唰」地慘白如紙,比剛纔被圍攻時還要難看十倍!
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伸手去奪玉佩,聲音都變了調:「給我!」
-7-
草芽嚇了一跳。
手一縮。
我也皺緊眉頭,按住顧年的手:「顧秀才?」
顧年渾身一僵,彷彿被抽乾了力氣,頹然放下手,嘴脣哆嗦着,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絕望?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彷彿那不是玉,而是催命的符咒。
月光冷冷地照進院子,落在那枚溫潤卻透着詭異寒氣的玉佩上,也落在顧年失魂落魄的臉上。
我低頭看看玉佩,又看看顧年異常的反應,腰間的疼痛似乎都麻木了。
一種比面對那羣豺狼更強烈的不安,猛地攥緊了我的心。
這玉佩……和他那「一年之期」的祕密,還有他死去的妻子……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彎腰,忍着痛,抬眼看向面無人色的顧年。
「顧秀才,這『護鏢』的活兒,看來比我想的要命啊。」
現在,能說說這玩意兒,還有你那亡妻顧青蓮到底是怎麼「沒」的了嗎?
想讓我護住你倆,最好說實話。」
顧秀才摸了摸草芽的頭道:「你這小髒貓,去換了衣服去。」
草芽看了看我倆,小跑着溜回了屋裏。
顧年坐在石凳上,滿含深情地望着遠方。
半晌,他聲音艱澀地講了一個故事。
-8-
十年前,我父母雙亡。
一路乞討,到了顧家村。
那日我餓暈在山道,滾下陡坡。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女子蹲在我身邊。
鵝黃的衫子,鬢邊簪一朵野山茶,蹲在那裏看着我。
她眉頭蹙得那樣緊。
我動了一下。
「疼麼?」她小心地問。
聲音清凌凌的,像初化的雪水。
我當時心跳得像擂鼓。
動心,你知道那感覺嗎?
她就像仙女。
她叫顧青蓮,家在村尾,有些許薄田,家裏只她一個女兒。
顧老爹就起了留我當養子的心思,供我讀書。
族長長子顧琛是我書院裏的同年。
他早傾心青蓮,送過錦緞銀釵,全被她退回。
而我,雖然落拓,可她從不嫌棄。
她會偷偷在竈膛幫我埋一顆烤紅薯。
「燙!」
她捏着耳垂跳腳,眼睛卻彎成月牙:「傅年,甜不甜?」
兩情相悅,原該水到渠成。
可顧琛中了舉,放了本縣縣官。
他娶了府臺的女兒,卻想納青蓮爲妾。
青蓮不允。
他站在陰影裏,眼神陰鷙如鷲。
「好!顧青蓮,你想嫁這廢物是嗎?
行啊,讓他入贅,改姓顧!
否則,我讓他連童生都考不成!
若他不肯入贅,那你就乖乖跟我走。」
青蓮聽了哭泣不止。
她怕人家瞧不起我。
她就是那麼善良柔軟的人。
可我心裏卻很歡喜。
能娶她是我夢寐以求的。
紅燭高燒那晚,她說:「年哥,你只管好好讀書。
若能考取功名更好。
不能考取,我們就做個小商戶。
以後咱們離開顧家村,就不用管他們這些人了。
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本是個矜持自愛的女子。
第一次這樣喚我,和我說這些,臉紅得像嫁衣。
而我傻傻地只顧着幸福,沒聽清她說要離開顧家村的那些話。
她該早就預料到顧琛不肯罷休吧。
賦稅莫名加重,田裏青苗一夜被毀。
族長領着人踹門,罵我「贅婿竊產」。
經年折磨,她病倒了,咳得蜷成一張弓。
我請了郎中,卻被族長攔在村口。
青蓮彌留時,枯瘦的手貼着草芽的臉,對我笑:「別恨……護好草芽……熬過去……」
她嚥了氣,棺木還沒入土,族長便逼我交地契。
我教的孩子裏有三叔公的小孫子。
三叔公出面,我們纔沒被即時攆出去。
沒幾日,我咳出血。
我以爲是因爲青蓮去了,傷心過度所致。
可總不見好。
找了鎮上的老郎中,告訴我最多能熬到明年開春。
我找春娘來,是因爲我偶然聽得你拒婚的所言所行。
我和青蓮一輩子活得窩囊,便希望你來幫青蓮出了氣。
也想能把田產過戶到你名下,那這些人就搶不去了。
等到風頭過了,你再偷偷轉給草芽Ṱũ̂ₗ,他們也不知道。
草芽也算有條活路。
不然我走了,草芽一人該怎麼活呢?
-9-
月光下,顧年淚流滿面。
一場心事被翻了出來,只餘滿懷苦澀。
我問:「既然這裏的人這麼惡毒,爲什麼不想着離開這裏呢?」
他微微搖了搖頭。
「草芽的親人都在這裏。
就算她以後就剩了自己,沒什麼好日子過,可他們總還是不會看着她餓死吧?
去了他鄉,誰又能護着她活下去呢?」
我忽然想起手中的ŧüₜ玉佩,便問:「那這玉佩呢?」
他一愣怔。
深深吸了口氣才道:「是當初顧琛送給青蓮,被青蓮退了回去的。」
我嘆息了一聲。
唉,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還是我聽的話本子裏纔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沒想到現在我還真活生生地遇到了。
我道:「放心,我會護你轉完契的。
但有個前提,那就是你跟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10-
顧年眼底那片沉甸甸的、快壓死人的黑,讓我胸口莫名有點堵得慌。
我倆對坐良久,誰都沒有出聲。
草芽洗乾淨小臉換了衣服跑了出來。
她蹭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遞給我一小瓶藥汁。
「這個可以讓阿孃的腰不那麼痛。」
她仰着小臉期待地看着我,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那點堵就變成了絲絲縷縷的酸。
我接過來,摟住她道:「你這個小機靈!」
草芽立刻笑了,眼睛彎成小月牙,讓我想起剛纔顧年說的她阿孃就是這樣的。
顧年勉強扯出個笑,卻笨拙地說不出什麼話。
這父女倆,一個窩囊得讓人想踹,一個又精乖得讓人心疼。
綁在一塊兒,就成了我甩不脫的僱主了。
「行了,」我拍拍手上的土道,「日子還得過,銀子還得賺。該怎麼幹就還怎麼幹吧。」
顧年已經整理好房契和地契了。
只是這轉名手續挺麻煩,怎麼着也得兩三個月才辦得妥帖。
爲了避免村民阻止過契,我們偷偷進行。
白天,顧年強撐着去私塾教書。
我則帶着草芽,打着走親戚的名義出門,去盯着手續辦理。
草芽這小尾巴粘人得很,走累了也不喊,就咬着牙跟着。
我看不過眼,罵罵咧咧把她背起來。
她就把小腦袋擱在我肩上,熱乎乎的氣息噴在我頸窩裏。
「阿孃,你身上有太陽的味道。」
等你老了,我也揹你。
「也讓你聞太陽味兒。」
唉,這娃嘴太甜,和她爹真是太不像了。
句句都能說在人的心窩裏,讓人不喜歡都不行。
那天回去,我問顧年:「草芽的名字是誰取的?
怎得女孩子不取個好聽點的,像珊、梅、娟之類的?」
他笑說:「你說的那些個名字啊,都不合她。
這名字還是青蓮讓我起的。
小草,生命力旺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而芽則是希望。」
我道:「你們讀書人,就是花花樣子多。」
「那你的孩子,我也給他取個好聽的名字。」
一句話,說得我莫名臉紅。
如果沒遇到他,我從沒想過還會嫁人。
現在嫁人是假的,哪來的孩子?
他應該也發覺了,尷尬地咳了兩聲。
文書手續辦得七七八八,只差最後一步畫押交割。
等個三日就好。
那晚,顧年大概是覺得心頭大石快落地,又或許是被那「油盡燈枯」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竟偷偷摸出一小壇濁酒。
對着燭火,我們互敬一杯。
他謝我仗義相助。
我謝他僱主大氣。
他扯下一條燒雞腿給了草芽,另一條雞腿給了我。
這算是我活這麼大,第一次有人會把雞腿給我。
我們三人都很高興。
草芽小孩子喫飽了就困。
我哄睡了草芽出來,他抱着空酒罈,眼神渙散,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
「……青蓮……我對不起你……」
他聲音哽咽。
我皺眉道:「小聲點,草芽剛睡。」
他卻像沒聽懂似的,聲音突然全是嘲諷。
「草芽?草有什麼好!命賤!
踩不死……燒不盡……有什麼用?」
……還不是……最低賤的玩意兒!……任人踐踏!」
我腳步猛地頓住。
昏暗的燭火落在他慘白扭曲的臉上。
這話像盆冰水,兜頭澆滅了我心裏剛冒出的那點說不清的情愫。
他那些深情款款的回憶,他那些催人淚下的深情,都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疑影。
我突然想到了那枚刻着「蓮」字的玉佩。
一股寒意順着脊樑爬了上來。
-11-
第二天一早,顧年酒醒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要去村子裏的私塾教書。
他身體眼見着一天天不行了。
可他強撐着,說要把田地都弄妥帖才成。
爲了不讓顧家看出端倪,他不知在哪裏弄了些丹藥。
喫上兩粒,就好似迴光返照似的。
可那藥明顯加速了他身體的衰敗。
這個樣子,又讓我覺得他愛草芽不假。
到底哪個纔是真的他呢?
等他出了院子,我裝作隨口問草芽:「你那日撿的玉佩,可曾看清是誰身上掉下來的?」
草芽眨巴着大眼睛,小手指了指山下族長家那氣派的青磚大瓦房方向。
「是族長的。」
像一道驚雷在我腦子裏炸開!
顧年不是說,這玉佩是當初顧琛送給青蓮,被青蓮堅決退回的嗎?
一個被退回的、屬於顧琛的定情信物,怎麼會在族長——顧琛他爹那裏?!
這太荒謬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顧年在撒謊!
好你個顧秀才!
看着老實,卻演得一出好戲!
差點把老孃都繞進去!
若他真是別有目的,那會怎樣?
那些個契約,我不曾仔細看過。
即使仔細看也沒什麼用處,我識字本就不多。
那些財產最終會在草芽手裏嗎?
我突然不確定了。
我該怎麼辦呢?
想來想去,一時想不好該怎麼辦,心裏堵得慌。
我便拉草芽去田裏打些野菜,舒口氣。
剛出了院門,就在不遠處的青梅樹下停着一輛青帷馬車。
馬車旁,站着一個身着青色錦緞長袍的男人。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只是眉眼間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鬱。
我回頭看了一眼草芽,心裏一驚。
腦子裏隱隱有個東西呼之欲出。
那會是真相麼?
那人的目光,像淬了冰又裹着火,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我。
草芽小聲道:「阿孃,那個就是縣太爺。祭祖時見過他回來。」
我心頭猛地一跳。
顧琛?
是他?
看這樣子,他是在這裏等我。
-12-
空氣裏瀰漫着溼冷的泥土氣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顧琛就站在馬車旁看着我。
那目光裏有審視,有探究,有毫不掩飾的鄙夷,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痛苦和怨毒。
草芽的小手緊緊攥着我的衣角。
我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我小聲道:「要落雨了。
你回家拿件蓑衣和斗笠來。」
草芽痛快應了聲好,甩開小腿往家跑。
顧琛一直看到她進了院子才收回目光。
他抬步,緩緩向我走來。
錦緞鞋履踩在泥濘的地上,他渾不在意。
他停在我面前幾步遠,雨絲沾溼了他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角,平添了幾分滄桑。
「王春兒?」他的聲音很低沉,帶着一種久居上位的冷淡和壓迫。
「我爹說讓我抓了你去。」
我才知道顧年那個窩囊廢,前妻剛死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娶了新人。
「我來就是想親眼看看,他娶的究竟是個什麼天仙,能讓他不過半年就忘了前人!」
我挺直了背脊,毫不避讓地回擊他的嘲諷。
「你覺得天仙好,我可不覺得。」
「我是要食人間煙火的。」
腰間的傷處因這陰雨隱隱作痛,提醒着我此刻的處境有多危險。
但怕?
我王春兒字典裏沒這個字。
我必不能讓他看輕了,他才同我說得下去話。
我還得再激他幾句,看看能不能從他口中得知一些東西。
他聽我回話,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笑。
「你倒是……比傳聞中更悍勇幾分。」
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難怪傅年那個廢物,會找上你。
用你的蠻橫,來對抗族裏的規矩?
也算是男人?
真是……下作。」
「廢物?下作?」我嗤笑一聲,「總比仗勢欺人、強佔人產的東西強。」
顧琛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刮過我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壓制着什麼。
「仗勢欺人?強佔?」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悲涼,「你知道什麼?你又懂什麼?」
雨絲細密落下。
帶着入骨的寒意。
顧琛的眼神徹底陷入了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憶和痛楚之中。
「蓮兒……」他喃喃着這個名字,聲音裏是蝕骨的痛,「她本就該是我顧琛的!」
我聽到了第二個顧青蓮的故事。
-13-
顧琛和顧青蓮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
春日裏,她採了山茶花簪在鬢邊,比那花還要嬌豔。
她站在溪邊,裙裾和鞋子都被水打溼了,又扭傷Ṭû⁶了腳。
顧琛揹着她回家。
她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頸邊,又輕又暖。
夏日蟬鳴,他們在樹下乘涼。
他替她搖扇,指尖輕顫,不小心碰到她的額頭。
她的臉上飛了紅霞。
她及笄那天,他送了刻着她名字的羊脂玉佩。
那是他自己替人寫文書攢了好久的銀子買的。
又去爬千層梯,跪求大德僧人開了光。
他想自己掙出這個信物給她。
他說蓮兒,我們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她拿着玉佩,歡喜地點了點頭,眼睛彎得像月牙。
她最愛喫張記的糖漬梅子。
每當梅子熟時,他從書院下學,總要繞三里路去給她買。
她說,琛哥哥,等我們成親了,就在院子裏種滿梅子,自己來做,你就不用跑那麼遠了。
明明他們是那麼好。
可這一切,都被傅年那個外來的乞丐毀了!
他裝得一副可憐相!
裝得溫文爾雅!
裝得知書達理!
他看準了蓮兒心軟!
他處心積慮!
他就是個心思深沉的騙子!
他搶走了蓮兒!
那個廢物,那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窩囊廢,他憑什麼?
他哪裏好?!
他能給蓮兒什麼?
除了拖累!
除了讓她跟着他受苦!
-14-
顧琛的臉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着。
「蓮兒,他究竟有什麼好,讓你捨得拋下我?」
看着他理智漸失,我開口了。
「顧大人,你可知剛纔你所說的玉佩在誰手裏?」
顧琛猛地一怔,似乎恢復了神智,聲音又淡了下來。
「自是在蓮兒手裏。你問此何意?」
「不!它在你爹手裏!」
「什……什麼?!」顧琛的瞳孔驟然收縮!
茫然!驚愕!
他整個人僵在那裏。
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比地上的泥水還要灰敗。
那雙剛剛還燃燒着怒火和追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狂怒。
「你……你說什麼?!」他聲音變了調,帶着一種近乎淒厲的顫抖,「在我爹……手裏?!」
空氣死寂。
雨,還在下。
冰冷地隔在我們之間。
顧琛粗重而混亂地喘息着。
半晌,他猛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溢出。
-15-
草芽跑了過來。
「阿孃,這雨落得可真軟啊。」
正向馬車走去的顧琛,後背猛地僵住了。
他該是憶起了也有個人這麼說過。
我似是真能體會到他內心潛藏的愛與恨意洶湧難抑。
可這一切,對於顧青蓮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拉着草芽的小手道:「雨大了,我們回家等阿爹吧。」
草芽一步三回頭。
「阿孃,那人怎得有點可憐?」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
看着她仰起的小臉,不震驚是不可能的。
她長得和顧琛很像。
可被恨意衝昏頭腦的顧琛是當局者迷,沒有發覺。
思緒更亂了。
顧年病入膏肓,田房還有三天轉契。
真是那麼湊巧而又緊迫嗎?
不論按照顧年講的還是顧琛講的故事,顧年從情理上說都不會真的喜歡草芽。
那他到底會怎麼做呢?
我一時猜不到。
不過我想,草芽至少是無辜的,我總是得護着點她的。
我絕想不到顧年會給我一百兩銀子。
從私塾回來後,他把銀票塞給我。
「那日我說,若我走了,那些人肯定要藉着認領草芽的由頭,把東西騙個精光。
我想求着你來護草芽一ţű̂₂年。
可現在,我又有點貪心了。
草芽還有六年就及笄了。
這百兩銀子就當做酬金。
你就看着她到及笄,到時再幫她找個好人家可好?」
「那我再嫁怎麼辦?」
「你帶着草芽,給她口飯喫就行。」
「你就不怕我帶着銀子跑了?」
他抿嘴一笑:「你不會的。
你愛財但是重諾。
你強硬但又心軟。
我觀察了你半年,纔去找你的。」
我聽了,又是一陣心酸。
一時之間,我好像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他了。
轉契還有兩天,我必須儘快知道真相。」
-16-
我想到了一個人。
族長搶房子是爲了馬臉女人。
我意識到,或許她就是一個突破口。
第二天,我看着她去村尾河邊浣衣。
經過我家時,我主動打招呼。
「她四嬸,去溪邊呀?」
她哼了一聲沒理我。
我拿着一盆衣服,拎着一條臘肉跟了去。
她看我來,惡狠狠地捶打着一件舊衫,彷彿那衣服是她的仇敵。
我把那盆衣服放在她旁邊的石頭上,故意重重嘆了口氣,把那塊油亮的臘肉往她腳邊的籃子裏一放。
「四嬸,這條臘肉給你家娃兒的,算賠罪了。」
我一邊佯裝洗衣,一邊壓低了聲音,帶着濃濃的不忿:「四嬸,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原以爲嫁個秀才,好歹能過幾天安生日子。誰承想……」
四嬸斜睨了那臘肉一眼,手上動作沒停,但眼神里多了點探究的譏誚:「怎麼了?」
「唉!」我重重捶了一下衣服,水花濺起老高,「秀才窩囊頂不起家來,那草芽又跟她爹一點兒不一樣,沒一刻消停的。
這日子,真不如我在孃家自在!不如回去了!」
四嬸捶打衣服的動作更猛了,臉上近乎幸災樂禍的興奮。
「和她爹不像?」
她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肩膀都抖動起來。
「哈哈哈哈哈!王春兒啊王春兒,都說你悍,我看你是憨!」
她湊到我耳邊,「你以爲她是顧年的種?」
「不然呢?我只聽說過草芽的娘跟顧年和顧琛好過。」
總不會是顧琛的吧?
人家可是縣太爺!」
「你怎麼不猜……她是顧琛的妹妹呢?」
這句話像一道炸雷。
我渾身一僵,手裏的棒槌差點掉進水裏。
我看着四嬸那張寫滿惡意和祕密的臉,強壓下翻騰的胃液,聲音乾澀:「你……你說什麼胡話?」
「胡話?」四嬸冷笑,「我親眼所見!顧青蓮那個賤人,她就是活該!死了都活該!」
我聽到了第三個顧青蓮的故事。
-17-
顧青蓮愛顧琛?
呵,她當然愛!愛得跟條狗似的!
當小妾都願意。
可她以爲她是誰?
一個鄉下丫頭,也配攀知府家的高枝兒?
顧琛放了縣官,多風光!
府臺老爺一眼就相中了他當女婿!
顧琛說有了意中人。
人家府臺千金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
能容得下一個鄉下賤胚子擋路?
那小姐是有手段的,暗暗找了族長。
明明白白放了話:顧琛不娶她,那連官都不必做了。
顧琛納多少小妾通房她都不管,獨獨顧青蓮不行!
必須處理乾淨!」
四嬸啐了一口。
「族長爲了兒子的錦繡前程,什麼事幹不出來?
他跑去勸顧青蓮,讓她識相點,別耽誤他兒子的前程。
顧青蓮那個犟種,死活不肯。
還把那破玉佩掏出來,說什麼「琛哥哥不會負我」。
呸!蠢貨!」
四嬸的眼神變得陰冷而鄙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旁觀者的殘忍興奮。
「勸不動?那就來硬的唄!」
那老東西……
有天晚上,他灌多了馬尿,摸到顧青蓮屋裏去了。
那時顧青蓮他爹已經去了。
顧年就不方便住在那裏,搬到私塾那裏去了。
屋裏就剩她一人。
我那天正好去後山找我跑丟的雞,路過那屋後窗……嘖嘖……
顧青蓮哪裏是那個老東西的對手?
完事兒後,那老東西提着褲子出來,正好撞上我。
他那個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四嬸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隨即又挺直腰板,帶着報復性的快感,「他塞給我一塊碎銀子,讓我把嘴縫嚴實了。
我呸!噁心!
自那之後,顧青蓮果真就斷了和顧琛的聯繫。
顧琛來找過她幾次,她再也沒見過。
倒是村子裏的男人,像聞到了腥味兒的貓,全想着去她那兒,差點兒出了事兒。
顧年那個冤種爲了幫她,就又搬了回去。
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懷上了。
算了算時間,族長慌了。
他拿出那塊玉佩——對,就是顧青蓮當命根子那塊!
那晚他奪走的。
他告訴顧青蓮,不想讓顧琛知道,就趕緊打掉孩子!
不然他就親手把玉佩給顧琛,說她勾引他。
顧青蓮答應了。
族長也以爲她打掉了。
四嬸又呸了一聲,接着道:「可他沒想到,顧青蓮偷偷去找郎中時被傅年知道了。
郎中說她身子弱,強行打胎,十有八九命就沒了。
傅年那個蠢貨,跪在顧青蓮面前,說他不在乎,說他願意娶她,願意認下這個孩子!
就這麼……傅年喜當爹了!
顧青蓮生了草芽後就瘋魔了。
四嬸的聲音帶着一種莫名的感慨。
「她糊塗的時候還好,會抱着草芽又親又哄,跟個慈母似的。
可稍一清醒倒像發瘋似的,又打又罵,罵草芽是「孽種」、「髒東西」,下手可狠了!
草芽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別提多可憐了。
傅年那個窩囊廢,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看他就是圖顧青蓮那點家底!
草芽一天天長大了。
那模樣就跟個活招牌似的。
族長能不心虛嗎?
他本來以爲那孩子打掉了,他的事兒人不知鬼不覺的。
可一看草芽那眉眼,嘖嘖,誰不說跟顧琛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族長能不怕?
他兒子知道還能饒了他?
顧青蓮活着就是顆雷!
所以啊,族裏才變着法兒地要趕他們走!
「你猜顧青蓮怎麼死的?」
四嬸環顧四周,聲音陡然壓低。
「自己抹了脖子。」
她拿刀子時,傅年就看到了,想上去搶,可晚了。
傅年跪在,抱着她,哭得跟條喪家犬似的,求她別死……
可有什麼用?
顧青蓮最後看了他一眼,就說了一個字——「髒」!
然後就沒氣了。
四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又恢復了那種刻薄的冷漠。
「所以啊,王春兒,你問我草芽是誰的種?
她是誰的種重要嗎?
她就是個不該出生的「髒東西」!
是顧青蓮勾引男人的孽債!」
是族長造的孽債!
也是傅年那蠢貨自找的!
你現在還想護着他們?
嬸子爲你好,趁早回你的王家村去!
別沾這一身腥臊!
小心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18-
冰冷的溪水漫過我的腳踝,刺骨的寒意卻比不上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族長……顧青蓮……顧琛……傅年……草芽……
這盤根錯節的骯髒、背叛、強權、懦弱和絕望,像一張沾滿污血的網,將所有人牢牢困死其中。
顧年酒後的怨毒詛咒、他看到玉佩時的巨大恐懼、他對草芽那複雜難言的態度……
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最殘酷、也最合理的註腳。
他對顧青蓮深情,所以狠不下心來扔了草芽。
他恨透了顧家,又對草芽愛不起來。
可他也是心軟的,養了草芽那麼多年,終究也是有感情的。
而草芽……她那雙酷似顧琛的眼睛,承載的卻是阿孃無盡的痛苦和生父的滔天罪孽。
我攥緊了手裏的棒槌,木刺扎進掌心帶來一絲刺痛。
我想起了那個在雨裏說「阿孃身上有太陽味道」、那個說老了也要揹我的小髒貓。
她不該是「髒東西」。
她是草芽呀。
別的人我是管不了的。
可她是真心實意叫過我阿孃的孩子。
-19-
回到家,仔細想了想四嬸的話。
突然改了主意。
族長是怕我們。
怕顧年帶着草芽一直留在顧家村!
草芽一天天長大,那張臉就是活生生的罪證。
是懸在他頭頂、隨時能讓他身敗名裂、父子反目的利劍!
他恨不得我們立刻消失,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別再踏入顧家村一步。
而草芽……
我低頭看着依偎在我腿邊、正笨拙地幫我擇菜的小人兒。
她怎麼能留在這裏?
一個念頭像閃電劈開混沌。
我猛地站起身,嚇了草芽一跳。
「阿孃?」
「沒事,」我摸摸她的頭,聲音有些發緊,「草芽乖,自己玩會兒。
阿孃找你阿爹說點事。」
我大步走進顧年的屋子。
他正伏案寫着什麼,臉色蠟黃。
看我衝進來,眼底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他知道我見過顧琛,便知道瞞不過我他不是草芽親爹的事了。
他怕我不幫他了。
我徑直走到他桌前,雙手撐在桌沿,俯視着他。
「顧年,」我開門見山,聲音壓得低低的,卻不容置疑,「轉契的事,停下。」
他握筆的手抖了一下,墨跡在紙上洇開一小團污漬。
「春娘?你……你反悔了?」
「不是反悔。」我打斷他,「是換個法子。
我們不轉契了,我們賣!」
「賣?」他愣住了,顯然沒明白我的意圖。
「對,賣!」我斬釘截鐵,「把這裏的房子、田地,全都賣掉!
賣個高價!
我們離開這裏。」
顧年眼中的絕望迅速被驚愕取代。
「族長從中阻撓怎麼辦?我熬不過他。」
「他麼?他巴不得我們滾蛋!」我冷笑,「只要我們肯走,他不僅不會阻攔我們賣產,還會暗中促成,好讓我們趕緊消失!
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顧年低頭想了一下,沉重地籲出一口氣,「好!就按你說的辦。
賣!走得遠遠的!」
接下來的幾天,事情順利得超乎想象。
顧年沒有多問,我也心照不宣。
一手交錢,一手交契。
就在我們收拾好最後一點細軟,準備離開顧家村的前一天夜裏,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刮遍了村子。
族長死了。
-20-
族長不是病死的。
他是夜裏失足跌進了自家後院那口廢棄多年的深井裏。
撈上來時人都僵了。
死狀據說挺慘。
整個顧家村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氛圍裏。
沒人敢大聲議論。
但人人眼神閃爍,空氣中瀰漫着恐懼和猜疑。
顧琛作爲兒子,他親自爲父親主持喪事,披麻戴孝,跪在靈前。
他請來了道士做法事,唸經的聲音整日整夜地飄蕩在村子上空。
可那經,聽着不對。
「……落阿鼻地獄……」
那調子又冷又硬,沒有尋常超度亡魂的平和悲憫,反而充滿了某種陰森刻毒的詛咒意味。
有懂行的老人私下裏說,那不是《往生咒》。
倒像是……像是咒人永世不得超生,輪迴畜生道的符咒!
顧琛跪在那裏,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燒紙錢的手很穩,一張一張,火舌舔舐着紙錢,映着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我和顧年站在即將離開的村口,遠遠望着那白幡招搖、經聲刺耳的靈棚。
顧年的身體抖了起來。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袖,指節泛白。
「終於……死了。
春娘,我們走吧。」
-21-
我們三人由於走得匆忙,一時沒找好去處。
草芽道:「咦,我從沒去過阿爹的故鄉。
阿爹曾說那裏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我很想去看看呢。
不如去阿爹那裏?」
顧年驚喜地眼含淚光:「你……真的想去嗎?」
我們回到了顧年的故鄉。
買了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棵桂樹。
草芽很快就喜歡上了這裏。
她像只終於擺脫了牢籠的小鳥,歡快地跑來跑去,臉上是真正屬於孩童的無憂笑容。
日子流淌着一種喧囂之後的平靜。
顧年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
咳嗽越來越頻繁劇烈,有時帕子上會染上刺目的暗紅。
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奇異地鬆弛下來,再不見了眉宇間積壓多年的陰鬱愁苦。
他很喜歡躺在樹下的搖椅。
含着笑,靜靜地看着我和草芽在院子裏忙活。
看我劈柴生火,動作利落;
看草芽笨拙地學着洗衣,弄得滿身泡泡,咯咯直笑。
他的眼神很複雜,有愧疚,有感激,還有一種近乎貪婪的留戀。
草芽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格外黏他。
她會把新採的小野花放在他枕邊,會笨手笨腳地給他捶背。
會纏着他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顧年總是好脾氣地應着,聲音溫和,眼神柔軟。
偶爾,顧年會和我聊幾句。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或者草芽小時候的趣事。
我不知道他原來記得草芽那麼多的事兒。
快樂嗎?
算是吧。
至少,心是安寧的。
一個平常的夏日午後,陽光透過樹隙,暖融融地灑在他身上。
桂花樹綠了。
可是花還沒開。
當初郎中說他活不過春天,可或許是因爲心情好,他終究還是捱到了夏天。
他道:「春娘,這裏四時皆暖,再無嚴寒。
吾心歸處是故鄉。
你就把這當作你故鄉吧。
你也可以多來看我幾次。」
我忍着眼淚說:「好呀。
過幾日,我把我阿孃也接過來。
不過先說清楚了,養我阿孃的,是我得的那一百兩銀子的酬金,可不是草芽的錢。」
顧年溫和地笑了笑。
「我自是知道的。
第一次見你那日,你在溪邊浣衣,一隻小貓落水。
你一邊罵它笨,一邊忙不迭地蹚水過去把它撈了起來。
那時我便知,春娘何時都是好的。
他抬頭看了看桂樹,帶着幾分遺憾道:「春娘,這樹,還有兩Ťŭ̀⁸個月就要開花了。
你知道這花開的時候有多香嗎?
好像無論走多遠,都能聞到似的。」
我說:「那你再等幾天,總要看到你心心念唸的桂花開呀。」
「不等了。
「草芽去買糖人還沒回來嗎?」
「嗯,應該又遇到小夥伴貪玩了。
你等她回來吧?」
「也不等了。
她見不到這一刻……是最好的。」
他喫力地彎了彎嘴角,那是一個極其虛弱卻解脫的笑容。
「春娘,謝謝你。
這些時日……是我這輩子最快樂、最安心的日子。」
我鼻子一酸,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春娘,我知道……你知道了……謝謝……」
他喘息着,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謝謝你……沒追問沒說破,給我……留了這點體面。」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再找個好男人,別找命短的。
還有,永遠……別告訴她……真相。」
我用力點頭,喉嚨哽得發痛。
他抬手想替我拭淚。
可再也抬不起來。
只說了一句:「春娘,你真善良啊。」
樹影斑駁落下。
搖椅慢慢晃了幾下,停住了。
我輕輕道:「你也善良啊。」
「誰有你善良呢?」
番外
-1-
那日,我跟阿孃拿了兩個銅板去買糖人。
半路被一個小夥伴截住,一起玩了一會兒。
可我忽然就很想阿爹了。
這個糖人是新的花樣,阿爹肯定沒見過。
我舉着糖人往回跑。
越跑越急。
離院門口幾十米就開始大喊:「阿爹,你看這個糖人做得多好看!」
一推開院門,只見阿孃伏在阿爹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第一次見阿孃哭。
也第一次見阿爹沒有說阿孃。
糖人落地。
被我踩得粉碎。
我再也不想喫糖人了。
從九歲那年開始,我就喜歡蹲在桂樹下,小小聲地說一會兒話。
有時是背新學的《三字經》,有時是說學堂裏哪個小子又捱了夫子的板子。
風吹過樹葉,沙沙響,像是有人回應。
阿孃問我,有那麼喜歡阿爹嗎?
我皺了皺眉頭仔細回想。
「阿爹麼?
他膽子沒阿孃大,身子弱得連只鵝都趕不走。
可看見他,我好像就什麼都不怕了。
小時候,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很怪,我一直以爲他不喜歡我。
我低下頭,忍住眼裏的淚。
「可是阿孃,你知道麼?
五歲那年上元節,他帶我看煙火。
人好多,也好擠。
我只能看見人來人往的腿,別的什麼都看不見。
我急得直跳腳。
他一下子就把我扛了起來,放在肩頭。
那一刻,我比所有踮着腳的孩子都高,比所有孩子都看得遠。
河裏的燈船,天上的煙火,亮堂堂的,全都裝在我眼睛裏了。
阿孃,你說阿爹是不是世上最好的阿爹?
我多幸運啊。
他是我阿爹。
別的小孩子可沒有。
-2-
顧年說,讓我永遠不要告訴草芽真相。
就讓草芽一直以爲他是她的親爹爹。
大人知道真相尚難以忍受,更何況她一個娃娃?
可他不知道,在我們離開顧家村之前,顧琛偷偷找了草芽。
與我第一次見他那日相比,他憔悴得像變了一個人。
他說:「草芽,你看我們長得這麼像,是親人呢。」
「你若有事可以找我。」
他眼裏,是化不開的愛恨和愧疚。
草芽以爲那是她親爹。
她足夠早慧,卻總還是個孩子, 想不到真相會有那麼惡。
顧年死後,顧琛來過一次。
在一個傍晚,暮色四合。
他沒穿官服,一身灰撲撲的布衣,像個落魄的旅人。
他遠遠站在院門外, 隔着稀疏的竹籬笆, 目光沉沉地落在草芽身上。
草芽正在院子裏餵我養的兩隻蘆花雞, 小臉認真地數落兩隻雞不聽話。
他似乎想上前,腳步抬了抬,又釘在原地。
看了許久,久到暮靄將他身影吞沒大半, 才默然轉身,ţű̂ₐ 消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裏。
草芽抬頭望了望空蕩蕩的門口,又低頭繼續撒她的穀粒。
她餵了那麼久的小雞。
可自始至終, 她沒問過那天在籬笆外站着的男人是誰。
-3-
我把我阿孃從王家村接了過來。
老太太顛簸一路, 進了這小院,一眼就瞅見正蹲在桂花樹下用小樹枝畫圈圈的草芽。
她渾濁的老眼亮了, 癟着嘴笑:「哎喲,這小囡囡, 真俊。」
草芽抬頭, 脆生生喊了句「外婆」, 跑過去攙她。
阿孃粗糙的手摸着草芽細軟的頭髮,一個勁兒唸叨:「好,好, 草芽這名字取得好,好活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
顧年留下的銀子,加上賣掉顧家村田屋的錢,足夠我們娘仨在這江南小鎮安穩度日。
我盤了個小小的豆腐鋪子。
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磨豆子、點滷水。
阿孃幫着看火、照料些家務。
草芽下了學堂,就賴在磨盤邊玩耍,或者幫我招呼零星幾個熟客。
阿孃像護眼珠子般看着草芽,生怕她被騙了去。
草芽也格外戀着外婆。
因爲外婆脾氣軟軟的,從沒像我一樣大聲過。
一老一小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淨惹我生氣了。
草芽的字寫得越來越有模樣,和顧年的字很像。
她眉眼也愈發長開,說不盡的清秀靈動。
她及笄了, 想娶她的人很多。
可這小丫頭一肚子心眼, 說一個都沒看上。
她纔不要丟下自己的阿孃去到別人家。
她想找個人,像阿爹那樣的,和我們一起過。
我勸不動她,便隨她了。
她還真找了一個和顧年很像的人。
阿孃一直活到草芽有了孩子。
她樂癲癲地抱着小奶娃道:「春兒,我這是做美夢嗎?
我怎麼都想不到還能有四世同堂這一天!」
小老太太是笑着在夢裏走的。
草芽又哭了好久。
她說,阿孃啊,人若能長生該多好啊!
可是那怎麼可能啊?
我走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四個孩子,都圍着我。
一個個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聲聲喚着外婆外婆。
我說別哭,也別難過,外婆只是找自己的阿孃去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院子裏那棵桂樹。
想起有個人很喜歡那花香, 卻再也沒能聞到。
花再香也有落時。
可誰都不會忘記花開那些日子。
是暖的。
-4-
我叫顧草芽。
我從沒見過有人能把苦日子過得那麼甜。
只有我阿爹阿孃有那本事。
我阿爹,叫顧年。
我阿孃,叫王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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