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娘

上一世,阿爹死後的第二個月,阿孃以十兩銀子的價格把我賣給了石員外做妾。
阿孃說:「你弟弟要念書,妹妹又還小,你是長姐,理應要照應他們的。」
因爲接濟孃家,我不知捱了正頭夫人多少打罵。
後來小弟高中狀元,卻以我爲恥。
那一夜,石府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抄家,弟弟親手把鋼刀捅進了我的胸口。
他說:「阿姐,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污點。」
再睜眼,我回到了阿孃要把我賣掉的那天。

-1-
屋外大雪紛飛,屋子裏濃煙嗆人。
我腦海裏閃過了一幀又一幀的畫面,鋼刀捅穿身體時的痛楚那麼濃烈清晰,我忍不住弓了下身體。
【阿姐,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污點。】
【就當是再幫弟弟一回,我不能讓人知道陛下最看好的狀元郎有個給人當妾的姐姐。】
小弟最後說的那兩句話如同魔音,一下在我的腦海裏炸開。
一片劇烈的白光之後,我睜開了眼睛,屋子裏煙霧太大,阿孃和弟弟妹妹都在掩嘴咳嗽。
「爲什麼我們只能燒這些最劣質的碳取暖?」是妹妹不滿的抱怨聲。
「知足吧,爹已經不在了,家裏沒了經濟來源,咱們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不知道。」是弟弟的聲音。
「夢娘……」阿孃一臉複雜地看向了我。
多麼熟悉的畫面。
和前世他們要把我賣給石員外做妾的那天一模一樣!
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重生了!重生到了前世自己被賣去石家之前!
那時阿爹剛剛過世不久,他在街邊擺攤賣餛飩,結果被地痞流氓訛詐,說他賣的餛飩不乾淨,喫了肚子疼,賠了一筆錢。
後來阿爹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去找對方理論的途中不小心摔進了河溝裏,淹死了。
家裏辦喪事花了一筆錢。
前兩天弟弟染了風寒,阿孃又是請大夫又是抓藥的,家裏一下子捉襟見肘起來了。
阿孃擦了擦眼睛,對我說:「等過了年,你弟弟學堂的費用又要交了。」
弟弟唸書一年的學費是三兩銀子。
而我們家現在,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上一世阿孃一句【你弟弟要念書,妹妹又還小,你是長姐,理應要照應他們的】,我便被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賣去了石家給年過五十的石員外當妾,賠上了自己的一生。
弟弟拿着我的賣身錢進了學堂,妹妹拿着我的賣身錢買了新衣裳。
整整十年的時間,因爲沒有替石員外生下一兒半女,我在石家活得生不如死。
可我又不敢死,因爲阿孃和弟弟妹妹還要靠着我的接濟過日子。
後來,弟弟不負衆望,一舉考上了狀元郎。
那一年恰好石員外和石夫人都病故了,石府只剩下一個不學無術只知狎妓賭錢的大少爺。
我以爲自己終於熬過了最苦的日子。
可是那一日,弟弟帶着大批官兵闖進了石府,說石大少爺與私鹽案有關係。
石大少爺後來是被屈打成招的。
那紈絝子自小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受得了酷刑,沒幾下便是邊上的人說什麼他就認什麼了。
然後我便被兩個帶刀的官兵壓了過來,跪在了弟弟跟前。
他遣退了所有人,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晝的院子裏,弟弟一身大紅官袍,他站着,我跪着。
我賣了自己供他讀書,原以爲弟弟功成名就,我也可以脫離苦海。
沒想到他功成名就那一天,卻是我一命嗚呼之時。
「……夢娘,我跟你說話呢!」阿孃微微拔高的聲音霎時把我從前世的記憶裏剝離了出來。
「嗯?」我淡淡地看着她:「我聽着呢,您繼續說。」
「眼下家裏已經是捉襟見肘了,你弟弟明年讀書的費用還沒有着落,咱們不喫不喝可以,但你弟弟是萬萬不能不讀書的啊!」
阿孃的目光從複雜變成了殷切,「前兒個,石家派人來提親的事情……」
說得好聽一點是提親,說得不好聽,就是買賣。
石家家財萬貫,石員外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只可惜石夫人因爲身體不好,已經不能生育了。
剩下的那十來個妾室也是一個都生不出孩子。
石員外今年都五十了,還想要孩子,所以便把主意打到了我們家身上。
確切地說,是打到了我的身上。
可是憑什麼?
我目光掃過阿孃、妹妹,最後落在了弟弟的身上。
上一世我爲了他們,連死都不敢死,可他們又是如何對我的呢?
我抿了抿脣,說道:「爹已經去了,如果娘想要改嫁的話,我沒有意見。」
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說,阿孃愣了一下,繼而臉色就白了下來。
弟弟妹妹亦是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妹妹尖聲開口:「阿姐你怎麼能這樣說,娘怎麼可能改嫁去石家給人當妾!」
我歪頭看她,「那不然你嫁?」

-2-
「夢娘,你妹妹才十四歲,你胡說什麼!」阿孃白着臉色訓斥我。
是啊,妹妹才十四歲。
可我也才十六歲啊!
爲了弟弟去唸書、爲了他們日子可以過下去,所以就要犧牲我去給一個老頭子當妾,憑什麼!
上輩子把我賣去石府做妾,心安理得拿錢的是他們、時不時去石家打秋風的也是他們。
可是後來,弟弟功成名就,以我爲恥的還是他們!
什麼奉獻犧牲自己成全家人,這種蠢事我再也不會做了!
這輩子弟弟要讀書?自己想辦法去!
日子過不下去那就都別過了!
眼看明示暗示都沒有用,我就是不鬆口去石家做妾,阿孃終於惱了。
她騰一下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拿起水盆走過來,一盆水倒下來,頓時把火盆裏的劣質碳給澆滅了。
「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還烤什麼火!」
阿孃大聲說:「都起來,朗哥兒回屋溫習功課去,你們倆去撿柴火!」
這樣冷的天,別說去撿柴火了,就是在門口站一遭也能凍的流鼻涕。
妹妹氣呼呼地跺腳瞪我:「都怪你,又惹娘生氣了,你自己去撿柴火吧,我不去!」
說完就跑回了隔壁的房間,用力把門摔上了。
弟弟蹙眉看了看我,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們家現在的房子是十多年前阿爹花了十兩銀子買下來的。
如果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可以把這房子賣掉,換個小一點的地方住。
可我知道,阿孃捨不得。
因爲她說過,怕弟弟將來不好說親,所以要把房子留着,以後給弟弟娶媳婦用的。
外面寒風呼嘯,冷風撲面而來,吹得人連骨頭都是疼的。
我拿起門邊的框子背在背上,出了家門。
從家裏出去,要穿過幾條巷子,然後穿過一個破敗的土地廟,後面就是一片山林了。
冬天柴火貴,所以即便大冷天的,山林裏撿柴火的人也不少。
我撿了不少,還運氣很好地打到了只瘸腿的野雞。
我把野雞帶上,回家路上隨便找了個地方生火把野雞烤熟自己飽餐了一頓。
撿的柴火我也拿去賣了,換了六文錢。
到家的時候,正好聽到妹妹在大聲說話。
我站在門口聽了會兒,阿孃說晚飯喫烤芋頭,妹妹說想喫白米飯,阿孃說家裏已經沒有米了。
「都怪阿姐!」妹妹大聲埋怨:「要是她乖乖地答應去給石員外做妾不就沒有那麼多事兒了嗎!」
「不知道她到底在清高什麼!」
「不想給人做妾就是清高了嗎?」我徑直進了院子裏的廚房,淡淡地看着妹妹。
「你不清高怎麼不自己去給石員外做妾呢?」
「你!」妹妹跺着腳跑出去了。
阿孃問我;「讓你撿的柴火呢?」
「賣了。」
「錢呢?」
「錢我得存起來啊。」我看着阿孃,「您要爲弟弟妹妹考慮着想,但是我不用,而且我也沒有義務贍養他們。」
「你說什麼?」阿孃震驚地看着我:「你是長姐,爲弟弟妹妹着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夢娘,你何時竟然變得這麼自私自利了?」
自私自利麼?
經過了上輩子,我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我沒有再去看阿孃那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轉身回了屋子。
我們家一共三個房間,阿爹阿孃住最好的西屋,弟弟住光線敞亮的東屋。
我和妹妹則住最邊上的屋子,那本來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一到冷天就有點潮溼。
妹妹已經睡下了,背對着牀邊。
我和衣躺在牀上。
冬天太冷了,屋子裏沒有燒火,就連牀上的被子也不夠厚,躺在被窩裏不是享受,反而是一種折磨。
妹妹一直在說夢話,夢裏唸叨新衣裳和糖葫蘆,後來則是變成了對我的辱罵。
罵我爲什麼不肯嫁去石家,只要我嫁去石家,他們就可以有好日子過了。
我找了兩塊棉絮堵住耳朵,沉沉睡了過去。
夢裏又回到了前世。
我被弟弟一把鋼刀捅了個對穿,而不遠處石家的大門外,阿孃和妹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身上的血染溼了地面,死之前的那片刻,我還在朝着阿孃和妹妹的方向爬過去……
驚醒過來時,外面已經天亮了。
我躺在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額頭上都佈滿了冷汗。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雜亂的聲音,有人在大聲地說話,還伴隨着東西摔在地上的噼裏啪啦聲。
我掀開被子穿好鞋子出去。
「不能拿!這個不能拿啊!」阿孃正攔着兩個男人,試圖阻止他們把家裏唯一一張完好的四方桌給搬走。
那兩人不是別人,是書鋪的夥計。
其中一個嚷道:「你們家小哥買書的錢都欠了一個月了,錢還不上,我們有什麼辦法?」
「我們掌櫃的可說了,錢還不上就要從我們倆的工錢里扣!」
另一個夥計也道:「我們那點工錢還要養家餬口的,你們也行行好吧,大家都不容易!」

-3-
那張桌子最後還是被書鋪的夥計給抬走了。
弟弟坐在屋裏一言不發,妹妹嘴裏罵着難聽的話,罵着罵着就怪到了我的身上來,說都是因爲我不肯嫁去石家纔會這樣的。
阿孃臉色沉沉,坐在院子裏哭。
而我一言不發地進了廚房,生火做喫的。
家裏已經沒有米了,但是還有便宜買來的一籃子芋頭土豆,我弄好了喫的也沒招呼他們,一個人蹲在廚房裏喫。
「你還好意思喫!」
妹妹闖進來,不管不顧地從背後推了我一把,力道之大,我差點一頭栽進了火堆裏。
她大喊大叫:「都是因爲你!你爲什麼不肯嫁去石府?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死的!」
我手裏剝好的土豆掉在地上,已經沾了髒灰,不能喫了。
「我們都有手有腳的,爲什麼會餓死?」
我緩緩站起來,嘲諷地看着妹妹:「我最後說一次,你想嫁去石家你自己嫁,我不會嫁的。」
「夢娘!」阿孃忽然衝進來,抬手就用力打了我一巴掌,她恨恨地看着我:「你是想看着我們這一家子全都去死嗎?」
「我當初怎麼會生下你這麼一個自私自利的白眼狼來!」
我臉頰上火辣辣地疼着,聽見阿孃又說:「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家去!」
我當然會離開這個家,只是不是現在。
「既然這樣,」我說:「那就分家吧,咱們各過各的。」
我看着阿孃,說:「房子是爹買的,他現在不在了,就算是您,也沒有資格趕我離開。」
阿孃和妹妹都愣住了,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會把「分家」這兩個字如此輕易地說出來。
一個未嫁女說出這兩個字簡直是驚世駭俗。
我沒再管她們,出了廚房。
弟弟穿着靚藍色的舊襖子站在屋檐下,蹙緊了眉頭看我。
那件襖子還是阿爹留下來的,穿在弟弟的身上雖然看起來有些大的不合身,但卻很暖和。
風颳得很大,天空中開始飄起了毛毛的小雪。
我頂着寒風出門,循着記憶拐過幾條路後到了一處破舊的小宅院前,抿了抿脣,我抬手敲門。
這裏是李家,李嬸帶着個六七歲的兒子,繼承了亡夫的手藝,開了家釀酒鋪子。
上輩子李嬸釀出來的酒後來被知府大人買了招待貴客,誰知道貴客一喝,覺得很是驚豔,當即就找了過來,把李家剩餘的酒全部都買走了。
可這件事情被石家的人給知道了。
石員外爲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先是派人對李嬸子威逼利誘,讓她交出釀酒的方子。
後來李嬸不從,他便讓人抓了二虎來威脅。
待拿到了方子之後,石員外又怕李家寡婦橫生枝節,所以直接讓人半夜去李家放火,一把火把這孤兒寡母給燒死了。
再後來,那位貴客差人來了李家談買賣,可李家早已經成了一堆廢墟,反倒是石家,酒肆一家接一家地開,幾乎開遍了整個南方。
李家嬸子識得我,把我迎進了院子裏。
「夢娘,你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嗎?」李嬸問。
「我想在您的釀酒坊裏打工。」我說。
不等李嬸開口,我又道:「您可以暫時不用給我工錢,等酒釀好了賣出去,您看着給就行。」
釀酒不僅需要技術,也需要力氣。
李嬸的兒子二虎還只有幾歲大,平時不搗亂就不錯了,幫忙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這……」
李嬸嘆了口氣,說:「不瞞你說,我們家這釀酒坊生意一直不好做,我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夢娘啊,你繡女紅的手藝不錯,石家繡品鋪正招人呢,你要不去試試看吧?」
「我們家這……我也不好意思讓你給我白幫忙,可是工錢,我實在是拿不出來。」
「您不用不好意思,我是真心想學一門技藝的。」
「嬸子,我誠心誠意,只求您能拉我一把,不然—」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聲音也低了幾分:「我阿孃想讓我嫁給石員外做妾,可我不願,我只想靠着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李嬸心善,她自然也知道,石家雖然家財萬貫,可石員外夫婦名聲極差,不是什麼好人。
我這一波賣慘果然讓她心軟了。
「那行,」李嬸說:「明天你就過來一起幫忙吧,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啊,釀酒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到時候你受不住了我可不心疼你。」
「多謝嬸子!」我喜笑顏開地拉住了她的手:「不用等明天了,我今天就行!」
然後我把自己之前攢的十多文錢掏出來給她:「我只有這麼多錢了,這是給嬸子的學費。」
「這倒是不用。」
李嬸拍了拍我的手:「這個世道,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錢你自個兒收好吧。」
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別讓你阿孃發現了。」
我點點頭:「多謝嬸子提醒,我知道了。」

-4-
我開始早出晚歸起來。
半個月後,我和李嬸把釀好的兩壇青竹酒挑到了街上去,然後沿街叫賣。
李嬸要養活孩子,什麼自尊臉面,早已經拋到了腦後去。
賣酒賣到了半下午,賣完的時候忽然有人追了上來,說下個月家裏要辦喜事,想訂我們的青竹酒,要四壇,對方還預付了定金。
這一下可把李嬸給高興壞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個勁兒地說我是她的福星。
「夢娘,之前咱們說好了的,賺錢了給你發工錢的。」
李嬸鄭重其事地給了我五文錢,「雖然不多,但這也是你辛苦勞動換來的,好好收着。」
「謝謝您。」我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紅。
「傻孩子,趕緊回家去吧。」
我把五文錢貼身收好,回到家的時候阿孃正做好晚飯,看見我,她一改之前的冷臉,笑着喊我:「夢娘,快洗手喫飯了。」
「……」
我下意識看向了飯桌。
桌上不僅有白花花的大米飯,而且還有一條燒魚、一碗紅燒肉、一鍋肉湯。
家裏不是揭不開鍋了麼,怎麼會有閒錢買這些魚肉?
我是知道的,這段時間阿孃都出去做活了,幫酒樓的後廚切菜打掃衛生。
就連妹妹也日日跟着隔壁的幾個女孩子結伴去幫人家洗衣服,每日五文錢。
妹妹已經抱着碗狼吞虎嚥起來。
阿孃嗔了她一句:「你這孩子,長姐還沒有落座呢,你喫成這個樣子像什麼話。」
然後便拉着我一起坐下了。
我沒有喫這頓飯,儘管我現在很餓。
因爲我深知一個道理,天下沒有免費的餡兒餅,喫人嘴短。
「我已經喫過了。」我說,說完便要起身,但阿孃又拉住了我。
她說:「都是一家人,夢娘,你現在是連跟我們一起喫頓飯都不願意了嗎?」
她臉上表情黯然,又自嘲道:「還是說,就連喫頓飯也要我這個當孃的跪下來求你你才肯喫?」
「……」
我只好端起了碗筷。
妹妹喫得狼吞虎嚥,阿孃時不時給弟弟夾菜,一頓飯下來,魚肉大部分都進了弟弟妹妹的肚子裏。
等喫完了飯回屋,我正要把貼身帶着的五文錢給藏到牀底下的舊鞋子裏時,忽然眼尖看見了妹妹牀上的東西。
那是一匹鵝黃色的布料,布料藏在了被子裏,不過沒藏好,露了點在被子外頭。
那布料看起來光滑柔軟,一看就很貴。
我們家現在的情況,能買得起這樣的布料?
不過不等我過去掀開被子看個究竟,妹妹就回來了。
我只好作罷。
只是晚上躺在牀上時,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晚飯時的魚肉、還有妹妹牀上的布料,這些東西都不是我們家現在可以買得起的。
那是不是說,有人給了他們錢?
我一個激靈,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難道是石員外?!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李嬸家裏幫忙,沒一會兒李嬸家裏的二虎從外面蹦蹦跳跳地回來。
李嬸罵他:「早上才穿的乾淨衣服出去,這纔多久你就弄一身泥回來,真是個混蛋小子!」
「夢娘姐!」
二虎朝他娘做了個鬼臉,然後朝我跑過來,「你不是馬上要嫁人了嗎,怎麼還來我們家幹活兒呢?」
「你說什麼?」
我一愣,手裏盛酒的勺子一下沒拿穩,掉在了地上,「二虎,你聽誰說我要嫁人了?」
「你妹妹季雲娘唄。」
二虎幫我把勺子撿起來,撓撓頭,問我:「夢娘姐,你自己不知道這事兒啊?」
「……」
想到昨晚的晚飯,還有妹妹牀上沒有藏好的那半截布,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去。
和李嬸說了一聲,我轉身就往外跑。
我沒直接跑回家,而是先在不遠處躲了起來,然後暗中觀察家門口的地方。
等了大概兩刻鐘的時間,忽然看見我家門口打開,裏面有人走了出來。
阿孃臉上堆着恭恭敬敬的笑意,她旁邊那個滿頭珠翠的婦人,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石員外的正室夫人!
距離太遠,她們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只是看到我阿孃對着石夫人點頭哈腰地,最後目送石夫人離開之後她才轉身回屋。
我深呼吸一口氣,緊緊攥住了自己的拳頭。
這個時候,妹妹也回家了,她手裏提了好幾袋的糕點,頭上還多了一朵珠花。
我沒有再躲,等着妹妹進門之後也出去了,大步往家門跑。
堂屋裏的桌子上堆滿了東西,胭脂水粉、綢緞布料、米麪魚肉、還有幾盒燕窩。
「這麼多東西?石夫人也太大方了!」妹妹笑道。
然後是阿孃的聲音,「這些胭脂水粉雲娘你留兩盒下來,剩下的跟着布料燕窩,娘都拿去賣了,這下子朗哥兒讀書的費用總算是不用發愁了。」
弟弟坐在桌邊,身上雖然保持着讀書人的風骨,可那雙眼睛總也忍不住往桌上瞟去。
大約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好東西吧。
「這些都是石夫人送來的?」我忽然出聲,把阿孃和弟弟妹妹都嚇了一跳。
「夢、夢娘?」
阿孃下意識轉身擋在了桌前。
可是桌上的東西那麼多,她又怎麼可能擋得住呢?
「就是石夫人送的!」妹妹抬着下巴看我:「我們東西都收了,你就是不嫁也得嫁!」
「夢娘,娘不會害你的。」阿孃走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軟聲說道:「石夫人說了,你嫁過去之後,若是能生下個一兒半女的,替石家開枝散葉,便給你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
便是做夢,恐怕他們也不敢夢到這麼多的錢,如何能不心動?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夢娘,你的婚事,我還是可以做主的。」阿孃說。
「做主?」
我笑了笑,不無嘲諷地看着她:「您說的做主就是送我去給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做妾?」
不等阿孃開口,妹妹便尖聲說:「你是長女,本來就應該照顧我們的!」
「難道你真的要眼睜睜看着我們去死嗎?你就不怕爹來找你索命嗎!」
我忍無可忍,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妹妹臉上,一下子把她給打懵了。
「動不動就死啊活的,怎麼,你們現在是餓死了嗎?乞丐討飯也能活下去呢,你們是沒手沒腳嗎?」
「一天到晚總想着不勞而獲,我是長女又怎麼了?我是長女就活該讓你們像螞蝗似的吸血嗎!」
阿孃和妹妹都被我吼的一愣一愣的。
弟弟倒是冷靜一點,他抬頭看我,說道:「可如今東西也收了,退回去就是得罪石家,阿姐說該怎麼辦?」
瞧瞧,讀書人就是不一樣。
這個時候了,還知道要把問題拋給我。
我說:「東西是你們收下的,跟我可沒有關係,若是逼急了我,我就一頭撞死在石家門ẗű⁽前。」
誰知道弟弟竟然順着往下說:「若阿姐當真這樣,我們也只好把你的屍身抬進石家去,死了你也只能做石家的鬼。」
「就是。」妹妹一臉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5-
弟弟妹妹都被阿孃趕了出去,她坐下來苦口婆心地勸我。
「夢娘,女人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回事兒,嫁誰不是嫁呢?總歸都是要給男人生兒育女的。」
「娘也是爲了你好啊,石員外雖然年紀是大了一點,可石家有錢啊。」
「你若是嫁個兩情相悅的,對方家裏窮,日子如何過呢?」
「……」
見我還是不鬆口,阿孃臉色也漸漸冷了,最後她說:「好賴話都給你說盡了,即便你真要去石家門前一頭撞死,那也是石家的鬼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阿孃不怕我跑,她只怕我不跑。
因爲石員外家裏有些背景,我若是跑了被抓回去,他們反而更加名正言順了。
所以我仍是每日早出晚歸地去李嬸家裏幹活兒。
託妹妹的大嘴巴,附近這一片的人都知道了我即將要嫁給石員外做妾的事情。
每次我出門,多多少少都會被些大嬸大媽指指點點的。
李嬸心疼我,知道我是被逼的之後,她給我拿了一兩銀子。
「夢娘,我們家情況不好,沒有多餘的錢了,這錢你拿着,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我不能走。」我搖搖頭,把錢推了過去,「李嬸你放心吧,我有法子的。」
「你能有什麼法子?」
李嬸壓低了聲音:「夢娘,石家這麼多年之所以能在這一片橫行霸道,我聽說,他們家在京城好像有什麼靠山。」
「幾年前石員外看上了賣豆腐家的姑娘,直接把人給拖回家去了。」
「後來那姑娘的父母去報官,第二日就被人發現,老兩口上吊死在了家裏。」
李嬸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擔憂。
「我真的有辦法。」我心裏暖暖的,笑道:「過了年二虎也要上學了,錢您還是留着給二虎交學費吧。」
「不過我倒是需要二虎幫我個忙。」
我給二虎買了塊糖,又附耳和他說了幾句話,這孩子就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地出門去了。
不過短短的幾日,外頭的流言就扭轉了。
在二虎那張巴巴的小嘴下,想要嫁給石員外做妾的人成了我妹妹,只是阿孃捨不得妹妹小小年紀去給人做妾,所以才把我給推了出去的。
阿孃平素要臉面,被人指指點點地說多了,氣得面紅耳赤又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一回來她就罵我。
「你在外頭跟人家胡說什麼了?」
「怎麼就成了是我逼着你去石家做妾的?」
「季夢娘,你就是個沒心肝兒的白眼狼!我真是白養你了我!」
「不是你逼的難不成還是我自己自願的?」我笑了笑:「賣女求榮這種事情阿孃都做下了,旁人區區幾句閒話又算得了什麼?」
「你、你……」
阿孃氣急,說不過就想抬手打我,我慢悠悠地道:「阿孃還是悠着點兒吧,把我這張臉打壞了,你怎麼跟石家的人交代呢?」
「……」
最後她只得眼睜睜看着我回了自己的屋子。
隨着阿孃和石家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心裏不由也開始焦急了起來,因爲我要找的人一直都沒有出現。
直到那日,寒風肆虐,我和李嬸去送酒回來的路上。
「滾滾滾,我們這裏是藥鋪,不是慈善堂,沒錢你買什麼藥啊?趕緊走!」
是前面藥鋪的人在驅趕一個青年,那便是我要找的人了,他叫高遠!
高遠自幼習武,有一身的好武藝,原本在一家鏢局裏當鏢頭。
不過前段時間鏢局關門了,他母親病重,如今連買藥的錢都沒有。
上輩子高遠求到了石家去,石員外不過替他母親買了一副藥,高遠便把自己一輩子都賣給了石家。
好幾次我差點被石夫人打死,都是高遠冒險替我求的情。
後來有一次高遠護送石員外去北方的路途中遭遇流寇,爲了保護石員外而喪命了。
「等一下!」
我朝高遠跑過去,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給他:「算是我借給你的,趕緊買藥去吧!」

-6-
我與高遠非親非故的,他不明白我爲什麼願意借錢給他。
直到石家派人來接親的前一夜,我才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高遠震驚之餘,眼底都是對我的欽佩,他朝我豎了大拇指:「夢娘,你很勇敢。」
這天晚上,我沒有回家。
高遠家很偏僻,他母親病重,幾乎一整個晚上都在咳嗽,大夫說是癆病,治不好了。
這一晚,我幫忙一起照顧高母,和高遠說着我之後的打算。
等明日一過,我打算就徹底從那個家搬出去了,一心一意跟着李嬸釀酒賣酒。
正好李嬸家釀酒坊旁邊有個漏雨的柴房,收拾收拾住下也可以,之前我都已經同李嬸說好了。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我看着高遠拿了塊很舊的白布,眼睛不眨地撈起自己的衣袖就在胳膊上劃了一刀。
幾滴鮮血滴在白布上,很快暈染開來。
高遠耳根發熱,小聲和我道:「這樣……會更有說服力一點。」
我點點頭,拿着白帕子帶着高遠一起回了家。
我一夜未歸,阿孃和弟弟妹妹急得團團轉,他們大概都以爲我是逃婚去了。
所以一看見我回來,阿孃第一反應就是衝過來想要打我,但被我避開了。
她怒氣衝衝地吼:「石家的轎子馬上就要上門來了,你這死丫頭,莫不是反悔了?」
「反悔什麼?」
我衝他們笑了笑:「我從來沒有答應過要嫁去石家啊。」
說着我把手裏的白帕子展開,上面的血跡已經幹了,看起來特別刺目。
「這是……什麼?」阿孃愣在當場。
弟弟只看了一眼就別開了目光。
倒是妹妹,一聲尖叫她就朝我撲了過來:「季夢娘,你不要臉!你怎麼能這樣?石家的人馬上就要來了,你怎麼能這樣!」
「我與高郎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夫妻之實。」
我看着他們:「阿孃,待會兒石家的轎子若是來了,你是打算把已經不是完璧的女兒送去給石家嗎?」
「若是被發現了,石員外一怒,第一個被連累的,恐怕就是弟弟了。」
「……」阿孃被我的話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着我,臉上的神情從驚愕逐漸轉變成了恐懼。
「不會的娘!」妹妹趕緊轉過來用力拉住了阿孃的胳膊:「什麼完璧不完璧的,想來石員外不會介意的!」
只是最後一句,連她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
我們三個人當中,在阿孃心裏最重要的是弟弟,但凡和弟弟有關的事情,阿孃都會慎重考慮。
所以很快,她就眸光復雜地看向了妹妹。
我們姐妹兩個,妹妹長得最像阿孃,容貌自然也是不差的,只是她今年才十四,阿孃自然捨不得。
不過現在捨得捨不得的,已經沒用了。
大門沒關,吹吹打打的聲音隱約隨着風聲傳了過來,是石家的人來了。
許是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危險,妹妹轉身就想跑,但卻被阿孃兩隻手用力地拉住了。
「雲娘,娘也是沒辦法了,委屈你了。」阿孃眼眸含淚,但抓着妹妹的手卻緊緊不松。
「娘你瘋了嗎!」
妹妹瘋狂地掙扎大喊:「我不要!我不嫁!明明說好了是季夢娘嫁過去的,爲什麼現在是我?!」
「娘你鬆手,我不要……」
妹妹話沒有說完,高遠忽然一步上前,乾脆利落地一個手刀劈在了妹妹的頸後,妹妹霎時眼睛一翻,暈過去了。
「夢娘,你太狠了!」
阿孃含淚看我一眼,喊弟弟過來,兩個人扶着妹妹回房間去了。
石家的轎子已經要到了,他們還要給妹妹換衣服上妝,時間怕是夠嗆。
「我狠嗎?」我像是在問高遠,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高遠搖搖頭,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無所謂狠不狠,再說,是他們害你在先。」
是啊,不是我狠,而是他們咎由自取。
我回屋收拾自己的東西。
阿孃忙着給妹妹換衣服,即便是想打我罵我這會兒她也抽不出時間來了。
我東西不多,幾套衣服、一些用慣了的日用品,兩個小包袱就是我在這個家裏全部的家當了。
弟弟站在院子裏。
他今年十二歲,個頭已經比我還高了。
家裏雖然不富裕,但是弟弟的喫食總是比我們好一些,阿孃寧肯自己不喫也要省下來給弟弟喫。
所以才養成了弟弟這般結實的身材。
「以後不回來了?」弟弟蹙眉問我。
我搖搖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弟,然後和高遠一起出了門。
這輩子,能不能再進學堂讀書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7-
我住進了李嬸家的柴房裏。
屋子李嬸已經拾掇好了,漏雨的屋頂也讓人修補好了,她甚至還給我做了一牀暖和的被子。
「夢娘,你以後就好好地住在這裏,咱們一起釀酒賣酒,過咱們自己的日子!」李嬸說。
「嗯。」我點點頭,膝蓋一彎便要朝她跪下去:「李嬸的大恩大德,夢娘一定—」
話沒有說完就被李嬸給打斷了:「說這些做什麼?」
她攔住我不讓我跪下去,「世道艱難,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才更要互相扶持纔是。」
「夢娘,你是個好姑娘,往後一定會苦盡甘來的。」
苦盡甘來。
我衝她笑了笑:「對,咱們往後一定會苦盡甘來的。」
接下來便是過年了。
我苦苦整理了一下上輩子的記憶,那位北方來的貴客是年後出了正月來的這裏。
可我該怎麼做,才能既挽救李嬸上一輩子家破人亡的命運,又能搭上那位貴客把我們的青竹酒推銷給對方呢?
後來還是高遠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我們可以租個鋪子,開家酒館兒,就賣李嬸拿手的青竹酒。
我把這事兒和李嬸說了。
李嬸嘆氣:「開家酒館光是租鋪子一年的租金就要好幾兩銀子,我手上拿不出錢啊。」
「我來想辦法。」我說。
我手裏只有幾文錢,渾身上下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思來想去了幾天都沒想出來到底有什麼好法子可以迅速弄到錢。
直到幾日後,我們去賣酒回來的路上,路過了一家賭坊,我看着賭坊門口,一下子走不動道兒了。
「夢娘?」
李嬸轉頭看我,又看了看賭坊,臉色一下子變了:「你這孩子,ŧŭ̀³想幹什麼呢?」
她生怕我想不開會進去,趕緊把我給拉走了。
可是這件事情卻烙印進了我的腦海裏,我翻來覆去地想着,若是拿我那幾文錢去賭的話,說不定能把開酒館兒的錢給掙出來。
兩天後,傍晚時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進了賭場裏。
小時候阿爹就是在賭場裏替人搖骰子的,他曾教過我一些聽骰子的技巧。
出老千、搖骰子這些,小時候阿爹都手把手地教我玩過。
只是後來那家賭坊的老闆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橫屍街頭了,賭坊自然也就關門了。
阿爹爲了生計,不得已才擺了個餛飩攤養家餬口。
此時此刻,我穿着身灰撲撲的衣服,頭髮紮起來,做男子打扮。
我並不急着下注,而是各個攤前都看了一遍,然後挑了個人少點的地方。
觀察了會兒,我便有了個大概。
一連四把都是小,我把錢放在了「大」那邊,然後不出意外地贏了。
我不敢太露風頭,贏了七八把就把錢收好走人了。
然後第二天傍晚再去,第三天傍晚、第四天傍晚……我一共去了六天。
當然賭錢這種事情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贏,輸的時候也有,但是總體而言贏的更多。
第六天晚上贏完錢出來,我被人堵在了小巷子裏。
這些人連遮掩都沒有,全部都是賭坊的打手。
我自己心裏也清楚,自己這Ťų₃是贏多了,被賭坊的老闆給盯上了。
凡是進了賭坊的人,哪一個不是輸多贏少?不然賭坊早就倒閉了。
若是看誰贏得多了,那麼賭坊老闆自然不會放任,便會讓人把對方教訓一頓,再把贏的錢給搶回來。
這些賭坊裏的祕辛自然也是阿爹小時候告訴我的。
此時此刻,我緊緊攥着自己手裏的荷包,裏面有碎銀,也有銅板,我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有個三兩銀子了。
我原本打算過了今天晚上就不再來賭坊了,回去之後再想想辦法,拼拼湊湊一些,怎麼也能把開酒館的本錢給湊出來。
沒想到還是讓賭坊的老闆給盯上了。
「小子,把錢交出來吧。」爲首的打手瞥了我一眼,「省得受皮肉之苦了。」
「……」我攥着荷包,身體不住地往後退去。
小命的確是重要,可是這些錢對我來說也同樣重要!
我正要撒腿跑,沒想到忽然從暗處出來了個人,對方三兩下的就把賭坊的打手給打趴了四五個。
在我還愣神之際,對方已經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往前跑了。
後面的人追了一陣兒,但是奈何拉着我跑的這個人熟悉地形,我們在幾條昏暗的巷子裏繞來繞去的,一刻鐘的時間就甩掉了後面的人。
我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的時候腿肚子直打抖,連站也站不穩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救了我的人竟然是高遠!
「是李嬸不放心你。」高遠解釋道:「她知道自己勸不動你,所以便拜託了我每天晚上跟着你,若是有什麼萬一也好幫忙。」
「今晚的事情謝謝你了。」
我緩了過來,然後衝高遠晃了晃手裏的荷包:「明天開始我就不去賭坊了。」

-8-
後來李嬸把她成親時候孃家陪嫁的一套壓箱底的新衣和一對耳墜子給賣了,我們總算是湊夠了開酒館的錢。
「我可先說好了啊,酒館開起來了之後,咱們兩個都是老闆。」
李嬸竟然讓人幫忙擬了份契書給我,讓我在上頭簽名畫押。
契書上面寫得明明白白,酒館歸我們兩個人所有,所有全部收益我們一人一半。
「我不能籤這個。」我說。
「爲何?」李嬸皺眉:「可是嫌少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若不是有她的幫助,即便是重活一世,想必我也會活得很艱難。
「酒館是你的。」我說:「李嬸,我給你打工,你每個月給我發工錢就行,其他的我不要。」
「那不行,開酒館的錢你出了一大半呢!」
李嬸不依,如論如何也要我在契書上面簽字畫押。
正月十六那天,我們的酒館終於開了起來。
我們請不起夥計,一開始只有我和李嬸兩個人忙上忙下的,每日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後來高遠來了酒館幫忙。
他母親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季,已經去了。
普通老百姓也沒什麼太大的講究,辦完了高母的身後事,高遠就來了酒館。
他說之前我借給他的那些錢暫時還不上了,只能來酒館做苦力抵債。
於是送酒的活兒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嬸釀的青竹酒極好,我們之前挑着罈子沿街叫賣的時候積攢了些客人。
如今酒館一開張,也有了回頭客。
這一日,酒館裏來了位客人,穿着很講究,腰間還戴了塊玉佩。
我一眼便認了出來他是誰,正是知府大人府上的管家,姓王!
我一時差點按耐不住自己心裏的激動,這潑天的富貴終於來了!
王管事買了一壺青竹酒,和李嬸寒暄了幾句。
我不動聲色地用竹筒又打了一筒酒拿過去,笑道:「這是送您的,咱們家的青竹酒味道獨一無二,您要是喜歡,下回再來。」
免費的東西誰不喜歡?
王管事說了聲:「謝了啊。」然後高高興興地走了。
「方纔那位是知府大人家裏的管事。」李嬸跟我說:「咱們做生意的,跟他們打好關係往後總沒有壞處。」
我點點頭:「我知道。」
上輩子李嬸釀青竹酒的方子到底是怎麼被石家搶走的我不清楚。
不過我想,倘若那時她可以有個靠山,後來是不是就不會被石員外害得家破人亡了?
出了正月,天氣總算是漸漸暖和了起來。
這一日,知府家裏派了兩個家丁來我們酒館買酒,要買兩大罈子!
家丁在酒館門口喊:「這可是咱們大人要用來招待貴客的,掌櫃的,可不能出什麼差錯啊!」
「放心放心,這可都是用今年的竹子釀出來的好酒,保管大人滿意!」李嬸笑道。
酒很快裝好,家丁推着推車離開。
「李嬸,從明日開始,咱們把鋪子暫時關門回家休息。」我說。
「啥?」李嬸一頭霧水:「夢娘,現在生意還不錯,每日賺得也多,好端端的關門做什麼?」
「樹大招風。」
「……」
李嬸不明所以,我卻用力地抓緊了她的手:「李嬸你聽我說,咱們現在根基還不穩,生意太好難免就會遭來他人的嫉妒。」
「只是關門兩天,沒多大影響的。」
李嬸雖然還是不大明白,不過她見我一臉嚴肅,便也點頭同意了:「好吧,聽你的。」

-9-
果然,我們的酒館第二天就有人去鬧事了。
說什麼我們賣的青竹酒出了問題,喝了腹痛不止,所以叫嚷着賠錢。
好在我和李嬸提前收拾東西,帶着二虎去了廟裏。
高遠留下來打聽消息,他一路跟着那些鬧事的人,最後發現他們砸完酒館之後彎彎繞繞地拐了幾條街之後,快速進了石府的後門。
「石耀天這個王八蛋!」
李嬸氣得破口大罵:「這個奸商,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他就不怕天打雷劈嗎他!」
「夢娘,咱總不能躲一輩子!」李嬸一臉愁苦:「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找知府大人。」
我拍了拍李嬸的手,說:「你和二虎好好待在這裏,我和高遠趁夜回去找知府大人談一筆生意。」
上輩子知府之所以沒有和石員外同流合污是因爲石員外不屑。
石家在京城有靠山,所以區區的一個知府,石員外並看不上。
可後來知府大人調任回京,進了戶部任職,石員外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我唯一的優勢也就只有前世的那些記憶,所以我得好好地利用起來。
我和高遠深夜去了知府府上。
我並沒有一開口就說要見知府大人,而是說了找王管家。
待見了王管家,我與他寒暄幾句,又往他手裏塞了塊碎銀子,與他低語了兩句。
王管家倒是好說話,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和高遠一眼,轉身進去了。
高遠低聲問我:「爲何不一開始就直接找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未必就會見我們。」
我說:「不過王管家在府裏做事多年,給他點錢、再許諾些好處,他就會在知府大人跟前替我們說好話了。」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幫你,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跟錢過不去。」
「……」
高遠看着我的目光便多了幾絲佩服。
沒多久王管家就出來了,朝着我們笑了笑,說:「二位,我們家大人有請。」
知府府上雕樑畫棟、青磚碧瓦,看着不算華麗,但卻處處都透着股典雅。
「季掌櫃。」
知府大人今年不過三十出頭,看着斯斯文文的,身上帶有一股書卷氣。
他一開口便道:「聽說你想跟本官做生意?」
知府大人看着斯斯文文一個讀書人,但是論起錢來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他府上的那位貴客還在,對方也的確是看中了我們的青竹酒,有意想要和我們做生意,這件事情不是什麼祕密。
否則前兩天石員外也不會派人去我們酒館鬧事。
我趁機把是石員外暗中派人去我們酒館鬧事一事同知府大人說了。
「小丫頭,敢情你是在這兒等着我呢。」知府撩起眼皮不鹹不淡地看了我一眼。
「幫你促成這單合作的確是可以,但是幫你擺平石員外—」
知府大人不鹹不淡地看着我:「你可知道,石家在京城的靠山是誰?」
「是平昌伯府。」我答。
石員外的親妹妹嫁給了平昌伯做妾,因爲生下了伯府的長子,所以很是得寵。
可我知道,還有半年的時間,平昌伯府就要沒了。
平昌伯因爲醉酒胡言亂語觸怒了皇帝,爵位被削,全家都被流放了。
但這些我不能告訴知府。
即便是說了,誰會信?只會覺得我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地胡謅而已。
「爲了點眼前的利益去對上平昌伯府,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知府大人端起茶杯:「二位請回吧。」
「我知道大人志不在永遠只當一個知府!」我有些急了,不由拔高了聲音:「大人又怎知平昌伯府會一直是石家的靠山呢?」
「……」
彭知府指尖輕輕摩挲着茶杯的外壁,半響緩緩笑了起來。
「你這丫頭倒是有意思,你說得對,不過先前咱們談好的規則得改一改。」
「我給你們三年的時間。」他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了個「五」字。
「一口價,三年五萬兩銀子,如何?」
「……」還真是獅子大開口!
一旁的高遠神色有些憂慮,不過並沒有出言勸阻,而是等我自己考慮清楚。
「好,立下契書,咱們一言爲定!」我說。

-10-
五日後,我們的酒館重新開門營業。
這一次我和李嬸商量過後,特地請了位先生幫我們提了字:南林酒館。
李嬸告訴我,最初他們家釀青竹酒的時候,用的就是南邊那片竹林的竹子。
所以我微微一思量,便給我們的酒館取了這麼個名字。
有了彭知府這把傘,石員外倒是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彭府的那位貴客叫裴文昭,上一世我只知他是京城來的,卻不知道他的具體身份。
上一世,石員外把釀造青竹酒的方子從李嬸手裏拿走之後,靠着搭上裴文昭,短短的兩年時間裏,賺得盆滿鉢滿。
要說石耀天唯一的敗筆,那大概就是生了個只會喫喝玩樂的敗家子。
如若不然,上輩子弟弟功成名就之後,也不能那麼輕易就覆滅了整個石家。
南林酒館和京城裴家正式簽訂了長期的合作。
光是定金人家就一下子交了八百兩銀票。
李嬸拿着那一疊銀票的時候,整個人都跟傻了似的,手裏的銀票彷彿有千斤重,她的手直顫抖。
「夢娘,我是不是在做夢?」
李嬸說:「快,你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老天爺啊,八百兩銀票……」
話還沒說完,二虎就往他娘胳膊上用力掐了一下,嚷道:「疼不疼啊娘?看吧,你沒有在做夢!」
惹得李嬸罵了他兩句小混蛋。
「八百兩而已。」
我給李嬸倒了杯茶,笑道:「這還只是開始呢,李嬸你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京、京城?」李嬸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臉色再一次佈滿了震驚。
「可是夢娘,京城距離咱們這裏很遠呢,聽說那裏繁華熱鬧,貴人們穿金戴銀,就是家裏養的狗喫的食物都比普通老百姓要好。」
李嬸說着說着,眼裏不由就多了幾分嚮往:「如果能帶着二虎去京城讀書……我這輩子就是死也無憾了。」
「什麼死啊活的。」我瞪她:「咱們的好日子纔剛剛開始呢!」
我沒有跟李嬸說的是,只要石耀天活着一天,我心裏便不能完全放心下來。
即便是有彭知府的庇護,可是萬一石耀天真的想了什麼陰招兒對付我們,恐怕彭知府也不好明着幫忙。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我們把酒館給開到京城去。
所幸我們已經藉着彭知府搭上了裴文昭這個大主顧,倒是不用發愁酒賣不出去了。
我和李嬸很快盤算好了,讓高遠先去京城看鋪子,我們把釀酒坊裴家預定的這一批青竹酒釀出來之後再去京城。
只是沒想到高遠前腳才走,後腳就出事了。
幾天後的夜裏,我和李嬸剛剛關好門準備消息,忽然聽見周圍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二虎有些害怕,揉着眼睛躲在李嬸背後。
我趕緊穿好了衣服,讓他們好好待在家裏,我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李嬸不讓,她讓我留下來照顧二虎,她出去看看,說完還順手拿起了門邊的一把掃帚。
「說不定只是虛驚一場。」我推了李嬸一下:「我看一眼就回來,別擔心。」說完就跑出去了。
李嬸家住的這條巷子偏僻,周圍人家不少,都是些地地道道的老百姓。
我剛剛出了大門,前面正好有人跑過來。
對方手裏提了燈籠,所以我很快就認了出來,那是隔壁賣糖葫蘆的大叔。
「叔兒,外頭是怎麼回事?」我趕緊問道。
「是夢娘啊!」大叔氣喘吁吁的,一邊抬手推我:「趕緊回家去躲好,有流寇殺進來了!」
「流寇?」
我心頭一跳,「怎麼會有流寇?」
「誰知道呢!」大叔又推了我一把,「趕緊回家去,把燈熄了,可千萬不能出聲啊,流寇殺人不眨眼的!」
「好,我知道了,您也趕緊回去吧!」
我轉身進了院子,把大門鎖好,跑回去跟李嬸大致說了幾句,母子倆都嚇得不輕。
「老天爺,怎麼會有流寇呢?」
李嬸趕緊一手拉我一手拉二虎,我們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熄了燈擠在一間屋子裏。
好在天氣已經不是很冷了,二虎睡牀,我和李嬸打了個地鋪。
一個晚上外頭似乎都沒有消停過,狗吠聲一直在響,然後是人聲,穿着盔甲的士兵跑過街道巷弄,那兵器摩擦的聲音聽得人後背發寒。
直到天色矇矇亮,外頭的動靜才漸漸小了下去。
我們不敢出去,李嬸硬是等到外頭天色大亮了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門縫觀察。
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外面纔開始漸漸有了人聲,街坊鄰居們都出來了。
李嬸出去打聽了一下,回來的時候臉色慘白。
對於流寇到底爲什麼會大晚上的忽然殺進城裏來,大家都不知道真相。
昨晚死了不少人,就連彭知府也受了傷。
我還有些驚魂未定,喫早飯的時候還在思索着這件事情。
上一世這個時候我已經嫁進石家了,可是並沒有發生什麼流寇進城殺人的事情。
那這一世又是怎麼回事?
城裏大概過了四五天才徹底平靜下來。
高遠傳了信回來,說是已經在京城看好了兩間鋪子,地段不錯,就是租金有些高,等我和李嬸一起過去拿主意。
「那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去京城吧。」李嬸說。
這一次流寇的事情她嚇得不輕,一直唸叨着怕那些人還會不會再來。
我點點頭:「那收拾收拾東西,明日咱們就出發吧。」
只是離開之前,我去了一趟彭府。
彭知府胳膊受了傷,加上流寇的事情如今還沒有調查清楚,難免有些着急上火的。
我被王管家領進廳堂的時候,彭知府剛剛喝完藥。
「大人何必如此憂心呢?」我說:「聽說,石家十幾年前就是馬匪發家的,會不會是……」
「小女子倒是覺得,大人可以順着這條線索好好查一查,倘若此次的流寇真與石家有關,大人爲了這一城的百姓,自然不能姑息。」
彭知府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半響,他說:「看來季掌櫃恨石家恨的不輕啊。」
「只是你這麼明目張膽地拿本官當槍使,是不是不太好?」
「大人誤會了。ŧú₄」我說:「石家家財萬貫,大人不妨再借着此次機會好好查一查,他們到底有多少是不義之財。」
「若是能除了這城中一霸,於大人的官聲肯定大大有益。」
話點到爲止,我不再多說,連茶都沒有喝就起身告辭了。
到底是選擇徹底辦了石家給自己博一個好官的名聲很是繼續畏首畏尾的,我肯定,彭知府會選擇前者的。
這也是我離開這裏之前,送給石員外的一份大禮。

-11-
我們跟隨一隊商隊一起到了京城。
租了鋪子,又租了個小院子,再購置一批釀酒的東西,手裏的錢一下就花出去了一半。
我們來京城的第二個月,裴文昭特地叫了身邊的小廝給我帶過來一封信,信上說他想請我在百香樓喫飯。
百香樓是京城最大最好的酒樓。
裴文昭今年二十五歲,還未成親,因爲雙親已經亡故,所以家中倒也沒有催婚的長輩。
我也是來了京城之後才知道,裴文昭的姐姐竟然是當今太子妃!
自從有了第一次相約喫飯之後,後來裴文昭隔三差五便下帖子邀約我一起,有時是一起喫飯,有時則是一起泛舟踏青。
一來二去的,李嬸便笑問:「這裴公子是不是看上你了啊,夢娘?」
「?」
大約是從來沒有經歷過感情的事情,所以對於這方面我略有些遲鈍。
裴文昭長得一表人才,言談舉止風度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與他待在一起的時候的確是讓人覺得心情很放鬆。
之後再一次與裴文昭一起喫飯的時候,想到李嬸的話,我心裏便覺得有些怪怪的。
「怎麼了?」裴文昭給我倒了杯茶,笑問:「怎麼心不在焉的,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我搖搖頭,還沒來得及開口,二虎便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連雅間的門都沒有敲。
「不好了夢娘姐,你娘他們找來京城了!」
我娘此番是帶着弟弟一起來了京城,至於妹妹雲娘,現在已經是石員外的寵妾了,聽說已經有了身孕。
彭知府的確是沒有手軟,咬咬牙,硬是把流寇和石家給扯上了關係。
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生死麪前,其他的都是小事。
所以爲了活命,石員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個族兄給推了出去,又花了一多半的家財,才總算是把石家從流寇事件裏給摘了出來。
石家因此元氣大傷,四五家很賺錢的鋪子爲了躲避風聲,不得不暫時關門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阿孃通過李嬸的鄰居嘴裏,得知我已經來了京城做生意的消息。
因爲有石員外的幫忙,她和弟弟查到我在京城的住址並不難。
只是我沒有想到,除了阿孃和弟弟,一同來的還有石員外。
酒館已經暫時關門了,我從後門一進去,阿孃迎面一個耳光就打了過來,幸虧我躲避及時,那個巴掌纔沒有落到我臉上,只堪堪落在了我的肩膀上面。
「小賤人,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阿孃指着我罵:「我怎麼就生出了你這麼一個沒心肝的東西!你倒好,還躲到京城逍遙快活來了!」
「哎你怎麼說話的Ṫṻ₊?」
李嬸不樂意了,一把把我給護在了身後:「夢娘怎麼就沒心肝了?哦,合着她就該乖乖的聽你話嫁給這麼一個糟老頭子纔算是孝順?」
「糟老頭子」石員外臉色一沉,不過並沒有發作。
一來這裏是京城,即便是有平昌伯府做靠山他也不敢輕易亂來。
二來則是,京城權貴遍地,平昌伯府還真不算什麼,所以他也不敢輕易惹事。
李嬸可不怕他,一隻手插腰就開罵:「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啊就敢打我們夢孃的主意!」
「你、你……」阿孃氣的直捂胸口。
「我什麼?」
李嬸衝她翻了個碩大的白眼:「都說天下沒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但你偏偏就是個例外!」
「我就奇了怪了,口口聲聲說夢娘是你親生的,可是哪兒有親孃逼迫自己的女兒去給一個糟老頭子做妾的?」
「既然家裏窮的揭不開鍋了,你怎麼不把自己賣進青樓去呢!」
「你!」阿孃兩眼一翻,氣暈過去了。
我心情複雜地抓着李嬸的胳膊,一時之間心裏竟然有點分不清楚,到底誰纔是我親孃了。
「倒是我小看了你這小娘子。」石員外目光陰沉沉地看着我。
「有人看見你離開京城那晚單獨去了彭知府府上,季夢娘,若是讓我發現我石家此前遭的難與你脫不了干係,咱們走着瞧!」
「石員外可太抬舉我了。」我說:「我不過區區一個小女子,哪兒有這麼大的能耐呢?」
「哼!」石員外冷哼一聲,拂袖離開。
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弟弟把阿孃從地上打橫抱起來,離開之前,他陰測測地衝我說了句:「阿姐,你真是好樣兒的。」

-12-
在京城他們拿我沒有辦法,阿孃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想要讓我把如今的鋪子給弟弟,還要供弟弟季朗在京城讀書。
見我始終不答應,那日石員外笑得極其惡毒,「季夢娘,你信不信,我不僅能讓你答應先前的條件,還能讓你乖乖地把青竹酒的方子交給我?」
「我呸,趕緊滾!」李嬸拿掃帚趕他們。
上輩子在石家十年,我親眼見過石耀天所有的手段,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他那番話到底還是讓我心裏忍不住發沉。
我在湖州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在乎的人了,石耀天還能怎麼威脅我?
他說的那番話到底是真的,還是隻是嚇唬我而已?
李嬸安慰我說不會有事的,姓石的糟老頭子就是見自己大老遠地帶着我娘和弟弟來京城沒有討到什麼便宜,所以口頭上嚇唬嚇唬我而已。
直到半個月後。
彭知府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我娘說什麼懷疑我阿爹當初的死因有蹊蹺,要掘墳開棺重新驗屍!
阿爹當初的的確確是在去找那幾個地痞流氓的路上不小心翻進河溝淹死的,衙門的仵作驗過了,也詢問了周圍的目擊證人。
現在說什麼死因有蹊蹺要開棺驗屍簡直是胡鬧!
我攥着那封信,氣得渾身發抖。
難怪那日石耀天敢說出那麼滿的話,原來竟是打的這樣的主意,果然惡毒!
可更讓我心寒的是阿孃和弟弟妹妹。
阿爹在的時候,從來沒有讓我們餓着凍着,對待阿孃更是沒話說,寧願自己半飢半飽地也要省錢給阿孃買珠花首飾。
可如今這個女人又是怎麼對他的?
劇烈的憤怒之後,我只剩下了心寒,還有濃濃的不值,替阿爹不值!
「我要回湖州一趟!」我跟李嬸說。
李嬸並沒有勸我,而是幫着我一起收拾了點東西,然後不知道和二虎說了什麼,二虎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僱了輛馬車,還沒出京城就被攔住了。
裴文昭騎着馬,還帶了一隊護衛,他道:「李掌櫃不放心你一人,特地拜託我幫幫忙,護送你一路回去。」
「……」
我心裏裝着父親的事情,心裏沉甸甸的,倒也沒有與他客氣,只是點點頭,衝他道了聲謝。
因爲加急趕路,不到四天時間就到了湖州。
正是正午時分,府衙門前烏泱泱的一堆人。
我娘不知道從哪裏鼓動了一羣人圍在那裏,嘴裏一個勁兒地喊着什麼要彭知府主持公道沉冤昭雪之類的話。
看見我到來,有衙役匆匆進去通稟,半刻鐘後,彭知府升堂了。
我和阿孃以及弟弟跪在堂下。
妹妹因爲如今已經是石家的人了,她雖然也在,但是卻沒有資格再插手孃家的事情。
我目光略過去,落在妹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脣角勾了勾。
上輩子我也是幾年之後才知道,石夫人怕石耀天再生幾個孩子將來那些孩子會跟她的兒子分家產。
所以她早就暗中給自己的丈夫下了藥。
這藥不會傷人性命,但是卻可以漸漸地讓男人喪失生育的功能,所以石家那麼多妾室嫁進去,懷孕的一個都沒有。
可如今季雲娘卻懷孕了。
那麼真相大概只有一個,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石耀天的。
「大人、大人您可一定要爲民婦做主啊!」阿孃一抹眼睛,哭喊道:「民婦的丈夫死得冤枉,民婦請求大人重新開棺驗屍!」
她雖是哭喊着,可我看得清楚,那眼睛裏一滴眼淚都沒有。
也是,本來就是一出逼迫我的戲碼而已,她能有什麼眼淚?良心早讓狗給喫了!
我說:「阿爹去世那麼久了,案子早已經了結,阿孃現在哭喊冤枉,是在質疑當初知府大人判錯了案麼?」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抽噎道:「是、是你爹給我託了夢說他死的冤枉!」
「僅憑你一個夢就要讓知府大人重新開棺驗屍?若是驗了之後結果沒有改變,那豈不是驚擾了阿爹的亡魂?」
「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孃立刻尖聲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我:「夢娘,那可是你親爹!他死的不明不白的,難道你不想替他討一個公道嗎?」
「還是說,你想要包庇害死你爹的兇手?」
彭知府一拍驚堂木:「肅靜!」
「季文遠一案早已經結案,季夫Ťū́ₘ人,你如今僅憑一個夢就要開棺驗屍,未免太過荒唐!」
他們當然也可以偷偷地去掘了我阿爹的墳墓。
只是因爲要逼着我回來,所以纔會如此鬧哄哄大張旗鼓地。
旁邊的石員外給阿孃使了個眼色,大概是讓她順坡下驢的意思。
畢竟我人已經回來了,再糾結於開不開棺驗屍這件事情已經沒多大的意義。
「是、是……」
阿孃低垂了頭,一改方纔咄咄逼人的氣勢,抹淚道:「是民婦太思念亡夫一時魔怔了,還請大人責罰。」
「……」
她這樣一說,彭知府倒是不好再責罰了,因爲他還得維護自己清正爲民的官聲,所以只是揮揮手:「往後不可再如此荒唐了,退下吧。」
「等一下!」
妹妹忽然衝過來跪下,指着我大聲道:「大人,季夢娘她棄生母不顧,一個人跑到了京城去逍遙快活,這又怎麼說!」
阿孃和石員外的計劃裏應該沒有這一出,所以妹妹衝過來跪下的時候,他們倆臉色都變了。
「回大人,民女並沒有棄生母於不顧。」我說。
「當初離開湖州做生意,民女曾給孃親留了信件的,也留了銀錢。」
「什麼銀錢?」阿孃愕然。
信件是我胡謅的,但銀錢卻是真的,只不過不是給了阿孃,而是讓人私底下拿給了弟弟季朗。
「不信的話阿孃問一問弟弟,我有沒有讓人拿錢給他?」
當日讓人轉交了十兩銀子給他,防止的就是哪一日他們會拿這件事情來當藉口。
「拿了。」不等阿孃開口問,弟弟便低着頭答了我的話。
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到底有多自私,上一世我已經深刻領教過了。
所以託人把錢給他的時候我就猜到了,那十兩銀子季朗大概率是不會拿出來給阿孃的。
「什麼意思?」妹妹瞪大了眼睛,尖聲問弟弟:「季夢娘什麼時候給你拿錢了?」
這件事情只要彭知府把替我轉交銀子的人叫來一問就能知道,所以季朗當然不敢撒謊。
「擾亂公堂!」彭知府一拍驚堂木:「來人,給本官轟出去!」
妹妹立刻一左一右地被兩個衙役給架了起來,因爲顧及着自己的肚子,妹妹不敢掙扎,只是大喊大叫地罵我。

-13-
「大人,民女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朝着彭知府一磕頭,而後開口。
「母親已經動了要給我已逝父親開棺驗屍的念頭,雖然今日此念頭已消,可是難保哪一日孃親不會再做些不着邊際的夢,又起了這樣的念頭。」
說着,我緩緩轉頭去看阿孃:「民女記得,按我朝律例,私自挖掘他人的墳墓者,罰錢十兩,杖責三十。」
我娘臉色一下子白了。
這意味着,他們以後再也不能拿這件事情來威脅我。
不過最後阿孃他們到底也沒有挖墳,所以這件事情最終也沒個對錯。
彭知府最後一拍驚堂木,宣佈退堂,至於其他的私人事情,讓我們自個兒去解決。
出了府衙,外頭烈日炎炎。空氣裏熱浪滾滾,連一絲風都沒有。
「夢娘。」裴文昭朝我走過來,他手裏竟然捧了份冰鎮梅子水。
這東西算是湖州的特色,梅子酸酸甜甜的,搗碎之後倒進清洗乾淨的竹筒裏,再靜置在井水中冰鎮,夏天的時候來上一份,冰冰涼涼的沁人心脾。
「謝謝。」我接過竹筒,和裴文昭一道往前走。
既然已經回來了,我就想去之前的酒館看看,那裏我和李嬸聘了人在幫忙打理。
「站住!」
阿孃冷着臉色走過來,全然不顧這裏是路邊,大聲道:「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先前跟那個高遠亂搞,現在跟這個男人又是怎麼回事?季夢娘,你就是被浸豬籠都不爲過!」
她不識得裴文昭,於是嘴裏說的話也沒有留絲毫的餘地。
「夢娘,你現在乖乖地回來嫁給石員外,員外還能大人不計小人過,你若是再執迷不悟,連娘都救不了你了!」
這話聽得我想笑。
一輩子生活在這小小的湖州,阿孃頂破了天也只見過石家的繁華,哪裏知道什麼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麼。」
我喝了口爽口的梅子湯,笑吟吟地看着石員外:「員外也覺得如此嗎?」
「……」
石耀天還是有點腦子的,他沒有和我娘一樣眼高於頂,而是謹慎地看着裴文昭。
石員外客氣道:「不知道公子與夢娘姑娘是什麼關係?」
他並沒有見過裴文昭,之前裴文昭來湖州,住的是彭知府家裏,生意跑腿的事情都交給了身邊帶的人。
所以石員外只聽過裴文昭的名字,並沒有親眼見過他長什麼模樣。
見裴文昭不答,石員外於是試探道:「朋友?」
「什麼朋友?」阿孃立刻尖聲道:「季夢娘,你是不是跟人家睡過了?我早知道,你就是個賤蹄子!」
誰知道話音一落,裴文昭卻是笑了起來。
他問我:「夢娘,這位真是你的生母嗎?天底下哪兒有母親會如此惡毒地辱罵自己的女兒呢?」
「你不如問問看,當年是不是被抱錯了。」
一句話成功讓阿孃的臉色漲紅了下來,她梗着脖子還想再說什麼,但是卻被弟弟給拉住了。
「大約是吧。」我說。
隨後看了看阿孃和弟弟,目光掠過石員外,衝他笑了笑:「員外都這把年紀了還能當爹,看來果真是老當益壯啊。」
正被石家的丫鬟攙扶過來的妹妹聽見我這話,驀然停了腳步,隨後就是臉色蒼白。
看她這反應,我心裏就更加肯定了。
季雲娘肚子裏的,果然不是石員外的種。

-14-
本來已經下去休息的彭知府一聽說裴文昭在外面,趕緊帶着人迎了出來。
「裴公子。」彭知府喊,端看他的態度,竟然還帶了幾分的恭敬。
「裴公子這是來做生意的?」彭知府笑道:「恰好上次的青竹酒還剩下一罈,裴公子不如去府上再飲幾杯?」
「恐怕不行。」
裴文昭溫潤一笑:「在下此次是陪着未婚妻一道回來處理些事情的,怕是抽不出時間來,彭大人的酒只好下次再喝了。」
這話落在旁人的耳朵裏,只會覺得他膽大包天,居然敢如此不給知府大人面子。
然再看彭知府,他卻是一臉的笑意:「沒想到裴公子與夢娘姑娘已經定了婚事,哈哈哈真是恭喜恭喜啊!」
「什麼、什麼婚事?」
阿孃立刻大聲問我:「季夢娘,你竟敢私自與男子私定終身?」
我沒理會她,因爲裴文昭大庭廣衆地,竟然輕輕拉住了我的手,我一抬頭就對上了他含着溫潤笑意的眸子。
他道:「生母不仁,夢娘一介女子爲了生活勇於打拼,我欣賞她的勇氣和智慧,也心悅她。」
「夢娘有乾孃,至於季夫人你,既不配爲人母,又怎有臉面說出這些話來?」
「就是。」
這時,不遠處看熱鬧的人裏,終於有人忍不住發聲了。
「之前不是還聽說了嘛,這季夫人啊,爲了兒子的前程,賣女兒去給人做妾呢!」
「這當孃的竟然忍心讓自己的女兒去給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做妾,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啊?」
「唉,說起來季家丫頭也是命苦啊,攤上了這樣的家人。」
現在大家夥兒可不怕石員外了。
前段時間據說是石家和流寇有什麼關係,被彭知府大力整治了一番,老百姓人人叫好。
石員外現在哪兒還敢跟以前一樣?鐵青着臉就灰溜溜地走了。
季雲娘看起來還有幾分不甘心的樣子,可是觸及我的眼神,只好咬牙一起走了。
阿孃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的,還要再說什麼,弟弟趕緊制止了她:「別說了,咱們先回去吧。」
人言可畏,更何況弟弟現在還在讀書。
這件事情若是傳開了,難免不會對他造成影響,所以他只好匆匆拉着阿孃也走了。
我去看了阿爹。
我們家沒什麼錢,所以當初給阿爹修的墳也不太好,這麼久的風吹雨打,墳包已經有些凹陷下去了。
我便想着反正也回來了,所以就乾脆找了大師看日子,然後重新給阿爹把墳修起來。
這兩日裴文昭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留了幾個人給我使喚,自己則是一連兩天都沒有休息。
直到第三天傍晚,我在客棧裏聽說,石家出事了。
原來是石家大少爺在賭坊裏賭錢賭紅了眼,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輸了十萬兩銀子。
石員外聽說之後,當即氣得吐了一口血昏迷不醒。
只是這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所以我去了石家附近,等着給石員外診治的大夫出來,然後跟上了對方,在一處巷弄裏攔下了他。
開口之前,我先拿出了一錠銀子遞過去。
我和大夫在巷弄裏低語了幾句之後就各自離開了。
第二天大夫再去給石員外複診的時候就「意外」發現了他身體內裏虧損嚴重、早已沒有生育能力的情況。
「什麼?」剛剛醒過來的石員外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他不信這個大夫的話,又讓人一連請了好幾個大夫來府裏,結果大夫們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
石員外的身體的的確確是虧損壞了,根本不可能再讓任何女人懷上孩子。
那麼問題來了。
季雲娘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當初知道季家李代桃僵之後,石員外可是發了好大一通火兒的,新婚夜還把季雲娘給折騰了半死。
不過後來見着那丫頭雖然嫩,不過在牀上着實是帶勁兒,他一連大半個月都歇在了她的屋裏。
沒多久季雲娘就有了身孕。
那時石員外還很高興,想着若是季雲娘這一胎要是能給他生個兒子出來,那可真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可是如今、如今……
季雲娘很快被押了來。
大夫們已經都被請出去了,石員外起不來,半靠在牀上凶神惡煞地問:「賤人,你腹中的孽種是誰的?」
「老爺,你說什麼呢?」
季雲娘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嘴硬道:「這孩子當然是老爺您的骨肉了。」
「放屁!」
石員外氣得額際青筋暴起,抓起牀邊小桌上一個茶杯就狠狠砸了過去。
「賤人,大夫說我身體虧損,早已沒有了讓女子懷孕的能力!」
這種事情到底是丟人,所以屋裏除了他們倆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人在場。
「他們胡說八道的老爺也信?」
季雲娘要緊了牙關不承認:「我肚裏的孩子就是您的,您要是不認,那我就—」
話沒有說完,憤怒之下的石員外竟然從牀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就要過來掐季雲娘。
「賤人!賤貨!我讓你不承認?說、你說你到底跟哪個姦夫上牀懷的野種!」
季雲娘大叫一聲,當然不可能乖乖地等着讓他過來掐死自己。
她轉身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口不擇言地罵:「你個老東西,實話告訴你吧,我肚子裏懷的是你兒子的種!」
「你兒子在牀上可比你給力多了!」
「你也不瞧瞧自己那樣兒,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想生孩子,你簡直做夢!」
結果罵得太起勁,季雲娘一下沒注意看路,一頭栽下了臺階。
她本就有了幾個月的身孕,結果這麼重重一摔,身下當即湧了大股大股的鮮血出來。
石員外老眼昏花怒上心頭,一下沒注意,也跟着摔了下去。
季雲娘這一摔,把自己腹中的孩子給摔沒了,自己也去了半條命,還因爲穢亂內宅,被石夫人讓人用板車推着給扔在了季家門口。
至於石員外,這一摔摔成了半身癱瘓,眼歪嘴斜的,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石家大少爺又輸了那麼多錢,連宅子都抵押給了賭坊的人。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忙着給阿爹修墳的事情,石家的事兒還是離開湖州的前一天我才聽說的。
石員外據說是受了什麼刺激一病不起,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
而石夫人帶着兒子和僅剩的幾個僕人,收拾細軟之後坐着馬車離開了湖州。
但是聽說剛剛出城沒多久就遇上了山賊,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我問裴文昭,「不會是你讓人做的吧?」
「嗯?」他一展手裏的扇子,說道:「我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從來不做壞事的。」
「……」這話鬼才信!
阿爹的墳已經修好了,我還僱了個人,每隔幾個月就去阿爹的墳前除除草什麼的。
一大早,我們出城準備離開的時候,阿孃跌跌撞撞地跪在了馬車跟前。
「夢娘、夢娘你不能不管我們啊!」
我坐在馬車上,手撩起簾子淡淡地看着她:「我還要怎麼管你們呢?」
「你妹妹現在被石家趕回來了,弟弟也被書院趕出來了!夢娘,他們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啊!血濃於水!」
血濃於水。
我閉了閉眼,慢慢咀嚼着這四個字。
上輩子我就是被這四個字壓了一輩子,爲了他們,咬牙在石家過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所以呢?」我問:「我就該讓你們趴在我身上吸一輩子血嗎?」
「誰讓你是長女呢!」阿孃大聲道:「這就是命啊夢娘!你不管我們的死活,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會天打雷劈嗎!」
「那就劈吧,我不怕。」
話落,我吩咐了馬車外頭的護衛一聲,立刻有兩個護衛過去,一左一右毫不客氣地架起阿孃往路邊拖過去。
馬車漸行漸遠,阿孃咒罵的聲音漸漸就聽不見了。

-15-
幾天後,我們回到了京城。
不知道是這一路舟車勞頓還是什麼,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就病了。
我身上發熱,整個人燒得昏昏沉沉的,李嬸照顧了我好幾天我的病情才慢慢好轉起來。
李嬸說:「肯定是那些晦氣的人把晦氣傳給你了,咱們休息兩日,明兒個去廟裏燒燒香,讓大師去去晦氣。」
我哭笑不得,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點點頭。
第二日我們一早就去了廟裏,傍晚方回。
下學回來的二虎大老遠就跑了過來,喊道:「娘、夢娘姐,咱們家來貴客了!」
當今太子妃裴文瑤是裴文昭一母同胞的姐姐。
我們來京城也有段時間了,自是聽過太子與太子妃之間伉儷情深的故事。
說是早年太子流落民間,幸得一商賈人家救下。
那家人不但真心待他,見他宅心仁厚又溫文爾雅,還把家裏的長女許配給了他。
後來太子恢復記憶被巡迴,他非但沒有嫌棄髮妻商女的身份,反而力排衆議,把裴文瑤給帶回了東宮。
後來太子與太子妃恩愛有加,東宮沒有側妃,更加沒有侍妾。
只是爲了避嫌,所以多年來,太子妃很少會幫扶孃家,一切都是靠的弟弟自己。
太子妃……那可是皇親國戚!
二虎說,太子妃娘娘說了,是來找我的。
我心裏立刻七上八下起來,太子妃找我做什麼?莫不是因爲裴文昭?
我一路心事重重地進了院子。
太子妃今年三十多了,但是因爲保養得宜,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几歲。
她衣着打扮都很低調,一看見我臉上便笑開了:「這位想來就是夢娘姑娘了。」
我和李嬸連忙拉着二虎跪地行禮。
「快快起來,不必多禮。」太子妃虛扶了我胳膊一下。
李嬸倒了茶給我們便趕緊拉着二虎回房去了。
太子妃身邊只帶了兩個貼身的宮女,我們坐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說話。
我以爲太子妃和提裴文昭,比如讓我有自知之明不要纏着她弟弟之類的。
但是並沒有。
太子妃只是和我閒話家常,問我一路從湖州到京城來做生意是不是很累、京城的喫食喫不喫得習慣之類。
我一一答了,心裏越發摸不清楚她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沒多一會兒,裴文昭也來了。
他看起來神色匆匆的,額頭上還有些汗意,看見我和太子妃坐在院子裏說話先是一愣,隨即才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來得這麼快。」
太子妃打趣道:「趕緊過來看看,阿姐可有爲難你的心上人ŧű₈?」
「……」
太子妃一句話成功讓我和裴文昭的臉色都紅了下來。
搞了半天我才知道,原來太子妃是親自上門替她弟弟提親的。
「本宮今日可不是空手上門的。」太子妃笑眯眯地從衣袖裏拿出塊翡翠玉佩放在我手上。
「夢娘,這是裴家的傳家玉佩,拿着它不僅可以調動所有裴家的人,而且裴家名下的所有產業,你想支取多少銀錢都可以。」
「???」
手裏的玉佩一下子變得燙手了起來,我下意識把玉佩扔給了裴文昭。
「不不不,太子妃,這太貴重了,民女不能收!」
「這玉佩歷來都是傳給裴家的當家夫人的。」
太子妃笑吟吟看我:「夢娘,我父母去得早,這些年來爲了避諱,我一直很少管孃家的事情。」
「我這弟弟二十好幾了,難得有一個喜歡的姑娘,想要娶回家去。」
「你放心,我們裴家歷來就沒有納妾的規矩,我可以跟你保證,你嫁給文昭之後,他一定會對你一心一意的。」
「……」
我臉上更滾燙了幾分,心頭也亂糟糟的。
這輩子我沒有想過嫁人的事情,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將來老了就僱幾個丫鬟婆子伺候。
可是現在,太子妃的一番話,讓我的心徹底亂了。
「好姑娘,你且好好考慮清楚。」太子妃笑吟吟的,她把那枚玉佩從裴文昭手裏拿過來,重新放進了我的手裏。
「不用着急給出答案,畢竟是終生大事,得思慮清楚了纔行。」
裴文昭陪着太子妃離開的時候,目光有些殷切地看着我,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又沒有說。
等他們一離開,李嬸就火急火燎地出來了。
她一個勁兒唸叨我:「你這傻丫頭,怎麼沒有答應下來啊?人家裴公子多好的條件啊,京城人士、家中沒有妾室姨娘,家產也豐厚,還有太子妃這麼一個嫡親的姐姐,這樣的好男人就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那要不我現在追出去說我答應嫁了?」
李嬸下意識拉住了我的胳膊:「算了算了,俗話說太容易到手的,ẗŭ̀₋男人都不會珍惜,讓裴公子喫一喫苦頭也好。」
「……」
接下來我們便開始忙起了擴充釀酒坊的事情,又招了十幾個會釀酒的夥計。
眨眼這個夏天就這麼在忙碌中溜走了。
這段時間裴文昭也很忙,我們見面的次數只有三四次。
李嬸讓我找機會把話跟人家說清楚,不管嫁還是不嫁,她都支持我。
李嬸還說,若我擔心自己以後老無所依的話,她就認我做閨女,二虎以後會好好照顧我的。
她喋喋不休的,說我們仨兒一路從湖州到京城來,早就把我當成了自己的閨女看待。
所以讓我不必爲了這些事情而煩憂。
「娘—」
我忽然開口,倒是讓還在說話的李嬸給嚇了一跳,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似的,眼眶一下子就溼潤了。
「您就是我乾孃。」我說:「不管我嫁不嫁人,以後都會跟二虎一起孝敬您的。」
「你這孩子。」李嬸抬手抹淚。
沒有什麼拜親儀式,我便這麼自然而然地改口喊了李嬸乾孃。
秋高氣爽的時候,我挑了一天,打算把裴文昭約出來說清楚話。
誰知還沒來得及,湖州那邊有人送了信過來,我阿孃病重,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了。
「回去一趟吧。」李嬸嘆了口氣拉住了我的手輕輕拍了拍。
「夢娘,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想要同裴公子在一起,有些事情就不能讓人詬病。」
「不管怎麼說,她也生養了你一場,雖然不配爲人母,可到底……」
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我知道,就當是回去給她處理喪事了。」
我當即收拾了東西,僱了幾個武行的人就坐着馬車離開了京城。
到湖州時已經是正午時分,從前的家門口圍了許多人,大家都在冷嘲熱諷地說着什麼。
我站在外圍時被一個從前的鄰居大娘認了出來,大娘語氣唏噓地和我說了我才得知這段時間家裏發生的事情。
原來自從妹妹被石家給扔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沒有好。
阿孃一邊照顧妹妹,還要出門去找不知所蹤的弟弟,還得幫人漿洗衣服補貼家用,很快就累倒了。
可是家裏沒有錢抓藥請大夫,妹妹自顧不暇,更加不可能照顧她。
阿孃的身體拖着拖着,一日比一日嚴重。
還是先前的鄰居看着,怕阿孃不行了,所以才輾轉讓人送了信去京城給我。
「水、水……」
我進屋的時候,阿孃正艱難地想要從牀上爬起來,「雲娘、雲娘……水、水……」
妹妹面朝地趴在地上,空氣裏一股濃濃的腐臭味。
我一眼看見了妹妹身上爬滿的螞蟻蟲子,她已經死去多時了,但阿孃還不知道。
她從牀上翻了下來。
「雲娘、雲娘……朗哥兒、去、去找朗哥兒……」
阿孃艱難地在地上爬着,嘴裏一邊唸叨要去找她的兒子:「朗哥兒……朗哥兒啊……」
我就這麼看着她爬出了充滿臭味的屋子,爬到了院子裏面。
我喊了她一聲:「阿孃。」
她緩緩抬頭,看着我的時候先是茫然, 然後一喜:「朗哥兒!我的兒, 你可終於回來了!」
「……」
「兒啊,你放心,娘今天就讓你阿姐嫁去石家!等有了錢、等有了錢, 娘給你買新衣裳、買大房子!」
她想要爬起來,最後卻因爲力氣不夠, 重重地摔了下去。
反覆幾次之後,阿孃就沒有動靜了, 到死她嘴裏喃喃的還是弟弟的名字。
我出錢給阿孃和妹妹辦了後事,又跟街坊鄰居打聽了弟弟的消息。
不過他們都紛紛搖頭,季朗自從被書院趕出來之後就不見了, 連家都沒有回過。
一個被書院趕出來的十幾歲少年, 我倒要看看,他這輩子還怎麼高中狀元!

-16-
我僱了人來打掃家裏的房子。
沒想到裴文昭來了。
他一路日夜不休地騎馬趕來, 風塵僕僕地,連鬍子都沒有刮。
見我好端端地站在院子裏, 裴文昭忍了又忍,最後沒有忍住, 一把用力抱緊了我。
「夢娘……」
溫熱的氣息拂在我的額頭上, 我聽見他聲音嘶啞開口:「我很擔心你, 怕你會受欺負。」
「還怕萬一你又被逼着嫁給什麼人, 那我該怎麼辦?」
「裴文昭。」
我在他懷裏輕輕出聲:「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以後都不用再這麼提心吊膽了。」
「什麼法子?」他垂眸看我。
我緩緩從懷裏拿出了太子妃給的那塊玉佩,彎着眼睛看他:「裴文昭,等回了京城, 我們就成親吧。」
至於什麼守孝三年, 有這樣的母親, 我並不想白白浪費自己三年的時間在她身上。
就讓這些前塵往事,全部都埋葬在這裏好了。
第二天一早, 我就被裴文昭抱上了馬背。
我不會騎馬,嚇得臉都白了,「你幹什麼, 快放我下去!」
裴文昭翻身上來, 一隻手牢牢抱緊了我, 另一隻手扯着馬繮, 馬兒便飛快地跑了起來。
「夢娘,有我在, 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又很快被風吹散。
「夢娘,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要早點和你成親!」
出城的路上人很多,裴文昭聲音又大, 好多人都紛紛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我羞得捶了他幾下, 不過心裏卻甜滋滋的。
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這樣好的天氣,連在馬背上顛簸我也覺得很高興暢快。
和上輩子石家那方狹小的天地不一樣。
這輩子我沒有被關在那裏,也沒有被石耀天和石夫人磋磨。
我是自由的, 我的心和身體都是自由的!
想到這裏,我不由雙手放在嘴邊,衝着前面空曠的對方大喊:「我是自由的!」
裴文昭緊跟着喊了一句:「我叫自由!」
「……」
這個混蛋!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油嘴滑舌的!
(完)。
作者:一顆軟糖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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