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生長

  張以嶠指腹上的薄繭,在我的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觸感。
  他的掌心濡溼,拽住我的動作生澀而粗魯:「別走,我給錢了。」
  我在剎那推開他,衝向巡邏的保安:「叔叔救我!他、他想欺負我!」
  受騙的他被保安扭着胳膊送去教導處,回頭瞪我,滿臉通紅。
  我把手伸進口袋,摩挲着張以嶠給我的那張鈔票。
  活該。
  我露出了恬不知恥的微笑。

-1-
  我恨夏天。
  高二的夏季,我遲鈍的身體才進入春季,開始抽芽。
  我恨體育課。
  長跑的時候,我能感受到贅餘的枝節,在校服下晃盪。
  男生們會大聲調侃對方:
  「你偷看林銜青胸部!」
  「去!你才偷看林銜青胸部!」
  ……
  我八歲才上小學,今年恰好十八。
  和入學一樣,我的青春期姍姍來遲——但它來勢洶洶。
  同學給我取了綽號,叫奶牛。
  晚自習時,一團紙砸中我的後背。
  同桌許綺夏撿起它,展開,「撲哧」一聲輕笑出來。
  她提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轉身飛快地擲了回去。
  像水滴飛濺進油鍋,紙團落地的範圍,響起一陣揶揄的竊笑。
  晚自習結束,我慢騰騰地收拾題冊。
  同學陸續離開,我關上燈和門窗,翻垃圾桶。
  摸索許久,終於,我翻出一枚紙團,將它展平:
  「林銜青她媽真有文化,會取名字。」
  「她媽是個坐檯的。」
  「奶牛喫草,銜青=喫草,林銜青=林奶牛。」
  「笑死!」
  「下個月 14 號看電影?」
  「好啊。」
  ……
  我走向值日表,對照筆跡,查看作俑者。
  起頭的是張以嶠。
  男生的領頭羊,受人歡迎的富二代。
  應聲的是許綺夏。
  我的同桌兼舍友,她常炫耀自己當警察的父親。
  又是,他們兩個。
  不知何時,我淪爲班上同學的談資。
  揶揄的眼神、細微的避讓、揉皺的紙團讓我察覺——我似乎成了笑柄。
  閒話我的家事、凝視我校服下透出的內衣、給我取難聽的綽號……
  月經沾在我的校褲上,但沒有人主動提醒我。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話。
  我趴桌小憩,他們就聊我那見不得光的醜事。
  有好心的同學開口:「這樣不好吧?」
  「啊?」許綺夏語氣無辜,「我以爲你們都知道。」
  她的跟班陳露露接茬:「知道什麼?」
  許綺夏說:「林銜青小時候,跟她媽搞仙人跳。」
  此言一出,衆人譁然。
  張以嶠帶頭往上湊,津津有味地詢問種種細節。
  「鈴響了,還聚在這幹什麼?」
  這學期新來的班主任周應槐,端着保溫杯進來。
  他鏡片後的眼神冷若冰霜:「上課了。」
  周應槐長了張很招人的臉,卻跑來小縣城當老師。
  他的眼型狹長,眼尾上挑,弧度微妙。
  女生們都很給面子地噤聲,張以嶠爲首的男生們仍在笑鬧。
  我們班上盡是些難以管教的問題學生。
  這個倒黴蛋,纔剛入職,就被教導主任塞了一塊燙手山芋。
  周應槐挽起襯衫衣袖:「帶頭起鬨的人打掃衛生。」
  「定的什麼破規矩?」張以嶠嗤笑,「我叫我爸去教育局舉報你!」
  張以嶠的爹有錢有權,他因此能在班上橫行霸道。
  並且,他和我一樣,入學要稍晚一年。
  推遲的理由和我不同,他被慣壞了,只是想多玩一年。
  周應槐拈起粉筆:「知道了。在我被開除之前,先來複習一下公式。」
  這句諷刺讓臺下響起竊笑,張以嶠撇嘴:「嘁。」
  周應槐轉身寫板書,字如其人,工整、嚴謹、一絲不苟。
  板書對我而言猶如天書,我佯裝聽講,實則神遊。
  我想起媽媽。
  我的媽媽,是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女人。
  她沒有文化,知道自己容貌優越,就幹起見不得光的勾當。
  我就是在那見不得光的勾當裏誕生的。
  我繼承了她豐腴的身材、深色的瞳仁、白皙的肌膚,以及邪惡的智慧。
  匿藏惡意,要像躲避警察的抓捕一樣細心。
  在張以嶠與許綺夏牽頭的這場遊戲裏,我作爲獵物,絕不能驚動獵人。
  下課後,我沒有帶着紙條向周應槐告狀。
  整個九月,我堅持在晚自習結束後收集紙條,模仿張以嶠的筆跡。
  回宿舍前,我會去教學樓後的樹林喂貓。
  那是隻叫有財的母貓,眼瞳碧綠,通身漆黑,骨瘦嶙峋。
  它舔舐着垃圾桶裏的零食袋,我撫摸它。
  等着我,張以嶠。

-2-
  今天是 10 月 14 日,許綺夏約張以嶠看電影的日子。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我流了很多汗,於是解開領口的一顆釦子。
  內衣輪廓在濡溼的衣物下若隱若現。
  有揶揄的目光爬上我的領口。
  許綺夏走過來:「你沒帶外套嗎?這樣好明顯。」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她:「沒帶,我覺得熱。」
  許綺夏搽了沒顏色的脣膏,嘴脣油亮亮,粉嘟嘟。
  她很會不着痕跡地打扮自己。
  而我,連校褲口袋的破洞都沒能補上。
  「熱也得全扣上呀!」
  她雙手抱臂,狀似關切:
  「你也知道你比較特殊,會有人亂說……」
  我追問:「特殊在哪?亂說什麼?」
  「就是你的胸、胸。」
  「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們就不說嗎?」
  「應、應該吧,我不知道。」
  她眼神飄忽,落在了不遠處的球場上。
  日頭很毒,我眯起眼,看向她目光所在。
  個頭高挑的男孩在籃球架下喝水。
  幾個男生衆星捧月般圍着他。
  少年的側臉英俊,留着並不規矩的碎髮。
  額前的汗珠晶亮,像玻璃碴。
  他就是張以嶠。
  對我而言,張以嶠同玻璃碴沒什麼兩樣。
  他是個美麗的垃圾。
  可在許綺夏的眼裏,他像顆耀眼的明星。
  她對張以嶠相當着迷。
  所以,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與他閒聊的話題。
  成績、遊戲、寵物……和我。
  她從她爸那聽來我媽的過往,以我爲談資,和張以嶠傳起紙條。
  她讓我竭力想擺脫的過去,如影隨形。
  我會對她所想的一切瞭如指掌,是因爲我偷看了她的日記。
  她的暗戀日記。
  她的日記本收在宿舍的書架。
  密碼特別好猜,是張以嶠的生日。
  有時,她會寫「對不起啦,銜青」。
  後頭再加一個很俏皮的笑臉。
  好像日記本就是她的懺悔室。
  她既是來懺悔的人,也是聆聽懺悔的神父。
  她寫下祕密,訴說罪惡,代上帝原諒了她自己。
  可我沒有原諒你呀,綺夏。
  想到這,我忍不住彎彎脣角:
  「綺夏,可不可以把外套借我?」
  她把外套脫下遞給我,欲言又止。
  我補充道:「晚上回宿舍,我來洗。」
  她雙手合十,眨眼道:「拜託啦,銜青!」
  她轉身時,我凝視她的背影。
  若隱若現的蕾絲肩帶,很適合她。
  張以嶠走近她,給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人羣中響起揶揄的起鬨聲。
  張以嶠似乎感受到視線,回頭掃視我前胸。
  我覺得自己像陰溝裏的老鼠。
  老鼠正憋着滿腹壞水,蓄勢待發。
  晚自習課間,許綺夏趴在桌上。
  張以嶠走過來,拿走她桌上的紙。
  他們總是傳紙條聊天。
  但剛剛,那張紙被我換了。
  張以嶠回到座位,展開那張紙。
  我側目,看見他眼底浮現譏誚的笑意。
  一定是因爲他看清了紙上的內容: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字跡潦草,不是許綺夏的筆跡。
  那還能是誰寫的。
  是我。
  是我寫給他的紙條。
  這是一封背德的邀請函。
  我想,張以嶠是不會拒絕我的。
  今天下午,他還在偷瞄我的胸部。
  夏暮,充斥着汗液與荷爾蒙的氣息。
  我們正處於青春期,難掩躁動。
  身在其間,就很難拒絕本能。
  亞當都無法拒絕偷嚐禁果。
  何況他區區一個男高中生。
  晚自習下課,我慢騰騰地收拾題冊。
  張以嶠告訴許綺夏,他要找卷子,讓她先走。
  許綺夏面露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頭:
  「好。我先去校門口。露露,回去記得幫我給假條。」
  陳露露點頭,目送她披着張以嶠寬大的校服離開。
  不一會兒,教室的人都走光了。
  我和張以嶠一前一後離開。

-3-
  這是件錯誤、隱祕、刺激同時又相當讓人難以啓齒的事。
  教室有監控,操場人多。我最終相中教學樓後的小樹林。
  我走在前面,張以嶠慢騰騰地跟在後面。
  直到枝杈將我的身影完全遮蔽,我才停下腳步,向他伸手:「錢。」
  張以嶠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你就這麼賤?」
  月色透過葉與葉之間的縫隙,星星點點,落在他形狀漂亮的眉骨上。
  我毫無懼意地伸着手,又重複一遍:「錢。」
  他冷笑,遞給我一張百元大鈔,我把它展開檢查,疊好,塞進校褲口袋。
  拉下外套拉鍊,我反手伸到後背,沒有任何猶豫。
  咔嗒。
  解釦子的聲音很輕,但在我們耳裏,響得過分。
  我們警覺地向四周張望,以確保沒有人聽見這聲音。
  「沒人在,快點。」
  「不是,你來真的?」
  他犯慫了,這可不行。
  「慫逼。」我轉過身,「我回宿舍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力氣很大:「我錢都給了,回來!」
  指腹的薄繭在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觸感。
  張以嶠的掌心濡溼,拽住我的動作生澀而粗魯。
  他略顯急切,急於摘取我許諾他的禁果。
  ——他想的美。
  我喉嚨發緊,眼眶通紅,張以嶠輕聲道:「你哭什麼?」
  他想幫我擦眼淚,被我躲過。
  世上的人總是這樣,給點甜頭,就扮起正人君子。
  遠處極快地掠過一道手電筒的白光。
  「幾點了?」我啞着嗓子問他,「給我看下你手機。」
  「沒帶。你怕我偷拍?」
  「沒帶啊……謝謝你,你真好。」
  「你說什——嘶!」
  剎那,我用膝蓋狠狠上頂,撞向他要害!
  張以嶠短促地痛呼一聲,渾身綿軟,雙膝跪地。
  我笑得渾身發軟:「你真好,你真的好蠢。」
  「你有病?」他粗聲嘶吼,「林銜青,你發什麼瘋?」
  一道慘白的強光直直地照進小樹林。
  我不再理會地上蜷得像蝦子的張以嶠,鉚足了勁衝出去。
  張以嶠慌了神,伸手扣住我的腳踝。
  我抬腳狠狠一踩,他呻吟幾聲,痛苦地收回了手。
  「誰在那?」保安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叔叔!叔叔救我!」我驚慌失措,「他、他想欺負我!」
  「閨女,別怕!站到叔叔後面!」
  胖保安大驚失色,把我護在身後:「學校外面的人?」
  「不、不是……」
  我躲在他身後。
  光照在追出樹林的張以嶠臉上。
  我一字一頓:「是我的同學。」
  張以嶠眯着眼,下意識抬手遮臉。
  胖保安狠狠地扯過張以嶠的胳膊:「走,去教導處!」
  我怯弱地蜷在保安如山般壯實的背後。
  胖保安轉身,放輕聲音:「別怕,你去說明狀況就可以。」
  「林銜青,你找死?」張以嶠厲聲吼我:
  「你他媽說了什麼?夏夏說得對,你就是個野種!」
  他扭頭看我,下頜緊繃,滿臉通紅。
  而我背對着監控,雙肩仍然在輕顫,不是哭,是笑。
  把手探進校褲口袋,我透過破洞摩挲鈔票。
  活該。
  我露出恬不知恥的微笑。

-4-
  張以嶠被扭送到教導處,我跟在他們倆身後。
  時候不早,只剩下三位老師。
  教導處主任,周應槐,還有我的語文老師黃雨薇。
  胖保安說明了情況。
  張以嶠大聲反駁:「是她!她騙我去的!」
  教導主任示意保安鬆開他。
  張以嶠如獲大赦,掏出一張紙,展開: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語義模棱兩可,既曖昧,又狡黠。
  周應槐捏着那張紙,鏡片後深邃的目光宛若冰霜:
  「你說這是林銜青寫的?」
  張以嶠神色激動,一連說了幾個「對」字。
  他翻看了我和張以嶠的習題冊,眉頭越皺越深:「主任,您看。」
  男主任翻看了幾頁:「張以嶠,這是你的筆跡。」
  張以嶠不敢置信,衝上來翻看題冊,惱羞成怒:「她是故意的!」
  對呀,我是故意的。
  我故意學你的字跡,故意寫紙條,故意領你去沒監控的小樹林。
  對不起啦,張以嶠。
  如果我也有一支昂貴的鋼筆,我也會在這句話後面畫上笑臉。
  可我沒有,我只能沉默。
  「錢。」他嗓音嘶啞,「我給了一百,她收了,肯定在她身上!」
  「搜身!」他張目欲裂,「你敢不敢?」
  我搖頭表示抗拒,許綺夏借給我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我緊抓着。
  「老師,不要。」我哀求,「我不想……」
  教導主任把其他人支出去,向坐在角落的人招手:「小陳。」
  黃雨薇面露難色:「主任,這樣不好……」
  對方只是走出去,利落地關上門,意思不言而喻。
  黃雨薇躊躇了一會兒:「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寫作得獎……」
  我起身脫衣服,「您直接搜就好。」
  十月的夜晚,已略帶涼意。
  「沒有,老師。」我幾近赤裸地站在白熾燈下,「你看,沒有藏錢。」
  我身上只有一塊布料沒有被剝下。
  那是我老土的內褲,它是我最後的遮羞布,貧瘠的尊嚴。
  空調呼呼地輸送着冷氣。
  我雙手環抱在自己胸前:「黃老師,好了嗎?我很冷。」
  她目露不忍,輕柔地幫我套上短袖。
  等得不耐煩的張以嶠踹門而入,撞見我狼狽的模樣,愣在原地。
  周應槐反應迅速,捂住他眼睛,把他拽出去。
  門外傳來張以嶠歇斯底里地大吼:「她沒脫光!讓她全脫!」
  我置若罔聞,只是在裝模作樣地抹淚。
  內褲裏疊好的紙鈔,很硌人。
  最後,教導處主任去調監控。
  我提醒他:「老師,宿舍要熄燈了。」
  對方答非所問:「我記得你家長……」
  我想冷笑:「哦,我母親有敲詐勒索的前科。」
  他沉默地挪動鼠標。
  屏幕上出現țṻ₎了兩道身影。
  監控錄像裏,我在前,張以嶠在後。
  我點了點屏幕:「他跟蹤我。」
  教導主任問:「你一個人去那幹嗎?」
  我對答如流:「我去喂貓。」
  他要我證明。
  於是我帶着他去小樹林裏,呼喚有財。
  黑貓竄出來,蹭我的手心。
  這個中年男人,終於死了幫張以嶠開脫的心。
  回到辦公室,我放鬆下來,打了個噴嚏。
  周應槐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外套被洗得發白。
  就像他本人,嚴謹、一絲不苟、一塵不染。
  消毒水和藥的味道好重。
  我忍不住皺眉。
  周應槐給我倒水:「不舒服?是不是着涼了?」
  「我書包還在教室。」
  他愣了一下,起身道:「我送你去教室。」
  「這孩子也帶走。」教導主任衝他努嘴,「張總來電話,要人回去。」
  張以嶠怒不可遏。
  他奪過桌上的紙條,撕得粉碎。
  唯一的證據,沒了。
  我們一行人回到教室,裏頭亮着燈。
  許綺夏在低頭擺弄一臺相機:「怎麼纔來?電影都……周老師好。」
  周應槐點頭示意,囑咐了我幾句。
  他要先送張以嶠,再折回來送我回宿舍。教室裏暫時只剩我和許綺夏。
  她站起身,錯愕地問我:「你怎麼也在?」
  我頭也不抬地收拾東西,只是道:「綺夏,抱歉。」
  「嗯?」她笑容勉強,「爲什麼道歉?」
  「我弄髒了你借給我的校服。」
  我學着她今天的樣子,雙手合十,笑意盈盈:
  「對不起啦,綺夏。」
  毀了你萬分期待的約會,我實在是深感——
  深感榮幸。
  許綺夏雙脣發顫,上前一步,揪住我衣領。
  我怯怯道:「周老師。」
  她驚慌地鬆開手,看向站在門口的男人。
  真是頭大蠢驢。

-5-
  翌日,張以嶠的父親沒有露面。
  代替他出席的,是三萬塊錢的轉賬。
  三萬塊。這件事就此落下帷幕。
  事情被壓下,但偶有隱晦的眼神,在我和張以嶠之間打轉。
  閒言碎語像牆角潮溼的青苔,黏附在我們身上。
  許綺夏不再向張以嶠示好,也不再明目張膽議論我的家事。
  我的書包帶子斷了,她把她用膩的舊書包送給我。
  我查了價格,把它賣了七百塊,花四十買了個新的書包。
  她發現了這件事,當衆誇我:「銜青真有商業頭腦!」
  一句挖苦換七百塊,性價比極高。我坦然接受她的諷刺。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刁難我,我反而安心。
  關於我媽媽的討論熱度驟降,同學開始談論我有多摳門。
  有什麼關係,摳門就是愛錢,世上沒人不珍惜錢。
  晚自修結束,許綺夏不再擺弄她那臺昂貴的相機。
  她親暱地攀上我胳膊,不好意思地撓頭:
  「對不起啦,銜青。之前不小心把你媽的事說漏嘴了。」
  我不着痕跡地抽出胳膊:「沒關係,我不在意。」
  「還有還有。」她在桌屜東翻西找,「新買的手鍊也送你。」
  沒等我回答,她就鬆開手,珠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響聲吸引來同學的目光,她懊惱:「怎麼壞了呀?這挺貴的。」
  貴就能賣錢。我蹲下一顆一顆撿,一點一點摒棄自尊。
  許綺夏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如果你還不喜歡,可以再拿去賣錢。」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我宛若鍼芒刺背。
  我蹲在原地,抬頭看見她志得意滿的笑,才知道她並沒有偃旗息鼓。
  那種微妙的感覺又回來了,許綺夏,她仍以戲弄我爲樂。
  這種戲弄介於玩笑與報復之間,沒人會想到給它定罪,除了我自己。
  「謝謝你,綺夏。」我起身,「原來當警察這麼賺錢啊。」
  她沒想到我會反嗆,面色一白,可憐巴巴地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神色淡然的周應槐出現在教室門口:「林銜青,來一趟。」
  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我們一前一後地進了辦公室。
  我的貧困生補助申請表,端正地擺在他桌上。
  「這次的補助申請,我不打算給你通過,你拿走吧。」
  「哦。」我低頭看鞋尖,「是因爲我偏科?」
  「成績不是主要原因。」他端起水杯,「有人舉報你。」
  「舉報?」我心底冒出幾個名字,「是誰?」
  「匿名郵件,說你用名牌書包,截圖了你的出售鏈接。」
  「那是許綺夏用膩了送我的,我掛網上賣錢。」
  周應槐抬眼看我:「我不是要你解釋,是通知你結果。」
  「您不相信您的學生?您應該去找許綺夏!」
  他拉開抽屜,修長的手指輕敲一張紙條:「我相信過你。」
  「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這張被膠帶粘起來的紙條,靜靜地躺在一沓試卷上。
  周應槐語氣漠然:「但現在不信。」
  我的瞳孔驟然緊縮,心跳逐漸加快:「您什麼意思?」
  他沒抬眼看我:「我把那張紙拼了起來。」
  不可能,他不可能把撕碎的紙拼起來。
  「這哪來的?」
  「這上面有你的指紋,林銜青。」
  我腦中一片混亂,他轉過身:「你爲什麼要說謊?」
  「這張紙條不是我寫的。」
  「這樣啊。」他輕釦桌面,「那你寫的那張紙條在哪?」
  「不、不是,我沒有寫紙條!」
  「監控裏,你每次去樹林喂完貓都會直接回宿舍,所以總揹着書包。」
  他顯然有備而來:「可事發當晚,你沒帶書包。這說明你早就想好了。事發之前,你就已經知道自己會再回教室。」
  「我只是忘帶了。您是在主張受害者有罪論嗎?」
  「林銜青,你不僅擅長謊,還很會混淆概念、對人道德綁架。」
  「……」
  「紙條是我僞造的,我也沒送它去驗指紋,我在詐你。」
  「……」
  「你露出破綻了,林銜青。你確實污衊了你的同學。」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我失去對峙的耐心。
  「他活該被耍。」
  「原來你支持受害者有罪論。」
  「你想幹什麼?」
  「道歉,退還賠償金,剔除你的補助名額。」
  「你是想訛錢吧?」
  這件事,他沒有先告訴張以嶠,而是先告訴了我。
  他一定是想分一杯羹。
  「林銜青,你做錯事了,我在教你承擔責任!」
  「你想分多少錢?」
  我垂眸打量他的白襯衫:「你也挺摳的嘛。」
  周應槐壓抑着怒火:
  「你做錯事了,這不該是你認錯的態度。」
  「拉倒,你又沒證據。」
  我長吁一口氣,打算離開:「僞證可不算證據。」
  周應槐站起身,擋在我身前。
  「讓開。」我壓根不想搭理他,「還是你想成爲第二個張以嶠?」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我錄音了。」
  我的面色灰敗下來。
  這個賤男人!

-6-
  周應槐要我下週一道歉退錢。
  但我不打算那樣做。
  當夜凌晨,我躺着思考對策,耳畔傳來響動。
  小檯燈的光暈朦朧而夢幻。
  我看見許綺夏的背影,她在往我包裏放東西。
  她回上鋪睡覺,室內恢復寂靜。
  我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默默起身,檢查書包。
  裏頭靜靜躺着一臺昂貴的相機。
  相機主人的意圖顯而易見,她想要憑此栽贓我。
  我勾勾脣,看向睡上鋪的許綺夏。
  她睡得好香。牀頭掛着她的輕飄飄的蕾絲內衣。
  蠢貨。我起身,輕手輕腳地打開書包。
  這可不算偷,綺夏啊,是你把它送到我手上的。
  ……
  翌日我醒來,看見亂七八糟的衣櫃。
  我坐起來,明知故問:「你們誰翻了我的櫃子?」
  許綺夏雙臂環胸坐在椅上,審視着我。
  她身後站着兩個女生,我的舍友,她的跟班。
  我又問一遍:「誰翻了我的櫃子?」
  「東西呢?」許綺夏直截了當,「你把它藏哪兒了?」
  我下牀:「東西?什麼東西?」
  「少在這兒揣着明白裝糊塗,把相機還給我!」
  我恍然:「你把相機弄丟了?」
  「我知道你把它藏起來了。」許綺夏咬牙,「咱走着瞧。」
  隨着她話音落下,門被甩上。
  宿舍裏空無一人,我揉了團紙,丟進桌底的垃圾袋裏。
  好啊,咱走着瞧。
  週五一整天,許綺夏再沒有在課間擺弄她的相機。
  陳露露問她:「夏夏,你相機呢?」
  許綺夏似笑非笑地瞟我:「不知道被誰偷走賣錢了。」
  「賣錢」這兩個字,被她咬得極重。
  我坐在一邊,面不改色。
  有好事的人看向我,很快又把眼睛移開,和人閒聊。
  身邊嘈雜一片。
  我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沒有。
  我像巴甫洛夫的狗。
  見人竊笑,就條件反射地開始自省。
  檢查我自己,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是不是又出了什麼醜。
  後來我發現,並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他們需要我。
  他們需要勁爆的談資作爲學習之餘的消遣,我不幸獲選了。
  我不需要譴責自己,我只需要殺雞儆猴,僅此而已。
  週五晚上,我背上書包,拎着垃圾袋,離開宿舍。
  寄宿生常在週六上午回家,但我習慣週五就走。
  敷着面膜的許綺夏話有所指:「你那袋垃圾這麼重啊。」
  「需要檢查嗎?大小姐。」我打開袋子,「你看。」
  紙和果皮亂糟糟地躺在袋裏,她被噁心到:「拿走!」
  我走出寢室,繞到監控死角,從袋裏掏出相機,塞進書包。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樓下,我把垃圾袋丟進大垃圾桶裏。
  我抬起頭,敷着面膜的許綺夏正在看我。
  煢煢夜色裏,皎白的面膜紙像她僞善的面具。
  許綺夏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去丟垃圾。
  她會怎麼想、她會怎麼做,我全都一清二楚。
  因爲我就是如此,在圓謊上天賦異稟。
  我回家了。出租屋很小,暫時只有我一個人住。
  我掏出書包裏的相機,把它擦乾淨。
  我用手機搜索它的使用方法,再刪除瀏覽記錄。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坐公車去城區。
  那兒有一片很老舊的社區,沒電梯,租金相當便宜。
  今年剛工作的周應槐,就租住在那裏。
  真破。我走進單元樓,拎着饃爬到頂層,端起相機。
  從早晨到傍晚,我都在這裏靜靜蟄伏。
  咔嚓、咔嚓。快門的聲音微小,卻讓我無比亢奮。
  收穫頗豐,我感到非常滿意。
  接着我下了樓,走進對面的樓棟,爬上三樓。
  最後,我敲響一扇生鏽的門。
  「誰?」冷冷的男音傳來,有人打開了門。
  「周老師,晚上好。」
  濃重的中藥味讓我皺眉,他低頭看我:「有什麼事?」
  我捧起相機,調出幾張照片:
  「周老師,縣城在嚴打補課,但你私下開設了補習班。
  「這是好幾批學生進出你家的照片。」
  我樂不可支:「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你抽屜裏有自己出的卷子!
  「只要你放過我,我就不舉報你。」
  周應槐回屋戴上眼鏡,一言不發地看我展示一整天的勞動成果。
  他說:「有這聰明勁兒,放在讀書上多好。」
  我朝他翻白眼:「讀書讀書,我讀破腦袋也不會變成有錢人!」
  他人高手長,想奪走相機,我大笑:「備份了。」
  「這相機也是我偷的。」我炫耀似的朝他扮鬼臉,「那又怎樣?」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泯滅,消失在樓的盡頭。
  朦朧的暮色裏,周應槐眼帶倦怠:「你初中得過很多寫作獎項。
  「黃老師告訴我,你是一個駕馭文字的天才。」
  「不,我不是!」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我是沒爹的野種!」
  他彎下身子:「你肚子叫了,要進來喫麪嗎?」
  「神經病!」我下跑了樓,在轉角偷嚥唾沫,「你管得真寬!」
  周應槐咳嗽兩聲,叮囑我:「回去注意安全。」

-7-
  那是我第一次私下同周應槐碰面。
  同時,我希望那就是最後一次,畢竟,他很煩人。
  他比《大話西遊》裏的唐僧還煩。
  然而事與願違,翌日我就和他偶遇了,在醫院。
  週日,我去照顧生病的媽媽。
  在我考上市內最好的初中時,她因爲敲詐勒索鋃鐺入獄。
  三年後她刑滿釋放,身子卻垮了。
  她被確診爲宮頸癌晚期,並且,她沒有交社保的意識。
  所有醫藥費,都只能自掏腰包。
  她的身份證已經借不到錢了,而我還沒滿十八歲。
  萬幸的是,我有了三萬塊錢。
  我還自己上網搜尋材料:如何繳納醫療保險。
  媽媽形銷骨立,虛弱地躺在牀上。
  病房裏很嘈雜,她倒藥的手在發抖,藥丸掉了。
  我愣了一下,趴下去找,沒找到。
  站起身,我拍了拍沾了灰的膝蓋:「那種藥很貴。
  「是我給人摸胸,訛錢纔買到的。」
  她古井無波的眼神開始有變化,乾癟的脣張合:
  「我……我下去找……我下去……」
  我把她按住,垂眸道:「媽媽,懂事一點吧。」
  她被這話釘住,眼底蓄起了淚。
  她語無倫次:「你去賣了沒有……你、你不要去……」
  我給她看這次病發住院的賬單。
  「恢復好了就回家喫藥,我給你找個便宜的護工。」
  我媽媽囁嚅着脣:「我儘量。」
  我幫她在後背墊了枕頭,站起身:「我去接點水。」
  懂事一點吧。
  這是我媽媽年輕時,常對我說的話。
  那時她不過二十多歲,她十八歲就生下我了。
  而我,只是一個懵懂的小孩。
  她說這話時,通常都坐在鏡子前塗劣質的口紅。
  媚俗、下流、刺眼的大紅色。
  這意味着,又有獵物要撞上她鋪設的陷阱了。
  假裝坐檯小姐,誘騙男人上門。
  然後把我支出門外寫作業,自己和他們翻雲覆雨。
  我掰着指頭算數,身後是鏽跡斑斑的鐵門。
  男人們來來去去,有些會給我硬幣買糖,有些不會。
  他們以爲自己只是花點小錢買一夜春情。
  但其實這只是媽媽的陷阱,她的目的,是訛一筆錢。
  一場交易結束,滿身青紫的她會帶我去警察局。
  媽媽用力擰我的後背,我一邊哭一邊說:「有個陌生的叔叔……」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警局時,圍牆邊爬滿青苔。
  跟我說話的警察是個女人,她衣着乾淨規整,和我媽媽不一樣。
  她輕聲細語地安撫我,我目光呆滯,不願開口。
  我不想說謊。
  她蹲下來,揉我的腦袋:「如果你媽媽被欺負了,你就點頭,好嗎?」
  我沒有點頭,但那個男人還是被定了罪。
  因爲我流下了眼淚——淚水並不出自委屈,而是恐懼。
  我怕我媽媽因爲這陣沉默打我。
  ……
  那時我很小,大家都覺得人性本善,小孩不會說謊。
  但其實小孩纔是世界上最壞的人,因爲他們根本不懂善惡。
  他們矇昧無知,因而毫無道德底線,讓謊言變得坦然。
  被指控的男人,會爲了達成和解,支付一小筆精神賠償費。
  接着我們回家,我媽媽關上門,開始找衣架。
  她對我的臨場發揮很不滿意。
  ……
  放下衣架,我媽媽就會擰開口紅蓋子,對着鏡子補塗:
  「銜青,懂事一點吧。不然媽怎麼養你?」
  銜青,懂事一點。
  午夜夢迴,我總想起她媚俗的紅脣。
  後來,我們輾轉於各個不同的城市,編織如出一轍的謊言。
  我讀三年級後,她變得安分,在縣城定居,用存款養我。
  那幾年我心無旁騖,讀書的勢頭正盛,進了市內最好的初中。
  初一入學,我去領獎學金。而她行跡敗露,鋃鐺入獄。
  去年我上高一,她刑滿釋放,被查出癌症晚期,但沒有錢治療。
  她想重操舊業,我說媽,你瘋了嗎?現在這樣,誰敢睡你?
  我媽媽坐在鏡子前,邊哭邊塗那支過期的口紅,而我冷眼旁觀。
  就在前幾天,她偷偷退掉了我去北京參加作文決賽的車票。
  因爲她,我的未來一片灰暗。可如果沒有她,我甚至沒有未來。
  我好恨她,可是我又捨不得她死掉,因爲我只有她。
  別人有護髮素、爸爸、書、電腦、泰迪狗,還有蕾絲內衣、潤脣膏、蝴蝶結絲帶、蓬蓬裙、電影票。
  而我的世界裏只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
  那是我媽媽,爲了她,我要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弄到錢。
  鄰居宋阿姨分我們活做,鉤毛線花,一朵五毛。
  陰暗潮溼的出租屋裏,黃澄澄的花像蝨子一樣爬滿角落。
  我不停地鉤,花越來越多,我的成績越來越差。
  一年過去,來到高二,我成了新班主任眼中的問題學生。
  我還要一邊讀書,一邊賺外快,一邊照顧我媽媽。
  「林銜青。」熟悉的男音響起,「你身體不舒服?」
  真是陰魂不散。我心裏暗罵了一聲,不情願地轉過身。

-8-
  「來看胃病。」謊話張嘴就來,我下意識說了謊,「讓開。」
  「胃難受,喝溫水比較好。我幫你兌點熱水。」
  那是因爲我媽媽併發症發作口腔潰爛,只能喝涼水。
  我不想跟他多說:「行了,少在這兒裝模作樣。」
  「黃老師說你的監護人不在身邊,如果你需要幫——」
  「打住。」我朝他挑眉,「我有三萬塊就夠了。」
  他沒有再搭理我,而是猛地彎下腰去,竭力咳嗽。
  咳嗽聲越來越響,他單薄的身子像殘破的風箱,疲憊地起伏着。
  我忽然發現,周應槐身材高挑、雙肩開闊,卻瘦極了。
  他脊背弓起,薄薄的短袖衫下透着他嶙峋的脊骨,有些反常。
  「周老師?」我皺起眉頭,遲疑地拍拍他後背,「想吐?」
  他直起身,扶了下眼鏡,然後又用那副「很大人」的神色看我。
  「沒事。是胃病犯了。昨天你走得急,張以嶠那件……」
  我一下警惕起來,把他拉到樓梯口:「你到底想訛我多少錢?」
  「三萬塊不是小金額,可以立案。我希望你能歸還。」
  「那你也別當人民教師了,去教育局自首吧。你哪來的臉管我?」
  周應槐的臉上頭一遭露出錯愕的神色,他抿了抿脣。
  我們在醫院的樓道不歡而散。我往病房走,身後又傳來乾嘔聲。
  不是咳嗽,是乾嘔。他半蹲着,緊擰着英氣的眉。
  餘暉從樓道口的窗裏爬進來,坐在他肩頭,他的肌膚白得發光。
  噁心。我踢了一下牆根,感到牙酸,漂亮得噁心。
  回到病房,我把水遞給我媽媽,她獻寶似的展開掌心,語帶諂媚。
  「找到藥了,原來掉在褥子上。」
  多諷刺,母女的身份在這一刻達成了互換,我成了主宰她的人。
  我知道她想取得原諒,但我不說。
  我很冷淡地說我知道了,心底升騰起一種隱祕的快感和悲哀。
  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媽媽。
  我既愛你又恨你,我不希望你離我而去,又不想你過得開心。
  我要永遠這樣,和你互相折磨。
  媽媽睡着了,我坐在牀頭,擺弄那臺相機。
  備份我想要的照片之後,我把昨天拍的照片全都刪掉了。
  緊接着,我開始翻看這臺相機曾經拍攝的照片:
  樹、貼紙、髮夾……還有好幾張以嶠打籃球時的抓拍。
  拍攝時間在週四,難以置信,她還在迷戀張以嶠。
  我臉上露出譏笑,繼續翻看更早時候的照片,突然感到怪異。
  許綺夏在高一入學就有這臺相機了,幾乎每天在拍。
  拍攝日期之間斷斷續續,並不是每天都有照片,她刪了什麼?
  不會是什麼私密照吧?我上網搜索,學着恢復數據。
  緊接着我打開相機,急不可耐地翻看些照片,臉猛地漲紅。
  那是一張我在換衣服的照片,拍攝的視角從上往下。
  偷拍?我心底寒冷如冰,她竟然在宿舍裏,偷拍我換衣服。
  再往後翻,那是許多張我的背影,持續了將近一年。
  她偷拍我做什麼?我感到不可思議,不會是給張以嶠看吧?
  羞憤湧上我心頭,與此同時,病態的狂喜接踵而來。
  怪不得,她這樣討厭我;怪不得,張以嶠那麼容易就上鉤。
  原來是這樣。綺夏啊,現在,輪到你了。

-9-
  週日晚上,我揹着沉甸甸的書包回學校,裏頭裝着一臺相機。
  我是很想賣掉它,但是……我最終沒有把它賣掉。
  我仔細擦了它,把它擺在了個沒有監控的地方,然後回宿舍。
  我的衣櫃、書桌、被褥,被翻得比我的兜還乾淨。
  許綺夏雙手抱臂,以審視犯人的姿態盤問我:「相機去哪了?」
  我神色略有慌張,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戒備地看她。
  「在哪裏?」她走上來,一把扯起我書包,「你敢偷到我頭上!」
  她像條發瘋的獵犬,我高興極了,忍不住笑出聲:
  她惱羞成怒,對我吼道:「林銜青!你現在還有膽子笑啊?」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翻包的樣子像豬拱地。」
  她作勢要摑我,卻又被我一句話定在原地:「對不起啦,綺夏。」
  我伸出食指,凌空畫了一個俏皮的笑臉,她滿臉窘迫:
  「林銜青,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人品卑劣的人,你偷看我的日記……」
  我拉開寢室的門,身後是她歇斯底里的吼聲:
  「心虛了是吧?你等着!」
  我心跳加速,雙頰滾燙,極度亢奮。
  她上鉤了!她上鉤了!
  新的一週,我比許綺夏要晚到教室。
  我把書包放在椅上,它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重響。
  許綺夏側目,寫字的筆略有停頓。
  我緊張地護着書包,乾巴巴道:「看我幹嗎?」
  「沒什麼。」她轉過頭去補作業。
  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轉了一圈,帶着點狡黠的味道。
  課間休息,許綺夏忽然搭話:
  「銜青,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書包?」
  我轉身抱住書包:「爲什麼?」
  「我有本書,好像被你收錯在書包裏了耶。」
  在人前,她總是裝模作樣。
  見我沉默不語,她雙手合十:「拜託啦,銜青!」
  「我自己找,找到再給你。」
  許綺夏拔高音調:「爲什麼不敢給我看你的書包?」
  這句話吸引了全班的視線。
  我抓着包的手緊了緊,磕巴道:「不、不爲什麼。」
  周圍響起一陣不小的議論聲。
  「我記得綺夏之前說她丟了一臺相機誒!」
  「林銜青給個包這麼緊張啊?」
  「她家裏那麼窮,可能看夏夏相機貴,就……」
  ……
  我分神去聽這些話,書包被許綺夏一把搶過。
  「那是我要補的作業,我很着急的!」
  「不要!」我激動地起身,「綺夏,求求你——」
  我的書包裏的東西被她嘩啦啦倒出來。
  筆、紙、書、病歷本、一大堆黃燦燦的毛線花。
  花梗是鐵絲,紮成一大束,很有重量。
  許綺夏呆住,下意識地問出口:「我相機呢?」
  我垂下眼:「綺夏,原來你在懷疑我。
  「我家裏窮,我媽名聲不好,但我不會那樣。
  「求求你……求你不要再這樣想我。」
  周圍看向許綺夏的眼神開始充滿審視的意味。
  我和她都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這種審判一個人、斟酌要不要把她劃出去的眼神。
  人很奇怪,會通過排擠同類來感受優越。
  現在,許綺夏一舉超越我,成爲了更好的人選。
  跋扈蠻橫的她,比我更具備被譴責的價值。
  許綺夏作爲曾經的發起人,儼然也熟知這一點。
  她眼底立刻湧出淚水:「對不起,青青。
  「我、我也是太着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低聲下氣地哀求我的原諒,顯得好可憐。
  又有人說:「一場誤會而已嘛。」
  而已,而已。那是因爲他媽的經歷的人不是你!
  我攥緊拳頭,真想給每個旁觀者一拳。
  教室門口響起一道聲音:「請問林銜青同學在嗎?
  「有人撿到她的相機,送到了失物招領處。」
  大家看向來人,學姐捧起相機:「我是來送相機的。」
  許綺夏反應過來,走上去說:「謝謝學姐。」
  學姐耐心解釋:「同學,這不是你的,這是林銜青的。」
  許綺夏追問:「學姐,爲什麼說這是林銜青的?」
  學姐臉色微微一紅:「因爲相機裏面有她的照片啊。」
  她指指我,笑笑道:「就她,高二的漂亮學妹。」
  末了,她又補充:「爲了尋找失主才翻看的,抱歉。」
  許綺夏糾正她:「這是我的相機,是林銜青偷了它,用來拍照。」
  她完全沒想到另一種可能,想當然地以爲我私用相機。
  學姐愕然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許綺夏,有些尷尬。
  周遭響起嘈雜的議論聲,不外乎全在討伐我。
  「林銜青好不要臉啊,偷了人家相機還拿去拍照。」
  「笑死了。偷了相機還弄丟,她真的好蠢!」
  「我要是許綺夏肯定氣死了,攤上這麼個奇葩舍友。」
  ……

-10-
  許綺夏從容不迫,挑釁地看向我。
  看來她以爲發生的事,只要刪除就好了。
  我起身,向站在門口的兩人大步流星走去。
  「什麼我的照片?讓我看一下。」
  「誒!你搶什麼啊?幹嗎?」
  我舉起這臺相機,調出照片庫,壓抑着心中狂喜。
  終於,終於!擊倒許綺夏的機會來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聰慧、我的努力、我的謀算掙來的!
  我高高舉起相機,展示給所有人看:「照片?
  「這種照片,我自己可拍不了。許綺夏,你來解釋解釋?」
  小小的顯示屏裏,是我幾近赤裸的後背。
  那是我在穿內衣的照片,土氣的成人內衣鬆垮地掛在身上。
  是的,我把她其他所有的照片都刪了。
  但我留下了這些她偷拍我卻又刪除,最後被恢復的照片!
  心跳震耳欲聾,幾乎要跳出胸腔,我實在太興奮了。
  像寫作一樣,我進行了漫長的鋪陳,終於來到故事的高潮。
  我親手設計的,獨屬於我的,故事的高潮!
  這麼多雙眼睛,這麼多雙曾凝視着我滲血校褲的眼睛!
  他們轉而緊盯着我幾近赤裸的照片,一言不發。
  我極度亢奮,手指飛快地撥動輪盤,一張張照片飛速掠過。
  我的背、我的胸、我的肩頸、我的腰窩、我的臀。
  我破釜沉舟,揭開自己的傷疤,只爲了換幾句對許綺夏的譴責。
  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那又何妨?我就是要魚死網破!
  她呆呆地站着,喃喃自語道:「不、不可能啊!」
  我頭一回在她臉上看見這樣失魂落魄的神情:「這是你拍的?」
  許綺夏愣怔一秒,馬上說:「是你要我拍的,我……」
  「我爲什麼要讓你拍這樣的照片?」我不由得冷笑,「我有病?」
  「綺夏啊,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夢想是做一個攝影師。原來,你的夢想這麼噁心。」我語氣惡毒,「你真下流。」
  想幫她說話的陳露露不由得後退一步,退到人羣裏。
  全班譁然,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玩味,除了張以嶠。
  他站在人羣裏,面無表情,沒有爲試圖幫他出氣的許綺夏出頭。
  是的,張以嶠。你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你呢?許綺夏。你要怎麼應對,你要怎麼挽回現在的局面?
  隔壁班的同學站在窗口,朝我們班裏張望着。
  教室內外,幾乎水泄不通,全都站滿了滿臉好奇的人。
  有人說:「我們聽說有個女生拍裸照給全班看。」
  有人說:「聽說那個女生的媽媽在當小姐,還坐過牢。」
  有人說:「不是不是,是她同桌偷拍她的……」
  ……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許綺夏,我在乎她的喜怒,在乎她的全部。
  恨像愛一樣纏綿,她讓我日思夜想。
  而她,雙眼含淚,嘴脣顫抖,張着嘴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道歉也枉然,沒有人會再施捨她同情。
  許綺夏做了最後的掙扎:「你每天露胸給別人看,丟不丟人,你……」
  我大聲反駁她:「讓我丟人的不是我的胸,是你!」
  我環顧四周,冷笑道:「是你們這羣人,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你們這些共犯!」
  四周鴉雀無聲,扒在窗上的腦袋全都埋下去,露出高挑的人影。
  端着保溫杯的周應槐走進來,蹙眉道:「鬧什麼?我在樓下就聽見你們的聲音。」
  我還在高舉着那臺熄了屏的相機。
  他環視四周,人羣作鳥獸散狀。
  我們的眼神有過短暫的對視,他狹長的眼裏,充滿了困惑,以及對我的不信任。
  他伸手取下這臺相機,對我說:「去吧,回座位早讀。」
  我背對着全班,站在周應槐面前,露出了一個極其頑劣的微笑——我蔑視他。
  周應槐握着保溫杯的指節微微泛白,看起來,很用力。

-11-
  這件醜事鬧得幾乎人盡皆知。
  周應槐作爲班主任,被校長狠批,扣除獎金。
  他才知道班上同學那些故作親暱的嬉鬧,實則暗藏玄機。
  他把所有同學輪流叫進辦公室,一遍遍對談。
  沒人願意承認,都只說,自己不知道。
  男生們從辦公室裏出來,朝下一個人擠眉弄眼:
  「土老帽兒,裝得可真誠了,別說啊。」
  看見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要發笑。
  真誠,有什麼用?
  故事書告訴小孩,做人要真誠。
  可事實是,說謊才能得到更多,美好的品質並不會帶來美好的結局。
  這場對談持續了將近半個月。
  班上的所有同學都在對周應槐搖頭。
  不知道,不清楚,不瞭解。
  沒人願意背上「霸凌者」的罪名。
  所有的壞事都被推在許綺夏一個人頭上,真好玩兒。
  許綺夏,簡直就像是耶穌在世嘛。
  周應槐的補救被教導主任按下暫停鍵,他說對談浪費課餘時間,影響學生成績。
  我是最後一個被周應槐叫進去的。
  在那之前,我站在門口,眯起眼聽周應槐挨訓,只覺如聽仙樂耳暫明。
  教導主任走了,我推門而入。
  此時此刻,我滿心戒備,覺得自己像頭豎起尖刺的豪豬。
  他說:「對不起。」
  我警覺地站住:「這回又有什麼招兒?」
  「作爲班主任,我很失職。」
  「你這種只向有錢人奴顏婢膝的人我見多了。」
  「原先我要接手的不是你們班,所以一開始送到我手上的不是你們班同學的材料。上一個班主任突然離職,和他的對接工作很不順利,所以我提前向教導主任詢問過班上的情況。」
  他有些頭疼地揉揉眉心:「現在看來,他忽視了很多問題。」
  「沒能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自以爲是地尋求真相。我爲此道歉,如果你需——」
  「打住!」我雙手抱臂,語帶戲謔,「意思是你會幫我?」
  他拉開抽屜,像在找東西:「目前我在……」
  「給我錢。」我又一次打斷他,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十萬塊錢。」
  周應槐停止了動作,看着我,沒有說話。
  「做不到,是嗎?那幫我補上那三萬塊也行嘛,大聖人。」
  「三萬塊的事,暫時不用你操心了。」
  哦?看來那天的要挾奏效了?
  我諷刺他:「周老師,您可真是個正人君子。」
  「回去吧。你還沒做好準備。」
  我感到莫名其妙:「做什麼準備?挨訓的準備?」
  「敞開心扉的準備。」
  「你這班主任當得真的聖母啊,周老師。」
  「教育要像春風化雨。」
  「哪有對敵人春風化雨的,你傻逼吧?」
  「你不是我的敵人。」
  周應槐正身,直視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學生。」
  「我是你爹!」
  「一千字的檢討,下週交。」
  「我是學生。」
  「下週交。不許從網上抄。」
  「……」
  許綺夏也過得不怎麼樣,她成了衆矢之的。
  是的,她成爲了另一個我。
  我從被排擠的職位上卸任,她就是繼承人。
  沒人再和她手拉手去小賣部了。
  周應槐三番兩次地介入,但是效果甚微。
  畢竟,是許綺夏有錯在先。
  閒言碎語,終於像苔蘚一樣,爬滿她的全身。
  就連張以嶠,也不屑和她抱團取暖。
  許綺夏在班上說,那些照片是張以嶠要她拍的。
  張以嶠反脣相譏:「你說的話能相信嗎?」
  這兩個親密無間的合作伙伴,竟然變得如此狼狽。
  爲了不被排擠,張以嶠選擇站在她的對面。
  好好笑哦。許綺夏。我真可憐你,遇上了我這樣的人。
  遇上了我這樣睚眥必報、不知廉恥的野種。

-12-
  十二月,孤立無援的許綺夏試圖反擊。
  在語文老師黃雨薇的公開課上。
  那是一堂創意寫作課,黃雨薇給了我們十分鐘即興寫作。
  寫作的主題無聊又老套,是「愛」。
  我發了十分鐘的呆,聽見她說:「有人願意展示一下嗎?」
  講臺下毫無動靜,黃雨薇又重複了一遍。
  許綺夏舉起了手。
  她站起來,大聲說:「黃老師,我的同桌想展示。」
  黃雨薇走過來,面帶感激。
  這是她任教的第二年,教室後頭坐滿了校領導。
  這場公開課關係她的考覈成績。
  她伸出手拿起我的作文簿,清了清嗓子,愣住。
  作文紙上畫着一坨大便。
  短暫的沉寂,讓教室後起了騷動,我聽見細碎的談論聲。
  我想起黃雨薇在辦公室裏幫我套上衣服,說了一句話。
  ——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得獎……
  她記得我,我是那個寫作得獎入圍,卻沒繼續參加決賽的學生。
  那場決賽的現場設置在北京,路費自費,我媽退了車票。
  所以,我止步於晉級賽,沒能再往上爬,去現場寫作爭奪桂冠。
  寒門難出貴子,因爲栽培貴子,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而寒門內被柴米油鹽塞得滿滿當當,何來給我擺放書桌的地方?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的起點,決定了我的未來。
  我的未來,會和我媽媽一樣,在慘淡的光景中苟延殘喘。
  因爲窮,我不敢回想過去,更不敢去暢想未來。
  只短短的一瞬,我想了許多。最後,我舉起了手。
  我說:「黃老師,我想要自己讀,可以嗎?」
  她反應很快:「好,需要時間準備嗎?」
  她在給我時間打草稿,而我只是搖頭:「不需要。」
  關於愛,我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母親。
  我說了一小段故事,我媽媽在病房裏撿藥的故事。
  文字像有生命,井然有序地躍然嘴邊。
  周遭鴉雀無聲。我坐下時,黃雨薇帶頭鼓起掌。
  「很動人。」她說,「但咱們上的是議論文。」
  臺下響起一小陣笑聲,氣氛變得鬆弛。
  ……
  下課鈴響時,這場公開課勉強算圓滿結束。
  黃雨薇在結束後找到我:「他們被你的臨場發揮打動了。」
  我不是很想和她交流,敷衍地點頭:「哦。」
  「校領導很欣賞你。」她不依不饒,「你爲什麼沒去參加決賽?」
  我沒吭聲,她又說:「銜青,如果你有困難,可以找我。」
  「謝謝你老師。」我答非所問,「謝謝你在那天,幫我穿上衣服。」
  她遞給我一張紙:「這是『草木杯』寫作大賽的報名表。」
  「……這個報名費要兩百塊,太貴了。」
  「我幫你付。」她拍拍我的肩膀,「我覺得你有天分。」
  我只會用那兩百塊繳納房租水電和學雜費。
  況且我們學校注重成績,參與校外活動,需要成績達標。
  我把這張報名表還給她:「我偏科,數學才考四十三,去不了。」
  「初賽在下個學期初,你可以利用寒假補——」
  我搖搖頭,後退兩步向她鞠躬,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很快,我意識到,身後還有人在跟着,我轉過身。
  張以嶠有些侷促地站在原地,不再像過去那樣劍拔弩張。
  他磨磨唧唧地走近:「你媽媽有病,也不應該是你敲詐人的理由。」
  「神經病!」我朝他豎中指,「原來你的愛好是勸婊子從良。」
  他面露難堪,停住腳步:「我真不該同情你這種人。」
  「我壓根不需要同情。」我不喫他這套,「我只需要錢。」

-13-
  時間在瑣事中溜走了。
  這個冬天,沒人再談起我的胸,我的媽媽。
  一定是我的反擊,讓他們畏懼了。
  我得以騰出很多精力,鉤一朵又一朵的毛線花。
  我媽媽出院回家,繼續喫藥。
  隔壁阿姨每天到我家陪她鉤花,說一個人悶得慌。
  有她看着,我不用花錢請護工。
  元旦,我在我媽的指揮下,煮了碗雞蛋麪給她。
  宋阿姨說:「銜青,你是個好孩子。」
  我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紅着臉回到了自己家。
  收拾了一陣桌子,我忽然停下。
  「媽,怎麼有兩杯子,有人來過我們家裏?」
  「你阿姨給我和她自己倒的水。」
  「得了吧,阿姨有塗口紅,兩杯子都沒口紅印。」
  「……」
  我拔高音量:「你是不是又騙男人來睡你了?」
  「我、我不是……」
  「你賤不賤啊?林美娟!你真是賤骨頭!」
  我氣急敗壞,恨不能把杯子摔碎,又停下了手。
  我只能暴躁地走來走去,惡狠狠地警告她:
  「你給我懂事點,知道嗎?」
  我媽媽乖巧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看向日曆:一月一日。
  「草木杯」現場作文大賽的報名時間,截止了。
  放寒假前,周應槐又找到我。
  擺在他桌上的,是畫着大便的作文簿。
  他問我:「林銜青,這是什麼?」
  我說:「這是大便。」
  他額角青筋直跳,對我說:「坐下。」
  我吊兒郎當地坐下。
  周應槐說:「坐端正點,像什麼話?」
  我換了個更差的坐姿。
  他沒搭理我,接着說:「黃老師替你報名了。
  「她選送了你寫的文章。
  「海選通過,她墊付了報名費。你可以去初賽的分現場了。」
  我一下子坐直身子。
  我說:「什麼時候?她真報了那個作文比賽?」
  周應槐說:「回去好好準備。」
  我下意識反駁:「那是現場作文,我數學均分低,學校不讓請假去的。」
  學校並不反對學生參加學習以外的活動。
  唯一的要求是不影響學習——只有近三次月考均分達到中游的人才會被允許請假。
  「你文科不錯,就是數學太差。」
  他頓了頓:「我說我弄丟了你的月考試卷,替你爭取到一次補考的機會,在下個學期初。」
  「啊?」我表情失控,「開學考和補考,下學期初我要考兩次?」
  「寒假你到我家補習數學。上個月的數學成績加上後考的兩次,起碼要讓均分達到中游。」
  「……」我沒有說話。
  「你基礎差,不能和他們一起補。我給你額外設個班,時間比較偏。」
  他拉開抽屜,從容地翻看筆記本:
  「假期每個晚上的七點到十一點。學完了我負責送你回去。」
  「我週末沒空,我要照顧我媽。」
  「你媽媽沒跟你說?」周應槐好整以暇地看我,「我去過你家了。」
  而我竟然被他唬住,愣愣地聽着。
  「你媽媽同意了。週末你鄰居沒空,我和黃老師湊錢請最便宜的看護。」
  「那、那我還要幫宋阿姨鉤花。」
  「你不需要擔心這些。你做題的時候,我來研究研究。」
  氛圍不錯,他竟然開了個玩笑:
  「其實你周老師的手還挺巧的,大可以放心。」
  周應槐將手張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很大。
  我的心不合時宜地顫了一下,這是一雙成年男性的手,我從沒觀察過。
  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皮膚白皙,皮下青筋略有突起。
  成年男人的手,滿足了我對父親的所有幻想:寬厚、有力、倍感安全。
  但我依舊沒有作出決定,我不想揹負過多的期待。
  最終讓我點頭的,是周應槐說的一句話,他說:「你不是很喜歡錢嗎?」
  我點頭,他繼續說:「如果你達標了,我給你錢。」
  喉嚨發緊,我不自覺嚥了口唾沫:「你能給我多少錢?」
  「三千。」——這剛好是貧困生補助的金額。
  「好。」我沒有任何遲疑,「那我寒假去你家補習。」
  身後傳來響動,黃雨薇從辦公桌後探出頭,洋洋得意:「怎麼樣?」
  周應槐勾勾脣,露出點兒自得:「很順利。」
  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理解,我難以置信:「你們倆是一夥兒的?」
  「我拿了獎你們也不加工資,爲什麼幫我?」
  黃雨薇攬住我肩膀,調侃道:「因爲我們是偉大的人民教師。」
  我低頭看鞋尖:「我拿到獎金,就還錢給你們。」
  與此同時,我感到一絲煩躁:那騙來的三萬塊,又該怎麼辦?
  多年後我才知道,周應槐是怎麼處理那件事的。
  他並沒有給我脫罪,讓我免於接受責罰。
  周應槐不再談及這三萬塊,並非我的要挾奏效,而是……
  是有人,替我承擔了犯錯的後果。

-14-
  放寒假後,我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
  我去周應槐家補習,會刻意避開學校的同學。
  第一次進他家,我的觀感是家徒四壁。
  周應槐家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有一個大大的櫃子。
  上面擺滿了書籍,還有一些藥品。
  有關教育和數學的書籍,幾乎構成了他這個人的全部。
  我想看清藥品的名字,被他支開。
  周應槐一邊把藥鎖在抽屜,一邊說:「去,默寫公式。」
  背公式,做習題,然後做模擬卷。
  最後,由他批改,把我做錯的題目,一遍遍講給我聽。
  論講課,他確實是一位不錯的老師。
  知識點被他掰開揉碎,翻來覆去地講。
  我吸收得很慢,他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鞏固知識點。
  講課做題批改糾錯……如此循環反覆,他只在我寫題的時候休息。
  他有時會批改作業,有時會擺弄鉤針。
  周應槐沒有食言,他竟然真的在研究那些小花朵的鉤法。
  「你很細緻啊,銜青。」他說。
  「細緻、聰明、有耐心的人,才願意花心思去啃這些針法。」
  我只是因爲窮。這句話沒被我說出口。
  面對惡意,我能應對自如;面對善意,我感到侷促不安。
  我不知道我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作回應。
  爲了緩解尷尬,我只好埋頭做題,冥思苦想的時候,我有點恨他。
  都怪他誇我聰明。
  如果我解不出來,會覺得很丟臉。
  有一回,我遇見了那個還相機的學姐。
  站在樓梯口的我轉身想跑,她叫住我:「哎,學妹。」
  我像只被揪住後頸的野貓:「學姐你好。」
  「其實你不用躲着我走,咱們都一樣,沒什麼好丟人的。」
  「……你也被偷拍裸照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面上一紅,「我是說,我也是貧困生。」
  學姐走了,我還呆站在樓下。
  周應槐一邊穿外套,一邊走下樓,看見我的時候,他鬆了口氣。
  「天都黑了,我以爲你路上——」
  「路上耽擱了,周老師。」我攥緊了書包帶子,「不好意思。」
  秋季晝短,暮色四合,天完全暗下來。
  這座老社區似乎在瞬間闔上眼睛,我目之所及皆爲夜色。
  我應該感謝這些並不完備的照明設施。
  昏暗的光線,以至於我臉上偶現的愧疚,沒被周應槐覺察。
  無人打理的樹叢裏傳來夏蟲寂寥的鳴叫。
  這隻蟲和我一樣蠢——它不知道,夏天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開始觀察周應槐的生活。
  他一茬一茬地收學生補課,還幫一些小機構出考試習題。
  有些學生會交錢,有些不會。
 ŧůₑ 這說明他除了領薪水,起碼還有一定的額外收入。
  他明明可以租住在更好的房子裏。
  可是,這些賺來的錢卻不知所終。他過得相當節儉。
  兩件外套,三件襯衫,兩件短袖。
  煮麪線,加幾根青菜,打個蛋,再滴點豬油,撒點鹽。
  我在他家學得晚,他會煮麪給我喫。
  清湯寡水的麪條,熱氣氤氳。我在白煙後,窺視他疲憊的神色。
  喫完了,他就送我去車站,再自己回家。
  黃雨薇也常來,我喜歡她來,因爲她會帶灌好的腸。
  然後,我和周應槐就能加餐了。
  黃雨薇看我喫麪,嘖嘖稱奇:「銜青,你竟然還在長個頭!」
  我說:「謝謝你送的書,黃老師。」
  周應槐看她一眼,她不自在起來,瀟灑地擺擺手,說那有什麼的。
  年前,我的模擬捲成績頭一次夠到九十。
  周應槐邊閱卷邊點頭。
  我撇嘴:「也就勉強及格的水平。」
  「你才努力多久?」
  他數落我:「不努力的人,上天會一點一點收走她的天賦。」
  我老實巴交地聽訓,往杯子裏兌熱水。
  周應槐的胃病很嚴重,有時嘔得很厲害,喝溫水更好。
  黃雨薇曾經勸過他,去做一次胃鏡檢查。
  但被他婉拒了。他說他只是幽門螺旋桿菌的數值過高,正在喫藥。
  黃雨薇很想抓狂:「但是你經常忘記喫。」
  我聽說過這種藥,它很特別,不能中途停藥,否則菌羣會產生抗藥性。
  周應槐沒放在心上,他只說:「又錯了,過來看。」
  我只好走上去看,左耳是他講解錯題的聲音,右耳是黃雨薇的嘆息。
  水壺裏的水很燙,因爲走神,它濺在我手上。
  我下意識縮手。
  杯子沒被端穩,摔在地上。
  ——砰!
  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我倉惶地站起身,說:「抱歉,周老師。」
  我彎下腰,想撿起碎片。
  周應槐走過來,擋住我的手:「燙傷了嗎?」
  「沒有,但是杯子——」
  「別碰,會受傷。」他說,「你去沖涼水。」
  他用掃帚把這些碎片掃起來。
  我衝完涼水,侷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周應槐正在用破抹布包這些碎片。
  發現我在看他,他向我解釋:「經常有野貓翻我的垃圾。」
  我沒說話,攥緊了衣角。
  他又說:「沒關係,只是個杯子。」
  明明只是摔碎了一個杯子,明明只是一個杯子。
  我卻被這件事嚇得通體發麻。
  他看着我,眼裏充滿無聲的諒解:「怎麼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別擔心,這個杯子很便宜,不用賠。」
  「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天旋地轉,白熾燈的光,幾乎令我頭暈目眩。
  胳膊和小腿肚,癢得難受。
  周應槐用紙包好碎片:「你不舒服?」
  「不、不是。」我知道自己失態,努力想擠出笑容。
  周應槐揉了揉眉心:「沒事的,銜青。」
  我眼眶一酸,在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
  我做好了敞開心扉、接納春雨的準備。
  我沉默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周老師,我有過……」
  周老師。
  我有過一個爸爸。
  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我媽媽帶回來的男人。
  這算繼父吧?
  我的繼父脾氣很差,喝醉酒就會用皮帶抽人。
  我很不喜歡他。
  我媽媽說:「能怎麼辦?你又不能沒有個爹。」
  原來她忍受繼父,是爲了我。
  然後有一天,我給這個男人盛飯,不小心打碎了碗。
  他那天打牌輸了錢,又喝了很多酒。
  因爲這個碗,他找到發泄的理由,解開皮帶,狠狠抽我。
  抽我的胳膊,抽我的大腿,抽我的後背。
  我媽媽本來不敢多說什麼,後來見了血,她撲上來抱我。
  她說:「老公,別拿小孩撒氣,好不好?」
  接着,這個男人,就連她一起狠狠地抽,抽到手痠爲止。
  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長得像山一樣雄壯。
  父親這個詞開始有具象化的概念,它意味着強壯、暴躁和危險。
  我蜷縮在我媽媽的胸膛裏,像嬰兒蜷縮在子宮。
  媽媽的懷抱溫暖而溼潤,汗水和淚水的鹹味,摻雜着血的腥味。
  那天之後,我媽媽帶着我,搬出了那個家。
  我擁有了父親,又失去了父親,原來父親的保質期僅三個月。
  我媽抱怨,還不是因爲你摔碎了碗。
  只要我不小心摔碎東西,她就要哭着來擰我的胳膊和小腿。
  陶瓷或玻璃碎裂的聲音,往往和疼痛一起發生。
  現在,沒有得到懲罰的我,反而感到焦躁不已、坐立難安。
  周應槐聽我絮絮叨叨地講完這些事,忽然嘆氣。
  「不要害怕。」他說,「老師在這裏。」
  我點點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他又說:「銜青,下雪了。」
  偏過頭去,我看見窗外的雪越來越大。
  細細簌簌的雪落在窗外,路燈透着暖黃的光暈,路人行色匆匆。
  他坐在窗邊,眼底映着白熾燈的光。
  就好像下了一場溫暖的雪。我想我可能會被困在這場雪裏。
  周應槐系起圍裙:「那喫碗麪再走吧。」
  我點點頭,低頭去看那些被圈起來的錯題,冥思苦想。

-15-
  臨近過年,我照舊補習。
  周應槐沒回老家,不知道爲什麼。
  除夕,我媽媽堅持要煮年夜飯。
  我們過去吵架,她道歉的方式就是給我做飯。
  她喊我喫飯,我來,就算和好。
  這次我們沒有吵架,她卻破天荒給我做飯。
  我連着扒了兩碗飯,她沒動筷子。
  「你喫啊。」我媽媽說,「媽都喫飽了。」
  我猶豫了一下,夾走最後一塊排骨。
  我們兩個人坐在家裏,聽隔壁的電視機聲。
  阿姨在和家裏人看春晚。
  聲音調得很大,所以我和媽媽也能聽見。
  我放下筷子:「媽,我去洗碗了。」
  我媽說:「不用,你去寫卷子吧。媽來洗。」
  水聲嘩嘩,洗碗池邊動靜巨大。
  我忍不住開口:「省着點,水費還沒交。」
  我媽媽置若罔聞,還在放水。
  水聲裏夾雜着幾聲乾嘔,我衝了過去。
  洗碗池邊,還貼着寫公式的紙條。
  暗沉的血濺在那些便利貼上,她嘔血了。
  她抹了一把臉:「沒關係,我……」
  「去醫院!」我關上水龍頭,「去急診!」
  我們又一次出現在急診。
  醫生說靶向藥物並沒有讓她的病情好轉。
  化療的作用沒有想象中好。
  他還是建議我們找專家會診,制定手術方案。
  儘管這昂貴,且具有風險。
  醫生問我們會考慮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媽搶着說不會。
  我們離開醫院,手牽手回家。
  我的媽媽就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她忽然問我:「你學得怎麼樣?」
  我說:「模擬卷考九十。」
  她有意逗我開心:「喲,進步這麼大呀?」
  我說:「滿分是一百五。」
  我媽媽凝住笑容,眼眶通紅,沒再說話。
  她不知道滿分是一百五。
  我的媽媽,她根本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
  我心裏一悲,想起她的病。
  我忍不住提起:「其實可以試一試那個什麼藥。」
  她小聲說:「沒錢嘛。」
  我馬上反駁她:「又不是弄不到錢!」
  「你從哪裏弄錢?」
  「反正我十八了,我可以去……」
  ——啪!
  我捂着火辣辣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咬緊牙關,竭盡全力甩我一巴掌:「你給我去讀書!」
  媽媽沒有力氣,這巴掌輕飄飄的,力道陌生。
  街道人來人往,小車川流不息,音響唱着恭喜,街道熱鬧非凡。
  世界真大,小人物的悲歡,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媽媽的眼底滿是悔恨:「別學我,青青。媽是家裏沒錢讀書。」
  她慢慢靠近我,試着把下巴擱在我肩上。
  瘦削又溫暖的身軀在我懷中顫抖着,我抬起手,輕拍她的脊背。
  黃雨薇說得沒錯,我真的還在長個頭。
  現在的我,長得比媽媽還高,躲在懷裏的那個人,變成了她。
  她說:「對不起,媽爲了省錢,退了你的車票。」
  這句遲了幾年的道歉,終於沒有湮沒在沉默的飯桌上,而被她說出口。
  這句道歉,我等了好久,我等了好久。
  我開始哽咽,語無倫次地哀求她:「媽媽,不要、不要死!不要死!」
  我可能是在哀求她,也可能是在哀求老天。
  雪漸漸地大起來,我們站在除夕的雪夜裏,抱頭痛哭,不知歸處。
  過完年,接着就要開學了。
  寒假最後一天,黃雨薇喊我去她家。
  她給我放了一部電影,叫《墊底辣妹》。
  不良少女發奮圖強,考上了名校。
  電影結束,黃雨薇說:「開學考和補考都要加油哦。」
  我嗤之以鼻:「黃老師,電影是經過藝術加工的。」
  她耐心地告訴我:「但它是根據現實改編的。
  「這部電影的原型考上名校時已經三十四歲,你才十八歲。」
  我下意識反駁:「我不考大學,畢業了直接工作。」
  她問我:「你將來想當什麼?」
  我說:「偉人。」
  她說:「你說實話。」
  我遲疑:「富人。」
  她瞪我:「正經點。」
  我說:「律師。」
  她問:「爲什麼是律師?」
  我沒有吭聲。
  黃雨薇拍拍我肩膀:
  「要七點了,我送你去周老師家。」
  我在周應槐家做考前溫習。
  他說:「沒問題了,應該能及格。」
  我惴惴不安,又翻了錯題本。
  開學的第一天就要考試,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
  既是開學考,也算作整個二月的月考。
  爲的是提醒學生抓緊學習,不要在假期太怠惰。
  這還是我頭一次這麼重視開學考。
  「草木杯」現場作文初賽的時間在二月末。
  開學考的成績,決定我能不能去。
  如果我的數學還是老調重彈,學校不會讓我請假。
  所以,我起碼要讓數學考上九十。
  我低頭打草稿:「周老師,我以前覺得考前通宵的人很傻。」
  周應槐在閱卷:「哦?現在呢?」
  我猛地抬起頭,向他展示我碩大的黑眼圈:「現在這樣。」
  他輕笑一聲,扶了扶鏡框。

-16-
  開學的第一天,就是月考。
  走出考場的時候,我長吁了一口氣。
  周應槐問:「感覺如何?」
  我說:「把所有會寫的都寫了。」
  他說:「不會寫的呢?」
  我想了想:「先寫解,再抄題幹,套公式。」
  他笑了:「不錯,挺機靈。」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我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公告欄前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學校不公示成績,但會公示所有人的排名。
  文科和理科的排名是分開的。
  我開始從後往前看,從倒數八百名開始數。
  八百、七百、六百……
  過去我常在六百名開外徘徊,今天卻沒有。
  我的文科不錯,是數學差。
  這次惡補了弱項,我的排名一定會漲。
  我預計自己會考到四百名左右。
  六百、五百、四百……
  人潮推着我向前擠,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328,林銜青。
  至於補考的名單裏,我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雙腳好似踩了棉花,我從人羣裏飄出來。
  媽媽,我超常發揮了!
  我的胸口被別人的胳膊肘微不可見地蹭了一下。
  我看向來人,張以嶠。
  一個寒假過去,他好像變了不少,不再喜怒形於色:
  「林銜青,你進步了。」
  他身邊的那羣男生嘻嘻哈哈地看着我:
  「你抄誰的卷子,說說唄!」
  我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看向張以嶠:「你想知道?」
  他遲疑着點頭,我朝他勾手。
  張以嶠把頭低下來,我貼着他耳朵,輕聲說:
  「張以嶠,我抄你全家。」
  他面不改色地直起身,跟班們好奇地問:「她抄誰的?」
  我伺機跑遠,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想知道?過來。」
  我回頭看,那幾個跟班都湊到他跟前。
  張以嶠神情溫和,字句刻薄:
  「她抄你爸,抄你媽,她抄你全家。」
  那羣男生不再笑了,他們愣在原地,摸不着頭腦。
  撒完氣的張以嶠掛上笑容:「開玩笑的。」
  「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對啊,諧音梗諧音梗嘛!」
  ……
  在那些白癡努力給張以嶠做閱讀理解的時候,我正感到驚訝。
  張以嶠有點兒變了,不再是個明晃晃的混蛋。
  ——他是個需要仔細甄別的混蛋。
  我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期待發試卷。
  拿到答題卡的時候,我還在津津有味地看錯題。
  我的數學成績創了新高,考了 113。
  這可是我高二以來考上三位數的數學成績啊!
  周應槐公示排名的時候,全班震驚。
  陳露露冷哼:「誰知道她有沒有抄別人卷子?」
  我說:「那你去調監控啊,陳露露。」
  陳露露不敢置信:「以嶠,你說她的數學怎麼可能及格?」
  張以嶠的笑飽含深意:「你猜。」
  亂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亂叫,我在心裏敲響警鐘。
  要小心張以嶠,他可能要長腦子了。
  不再去理會耳邊不懷好意的揣測,我低頭翻看錯題。
  許綺夏沒有刁難我,只是呆坐着。
  我很少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擺在她桌上的,是一張不及格的數學試卷。
  她哭了,但沒有人去安慰她。
  大家都在冷眼看她,看她流眼淚,看她吸鼻涕。
  陳露露直翻白眼:「她活該啊。」
  昔日的跟班對別人比手畫腳:「她爸就是個輔警。」
  「輔警咋了?輔警也好啊。」
  「沒編制的!和人家有正式編的能一樣嗎?」
  「許綺夏又說謊騙人啊?」
  「何止?那些牌子貨都是她表姐不要送給她的。」
  「勁爆哦,那她還拿來送人裝闊啊!」
  ……
  鍼芒一樣刺人的言語,落在她的身上。
  她終於知道疼了。
  我遞給許綺夏一包紙,她推了我一把:
  「你裝什麼好心啊?」
  是,曾經的我,是最巴不得她栽跟頭的人。
  我收起紙,沒再說話。
  當天晚上,我躺在宿舍裏,發短信給我媽媽報喜。
  我媽媽回了一個很老土的笑臉。
  接着,我又在聊天軟件上,把這件事告訴黃雨薇。
  最後,終於輪到了周應槐。
  我攥着破手機,手心捂出了一片汗,始終沒能按下發送鍵。
  「周老師,我考了 113 分。」
  我想了又想,改成了:「周老師,晚上好。我考了 113 分,謝謝您的指導。晚安。」
  「晚安」被我刪除,改成了「您多保重身體」。
  被窩外傳出光亮,我悄悄地探出頭,看見失眠的許綺夏。她坐在燈下。
  事到如今,她還不死心啊。
  我以爲她又要往我書包裏塞什麼東西,沒想到她掏出一盒藥。
  下藥?我眯起眼,想看清藥的名字。
  許綺夏取出一板藥,摳出所有藥片,又取出一板,再摳出藥片。
  她機械地重複着摳藥片的動作。
  最後,她攏起桌上的堆積的白花花的藥片,抓起一把,放進嘴裏。
  我騰地坐起身:「你幹什麼?」
  她倉惶地回頭看我,手上的保溫杯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陳露露掀開牀簾:「有病啊,三更半夜的。」
  另一個舍友也探出頭來。兩個人睡眼矇矓,尚且不明所以。
  我企圖把手指伸到她嘴裏:「你吐出來!」
  許綺夏臉色通紅,眼眶帶淚,狠狠地咬我的手指。
  我痛呼一聲,她立刻彎下身子乾嘔。
  我看到那盒藥的名字:苯巴比妥。
  是安眠藥。
  它也是我曾經想吞的藥。
  陳露露還在狀況之外:「大晚上掐哪門子架?」
  我吼她:「下來幫忙!她要自殺!」
  陳露露怪聲怪氣地笑起來,「她還裝過割腕呢,你別被騙了。」
  我沒再理會她,蹲下去看許綺夏的臉色。
  「你還好嗎?」我問她,「我現在打電話給周老師,送你去醫院。」
  許綺夏臉色青紫,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我轉過身,要去拿牀上的手機,手腕卻被許綺夏死死抓住。
  她抬頭看我,滿眼是淚地指着自己的咽喉。
  「你能說話嗎?」我覺察不對,從身後環抱住她,「你放輕鬆。」
  我一手握拳,抵住她腹部,另一隻手狠狠拍拳。
  海姆利克急救法。適用於被異物噎住導致窒息的緊急情況!
  我竭盡全力壓迫她的腹部,手腕酸得不斷顫抖。
  許綺夏的身子一聳一聳,終於,我聽到一聲乾嘔,她吐了。
  七八顆藥片伴隨着黃水,靜靜躺在地上。
  我想要繼續,許綺夏按住我的手,嘶啞道:「能……呼吸了……」
  她疼得抽氣:「肋骨……好疼……」
  「我給班主任打電話。」我把藥全收起來,給她倒水,「喝。」
  我拾起手機,把短信刪除,給周應槐發了消息。
  周應槐來寢室,把她接去醫院,遞給我創可貼:「處理一下。」
  我才發現,我的手腕上滿是她的抓痕。
  就在剛剛,我救了自己深惡痛絕的人,我以爲我恨她恨得要死。
  沒想到,她真的要赴死時,我卻竭力想挽救她。
  不管是我媽媽,還是許綺夏,我竟然在最終選擇伸出援手。
  難道我被周應槐的聖母腦影響了嗎?
  我在牀上輾轉反側,最後得出結論:不是的。
  是因爲在生死麪前,一切不過爾爾。
  恨與愛,會因爲時間的流逝變得單薄,生命卻越發厚重。
  我伸出援手,因爲我更畏懼生死。

-17-
  這件事有驚無險地落幕。
  周應槐任教的班級狀況不斷,正巧此時,有人匿名舉報他。
  他主動離職,不再做老師。
  上一個班主任,也是因爲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走的。
  罪魁禍首是我們所有人。
  教導主任不得已救場,成了我們的新班主任——他被氣得夠嗆。
  聽說,周應槐處於待業狀態。
  周應槐離職那天,張以嶠主動向我搭話:「怎麼樣?」
  我反問:「什麼怎麼樣?」
  「你不是很喜歡你的周老師嗎?生氣了?」
  「是你讓你爸爸弄他的。」
  他轉着筆,語氣漫不經心:「別血口噴人。」
  我站起來,攥緊了拳頭。
  張以嶠稍稍低下臉,向我微笑:「來,朝這兒打。」
  我坐下:「滾開,我要做題。」
  距離比賽的時間很近了,我不能惹出事端。
  張以嶠不依不饒:「從良了?」
  許綺夏直勾勾盯着他:「張以嶠,你再來煩她試試。」
  「綺夏,把你的尾巴搖歡實點。」
  「我會在你的限量版水杯里加敵敵畏。」許綺夏說,「你試試。」
  張以嶠沒再說話,他回到座位,檢查杯蓋。
  許綺夏瞥了我一眼,低頭做題——並且蓋住答案不讓我看。
  「草木杯」的初賽分場在縣城東邊。
  我提前向學校請假,方便動身。
  回家之前,我去了周應槐的出租屋一趟。
  他的面色看起來還算紅潤。
  我說:「周老師,我要去參加初賽了。」
  他點頭:「很好,別太緊張。」
  我解釋:「我沒有向教育局舉報您。」
  他啼笑皆非:「好,我知道。」
  我們簡單地寒暄了一兩句,就此別過。
  比賽前夜,我揹着書包回家。
  我媽媽給我買了一支新的水筆,很好用。
  我媽說:「牌子貨,好用吧?」
  我皺起眉頭:「你又花錢了,是不是?」
  她趕緊補充:「宋阿姨給的。」
  我抿脣一笑,對她說:「你借花獻佛啊?」
  她說:「啥花啥佛?啥意思?」
  我坐下來,跟她解釋了一遍借花獻佛的意思。
  她拍了我一下:「你把自個兒當佛啊!」
  我怔住,她反應過來,馬上說:「媽不是故意打……」
  「沒事。」我聳肩,「我大了,不怕疼。」
  …….
  臨行的那天中午,下了很大的雪。
  因爲擔心道路狀況不好,我提前三小時來到公車站。
  冬天即將過去,這應該是最後一場冬雪。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光臨人間。
  我本來站在公交車站等車,最後撤進文具店等。
  店裏開着暖氣,還有一面大玻璃窗。
  我站在窗戶前,對着指頭哈氣,畫了一個笑臉。
  一片陰影落下,籠罩了那個笑臉。
  裹得像頭熊似的張以嶠站在窗外,朝我微笑。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我心底升起。
  他敲敲玻璃窗,向我比口型:「跟我去一個地方。」
  我不想搭理他:「你當我傻逼?」
  他嘴角的微笑彎成一個詭譎的弧度,把手探進懷裏。
  張以嶠從羽絨服裏拎出了一隻貓。
  它眼瞳碧綠、通身漆黑、骨瘦嶙峋,皮毛溼漉漉。
  「你不來,我把它剝皮,放進榨汁機裏。」
  我沒作聲,張以嶠繼續說:「然後,拍成視頻發給你。」
  這個學會一點兒僞裝的混蛋終於露出本性了。
  經過一個寒假,他變化很大,不再痞氣外露,但細看還是敗類。
  那只是一隻貓,和我的未來比,微不足道。
  是的,那只是一隻貓,一隻曾經在我失落時陪伴我的貓。
  它生或死,與我無關,我只要管好我自己。
  張以嶠拉開口袋,向我展示他私藏的水果刀,我衝向櫃檯:
  「叔叔,如果十分鐘後我沒來,麻煩報……」
  不行,不能報警。
  如果真有事,做筆錄會很花時間。
  我還沒有對比賽死心。
  我寫下一串號碼:「麻煩打這個電話。」
  「等一等,小姑娘!小姑娘!」
  我推開門,和張以嶠對峙:「你撒開它。」
  他沒鬆手:「你跟着我走。」
  我暗罵了一聲,不得已跟在他身後。
  我們來到一處無人的深巷。

-18-
  張以嶠轉過身,依舊捏着有財的後頸:「脫。」
  我伸手探進校褲口袋:「你說什麼?」
  「脫衣服。」他一字一頓,「全、部、脫、掉。」
  我回頭看巷子的入口,那兒有道身影。
  「不會有人來的。林銜青。這裏沒有監控,你別想了。」
  「……你是怎麼哄許綺夏幫你望風的?」
  「你以爲她向着你?」他英俊的臉上滿是卑鄙的自得。
  張以嶠抬抬下巴:「我早把她哄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眯起眼,好整以暇地凝視我。
  我沒有反抗,而是慢騰騰地脫下外套。
  我的校服、我的毛衣、我的秋衣、我的內衣……
  雪落在我赤裸的肩頭,我想發抖。
  他舉起手機拍照:「上次我就想說了——好土的內衣。」
  我把手搭在內衣釦上:「把貓放了。」
  張以嶠鬆了手,有財跳下來,在我腳邊繞來繞去。
  我踹了它一腳,它驚叫着跳上牆。
  張以嶠開始解他牛仔褲的腰帶,他的意圖昭然若揭。
  他想報復我,因爲我污衊過他。
  但我拿不準,他是故意嚇唬我,還是要動真格。
  畢竟張以嶠今年已經十八週歲了。
  從各種意義上看,他都已經是個能產生威脅的成年男性。
  我不能束手就擒,得想想辦法。
  我們之間僅咫尺之隔。我飛速思考着對策。
  「你做措施沒有?」我沒推開他。
  被打斷的張以嶠面帶遲疑:「措施?」
  「你不會什麼都沒準備吧?」
  「那、那,」他磕磕巴巴,「那又怎麼樣?」
  我眯起眼——原來他是在裝大人。
  先前溫文爾雅的假面徹底碎裂,他還是那個張以嶠。
  「這是常識。」
  「你他媽怎麼這麼懂?」
  「我媽是坐檯小姐,我當然清楚。」
  「你、你還是不是那個?」
  「嗤。」
  這句氣急敗壞的質問,讓我嗤笑出聲:
  他想問我,我還是不是處女。
  張以嶠很青澀,我覺察到了局勢的變化。
  儘管我衣不蔽體,他衣冠楚楚。
  張以嶠重重咬在我肩頭:「你他媽,你笑什麼?」
  「現在我知道你是處男了。」
  這句話激怒了他,抓着我胳膊的手開始收緊,疼得我倒吸冷氣。
  他真笨拙。
  做壞事,怎麼能如此笨拙?
  我站在雪地裏,通身僵硬,肌膚被凍得通紅:「冷。」
  他把他的羽絨外套披在我肩頭:「事多。」
  「閉嘴吧你。」我開始不自覺發抖,「要搞就快點。」
  「你!你不要臉!」
  「搞完了,三萬塊就算一筆勾銷。」
  「……行。」
  就在他要抽出腰帶時,我猛地矮下身子!
  張以嶠條件反射地護住襠部。
  猜錯了!我眼疾手快,在他的外套裏摸出那柄刀。
  就是他用來脅迫有財的那把刀。
  「你幹什麼?」張以嶠把我撲在地上,伸手搶它。
  我爬起來,死死抓住刀刃。
  皚皚的雪地裏落了一串血漬。張以嶠怒道:「鬆開!」
  我的手掌越收越緊:「你去死!」
  我們維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勢,他在上,我在下。
  我握着刀刃,尖端對着他小腹。
  他一手撐在地上,一隻手抓着我手腕,青筋暴起:
  「你瘋了?我就是嚇唬嚇唬你!」
  「你說謊!」
  「我又不傻,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自毀前程?」
  我猛地張口,咬在他袖口。
  張以嶠手腕喫痛,不由得後縮一寸,他失守了!
  他失守了,我要贏過他了!
  大腦在瞬間抵達興奮,我渾身肌肉繃緊,幾近痙攣。
  我要把刀尖推進他體內!
  我想起悶熱的夏夜、粗魯的撫摸、鄙夷的眼神……
  還有那條沾了經血的校褲。
  是他!他們合力把我醜陋骯髒的青春期公之於衆!
  爲什麼偏偏是我。
  流言與審視刃人不見血肉,卻叫我痛不欲生、夜夜難眠。
  爲什麼偏偏是我?
  降生在貧窮的家庭裏,媽媽教我要謊話連篇、東躲西藏。
  爲什麼偏偏是我?
  發力的瞬間,我罕見地生出恐懼,理智重新佔領高地。
  爲什麼偏偏是我……殺人?
  不,絕不可以,我不可以做這樣的錯事!
  這個瞬間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一切都在緩慢發生。
  張以嶠驚恐地瞪大了眼。
  我看見他扭曲的神色,裏頭填滿了恐懼與不敢置信。
  雪沾在他熨燙工整的襯衣領口。
  他聲嘶力竭地大吼:「誰他媽出來搞還穿牛仔褲扎腰帶?」
  我瞳孔放大,鬆開了握刀的手。
  劫後餘生的張以嶠癱坐在地上,解到一半的腰帶滑稽地耷拉着。
  我驚疑不定,心裏唯獨確定了一件事:
  如果他做好了來侵犯我的準備,他不會選這麼不方便的褲子。
  白茫茫的霧氣從我們口中不斷呼出。
  呼吸聲很沉重,巷口外的鳴笛聲此起彼伏,我們都沒說話。
  這一刻,我們是如此地瀕臨罪惡。
  我仰躺在雪地裏,身上裹着他的羽絨服,胸膛劇烈起伏。
  「張以嶠,現在我們兩清了。」
  他沒有答話,我從地上爬起來,作勢要重新握住那柄刀。
  張以嶠大叫:「兩清!我們兩清!」
  我遲疑片刻,最終縮回手,翻找地上的衣物,掏出手機。
  它還在錄音,沒有停止,我看向張以嶠。
  他正在整理襯衣,當他把領子翻好的時候,又披上了那層像模像樣的人皮。
  「我不要挾你。」我把刀踢開,「這樣的和解錄音纔有法律效力。」
  張以嶠開口:「我,張以嶠,自願和林銜青達成和解。」
  他甚至自以爲很紳士地向我伸手,想要拉躺在地上的我站起來。
  我伸出手,用力掰他的手指。
  他故作從容的笑扭曲了一瞬,笑死人了,他差點兒就破功了。
  十分滑稽,我們在這一刻達成微妙的共識。
  善與惡,好與壞,它們的界限是如此混沌,令我捉摸不透。
  我們真可怕,天真又虛僞,邪惡且怯弱。
  驚魂未定的張以嶠扶着牆站起來,又立刻被人掀翻在地。

-19-
  張以嶠的心態瀕臨崩潰:「林銜青,你他媽!」
  「不是我。」我回過神,看向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是別人。」
  「這裏除了我們兩個,還能是誰?」
  「是我。」反剪着他雙手的男人並沒有鬆手,「周應槐。」
  我走上去,翻出張以嶠的手機:「密碼。」
  「請你鬆手,我自己會輸。」
  「誰知道你會不會拿了手機直接跑啊?」我重複一遍,「密碼。」
  張以嶠面色漲紅,報了一串數字。
  周應槐爲他突如其來的窘迫感到不解,只有我知道是爲什麼。
  張以嶠的手機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打開相冊,面無表情地翻看他剛纔拍的照片。
  ——他沒拍。
  我睨了張以嶠一眼,他真犯賤。
  他羞憤難當,掙脫周應槐的束縛,他落荒而逃。
  他甚至沒有帶走他價格不菲的外套。
  這件外套就像他故作紳士的假面,這張麪皮被我親手剝開。
  「周老師,不要追他,幫幫我。」
  我渾身脫力,才發覺自己的右手掌血肉模糊,鑽心地疼。
  遲來的寒冷的和疼痛讓我大腦混沌。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喃喃自語:「怎麼辦?」
  周應槐別開眼:「你先穿——」
  我頹然地癱坐在地上,渾身發顫。
  張以嶠丟下的外套滑落在地上。
  伸出的手停滯在空中,他轉過身:「你先穿衣服。」
  我拉上拉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幫幫我,爸爸。」我喃喃自語,「好不好,爸爸?」
  但我根本沒有爸爸。
  我在向一個不存在的人祈求幫助,得到的只有沉默。
  周應槐轉身,幫我整好衣領,深深嘆息。
  這聲無奈的嘆息,像極一位父親。
  我終於明白,爲何我當初既厭惡他,又會不自覺靠近他。
  周應槐像我理想中的父親。
  我厭煩他又迷戀他,原來我想向他索求從未體驗過的愛——並不是男女之愛,而是來自一位父親的愛。
  「我送你去醫院。」
  「掛號要排隊,來不及去比賽。」
  「你的右手割傷了。」
  「沒關係。」我試圖蜷曲手掌,「你看。」
  「不要勉強,銜青。」
  「求你,周老師,我要去比賽。」
  「……」
  「我以後不會犯錯了,我發誓。」
  「……好。」
  我穿好衣服,周應槐攙着我走。
  有財跟在我們後面。
  周應槐彎下身,把它撈起,擱在兜帽裏。
  他帶我去診所包紮傷口。
  處理妥當之後,他送我坐上公交車。
  我在車上回頭,看見他抱着貓。
  我朝他招手,他捉住貓爪,也朝我招手。
  幸好,我提前了三小時等車。

-20-
  精疲力竭的我坐在分賽的現場。
  周遭針落可聞,作文題被投屏在幕布上。
  我竭力蜷曲右手掌,企圖寫字。
  字跡歪斜,猶如狗刨,簡直慘不忍睹。
  我只好放慢速度,一筆一畫地寫。
  動作慢騰騰,心卻跳得又快又兇,幾欲漲裂。
  腦子裏像塞滿了雪,溼漉漉的一片。
  混沌的精神與緊張的心態,同時左右着我的腦袋。
  我竭力集中精神,右手卻一直打顫。
  ……
  時間結束的時候,我還沒有寫完。
  我只能倉促地寫下結局。
  走出分場時,我心底已經有了底。
  ——我發揮失常了。
  上天是公平的,不努力的人,會被它收回恩賜。
  我不再是那個駕馭文字的天才。
  我打開手機,看見我媽媽的信息:「怎麼樣?」
  「感覺還不錯。」
  她的回覆很快傳來:「宋阿姨送了條草魚,要不要喝魚湯?」
  「同學請我喫飯。」
  「去喫吧。那媽今晚不做你的飯:)」
  又說謊了。
  我坐上公交,來到周應槐的住處。
  他並不意外:「進來吧。」
  我蹬掉鞋,光着腳跑進去,捋了一把頭髮。
  雪花細細簌簌地落了一地。
  我們坐在桌旁,沉默地喫完了麪條。
  臨走時,我問他該怎麼辦?
  周應槐說:「讀書,考個好大學。」
  「我不要。」
  「你還是想反駁我,讀書不能變成有錢人,對嗎?」
  「它又不能改變我的出身。」
  「它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能改變你的未來。銜青。」
  「……你說得好聽。」
  「我家沒錢,我上大學和讀研的錢,全是用獎學金墊的。」
  「騙人,獎學金哪夠?」
  「夠你付學費了。上大學還可以勤工儉學,邊唸書邊打工。」
  我被他說得心頭微動。
  坐在椅子上,我心事重重地晃着腿,沒再說話。
  他披上外套:「我出去辦事,順道送你。」
  「不用了,周老師。」
  我再三推辭,他說:「我最後送你一次。」
  「爲什麼?」
  「補課是違規的,以後不要再來了。」
  「你又沒收錢!」
  「如果你有不懂的題,發信息問我就可以。」
  「只能問題?」
  「林銜青!」他忽然拔高音量,「你聽清楚了!」
  「我在聽。」
  「今後你需要學習之外的幫助,去找你的班主任。」
  「知道了。」
  「貓被你黃老師接走了。」
  「你喜歡她?」
  「我是你的老師,不要過問我的個人隱私。」
  「我是問貓。」
  「下樓,我送你去車站。」
  我們沉默地走在路上,他目送我坐上公交。
  汽車發動,我開窗向他揮手。
  他點點頭,沒有再回應我,佇立在原地。
  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了。

-21-
  又是一節體育課,我在許綺夏身邊坐下。
  「是你給周應槐打的電話吧?」
  她握緊手,矢口否認:「和我沒關係。」
  「怎麼就和你沒關係?」
  我拿出單詞本:「許綺夏,你變聰明瞭。」
  她低下頭,摳弄拉鍊。
  我去問過那個被我囑託的老闆了。
  他並沒有如約打電話。
  周應槐會出現在那,也絕非機緣巧合。
  是許綺夏讓他來的。
  直至現在,我終於明白她惡毒的意圖。
  我說:「你想報復張以嶠。
  「你的報復方式,是慫恿他來脅迫我。
  「你想要他身敗名裂。
  「所以你才假裝跟他和好,幫他望風。
  「事成之後,你就會報警。
  「但你沒有想到,我會向張以嶠動刀子。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你的預料。
  「你無法掌控情勢,只好向成年人尋求幫助。
  「家長和老師不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是,離職又對我們知根知底的周應槐。」
  話音落下,我看向許綺夏,她也在看我。
  我攤手:「許綺夏,咱倆這樣鬥來鬥去,真的挺無聊的。」
  「我不是!」她低聲說,「我現在不討厭你。」
  「你對不討厭的人都這麼狠,對討厭的人得什麼樣兒?」
  「我不是想你被他……我會看準時間報警的。」
  「但是你沒有報警。」我明知故問,「爲什麼你最後打給了周應槐?」
  她臉上浮現出極其難堪的神色,儼然被我踩中痛處。
  因爲她後悔了,她害怕了,她不敢承擔這樣的罪惡——就像我一樣。
  我們自詡無所畏懼,卻在現實面前很俗氣地犯了慫。
  我站起身:「下學期高三了,收收神通吧。」
  她繃緊下頜,有些難堪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她的手。
  頃刻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肉麻。
  象徵性地搖了兩下,我收回手:「月考的最後一題你會做嗎?」
  「不會。你知道我考砸了,還故意問我?」
  「我教你啊。」我朝她笑,笑容裏飽含得意,帶着揚眉吐氣的快感。
  「不用了,我自己會對答案。」
  「不行,不許看參考答案,聽我給你講。」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至於「草木杯」的比賽,我毫無懸念地落選了。
  並不意外,好運不會永遠眷顧我。
  我還不夠努力。
  得知落選那天,我情緒低落,許綺夏撇嘴:「你也不怎麼樣。」
  我在對參考答案:「天才也是需要努力的。」
  她撇撇嘴,衝我翻了好幾個白眼:「還天才咧!你真要臉!」
  張以嶠不再偷瞄我的胸部,他履行了承諾。
  在那件事之後,他不再設法讓我難堪。
  接着冬天過去,春天光臨了小小的縣城。
  四月的第一天,我在寢室的牀上輾轉反側,手機上是已發送的消息。
  「周老師喜歡春天嗎?有財一定不喜歡——它被絕育了。」
  周應槐沒有回覆我,我起身翻找測試卷,拍了一張錯題的照片。
  周應槐秒回:「連接 D、F 點作輔助線,你再試試。」
  小小的熒幕在我臉上透射光亮,我有點快樂,同時感到絕望。
  我忍不住發:「周老師,你搬家了嗎?搬到哪去了?」
  意料之中的,他沒有回覆我,周應槐一直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我學到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河流日夜奔騰不息,時間就是一條這樣的河流。
  在高二暑假前,黃雨薇給班上同學發喜糖。
  大家八卦地問她訂婚對象,她笑得甜蜜:「以前的同事。」
  我撥開糖紙,把糖擱在抽屜裏,糖化了。
  甜膩又黏稠的糖液粘在草稿紙上,我不得不把它摳下來。
  我用甜絲絲的手指給周應槐發消息。
  「周老師,祝你新婚快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我有點瞧不起我自己,因爲這陣俗氣的難過。
  我對周應槐的感情混沌又懵懂,在我尚未覺察那是什麼之前。
  他乾淨利落地把它扼死在搖籃裏,毫不留情。
  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正是他斷然的拒絕,讓我難以釋然。
  就像張以嶠一樣——原來人的本性是愛犯賤。Ŧû₂
  但和他不同的是,我不是個喜歡一頭撞死的傻蛋,我更愛我自己。
  在發完那條短信之後,我下定決心,要讀書。
  我要帶着媽媽去更廣闊的世界,我要賺很多的錢,過更好的生活。
  當然,我會遇見更好的人,比周應槐好一百倍。
  在好勝心與虛榮心,以及說不出是什麼心的驅使下,我更用功了。
  曉看課本暮看題,行也學習,坐也學習。
  當成績提升到一定程度時,我的進步越來越緩慢,進入停滯期。
  我變得有些煩躁,不得不向許綺夏討教。
  她調整狀態之後,成績回升,很快又跑在了我的前頭,真可惡。
  許綺夏躊躇了三節課,遞給我一本筆記。
  「你的腦子裏沒有樹狀圖。」她洋洋得意,「你不會歸納。」
  「我——不會歸納,教教我,可以嗎?」
  她眼睛一亮:「這還不簡單嗎?但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警覺地抬頭:「什麼要求?」
  「你發誓,你永遠都不能考得比我好。」
  「嘁,不教就算了。」
  「……林銜青!你回來!林銜青!」
  ……
  張以嶠的跟班和他打報告:「林銜青和許綺夏搞到一塊兒去了。」
  他扶了扶新配的眼鏡,語氣漫不經心:「一邊去,在背單詞。」
  「那傻逼兩隻眼睛都 1.0。」許綺夏和我咬耳朵,「配啥眼鏡,配個腦吧。」
  我被她逗樂,忍不住笑了一聲,即刻斂起笑容。
  我絕不能被許綺夏說的話逗笑——這會讓我很感到彆扭。

-22-
  放暑假前的最後一次月考,我終於擠進了前一百五十名。
  年段給了我一個很傻的獎——進步之星。
  暑假過後就是高三,學校爲了讓家長重視,召開了年段家長大會。
  那一天,我和其他四十九個進步之星上臺領獎。
  黃雨薇坐在第一排,她舉起手機,不斷示意我:看鏡頭!看鏡頭!
  我極不情願地咧開嘴,很傻缺地朝她的鏡頭微笑。
  她比了個大拇指,咔咔拍照。我不再看她,把目光挪向更遠處。
  臺下人頭攢動,有許多目光投來,但都不來自我媽媽。
  我媽媽正坐在狹窄的出租屋裏,拼了命地鉤那些一朵五毛的黃花。
  她說她很忙,所以就不來了。我知道她是不敢來看我。
  她因爲懶惰和虛榮做了錯事,我明白,這種痛苦是她理應支付的代價。
  今天天氣很好,媽媽。希望你也能照到這樣的太陽。
  緊接着就是暑假,雖然沒有補課,但大家會去教室自習。
  七月中旬的夜晚,我獨自坐在教室裏刷完一套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
  下樓時,我遇見了值班的黃雨薇。她給我看了有財的近照。
  照片裏的有財肥嘟嘟、毛茸茸、皮毛油光水滑,簡直判若兩貓,真好。
  我們閒聊了幾句,她遞給我一張請柬:「我在八月八日結婚。」
  指尖觸碰到那張鮮紅的請柬時,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幸福好燙手。
  但我最終還是接過它,笑笑道:「黃老師,祝您幸福。」
  好,就是這樣。我那祕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在十七歲的夏天徹底夭折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周應槐只是路過,彎腰拉了我一把。
  我卻對此耿耿於懷,反覆揣摩他如此善良的用意,是否企圖向我索取回報。
  以己度人的我,真是卑鄙、陰暗、自作多情。
  他們的善意我無以爲報,只能如他們所願,振翅去往更高的地方。
  黃雨薇結婚那天,我媽媽塞給我兩百塊錢,當作禮金。
  我捏着皺巴巴的紅包,像捏着自己彆扭的心事,交出去的那一刻,如釋重負。
  宴客廳觥籌交錯,水晶燈折射的光線令人頭暈目眩。
  漂亮的粉色絲帶、輕飄飄的氣球、印着花紋的絨毯……這裏看起來像童話世界。
  我反覆揉捏着擱在口袋裏的塑料袋,手心出了細密的汗。
  音樂奏響,全場暗下,紅毯的那一端,大門被緩緩拉開,賓客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我悄悄撐開塑料袋,胡亂捏了幾塊糕點,放進塑料袋。
  餘光裏,一束白光追隨着從門口走出的新人。我別開眼,又忍不住抬頭看。
  周應槐雙肩開闊,他一定很適合穿西裝,所以他——
  穿着婚紗的黃雨薇楚楚動人,但站在她身邊的,並不是我所想的周應槐。
  新郎確實是她以前的同事,從這所學校離職的另一位老師。
  我失手打翻了酒杯,橙汁順着桌布淌下,上面流淌着我黏膩潮溼的竊喜。
  「擦一擦。」有隻手遞給我一張紙,指節的形狀非常漂亮。
  「不用。」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反駁他,然後猛地抬頭,見到了周應槐。
  他非常平靜地點點頭:「銜青,聽黃老師說,你進步很大。」
  「你搬哪了?」這句話的意圖太明顯,我馬上補救,「我只是想去你家問問題。」
  周應槐沒有答話,他看見了我手上緊捏着的塑料袋,那裏面裝着幾塊捏得變形的糕點。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無比的羞憤與痛苦。
  「我、我看見它們掉在地上,很浪費,所以我——」
  「你喜歡喫這個嗎?」周應槐問,「我那桌還剩一點,我去拿給你吧。」
  他轉身離去,我下意識揪住他衣角,他問:「還想喫什麼?」
  我訕訕地鬆了手,說:「如果有龍蝦,也可以給我。」我媽媽還沒有喫過。
  周應槐回身把剩菜給我,考了我幾個知識點,就提前離席了。
  我凝視着他的背影,他真瘦,還戴了毛線帽子,底下露出一點絨絨的碎髮。
  朝他離去的方向舉起酒杯,我把剩餘的橙汁一飲而盡。
  實在太搞笑了。我真是個小屁孩兒,就連感傷的送別,也只能喝橙汁。
  宴會結束,黃雨薇忙得腳不沾地,支使她丈夫過來找我。
  男人遞給我一大袋東西:「這是黃老師給你的,她讓你回家再打開。」
  我離開酒店,坐上公交車,打開了那個大紅色的袋子。
  幾個塑料盒裏分門別類地裝着菜品,最底下壓着一個紅包,裏頭有八百塊。
  黃雨薇的字跡很娟秀,她寫:「銜青,預祝你考進前一百!」

-23-
  高三伊始,我開始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
  我媽媽就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媽媽一樣,研究怎麼給我燉補腦的湯。
  不過她技高一籌,她還能設法搞到便宜的食材。
  出於某些卑鄙的揣測,我偷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學會了上網應聘。
  洗碗、刷馬桶、搬貨、排隊、發傳單……擺攤。
  像我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一樣,她在瘋狂地壓榨自己的精力。
  「媽!」我感到無奈,「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
  「媽就是缺乏鍛鍊。」她笑嘻嘻地轉給我三百塊錢,「忙一點反倒不生病。」
  她說她找到一個事兒少錢多的工作,當煮飯阿姨。
  媽媽有了穩定的收入,開始接受化療,頭髮跟着一撮一撮地掉。
  治療效果並不顯著,但稍有改善,總好過沒有。
  我查看手機上的餘額,上頭有兩千七百六十二。
  離三萬塊錢,還差兩萬七千二百三十八。是的,我正在努力攢錢。
  這筆錢的用途很多,以醫藥費爲先,其次是學費和還債。
  我曾經盤算着給自己買一件舒適的內衣,但最後作罷,因爲它並非必需。
  然而,在我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件很漂亮的少女內衣。
  柔軟的淺粉色,正中縫了一個精巧的小蝴蝶結,內裏的衣料是舒適的緞面。
  最重要的是,它的尺寸出奇地適合我,很難讓我不喜歡。
  這件禮物擺放在我的抽屜裏,我問許綺夏,是不是她送的,她搖了搖頭。
  許綺夏咬着筆桿對我說:「誰送禮送內衣啊?」
  我提出猜測:「黃老師?」
  「不。」許綺夏語氣篤定,「一定是個死變態。」
  短短一年,我的人生髮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知道爲什麼,命運開始寵幸我,它的偏愛讓我惴惴不安。
  那些黴斑一樣的往事,似乎正在日漸消退。
  就像其他人一樣,我背書、刷題、考試……一摞一摞地疊起卷子。
  多好笑,我竟然變成了自己以前最蔑視的那種人。
  但周應槐沒有騙我。讀書不能改變我的過去,卻在真切地改變我的未來。
  還記得站在領獎臺上的那一天,我垂着眼向下看。
  我看見了很多人,比我站在臺下看見的人,遠多得多——我的世界在變大。
  因而我橫了心要考出小小的縣城,走向大大的世界。
  整個高三,所有人被緊張的學習氛圍裹挾着,沒人惹是生非。
  我的腦子裏填滿了各種公式、英文單詞、古詩詞句、歷史事件以及答題格式。
  我練就了只要一看分值,就知道有幾個踩分點的絕技。
  距離高考一百天時,學校召開了誓師大會,文理科的年紀第一上臺發言。
  我和文科的第一名之間,僅隔着六十八名的距離。
  時間就像翻過的書頁,它一刻不停歇,嘩啦啦地像流水一樣過去。
  我眼睜睜看着教室後的倒計時冊越來越薄,直到一張。
  最後一場晚自習,我和許綺夏都沒有拌嘴,各自翻看自己的筆記。
  放學鈴響時,她對我說:「祝你金榜題名——在我下面。」
  「你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我嗆她,「你可真是知恩圖報。」
  許綺夏朝我擺擺手,往校外走。她的考場不在我們學校。
  我追上去,不情願地提醒她:「你東西都收好了?沒有材料忘帶?」
  她塞給我一支筆:「送你,孔廟祈福,本小姐的御用好筆。」
  白癡,輔警的女兒,還自稱大小姐呢!但我不覺得她虛榮又可恨了。
  我和她抱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我又起了雞皮疙瘩,真肉麻。
  張以嶠站在不遠處,他觀賞了我們的所有戲碼,包括這個彆扭的擁抱。
  「祝你們考試順利。」他看向我,「你不用那麼提防我。」
  「我會走人多的那條路。」
  「我說了,你不用那麼防備我。我們已經兩清了。」
  許綺夏啐他:「小心敵敵畏。」
  張以嶠很好脾氣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感到反胃。
  聽說他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了。
  幾天前,我給周應槐發短信,告知他張以嶠的事,並問:「爲什麼,周老師?」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他破天荒回覆我學習以外的話題,「但不要因此放棄前行。」
  「您想說天道酬勤,只要努力一定會有回報,只有這件事是絕對公平的?」
  「這件事並不絕對。如果某天你努力了卻沒得到期望的回報,也不必苛責自己。」
  周應槐說:「你問我爲什麼他可以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我不能給你一個滿意的回答。我只能告訴現在的你,不要被別人的節奏打亂——這也是答題時保持冷靜的訣竅。」
  「謝謝您,周老師。」我說,「謝謝您告訴我,世界是有瑕疵的。」
  「銜青,我們不談太宏大的命題。如果你想改變不公的規則,可以先從改變自己的人生做起。」
  周應槐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好,去食堂喫飯吧。」
  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有瑕疵的。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人們制定規則,是爲了讓它的運行趨近公平。
  我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不得不遵守規則。
  這是既定的事實,我暫時無法改變它,所以我接受,接受世界的瑕疵。
  我在做一件很酷的事——我在竭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想像周應槐一樣,做一件更酷的事——竭力相助,改變別人的人生。
  我想成爲那樣的人,幫扶弱小,向不公的世界發出吶喊。
  儘管那聲呼喊極其微弱。
  走出考場的時候,是下午六點。
  我的高中生涯結束了。
  天邊餘暉,像夕陽眯起來的睡眼。
  我的心中尚未有實感。
  我揹着書包往前走,看見我媽媽站在遠處。
  她戴着不合時宜的毛線帽。
  因爲化療,她的頭髮掉得厲害,索性剃光了。
  我媽媽不自在地調整着口罩。
  我走過去,她後退一步,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
  她警覺地看向我身後:「你同學呢?」
  我不着痕跡地撒了個謊:「這裏都外校的,沒我同學。」
  我媽媽鬆了口氣,和我手拉着手回家。
  別的家長都在盤問自己的小孩:「感覺怎麼樣?大題做了嗎?」
  只有我媽媽問我:「你晚上想喫什麼?」
  我有點傷感,不是她不想問,只是因爲她什麼都不懂。
  「不喫草魚了。」我說,「要喫吐了。」
  「那是你宋阿姨老公釣的魚,不要錢白送咱們家的。」
  「那也不喫,我要喫麥當勞套餐。」
  「林銜青——」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我媽媽即刻鬆開我的手,低着頭退進擁擠的人潮裏。
  陳露露擠過來:「謝師宴你去嗎?」
  我不太喜歡她,擺出冷臉:「我還要做暑假工,沒空去。」
  「張少爺他爸請客呢,你不去嗎?」
  免費?我最不能拒絕的,就是免費。我沒再說話了。
  「那就算你去了啊,我把你人頭報上去。」
  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向我媽媽點點頭:「阿姨再見。」
  我媽沒吭聲,我攬住她,她才說:「再見。」
  陳露露走後,她嗔怪我:「我都退回去了,你又來攬着我。」
  嗔怪,透過埋怨的語氣,我看見她羞赧的內心。
  我撇嘴:「臊什麼?臊沒打扮啊?」
  我媽媽稍微拉開一點口罩,語氣有點得意:「搽口紅了。」
  天吶,我真受不了她。風塵半生,歸來還要臭美。
  這真俗氣,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俗氣的人。
  俗氣、卑微、愛耍小聰明,同時帶着膚淺的虛榮。
  我決定接受她,就像她接受卑劣的我一樣。

-24-
  赴謝師宴之前,許綺夏給我打了視頻電話。
  屏幕裏出現一條裙襬極蓬的淡黃色紗裙,緊接着是她的臉。
  「好看嗎?」她的脣彩亮晶晶的,「這條怎麼樣?」
  拜託!我們的關係又不是很好,爲什麼要做閨蜜一樣的事情!
  我感到不自在:「只是去喫個飯,又不是——」
  「你土不土啊,林銜青?」許綺夏打斷我,「你就穿校服去?」
  「大驚小怪什麼?我又沒有裸奔。」
  「你不穿都比穿這個好,起碼有料可以給我看。」
  她故意擺出色迷迷的眼神,我捂住胸口。
  「你到我家來吧,我不知道穿哪件了,你來幫我選。」
  「我眼光一般,我不會挑。」
  「我在荔園小區門口等你,就這樣,掛了。」
  爲什麼我要陪她做這種事?
  我拉開衣櫃,遲疑着脫下校褲,換了一條牛仔褲。
  我在鏡子前轉了一圈:林銜青,你真潮!
  盛裝打扮的許綺夏在小區門口等我。
  她上下掃視了我一眼,嘖嘖兩聲,拉着我進了她家。
  她家不大,她的房間亂七八糟,堆滿玩偶。
  嫩粉色的牀單上疊起一摞花裏胡哨的衣服,像巨龍的財寶。
  許綺夏繞着我轉圈圈:「這條好看嗎?」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這不是和剛剛那條一樣嗎?」
  她浮誇地大叫:「哪兒一樣了?只是顏色一樣!」
  我坐在地毯上,看她試着各種不同款式的裙子,不斷轉圈。
  原來許綺夏不只有蕾絲內衣,還有這麼多漂亮裙子。
  蓬蓬裙掀起夢幻的角度,滿屋子都是柔軟的顏色,實在少女。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破牛仔褲。
  許綺夏試累了,一屁股坐下:「這是我這攢錢淘的二手貨。」
  我不自在地挪開身子:「你說這個幹嗎?」
  她斜我一眼:「因爲你的眼神好像在說輔警的女兒真有錢。」
  齷齪的想法被人戳穿,我沒有再應聲。
  許綺夏雙手叉腰:「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你好裝。」
  「我也討厭你這一點,你很刻薄。」
  「我討厭你的胸部。」
  「我討厭你潤脣膏的顏色,太粉了。」
  ……
  我們明白這種厭惡從何而來,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嫉妒。
  嫉妒,這種微妙的情感,讓我們緊緊連結。
  我們總是忍不住要互相攀比,用對方的長處,比自己的短處。
  這種毫無意義的較勁,折騰了我們近兩個學期。
  後來我們偃旗息鼓,把它演變爲成績上的比較,緊咬着對方不放。
  今後,我們不需要再比較,也不會再見面了。
  許綺夏一骨碌爬起來:「本小姐大發慈悲,給你打扮打扮。」
  「不要。」我下意識地反駁,「這樣就行。」
  她漫不經心地吹吹指甲:「好啊,那就不要,你就這樣去吧。」
  我沒想到她會來這招:「許、許綺夏。」
  「有事嗎您?」
  「你想的話,也不是不行。」
  「誇我。」
  「天、天下第一可愛漂亮的許、許……」
  「你真噁心!」
  她一頭扎進衣櫃裏,東翻西找,最後拖出一條長裙。
  「你試試這條,我買了一直沒穿。」
  「爲什麼?」
  「買二手退不了貨。」她翻白眼,「我的胸也撐不起來。」
  那是一條黑色的吊帶綢裙,蕩領的弧度很美,開衩極高。
  許綺夏掃了我一眼:「勉強能看,化個妝吧。」
  她的手法生澀,睫毛貼得扎人,我不得不頻繁地眨眼睛。
  嘴脣好癢,但不能舔,許綺夏說要等它成膜。
  粉底液、眉筆、睫毛膏、散粉、臥蠶筆、高光,還有脣釉。
  我在鏡子前呆坐着,盯着自己胸口的那條溝。
  漆黑的蕩領讓它變得不再那麼醜陋,甚至有點兒……性感。
  許綺夏放下捲髮棒,對我說:「讓我摸下你的胸。」
  我條件反射地雙手抱臂,接着慢慢放下:「只能摸一下。」
  她輕輕碰了一下,憤憤不平:「沒墊啊,可惡。」
  她隔着綢裙勾我的內衣:「質量真好,肩帶還是可拆卸的。」
  臨出門時,她看着我的運動鞋皺眉頭:「不搭。」
  「那我穿什麼鞋子好?」
  「高跟鞋。」
  「我媽媽有雙高跟鞋。」
  我趕回家,穿上了我媽的高跟鞋,唔,好奇怪的感覺。
  我媽本來在和隔壁宋阿姨聊什麼保健品。
  我走出來,她不說話了。宋阿姨笑她:「你閨女和你一樣俊咧!」
  許綺夏和她們打招呼:「阿姨們好。」
  我媽有些彆扭地點點頭。
  許綺夏催促我:「好了,走吧。」
  我試着邁進一步:「感覺好奇怪,我、我穿不習慣。」
  「快點兒,我扶着你。」
  但是我們折騰太久,快趕不上公交,最後我脫下高跟鞋,赤腳狂奔。
  我倆氣喘吁吁地坐上公交車。
  來自陌生人的凝視讓我很不自在,我伸手擋住了自己的胸口。
  許綺夏脫下她的小披肩,丟在我身上。
  「看我幹嗎?」她盯着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看路!」

-25-
  張以嶠父親把謝師宴安排在一個大酒樓裏。
  宴會廳金碧輝煌,水晶吊燈閃閃發光,絨毯上印着繁複的花紋。
  我坐在桌邊,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很不自在。
  低頭,含胸,我習慣性地遮掩自己的胸部,許綺夏伸手掰我肩膀。
  「林銜青,你土死了!這叫性感,懂不懂?」
  她看向另一邊,語氣幸災樂禍:「陳露露穿那麼花,張狗屎都懶得看她。」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和張以嶠的眼神撞個正着。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頭髮甚至抹了摩絲,很大人地往後梳,露出了額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面色微紅,很快把眼神挪開。
  陳露露儼然也用心打扮了一番,酒紅色的吊帶裙,戴一條亮晶晶的項鍊。
  「白癡。」許綺夏和我咬耳朵,「她比你差遠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她:「我知道了,你拿我當槍使,來壓陳露露。」
  「我就是心眼兒小,我就是要讓她心裏不痛快!」
  我沒接茬,許綺夏絮絮叨叨:「喂,林銜青,知道她爲什麼叫你來嗎?」
  「她說張以嶠他爸請客,不用交錢,不喫白不喫。」
  「傻叉,她知道你不會打扮,想把你比下去,在張狗屎面前出風頭。」
  許綺夏咬牙:「搞不懂他有什麼好……你覺得呢?」
  「扇貝蒸粉絲好好喫。」我忙着轉盤,「你喫嗎?你不喫我把你的也喫了。」
  「……」
  許綺夏打扮我,是不想讓陳露露如願。
  而我想被打扮,是因爲我心懷幻想——我想見周應槐。
  他教了我們一個半學期,我不知道他來不來。
  但我希望他會來,他會看見精心打扮的我,然後發現——發現我不是個小孩,我是個大人了。
  可惜他沒來,另一桌留了給他的位置,但卻是空的。
  我去給黃雨薇敬酒,她檢查我的酒杯。
  「是橙汁。」我感到無奈,「黃老師,高二就十八了。」
  她和我碰杯:「女孩子在外面少喝酒。」
  我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她:「周老師今天不來嗎?」
  黃雨薇想了想:「可能來,也可能不來。」
  周遭一片嘈雜,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起鬨,有人在耍寶。
  教導主任容光煥發,起身發表一通演說。
  沒人在乎他講了什麼,男生只顧哄,讓他再多喝點酒。
  這個可惡的大肚中年男,他從來都不作爲。
  我擠進熱鬧的人羣裏,趁亂在他的襠部撒了一杯熱白開。
  他的演說戛然而止,變成從牙縫裏擠出的質問。
  頂多喫點兒苦頭,壞不了的。追查元兇時。我貓着腰退出去。
  黃雨薇在看我,她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呀!
  我知道她沒有追責的意思,那只是嗔怪,她對我很寬容。
  就像那一晚,她沒有脫下我的內褲。
  室內的溫度很高,我的臉上紅撲撲一片。
  菸酒的氣息讓我有些飄然,我不得不起身,走到外頭。
  站了一會兒,來了位不速之客——張以嶠。
  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我想要離開。
  張以嶠扣住我的手腕:「等、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如果是表白的話就免了。」
  「林銜青!」他面色漲紅,「你就這麼油鹽不進!」
  「我沒有受虐傾向,張以嶠。」
  張以嶠英俊的臉上浮現愧疚:「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道歉並不代表會被原諒。」
  和在宴會廳裏意氣風發、被男生前呼後擁的他不同。
  現在的張以嶠堪稱低聲下氣。
  「我、我知道。」他囁嚅着脣,「我是想向你解釋一下。」
  「那天我沒想真的……我是嚇唬你。」
  「嗯,我知道。沒有人會穿要解腰帶的牛仔褲辦事。」
  「我沒有拍照,我只是想讓你難受。」
  「恭喜你,你的目的達到了——我那時候確實很難受。」
  「抓那隻貓是爲了逼你出來,我沒想虐待它。」
  「貓很容易應激的。」我說,「別解釋了,我不原諒你。」
  「手機的密碼是你的生日,是、是因爲……」
  我沒再搭腔了,高中三年,我學會了很多事,還學不會這個。
  我青春期懵懂的感情,被周應槐掐死在搖籃。
  「是因爲我喜歡你!」張以嶠雙手發抖,從褲兜裏掏出一沓紙。
  「喜歡你的男生太多了,我不想他們和我搶。所以我才、才故意把你搞得名聲狼藉,這樣我才能追到你,我……」
  「和你搶?」我打斷他,「我理所應當是你的嗎?」
  「不是,不是的!是我狂妄自大,以自我爲中心,我錯了,對不起。」
  「你還唆使許綺夏拍我換衣服的照片,爲什麼?」
  「因、因爲我想、想……」他磕磕巴巴,被我的詰問堵得抬不起頭來。
  他手上的信封散落一地,全都是落款不同的情書。
  在我爲自己「奶牛」的綽號而羞憤時,在我爲自己不招人喜歡而痛苦時。
  他卻在擅自收看放在我抽屜的信件,不遺餘力地抹黑我!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爲他喜歡我!他的喜歡怎麼就這麼讓人嫌惡呢?
  簡直跟幼兒園裏扯女生辮子的小男孩兒沒兩樣!
  不,他的程度可比小男孩兒惡劣多了。我壓根就不打算給他好臉色。
  「張以嶠,我不喜歡你,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我知道。」他不依不饒,「但是我畢業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你,我——」
  「我之所以和顏悅色地站在這裏,是因爲你爸的三萬塊錢。」
  我打斷他:「你要感謝你的出身,沒有錢,你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蛋。」
  「我給你很多錢,你會原諒我嗎?我會備註自願贈與的!」
  「你給我很多錢,我只會用來扇你的臉。我成年了,我可以打工,不需要你施捨。」
  「那你跟我去銀行。」他目光真摯,「我去取錢,你用鈔票扇我。」
  「你真的有夠賤的。」我鄙夷地看着他,他戴了眼鏡,更接近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張以嶠低眉順眼地接受譏諷:「我本來就賤,不賤怎麼會喜歡你?」
  我被這句話噎住,他繼續說:「林銜青,我也搞不懂,我爲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
  「你卑鄙、無恥、下流、謊話連篇,和我針鋒相對。
  「可我就是喜歡你,我樂意看你生氣的樣子。和我談戀愛,你想扇我多少巴掌都可以。」
  我露出冷笑:「得了吧,我可不想獎勵你,你個死變態!」
  「你媽媽的工作是在我家做燒飯阿姨,我不讓她說。你現在穿的內衣也是我——」
  我反手伸到背後,隔着綢裙解開內衣釦,從胸口拽出來摔在他身上。
  「還給你,行嗎?」我真想脫下高跟鞋掄他,「我媽媽的工作,我會讓她辭掉。」
  張以嶠的名牌襯衫上滑稽地耷拉着粉色內衣:「她的月薪一萬一。」
  「……」這個有錢的賤人!我轉過身,「你們簽了勞動合同,你不能隨便解僱她。」
  「好,我不會解僱阿姨。」張以嶠笑了,「那你要和我談戀愛嗎?銜青。」
  「不會,你想都別想。」我斷然拒絕,「今後、永遠、絕對,我不會和你談戀愛!」
  我失去了回宴會廳的心情,蹬着高跟鞋忿忿地往前走,崴了一下。
  身後傳來張以嶠的輕笑聲,我真的恨透了他的樣子,把我視爲囊中之物的樣子。
  我可以是自由的、野蠻的、無恥的、卑鄙的……我就是不想成爲他的!
  我脫下高跟鞋,單手提着它往酒店外走,前胸失去了支撐,在薄薄的裙子裏晃盪。
  我有點後悔,但還是厚着臉皮走,直到門口,我陷入了巨大的悔恨中。

-26-
  周應槐正從小電驢上下來,胸口掛着小揹包,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
  袖口捲起,露出他小臂漂亮的線條。他的肩膀,還是那麼開闊。
  他戴着眼鏡,穿着長褲,胸前的口袋還彆着一根晨光水筆,儼然一副老師做派。
  「周老師。」我喊了他一聲,隨後馬上改口,「周、周應槐。」
  他鏡片後的眼神滿是疏離:「銜青,好久不見。感覺怎麼樣,考得好嗎?」
  「數學最後的大題都做出來了,我對了答案,還估了分……」
  不對!不對!爲什麼他只是簡單的幾句詢問,就能在我們之間劃下橫溝?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我已經成年了,我已經不是他的學生了。
  我輕咳兩聲:「周應槐,進去喝酒嗎?我帶你去宴客廳,他們玩兒得可瘋了。」
  「本來要去的,現在算了。」
  「爲什麼算了?」我沉不住氣,「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答非所問:「我給你買件衣服。」
  我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見自己空蕩蕩的領口和赤裸的雙腳。
  臉騰地一下燒起來:「好。」
  周應槐重新跨上小電驢,把頭盔戴在我頭上:「坐穩了。」
  我點頭,試探性地抓住他衣角。
  周應槐沒有反應,我的膽子變大,於是伸手環住他的腰,貼着他後背。
  他不悅地皺眉:「正經點。」
  我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子,坐得極爲端正,就像教室裏挨訓的學生。
  周應槐帶我去了一個小商場。
  他在女士內衣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帶我走進一家服裝店。
  我有點失望,他沒給我買內衣,買了襯衫。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黑襯衫,走線還算工整,勝在價格便宜。
  周應槐在講價,把我撇在一邊。
  我雙手抱臂,站在一旁愣愣地看他,他就連摳搜的樣子都招我喜歡。
  我喜歡他,我實在太喜歡他了。
  他的貧窮、他的節儉、他的疏離並沒有讓自己祛魅,反而叫我無法自拔。
  張以嶠說得對,喜歡一個人,就是犯賤。
  周應槐走過來,我收回露骨的目光,他把襯衫遞給我:「披上。」
  我披上它:「我們不騎車嗎?去哪裏?」
  「請你喫飯。」周應槐說,「這裏有家麪店,湯底很香,比我煮的好喫。」
  我樂顛顛地跟在他身後,坐進髒兮兮的小店。
  周應槐點了一碗麪,然後撩開門簾出去,對我說:「我出去一下。」
  我點點頭,等他走出去,我也慢悠悠地跟在後頭。
  我怕他跑了,他熱衷於不辭而別,這次我不會輕易放過他。
  出乎意料地,他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我沒再跟了。
  我回到店裏,默默吸溜麪條,周應槐進來,遞給我一枝花。
  金燦燦的花,像陽光一樣,降臨在逼仄的角落。
  「這是向日葵。」他說,「希望你能像它一樣,向陽生長。」
  「謝謝。」我接過花,滿臉通紅,我真蠢。
  最後,周應槐把我送回家,離開時,我叫住了他。
  他轉身看我,神色很緊張,我知道他害怕。
  他害怕我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他害怕我蹚過他心底的線。
  我和張以嶠不一樣,我不會爲難自己喜歡的人。
  「周老師。」我朝他揮手,「我回家了,祝你一切順利!」
  周應槐微笑:「銜青,畢業快樂。」
  他遞給我一個文件袋,那裏面裝了我高二時落在他家裏的卷子。
  我收下它,心裏還留存僥倖:
  從高二開始,周應槐每年會給我三千塊錢,這是他答應我的。
  今年的三千塊,他還沒有給我。
  我走進單元樓,打開文件袋,想看他批閱的字跡。
  一沓嶄新的鈔票掉了出來。
  我愣在原地,就像被一顆子彈正中眉心——正好是三千塊錢。

-27-
  過了一段時間,高考成績出來了。
  我進了省前一千名。
  在網吧裏,我握着鼠標的手開始發抖。
  我進了省前一千名。
  這意味着,我可以去上雙一流大學了。
  我可以邁向更廣闊的世界!
  破天荒地,我沒有用光上機時間,就回了家。
  我大叫一聲:「媽!媽!」
  我媽從廚房裏探出頭,形容憔悴:「怎麼了?」
  「我可以去北京讀大學了!」
  我興奮地比手畫腳:「北京!就ťṻₜ是以前要去比賽的那地!」
  我媽媽笑笑:「青青,真厲害。」
  我沒有覺察她的異樣,忙着打電話給許綺夏,問她的成績。
  我媽媽站在我身後:「學費的事……」
  「那個學校是一次性交四年的。」我安慰她,「咱家存款夠。」
  四年的學費,一共是兩萬四千塊。
  加上住宿費、學雜費、我置辦東西的費用,約莫三萬塊。
  還給張以嶠的錢,還要再等一等了。
  我媽媽開口:「北京的物價可貴,被子就在縣城買吧。」
  我沒注意她的神情:「不着急,先填志願。」
  正式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媽塞給我一千塊。
  她說:「明天去買個好點兒的行李箱,買牀厚實的被子。」
  我勾着她脖子:「媽,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說什麼胡話?」她掰開我的手,「媽去了住哪兒?」
  「我不住宿舍,我們出去住廉租房。」
  「你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照顧媽的,你曉得不?」
  「許綺夏說,北京有個腫瘤醫院很好。」
  「媽化療做得好好的,去大醫院幹啥?找罪受?」
  「找專家會診,那兒大夫厲害。」
  「媽能多活幾年就不錯了,這病哪兒有法子——」
  「媽!」我有點生氣,「你就聽我的!」
  許綺夏說,她姑的癌症就是在北京的腫瘤醫院治好的。
  專家們藝高人膽大,推她姑上了手術檯。
  經歷了幾個小時的切除手術,她姑住了幾個月的院,能出院了。
  許綺夏煞有介事地跟我說:「現在還喫嘛嘛香!」
  我被她念得心動,但又苦於高昂的費用,她點開手機:「你弄愛心籌款。」
  「這不就是讓我去要錢嗎?」我說,「好丟臉。」
  「丟臉!丟臉!」她剜我一眼,「你的臉重要,還是你媽的命重要?」
  我閉嘴了,看她操作頁面:「諾,你得寫情況說明。」
  許綺夏把手機遞給我:「你不是很會寫嗎?寫得煽情點,籌得錢就多。」
  「那、那不就是賣慘?」
  「林銜青,你的臉重要,還是你媽的命重要?」
  「……我寫。」
  我把錢揣兜裏,在出租屋裏打草稿。
  把我悲慘的過去、我媽痛苦的經歷,全都寫在紙上。
  然後公之於衆,以祈有人願發善心。
  我寫了幾版草稿,都不大滿意,揉成團丟在了地上。
  明天我和許綺夏出門,到時候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和許綺夏見面,逛了幾個便宜小店,忽然手機響了。
  是鄰居阿姨的電話——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我按下接聽鍵,聽見她那頭嘈雜的人聲,還有尖銳的鳴笛聲。
  「青青,阿姨對不起你,阿姨跟你媽講了保健品的事。
  「你媽記在心裏,就去找偏方,被藥託騙了!
  「今天你媽去醫院,我就留了個心眼,跟在她後面……」
  「咋了?」許綺夏在啃雪糕,「臉色這麼差?」
  「我媽出事了。」我面色蒼白地掛上手機,拽住她手腕,「去醫院!」
  我和許綺夏一路狂奔,來到醫院的門診部。
  住院部下圍滿了人,有很多人在看,還有消防隊的人拉起網兜。
  我抬頭往上看,住院部的天台有道單薄的身影。
  是我媽媽。
  我撥通電話,鈴聲響了好久,最終被她接起來。
  「媽!」我聲嘶力竭,「你幹什麼?」
  「青青,媽對不起你,媽的錢都被騙走了。」
  「咱們家也沒多有錢。」
  我擠進人羣,企圖進入醫院,上到頂樓。
  「你的學費也沒了。」
  我用力按着電梯的按鈕,祈禱它快點下來。
  「有助學貸款啊媽!」
  「你去上大學,還要帶着媽,媽真過意不去。」
  「……」
  「青青,媽今天收拾垃圾,看到你寫的那些東西。」
  「……」
  「你寫你很痛苦,你想要上大學,還要照顧媽。」
  「那是籌錢寫的,我沒那麼想!」
  「媽是這麼想的,反正病也治不好,就不給你添麻煩了。」
  我情緒失控,對着手機大吼:
  「你瘋了?你這樣纔是給我添麻煩!」
  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的風聲,還有她絕望的哭泣聲。
  進入天台的樓道前守着一堆人。
  舉着雪糕的許綺夏扯開嗓門:「這是她女兒,讓她過去!讓她過去!」
  電話那頭,我媽媽還在說:
  「我買了保險,如果我死了,保險公司會給你賠——」
  我踹開天台的鐵門,大吼道:
  「林美娟!你個大傻逼!」
  我媽媽握着手機,倉惶地回頭看我,滿臉是淚。
  一旁的消防員弓起脊背,蓄勢待發。
  我號啕大哭:「保險公司不給自殺理賠!」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蒼白。
  我邊哭邊罵她:「蠢貨!七樓怎麼能摔死人?」
  她愣住:「怎、怎麼就不能……」
  「你會變成植物人,然後我就得養你一輩子!」
  「媽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媽媽!」
  我媽媽仍抱有希望:「真不理賠?」
  在她反問的空當,幾個男人撲上去,抱住她的腰!
  我媽媽雙腿亂蹬,劇烈地掙扎着。
  我衝上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停止了掙扎,愣愣坐着。
  趕來的許綺夏小聲說:「銜青……」
  「你都多大的人了?林美娟!做錯事還要鬧脾氣?」
  「……」
  「沒了就沒了,我去報警,再去辦助學貸款!你聽見沒有?」
  「……」
  「你聽見沒有?林美娟!」
  「聽見了。」
  我雙腿脫力,摔坐在地上,忍不住流下眼淚。
  「媽,你真的笨死了。」
  我哽咽着爬過去,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都叫你多看書了。」
  許綺夏戳戳我胳膊,我不耐煩地轉頭:「什麼?」
  「給我紙巾。」
  她舉着一根木棍兒,手上是黏嗒嗒的奶油:「雪糕化了。」

-28-
  去警局做完筆錄之後,我遇見了張以嶠。
  他正站在我家樓下等我。
  我想繞開他,但他張口就說:「我爸要搞個慈善項目。」
  我對我媽說:「你先上去。」
  我媽點點頭,我不放心,把她送上樓,麻煩宋阿姨看着。
  我蹬蹬蹬跑下樓。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我和張以嶠繞着樓棟走路。
  「我看見你發的籌款鏈接了。」
  你是來施捨我的嗎?我很想這樣問,卻不得不閉上嘴。
  現在的我,確實很需要他的施捨。
  「我爸錢賺得夠多了,想給企業樹立點好形象,我就想到你了。」
  「謝謝你想到我們家。」
  「你的學費、生活費、你媽媽的醫療費,我爸全包了。」
  「……你要我做什麼?」
  張以嶠目光晶亮地看着我,我把手伸到後背。
  我在找內衣的扣子。
  他扣住我手腕:「你去北京讀書。」
  「爲什麼?」
  「因爲我活該,我愛犯賤。」
  「……」
  「謝謝你的內衣,讓被拒絕的我沒那麼傷心了。」
  「你真變態。」
  「我不是個好人,你也不是,我們很登對。」
  「我不會被感動。」
  「林銜青!」他拔高音量,「你多少說點好話。」
  「謝謝你的錢。」
  「……行,我犯賤,我是真賤。」
  遠處駛來一輛車。
  張以嶠走上前,有人給他開車門。
  他回頭:「我送你?」
  我感到無語:「我家就在樓上。」
  他突然說:「我沒有用專家會診的錢逼迫你和我交往。」
  我說:「嗯。謝謝你。」
  「這說明我也沒有多混蛋,對吧?」
  「你上趕着來邀功。」
  「我有功還不能邀嗎?你指望我當聖人?」
  我沒說話,他暗罵一聲:
  「得,我遭報應了。林銜青,走了啊。」
  後來我才知道,他出國了。
  那一年的八月末,我和我媽媽離開了小小的縣城。
  我們倆頭一次坐上了飛機。
  飛機飛上雲端的時候,我媽媽嚇得不敢睜開眼睛。
  我對她說:「林美娟,看。」
  她的眼眯成一條小縫,敷衍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的眼越睜越大,越睜越圓。
  那是一場盛大的日落,整個天空陷入磅礴的橙黃色。
  盛開的晚霞,是失了火的雲海。
  天色自上而下,由黯淡的紫嚮明亮的黃過渡,美撲面而來。
  我媽媽貼上舷窗,眼帶癡迷。
  「媽媽,你喜歡嗎?」我喃喃自語,「世界好美,我好喜歡。」
  我正凌駕於世界之上,俯瞰着它。
  我選的專業是法律。
  就像那一年我告訴黃雨薇的:我想成爲律師。
  我想爲像我這樣的女孩劈開混沌。
  告訴生於泥沼裏的她們:這世界上存在法律。
  請正確地運用法律,保護你自己。
  我媽媽在醫院裏,接受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
  我坐在大學課堂裏,攥緊手中的筆。
  再沒有人知道我潮溼的過去,這是完全嶄新的世界。
  我豐滿的胸部,也不再是被調侃的對象。
  它很好,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喜歡它,它很漂亮。
  我加入了一個社團,每逢週末,就去街頭普法。
  領頭的學長很照顧我,每次活動結束,就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喫飯。
  我婉拒了他,接着坐上地鐵三號線,去看我媽媽。
  第一次來北京,我先搜索了兩件事:一是登機流程,二是怎麼坐地鐵。
  現在,我和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一樣,熟練地通過閘門。
  走進人潮的那一瞬間,我終於感到釋然。
  萬幸,我沒有走上錯誤的路。

-29-
  入學後的一個月,我給周應槐發消息。
  我問了一道數學題。
  他發給我幾行解法,然後問:「學法要修微積分?」
  「嗯,學校課程安排。」
  這是句謊話,我只是去旁聽別的專業的微積分課,抄課後作業問他。
  新室友周梔子問我:「你喜歡數學?」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說:「我喜歡數學好的人。」
  她恍然:「你是爲了找對象!」
  好吧,這話有失偏頗,也不算說錯,我只好微笑,不置可否。
  周梔子又問:「那傅學長怎麼辦?」
  我關上手機,感到莫名其妙:「傅思明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看出來他在追你。」
  「我以爲我拒絕得夠明顯了。我一次都沒回應過他。」
  「哎!傅學長又在吹水了!」
  我不明所以,她繼續說:「他說你看他的眼神,明顯是有感情。」
  「……他是不是想多了?」
  「他還說你特地給他遞水,你幫他處理社團的雜活,對他很特別。」
  「我只是幫忙給每個人發水。」
  ……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許綺夏,在電話裏。
  是的,我們會煲電話粥。
  是她主動要求的,我也、也不反感。
  電話那頭的許綺夏一拍大腿:
  「我告訴你,自作多情的男的都很難纏,你可千萬離他遠點兒。」
  「我知道,我現在都躲着他走。」
  「這哪兒夠啊!」她咋咋呼呼,「你要在輿論上建立優勢。」
  「……你又來這套了是吧?」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心眼真小,林銜青!」
  「你的心眼也不大,許綺夏。」
  「怪不得咱倆粘一塊兒去了呢。對吧?」
  「……」
  我們倆什麼時候就粘一塊兒去了?
  我垂下眼,看見自己桌上的保溫杯,是許綺夏送的。
  上面貼滿 Hello kitty 的貼紙,真花哨。
  好吧,這回就不嗆她了,閉嘴聽她絮叨破事兒吧。
  我堅持不懈地給周應槐發消息。
  從數學題開始,延展到我的學習狀況。
  升上大二,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的嗓音:「銜青,怎麼了?」
  我喉頭一緊,壓住洶湧的感情:
  「周應槐,我拿國獎了,有八千塊錢。」
  「你黃老師聽了一定很高興。」
  「我給你發紅包,你幫我直接給黃老師,她老把錢退給我。」
  ……
  接着,從學習狀況開始,延展到我的校園生活。
  我喜歡聽他的聲音。
  略帶嘶啞的嗓音,溫柔,又略帶疲憊,這讓我着迷。
  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
  但我依舊迷戀他,只是不再像一個孩子癡癡望着她父親。
  是一個成年人,對另一個成年人的喜歡。
  平等的、祛魅之後的喜歡。
  打完電話,我就會揹着帆布包出去做兼職,我喜歡賺錢。

-30-
  升上大三時,我媽媽終於排到一位腫瘤專家的手術名額。
  我陪她做了手術,陪了一段時間的牀。
  她術後恢復得不錯,又過了一段時間,已經可以出院。
  她回縣城了,我送她去坐綠皮火車。
  她離開沒多久,給我發了好幾段視頻,是窗外的風景。
  「天氣好。」她說,「太陽好大。」
  還有一張笨拙的自拍,她和從窗外風景的自拍。
  我回她:「纔出院就搽口紅!」
  眼眶酸脹,我坐在回學校的地鐵上,流下熱淚。
  太好了,媽媽。感謝你,老天。
  我向張以嶠道了謝,他回得很快:「恭喜你。」
  「謝謝你,張以嶠,我會還錢的。」
  他不再回我,他不喜歡聽我講任何有關還錢的事。
  但拿人手軟,我不想欠他。
  我着手準備考研,於是退出了普法的公益社團。
  傅思明強拉着我,要我參加歡送會。
  盛情難卻,我不得不答應。他說他在宿舍樓下等我。
  我下了樓,看見社團裏的所有成員。
  傅思明西裝革履,手捧鮮花,開始發表很長的演講。
  我站在女生宿舍,被心形蠟燭簇擁着。
  人來人往,無數雙眼睛在緊盯着我,他們全在起鬨。
  「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
  而我心裏很是不耐,我想走,我想朝這些蠟燭潑水。
  傅思明單膝跪地,我簡直無路可退。
  我踏出那個心形的蠟燭圈:「學長,謝謝你的致辭。」
  他臉上露出羞憤的神情,似是惱怒。
  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他把花砸在我背上。
  「你媽媽叫林美娟,是不是?」
  「……」我站住了。
  「我查過了,你媽媽有敲詐勒索的案底!」
  「你在侵犯我的個人隱私。」
  「卷宗是公開的!林銜青,你和你媽一樣,愛勾引男人!」
  「……」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不是你跟我搞曖昧,我怎麼會——」
  他的示威戛然而止。
  因爲我自下而上揪住了他的衣領。
  身體裏的某個開關被人按下,我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議論聲。
  潮溼、黏膩、蝨子一樣爬滿全身。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擺脫的過去,爲什麼又舊事重提?
  「你知道?」
  我真想把蠟油滴進他眼眶。
  「知道又怎麼樣?」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幫你媽做過僞證。」
  「對。」我露出笑容,「我天生是個壞種。」
  他縮了縮脖子:「……你幹什麼?」
  我想用火燒你的褲襠,再來一腳讓你痛不欲生、斷子絕孫。
  當然我沒說出口,我是一個行動派。
  在我俯身拿蠟燭的時候,一隻手攔住我:「走吧。」
  是我的室友周梔子。
  她大聲嚷嚷:「人家早說了對你沒意思,你搞這些做什麼?
  「還搞道德綁架,我呸!」
  傅思明不依不饒,整了整衣領,言辭鑿鑿:「她媽媽是……」
  「都新中國了,還搞連坐?」周梔子鄙夷地看着他,「是你把她騙下來的!」
  圍觀羣衆躁動,開始激烈討論。
  「走走走!」周梔子伺機把我拉上樓,關上宿舍的門。
  「謝謝你,剛剛他說的——」
  「沒事,理解理解。」她打斷我,「你給我介紹幾個兼職吧。」
  「其實兼職有點耽誤學習。」
  「我現在挺需要錢的。」周梔子的眼眶紅了,「時薪高的最好。」
  「好,我一會兒整理個表格給你。」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不願被人追問心事,她一定也是這樣。

-31-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許綺夏。
  許綺夏在視頻裏張牙舞爪:「真是氣死本小姐了!」
  「沒事了,我的室友人很好。」
  周梔子打開浴室的門:「誰?誰在誇我?再說一遍!」
  「……比我好嗎?林銜青!」
  我被夾在中間,頭一次明白什麼叫一碗水端不平。
  這件事過去了一週。
  傅思明發帖,在學校論壇上掀起一點水花。
  然後被開小號的許綺夏噴得體無完膚。
  儘管隔着屏幕,我能想象到她的神情——惱怒的神情。
  傅思明被吧友羣嘲,於是憤而刪帖。
  半個月後,我以爲這件事早就徹底結束了。
  直到我看見鼻青臉腫Ṫŭₗ的傅思明。
  他臉上一片青紫,端盤客氣地朝我打招呼:「你好。」
  我也朝他點頭:「你好。」
  後來我才知道,許綺夏把這件事告訴了張以嶠。
  她咽不下這口惡氣,又擠不出錢買機票。
  張以嶠連夜回國,飛到北京。
  他不知道從哪搞來傅思明的聯繫方式,約他出來。
  然後,他和傅思明打了一架。
  張以嶠挑釁在先,但傅思明還手了,所以算是互毆。
  倆人在警局接受調解後,張以嶠又飛回國外。
  傅思明在警局門口問他:「你誰?你是林銜青男朋友?」
  張以嶠說:「我不是,我是舔狗。」
  「你有毛病?」
  「對啊,我腦子有問題,喜歡犯賤。」
  ……
  我發消息給他:「張以嶠,欠你的三萬轉你了。」
  「你哪來這麼多錢?你別走歪路啊。」
  「補課、做奶茶、做 PPT、做模特、拿獎學金。」
  「退你,自己留着花。」
  「爲什麼?」
  「有人在那時候替你還了——不然你早被起訴了。」
  「誰?」
  「我不想告訴你這個人的名字。」
  「我知道了。」
  「林銜青,我怎麼就這麼賤呢?」
  「我不知道。」
  他回了我一個小貓大哭的表情包。
  這男的還是那麼愛裝。
  「我媽的醫藥費太高了,我得多攢幾年,利息我會算上。」
  「那是我爸搞企業形象的,不用還。」
  「如果你在國外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需要一個女朋友,你幫幫我。」
  「抱歉,我們不可能。」
  「我犯事兒了才能給你打電話?我看上去像那種人?」
  「我沒有這樣想你。」
  「好吧。爲了能給你打電話,我決定去做點事。」
  「我勸你最好不要。」
  「我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你就是這樣想我的!」
  「沒有。」
  「有!」
  三萬塊不是小數目,尤其對周應槐來說。
  我撥通了一個電話。
  因爲忙碌,我很久沒有給周應槐打電話了。
  何況他也不喜歡我纏着他。
  電話通了,握着手機的手心開始出汗,我試探性地喊了一句:「周老師?」
  那頭的女人操着濃重的口音:「槐子,你學生?」
  一陣嘈雜的喧鬧過後,女人告訴我:「他說他在忙,沒空接電話。」
  電話就被她倉促地掛斷了。
  我心裏一沉,因爲我對電話那頭的嘈雜聲再熟悉不過。
  我媽媽躺在病牀上,我總聽到這樣的聲音。
  倒水的聲音、拉起牀架的聲音、啜泣聲和呻吟聲……
  周應槐住院了,爲什麼?
  我知道他胃不好。
  心底升騰起Ṫú₋不祥的預感。
  我撥通了黃雨薇的電話,和她寒暄幾句。
  最後,我問:「黃老師,爲什麼不告訴我周老師的事?」
  「你周老師不讓我說。」黃雨薇嘆氣,「他知道你在準備考研。」
  我繼續套話:「我那時候就勸他多注意胃病了。」
  「是啊。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就……所以人不能仗着年輕就胡來。」
  「……」
  「銜青,你別太拼了,多保重身體,知道嗎?」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我掛斷了電話,開始查最近的一趟車票,向輔導員請了假。
  兼職回來的周梔子問我:「你去哪?」
  「去看你哥哥。」我頭也不抬,「你哥在哪個醫院?報個房號。」
  她目瞪口呆:「你、你怎麼知……」
  「你哥小名叫周槐子,和你的名字很像。而且他知道我學法——我沒跟他說過。」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我給你哥哥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人應該是你媽媽。」
  「唉!」
  「你哥這些年都在做什麼工作?」
  「幫補習機構出卷子,搞搞付費諮詢,收收直播打賞。」
  「哈?」我難以置信,「播什麼?」
  「你別想歪啊。」周梔子擺手,「他幫大學生算微積分。」
  「……」

-32-
  再見到周應槐的時候,他終於不逃了。
  他剛切了胃,正躺在病牀上。
  去年冬天,他做胃鏡查出胃癌中期。
  好在發現及時,可以治療。
  他媽媽看見我,連忙站起來:「來了啊。」
  「我是周老師的學生。」
  「俺知道,他跟俺說呢,說你可厲害,學法。」
  「……」
  「俺出去買個飯啊,你陪他說說話。」
  「謝謝阿姨。」
  我坐下來,盯着周應槐光溜溜的腦袋。
  原來他也有窘迫的時候。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爲你永遠從容不迫。」
  「我只是個普通男人。」
  「你不普通,你光頭的樣子比張衛健帥。」
  「……你變開朗了。」
  「我早長大了,周應槐,別把我當小孩兒。」
  我把手機亮給他看。
  「這四萬一千七十二塊,你先拿着花。」
  「我——」
  「別拒絕我。多的就當那三萬塊的利息。」
  「你當我放高利貸?」
  「我巴不得你放我高利貸,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
  我們陷入沉默。
  周應槐住的不是單人病房。
  病牀和病牀之間,僅僅隔着薄薄的一張簾子。
  往來探望病人的人很多。
  人們說着家長裏短,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倒水。
  削果皮的聲音、看視頻的聲音。
  喧譁、嘈雜、熱鬧、門外傳來小孩兒玩鬧Ŧū́₁的尖叫。
  它們都不如我的心跳聲吵鬧。
  我佯裝鎮定,看向窗外,白色的窗簾被風撩起。
  像一隻巨大的白鴿,在我胸口撲棱。
  春天了,病房外是柔軟的綠色,新芽與枯葉親暱地挨着。
  我問:「周應槐,你喜歡春天嗎?」
  他如獲大赦:「有財一定不喜歡,它是在春天被絕育的。」
  我沒放過他:「我喜歡,因爲春風化雨。」
  「……這蘋果你喫嗎?」
  「我不喫蘋果,我在告白,你聽清楚了嗎?」
  「我是你的老師。」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只比你小八歲。」
  「你十七歲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五了。」
  「我二十一歲,你二十九歲。我四十歲,你四十八歲。」
  「……」
  「我九十歲,你九十八歲。差得多嗎?」
  「多。」
  「到時候,咱倆都一樣老,有什麼差?」
  「你只是——」
  「我不是!」我打斷他,「我承認,那時候我對你有好感,更多源自我的戀父情結。」
  周應槐沒有說話。
  「雖然我的繼父是個人渣,但我還是對父親這個角色充滿了憧憬。
  「那時候,我在尋找憧憬的對象。
  「然後,我找到了你。你包容、隱忍、給我足夠的安全感,像我理想中的父親。
  「我希望你愛我,像父親那樣愛。」
  「但現在不是了。」我話鋒一轉,「周應槐,我已經不是那個懵懂的、沒什麼見識的小女孩兒,我有足夠的經驗和閱歷來審視我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對你的喜歡並不出於自下而上的仰慕和迷戀。我喜歡你,平等地喜歡。」
  他靜靜地躺着,看着我說話。
  就像過去一樣,靜靜地看着我整理錯題,聽我抱怨連天。
  我篤定道:「你喜歡我。」
  「爲什麼這樣想?」
  「因爲你沒有否認,而是問我,爲什麼這樣想?」
  「你有這聰明勁兒——確實用到了讀書上。」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我比賽失利那天,你是不是在等我?」
  「我沒有在等你。」
  「可是上門的時候,你已經煮好了兩人份的麪條了。」
  「不要再說了。」
  周應槐低頭看自己的手背上的經絡:「不要再往下說了,銜青。」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周應槐。

-33-
  我在縣城短暫地停留三天。
  我去看了我媽媽。
  她學會了跳廣場舞,常和宋阿姨結伴出行。
  「早上跳,公園沒人。」
  她這樣說。我知道,她還是有點兒怕人。
  人要爲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
  這是我用一整個青春期學會的道理。
  我給ƭũ̂ₜ她塞了一本普法手冊。
  離開縣城之前,我給張以嶠打了電話。
  「抱歉,之前說還錢……」
  「不用還。」
  「周應槐現在需要錢,所以我還錢的時間會延後。」
  「林銜青。」
  「嗯。」
  「你爲什麼這麼壞?」
  「抱歉。」
  「你知道我聽見理由,就會原諒你,對不對?」
  「……」
  「就像那一年,你明明不用把內衣甩我臉上,你還是甩了。你是故意的。」
  「是。」
  「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你故意給我嚐點甜頭,你知道我會永遠向着你!」
  「對不起。」
  「你知道我爲什麼叫我爸去檢舉周應槐嗎?」
  「你嫉妒他。」
  「對!因爲老子他媽的嫉妒他被你喜歡!」
  「別哭了。」
  「老子沒哭,我、我真服了,我怎麼沒早點發現你喫軟不喫硬?」
  「……」
  「喂,周應槐的病怎麼樣?」
  「手術很成功。」
  「那太可惜了——剛剛我在心裏咒他,咒他得絕症。」
  張以嶠掛斷電話,打了一個視頻給我,我按下拒絕鍵。
  他發消息給我:「你不接我要收利息了。」
  視頻再打來,我按下了接聽鍵。
  路燈昏黃,他走在街上,睡眼惺忪。
  我才意識到,我們的每次聯繫,都隔着漫長的時差。
  鏡頭裏的張以嶠變了很多。
  他長開了,眉眼裏帶着點成熟的味道,不再像少年時期那樣青澀。
  不過,他依然很英俊。
  他穿着襯衫,戴着金邊眼鏡,扶眼鏡的神態很像周應槐。
  「爲什麼你總是這麼好看?」
  「我很難回答。」
  「你要是個醜八怪多好,我就不喜歡你了。」
  「我努努力。」
  「別!」他湊近鏡頭,「你這樣就挺好的。」
  我露出無語的神情。
  「喂,林銜青,雖然我學着周應槐的樣子打扮,但我還是這副德行。」
  「什麼德行?」
  「我不是沒人要,我就是愛折騰,你曉得嗎?」
  「不曉得。」
  「你要是早點兒和我在一起,指不定我早和你分手了。」
  「好差勁的個性。」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吸吸鼻子,「你和周應槐在一起了?」
  「暫時沒有,我在追求他。」
  兩眼噙淚的張以嶠嘴角向上,看起來很滑稽:「我知道了。」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
  「我明白, 你別說,小爺我不樂意聽這種話。這是我自個兒的事。」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你的錢夠不夠花?你可以假裝不經意地透露自己的銀行卡號。」
  「我會賺錢。」
  視頻被我掛斷了。我給他發消息:「祝你早日找到真愛。」
  「謝謝你的祝福。」
  過了很久,他又發來一句話:「你真狠心。」
  張以嶠還是一點兒沒變。
  可惜,我從來就不喫他這一套, 別想道德綁架我, 也別想馴服我。
  我人生的主人,只能是我自己。

-34-
  我不急着談戀愛。
  或者說,談戀愛根本就不是我人生的必選項。
  對我來說, 這件事像別在西裝上的胸針。
  有,挺好。沒有,也挺好。
  我急着向前跑。
  讀研、賺錢、實習、賺錢、入職、賺錢……
  對毫無背景的我來說,這條路不算太順利。
  我一直在努力往前走,儘管很慢, 但決不後退。
  就像長大,我跌跌撞撞, 走了不少彎路, 最後纔回到正途。
  世界上有很多事,一定也是這樣。
  研究生畢業之後, 我去了上海, 成爲了知名律所的一名助理。
  轉正後, 我每個月都在攢錢, 攢下的錢有三個用途。
  給我媽買口紅、還錢給張以嶠、給貧困家庭的女童捐助營養午餐。
  我真正喜歡的工作, 其實不是有錢人給的大案子。
  是受母校的校長邀請,回高中開普法講座——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童年時期的我能夠明辨是非, 就不會犯下過錯。
  因爲貧窮、矇昧、恐懼, 我開口說謊,自此流言纏身,代價慘痛。
  後來我發現, 即使再貧瘠的土地,也要用心去耕耘。
  一場春雨過後,或許深埋於土壤下的種子,會開始生根發芽。
  講座結束後, 我收拾資料,離開校園。
  又是一年春天, 天藍得輕盈。打開手機, 我最先收到的是有財的照片。
  黃雨薇寫:「家有醜貓,豈能不曬?見諒見諒。」
  我回復她:「貽笑大方之家。」
  接着是張以嶠的消息:「我回國了,相親完約個飯。把許綺夏也叫上。」
  我回復他:「看情況, 最近忙。」
  然後是許綺夏的消息:「大小姐駕到!統統閃開!」
  我發了個問號:「拍完商單了?」
  周梔子的消息緊隨其後:「報告林長官,周某槐反覆查看手機中!」
  我打下一行字:「已收到前線戰報。」
  校園裏傳來鈴響的聲音,少男少女們揹着書包往校外走。
  行道樹枝葉蔥鬱,陽光漏下,落在校服上。
  有一個女孩跑過來:「您好, 可以給我您的聯繫方式嗎?」
  「可以。」我掏出手機, 「我的諮詢是免費的。」
  她點點頭, 向我鞠了一躬,揹着書包離開。
  我站在原地,給綠油油的行道樹拍了照片, 點擊發送。
  和它一起送達的,還有我的一句話。
  「周應槐,你喜歡春天嗎?」
  他的回覆很快傳來。
  「我很喜歡。林銜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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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媽八千的退休金,每個月給姐姐五千。 因爲心疼她離異帶倆娃,過得十分不容易。 對弟弟,則是買房買車,帶娃全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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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我凌雲志-PIPIPAPA故事會

    扶我凌雲志

    我娘產子那日,高僧批命。 「生女爲後,生男爲將,獨雙胎不祥,當誅之。」 「大人,事關將軍府前路,可看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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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嫂子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順便拿自己舉例:「我嫁出去後沒回過一趟家,也沒喫過孃家一粒飯。」 「我哥才能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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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閨蜜旅遊誤入全男旅行團-PIPIPAPA故事會

    和閨蜜旅遊誤入全男旅行團

    和閨蜜抽中免費出國遊,旅行團裏都是壯漢。 排隊時,閨蜜說有一雙手在摸她。 我正要發作,眼前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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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宵未安

    妹妹失了清白,與人珠胎暗結。 我端來墮胎藥,想勸她打掉孩子。 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排排字幕。 【不能打啊,女主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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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換入生-PIPIPAPA故事會

    交換入生

    我媽花重金培養出一個學霸,一個童星。 十年後,名校畢業的姐姐進入公司朝九晚五。 我卻成了最年輕的影后,躋身一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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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婚後,白眼狼們全瘋了

    我在周明佑他妹妹出院的接風宴上提了離婚。 一家人陰陽怪氣我醫術不精。 他的白月光回國只用了不到三個月就治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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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舒-PIPIPAPA故事會

    阿舒

    小姐極爲厭惡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於是將我指配給了他。 她嘲笑:「醜八怪配啞巴,倒是絕配。」 我自覺配不上。 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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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次試管失敗,丈夫抽出離婚協議。 「到此爲止吧,爸媽等不起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說什麼?」 「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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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公不能生我卻懷孕了

    婚前,相親對象坦白:「我在生育上會有點缺陷……」 不能生? 我摸着他鼓鼓囊囊的胸肌,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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