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妮子

爹經常罵我是油炸妮子，我不懂。
直到我娘生下了第五個妹妹。
爹借錢買了五升油。
我聽見大人們商量，要油炸了妹妹，讓女娃再也不敢投胎到我家。

-1-
我是太夫人房裏的捶腿丫鬟。
太夫人溫柔和順，經常溫和地看着我。只是，我總覺得她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那天，她用溫暖柔軟的手指撫過我的眼角，說：「我認識一個人，眼角也有這麼一顆小紅痣。可是，我卻親手殺了她。」
我驚詫之下呆住了。
嘩嘩譁……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像有人在屋頂倒水似的。
太夫人望着窗外的雨出神，仿若自語：「你想聽個故事嗎？」
「人老了，就是愛回憶幾十年前的故事……」

-2-
那一年，我才八歲。
也是這樣一個下着大雨的下午，娘快生了。
娘已經生了五個女兒了，爹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娘能給他生個兒子。
懷第六胎時，娘愛喫酸，村裏的婦人都說娘這一胎必定是男胎。
接生婆也打包票說絕對是個帶把兒的。
爹還是不放心，他捉了家裏唯一一隻下蛋的母雞去請了鎮上的張鐵嘴。
據說他素來鐵口直斷，無一不靈驗。
張鐵嘴掐掐算算也說娘這胎是個男胎，且命格貴不可言。
娘已經痛了大半天了，弟弟仍不見出來。
半天不見娘，三個妹妹坐在屋檐下哇哇哭着。
「油炸妮子，只會哭喪，喪門星！」
「要不是看在老子馬上有兒子的分上，都給你們扔出去！」
「呸！小瘟神，賤丫頭！」
爹罵我們的詞一向很多，我並不去想這些話究竟有怎樣惡毒的意思。
我過去把三個妹妹都攏到自己懷裏，抱到廚房輕輕拍哄着。
大概是遲遲不見弟弟出來，爹等得不耐煩了，他轉身出了院子。
裏屋孃的呻吟聲斷斷續續，接生婆嘮叨着：「都這樣，用點兒勁兒……」
遠遠地，爹的聲音高亢洪亮：「老子先開花後結果，到時候五個女兒的聘禮一收，兒子要什麼沒有？」
一陣鬨笑聲夾雜着一片附和聲。
「五個女兒在前引路，兒子將來萬事不愁。」
屋裏，接生婆教娘怎樣把弟弟擠出來。
「看見頭髮了，快，用力！」
爹跑得飛快，一眨眼跑到了院裏，他瞪着一雙牛眼，隔着窗戶問娘：「他娘，兒子幾斤？是不是像我？」
「還沒呢，瞎起鬨什麼，這孩子……」接生婆剛說了半句。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傳了出來。
「兒子！兒子！我是你爹！」爹喘着粗氣，激動得有幾分猙獰。
「兒子？是兒子吧？」爹急了。
除了嬰兒哭聲，什麼回應也沒有。
娘，又生了一個女娃。

-3-
過了一頓飯工夫，我家堂屋擠滿了族裏的人。
送茶水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七女星……九女星……油炸……」。
那是天上的星星嗎？
我抬頭看看天空，雨後的天空一顆星也看不見，陰沉昏暗。不過。爹的臉色更陰沉。
喝完茶，人們散去了。
從頭至尾，沒有人去關心那個新生命，也沒有人去關心躺在牀上的娘。
大雨又下了起來，雨水匯成一條條小河沖刷過院子。
「大姐！大姐！看，我抓到了好大一條鯽魚，給娘煮湯喝正好！」
二妹回來了，她只戴了一頂破斗笠，渾身溼透。
「啪！」
「啊！」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緊跟其後的是一聲痛呼。
二妹像是飛起來似的，撲倒在雨地裏。
屋檐下，是爹還未收回的巴掌。
「死丫頭，就知道貪玩，賠錢貨！」
「呸！」
二妹抹了把臉，很不服氣：「我哪有亂跑？娘生了小弟弟，喫魚湯纔會有奶水喂弟弟！」
「弟弟？都是你們這幾個賠錢貨，克得弟弟不敢來。我打死你們……」
爹隨手抓過一根竹竿，沒頭沒腦地打在我和二妹的身上。
幾個妹妹嚇得大哭起來。
娘掙扎着爬下牀，過來拉爹的手：「他爹，別打了，娃們還小呢！別打了！」
哪知，爹猛地一把推開我和二妹，揪住孃的衣襟狂躁地搖晃着。
「說！是不是你不守婦道，出嫁前夜還晚上出門，看了九女星？這才害得老子沒有兒子，六個都是丫頭片子！呸，一屋賠錢貨！」
「我……我沒有……」娘虛弱至極，悽悽哀哀地抽泣着。
「孃的，真是晦氣，娶了你這個喪門星，生下一窩小喪門星！」
「他爹，下一胎……下一胎一定會是個兒子的……」
第二天清早，娘煮了雜糧粥，爹陰着臉喝着。
我讓娘先喫，我盛了稀稀的米湯去喂小妹。
雖然還小，但是我已經知道，爹靠不住，我要保護娘和妹妹們。
小妹皺巴巴的，但是很好看，眼睛還沒有睜開，眼尾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我用筷子蘸了米湯，小妹蠕動着小嘴滿足地吸着。
爹已經喝完了粥，他站到我旁邊一臉嫌棄：「喂什麼喂！反正也活不了！」
我不理，繼續喂。
爹一巴掌拍在我的頭頂：「跟老子出門去！」
我一個不穩，險些把小妹摔下地。
「娘才生，我還要照顧她呢！」
娘低聲道：「大妮兒，和你爹去吧。」
「去幹啥？」我抬頭問爹。
「還能幹啥？又生了個油炸妮子，不去借錢日子怎麼過？」
借錢？
確實，家裏揭不開鍋了，娘剛生了小妹也需要多喫些。

-4-
一路上，爹一直在絮絮叨叨，他讓我等下見人就跪，哭訴喫不飽穿不暖。
「說得可憐些！」
「呸！要不是你們這些賠錢貨，老子怎麼會需要借錢？」爹又重重唾了一口。
張善人家的大門用紅漆漆得光滑如鏡，上面照出我亂蓬蓬的頭髮和襤褸的衣衫。
回頭看了一眼遠處街角的小乞丐，他穿得還比我體面些。
我忽然生出濃濃的自卑，低下頭。
腳上的布鞋露出兩顆瘦削的大腳趾頭，白生生的扎眼。
門房帶我們進去，張善人正坐在廳上喝茶。
爹一把扯着我跪下，推搡着我想讓我開口。
我不說話，埋頭看着眼下的地磚縫隙。
爹只得磕磕巴巴地開口。
「今早又添了個小的，都六個丫頭了……家裏也養不起，也不知是七女星還是九女星……連日大雨家裏也斷糧了，孩子餓得只會哭……來跟大老爺借一兩銀子……」
爹顛顛倒倒地說着車軲轆話，一邊暗暗用力擰着我後背的皮肉。
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張善人溫聲細語：「你是缺糧？等下去賬房領一擔新下來的糧食，回家好好過活吧。」
爹擺擺手，提高了音量:「不是，不是……我是想借一兩銀子買五升素油……人家都說要油炸才能斷了女孩投胎的路。」
離開張家的時候，爹懷裏揣了一兩銀子，肩上揹着半布袋豆子。
走出張家老遠，爹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背，笑呵呵道：「你這死丫頭，還有點兒用！」
我沒說話，默默想着爹這兩天一直說的「七女星、九女星」是什麼意思。

-5-
今天是小妹洗三的日子，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也停了。
真是個好日子。
村裏德高望重的人都聚到了我家的小院。
我很高興，娘卻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我讓娘歇着，她不肯，虛弱地忙活着。
院子裏，爹陪着大家喝茶聊天。
「大山，今天這事兒，還得你親自來。這樣那七女星九女星怕了你，也就不敢來了。」
「可惜，費了一鍋好油！」
「是啊，那可是五升油哩，要不，油少點兒？」
「你又滿嘴胡唚哩，油少了能成？」
「從古至今都是五升油，少不得，少不得！」族長捻着鬍鬚定下了。
爹討好地湊到族長身前：「祖上……可有說誰就此生了兒子的？」
「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法子，還能誑我們後人？就在景寧四年，河下劉家連生四女，出生三天時不洗三改油炸，次年生一子，又次年生二子。」
「好，好，好！」爹似喝醉了般含混地應和着，滿面通紅，牛眼笑成了一條細縫。
大人們真奇怪，明明今天是小妹洗三的日子，爲什麼他們都在說油？
「油炸……油炸……」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會兒，又有人在院子正當中搭起了竈，架着一口大鍋，一旁堆了不少柴。
「娘，院子裏起了竈，剩下的菜在外面燒？」
猝不及防，娘一把丟掉鍋鏟，蹲下身把頭埋進兩隻膝蓋之間。
我看到她瘦削的肩背很大幅度地抽動着，人在無聲地戰慄，間或發出一兩聲高亢而尖厲的悲鳴。
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叫聲。
「臭婆娘，號什麼喪！生了六個油炸妮子，你還有功了？」
爹衝進廚房，一腳踹在孃的背上。娘無聲抽動了兩下，軟軟地伏在地上。
我撲過去抱着娘，替她擋住爹踢過來的腳。
「這是厥過去了，不妨事。」
一瓢涼水潑在娘頭上臉上，娘才醒了過來。
幾個妹妹也跑過來，我們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人羣都圍攏到廚房門口，居高臨下看着，彷彿我們母女七人Ṭû⁰，只是一羣被他們掌握着生殺大權的螻蟻。
哭聲中，他們還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嘖嘖……大山家這必是招了九女星了，瞧這一溜兒六個丫頭……」
「無妨，今日過了，明年必然能抱上大胖小子。」

-6-
乾燥的劈柴燃起，猩紅的火舌舔着鍋底。
「汩汩汩……」爹親手把芝麻香油從葫蘆裏倒出，一股奇妙的香氣很快飄滿院子。
「真是好香油啊！油炸就該用這種好油！」
油炸，油炸，到底是油炸什麼？
滿院的香味越來越濃郁，周圍不斷有深深吸鼻子的聲音。
幾個妹妹也不哭了，盯着油鍋靜靜地嗦着指頭。
「大妮兒，把那個死丫頭抱過來！」爹在油鍋邊衝我伸手。
我茫然無措不知道要做什麼，卻本能地想要抗拒。
我沒動，爹又叫了二妹三妹。
三妹看看我和娘，見我們沒有反對，她沉默地抱起小妹往爹那邊去。
一步，兩步，三步……
沸騰的油鍋，還有這幾日大人們說的「油炸」……
三妹正在抬手把小妹遞給爹。
娘常常和我說：「你是大姐，要照顧好妹妹們。」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跳起來衝過去，一把搶過小妹衝出院子。
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只是憑着本能往前衝。
身後亂哄哄似乎追了一大羣人，他們叫着嚷着。
「大頭，攔住她！」
原來，我正跑到了洛水橋上。
我身後，爹帶着十幾個人在追。
他像一頭狼，兇狠地盯着我懷中小小的這團肉。
我前方，幾個村民像準備抓小雞似的，擺好了架勢。
橋上的風真大啊，我甩甩亂蓬蓬的頭髮，決然地踏上了橋欄。
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河水漲得很高，也很渾濁。
小妹，我護不住你了……
落下去時，小妹的襁褓散開了，我一眼看見了她眼尾的小紅痣。
而最後一眼，是她被滾滾河水吞沒，瞬間就失去了蹤影。

-7-
那天，如果不是被人拉住，爹大概已經把我也扔進了洛水河。
「油炸妮子！讓你禍害，你怎麼不死……」
伴隨着罵聲的，是爹的拳腳相加，我閃躲着，卻怎麼也躲不開……
「賠錢貨！白糟蹋老子一鍋好油！」
油！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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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笑啊，在他們眼中，剛出生的妹妹，還比不上那一鍋油。
院外，幾個好事的閒漢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偶爾添油加醋兩句。
爹打得更狠了。
娘和四個妹妹擠在一起哀哀地哭，身上都添了新傷。
天黑了，爹也沒了力氣，他把我一個人綁在院裏的樹上。
天空中一顆星也沒有，沒有七女星，也沒有九女星。
不知道是痛是困還是餓，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大妮兒，大妮兒，醒醒……」一陣刻意壓低的聲音，是娘。
「大妮兒，你逃吧，再不逃，你爹怕是真的要把你打死了。」有冰涼的眼淚落在我身上。
麻繩解開，娘推搡着讓我快逃。
「快逃吧，逃得遠遠的，再別回來了。」
我顧不上喊一聲娘，就跑出了院子。
我摸摸胸腹，一點兒也不痛，可是這次爹分明打得比以往哪一次都狠。
也許，是痛到沒有知覺了吧。
不知道跑了多久，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遠遠傳來一陣嘹亮的雞啼聲，我身子一輕……
一陣掉落的眩暈感襲來，我緊緊閉上雙眼。
「這死丫頭，我才那麼輕輕打了幾下……」
「一個賠錢貨，死了正好省我一碗飯。」
「死婆娘，號什麼喪！還不去把她扔到義地去，難道要臭在家裏？」
這是爹的聲音。
我又跑回來了？死……義地？
我是死了嗎？
院子裏，娘跌坐在樹邊，一旁是我小小的身體，和一團凌亂的麻繩。
原來，我已經死了，死在娘讓我逃跑之前。

-8-
娘不哭不鬧，像一截枯木似的，毫無生氣。
爹的大嚷大叫引來了鄰居們的圍觀，圍觀我屍身。
他們七嘴八舌聲討着，歷數我的「罪惡」。
「大山昨天把油炸妮子的儀式一做，來年準能生兒子的，被這喪門星一弄，嘖嘖……」
「她可真狠，那可是她親妹妹，竟活生生給扔到河裏了。」
「說不定啊，這是那丫頭昨晚上來索命，把大妮兒給帶走了……」
我呆呆地想着，被水淹死和被熱油煎炸，哪個更狠呢？
想了半天，我覺得是一樣狠。因爲妹妹本應該好好地活着。
張鐵嘴掐算着：「主家，你這第六個本應該是兒子的，只可惜你這妻子命犯九女星，你是凡人命格又怎麼抵得過天上星宿？」
「果然是九女星！」鄰居們議論紛紛。
我仔細聽着，才慢慢理清最近幾天聽到的「七女星、九女星和油炸」到底是什麼意思。
本地風俗，女子出嫁前夜，太陽一落山就再不能出門了，不然恐怕看到了天上的七女星、九女星。
看了這星，哪怕你再有兒子命，也要先生他七八九個女兒纔算完！
張鐵嘴說完，倨傲地一抖他的卦旗，【鐵口直斷，除邪解難】八個字迎風招展。
爹弓着腰，討好地湊上前，向他詢問解決辦法。
「這個，卻是有些難辦。」
爹朝他連連磕頭，頭都磕破了，流了一臉的血也顧不上擦。
張鐵嘴指指我屍身：「這是你女兒？也罷，索性都是現成的，就替你破了這九女星吧。」
沒一會兒，村人們便幫忙湊齊了破煞要用的東西：一碗公雞血，九根長木釘，麻繩，半碗硃砂。
張鐵嘴和爹講解：「我用的是瞞天過海的法子，你家下一胎必定就是兒子了。」
公雞血淋了娘滿頭滿臉，我的屍身也被沾了硃砂的麻繩綁縛在樹上。
「邦邦邦……」九根長木釘把我的屍身釘在樹幹上。
我失去了感知。
後來，我才知道，讓我停留在這世間的，是對娘和妹妹們的不捨。而不是這狗屁的瞞天過海生兒子的術法。

-9-
彷彿睡了很久很久，我被一陣打罵聲吵醒。
還是在小院裏。
屋裏，是爹在打娘。
「臭婆娘，老子可是有兒子命的，都被你這死婆娘耽誤了。不能下蛋還白喫老子一碗飯！」
「呸！」
娘跌坐在地上，看着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我試着想扶起娘，果然，我無法觸碰她，她也看不到我。
是啊，我已經死了。
過了不知多久，爹領着幾個男人回來了，是鎮上寶泰賭坊的打手。
那幾個男人放肆地打量着娘，像是看一頭牛馬。
「三哥，抵五兩銀子吧？」爹賠着笑臉。
「五兩？你倒是敢蒙到我們頭上？」
幾個男人似笑非笑：「你這婆娘壞了身子不會生了。還又老又呆，就這，二兩銀子最多了。」
「可是，才三十歲哩！」
娘三十歲了？我又看看爹，看看小院。過去了三年了嗎？
一番討價還價後，爹把娘抵給了寶泰賭坊，抵了二兩二錢銀子的賭債。
妹妹們哀哀地哭着，她們還太小，不懂什麼叫作「抵債」。
之後，爹就更少回家了。
鄰居胖墩兒趴在牆頭笑話妹妹們：「賠錢貨，你爹被狐狸精勾走了，不要你們了……」
他說的狐狸精，是鄰村小寡婦，死了兩任丈夫，有幾分姿色，平日裏和不少男人們不清不楚。
我聽見爹喝醉了嘟囔：「小嬌嬌，你要是給我生個兒子，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那天，我正在樹蔭裏看四妹五妹抓螞蟻，遠遠聽見一陣喧鬧。
「……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大山，大山，你家二妮兒在河邊洗衣服，一頭栽下去啦！正找呢，你快去看看吧。」
鄰居大嬸喊着衝進院子。
爹從屋裏走出來，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抱怨着：「這死妮子，大清早地不讓人睡覺！」
李大嬸拉着爹就往河邊跑。
河邊，十來個村人正在呼喚、尋找着。
「掉下去有一刻鐘了，只怕……」
「呸！果然是賠錢貨！大家別白費勁兒了，只當我沒生過這個死丫頭。」爹擺擺手，滿不在乎地走了。
「大山，你不再找找？」鄰居大嬸又問。
「老子又不是沒死過女兒，一個賠錢貨罷了，我先走了，昨晚一夜沒睡呢……」

-10-
二妹，再也沒找到。
我繼續飄在小院裏，什麼也做不了。
這兩年，爹每日不是賭博就是喫酒，贏了錢就去小寡婦那裏，家越來越沒有家的樣子了。
一天，小寡婦來找爹。
「死鬼，我有了！」她單刀直入。
「我的？你知道的，我……」爹似乎有點兒難以啓齒。
「你不是說你有兒子命？反正……你娶了我，我就給你生兒子！」小寡婦一挑眉。
「當真？」爹驚喜交加。
「我們倆幾年的感情了，我還能哄你？」
「好哩，給我生兒子，老子把你供起來都行！」
「不過，」小寡婦眼珠一轉，「老孃可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是過來給你伺候那幾個丫頭片子的！」
「不會，不會，她們省心着呢，累不着你。」爹忙不迭解釋着。
五妹正趴在院子裏捉螞蟻，灰塵蹭得滿頭滿臉。
小寡婦嫌棄地指着五妹：「吶，這個小的，看着就噁心。」
說着，她捂嘴乾嘔了幾聲。
爹趕緊上前替她拍背順氣，又賠笑着說：「不小了，過兩年也能幹活了。這麼大了，總不能丟河裏淹死吧？」
小寡婦細細一根手指一點爹的鼻尖：「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你不會把她賣了？你娶我不正要用錢嗎，把她賣了換點兒錢，正好辦事兒。」
「不然，這破門破院的，我可不想待。」
到底是親生的女兒，爹遲疑了。
可是，小寡婦一挺未顯懷的肚子，幾句溫聲軟語，爹就同意了把五妹賣給山那ťúₜ頭的一戶人家做童養媳。
五妹被帶走的時候，我還是什麼也做不了。
三妹和四妹緊緊抱着五妹，三人哭成一片。
小寡婦也在，她說：「讓她去吧，那家能喫飽飯。」
三個妹妹將信將疑地望向爹，爹緊緊攥着剛到手的五兩銀子，對妹妹們說：「是哩，頓頓飽飯。」
三妹四妹放開手，五妹也不再哭鬧，乖順地跟那家人走了。

-11-
有了錢，爹娶小寡婦的事情辦得特別順利，爹也很少再去賭了，整天圍着小寡婦的肚子轉。
「一人喫，兩人補，怎麼能不喫些好的？」
爲了小寡婦的肚子，爹沒少花錢，五兩銀子很快用光了。
我看到小寡婦的眼神在三妹四妹身上掃來掃去，像是在評估着什麼。
當夜，小寡婦躺在爹的懷裏，聲音溫柔如水：「你家這四丫頭，看眉眼倒有幾分顏色，可惜太黑瘦了些。」
「要顏色做什麼，村裏婆娘能生兒子纔是正經！」
「說你是榆木疙瘩還真沒說錯，四丫頭眼瞅都十一了，送到藏春閣，怕不是能換十兩銀子。」
「果真？」爹猛坐起來。
爹又重新躺好：「說什麼瘋話，到底是自家閨女，送到花樓，村人要背後議論的。」
「村人議論？那議論是能當飯喫還是當酒喝？要我說，拿到手的錢纔是實實在在的！而且，我也就這麼一說，人家藏春閣什麼地方？只怕還不要這等毛丫頭呢！」
小寡婦翻身睡了，爹卻一夜沒閤眼。
第二天早起，爹對小寡婦非常殷勤，指使三妹端了熱水到牀邊，爹親手給她擰了布巾擦臉，又喂她喝了小米粥。
都收拾完，爹才期期艾艾地開口：「小嬌嬌，你昨天說的是真的？」
「什麼？」
「就是，藏春閣，十兩銀子。」
「我也就那麼一說，說過就完了。我是後孃，要是把四丫頭賣去那種地方，村人怕是要戳我脊樑骨呢！」
小寡婦氣定神閒，一針一線地縫着小衣裳，好像她真的就是隨口一提。
爹卻急了：「怕什麼！我的女兒，我愛賣哪兒賣哪兒，誰管得着？」
「那你自己賣吧，可和我這個後孃挨不着。」
爹一把搶下她的針線活，跪在牀邊涎皮賴臉地道：「這不是你認識的人多，門路廣嗎，還得靠你，四丫頭才能賣去那好地方啊。」
「傻樣兒！」
三天後，四妹被送進了藏春閣，十兩銀子。
拿到錢，爹一轉頭望向院子角落正在洗衣服的三妹，拋給小寡婦一個眼神。
小寡婦一瞪爹，扶着肚子低聲說：「不留下她，難道老孃大着肚子伺候你？」
爹悻悻地收回視線。
「麻的，老子本來還有兩個女兒可賣的，一個打死了，一個掉水裏沖走了。可惜白養了那麼大！呸！」
爹不再是我們的爹，他即將是別人的爹了。

-12-
家裏現在只剩三妹、爹和小寡婦三個人了。
小寡婦肚子更大了，家裏大小的事情都堆在三妹身上。
三妹變得更加沉默乖順，每天洗衣做飯、種菜挑水，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小寡婦要生了，她在牀上呻吟着，爹在窗下跟着乾着急。
接生婆催着要開水燙剪子，又要熱水洗手，又要煮雞蛋湯給小寡婦喝，把三妹指使得團團轉。
「再燒一盆開水來，等下孩子洗澡要用。」
等三妹提着滿滿一桶開水往房裏挪的時候，小寡婦停止了呻吟。
接生婆的聲音愈發尖厲：「加把勁，快了，快了，對！」
「恭喜恭喜，是男孩！」
爹往房裏衝，一把推開了正在進門的三妹。
「哎呦～」三妹痛苦而短促地叫了一聲。
開水順着她的大腿潑下，浸溼了她的右腿。
屋裏，爹高聲不停地喊着「兒子」，沒人注意到三妹被燙傷。
「水哪？怎麼這麼半天還不來？」
裏面在催，三妹忍着痛把剩餘的半桶水送了進去。
小弟洗三那天，爹辦了一場宴席。
宴席很熱鬧，爹也意氣風發地抱着他的兒子到處顯擺。
三妹跛着腿忙出忙進，依舊被指使得團團轉，沒有人多看她一眼，更沒有人問一句她的腿，彷彿她從出生那天起就是一個跛子。
她該去看大夫，可是，我說的話三妹聽不見。
三妹依舊沉默着，忙碌着。
小弟滿月時，三妹的右腿已經又黑又腫，連褲管都塞不進去了。
她提着一隻板凳，藉助板凳的支撐一步步挪着。
一羣蒼蠅跟隨着她，等她一停下，蒼蠅就抓緊時間停在她的右腿上。
「真噁心，一個姑娘家家的，眼瞅也十三四歲了，洗個澡都洗不乾淨，燻死個人！」
是小寡婦，她嫌棄三妹身上臭，已經好幾天不許三妹進廚房ŧṻ⁰了。這會兒，她正一邊刷鍋一邊把鍋敲得叮噹響，氣憤憤地罵着三妹。
第二天，三妹沒能再起來，她右腿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白色的蛆蟲鑽來鑽去。
「娘～娘～」三妹燒得糊塗了。
爹翻翻揀揀，找到一件孃的破棉襖，隨便裹了裹，把三妹扔到了義地的小土溝裏。
三妹還沒死。
她又呻吟了一夜才死。
過了幾天，臭味飄到了村西頭，族長看不下去，讓人送來一口舊木箱，命令爹給三妹入土爲安。
現在，我沒有妹妹了。沒有妹妹的院子，了無生趣。
小弟弟和我們好像不是一個爹生的，因爲他可以每天喫一個雞蛋，喝不摻雜糧和野菜的小米粥。
才一歲半的小弟弟長得結實健壯，爹笑着說：「半大小子，喫窮老子！」
爹又沒錢了，他唉聲嘆氣：「六個女兒，就只兩個有點兒用，幫老子撈點兒錢回來，其餘，一個兩個三個，都是賠錢貨！」
小寡婦又笑了，溫柔似水。
我知道，她一笑準沒好事！
臘月初九，張鐵嘴說是好日子。
這天三妹被重新挖了出來，裝進了一口很體面的棺材，抬走了。
爹把三妹的身體，賣給了鎮上王屠戶的傻弟弟配了陰婚。
他五十八。她，才十三。

-13-
這天，我再有感知的時候，是在一條路上。
一駕馬車過來了，車轅上坐着的馬伕衣着體面，一看就不是鄉野人家。
「老夫人別急，一定能把太夫人接回來的……」
「嗯，我不急。」回應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莫名有一絲熟悉感。
片刻後，熟悉的女聲又說話了：「馮叔，還是再快些吧。」
等到馬車停在牛灣村的村口，我知道車上是誰了。
娘被爹抵給寶泰賭坊後，被賭坊賣到下等窯子，兩年後，娘被牛灣村的一個老鰥夫贖了出來。
來找孃的年輕女子，唯一的可能就是二妹了。
只是，二妹才二十歲不到，怎麼會被人叫老夫人？她又怎麼會有僕人家丁的？
我顧不得多想，我有十年沒見過娘了。
她正在院子裏洗衣服，一眼看去比在家時胖了一些，可是，挽起衣袖的胳膊上也有幾道新舊傷痕。
娘在這裏，過得也並不好。
二妹想抱抱娘，娘手足無措地躲開了，只站在兩米外看着二妹。
「娘，二妮兒有錢了，這次回來就是要接您去享福的……」
娘看了好一會兒，笑了。
「真好啊，還能再看到你。你大姐沒了，你就是最大的姐姐，妹妹們還小，能幫就幫一把。」
娘抹抹眼角：「娘就不過去了，給你丟人哩。」
二妹不依，她身邊的兩名僕婦也勸娘應該跟着女兒去享福。
娘微笑着定定看着二妹，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心裏。
良久，她才嘆了口氣：「看到你娘就放心了。我進去換身衣裳吧，也乾乾淨淨、利利落落地走。」
二妹和僕人在院子裏等着。
隔着屋門，我聽到娘舀水倒進木盆裏的聲音，嘩啦啦的洗臉聲，接着是翻箱倒櫃的響動。
娘約莫是在找她最體面的一身衣裳。
我默默等着，等着娘梳洗一新，和二妹回新的家。
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幾朵棉花似的白雲飄在天空，陽光正好，溫柔的春風吹拂着。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和諧，就像娘和妹妹們接下來的日子。
可是，娘死了。
我們在屋外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娘出來，二妹推開門，就看到娘掛在屋樑上。
娘換了新衣新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隨着微風輕輕搖着。
僕婦說，娘是怕自己的身份給妹妹們惹來閒話，畢竟，她曾經在窯子裏待了兩年。
可是，那兩年是娘自己願意的嗎？
僕婦說，旁人只看你做了什麼，又怎麼會管你是不是自願！
這世道啊，逼得人沒了活路。
抱着孃的骨灰，二妹哭腫了雙眼。現在，她要去找四妹五妹了。

-14-
花了三十兩銀子，當初買五妹的山裏人家才放了五妹。
這錢，夠他們娶三個媳婦。
五妹從屋裏走出來。她長高了，但是似乎比以前在家時更加地黑瘦，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二妹的淚唰地滾了出來。
五妹的腿，跛了。她走路時一瘸一拐，像是坐在牛背上。
等只有她們兩人時，兩人抱頭痛哭。
「二姐，還好你今天來了。」五妹伏在二妹的肩上撒嬌。
二妹疑惑地側頭看她。
「從到了他們家，我要做所有的家務，沒有喫過一頓飽飯，他家所有人都可以隨時罵我一頓，踢我一腳。他們還說……還說等我滿十五，讓我嫁給他家兩個兒子。」
五妹從貼身的內衣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說：「這是我攢錢買的耗子藥，準備明天和他們一家同歸於盡。」
五妹說得輕鬆自在，彷彿這件事的每一個細微處她都考慮過無數次。
二妹卻聽得膽戰心驚，她搶過那個紙包，丟出老遠。
找到四妹的時候，她正待在藏春閣後院一間下房裏，已不似人形。
花樓的老僕說，四妹賣進來後一直不乖順，被老鴇和打手調教了半個月。不知道是誰下手太重，四妹被打傻了。
傻子是不能接客的，萬一衝撞了客人就不好了。
可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有放過四妹，他們把四妹關到了後院下房。
那些公子哥們在前院和花娘們取樂，後院下房就成了僕從們的絕佳去處。
這樣非人的日子，四妹過了近三年。
四妹害怕任何人的接近，二妹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她帶走。
三妹的屍骨也從王屠戶家買回來了。
二妹在縣裏買了個小院子安頓好四妹五妹，又買了塊地，安葬了娘和三妹。
我沒做到的事情，二妹做到了。她儘自己最大的能力護住了娘和妹妹們。
我聽見她和五妹閒聊：「這塊地，以後我也埋那兒，咱們孃兒幾個都在一起。」
處理完這些，她又回到葉府做她的老夫人了，她如今是縣裏葉老爺的繼室。
日子平靜如水，寡淡卻安閒。
可是，爹和小寡婦很快就知道了消息。

-15-
那天，我跟着二妹一起趕到四妹五妹的小院時，正聽見爹在罵人。
「我是你爹，你就得給我養老錢！不給，老子打不死你？
「老子你要養，弟弟你們也要養，將來你們還得靠着弟弟給你們撐腰呢！
「死丫頭片子，你翅膀硬了是吧，別以爲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了！」
五妹瘦削的身子擋着門，手裏拿着一把鋥亮的菜刀，她一臉平靜，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對，我現在就是翅膀硬了，跟我說話注意點！」
「我打死你，我是你爹，我就不信你敢動我一下！」
爹揚起手就往五妹臉上扇，被跟着二妹過來的僕人拖住了。
不過，爹被拖住了，五妹可是自由的，她的一刀直奔爹的頭上去。
我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這一刀，險些給爹開了瓢。
饒是如此，爹頭上還是被五妹砍了個兩寸來長的口子。
幾道血痕順着他的臉蜿蜒而下，看起來他更像地獄的惡鬼。
「殺人啦！殺人啦！」小寡婦一見了血，扯開喉嚨就喊，被二妹的僕人揪住堵住了嘴。
爹似乎也被嚇蒙了，他抬手抹了抹，再三確定流下的確實是血，之後往地下一倒，不動了。
沒有人理他，就任他躺着。
爹等了大概一刻鐘，只好又臊眉耷眼地站起來了。
血早就凝固了，他只不過是被砍破了點兒頭皮，離被砍死還差得遠呢。
「都是那臭婆娘，把你們一個兩個慣得不成樣子，居然敢打老子！
「麻的，死婆娘，短命鬼！不會生兒子，也不會教女兒，養的一個個白眼狼！」
二妹懶得再聽進了院裏。她身後的兩個僕人上前按住爹一頓痛揍。
打完了，他們把爹和小寡婦一起丟到了街上。
沒想到，爹居然還有膽子再回來。
「今天這事兒不算完！老子要去族裏，把你們這幾個不孝女全都除族！看你們哪個還能嫁得出去……」
他的視線掃過瘋癲的四妹，瘸腿的五妹，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
「族裏管不着你們是吧？老子要去衙門，要告官！天下沒聽說有女兒穿金戴銀，讓老子和弟弟餓死的，更沒聽說過女兒拿刀要殺老子的！」
他的聲音愈發高亢興奮，揚着臉給圍觀衆人看滿臉的血：「這就是證據！去哪兒也有個說理的地方！老子讓你喫牢飯！」
最終，爹要到了每季度一兩銀子的養老錢。
二妹拍拍憤怒的五妹安撫着：「算了，只當是買個清靜。」
門外，爹得意洋洋地和圍觀閒人炫耀：「老子辛辛苦苦養大五個女兒，現在要她們出點兒錢養弟弟那不是天經地義？」
「人都說無後爲大，我這也不是爲了我自己啊，是爲了家族延續，香火繼承！兒子長大了也能給她們撐腰！」
五妹在屋裏氣得渾身發抖，要不是被二妹攔住，我看她一定會衝出來再砍爹幾刀。

-16-
只安靜了十天，爹又來了。
這次，他帶了一輛驢車來，車上坐着小寡婦和弟弟，還有大大小小五六個包裹和一些鍋碗瓢盆。
驢車牢牢地堵住了門。
「叫二丫頭過來說話吧。」
二妹來了，他一副無賴樣：「家裏老房子幾十年了，漏雨漏得根本不能住人。想着你們這邊寬門大院的，怎麼也不會缺我們三口人的一間屋。」
二妹還沒說話，五妹從院裏先奔了出來。
唰的一聲，菜刀砍進車轅一寸多深。
五妹也不說話，直直地看着爹。
爹脖子縮了縮，說：「當然，這邊還住着個瘋子，也不方便。你還是給我們另外買個院子吧，不用太大，有十來間屋也就夠住了。我們自己單住，也省得你們麻煩。」
小寡婦從背後扯扯他，他又補了一句：「咱們寶根兒也六歲了，我聽說城裏娃娃都念書哩，咱寶根兒聰明，你給找個好學堂，他將來中了狀元也能給你撐腰。」
「對了，這車錢你也結一下。」
「上次給你的一兩銀子呢？」二妹問出了我的疑惑。
「咳，一兩銀子夠幹個啥，早花完了。」
「前面說好的，一個季度一兩銀子。」
「死妮子，你的就是你爹的，你穿金戴銀，讓你爹你ṭũ⁺弟弟喫糠咽菜，你也忍心？」
爹聲音大了點兒，吵醒了弟弟，他揉着眼坐起來：「爹，我要喫腰花面，還要喫雞腿……」
二妹目光在爹和弟弟身上臉上來回打量着，忽然轉了口風：「給我一個月時間，我要挑房子，買傢俱擺設，還要買幾個下人給你們使喚，還要給他找學堂。」
爹和小寡婦瞬間笑開了花。
小寡婦賠笑補充着：「房子最好在東市最好了，那邊都是貴人。還有，學堂要好一些的，先生如果只是個秀才那可是不行的，要耽誤了咱們寶根兒的……」
二妹一手攔着五妹，一邊應付着爹和小寡婦。
「記住了，一個月後再來，早一天，就什麼都別想要了，我說到做到。」
「好哩！」爹答應得很爽快。
爹拿着新要到的五兩銀子，又趕着車回家去了。
「二姐，你剛纔幹嗎攔住我？大不了我和這老畜生一命換一命，也省得他時不時來糾纏！」
五妹氣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二妹拍拍她的背：「你別急，這一個月你就安心養身體，看我的安排。」

-17-
這一次，爹很守信，過了一個月纔來。
還是那輛驢車，不過三人都換了體面新衣，也沒帶什麼包裹傢什，只小寡婦臂上挽了一個小小的花布包袱。
二妹也沒多話，直接讓車老闆把他們送到酒樓。
「我包了酒樓，請了些熟人，辦個喬遷宴。」
爹和小寡婦笑得合不攏嘴，點頭如搗蒜。
二妹帶了四妹五妹和十來個僕人，隨後也到了酒樓。
爹一看酒樓裏多是熟識的村裏人，更是開懷。
「今天我搬家，倒是勞你們大駕了，哈哈哈……」
又進來幾個官差打扮的人，爹畏畏縮縮地看向二妹。
「朋友來捧個場。」
爹不說話了，看二ṭű₈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敬畏。
等人齊了，二妹纔開口：「今天請大家過來，是想讓大家幫我們姐妹做個見證，我們要和生身父親陳大山斷親。」
「啥？」村人議論紛紛。
爹和小寡婦已經被二妹的僕人按住了，鬧不起來。
「我也不怕自揭家醜。我們家過去過的什麼日子，大家也都能看到。
「娘給他生了六個女兒，被他抵給了寶泰賭坊，抵了二兩二錢銀子。
「大姐從兩三歲起，就開始照顧我們下面的姐妹，做各種家務。後來被他打死，手腳都斷了，肋骨斷了七根。連屍身都被他拿去做了生兒子的狗屁法陣。
「我是老二，洗衣服的時候一頭栽倒進河裏，他找都懶得找。一個女兒，比不上他多睡一覺。
「三妹，被他留在家裏做家務，伺候他和他的野老婆。燙傷感染化膿，他都沒請大夫看過一眼。死了，連埋都嫌費力氣。死了一年多，還挖出來給老頭子配陰婚，換了三兩銀子。
「四妹，才十歲，十兩銀子賣進花樓那種地方，腳底板都被剝了兩層皮。最後被打傻了，也好，無知無覺好過清醒着。
「五妹，七歲被賣給山裏兩兄弟的人家做童養媳，五兩銀子。四年的朝Ṫũ̂₊打暮罵，四年的忍飢挨餓，還被打斷了一條腿。
「小妹，出生後沒喝過一口奶，連幾口雜糧粥他都捨不得。出生三天，他要把她油炸了，說油炸了小妹就能不再生女兒了。
「我想問問，這樣的爹誰想要？陳家的祖宗就是這樣教兒孫的嗎？如今，我有了點兒錢，把四妹五妹接出來想讓她們過幾天舒心日子。可是，他又貼了上來，所以，今天，我決意斷親。」
爹掙扎着喊：「自古女兒不都是這樣？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也是爲了子嗣考慮。」
僕人又堵住了他的嘴。
「後？子嗣？你確定？」
二妹看向她左側那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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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婦人站起來垂頭說：「陳大山在太康八年就不行了。」
又一個婦人站起來：「是哩，太康八年，我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山羊鬚老者又說：「太康八年到太康十年，陳大山多次找到老朽，想醫治不舉之症。可惜他早就被酒色掏空身體，又不知保養肆意妄爲，並未治好。」
一個男人接着說：「太康十年秋天，小寡婦找到我，說懷了我的孩子，要我娶她，我沒同意。」
又三個男人接口：「也找過我哩，這女人誰敢要，也就陳大山等着撿……」
小寡婦在一旁羞得抬不起頭，半個字不敢說。
接生婆捂着嘴笑着，也說：「這寡婦太康十一年夏天生的寶根兒。」
五妹冷冰冰地盯着爹，輕蔑一笑：「你就爲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孩子，賣掉了自己的三個女兒？」
僕人拿掉堵他嘴的布巾，爹喊着：「瞎說什麼呢！寶根兒喊我一聲爹，那他就是我的親兒子！」
二妹笑得淚流滿面：「所以，你是明知他不是你兒子，還是賣掉了我們來養他？兒子，就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有兒子纔是有後，纔不會被人戳脊梁骨，纔算是有了根兒了。」
「既然這樣，你就守着你的兒子過吧！」
二妹又轉頭問族長和村老：「你們覺得呢？」
他們沒臉說話。
爹忽然又喊：「死丫頭，就算我爲了兒子對你們不好，但是我養大你們的恩情是實實在在的，就算要斷親，也要把欠我的恩情還回來！」
「欠你的？恩情？這話你敢和大姐、三妹、小妹說嗎？」
爹支支吾吾片刻, 又說：「就算我對不住她們三個, 可你們三個可Ŧûₚ是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四妹瘋了, 五妹殘了，你說這叫好好的？」
「不是還有你嗎？就算你的那份好了！」
二妹正色告訴爹：「我的這份？十二歲我掉進河裏, 你沒找過。我一路漂進江裏被人救起收養。可他們養我只是爲了多一件送人的禮物。十六歲，我被送進葉府做繼室，老爺七十四歲。如今，我才十九, 已經是個守寡的太夫人了。這也叫好好的嗎？」
「我養了你這麼大呢, 總不能倒養出仇來了吧？」
「你算算我給了你多少錢？」
「也不過就六兩銀子。」
「你養了我十二年, 那我也養你十二年。」
爹大喜，一個勁點頭。
「不過, 我養你也就和你養我一個樣, 餓不死凍不死就行。那六兩，就是折算養你十二年的錢。」
爹不滿意。
二妹問族長：「村裏養一個老人，一年半兩可夠？」
族長自然只能說夠。
爹不敢反駁族長, 只得問：「還有你後孃和你弟弟那份呢？」
「他們？和我有關係嗎？」
「那是你後孃和弟弟, 你這不孝的死妮子！」
等他咆哮完, 二妹才說：「自古父慈子孝，父不慈子又何須孝？現在我和你的情分已經了斷了，就連四妹五妹被你賣了也了斷了。你們要是再來糾纏，來一次我就打一次這個小兔崽子。」
文書是早就準備好的，各自畫押蓋印, 村老和族長都作爲見證人畫了押。
二妹收好斷親書帶四妹五妹走了。

-19-
故事還沒講完，太夫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 歪在榻上打着盹。
我很想知道後面這個陳大山到底有沒有再去鬧，大着膽子問太夫人。
太夫人長嘆一口氣：「去了啊，去了兩次, 他每次去鬧都沒人理他。不過第二天，他的兒子就會被人打一頓, 還專挑又疼又顯眼的地方打。然後他就不去了。」
「那後來呢？」
「後來，聽說是被後老婆和便宜兒子趕出家門，靠乞討度日。」
「太夫人,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太夫人語氣哀涼：
「爲了兒子, 還是別人的兒子，我的大姐死了，三妹死了, 四妹瘋了，五妹殘了，六妹死了, 娘也死了。我怎麼會不清楚呢？
「你是不是奇怪，我到底是大姐還是二姐？
「我只是替我大姐, 把這個故事講出來罷了。人死了就是死了, 哪裏還會有魂魄在呢？
「就算真的有魂魄在, 那也是大姐一心保護我們的執念。」
「那她爹最後呢？」
「最後，大約是凍死街頭了吧。我每日事情多着呢，哪有工夫留意那沒相干的人。」
太夫人又睡着了, 我輕輕給她捶着腿。
窗外，雨已經停了，一抹夕陽染紅天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