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乘船上京待嫁,遇到了下江南遊學的林長嶼。
一年後,我被退婚,在返鄉的小船上,我再一次遇到了他。
他鼓起勇氣求娶我。
我把退婚書拿到他面前:「你看這是不是你的筆跡?」
-1-
林家的退婚書送來後,我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任謝家家主和一衆長輩責罵。
「我謝家乃江南名門,怎生了你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若不是我只有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這個落魄旁支女來結親!」
「你到底做了什麼事,竟讓林家退了這門親事?」
我做了什麼?我什麼都沒做。
一年前,我從江南來到京城,除卻跟隨老夫人赴了幾次宴,再無外出,甚至連林夫人也是滿意我的。
這封退婚書來得突然。
我想,大抵只有一個緣由——林長嶼不喜歡我。
我安分跪着,不敢反駁。
「爹,您別生氣了,阿昭姐姐不是故意的,京中規矩又多又雜,她學不會是情理之中。」謝明意扶住謝家家主。
謝家家主坐下,痛惜道:「丟了這門親事,一年後你參加宮中大選便少了助益。」
林大人是天子寵臣,還做過太子太傅,宮中大選是爲太子選妃,與林家交好是許多官員都想走的捷徑。
謝明意取出一件東西,聲音羞澀:「爹,你瞧這是什麼?」
謝家家主微微吸氣,沒有說話,只是臉上浮出笑意。
「這纔是我謝家的好孫女,」謝家老夫人說完,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像旁人,愣得像木頭,到手的親事都能被退了。」
我瞥了一眼,那是太子的隨身玉佩,謝明意話裏話外說我不懂規矩,可她自己卻與太子殿下私會。
-2-
翌日清晨,我從祠堂跪完出來,丫鬟舞陽揹着包袱來攙扶我。
「小姐,家主讓我們回江南老家,」舞陽哽咽,「即刻就走。」
我拍了拍她的手,「到京城一年了,終於可以回家,你該開心纔是。」
「可他們也太欺負人了——」
我立馬捂住她的嘴,「先出發吧。」
我幾乎走不動路,每動一步膝蓋便如刀割,從祠堂到角門,我走了半個時辰纔到。
「昭姑娘,快些吧。」車伕不耐煩道。
灰篷騾車,與來時的鮮亮馬車天差地別。
騾車走了三日,車伕將我和舞陽送到碼頭,轉身就走。
舞陽攔住他,質問:「你爲何半途丟下我們?」
「家主吩咐,就送到這裏,後面的路你們自己回。」車伕頭也不回離開了。
從這裏到江南,要坐七八日的船,臨時找船不一定能找到,況且我和舞陽是兩個女子,萬一遇上歹人……我不由得皺起了眉。
「我們還有多少盤纏?」我問舞陽。
舞陽翻開錢袋,一臉苦惱:「小姐,還剩十兩銀子。」
謝家沒有給我們回鄉的盤纏,這些錢是一年前爹孃給我的體己錢,現在成了我回鄉的路費。
我和舞陽在碼頭打聽了好一陣,才坐上了一艘簡陋的小船。
船隻來往不絕的運河上,船孃唱起嘹亮的號子,我亦隨之欣喜。
我終於自由了,可以做回自己。
-3-
小船在半路出了意外,靠岸休息時與一艘大船發生碰撞,大船沒事,小船被撞了個破口。
大船上的人下來問責,船孃連連道歉。
他們盛氣凌人,我實在聽不下去,出了船艙理論:「我看得真切,分明是你們靠岸時故意撞過來的。」
那人上下打量我,「你知道這是誰的船嗎?驚擾了貴人,你們喫不了兜着走,趕緊把你們的破船弄走,莫髒了貴人的眼。」
說完他就動手來趕我們,我的膝蓋還沒有好,走不快,推搡之下我摔倒在地,膝蓋磕到碼頭的石階,又是一陣刺骨的疼。
我沒法站起來,舞陽站在我身前擋住對方的手,船孃也垂頭喪氣認栽。
周圍有百姓圍了過來看熱鬧,指指點點。
大船上的人聽見動靜來催。
「曹管事,林公子還等着回京,你快些解決了。」
曹管事回頭應是,惡狠狠地叫我們快走。
「你們該賠船孃修船的錢。」我喊了一聲,舞陽幫腔罵了一句「狗仗人勢」。
「別不識好歹。」曹管事又要動手。
下一瞬,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力甩開,他踉蹌着後退好幾步。
一道滿是驚喜的聲音傳來:「阿昭姑娘,上蒼眷顧我,竟讓我在這兒遇到你!」
我循聲望去,是林長嶼,我呆呆地盯着他,忘了反應。
他蹲在我跟前,欲扶我起身。
我避開他的手,將方纔發生之事告訴了他。
隨後,他親自掏了錢給船孃,與之賠不是,態度真誠大方,儼然端方君子。
船孃戰戰兢兢收了錢,離開了。
「多謝你。」我讓舞陽扶我起身。
我嘗試走動,可膝蓋疼得厲害,只好對舞陽搖搖頭。
林長嶼看出我的窘迫,「阿昭姑娘,若不嫌棄,不如到我的船上,你們去哪兒,我送你們。」
我心中疑惑,他難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下江南,回鄉。」
「這……」林長嶼猶豫,但很快做了決定,「我送姑娘回鄉吧,你們兩個上路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我上船和他們說一聲,去去就來,勞煩你等我片刻。」
他說着說着笑了起來,朝大船跑去。
「小姐。」舞陽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收回視線,低聲道:「不必等他,我們走吧。」
我忍着疼,艱難邁步。
林長嶼既然退了親事,便與我再無干系,何必產生糾葛。
-4-
我和舞陽住進了客棧,林長嶼也沒有跟來。
我的膝蓋青紫一片,還在滲血,我小心翼翼地上藥。
叩——
房門敲響。
「進。」
我以爲是舞陽端了飯菜進來,誰知是林長嶼,我慌忙拉過被子蓋住膝蓋。
他還是看到了,倉促背過身,言語中滿是關切:「怎麼傷得這樣重?可有看大夫?」
「無事。」
接着,我請他離開。
誰料他腳下不動,鄭重說道:「阿昭姑娘,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一年前你曾說自己上京待嫁,可今日見你還是姑娘打扮,林某冒昧,敢問你是否還有婚約在身。」
我抓緊手下的被子,他的話彷彿是在羞辱我,我冷笑着告訴他:「我被退婚了。」
「是他們沒眼光。」林長嶼詫異,而後轉過身,耳尖緋紅,垂眸拱手,「在下林長嶼,二十又一,京城人氏,父母俱全,願娶阿昭姑娘爲妻。」
屋內安靜下來,清風吹動木窗吱嘎響。
我沉默了好半晌,看着他臉上的緋色褪去。
「林長嶼。」我喚他全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誰?」
「嗯?」林長嶼抬頭看我,眼中充滿疑惑。
「我名謝昭。」我取出退婚書放到他面前,「你看這是不是你的筆跡?」
屋內陷入死寂,林長嶼拆了退婚書,手指顫抖展開信紙,待看清紙上的內容,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你一邊與我退婚,一邊又說娶我,是覺得逗我好玩嗎?」我別開眼,不再看他。
當初得知家主要我嫁的是林長嶼,我很是開心了一陣,至少我曾見過他了,Ţŭ⁺不算是盲婚啞嫁。
我努力學京中禮儀規矩,在二十多個姑娘中被林夫人相中。
「他們口中的謝氏女居然是你?怎麼會呢?」林長嶼不可置信,踉蹌了一步,而後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不轉睛盯着我。
「這的確是我的筆跡,信也是我寫的,但其中必有誤會。」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謝氏女?原來我在你們口中連個名字都沒有。」我自嘲一笑。
林長嶼認真道:「千錯萬錯在我,還請你給我時間解釋。
Ťů₃「去歲三月,我離京之前,家中同我說過要相看姑娘的話,我沒太在意。五月我遊學到江南,遇見了你,自此念念不忘,可你說你要上京準備婚事,我便按捺住心思,後來家中來信說已經爲我定下親事,我母親看中的是謝氏女。」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小心翼翼接着說:「我並不知和我定下親事的人是你,我心裏還想着阿昭姑娘,無心成親,便借遊學之事拖延,遲遲不回京。
「後來是太子殿下的一封信讓我下決心退婚。」
聽到太子殿下,我心中一凜,立即問他:「他說了什麼?」
「他說謝氏女放蕩,與我定親的那位更是不堪……」林長嶼越說聲音越小,後面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我是太子伴讀,自小與他交好,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不能不信,所以纔有了這封退婚書。」林長嶼說完,吐出一口氣,垂着腦袋,一副任我處置的樣子。
我低頭看他,不知不覺中他竟跪在我牀前,雙手死死按住牀沿,指尖泛白。
原來還有太子摻和了這事。
-5-
「你信我嗎?」我問他。
「若我不信你,拿到退婚書的那一刻便離開了。」他緩緩抬頭,眼眶微微發紅,「我母親很喜歡你,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你要打要罰我都認,只盼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贖罪。」
贖罪?
回想起我在京城這一年,過得着實憋屈。
先是入住謝府,跪在祠堂前被家主好一頓震懾,耳提面命要我去討好林夫人。
再是謝明意莫名的敵意,我自認是鄉下來的,年紀比她大些,處處退讓,但她時不時說些夾槍帶棒的話,讓人聽着難受。
最重要的便是太子殿下,我最是厭惡他。
今歲元宵節,家主特許我出門,我帶着舞陽逛燈會,無意中撞見太子。
彼時我並不認得他,我和舞陽提着花燈準備過橋。
橋上擁擠,人羣攢動,我發現有人故意對我動手動腳,我不欲發作,避開些許,誰料他越發得寸進尺,過了橋還尾隨我們。
我拉着舞陽就跑,但他的手下很快將我們團團圍住,逼進一處小巷。
「公子這樣做不怕我報官嗎?」周圍是高高的院牆,我心中湧出惶恐。
舞陽擋在我身前,大着膽子:「我家小姐是謝家人,容不得你們欺負。」
「謝家算什麼東西。」他懶洋洋搖了搖摺扇,步步逼近。
我心道不好,取下發簪握在手裏,帶着舞陽往外衝,他伸手來攔,我奮力劃傷了他的手臂。
幸而他的手下沒有動手。
我和舞陽跑出巷口,在人羣中喘着粗氣,好一陣後怕。
「阿昭姐姐。」謝明意的聲音傳來,她越過我在看些什麼,面上含羞,而後福身行禮,「太子殿下。」
我腦中如落珠般響個不停。
這人竟是太子殿下,我緩緩轉身行禮,不敢抬頭。
這一刻,我無比感激謝明意,她上前和太子攀談,頗爲熟稔。
「太子殿下今夜興致不錯,明意願陪殿下游賞燈會……
「她呀,是我的族親姐姐……沒錯,是和林家定下了親事……」
我隱在人羣中,看着他們遠去,鬆了口氣。
-6-
房門再次叩響,舞陽端着飯菜進屋,她看見林長嶼在這裏嚇了一跳。
林長嶼起身,鄭重道:「太子殿下在我的船上,我這就回去與他說個明白,明日來送你回鄉。」
話畢,躬身一揖,離開了。
舞陽坐到我身邊,「小姐,你還念着林公子嗎?」
我垂眸不語,如果今日沒有遇見他,我只會一門心思回鄉。
但現在,他與我解釋了許多,告訴我退婚之事是個誤會,我不可避免地動搖了。
說到底,一年前不止他一個人動了心。
翌日一早,林長嶼站在門外,他眼下烏青,像是一夜未眠。
他笑道:「船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出發。」
我行動不便,他親自揹我上船。
回鄉這一路,他體貼備至。
舞陽又勸了我幾句,我告訴她,我想信任林長嶼一回,想爲年少慕艾求個結局,不論好壞。
五日後,我終於到了家,父母、兄嫂皆在門口迎接。
「阿昭,可算是將你盼回來了,一年不見,你瘦了許多。
「快進屋,飯菜早已做好,路上勞累,喫了飯好休息。」
……
久違的溫暖讓我眼眶溼潤,我在家人的簇擁下進了大門。
「這位是……」我的兄長謝暉問道。
林長嶼躬身一揖:「在下林長嶼——」
話音未落,謝暉砰地將大門關上,帶動的風將林長嶼額前的碎髮吹亂。
「大哥,」我對上謝暉的視線,「讓他進來吧,是他送我回來的,我們誤會他了。」
謝暉還在猶豫,大嫂卻立即將門打開,請林長嶼進來。
飯桌上,我把事情經過告訴他們,林長嶼也一再道歉,但爹孃兄嫂仍有不滿。
我剛要開口爲他解釋幾句,大嫂按住我的手,輕輕搖頭。
我明白他們是爲我好,但林長嶼是貴族出身,哪能任由平民百姓給他委屈受。
夜裏,我去尋他。
「我家雖是謝氏族親,但關係疏遠,家底不豐,連僕從都沒幾個,你若是住不慣儘管到外頭住客棧去。再者我家人事事爲我打算,方纔多有冒犯,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謝昭,」他輕聲喚我,目光溫柔,「我在你眼中是一個喫不了苦的紈絝子弟嗎?」
我知道他不是,一年前他說過,他十五歲起四處遊學,風餐露宿是常事,甚至還主動進入災區,幫助當地救災。
「我覺得你家很好,關係融洽,沒有鬥爭。」
他說得認真,我心尖顫動,攥緊了手指。
在京城一年,我聽慣了謝家人說我是破落戶,父兄皆未入仕讓家族蒙羞,每至此刻,我只能低頭聽訓,不能反抗。
如今聽林長嶼這樣說,我不得不動容。
「早些休息,明日還要早起。」
我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7-
我還要去向爹孃告罪。
他們不喜歡林長嶼,卻因爲我留下了林長嶼。
當初謝家家主答應過我,若我成功嫁入林家,會答應幫我父兄謀個官職。
現在林家退婚,父兄官職沒了指望。
「傻孩子,你爹我大字不識幾個,哪裏做得了官?」我爹笑呵呵地。
謝暉亦然,「做捕快也挺好的,你大嫂不就是被我救下的?」
大嫂輕輕捶了他一下,過來拉我的手,「阿昭妹妹,你切莫多想,謝家家主那是賣女兒呢,咱爹孃可不是那樣的人。」
心間湧過暖流,何其有幸,我有這樣的家人。
不多時,我娘端來了夜宵,招呼大家一塊兒喫。
「林公子那邊?」大嫂問道。
「哼,不必叫他。」謝暉忍不住道。
我偷偷笑了一下。
林長嶼沒有來過江南黎縣,翌日一早,我們一家人帶着他到街上採買。
端午節快到了,黎縣有賽龍舟的習俗。
謝暉更是利用職權之便,悄悄替林長嶼報了名參加賽龍舟。
臨到比賽前三日,他才告訴林長嶼,林長嶼不會划龍舟,聞言忙不迭向他請教。
謝暉好好過了一頓當師父的癮,擺足了架子。
林長嶼一天訓練下來,用飯時握筷子的手不停地抖,連菜都夾不起來。
他向我求助,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如一泓清泉,偏偏神情委屈,看上去可憐極了。
我夾了些菜到他碗中,旁邊謝暉咳嗽幾聲,似有不滿。
大嫂當即拿了個饅頭塞到謝暉口中,笑道:「現下可還想咳嗽?」
不一會兒,一桌人都笑了起來。
-8-
到了端午那日,我給林長嶼繫上了五彩繩,一家人朝護城河出發。
岸邊熱鬧極了,鑼鼓震天響,龍舟彩旗揚。
林長嶼和謝暉坐上龍舟,他在中間的位置,謝暉在排頭。
哨聲一響,十幾條龍舟迅速划動,向前游去。
我和爹孃、大嫂在終點處等着,按照以往的排名,有謝暉在,他們必能奪得第一。
可是,這一次出了意外。
他們那條龍舟在快到終點時被後面的龍舟一撞,龍舟翻了,全員落水。
看着一個個腦袋冒出水面,我驟然想到,林長嶼不會水。
我忙喚謝暉他們去救林長嶼。
偏偏岸上嘈雜,百姓在爲賽龍舟頭名歡呼,謝暉他們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焦急之下,我跑到離他們最近的岸邊,一躍而下。
黎縣百姓沒有幾個不會水的,當我靠近謝暉告訴他救林長嶼時,他們才知道林長嶼不會水,立馬紮進水裏救人。
我再一次在水中救起林長嶼,我將他拖上岸,用力按壓腹部。
看着他ťŭ̀ₙ蒼白的臉色,我心底生出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不斷默唸:林長嶼,你還沒有贖完罪,不可以死。
終於,他吐出了水,清醒過來,「阿昭姑娘,你又救了我一回,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我緊緊抱住他,險些哭出來,「對啊,我們註定要糾纏不清。」
一年前,收到京城謝家的來信,我告別父母兄嫂,乘船上京待嫁,在碼頭上遇到了下江南遊學的林長嶼。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讀書人,清雋秀挺,出身富貴卻爲窮人打抱不平。
但他好像不識人心險惡,那些個欺負窮人的地痞趁夜報復他,將他打了一頓丟進河裏。
恰巧被我看見,我悄悄下水救起了他。
他嗆水不多,救上來時清醒着,只是過於害怕抱着我不鬆手。
「公子,鬆手。」我掙脫不開。
好半晌,等到他肌膚的熱度透過溼衣裳傳到我身上,等到我倆髮間的水順着衣襬落下洇溼地面,還有越來越快的心跳,在靜謐的夜晚「震耳欲聾」……
他終於鬆了手,低頭不斷道謝,有些語無倫次。
「小生林長嶼,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實在冒犯,姑娘有何要求儘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
「林公子不必言謝。」我打斷了他的話,擰着衣裳上的水。
今晚船隊在碼頭休整,我是偷偷下船的,現下衣裳溼透,我得回去換一身,免得引人注意。
「姑娘可否告知名諱?」他追了我幾步。
我想了想,回頭道:「阿昭。」
-9-
林長嶼落水後變得和之前有些不同,好像過於快樂了,對任何事都充滿幹勁。
他會主動陪我爹喝酒,陪我娘和大嫂上街買菜,聽謝暉吹噓當捕快處理的事,甚至下廚房和舞陽學做飯。
他在我跟前晃的時間少了。
直到我的膝蓋痊癒,家中設宴爲我慶祝,我逮住機會向他問了個清楚。
他告訴我:「端午那日你救了我,我以爲我們可以拋下前塵往事,重新開始。」
我忍不住想得更多,「重新開始,你做好準備了嗎?我只是江南黎縣的普通百姓謝昭,不是京城謝家的謝昭。還有你家中,你父母皆知道你與謝昭退婚,此ţų₁番他們還會同意嗎?再者太子殿下與我有隙,你——」
「你放心,」他輕輕淺淺地笑着,眉眼略彎,「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你始終是你,是救過我兩次的阿昭。我已寫信給家中道明事實真相,過不了幾日他們的回信便能到黎縣。
「至於太子,大不了以後不來往,是他要倚仗林家,而非林家要倚仗他。」
到底是天子寵臣之子,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來毫不違和,幸好他是鐵了心做君子。
三日後,同Ṱũₔ京中回信一同到黎縣的還有林長嶼的母親。
林夫人的到來讓我們一家戰戰兢兢,在我印象中,她不苟言笑,是位端莊的官家夫人。
眼前的她很是和藹,給我家每個人都備了禮,拉着我的手連連誇讚。
我錯愕地看向林長嶼,他湊近我,小聲道:「我娘一直很喜歡你。」
是啊,林夫人一開始便喜歡我,她在二十多個官員之女中一眼挑中了我,令我在謝家學的討好她的手段一個也沒用上。
林夫人動作很快,三日之內和我父母重新商定了我和林長嶼的婚事。
婚期定在一個月後。
我和林長嶼都覺得日子太趕,林夫人卻透露了一個消息:聖上病危,大約熬不過這個冬天。
屆時國喪,百姓一年不得婚嫁。
「娘,那太子殿下?」林長嶼問。
林夫人低聲道:「他德行有虧,聖上欲改立五皇子爲太子。」
「德行有虧?出了何事?」
「端午宮宴,太子和謝家小姐私會被人撞見,」林夫人忽然看向我,有些尷尬地解釋,「那位小姐懷孕了。」
京城謝家只有一位小姐。
謝明意居然懷孕了。
-10-
林長嶼要隨林夫人回京準備婚事了。
他走那日,正好是七夕,我繡了一個荷包送他。
「怎麼繡的是大雁,不是鴛鴦戲水?」他難得同我開玩笑,說剛說出口惹得自己臉紅起來。
我幫他繫好,「你怕水。
「還有,大雁年年南歸,願你我歲歲常相見。」
他擁住我,貼在我耳邊重複了一遍,「大雁年年南歸,願你我歲歲常相見。」
分別時,他眼中有盈盈水光。
我笑着同他告別。
這一個月我等得忐忑,幸好他來接我了,八抬大轎,娶我回京。
然婚禮當日卻出了意外,謝明意大鬧前廳找太子。
偏生太子不願見她,她一路找,竟闖入新房來尋我。
「阿昭姐姐,求你告訴我太子殿下在哪兒。」她已經顯懷了,拉着我的手一直哭,整個人有些癲狂。
舞陽想將她拉開,卻沒拉動,其他人顧及她是我族親妹妹不敢上前。
「明意,太子殿下不在此處,你當去前頭問。」謝明意比我小兩歲,這副樣子看上去可憐又可悲。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話:「你知道他在哪兒的,太子殿下他喜歡你,一定會告訴你的。」
我皺眉,讓舞陽立即捂住她的嘴。
謝明意掙扎,我讓人去尋謝家人好將她帶走,但她一聽到謝家彷彿聽到了什麼恐怖之語,迅速掙開舞陽跑了出去。
舞陽被她的力道甩到地上,哎喲喊疼。
到了第二日,聖上廢太子的旨意傳遍京城,林ṱŭ̀⁽長嶼才告訴我,謝明意在假山處找到了太子,二人糾纏之下,太子推倒了謝明意,導致謝明意撞上假山,失血過多而亡。
前來參加婚宴的官員數不勝數,此事很快傳到了聖上耳朵裏,聖上正好藉此廢太子,立五皇子爲新太子。
-11-
今年的冬日太冷了,大雪紛紛揚揚,我在宮門口等林長嶼。
聖上病危,召見林氏父子。
「阿昭,京中有爹在Ţŭ⁺,聖上有意要我外放做官。」
他的手一片冰涼,我仔細握住幫他焐熱。
「外放好啊,無論去什麼地方,我都陪着你。」
我們轉身的剎那,廢太子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手持長劍向我們刺來。
事情發生得突然,我連忙推開林長嶼,他卻順着我的力道轉了個身擋在我面前。
幸好宮門口有侍衛在,他打歪了廢太子的劍,但劍還是在林長嶼背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浸染長袍。
林長嶼疼得臉色發白,我勉力扶住他,一臉戒備地看着廢太子,擔心他再來。
廢太子好似也瘋了,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林長嶼,爲何你要什麼有什麼?叫人嫉妒。」
我和林長嶼對視一眼,想不通他爲何會這樣說。
「裝什麼?林長嶼,當初林家爲你娶妻鬧得沸沸揚揚,京中貴女衆多,你爲何偏偏選中了謝昭?」侍衛制住他的胳膊,任他掙扎也碰不到我們,接着他又看向我。
「謝昭,若不是因爲你,林長嶼不會與我斷絕關係,我的太子之位堅不可摧。
「都是因爲你們,我才落魄到這等地步,哈哈哈哈……上天不公啊,爲何什麼好事都叫你們佔盡了?」
聞言,我終於忍不住,「那你對得起謝明意嗎?她心心念念要嫁給你,而你卻做出禽獸不如之事,還動手害死她。她才十六歲啊……」
縱使此前住在謝家,謝明意對我言語奚落,但我對她沒什麼恨意,想着以後不來往就是,如ťúₜ今她年紀輕輕便死了,着實叫人惋惜。
「我們回去吧。」
林長嶼來牽我的手,我回神攙他上馬車,眼下治傷要緊。
-12-
次年春,林長嶼蔭封了縣官,外放梁州。
梁州苦寒,公婆爲我們準備了許多行李,若不是我們極力勸阻,怕是還得再裝一輛馬車。
我們剛離京,聖上便駕崩了,廢太子同日也一併死在府中,五皇子繼位。
到了梁州,林長嶼很忙,下鄉考察、處理卷宗、推行新政……書房燈燭時常亮至深夜。
疫病來得猝不及防,短短十日,梁州盡數淪陷。
他同官員調動物資,出入疫區,一個月後,他被傳染了疫病,帶走隔離。
臨走時,他還笑着,要我照顧好自己。
可我怎麼能安心?疫區火化屍體的濃煙一直未熄,我想我一定要做些什麼,不能這樣乾等着。
幸好我是林長嶼的夫人,可以借用一點關係讓我在醫署幫忙。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大夫們半白的頭髮全白了,梁州的官員被斬了好幾個。
又過去了一個月,我不知道林長嶼是否還活着,沒人告訴我,也許是不敢告訴我。
上蒼到底是憐憫衆生的,大夫們研製出了新藥,試驗了不少人,皆痊癒, 衆人大喜。
我看着一個又一個人從疫區平安走出來, 但那股濃煙仍舊未熄,有些人沒熬到新藥來便死了。
林長嶼,你一定要平安啊,我每日在心中祈求。
半個月後,我從醫署出來,腦袋有些暈, 有一人擋在我跟前。
「勞煩讓讓。」
那人一動不動,我不禁抬眼看去, 這一刻,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林長嶼, 他平安從疫區出來了, 沒有缺胳膊少腿, 只是瘦得厲害,臉頰凹陷。
我想仔細給他檢查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說:「阿昭確定要在這裏檢查嗎?」
我環顧四周,這才從驚喜中回神,扶着他慢慢回家, 他的手是熱的,是活人才有的體溫。
-13-
直到回了房間,再無旁人, 我們緊緊相擁,我盡情宣泄近兩個月的擔驚受怕,在他肩頭哭溼了好大一片。
他的臉貼着我的臉, 聲音繾綣:「我答應過你, 我們要歲歲常相見的。」
「你這條命是我的, 沒有任何人能奪去。」我強硬道。
他拍着我的背安撫我, 「是是是,沒有阿昭的命令,我林長嶼不敢——」
我忙捂住他的嘴, 「後面的話不許說了。」
兩年後,林長嶼在梁州的任期已滿, 回京述職。
再次回到京城,形勢大變, 新皇繼位後大刀闊斧改革,從梁州出來的林長嶼入了他的眼。
於是,次年春, 林長嶼再次外放。
在運河的船上, 我同他玩笑道:「誰叫你少時好遊學,如今做官也同遊學, 換着地方來。」
「有何不好?」他坐到我身側, 倒了杯茶給我,「權當帶你遊山玩水了。」
我一邊喝茶一邊看着船行進的方向, 終於看到了一處熟悉的碼頭, 我指給林長嶼看。
「這裏是我們相遇的地方, 還記得嗎?」
他順着我的手指看過,眉眼較當年沉穩,卻仍舊清亮。
我聽見他說, 「救命之恩不敢忘,貌美又會水的奇女子更不敢忘。」
我險些嗆到,他真是年紀越大越敢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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