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爸爸。
小時候,村裏的成年男人都自稱是我爸。
只因我媽是十里八鄉最美的人。
偏偏嫁給我爸,一個沒竈臺高的侏儒。
從那以後,她就像一塊肥肉,惹得村裏的男人垂涎欲滴。
而我那侏儒爸,人前陪着笑,人後罵我野種。
我一直以爲他是窩囊廢,是人渣。
直到他死了。
我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1-
我是一個野種。
我媽十九歲那年,在馬桶上生下我。
那天清早,她拉住我爸的衣角,頭一次服軟:「我破水了,要不,你別出門了?」
我爸避開她乞求的目光:「我去鎮裏送蠶絲,商量好的事。」
他逃也似的出門,院外傳來鄰居譏誚聲:「林松又出門啊?要我幫你照看媳婦不?」
林松是我爸的名字,爺奶希望他跟武松一樣挺拔威武。偏偏,他像了武大郎,站起來還沒竈臺高。
我媽是他的童養媳,也是十里八鄉最美的姑娘。
武大郎配潘金蓮,大夥兒認定我是野種,一個個趕着給我當爹。
我爸依舊陪着笑:「麻煩你了。」
奶奶卻是個暴脾氣,舉着燒火棍罵:「要死的短命鬼啊!我家媳婦用得着你照看,滾去照看你爹媽吧!」
院子裏謾罵聲此起彼伏,我媽痛得滾下了牀,貼着潮溼不平的地,一點點爬到馬桶邊,她不會使勁,肚子一陣陣往下墜時,還以爲要拉屎。
在馬桶上坐了許久,等發現時我頭都出來了。
那年冬至,我媽幾次痛暈過去,屋裏終於傳出嬰兒啼哭。
院子裏好事男人更多了,奶奶倒掉馬桶裏的血水,恨恨道:「瞧什麼瞧?一個女娃,跟她那婊子媽一樣!」
「哎,跟林松一樣不?還是更像我?」村長兒子許多福話音剛落,周ṭü⁼圍鬨笑聲一片。
奶奶叉腰把這些人咒罵一通,回屋就見我媽撐着虛弱的身子,給我剪了臍帶,用她最軟的衣裳包着。
「女娃不頂事,還得生個兒子。」
我爸正好回來,瞧都沒瞧我一眼:「就叫丫頭吧!反正不值錢。」
我媽沒理他們,那雙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直盯着我:「林寶珠,我的女兒叫寶珠。」
如珠似玉的寶貝,這是沒上過學的她,能想到的最好聽的名字。
-2-
我媽確實把我當寶貝養。
村裏女孩五歲就要燒飯挑水,餵豬放牛,她卻從不讓我做這些。其他女孩穿得破破爛爛,流着鼻涕,滿頭蝨子,我卻收拾得乾乾淨淨。
許多福總愛拿糖哄我:「寶珠,叫聲爹,爹給你喫糖。」
那年我六歲了,雖然還沒上學,但也知道有的糖能喫,有的糖不能喫。
我走開了,他還往我手裏塞顆糖,大聲嚷嚷:「寶珠叫我爹了,今晚我就跟三妮洞房!」
鬨笑聲中,我抓着糖不知所措。
奶奶衝進來,一巴掌打偏我的臉,也打掉了手裏的糖:「爛婊子生的賤貨,一顆糖就叫爹,沒心肝的白眼狼,老孃剝了你皮!」
她拽着我頭髮往回走,邊罵邊脫我衣服,我爸就在院子裏煮繭,頭都不曾抬一下。
我媽採桑回來,衝進來抱住瑟瑟發抖的我。
許多福喊了聲:「小孩有什麼好看的,脫三妮啊!」
我媽二話不說,端起煮蠶繭的熱水就潑過去。
這些年她越發彪悍,奶奶只會罵人,她一言不發就動手。村裏男人有賊心沒賊膽,只敢嘴上佔便宜。
鬧劇散了,我媽牽着我回屋,第一句就是:「我要送寶珠上學。」
那時候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小學一學期五塊錢。
「做夢!老子養個野種夠讓人笑話了,還要送她去上學,真當我是綠王八?」他比我媽矮半個身子,說話的時候喜歡站在門檻上,就這樣,還沒我媽高。
有回我體貼地建議:「爸,要不你站桌上吧?這樣就比媽高了。」
從不搭理我的他,那天給了我一巴掌。
我媽替我整理衣裳的手一頓,抬頭看向他:「那你說說,誰害我生個野種?」
她明明沒哭,可我看着她一雙通紅的眼睛,卻比哭還難受。
-3-
我爸心虛地避開她的眼睛,扔下一句:「反正我沒錢,要供你自個兒供。」
從那天起,我媽白天忙着做家務、種地、採桑葉養蠶,晚上揹着柴刀上山,天矇矇亮又拖着比自己還重的柴垛回來,燒成炭,拉到鎮上賣。
她沒幹過這樣的重活,第一天,肩膀就腫得老高。
我拿毛巾給她熱敷,奶奶在院子裏餵雞,扯着嗓子嘲諷:「好日子不過,非要自討苦喫,我看你能扛幾天!」
我媽扛了兩個月,扛到肩膀不會腫,扛到新疤蓋住舊傷,扛到一雙漂亮的手盡是老繭。眼看就要開學了,她才存了四塊一角五分。
她把一疊散鈔數了又數,用布包好藏到糞桶下。
前些日奶奶進屋翻了一通,枕頭櫃子全都找了,沒找到錢。
「一籃八月炸,一蛇皮袋炭,湊湊就夠了。」
我看着外頭陰沉沉的天,有些擔心:「媽,今天就別去了吧!要下大雨。」
「沒事,你早些睡,門鎖好。」
她剛走,奶奶罵罵咧咧在院子裏收衣服。我看見她捏着我媽的短褲進了茅房,出來後又掛了回去:「離不了男人的臭婊子!讓你得髒病,臭死、爛死!」
短褲中間沾了糞水,晾乾後不仔細看不出來。
那時候衛生條件差,日子也苦,女人若是得了婦科病除了硬扛別無他法。萬一被人知道,還要被罵私生活不檢點。
奶奶恨村裏男人調戲我媽,拿他們沒辦法,就把所有的怨氣撒在我媽身上。
她也是女人,明明知道我媽的處境有多艱難,又有多麼無辜。
我爸揹着桑葉回來,有些無奈:「媽,你這是做什麼啊……」
-4-
奶奶立馬接過他揹簍,然後又開始罵我媽不着家,什麼活都讓我爸幹,還養着我這個喫白飯的野種。
我爸默不作聲聽着,許久才低低地辯解一句:「我就採幾回,以前都是三妮乾的。」
「她該幹!她是我買回來的童養媳,十個大子兒都能買頭豬仔了。還生個賤丫頭,你就該聽我的,過繼個兒子……」
「唉,說這些做啥?你快去歇着吧,這裏我來。」
奶奶還是不放心:「那野種上學我死都不同意,你要敢偷偷摸摸地給她錢,就別認我這媽!」
我爸好說歹說,才把她勸回屋。
又拿下髒了的內褲,直接扔到糞桶裏。
一回頭,看到探頭探腦的我,沒好氣道:「看什麼看?滾去喂蠶!」
蠶喂到一半,就下起瓢潑大雨,等到晚邊,小溪匯聚成洶湧山洪,滾滾向山腳奔去。
我實在擔心我媽,喫了晚飯就跑到村口等着。
雨終於停了,朦朧的霧氣裏,我好像看到我媽,她扛着蛇皮袋,手裏拎着籃子,走得很急,被絆倒也顧不得痛,爬起來就跑。
我趕忙跑去,看到她身後跟着個戴斗笠的男人,追着喊:「三妮你跑啥,跟了我頓頓喫肉,不比賣炭強?」
我媽扔了東西,跑得更快,但還是被那人抓住按在田壟裏。
漆黑的夜裏飄起了細雨,我媽的臉被按在泥裏,沾了泥水的頭髮散開,遮住了大半張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睜得很大,裏面是盛不下絕望。
絕望地忍受着那披人皮的野獸,撕咬她的衣裳。
-5-
「爸,快來,媽被欺負了!」
我撿起路邊的石頭,邊跑邊喊,屋裏燈亮了,我爸跟奶還沒出來,我已經拿着石頭砸去。
男人擋了下,對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腳。
我翻滾着摔下田壟,一頭扎進冰冷的泥水裏,好不容易爬起來,就見男人提起褲子,朝我媽吐了下口水:「賤貨,還真當自己是貞潔烈女了。」
我爸奶奶終於趕到,呆呆杵在那兒,敢怒不敢言。
一陣陣狗吠聲裏,不遠處的院門開了,出來個幹練老人,一柺杖捶打到男人身上:「畜生,住手!」
看清來人,我顧不上痛,哭着喊:「許爺爺,他欺負我媽!」
許爺爺是村長,爲人公正,是十里八鄉最德高望重的人。大到村裏分田地,小到村民吵架拌嘴,都找他決斷。
唯一的敗筆,就是生了個兇惡嗜酒的敗子,打死打跑三個兒媳,留下個傻孫子。
我以爲找到了靠山,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
許爺爺看了我眼,又掃了眼村口圍着的人,溫聲細語地安撫:「寶珠不怕,爺爺給你做主。」
「畜生,還不道歉!」
不等男人動作,我媽先衣衫不整地翻下田壟,把我從泥裏扒拉出來摟緊:「寶珠,媽沒事,沒事,咱回家。」
她明明在發抖,卻還是給我撐起一片天,在那片小小的天裏,我看到男人摘下斗笠,露出熟悉的面龐。
……許多福?
村長的敗家子。
-6-
我心涼了半截。
再怎麼無私的人,都會偏袒自己兒子的吧?
卻不想,許爺爺義正辭嚴地罵了許多福一頓,逼着他給我們道歉。
許多福站在田壟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抱成一團的娘倆:「算了,老子不白摸你。」
說完,扔下一塊錢走了。
奶奶立馬衝上去,撿了錢揣懷裏。
我媽癱軟下來,掙扎着爬起身,又跌回了回去,反覆幾次,我爸看不下去了,卻被奶攔住:「回去,還嫌不夠丟人!」
最後,是六歲的我攙着我媽,一步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泥濘不堪,即將隱入黑暗的那一瞬,我突然回頭,看到許爺爺正嚴厲訓斥,桀驁不馴的許多福在他跟前,老實得像只鵪鶉。
這樣的畜生,竟是我的親爸?
我心裏有些難受。
村口站了不少好事的人,見我媽一身狼狽,像蒼蠅般圍上來。
「三妮,嚇壞了吧?快跟我回屋,哥哥疼疼你。」
「呸!你哪會疼人?不如跟了我——」
嘩啦一聲,一盆污水潑上來。
「不要臉的賤貨,敢勾引我男人!」
我氣得握拳,我媽卻慢慢擦掉臉上的污漬,露出精緻白皙的臉頰:「哥,你婆娘不肯呢!」
男人一記耳光把自己媳婦打到地上,腆着臉湊上來:「我收拾這臭婆娘了,今晚你就跟我……」
我爸跟奶奶就在後頭,早就見怪不怪了。
「好啊!」我媽冷笑着掏出隨身帶着的農藥,擰開瓶蓋,咬着牙說,「從今天起,誰動我們娘倆,我就死在誰家門口,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大夥被鎮住了,罵罵咧咧散了。
我媽挺直腰板,一手牽着我,一手拿着農藥,昂首闊步往家裏走。
那一瞬,她強大到不可摧毀,倘若,她牽着我的手沒有發抖的話。
-7-
外頭的天依舊陰沉沉的,廚房沒點燈,我站在小板凳上煮麪疙瘩。
回頭見我爸坐在屋檐底下抽旱菸,時不時掃眼井邊,我媽正蹲那洗衣服。
「爸,你喫點東西。」
我爸狐疑得看了我眼,沒接。
海碗又沉又燙,我端得喫力,卻不敢鬆手。年幼的我還不知道讀書意味着什麼,但我媽拼命要做的事,我必須爭取一下。
「爸,你可不可以借我九毛錢,我會扒松針賣,賺到錢就還你……」
我爸低頭看我手。
上面多了兩個水泡。
他敲了敲旱菸,轉身就走。
還是不行呢。
明天就交學費了。
我抓緊海碗,心底一遍遍告訴自己,等會兒見到我媽千萬別哭,她夠可憐了,我不能再給她添亂。
但實在忍不住。
眼淚還是糊了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多了個模糊的身影:「錢收好,你要是考上高中就不用還,考不上就早點嫁人,拿彩禮還。」
晚上,我把錢偷偷塞進布包,當着我媽的面數了一遍。
錢夠Ṭũ̂ⁿ了,她不敢相信地自己數了幾遍,最後抱住我哭了:「我們的寶珠能上學,還好還好,媽沒耽誤你。」
我們以爲,湊夠學費就有書讀。
哪曾想,報名那天,學校門口站了一排婆娘,她們把校門堵得嚴嚴實實,鄙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站住,學校是念書的地方,婊子跟野種不能進!」
「呵,這哪是來上學的,想勾引男娃吧?不要臉的賤貨!」
我媽緊緊握着我,氣得發抖:「老師呢?校長呢?我們是來唸書的,憑什麼不讓我們進?」
老師小聲勸了句,但對方人多勢衆,根本沒用。
昨晚捱打的那個婆娘臉還腫着,叉腰指着我媽:「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想進去?行啊,跪着爬進去!」
「男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弄死你這爛婊子,再打死你野種。」
-8-
我媽站到我前頭,低聲囑咐:「等會兒你站遠點,別怕,媽一定送你上學。」
說完,便衝上去跟那些婆娘廝打起來,抓臉、扯頭髮、抬腳猛踹……她很彪悍,但對方人多,還是落了下風。
周圍沒趁手的工具,我急得團團轉,一眼看到茅廁旁糞桶,舀了勺大糞衝進戰場,一時間局勢扭轉,那些婆娘被大糞潑得抱頭鼠竄。
我跟我媽相視一笑,覺得成就感爆棚。
「夠了!成什麼樣子!」
許爺爺匆匆趕來,差點被迎面來的屎尿撞飛,他擲了用力喊了句:「再動手的,都別想唸書了!」
我媽停了下來,把我護在身後,那幾個婆娘氣得不行,但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村長,你瞧這野種,還沒上學呢!就把好好學校弄成這樣,真上學了還得了?」
「是啊,學校是念書的地方,她們這德性,配嗎?」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鐵了心不想讓我上學。
我抬頭看了眼我媽,奇怪,往常她早就懟回去了,這回卻格外得沉默。
「許爺爺,我要是考第一,是不是就配上學了?」
不等他開口,婆娘就笑了:「還第一呢!你這豬腦袋不考零蛋就不錯了。」
許爺爺看了我眼,又掃向我媽,大概是想息事寧人,竟然答應了:「第一學期你要是考第一,以後小學儘管讀。做不到就早點回去,也讓你爹媽鬆快些。」
村長髮話了,這事就定了。
我牽着我媽的手,重重地吐了口氣。
終於,有書讀了。
-9-
當時鄉下學校缺老師,我們班是複式班,教室裏坐了六十二個學生,一到三年級都有。
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男孩中,只有零星七個女孩。
有幾個男生特能搗亂,拉桌子、扯凳子、怪叫打架的,一節課老師有一半時間用在維持紀律,好不容易講點知識,我坐在最後,聽都聽不到。
沒辦法,一下課,我就抓着書本追老師,有的會耐心跟我講幾句,也有不耐煩的,讓我自己抄書。
最後,我摸索出一個笨辦法,不管懂不懂,先記住。
我就靠着死記硬背學了不少東西,熬到期末考,我真考了第一。
我媽雙手託着卷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她一個字都不認識。
「好孩子,你好好念,大學媽都供。」
「呸!一個野種還想讀大學,說出來都叫人笑掉大牙!」奶奶放下揹簍,「要我說,送去做童養媳得了,再過繼個兒子來。」
當時就是這樣,自家的親女兒,不如別人家殘廢兒子。有的人家四五個兒子一個女兒,都要把唯一的女兒送走,我外公外婆就是這樣。
我媽懶得理她,催我進屋看書。
第二個學期,我坐到了第一排,老師對我也耐心了。
但我的日子,並沒變好。
村裏的婆娘氣不過,攛掇男孩欺負我。他們往我脖子塞雪團,往凳子上放熱炭,朝我課桌撒尿……
我反抗過,也告訴老師,都沒用。
沒辦法,在學校裏我都不離開座位,下課鈴一響就跑回家。
好不容易熬到五年級了,眼看就要畢業考了,還是被他們堵住了。
-10-
他們扔了我書包,把我按在地上。
許多福的傻兒子富貴一屁股坐到我肚子上,手裏拿着根竹竿,抽一下,喊一聲「駕」。
周圍男孩笑成一團,嘴裏喊着:「富貴騎小婊子咯!富貴騎小婊子咯!」
那條山路是主幹道,人來人往,有大人瞧見了也圍上來看熱鬧,還有的躍躍欲試。
女同學低着頭快速經過,婆娘們叉腰朝我吐口水,罵我活該。
我掙扎不過,絕望中瞧見我爸——
他駐足了會兒,上前一步,又後退幾步,最終跑走了。
看着他倉皇逃跑的背影,你猜當時的我在想什麼?
我想,當個野種也挺好,至少沒那麼難過。
衣服被扯開之際,我突然抓了把泥土撒向富貴,推開他狂奔回家。
在半路撞了人,他手裏拿了把柴刀,着急忙慌的,見我也嚇了一跳。
「爸?」
「你……你惹富貴做啥?」
我全身都痛,聽到這話,感覺胸腔都要炸開了:「是我惹得他嗎?是他欺負我!我已經很小心了,一下課就跑,哪想到他故意不上學堵我!」
「那你、那你告訴老師啊……」
「我說了,老師說那麼多人,爲什麼他就欺負你,你也找找自個兒原因!」
我走後,還聽到老師背後罵我,這麼小就勾三搭四,跟水性楊花的婊子媽一樣。她以爲我聽不懂,都沒壓低聲音。
想着,我身上的傷更疼了。
往日受傷都不哭我,今天不知怎麼了,眼眶又酸又疼。
我爸有些無措,聲音都弱了下來:「你再忍忍,等上初中就好了……」
心墜入深淵。
我用力擦掉眼淚,快步向前:「知道了。」
不被愛的孩子,連哭都是錯。
-11-
總算熬到畢業考試,那天還發生了一件事。
富貴喫壞東西上吐下瀉,許多福冒雨揹他去醫院,腳滑摔下田壟,命是撿回來了,卻斷了一條腿。
我暗自高興,連燒炭都哼着歌。
不承想,許多福帶着一幫人,怒氣衝衝闖進我家。
「林寶珠呢?小賤人出來,敢下毒害我富貴,老子要你償命!」
我爸立馬迎了上去,掏出捨不得抽的好煙:「許哥您說啥呢!寶珠一直待在家,哪能害到富貴啊……」
許多福一腳踹開他,不依不饒:「不是她還有誰?富貴就是喫了她的茶樹豆腐肚子疼,他幾個都能作證。」
我爸的臉唰地白了,奶奶連拖帶拽,把我往外扯。
「多福,這野種你帶走,是死是活都跟我們無關,你別爲難林松。」
意料之中的答案。
這些年奶奶明裏暗裏嫌棄我,串掇我爸把我送走扔掉。一開始,我以爲她厭惡我野種身份。直到有次,我聽到她讓我媽再生個兒子:「我不管你跟誰生,只要是兒子,就是我們林家的種!」
多可笑啊,她自己都不姓,開口閉口卻是我們林家。
我甩開她的手,冷冷地說:「不是我。是大牛搶了我的茶樹豆腐,下毒後給富貴喫。」
大牛跳腳:「你胡說!」
我反問:「大夥兒都瞧見了,還有上次富貴掉河裏,也是你推的!你恨富貴總把你當牛騎。」
我說的都是事實,只有一樣,毒是我下的。
樹葉豆腐里加了龍葵葉,能讓人上吐下瀉。我知道他們會搶我東西,就想給他們一個教訓,卻未料到富貴會殘疾。
-12-
更沒料到,許多福只扇了大牛一耳光:「看在你爹媽份兒上,滾!」
隨後看向我爸:「不管怎麼說,茶樹豆腐是你家的,富貴出事你們也有責任。這樣,五十塊彩禮,寶珠做我家童養媳。」
他抬着下巴,一副我們佔大便宜的模樣。
我那年十二歲,從沒想到一個人能無恥到這地步。
紅着臉朝他吼去:「你做夢!」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甚至勸我:「五十塊彩禮呢!村裏哪個女孩這麼金貴?」
「可不是,嫁過去頓頓喫肉,過得可是神仙的日子。」
「……」
「呸,這好日子你咋不去?」我恨恨罵回去。
許多福懶得廢話,拽着我往回走:「彩禮晚點兒給,也不用挑日子了,今天就大婚洞房。」
我拼命掙扎着,卻還是像只小雞仔被拎起來。
那天,許爺爺在鄉里開會,我媽去鎮上賣炭未歸,許多福步步緊逼,我奶樂見其成,周圍的人鬨笑着說出「早生貴子」的詛咒。
萬般委屈,此刻化爲無盡的絕望,我甚至想學着我媽,拿農藥拼命。
眼看就要被拽走,身後響起撲通一聲。
我爸衝出來跪在許多福跟前,抱着他腳,苦苦哀求:「許哥,寶珠她年紀小脾氣差,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饒她這一回吧!」
他砰砰磕頭,沒一會兒額頭就全是血。
-13-
許多福挑了挑眉,語氣戲謔:「可以啊!矮冬瓜,野種養出感情了,還是說,養大了打算自個兒用?」
我爸不理會他的嘲諷,擠出笑臉乞求:「許哥,要不ṭúₙ這樣,我們願意賠錢,您說個數。」
我一怔,呆呆看向我爸。
奶奶咆哮道:「你瘋了,咱家哪來的錢!」
我爸沒理她,等着許多福開口。
許多福思索,我趁機掙脫跳下來扶我爸。
「一百塊,這事就過去了。」
我呆住了,我爸也愣了,看我的眼神很複雜。
他肯定會拒絕。
一百塊錢,尋常人家一年都掙不到,都夠買一頭牛犢了,他最好面子,花一百塊留下個野種,指不定被人怎麼笑話呢。
我想了無數種他拒絕的理由,獨獨沒想到,他顫顫巍巍抓着我的手,緩慢而堅定道:「成——」
「許多福,你想屁喫呢!」
我媽抓着扁擔擠進來,臉上沾了炭灰,髒兮兮的,神情卻毫不畏懼:「這是鎮初中的陳老師,我們寶珠成績好,考上鎮初中了。
「陳老師,您剛纔說買賣婦女兒童是犯法的,判幾年來着?」
滿身書卷氣的陳老師扶了扶眼鏡:「十年。」
許多福神色驚疑不定:「那她害我兒子——」
「你有證據嗎?我還有不少警察朋友,也可以幫忙。」
陳老師輕飄飄一句話,就滅了許多福的囂張氣焰。
跟着他來的人也被唬住了,一邊拽他,一邊訕訕地笑着:「搞錯了,搞錯了,我們這就走。」
許多福心有不甘,但自知理虧,只能留意下一句「你給我等着」。
看熱鬧的人卻沒散,有人懷疑:「這真是鎮裏初中的老師?野種啥時候成績這麼好了?該不是她媽的相好假扮的?」
陳老師拿出一張成績單:「林寶珠同學畢業考兩門滿分。至於我的身份,大家隨時能來鎮初中確認。」
-14-
被唬住何止無知村民,還有弱小無助的我。
我看着還在顫抖的手,它好像在提醒我方纔的絕望委屈。原來,我需要以死證明,我爸需要掏空家底的事情,有的人,幾句話就解決了。
這就是讀書的意義嗎?
以前我讀書,只是爲了讓我媽高興。但這一刻起,我讀書是爲了能得到公平對待,能讓我家人不受辱。
往常我媽跟男人說句話,奶奶就「爛婊子爛婊子」地罵。今天她跟陳老師一起回來,奶奶非但啥也沒說,還去廚房煮了碗招待貴客的雞蛋茶:「陳老師,您喫點心。」
陳老師笑了笑,把碗推給我,語氣溫和:「寶珠你喫,我女兒跟你一般大,倒沒你懂事。」
我看了眼紅糖煮的雞蛋,默默嚥了下口水,可不敢真的喫。
陳老師婉拒了我們留飯,又送我兩本數學書:「有空的話提前熟悉一下,開學後不懂的問我。」
那天煙雨朦朧,他撐着傘踩在青石板上,背影挺拔如松。
我想,陳老師的女兒真幸福,有這麼好的父親。
回頭看到我奶讓我爸喫雞蛋茶,他舀了勺吹涼,趁我奶沒瞧見,迅速塞我嘴裏:「快喫。」
我嚥下香甜的雞蛋。
嗯,我爸也不錯。
那個暑假,我除了跟我媽燒炭,就是翻那兩本數學書,書本翻爛了,我也要開學了。
一學期二十塊的學費,鎮初中食堂不能蒸飯帶菜全要買,生活費也是一大筆。
村裏婆娘笑話我媽:「賠錢貨讀再多書也是別人家的,不如早點嫁人,真是沒腦子。」
我媽呸她一臉:「我寶珠考第一!第一,憑什麼不上學?你家倒有三個兒子,初中一個都沒考牢,我勸你趁早賣掉得了?」
當時初中都要考的,Ṱüⁿ三十幾個孩子,考上初中的就八個,他們分數不高只能去鄉里初中,上鎮初中就只有我。
-15-
「媽有錢,供你念初中沒問題,你什麼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唸書。」
我以爲她是安慰我,後來發現,她確實有錢。
一開始,她燒的是普通炭,又輕又便宜,滿滿一蛇皮袋只賣五毛錢,卻要挑兩擔重重的柴火。
後來,我媽在賣炭中知道了白炭,白炭又硬又耐燒,可以鍊鋼,要一塊錢一斤。
但燒製方法很麻煩,先在山裏挖一個窯洞,裏面留三根菸囪,先把窯洞燒熱,再用柴火把窯洞塞嚴實,外面用小柴火點燃,最後把前後門封上,等火滅了再拆掉。
這非常考驗時間經驗,燒久了炭成灰,時間不夠燒不出完整的炭。
別人當然不會把祕方告訴我媽,她就自己琢磨,一遍又一遍嘗試,還真給她琢磨出來。
村裏人笑她整天灰頭土臉,哪知道,她還攢了不少錢。
因爲提前預習過,初中的內容對我來說不難。陳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他跟別的老師不一樣,總說女生的路註定比男生難,所以格外關照女生。
經常給女生開小竈,講難題。對我更是嚴厲又關愛,時不時留我做奧數題,還讓我參加三年一次的數學競賽。
我也沒辜負他期望,拿了個二等獎。
這是我們學校第一個縣數學競賽的獎項,校長很高興,提拔陳老師做教學主任,也獎勵我十塊錢。
平靜努力的日子過了兩年多。
我幾乎以爲我會一直這麼順利過完初中。
直到一個尋常的週五下午,放學鈴聲一響,班裏同學飛奔出教室,我剛到門口,被陳老師叫了回來。
「把這套競賽卷子做了再走。」
我有些猶豫,中考基礎題居多,我數學基本沒問題了,反倒語文英語要記得東西還有很多。
還有一個月就要中考了,我怕來不及。
但我早已習慣服從陳老師,猶豫過後,乖乖回到位置上坐好。
沉浸在深奧難解的數學題中,沒注意陳老師什麼時候鎖了教室門,拉上了窗簾。
-16-
「這題不對。」
陳老師緊挨着我坐下,手繞過我的肩膀,指着最後一道選擇題,熾熱的呼吸噴在我耳邊。
我有些不自在,想坐遠點,被他一把攬了回來。
他摩挲着我肩膀,向來沉穩的語氣帶着輕佻:「寶珠,你覺得老師怎麼樣?」
我呆住了,混沌的大腦有些反應不過來。
「老師年紀是大了點,但不比年輕人差。你跟我好,保你上中專,咋樣?」
手裏的筆「吧嗒」一聲,掉到桌上,滾到底下。
想要撿,被他一把拽了起來,按到課桌上。
那張我無比敬重的臉湊了過來,金絲眼鏡後面是我不懂的慾望。
那一刻。
我腦袋一片空白,一度失去心跳。
大概五秒鐘的失魂後,我被胡茬扎醒,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滾——」
我拼命推開他,發瘋一般往教室門跑。
陳老師不緊不慢解着釦子:「你想好了,這門出去不會有人信你,只會罵你不要臉,爲了上中專,勾引自己的老師……」
我什麼都聽不進去,耳邊充斥着建築倒塌的聲音,轟隆轟隆,我的世界,就這樣一片又一片,塌成了廢墟。
好在,教室門老舊鎖不住,我打開了門,發瘋一般衝了出去,迎面撞上了胖女人。
「救我,救我!」
我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她順着我視線望去,收回手,只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賤人,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勾引我男人!也不看看他是誰,他是你老師!」
我愣住了。
陳老師走了過來,冷冷地掃了我眼,痛心疾首道:「中考是很公平的考試,我知道你想上中專,但你也不能,不能……唉!林寶珠,你太叫我失望了!」
-17-
那年我十五歲。
陳老師是我最敬重最崇拜的人,他就像我信奉的神佛,將我從泥潭裏拽出。在我滿心感激與信賴時,又推我入更絕望的深淵。
「我說林寶珠成績這麼好,原來是手段好。」
「呸,不要臉!陳老師對她這麼好,她竟做出這下三濫的事……」
「上次數學競賽,該不會也靠賣肉獲獎吧?」
他們是我的同學,我的老師,你一言,我一語,把我釘在深淵的恥辱柱上。
我立在原地,渾身冰冷。一圈圈看去,最後落在葉花身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瞭解的我人。
對上我求助的目光,她眼底有些不忍,卻緩緩轉過了身。
那一刻,我的世界被夷爲平地,我平靜地收回目光,看向陳老師,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像是絕望的遺言。
「你幫我過一回。以後,我不欠你了。」
原本,我是想中考考個好成績報答他的,如今看來,不需要了,什麼都不需要了。
我想走,胖女人卻還不肯放過我:「校長,這樣的女孩不配讀書,必須開除!」
這話一出,應和聲如潮水般湧入我耳朵。
校長心有不忍,目光在我跟陳老師間逡巡,最後嘆了口氣:「算了,林寶珠你回去吧!以後不用來學校了。」
他不是不知陳老師的爲人,但比起一個苗子學生,一個優秀教師的作用更大。
我以爲自己會難受,會崩潰,但很奇怪,我只是木然地往家裏走。
一路上我腦子亂糟糟的,我媽該會很失望吧?還有奶奶,又找到送走我的理由。
村裏人會怎麼笑話我呢?
恩將仇報的野種?
不要臉的賤貨?
跟她那婊子媽一樣?
……
他們怎麼笑話都成,但不能說我媽。
我媽,不可以再因爲我,受到一分一毫的屈辱。
這麼想着,我來到後山燒炭的地方,邊上有個發綠的深潭,以前有的人家生了女兒,送不走又不想養,就扔到潭裏。
這裏面承載了無數年輕女孩的性命,如今,又要多一個我。
我一步又一步邁向深潭,算了,就這樣吧!
-18-
「林寶珠!」
我媽跌跌撞撞衝出來,一把抱住我了,聲音又抖又啞:「沒事了,沒事了!乖乖,媽回來了,沒事了……」
數不清的情緒湧上喉嚨,我張了張嘴,許久才喚出聲:「媽……」
她把我帶離深潭,一巴掌嚴嚴實落到我屁股:「我養你這麼大,喫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你要是死了,你讓我怎麼活?你讓我怎麼活啊!」
她罵着罵着,突然崩潰地嚎啕大哭。
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哭,以往不管多難多委屈,她總說沒事,能解決的解決,解決不了的也絕不內耗。
我一直以爲她無堅不摧、無所不能,原來,她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一言不發地抱住她,從默默流淚,到崩潰哭泣。我只是不想繼續拖累她,竟叫她那麼難受。
那日殘陽如血,寂寥的山谷裏迴盪着一對母女崩潰的哭聲。她們不知道爲什麼日子那麼難,明明已經竭盡全力,卻還是一敗塗地。
哭累了,我媽撥開我臉上凌亂的髮絲:「寶珠不怕,有媽在呢,媽替你討回公道。」
我想說沒用的,校長都站在他那邊,同學也巴不得我退出少個競爭對手。
可我媽臉色沉沉,一雙眸子卻亮得很:「校長之後還有局長,我就不信,這天底下沒公道了!」
第二天清早,我媽從箱底翻出一件大紅的確良外套,頭髮也打理得一絲不苟。
我爸站在門口,剛想勸,看到那外套後又咽了回去。
「帶兩雞蛋路上喫,實在不行就算了。」
村裏人也知道了這事,個個幸災樂禍。許多人上躥下跳要我做童養媳,被我媽罵得狗血淋頭。
走到村口,遇上許爺爺,他看了眼我媽,對我說:「我有個同學在教育局……」
「不用了許爺爺,我們能解決。」
我們非親非故,若欠了他人情,將來恐怕要百倍奉還,就如陳老師一樣。
-19-
我們不知道教育局在哪兒,一路上邊問邊走,從天亮走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終於到了。
但不認識局長,保安也不讓進去,沒辦法,我們就在門口等着。
直到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停在門口,下來一位神情嚴肅的男人。
想都沒想,我們衝了上去。
三兩言語講清事情,對方凝眉聽了一會兒:「事情我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等消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話一聽就是推諉之詞。
我媽立馬要跪,被他一把扶住:「大姐你放心,我一定會給孩子一個公道。或者你們先到我辦公室等一等?畢竟是女孩子,在大門口說怕影響她。」
我哪還有什麼名聲啊!我今天來都是抱着必死決心的。
但聽到關心的話,強壓着的委屈又湧了上來。
我們被領到局長辦公室,得知我們沒喫飯,辦公室小姐姐還給我們打了兩份飯。
事情解決得很快,我們才喫完飯,那邊就有消息了。
陳老師開除黨籍,五年不能評優評先,從教學主任退回普通教師。
而我,回去繼續上學。
我抓着洗乾淨的飯盒,喉嚨哽咽,顫聲感謝Ţûₖ。我媽眼眶都是血絲,跟着我不停地鞠躬。
「你就要中考了,這事情牽扯很多,法律上又難定性,只能先委屈你一下。」局長拍拍我的腦袋,「去年數學競賽,你是鄉下初中唯一獲獎的,差一點就是一等獎了,加油。」
眼淚被拍落,滴滴落在飯盒上,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
那一天,我知道讀書除了讓自己跟家人更好外,還能成爲像局長這樣的人,爲弱者伸以援手,還蒙冤者公道。
最後,我們坐着局長專車回到鎮初中的時候,全校都震驚了。
-20-
大夥兒以爲我會趁機報復,一雪前恥。
哪承想,我一心撲在語文、英語上。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我要補齊短板。
風言風語依舊在,背地裏說我媽勾搭上局長,才讓他爲我們做主。也有人說,我連局裏的保安都不放過,不然人家怎麼可能放我們進去。
生死一遭,我的人生好像豁然開朗,冤枉你的人比誰都知你的委屈,與其把時間浪費在自證上,不如奮起直追。等到達一定的高度,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
那一年中考,我考了全縣第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們鎮初中已經很多年沒有前十了,第一更是想都不敢想。
校長樂呵呵地祝賀我,並問我要去師專還是中專。
那時的師範和中專包分配工作,錄取分數比重點高中還高,班裏成績好的同學都選中專。
我搖了搖頭:「上高中,我要考大學。」
「這,這得晚幾年才能工作,你家人同意嗎?」
我微笑着點頭:「我爸媽都支持我。」
前幾天,奶奶又讓我爸過繼兒子,還物色好了人選,我爸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晚上偷偷塞給我五十塊錢:「你好好讀,大學爸一起供。」
我故意逗他:「我欠你的錢還用不用?」
他撓了撓頭:「不用了不用了,錢不夠跟爸講,偷偷的,別叫你奶知道。」
回過神,校長拍拍我的肩膀,語塞許久,突然說:「之前的事情委屈你了……」
我輕輕地捏拳:「已經過去了。」
你看吧?公道自會有的,只是看你當時配不配。
從辦公室出來,經過男廁所,聽到陳老師的聲音:「林寶珠跟她那婊子媽一樣,又賤又騷,指不定早被玩爛了。
「你看着,沒有我,她還想上中專,做夢!」
我衝進廁所,拿起拖把用力一頂,把他推到糞坑裏。那時候是旱廁,陳老師站在屎尿中發瘋:「林寶珠,我要殺了你!」
我無所顧忌地盯着他:「你來啊,小小鳥。」
他愣了下,爆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21-
回家路上碰到葉花。
她如願考上中專,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沒多問,繞開她往回走。
她追了幾步,最後定定留在原地。
萬萬沒想到,那會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她懷孕了,等發現時候肚子都大了。
她爸媽嫌她丟人,讓她去死。她就從山坡往下蹦,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全是血,也不敢喊人,硬生生地扛了一晚上。
終於,死在了晨光熹微的野外。
死在了開學前一天。
她父母扛着她屍體鬧到學校,收了一百塊錢,然後用這筆錢,給她哥哥說了一門親事,年底結婚。
那天,我媽給我收拾東西,聽我說完後眼圈通紅:「真不是東西!」
不知道她罵陳老師,還是葉花父母。
「媽,我以後學醫,做婦科大夫怎麼樣?」
那時的農村人,把醫院視爲燒錢的地方,小病小痛找赤腳大夫開點藥,大病就等死。最可憐的是婦女,小病拖成大病,實在扛不住一瓶農藥了結生命。
我媽不懂什麼是婦科,但只要我想做的事,都竭力支持。
在一個夏日清晨,伴隨着陣陣蟬鳴聲,我順利進入縣一中的重點班。
班裏同學都是鳳毛麟角,老師嚴厲又盡責,小學初中那些不公平對待終於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學業壓力。
我有時也會從第一的寶座掉下來,一刻都不敢鬆懈。
高中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家蓋新房了。
這些年我爸養蠶,我媽賣炭都攢了點錢,兩人難得意見統一——蓋房子。
奶奶站出來反對:「你們沒兒子,那麼多房子最後還不是便宜了外人?」
「寶珠不比兒子差,以後房子和田產都留給她。」
這在當時可是驚世駭俗的言論,竟從我爸這膽小鬼的嘴裏出來。
-22-
蓋房子很辛苦,又趕上稻穀成熟。
收割的穀子沒曬乾,全都堆在院外頭平地上。糧食金貴怕被偷,大人們白天干活累了,晚上就叫女孩睡在谷堆旁守着。
家裏沒女孩的,就女人,總之不會是男孩,更不可能是男人。
漆黑的夜裏,那一個個冒着尖的谷堆旁邊,都躺着個小姑娘。
像沉重的大山,又像悲苦的新墳。
我媽讓我回屋。
這些天,她又是蓋房又是割稻,幾乎沒睡,眼底一片烏青。
我不肯,我爸也出來了:「你們都回去睡,我守着。」
奶奶罵罵咧咧出來:「不像話,哪有當家男人收稻穀的……」
我做好了捱罵的準備,卻見她把草蓆往地上一鋪:「都去睡吧!我這沒用老太婆守着。」
夏日的夜燥熱無風,我又悶又累,卻又怎麼都睡不着,不遠處傳來狗吠聲。同屋的我爸拍拍我的牀尾:「寶珠,快睡,爸守着你。」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自稱我爸。
我鼻子酸得厲害:「你會一直是我爸嗎?」
「問的什麼傻話?」他爬起來坐在我牀邊,打着蒲扇替我扇風,往日是我媽乾的活,他也做得得心應手,「快睡吧!爸會一直陪着你,看你考上大學,送你出嫁。」
燥熱的風將谷香吹進屋子,也撫平了我心頭的惶恐不安。
今天起,我也有爸爸了,我再也不是野種了。
我沉沉睡去,夢裏過年,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煤爐邊上,紅薯烤得香甜,年糕烤得酥脆,我媽撿起一塊送到我嘴邊:「嚐嚐,熟了沒?」
我吹了兩下就喫了,燙得齜牙咧嘴。
多美的夢啊!美到我以爲能一覺到天亮。
卻被一陣崩潰的哭聲吵醒。
奶奶快死了。
-23-
許多福半夜摸到我家院子裏,以爲是我看谷堆,撲上來欺負,卻吵醒了奶奶。
奶奶沒看清人,只當對方偷稻穀,大喊大叫,惹急了那畜生,一陣拳打腳踢,等我爸媽發現時,她已經奄奄一息。
記憶中叉腰罵人的老太太蜷縮成一團,看着我含糊不清地說:「好好唸書……長大後……要孝順你爸……」
我牢牢抓住她枯瘦的手:「奶你放心,我一定孝順爸,你再等一等,咱去縣裏醫院……」
她想搖頭,但已經沒有力氣了,嘴裏一直唸叨着孝順我爸,我一遍遍應答着,直到她嚥氣。
我爸撲到她身上哭,我媽一直擦眼淚,赤腳醫生背起藥箱離開。
直到那一刻,我才反應過來,我奶真的走了。
我雙目猩紅,眼底全是刻骨的恨意:「我去報警!」
警察來得很快,第二天就告訴我許多福抓住了,就在陳老師家中。
他在鎮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去路上看到陳老師女兒守稻穀,心生惡膽,欺負了陳老師的女兒。
陳老師回家後跟他扭打一起,他媳婦聽到動靜出來,抓瞎他一隻眼,要不是警察及時趕到,命都要沒了。
許爺爺立馬到我家求情,見我們不鬆口,突然說:「你就不怕當年的事——」
我媽啪一聲關上門:「十幾年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了!大不了多送一個人進去!」
那時,我隱隱明白,許多福不是我生父。
而許爺爺應該知道那人是誰。
後來,聽說他變賣田地找到陳老師,希望他能撤訴了。陳老師簽字之際,他媳婦拿着菜刀衝出來拼命。
最後,許多福數罪併罰,被判無期。
高考前一天,我爸媽非要送我去考試。
在村口碰到許爺爺,他頭髮全白了,背也駝得厲害,端着碗正給富貴餵飯。
富貴就坐在地上玩泥巴,左手抓把塞嘴裏,右手抓把扔許爺爺,瞧着連三歲小孩都不如。
「寶珠,去考試啊?」許爺爺已經不是村長了,昔日威嚴褪去,也不過是村裏尋常老人。
我點點頭,算是回答。
「等考完來țű⁰趟爺爺家,跟你說個祕密。」
-24-
身側的爸媽紛紛變了臉色,我深吸一口氣,揚了揚手:「不了,您把自個兒照顧好。」
八歲的我在意野種身份,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
但我如今十八歲了,前途大好,被愛包圍,再也不是那個被欺負了還惶恐不安的小姑娘。我那缺席了十八年的生父,不管他是誰,在我這,都跟死了一樣。
高考那天,陰雨濛濛,我爸在小賣部買了把最貴的傘,撐開,高高舉起遞給我。
「好好考,別緊張。」
我看着只到我腰間的父親,這些年,我越長越高,越走越遠,而他好似沒有變化,依舊膽小怕事、懦弱老實。就像這把拼盡全力,都撐不到我頭頂的傘。
可當我撐着這把傘走到考場,卻發現一滴雨都沒落到我身上。
考試很順利,最後一門考完出來,陰雨消散,天光放晴。
我突然想到三年前,陳老師拿着一副撲克牌讓我們算二十四點,中間他故意抽出一張黑桃三。
「長得好看的女生就像一張三,讀書又多了一張三,可對三有用嗎?」
他目光掃視班裏的女生,最後落到我身上:「沒用,除非,嫁得好。
「再生個爭氣的兒子。」
他站在講臺上,說一句,放一張三,最後舉起四張三說:「即使湊齊四張三,也不過是最小的炸。
「沒用的,認命吧!」
那天跟現在一樣,雨後天晴,我舉起手,迎着陽光五指做虛空抓握,指縫間看到翹首期盼的爸媽。
陳老師,你說錯了。
我是拿到了一對三,但我爸媽給了另一對三,我這顆最小的炸彈,依舊能把你這人渣,炸得灰飛煙滅。
忘了說了,今年中專不包分配了,那些被他欺負的女生氣不過,一塊把他告了。
現在麼,他應該跟許多福作伴吧?
-25-
我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入浙大醫學院,研究生畢業後考上縣人民醫院。
這可是村裏頭一個,我爸午飯沒喫就到村裏閒逛,一箇中午下來,兜裏塞了一把好煙。
他站在平地上,仰頭跟我媽說:「以往都是我分煙,現在寶珠出息了,一個個趕着遞煙。嘿!看誰還笑話我。」
我媽白了他眼:「你悠着點,還在公示期呢!」
「怕啥,咱寶珠可是名牌大學的優秀畢業生,穩穩的。」
然而,這穩穩的事,還是出現了危機。
簽約當天,許爺爺鬧到了醫院,舉着喇叭喊:「林寶珠是她媽跟我苟合生的野種,她初中勾搭自己的老師,高中被搞大了肚子,這樣的賤人當醫生,你敢把命交給她?!」
喧鬧的醫院大廳圍滿了人,我抱着一疊資料,聽到這話,呆在了原地。
那一刻,我腦子裏不是反駁,而是多年的疑惑頓解的無措。
原來,是他啊!
有保安想把他弄出去,他乾脆耍起了無賴,倒在地上直喊疼,要保安賠醫藥費,最後把醫院值班主任鬧來了。
主任一眼看到我,拼命朝我使眼色,讓我趕緊走。
我卻蹲了下來,輕輕道:「許爺爺,我毒死富貴難不難?」
許誠眼神一變。
主任把辦公室借給我們,自己去做手術了。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許誠眼底全是嫉恨:「說起來,你應該叫我一聲爸!」
「你兒子在牢裏關着呢!我可沒有叫畜生爸的喜好。」
許誠咬着牙咯咯直響:「我兒子被你這賤人害死了!你個野種都能上大學,有這麼好的工作,他卻死了!我要你們不得好死!」
原來,欺負人的許多福進了監獄,變成了被欺負的那個,在上個月自殺身亡。
這本與我們無關,但看着我們家日子一天天變好,許誠終於後悔了。
-26-
但惡人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只會遷怒受害者。
他不後悔沒管教兒子,也不後悔害我媽,而是後悔當初沒搞死我們。
所以現在,不惜一切毀掉我。
「你還不知道吧?你媽十八歲那年,跟林松去鎮裏買結婚衣裳,回來時經過我家,我讓她替我貼膏藥……」
許誠嘴角上揚,越說越起勁:「我把她綁在院裏柿子樹上,矮冬瓜還想救她,被我打跑了,然後我就把你媽——啊!」
我拎起剛燒開的熱水潑過去,他被燙得跳起來,然後被保安架了出去。
開水沒衝爛他的臭嘴,野種、苟合這些污詞一個勁兒往外冒,直到主任趕來,親自給他打了針鎮靜劑。
「寶珠,大人犯的錯,跟小孩子沒關係,你回去休息幾天再來上班!」
他想拍拍我肩,猶豫了下,卻拿出一顆糖:「喫糖。」
當初是他面試的我,還讓我入職後跟着他。
因爲成長經歷,我遇到關照自己的男性,第一反應不是感激,而是戒備。
後來得知他愛人難產而死,他一心撲在醫學上,不婚不育,看上我純粹是因爲我專業ţũ̂₈夠硬。
我剝開糖果,橙子味在口腔瀰漫開來,糖果真甜啊!小時候不敢喫的糖,今天終於敢了。
「主任,這工作就算了。」
我打算帶爸媽換個地方生活。他們一直生活在偏遠落後的山村,忍受了大半輩子的奚落嘲諷,我不想,他們晚年還這樣。
主任拿我沒辦法,惡狠狠說:「崗位我只給你留兩週,你自己把握時間!」
我看着眼前氣鼓鼓的小老頭,緩緩地笑了。
原來,天底下的成年男人,也不全是魔鬼。
辦好手續回家,我滿腦子都是光明燦爛的未來。哪曾想,等待我的卻是晴天霹靂。
我爸吊死在許誠家門口。
-27-
許誠回村後,大肆宣傳當年姦污我媽的真相,揚言除非我爸媽下跪求饒,否則絕不放過我。
當晚,我爸就頂着嘲諷奚落,拎了好酒上門。
許誠洋洋得意,一邊喝着我爸的好酒,一邊罵他綠王八。我爸一聲不吭,一杯一杯陪着,直到許誠暈倒在地。
一罈酒里加了農藥,一罈沒有,怕許誠看出來,他故意混着喝,但有農藥的他喝得少。
許誠暈倒,我爸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柴刀。
然後拉着長長的布條,掛上房梁,踩着門檻上吊。
我見到他屍體時,他腳是彎着的,明明只要伸直就能踩到門檻,那門檻他站了一輩子,偏偏臨死了,不願沾到分毫。
我媽差點哭昏過去,一遍遍自責:「我該跟去的,我以爲他還是那樣窩囊,求饒去了……」
是啊,我爸窩囊了一輩子,無數次磕頭求饒,唯一一回硬氣,卻是以生命爲代價。
我攥着他給我的遺書,許久許久後,纔打開:
女兒寶珠,當看到這封信,爸大概不在了。爸沒用,窩囊了一輩子,護不住你媽,害她受盡欺負,也幫不上你。時間真快啊,爸還記得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搬小凳在路燈下看書,一晃眼就是大姑娘了。他們說咱家祖墳冒青煙,說你命好聰明,成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
但爸知道,咱寶珠可努力了,能有今天的成績,不容易。爸沒用,幫不上你什麼,更不能拖你後腿。
寶珠,替我跟你媽說聲抱歉,她這輩子被我耽誤了,下輩子,嫁個好人家。
女兒寶珠,從今往後,再沒人能笑話你身世,也沒人能威脅你前途。你只管往前跑,別回頭,爸就守在你後頭,別怕。
……
我抓着那張薄薄的紙,像是有千斤重:「爸……」
我想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怎麼會是沒用的人呢?我想說,許誠拿奶奶的命威脅你,你猶豫退縮的那次,媽早就原諒了。我還想說,我不怕被人罵野種,我只想我爸活着。
我那個會養蠶、個子不高的爸爸,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總覺得拖累了奶奶,虧欠了媽媽,耽誤了我……他覺得對不起所有人,唯獨沒想過自己。
-28-
後來,我跟我媽去了深圳,開了一家診所,專治婦科。
在這裏,女人的病不是恥辱,不是私生活不檢點,女性也有權利選擇生不生肚子裏的孩子,再也不會因爲別人的罪惡,葬送自己的一生。
我媽也搖身一變, 成了中老年模特。
再後來我讀博, 診所規模擴大,成了一家綜合性私立醫院。
四十歲那年, 我跟我媽回老家。
我作爲鄉賢, 接受縣裏的採訪,前面的問題跟以往的採訪大同小異,快結束了,記者突然問:「林院長,您的童年應該很辛苦吧?」
「爲什麼這麼問?」
我看着眼前一身名牌, 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笑着反問。
「您這樣的出生, 這樣的家人,又是個女孩, 走到今天的位置, 一定付出很多吧?」
助手臉色變了,我示意她沒關係, 轉頭看向這幾個小姑娘:「我不覺得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有什麼拿不出的手。我爸媽那麼好,我奶奶那麼好,他們教會我Ṫũ⁸勇敢、樂觀, 給我了安全、向上的童年。
「我也不覺得女性就處於弱勢,我見過很多優秀的女性,她們堅強勇敢, 富有同理心。當然, 還有你, 我看過你的履歷, 你也很優秀。
「長相出衆只是我們很小的優勢, 持之以恆的努力, 清醒理智的頭腦,纔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小記者問不出話來:「那、那你有遺憾嗎?」
「有啊!」
採訪結束,我們開車回到了老家。五年前, 水泥路修到了家門口,鄉里的小學嶄新明亮, 一個班級三十個孩子, 再也不是當年的複式教室。
這些年陸陸續續有女孩考上大學, 遇到不肯送女兒去唸書的村民,扶貧幹部就拿我舉例:「林院長也是女孩, 讀書上大學後, 在深圳開大醫院住別墅,可不比嫁人換彩禮錢強?
「再說, 林院長成立助學基金, 專門資助上不起高中的孩子,你還擔心什麼呢?」
我聽到後有些感慨,上一個童養媳不過十幾年前,卻遙遠地像是上個世紀。
我多麼幸運, 湊齊了四張三, 將這顆最小的炸彈打了出去,炸出一片漣漪。
雖然依舊有很多女孩抽到爛牌,但請別放棄, 湊對子、集順子、攢炸彈,我想總有一種適合你的方式,將一副爛牌打出王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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