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死前,一道聖旨將我指給他的兒子當皇后。
我在立後大典走向新帝的時候,我的心上人,正在邊關浴血殺敵,攢着軍功準備求娶我呢。
-1-
謝小將軍戰事大捷,凱旋還朝。
金鑾大殿前,被問及想要什麼獎賞時,他抬起頭抱拳,言語飛揚:
「回皇上,末將愛慕沈丞相之女沈明珠,斗膽求皇上賜婚。」
話音一落,周遭頓時針落可聞。
百官臉色古怪,在瞧見上位者表情之後,紛紛「撲通」跪了一地。
謝詔疑惑看向殿首。
坐在龍椅上的楚清淮轉着扳指,突然輕笑一聲,語氣不明:
「所以,愛卿是要向朕求娶大楚國的一國之母?」
-2-
消息傳到後宮的時候,我正在練字。
春曉這丫頭怕我難過,故意在我旁邊嘰嘰喳喳轉移話題。
我一邊聽着,一邊寫着。
其實此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恍恍惚惚地做着動作。
倏地在筆尖觸碰到【謝】字時,又回過神來,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我怔然地望着,還是沒忍住落下一滴眼淚。
「娘娘……」春曉看到我的樣子,露出了哭腔。
我摸了摸臉,勉強地笑了笑,給自己找個藉口:「今日的字練得太醜了。」
楚清淮就是在這時候來的,氣壓冷冽,門口的下人們跪了滿地。
我低下頭,掩去情緒,盈盈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楚清淮也沒讓我起身,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細細打量了一下:「哭過了?」
「是臣妾眼裏進沙子了。」
我才發現他的嘴角一片青紫,臉上也有受傷的痕跡。
他笑了一下:「今日金鑾殿上,謝詔這個大逆不道的竟然口出狂言想要迎娶朕的皇后。事後不僅不懺悔,反而給了朕幾拳。你說朕該不該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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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後一步,又行了一禮:「皇上息怒,謝將軍在邊關三年,消息閉塞,不知京城動向,還望皇上看在謝將軍有功的分上恕罪。」
沒想到楚清淮更生氣了,手下用力:「朕受傷了,你言語間一字一句卻全是給另一個男人求情。皇后,你還記得你的身份嗎?」
「記得。」我忍着痛,從善如流,「臣妾是沈明珠,司徒家嫡女,大楚國皇后。」
「說心疼朕。」
「皇上,臣妾心疼您,還望皇上請個太醫看看,保重龍體。」
-3-
楚清淮氣笑了,轉身坐在椅子上,不料正巧看到了我剛纔練字的宣紙。
他拿了起來,掃了一眼,揀起其中一句讀了出來:
「 相思迢遞隔重城。」
我心一跳,原來自己方纔在恍惚間寫了這樣一句話嗎?
「字寫得挺好。」楚清淮似笑非笑,「就是不知道皇后思的是誰?」
我垂下眼:「臣妾只是在練字,並無含義。」
我知道他不信,不然也不會一直看着我,我也不願過多解釋,直直地盯着地上。
「你在朕的面前永遠只會這個樣子。」楚清淮冷冷地將宣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滾啊滾,滾到我腳下。
變得褶皺無用,真可憐。
最後他還是走了,來時氣惱,走時依舊怒不可遏。
快踏出大門時,他腳一頓,撕開最後的遮羞布:
「謝詔手握重兵,他那麼喜歡你,你猜他會不會爲了你,起兵造反?」
我目送他離開,掉下眼淚:「皇上明鑑,謝家世代忠心,斷不會有這種重逆不道的想法。」
-4-
我說的是事實。
謝家五代忠烈,個個都爲大楚國流過血,是大楚國邊關防線的定海神針。
謝詔從小耳濡目染,忠國是刻在骨子裏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造反,謝家不會。
但有些事,是長大了才能明白過來的東西。
譬如,我是司徒家嫡女,而謝詔是謝家承以重擔的繼承人。
兩家皆爲朝廷重臣。
所以即便我們情投意合,先帝也不會允許沈謝兩家勠力同心。
對於掌權者來說,隱患是需要提前避免的。
一道聖旨,一身鳳袍。
既能使沈家更加心甘情願效力新帝,又能將後患扼殺搖籃,何樂而不爲?
沒有人聽到過,有個少年曾經縱馬京城,意氣風發地說:
「明珠,等我打勝了仗,我就來娶你!」
沒有人聽到。
只有我聽到了。
-5-
慶功宴上,歌舞昇平。
謝詔端坐在位置,自顧自往嘴裏送一杯杯烈酒。
楚清淮突然開口:「謝將軍如今功勳加身,聽聞惹得許多淑媛佳人芳心暗許。趁着今日彩頭,如有中意之女,朕一定替你賜婚。」
他是懂冷場的。
明明前些日子才鬧出笑柄的話題偏偏又被他拿出來翻上一翻。
坐在謝詔旁邊的戶部尚書默默收回筷子,正襟危坐。
楚清淮笑容不變,看起來真心實意。
謝詔抬起頭,目光所及,掃過我的方向。
我不敢與他對視,假裝從桌子上捏起一粒葡萄。
他緩緩行禮,聲音喑啞:
「謝皇上,末將自知前些日子言語有失,不敢奢求賞賜。敵寇不滅何以家爲,如今只願以此微軀,保國安民。」
「好好好。」楚清淮撫手滿意了,遙遙舉起酒杯:
「朕敬你,敬大楚國忠將! 」
我一粒一粒喫着葡萄,有些酸,酸得我心都發澀。
今夜的楚清淮將帝王之道用得爐火純青。
他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謝詔也是一個合格的將軍。
而我,合該當一個合格的……皇后。
-6-
宴會結束。
楚清淮喝醉了,嘴裏呢喃着鳳棲宮,最後被宮人們送到了我這裏。
屋外人聲寂寥,屋內燈影幢幢。
他拉過我跌入牀中,看了我許久,被酒意浸染的聲音比平時溫柔:「明珠。」
他低下頭想吻我,我下意識躲開,抗拒得顫抖起來。
我不該這樣的。
我明明決定要當一個合格的皇后。
楚清淮清醒了一點,他目光涼了下來,箍住我的雙手壓在頭頂,咬牙道:
「沈明珠,朕對你還不夠好嗎?
「從朕登基到現在,朕的後宮未納入一個妃嬪。
「只要你一句話,朕可以頂住壓力,這輩子只要你一個女人。
「你呢?你這個狠心的人,你的心在哪?沈明珠,你看清楚點,誰纔是你的夫君?」
我沒忍住哭了出來,眼淚流到他手上。
「臣妾……臣妾……」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控制不住自己,我引以爲傲的自控力不知道去哪了。
他想到了什麼,繃緊下顎:「你是在爲謝詔哭是不是?」
屋內的吵鬧聲驚動了春曉,她又擔憂Ţũ̂⁾又急切地問了幾聲。
「滾!」楚清淮砸了一個杯子到門上。
我抽搭着看着他。
他放開了我,居高臨下:「取悅朕。」
-7-
我緩緩起身貼近他。
他的脣沒有溫度,我的也是。
兩個冰冷的人在一起,又怎麼能焐暖彼此。
最後,是他推開了我。他是倨傲的,也是矛盾的,眉眼間有難以言說的受傷,他說:「沈明珠,你別後悔。」
他走了。
我倒在牀上,望向窗外的月亮。
好美。
讓我想起從前謝詔就會尋着這樣的月色偷偷來找我。
「明珠!」
他趴在牆頭,給我扔了一袋葡萄,顆顆飽滿圓潤。
他笑道:「嚐嚐,可甜了。」
我摘下一顆放進嘴裏,驚喜睜大眼睛:「真的好甜。」
「是你院子裏那株葡萄藤嗎?」
他點點頭,眼睛都是亮的:「明珠,等你嫁給我,我保證,滿院子都是你愛喫的葡萄。」
我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幾株葡萄就想把我拐走啊!」
「當然不是!」他保證,「到時候我一定三書六禮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將我的明珠娶回家!」
我羞紅了臉,有點高興,朝他招招手:「你下來。」
他忙不迭搖頭:「不成不成,被沈伯父看到,非得打斷我的腿。」
我哈哈大笑起來。
沒想到驚動了父親,他抄起掃帚就來了:「好你個謝家小兒,又來爬牆頭,老夫打斷你的腿!!」
謝詔一邊躲,一邊笑嘻嘻道:「沈伯父仔細點腰啊。」
「你個謝家小子。」
父親氣喘吁吁:「天天爬牆頭算什麼本事,什麼時候娶了明珠,什麼時候再來,聽到沒有?」
謝詔鄭重舉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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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之後,後宮變天了。
楚清淮終於鬆口廣納妃嬪,把百官們高興壞了,紛紛送來了自家女兒。
一時間,蕭條的後宮也熱鬧起來。
我也明白過來那晚他所說讓我別後悔是什麼意思。
他開始寵幸其他女人,即使遇見,我朝他行禮,他也是冷着臉熟視無睹。
他以爲我會嫉妒,其實沒有,我甚至鬆了口氣。
我不是不知道楚清淮遲遲不願開枝散葉,前朝意見有多大,父親身在其中更難自處。
如今這般也算堵住旁人口舌,挺好。
我又開始練起了字,以前不喜歡,覺得枯燥,如今在後宮,練字卻成了消磨時間的玩意兒。
不多時,前殿來了許多嬌嫩面孔請安。
其中最美最得意的莫過於御史大夫之女柳瀟瀟。
楚清淮給了她貴妃之位,近日一直讓她陪在身邊伺候,風光無限。
而他父親與我父親是死對頭,所以她與我也不對付。
我坐下來,淡淡叮囑:「以後諸位是姐妹,都好好伺候皇上。」
柳瀟瀟掩脣一笑:「姐姐放心,妹妹定會溫順貼心,仔細伺候,斷不會惹得皇上煩心,被皇上厭棄。」
她的話三分得意七分陰陽,我聽得懂,只笑了一下,並不在意。
就在這時,我養的繡眼鳥飛了回來,跳進籠子裏清亮地叫了幾聲。
柳瀟瀟尖叫:「這是什麼?」
她哆哆嗦嗦地指着:
「快趕走!快趕走!我最害怕這些個東西。」
繡眼鳥受驚了,撲哧地轉圈。
我皺眉,讓春曉將鳥籠拿到偏殿。
「姐姐爲什麼要養這種吵鬧的東西?」
我不喜歡她的言辭,平靜道:「蕭貴妃若是害怕,以後可以不用來請安。」
若她來一次尖叫一次,也夠讓人頭疼。
柳瀟瀟跺腳離去:「如此甚好。」
-9-
她們走後,我去安撫繡眼鳥。
索性沒受到太大影響,蹦蹦跳跳地,精神還不錯。
我用手指逗弄它一下:「去哪了小傢伙?不會又去偷喫葡萄了吧?」
它用頭蹭了蹭我,開心地唱了起來。
看來是的。
春曉也偷笑:「大將軍府裏的葡萄是遠近聞名的甜,惹得小饞傢伙天天都要去。」
我笑了笑,是啊,謝府的葡萄可不就是最甜的。
曾經爲了防止它偷喫,謝詔還和它鬥智鬥勇了好長時間。
鬥着鬥着,相熟了,連受傷了都往他那跑。
謝詔是個心軟的,抓住它偷喫氣得跳腳,看它受傷,又憐惜地給它治療。
治好了之後,將它送到我手裏,哼哼地教育它:
「小傢伙,以後偷喫問問這位美麗的姑娘。
「本少爺滿院子葡萄都是爲她種的!」
想到往事,嘴角輕輕翹了起來,我點了點繡眼鳥的小腦袋:「以後啊,可要幫我多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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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沒想到,意外發現得這麼快。
我的鳥兒在第二天死在了柳瀟瀟的宮裏。
我趕過去的時候,柳瀟瀟還在發脾氣。
「誰讓這髒東西飛進來的?
「把它的屍首給本宮扔出去,看得就讓人心煩。」
小鳥兒僵硬着身體,一動也不動地被人拎在手裏,嘴角裂開還有血跡,看起來是被人打死的。
我止住腳步,腦袋轟鳴。
柳瀟瀟看到我來,撫着心口先一步開口指責:
「皇后娘娘,這隻小畜生大清早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把臣妾吵死了,害得臣妾都沒睡好。」
我走過去摸了摸鳥兒,它沒了溫度,再也不會回應我了。
柳瀟瀟還在一驚一乍,我閉了閉眼:
「它吵到你,你可以命人趕走它,爲什麼要殺了它,它只是迷路了……」
她不以爲意地翻了個白眼:「皇后娘娘,它嚇到了臣妾,就要付出代價。即使皇上來了,他也會憐惜臣妾,處死這隻畜生。」
看來是楚清淮寵壞了她。
我伸手給了她一巴掌。
她不可置信地大叫起來。
我退後一步,命人制住她,又給她一巴掌,震得我手都疼。
她尖叫着,整個宮中雞飛狗跳。
春曉見我沒了理智,通紅着眼安撫我:「娘娘,蕭貴妃正得聖寵,她父親又是當朝元老,若鬧得太難看……」
我顧不得了,我現在只想替我的鳥兒報仇。
楚清淮得了消息,大步趕了過來。
柳瀟瀟見到他,頓時淚水漣漣地撲過去:「皇上,皇后娘娘她瘋了。」
楚清淮看都不看她,來到我面前,將我上下掃視了一番,皺眉:「怎麼了?怎麼生這麼大的氣?」
我顫抖着身子。
他伸手想要安撫我,我推開他,抬起頭紅着眼對他說:「楚清淮,我的鳥兒死了,是你的女人殺死了它。」
楚清淮滯了一下,他是知道的,我有多喜歡繡眼鳥。
「朕賠你,賠你一百隻好不好?」
我搖搖頭,他不明白,繡眼鳥是獨一無二的。
都怪我。
是我沒有保護好它。
我失魂落魄地捧起鳥兒轉身離去。
我想我是瘋魔了,我滿心的悲傷、委屈、絕望在這一刻再也無法體面收場。
我竟然大逆不道地呢喃起:「我不想做這個皇后。」
若我不是皇后,若我不在宮中,那我的鳥兒還會死去嗎?
-11-
我走着,風兒跟着。
路過乾清門時,遇到了謝詔。
他穿着一身緋紅朝服,身姿挺拔,遙遙看向我。
我也看他。
戰場的風沙磨礪了他的眉眼,唯一不變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
我將手裏的鳥兒小心翼翼遞給他,又哭又笑:
「把它埋在葡萄藤下好不好?
「它最愛喫那裏的葡萄。」
我看到他的眼裏閃過心疼,向我靠近幾次,最終還是剋制住,伸手將鳥兒接過,朝我深深行了一禮。
我渾渾噩噩地轉身離去,走了很久,在一處宮牆轉角處,我回頭望去,他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12-
楚清淮大抵是覺得愧疚,放下面子又來到我宮裏。
他沉默半晌主動和我說話:「朕已經將柳瀟瀟關了禁閉。」
我麻木地看向窗外。
楚清淮沒有理由重罰柳瀟瀟,她也是他的妃子,她的家族也是得以重用的朝廷重臣。
我更沒有理由去狠狠報復柳瀟瀟,因爲我是大楚皇后,我要有容忍氣度。
所以,關禁閉已經是對柳瀟瀟最大的懲罰。
但我的繡眼鳥兒,在這場鬧劇中,確確實實地離開了我。
我的心抽痛了幾分。
楚清淮坐在我身邊,語氣軟了幾分:「明珠,別傷心了,朕已經命人從各地爲你尋找更漂亮的小鳥,不日便能送到你身邊。」
我沒有情緒地點點頭:「謝皇上。」
我們相坐半晌,無話可說。
我心裏煩悶至極,也不想裝模作樣地維持禮教。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霧濛濛的一片,分不清天地。
楚清淮看了一會兒,突然道:「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進宮,便是這樣的天氣。」
他眼裏有追憶,輕笑:「那時,你也不打傘,舉着一片荷葉就在雨裏跑。雨打溼了你的衣裳,你卻笑得歡歡樂樂。」
「從前,你總是很快樂,不像現在,朕好久沒見你笑過了。」
是啊,後宮的日子很漫長,我好似很久不曾開心過,不再隨心所欲,也變得不像我自己。
他伸手想摸我緊鎖的眉頭,我微微側頭躲開。
他頓在那裏,眼裏有無奈,緩緩放下了手。
「你是朕的皇后,朕想和你好好廝守一生,也願意疼你愛你。
「只要你……願意站在朕身邊。
「明珠,朕可以給你時間,別太久。」
他與我說完,也不等我回應,便站起身推門離去。
有內侍忙不迭給他打傘,他擺擺手,融入雨中,與我兒時一般,漸漸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緒難平。
我與謝詔一塊長大,卻不知楚清淮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如此關注。
我不敢想象,我在雨中撐荷葉之時,會有人在不遠處靜靜看着我的一舉一動。
楚清淮是太子,身份尊貴,自小便被當作儲君來培養。他不像謝詔一樣,天天陪我打鬧說笑,小小的人兒,繃着臉,看不出喜怒,讓人看了就害怕。
所以我從來不喜歡和他玩,碰巧遇到,也只是客套地說句太子殿下。
但他,對我,好似很熟稔。
爲何?
-13-
事情傳到前朝的第二天,母親進宮了。
一相見,我便沒忍住哭了。
母親如兒時一般拍着我的背,任由我發泄情緒。
等我哭完,她伸手整理我的頭髮:
「昨日之事,你父親得知以後,擔心得一夜未睡。
「以前十七年,你在我們的庇護下長大,我們希望你快樂幸福,如今,你離開我們,母親也希望你能好好愛護自己。」
我又流下淚來,母親頓了一下,話音一轉:
「但是明珠,此事,你做得不妥。
「你是大楚皇后,中宮之主,前朝後宮多少雙眼睛盯着你的錯處,你不該這樣依着性子,落人話柄。」
我低下頭。
母親嘆口氣:
「你最不該的是一直在推開皇上顧影自憐。
「你的婚事是先帝親賜。當你穿上鳳袍那一刻,你就該知道,從今往後,你的心裏眼裏只能有皇上一人。
「恩寵轉瞬即逝,皇上現在喜歡你,能容忍你,以後呢?沒有人會爲一張冷臉一心一意,特別是你的夫君是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他的周圍全是豔麗嬌嫩的花。
「你該長大了,明珠。
「你的父親老了,當他庇護不了你的時候,你這個做女兒的榮耀,便是他頭頂上的傘。爲你自己也爲我們,懂了嗎?」
我咬着脣,不甘道:「可是……可是母親你知道的,女兒喜歡謝……」
母親打斷我:「忘了他,別提他。」
「人的一生不是隻有愛情,你的身後是沈家,他的身後是謝家,不只你們二人,而是一千八百多條人命。你的愛只會害了他,你所表現的難過傷心委屈只是在逼迫他做個不忠不義之人,你想讓謝家毀在他手裏嗎?」
母親的話振聾發聵。
我掛着淚,腦子裏閃過許多往事。
五歲的沈明珠和七歲的謝詔一起玩泥巴躲貓貓。
九歲的沈明珠和十一歲的謝詔一起猜字謎贏糖畫。
十三歲的沈明珠和十五歲的謝詔一起騎馬看星星。
十七歲的謝詔爲十五歲的沈明珠種葡萄。
十九歲的謝詔要攢取軍功求娶十七歲的沈明珠。
以及。
二十二歲的謝將軍和二十歲的沈皇后。
我終於明白過來。
我與我的謝詔哥哥,再無可能。
-14-
楚清淮遵守承諾,命人送來了許多隻鳥兒。
叫聲悅耳,長得好看極了。
春曉怕我觸景生情,時不時看我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鳥兒的頭:「挺可愛的。」
想了想,又道:「春曉,幫我準備一些食材,我要做碗桃膠盞給皇上送去。」
春曉驚訝:「娘娘親自下廚嗎?」
我點點頭:「正巧無事,學一下。聽聞皇上最近事務繁忙,有些日子沒來後宮了,正好我去瞧瞧皇上。」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倒是手忙腳亂。
忙活了半天,終於做成一小盞。
我送去御書房時,楚清淮還在看摺子,聽到動靜,頭也沒抬:「朕說了,朕現在不喫。」
我將匣子放在書桌。
楚清淮抬頭,眉間還有未散的嚴肅,見到是我,怔了一下:「皇后怎麼來了?」
我拿出桃膠盞:「事務繁忙也要愛惜身體,這是臣妾親手做的,皇上嘗țū⁶嘗?」
他又愣了,看樣子是以爲自己在做夢:「……你親手做的嗎?」
「是。」
他拿起勺子攪了幾下。
我不好意思道:「賣相不太好,但是味道我嚐了,還不錯。」
他喝了一口,點點頭:「很好喝。」
楚清淮很給面子,三兩下就將桃膠盞喝完了,還順帶喫了幾塊點心。
我正要離去,他清咳一聲,開口讓我幫他研墨。
我應了聲,只好陪在他身邊。
其間,柳瀟瀟也拎着匣子來了。
她前些日子被楚清淮責罰禁足,剛解了禁就迫不及待出現。
楚清淮頭也不抬讓她退下。
柳瀟瀟咬着脣撒嬌,見楚清淮真的不理她,只好埋怨地看了我一眼,跺腳離去。
我神色不變,低頭專心研墨。
「明珠。」楚清淮喚了我一聲。
「嗯?」
我轉頭看他,他翻了翻摺子,隨口道:「後宮那些女子,朕沒碰過她們。」
我頓了一下。
其實我是想說,即便是皇上寵幸了她們也無可厚非,她們本就是您的妃子。
但是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與母親的談心。
於是略略遲疑,終究還是含着一絲羞澀輕輕應道:「嗯。」
楚清淮放下筆,向我望來。
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次這般獨處和睦,他無聲地笑了下,伸出手:「過來。」
我向前兩步,被他拉入懷裏。
-15-
我走後不多時,楚清淮身上起了紅疹,聽聞太醫說是喫食引起。
「癮疹?」我訝然問道,「皇上喫了什麼東西,怎會?」
楚清淮身邊的總管太監稟告道:「回娘娘,皇上自幼對桃子起疹,今日大抵是誤食了。」
桃子?
我想到我送去的那盞桃膠羹。
於是凳子還未坐熱,又起身趕去。
果真是一身疹子,我訕訕道:「皇上,既然喫不得桃子,和臣妾說一聲便是,又何必將它喫淨。」
楚清淮難捱地閉着眼,見我來了,勉強抬眸笑了笑:「是你第一次爲朕做的。」
我無言。
呆了一會兒,見他癢得難受,只好認命地拿起帕子給他擦拭。
擦着擦着,思緒紛飛,突然就想到幼時與謝詔爬樹摘桃子。
每次摘的時候,都能遇到楚清淮,於是本着君臣之道,便假裝大方獻給他,那時,也沒聽他說過他喫桃子起疹啊。
直到臨走,我依舊想不明白,便開口詢問了主管公公:「李公公,您之前說的皇上自幼對桃子起疹……」
李公公陷入回憶:「是,奴才記得是皇上小時候有段時間隔三岔五起紅疹,每次皆是因爲喫了桃子,常常難受一整宿。太后還爲此責怪過皇上,皇上那時候只沉默,也不說是誰送的。因爲這事,宮裏的人都是知曉皇上喫不得桃子的。」
「唉,皇上口欲輕,難得有一喜愛的,偏偏喫不了。不過還好,過了那段時間,沒人再送,皇上也不曾喫了。」
我一噎。
爲什麼不再送……
因爲後來我喜歡上葡萄,就沒去摘過桃子了……
-16-
又過半月,是我的生辰。
楚清淮爲我舉辦了隆重的生辰宴。
百官大臣們都來了,只有謝詔沒來。
如今宮裏宮外皆傳帝后伉儷情深。
沈家也因此沾了些許榮光。
我很開心,宴上喝了許多的酒。
只是高估了我的酒量,不多時便有些醉了。
楚清淮摸了摸我的臉,無奈道:「怎麼喝得這樣多。」
我傻傻地笑了笑:「皇上,臣妾高興呀。」
他見我醉得難受,便開口命春曉送我回殿中休息。
我聽話地點點頭。
穿過宮門,歌舞昇平遠去,漸漸變得寂寥無聲。
風從廊下經過,月光傾瀉在髮間,我走在其中,風與月同樣冷。
春曉扶着我的手,喊着娘娘慢些走。
我充耳未聞,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有人在月下看我,他看起來很寂寞,我也是。
我停下了腳步。
謝詔伸出手,掌心裏是一隻木雕的繡眼鳥,它的嘴裏叼着一粒葡萄:「生辰快樂。」
他衣衫上有灰塵,定是像從前一般翻牆進來的。
我眼裏含着淚水。
生辰快樂,二十一歲的沈明珠。
以後,要做個好皇后哦。
-17-
大楚三十八年,邊關戰亂,謝詔自請前去鎮守。
臨行前,帝后相送。
我站在殿首,聽着他在誓師臺上冷靜言表穩定軍心。
最後,是他轉身抱拳訣別:「願盛世太平山河無恙。」
「願皇上龍體安泰。」
遙遙相望:
「願娘娘福壽安康……」
-18-
謝詔走的半年後,我懷孕了。
整個後宮也只有我懷孕了。
楚清淮一直待我很好,好到讓前朝後宮抱怨連連。
說我獨佔恩寵,身爲皇后卻跋扈善妒,阻誤了延綿皇嗣。
我也勸過楚清淮要雨露均霑,他咬着我的脣,氣道:「沒有人會將自己的夫君推到別的女人屋裏。」
我只好閉了嘴。
而他在百官又一次彈劾聲中,不急不躁地開口:「朕找張太醫瞧過,是朕難以有後。」
話音一落,百官一肚子的大義卡在了嗓子眼裏,呼吸一滯。
張太醫在一衆眼神中,雙手攏袖,眼觀鼻鼻觀心:「是,正如皇上所言。」
-19-
日子如水,轉瞬即逝。
又過半年,邊關傳來急報,周邊一衆小國突然狗急跳牆,聯合反撲。
謝詔爲救城中老人和婦孺,誓死不退,大戰膠着了三天三夜。
可偏偏就在這時,與大楚國曆來敵對的秦國也在這關鍵時刻橫插一腳,謝詔帶的大軍幾乎死了半數。
急報中還提到,謝將軍在這次爆發的戰事中,丟了一隻胳膊。
我退後一步,忍不住眼前一黑。
「娘娘。」春曉伸手扶住了我。
我勉強一笑:「無事。」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如紙,不然宮人們爲何都擔憂地看向我。
「娘娘,可是身體不適,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
我搖搖頭,揮手讓他們都退下。
只有春曉知道內情,心疼得哽咽:「娘娘想哭就哭吧,您如今懷有身孕,萬不可憋在心裏。」
我空洞地坐在那裏。
如今我聖寵連綿,春風得意。
又有什麼理由哭呢。
我摸了摸臉,沒有眼淚。
很好,我做得很好。
我甚至可以宛若平常一般陪着楚清淮用膳。
只是在他走後,又統統吐了出來。
春曉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咬牙跑了出去。
等她回來之時,手指鮮血淋漓,她哭着道:
「娘娘,奴婢剛纔做點心時不小心切到了手,好疼。
「您哭吧,就當是爲了奴婢。」
我抱着春曉,一顆心像是被凌遲,被千刀萬剮,疼得快要喘不過來氣。
空曠的大殿中,人多眼雜的視線下,我終究還是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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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熬了兩夜,抄了無數張佛經,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謝老將軍帶着援軍及時趕到,順利拿下了戰役。
楚清淮給了無數的榮耀賞賜,謝詔沒回來,只從邊關寄來一封書信。
信中除了報平安,便是自願留守邊關的請旨書。
慶功宴結束,我叫住了謝老將軍,讓春曉在不遠處望風。
「謝老將軍,謝詔他,還好嗎?」
謝老將軍比從前看起來要蒼老許多:「除沒了一隻手,一切平安。」
我失魂落魄地點點頭,也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傷心。
謝老將軍看到我Ṭűₘ的樣子,嘆口氣:「娘娘莫擔心,戰時世事無常,活着便是好的。」
是啊,活着便好。
我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臨走之前,謝老將軍叫住了我,猶豫了一番還是道:
「老臣想說些逾矩的話,娘娘只管聽聽便好。
「您與詔兒從小一起長大,老臣也知曉你們的……情誼。
「詔兒當年班師回朝,得知您入了宮,痛苦了很久。他娘勸着他管着他,直到有一次他捧着一隻小鳥回家,沉默良久和我說,要帶您走。那時我才得知,是娘娘您在宮裏受了委屈……
「他沒了理智,老臣作爲父親,卻不能任由他胡來。他自幼聽話懂事,那一天是老臣第一次打他,棍棍到骨,打得他皮開肉綻。
「所幸後來,娘娘起了頭,先一步做出正確的決定。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很久,他娘以爲他想明白了,他卻只說了一句,吾心昭昭。
「那時,老臣便知道,我兒永遠也忘不了娘娘了。
「老臣和娘娘說了這麼多,不是想讓娘娘有所回饋,而是告訴娘娘,望您在宮中喜樂順遂。這是詔兒的心願,他義無反顧地在邊關鎮守,亦是想用另一種方式守護你。
「畢竟,大楚的平安,便是娘娘的平安啊。」
謝老將軍轉身緩緩離去。
我站在那裏,風拂在臉上,吹起我的髮絲和華貴的金步搖。
幸好忽而下起了大雨,將我的眼淚混入其中,落在地上。
-21-
又是三年。
我生下了一位公主,取名楚驕,如今兩歲多,聰慧可愛,楚清淮寵得不得了,日日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楚清淮與我說過的話,一直作數。
我與他恩愛幾年,他從未納過其他女子入宮,
之前柳瀟瀟等人,也只是被他賞賜月俸不少地放置在宮殿中。
我後來又勸過他幾次,他每次都生氣,說我將他推給別人。
次數多了,也就不違逆於他。
-22-
大楚四十九年。
謝詔的母親病重,謝詔終於回京了。
我站在城牆遠遠看了他一眼。
他一身盔甲,坐於高頭駿馬上,右手攥着繮繩,左手處卻是空蕩蕩。
十一年不見,飽經風霜,他變得成熟了,面容更顯鋒利,依稀還能看出少時模樣。
時間過得真快啊。
快到彷彿昨日,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還拉着我滿京城奔跑。
我撫了撫眼角,轉身悄然離去。
第二日傍晚,我的女兒楚驕興高采烈來找我,說是見到了傳聞中英勇善戰的謝將軍。
楚驕向來敬佩英雄,提到時眼睛都是亮的。
她說她纏着謝將軍和她講了許多邊關事蹟,謝將軍脾氣很好,幾乎是有問必答。
還說謝將軍身上有許多疤痕,包括失去的左臂,全是保衛大楚國留下的功勳。
最後,是楚Ťũ̂ⁿ驕告訴我,謝將軍聽聞她喜歡喫葡萄,便將種在謝府的葡萄藤送給了她。
我遲鈍地眨了眨眼。
楚驕還在說:
「那葡萄可甜了,如今已經種在了咱們院子裏。
「母妃,我記得您也愛喫葡萄的。」
我牽扯着脣角,幾欲落淚:
「愛喫的。」
-23-
大楚六十四年。
楚清淮一生勞心勞力,終於還是病倒了。
他是一個好皇帝,亦是一位好夫君。
我與他二十九年夫妻,在他的呵護下,幾乎從未受過任何委屈。
我想我是幸福的。
楚清淮也問我:「明珠,這麼多年,你可幸福?」
我坐在他身邊,握着他的手:「皇上,承蒙您的寵愛,臣妾是幸福的。」
楚清淮笑了笑,眼睛看着我:「明珠,你還是這樣好看。」
我摸了摸眼角,惆悵道:「皇上不要取笑臣妾了。」
他伸出手,我瞭然地低頭靠近他。
他撫了撫我的臉,突然有些猶豫又有些希冀地開口:「明珠啊,我們這麼多年夫妻,我沒問過你,如今卻想問問,你……可有愛過我?」
我貼着他的手,溫柔蹭了蹭:「皇上,臣妾一直愛着你的。」
聽到我這樣說,楚清淮是歡喜的,連帶着精神都好了一些,與我閒聊半晌,回顧起往昔趣事。
最後,他陷入回憶:
「明珠,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躲在沈丞相的身後,父皇讓你喊我太子哥哥,那時候你那麼乖,ṭṻ²聲音軟軟的,我好歡喜。」
我沉默地聽着。
他又道:「只是後來,你就與謝家小子整日待在一起,見到我還會躲,便再也不會喊我太子哥哥。」
他嘆了一聲:
「明珠,今日你能不能再喊一次給我聽聽?我想聽。」
我不記得我這樣喊過楚清淮。
我只記得,我這一輩子,只親暱地喊過謝詔哥哥。
這樣的稱呼太遙遠了。
我當了幾十年的皇后,聽從母親的教導,一直盡職盡責。
對皇上,對子女,對萬民,對責任,全都問心無愧。
只是歲月太短,總有一處不會盡善盡美。
我啊,彷彿用了一生,明白一個道理。
世上所有,都難周全,如今也是。
我移開目光,直起身:「皇上, 您累了。」
楚清淮露出失望之色。
他苦笑一聲, 閉了眼, 喃喃道:
「是啊, 我累了。」
我輕柔地給他掖了掖被子, 站起身子,轉身將要離去。
快到門口,楚清淮的聲音又響起:「謝詔還在邊關, 等朕死後,你便去找他吧。」
我停在那裏, 手指扶着門扉用力,片刻又鬆開:「皇上, 您糊塗了,臣妾是您的皇后。」
謝老將軍番外:
詔兒與沈家女兒情投意合,我和沈老頭看在眼裏愁在心裏。
兩個都是好孩子, 只是生錯了門第。
文武重臣,是斷不可能喜結良緣的。
沈老頭見到閨女整日喜笑顏開說不出棒打鴛鴦的話, 我看着我家小子天天眉開眼笑的傻樣子,我也說不出口。
於是,我和沈老頭一合計, 紛紛不要老臉地跑去找了先帝。
沈老頭爲了他家閨女的幸福下了血本,和先帝承諾到時衣錦還鄉。
我一看,嚯!我也不Ţů⁽能落下太多, 於是我也說我該頤養天年了。
這下好了, 兩個沒有實權的老頭結成親家,總該沒人會忌憚了吧。
這事也算是有了着落,我和沈老頭悠閒地喝起了酒, 私底下,連親家都叫上了。
沈家女兒好啊, 乖巧又孝順, 沈老頭是真會養閨女,不過所幸,詔兒也爭氣, 品性三觀也算是配得上,真可謂是天作之合。
我摸了摸鬍子,美滋滋想了想退休後的天倫之ţúₒ樂。
然後後來, 事情不知怎的發生了變故。
先帝駕崩前,頒發的最後一道聖旨竟然是欽點沈家女兒爲新朝皇后。
當時消息一傳出來,我就知道壞了。
先帝何故變卦了?
直到封后大典那一日, 我看到新帝看向沈家女兒的眼神, 剋制卻並不清白。
心下瞬間瞭然。
人啊, 真是越老看得越明白。
只是,身在這朝堂,太明白了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嘆口氣, 轉身時看到沈家老頭,他和我一樣無奈,心裏門清兒了。
我們無言半晌,最後都只說了句:「別讓他們知道。」
別讓他們知道, 他們的父親都曾爲他們的姻緣做出過努力。
別讓他們知道,他們距離美滿僅差一步之遙。
天意比人爲更容易接受。
若是與上位者心生間隙。
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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