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失蹤後,我接手了他的小店。
這天,店裏走進來一個男人,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朝夕相處的家人……人數不對。」
「你會怎麼辦?」
-1-
這是間位於老街中心的小門臉。
左邊蜜雪,右邊絕味。
把夾在中間「靈靈玉器鋪」的宋體大招牌,襯出一股子窮酸土味。
我坐在櫃檯後。
一邊啃鴨心,一邊喝奶茶。
眯眼看着面前這個衣着矜貴、身材高大的男人。
五分鐘前,他走進來,說自己叫秦宣,是祝老闆的舊客關董介紹來的。
「秦先生,你小學數學怎麼樣?」
我嗦了口奶茶問。
秦宣怔了怔,似乎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問這個,但他顯然是個行事得體的人,溫和回答:
「我在大學教高等數學。」
旋即又有些疑惑,「這有什麼關係嗎?」
「沒關係,呵呵。」我扯了下嘴角,又問,「你剛說人數不對,是和什麼不對?」
「房間數。」
他說完沉默片刻,臉上溢出些許茫然,聲音低沉開口。
「我是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的。」
「上週,我和設計師溝通大宅重新裝修的事,看圖紙時,猛然回憶起,二樓臥室是 7 間。」
「可是,大宅一直是 8 個人在住,每人 1 間,住得好好的。我當時覺得不可能,立刻上樓一間一間屋子數,確實是 7 間。我又仔細覈對家裏人數,的的確確是 8 個人。」
「現在的情況是,8 個人每天生活在一起,臥室確定是每人 1 間,房屋構造也絕對沒有改變……」
他看向我,儒雅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倏悚然。
「怎麼會,對不上了呢?」
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
外面的音樂喧鬧又快樂,連個換氣的間奏都沒有,襯得這隅小小空間沉悶安靜,有種與世隔絕的錯覺。
「家裏其他人似乎都沒意識到這件事,我怕引起驚慌也不敢聲張。聽聞祝老闆有真本事,專門處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特來求助。」
我慢慢搖頭,嘆了聲。
「你白來了,祝老闆沒空,請回吧。」
秦宣似乎早有預料到,點頭說:「祝老闆是高人,大隱隱於市,自然不會輕易出山。」
他脫掉皮手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按在玻璃上移過來。
「這是 20 萬預付金,我只想請祝老闆移駕去我大宅裏打打眼,即便不成,也權當是這趟的車馬費。如果能解決,我額外再付 80 萬。」
我把奶茶扔進垃圾桶,站起來。
「走吧。」
「去哪?」
「你家啊。」
ţṻ₇秦宣愕然,「你不是接待小姐?」
我咧嘴,衝他好脾氣一笑。
「從今以後,我就是祝老闆。」
-2-
我叫祝靈,我爸叫祝國強。
我們是「祝家一脈」僅存的後人。
族譜記載,祝家祖先爲黃帝麾下巫祝,奉命斬殺作亂蜃龍時,血脈與蜃氣融合,自此獲得操控意識、構建幻境的能力。
滄海桑田,人間輪換,佛道興盛。祝家一脈因同時涉及道教「三界操控」與佛教「意識輪迴」,成爲佛道勢力爭奪的戰略資源。
爲躲避紛爭,五百年前,祖師婆祝天華立下祖訓:蜃識妄窺天機,後代禁止施術,否則家財盡散,子孫受窮,永無盡也。
呵呵。
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
我們家之所以這麼窮困潦倒,是因爲祝家先人,就沒一個乖乖聽話的!
他們不敢大搞,就偷偷摸摸搞。
比如我爸。
表面開了個破爛玉器鋪,實際接些稀奇古怪的業務。
我一度想正本清源,爲子孫後代謀福,便奮發學習,考名牌大學,進大公司,成爲一名朝九晚五的職場女性。
可我爸突然失蹤了。
我感應到他困在某種不知名的處境中,處於滿心困惑、如履薄冰的狀態。好在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情緒也算穩定。
祝國強雖不靠譜,畢竟是我爸,總不能不管的。
我從公司辭了職,接手了這家「靈靈玉器鋪」,一邊尋找可能的線索,一邊賺點生活費。
事已至此,我想明白了。
子孫自有子孫福。
至於祖師婆的話……
他們不聽。
那我也不聽了。
-3-
我坐上加長林肯時,司機一副看不上我的表情,大聲對秦宣說:
「秦先生,外面幹這些的魚龍混雜,您可別被騙了!」
秦宣抱歉地朝我笑笑。
我毫不在意,也衝他笑笑。
20 萬車馬費,還要什麼自行車?
秦宣說這段時間,打着「看風水」裝修的名義,帶過幾撥人回大宅看過,都沒看出什麼名堂。
他們認爲。
或者秦宣記錯了。
或者房屋曾經被改過,有暗間。
又或者其中兩人瞞着衆人住了一間。
秦宣說這些時,眉眼略顯憂鬱。
彷彿,他更希望不是人爲問題。
而是別的。
我想象到秦宣口中的大宅肯定不小,畢竟二樓就有 7 間臥室。但真正親眼看到,還是嚇了一跳。
大宅位於城郊半山,靜謐山路直達鐵門,花園水池間簇擁着一棟雅緻的白色大房子。
走進去發現,建築風格參考了意大利圓廳風格,周圍房間依次呈圓形布開,圍着中央的螺旋樓梯。
「二樓也是這種佈局?」我問。
秦宣點頭,看了看手錶,「我一會有個會,祝小姐稍等,我安排管家帶你上去看看。」
對於我,秦宣顯然抱着懷疑態度的。
但他是個辦事得體又謹慎的人。
興許想着祝老闆派我來是打個前站,先看看事情好不好解決,再決定出不出面。所以儘管內心未必信任我,但也並不顯露在面上。
我無可無不可,「行啊。」
正說着,右側一扇門忽然打開。
四個人從裏面走出來,口中討論着麻將的輸贏。
秦宣微笑,一一打招呼。
「爸,媽,爸,媽,你們打完牌了?」
我看過去。
兩對長者夫妻。
一對偏胖,一對偏瘦。
讓我意外的是,他們看見秦宣,臉上流露出明顯的不悅之意。
「又找些亂七八糟的人到家裏來幹什麼呀?」其中一位略瘦的阿姨冷言出聲,「意如看上的房子還會風水不好嗎?」
秦宣恭聲回答:「我想着,裝修前請人幫忙看看,也算放個心。」
另一位掛着佛牌的阿姨用嫌惡的目ťûₖ光打量我,揚聲說:「幫忙看看?要真不收錢,只爲想着法參觀參觀宅子也就算了。不然,讓這麼丁點大的年紀看風水我更不放心,還不如讓管家趕緊送客!」
其他三位長者都對我露出不耐煩和諷刺之意,顯然很贊同她的話。
一位叔叔已然高喊:
「管家!管家!」
我不樂意了。
本來就窮,好不容易有個賺錢的機會,還給我生生截斷!
我閉了閉眼,驟然睜眼與佛牌阿姨對視,眼見她棕色的瞳孔閃過一倏光亮。
我脣角一彎,笑着開口:
「原來是你啊,你不記得我了?」
她不耐皺眉,「什麼意思,我可不認識……」
說到這裏,她突然頓住,似想起什麼,打量我兩秒,緩緩擠出一個熱情洋溢的笑,大聲說:
「哎呀,原來是你啊!」
「上次去廟裏,看見好多居士都朝您跪拜求賜福,我排了好久隊也沒排上,萬萬沒想到,您竟然能大駕光臨!大,大師,今天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敬奉敬奉您老人家?」
她驚喜又虔誠地看着我,眼中甚至溢出激動的淚水。
旁邊三人瞪大眼睛,其中一位似她丈夫,愣愣地問:
「你什麼時候去廟裏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淡笑不語,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態,看着眼前不可思議的幾人。
人的識海固若金湯,有顯意識防火牆和潛意識長城。祝家一脈式微至今,加上祖師婆祖訓壓制,入侵潛意識難度極高,祝家先人只有極少人能實現。
但在顯意識中增加一些虛假記憶片段,還是輕而易舉的。
只是這種外力附加的記憶,缺乏原生神經元連接,來得快去得也快,也就維持個一兩天。
並且,每動一次蜃力,會破一次財。
我約莫估算了一下。
算上秦宣後續 80 萬,還是有得掙的。
我在幾人目瞪口呆中,大大方方接受了佛牌阿姨的雙膝跪拜。
再拜。
三拜。
秦宣站在一旁,滿臉難以置信。
-4-
佛牌阿姨拉拽着其他三個人離開,嚷着「別打擾大師做事」時,管家走了過來。
秦宣對他說:「不用你了,我親自帶祝老闆上去。」
我歪頭看他。
他目光坦誠,表情鄭重。
「祝老闆,是我先入爲主、有眼不識泰山,如有得罪之處,請別介意。」
我點頭,「好說,好說。」
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
比如我也懷疑過他不會數數嘛。
從中央樓梯上二樓,入目是一條裝修典雅的環形走廊。
一側分佈着房間。
一側是掛着裝飾畫的牆。
秦宣的動作變得僵硬,嗓音也緊繃了些。
「祝老闆,我一間一間給你介紹,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們在環廊並肩繞着走。
他沉緩開口:
「從樓梯口往左連着的這四間,分別ţú⁸住着我妻子意如的養父、養母、親父、親母。親父那邊姓姜,養父那邊姓蘭。你剛纔已經見過他們了。」
「第五間,是意如的養姐蘭玲。」
「第六間,是意如的徒弟葉一宇。」
「第七間,是我的主臥。」
「最後一間,也就是第八間,住的我妹妹芝芝。」
「祝老闆,以上就是住在這大宅的 8 個人,這樣數,也的確是 8 間房。」
他聲音含了一絲顫音。
「可這房子自建造之初,就是 7 間臥室,大小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發現異樣後,我數過很多遍,有時是 8 間,有時……卻是 7 間。」
「什麼時候是 7 間?」我忽然問。
「不一定,比如我第一次發現不對立刻上樓數時,是 7 間,後來帶大師來看時,數的又是 8 間。」
我閉眼,讓意識無限放大。
大到看見了院子裏隨風擺動的花。
看見了天邊沉沉壓近的烏雲。
驟然睜眼,我歪了下頭。
「要下暴雨了。」
秦宣正抿着脣,緊張地看着我。
聞言一愣,「什麼?」
我對他笑了笑。
「我們現在再數一遍,只數房間。」
蜃識放大時,如絲如水,如霧如電,能在短時間內,清空一切外在的念、識、意,以及其他未可探知的力量。
便如此刻。
秦宣不明所以地點頭。
於是,我和他第二次繞着環廊數。
「1,2,3……」
「7。」
走廊驟然寂靜,幾秒後,響起秦宣顫抖的聲音。
「看,祝老闆,我沒撒謊,它又變成 7 間!」
「……」
「不,房子沒變,本來就是 7 間。」
我看着秦宣,聳了聳肩。
「秦先生,你多了個家人。」
-5-
秦宣一雙眼睛倏而通紅。
「真,真的嗎?」
他聲音微哽,表情悚然,但又有種意味不明的期待和興奮。
我打斷了他的情緒。
「所以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是,在這 8 個人中,找出那個並不存在的家人,它大概率就是這起詭異事件的關鍵。」
「現在,秦先生,你該回答我一Ṱṻ⁺個問題了。」
秦宣逐漸平靜下來,言辭懇切。
「祝老闆儘管問,我秦宣以人格保證,一切屬實,絕不隱瞞。」
我眯眼,看着走廊上延伸過去一扇一扇的門,構出某種幾何輪廓的美。
「住在這裏的人,名義上是家人,實際彼此關係並不緊密,之所以因緣而聚,全是因爲你的妻子姜意如。」
「那麼,姜意如在哪?」
走廊又安靜了下來。
秦宣再開口時,帶着幾分遲疑。
「祝老闆,你不知道?」
我怔愣,「我怎麼會知道?」
他默然一霎。
「我以爲你看到這間房子,就已經知道了主人是誰。」
被他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什麼,震驚地問:
「姜意如,是那個 20 歲就賺了幾個億版權費的,富婆女作家?她不是已經死——」
我閉嘴,「抱歉。」
「沒關係,是我沒交代清楚。」秦宣聲音低沉,神色變得沉重而寂寥。
「意如已經去世三年了。」
一個小時後,我坐在大宅一樓書房,在嫋嫋茶香中,聽秦宣講關於姜意如的事。
「外界提到她,總說什麼真千金假千金,其實恰恰相反,無論是她親生父母,還是養父母,原本都是很貧窮的人家。」
「意如 16 歲因寫作成名,20 歲實現了人人羨歎的經濟自由,21 歲姜家父母找上門,說當年在醫院抱錯了女兒。她貪戀親情,乾脆買了這棟大房子,讓兩邊的父母和抱錯的姐姐蘭玲,都住在了一起。」
「我和意如在公益活動中認識,那時她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背景,我們像一對普通的情侶相知相戀。」
「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感情充沛又善良的人,她時常因共情太強對他人的疾苦悲傷落淚。」
「我和妹妹芝芝是孤兒,她怕傷我自尊,用別人的名義資助我們完成學業。」
「她在山裏捐贈時遇到了有文字天賦的葉一宇,將他從煤礦作坊帶了出來,讓他住進大宅,收他爲徒。」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很久。
我坐在他對面,感知到他的悲傷、痛苦、思念,在這個空間中如實質般的潮湧。
窗外再度響起驚雷時,他才平復心緒,沉聲開口。
「這麼美好的姑娘,大概上天也捨不得她吧,三年前,她 29 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因舊疾發作,英年早逝。」
「我很想她,很想很想……這件匪夷所思的事甚至讓我忍不住想,是她回來就好了。鬼也好,靈魂也好,只要讓我再見到她一眼,我願意付出一切!」
窗外又炸開一個更響的天雷。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
黑洞洞的,風雷肆虐,雨點瘋狂地拍打窗玻璃。
轉過頭,盯着眼前這個抱頭痛苦的男人。
「秦先生,你想過沒有,如果姜意如真的以這種詭異的狀況出現,那隻說明一件事。」
他抬頭,目露茫然,「什麼事。」
我緩緩開口。
「說明她心存怨念,很深很深的怨念,是不惜魂飛魄Ṱúₓ散,也要回來討債的怨念。」
秦宣震驚地看着我。
我嘆了聲。
「並且,現在,她已經來了。」
「就在你們當中。」
-6-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照亮屋子裏的紅木傢俱。
照亮秦宣蒼白又疑惑的臉。
許久,他搖搖頭,聲音篤定。
「不可能,你一定弄錯了。」
「意如那麼善良美好,所有人都愛她,感激她。即便面對疾病,也一直保持着豁達快樂的態度。她怎麼可能有什麼怨念?」
「就算,她真的以一種超自然的方式出現,也一定是因爲思念這些愛她的人,決不可能是你說的什麼討債!」
「祝老闆,你或許有些本事,但你沒見過意如,請你以後不要這樣污衊她!」
秦宣說到後面,直直瞪着我,臉色因爲激動脹得通紅。
我心中默唸「80 萬,80 萬……」
人家掏錢有點甲方情緒怎麼了?
這不比上班當牛馬時甲方給得多?
「呵呵」兩聲,我好脾氣開口:
「秦先生,你是大學老師,那我就用你能接受的方式講。」
「這麼說吧,靈體形態大致可分爲思念體和怨念體兩種,思念體<7 靈度,只能穿越松果體,也就是幹些託夢之類的事;怨念體>37 靈度,能引發電磁場紊亂,從而突破物質臨界。」
「秦先生,你看窗外。冬天本應藏陰守陽,此刻卻電閃雷鳴,雷電屬陽火,天現冬雷一般是陰陽逆亂之象。怨念體本質上就是未消散的陰性磁場,長期聚集會打破五行平衡,形成這種陰陽逆亂。」
「怨氣三年化形,你說姜意如去世三年,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秦宣怔怔看了眼窗外,又看向我,咬着牙:
「你在懷疑什麼?」
我歪了歪頭,直言不諱。
「比如她的死。」
「你懷疑有人害死她?」秦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說話了。
「祝老闆,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你想錯了。」
「哦?怎麼說?」
他=沉默了好一會,低沉而壓抑地開口:
「因爲那天,是她出發去瑞士,完成安樂死的前一天。」
我一愣。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
秦宣閉上眼,將頭靠在椅子上。
「我們婚後不久,意如查出了惡性腦瘤,我陪她度過很多個難熬的夜晚,親眼目睹她病發時的痛不欲生。」
「她接受不了自己這個模樣,她說如果這樣下去,會對這個世界產生恨意,她不想帶着恨意死去。所以,當她提出想去荷蘭安樂死時,儘管所有人都激烈反對,我支持了她。」
「爸媽罵我居心叵測,罵我圖謀意如的財產,我都不在意,我理解意如,意如理解我,這就夠了。」
「那天晚上,我們所有人陪她度過了最後一個生日,她說要獨自呆一會,將自己關進了房間。半個小時後,我們進去時,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醫生說,她是腦瘤突發出血而死。」
他睜開眼,看着我。
「我想說的是,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殺害意如,沒有動機,沒有條件,更沒有意義。」
「畢竟,誰會去殺害一個三天後就要安樂死的人呢?」
「祝老闆,你說對嗎?」
-7-
窗外炸開一個驚雷。
電壓不穩,屋裏的燈聯繫閃爍幾下。
我歪了歪頭。
「另外 7 個人,你確定跟他們都有過往交集嗎?」
秦宣點頭,「我確定,他們所有人在我記憶中都有完整的來龍去脈。」
我沉吟地看着他,「秦先生,你知不知道,人的記憶其實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他拿出手機,口氣確鑿,「我有和他們每個人的照片或者視頻,這總不能作假吧?」
我扯了下嘴角,「那是不能。」
此時,忽然響起敲門聲,管家走進來。
「秦先生,剛蘭小姐回來時,說山下的路掉了些碎石,已經安排人清理,約莫兩個小時才能好。」
我看了眼手機,晚上 7 點。
秦宣已然平復了下來,聞言微微蹙眉:「芝芝和一宇回來了嗎?」
「他們 1 小時前就回了,秦先生,晚飯已經備好,沒其他事的話,我們就先撤了。」
管家走後,秦宣看向我:
「不好意思,祝老闆方不方便在這裏喫頓飯再走?」
我樂呵呵點頭,「方便方便。」
這些日子外賣早喫膩了,嚐嚐大戶人家的飯菜機會難得。
書房在大宅東邊,餐廳在西邊,中間連着進門的圓廳。
秦宣領着我穿過長長的走廊。
我問,「管家說他們撤是什麼意思?」
秦宣解釋,「意如在時,習慣晚上在一樓書房寫作,要求安靜和自由。晚飯後除了住在二樓的人,其他人都回半坡的員工宿舍住。這也是意如心善的表現,她總說大家忙了一天,晚上就該給他們自由時間,並且宅子裏也從不裝攝像頭,說不讓任何一個人有被監視的感覺。」
我點頭慨嘆,「姜女士真是個不錯的老闆。」
穿過圓廳時,迎面走過來一個人。
「一宇。」
秦宣喊他。
這是一個約莫 20 來歲的瘦削青年。
面容白皙俊美,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匹配的冷冽氣息。
「喫飯了,你去哪?」
葉一宇面無表情,「拿手機。」
他腳步未停,徑直上樓,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
秦宣無奈搖頭。
「意如去世對他打擊很大。他剛來時什麼都不懂,微波爐都不會用,身上都是他繼父打的傷。意如把他當親弟弟對待,教他一點點適應社會,又花費很大心血教他寫作,他很依賴她。意如離開後,他除了每天去外面找靈感寫作,幾乎不怎麼跟我們交流了。」
說到這裏,他看了我一眼說:
「如果真的……多了一個,我想不是他。當年意如帶他出席活動的照片網上都能找到,這應該比我手機裏的照片更有說服力。」
我點點頭,沒說話。
走進餐廳,我像個鄉巴佬一樣張大了嘴。
我從沒見過這麼氣派的餐廳。
高度約莫十多米,直通屋頂,一整排落地窗,反射出璀璨燈光,顯得又寬敞又明亮。
長條餐桌上擺滿各式精美菜餚。
兩個女孩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說話。
聽見腳步聲,她們轉過頭來。
「我給你介紹下。」
秦宣指着其中一位穿紅色緊身長裙,長髮披肩的成熟女人,「這是蘭玲,我妻子的姐姐,開了間舞蹈工作室。」
又指着一位穿白色長裙的圓臉女孩,「這是芝芝,我親妹妹,剛從國外畢業回來。」
「這位是今天來看風水的大師祝老闆,天氣不好,留在家裏喫晚飯。」
我朝她們微笑。
這是二樓 8 個人中的最後兩人了。
蘭玲長相普通,屬於丟進人堆就找不着的類型,但身材很好,打扮精緻。
她和善地笑,「祝老闆,你好。」
芝芝擰着眉,斜眼睨我,大聲說:
「哥,你怎麼還帶這種人到家裏來啊?姜媽姜爸不喜歡,蘭爸蘭媽也不喜歡,他們本來就對你有怨氣,你這偏偏要往槍口上撞,我嘴再甜再會哄,也幫不了你嘛!」
秦宣沉臉,當下訓斥自己的妹妹不懂禮貌。
芝芝撅起嘴。
蘭玲在一旁笑着勸:
「算了,芝芝是小孩性格,說來說去也是爲了你這個哥哥,你就別說她了。」
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姜家父母和蘭家父母邊說話邊走進來。
芝芝瞪了我一眼,小聲囑咐:
「你別說看風水的,就說我朋友,不然一會老人家當場趕你,可別嫌丟人!」
她說完一轉頭,笑臉盈盈迎過去。
「姜爸姜媽!蘭爸蘭媽!我又給你們帶了桂順齋的點心。」
被叫做姜媽的佛牌女士卻越過她,驚喜地朝我疾步走來。
「大師!原來您老人家沒走啊!您居然肯留下來喫飯,真是蓬蓽生輝!我們家真是太有福氣了!」
另外三位長輩也笑容可掬地圍過來。
「大師,飯後能不能勞煩看看八字!」
「大師,一會請務必移駕我房裏看看擺設!」
「大師,您請上座。」
他們滿臉虔誠,恭恭敬敬,顯然是被姜媽一連串的表現給震住了。
我淡淡「嗯」了一聲,被四人簇擁着坐在了桌首。
芝芝瞪眼,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一幕。
蘭玲也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衆人表情五彩紛呈地坐定後,秦宣左右看了看。
「爸,一宇還在樓上沒下來嗎?」
蘭爸不耐煩,「樓上沒人了!」
秦宣,「我剛看他上了樓,可能錯過了。芝芝,你去叫一聲。」
芝芝還處在震驚中,沒回應。
蘭玲笑了笑,「一宇早下來了,這會在廚房擺弄蛋糕呢。」
秦宣蹙眉,「我親眼看見——」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目光看着前方,表情古怪。
我轉頭看去。
廚房門口。
葉一宇捧着一個蛋糕,
垂着眉眼走出來。
-8-
廚房在餐廳靠裏,與門口隔着長長的餐桌。
剛纔,葉一宇絕對沒有經過。
也就是說,剛走了一個葉一宇。
現在又有一個。
秦宣僵硬地轉動脖子看我,艱難出聲。
「祝,祝老闆!」
我眨了眨眼,歪頭一笑。
「挺好,有事發生就好,總比干等着強。」
蘭媽揚着嗓子問。
「一宇,誰過生日?」
葉一宇神情疏離冷峻,將蛋糕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點燃蠟燭,低聲說:
「意如姐說,第一次發表文章那天,是她的第二次新生,以前,我和意如姐會偷偷過這個生日。以後,我會永遠給她過下去。」
這話一出,衆人都沉默了,臉上都溢出些許難過。
四位長輩更是隱隱泛淚。
蘭玲低喃,「意如知道你這份心,會安慰的,來,我來和你一起切蛋糕。」
她說着起身,去拿葉一宇手中的刀。
葉一宇抿着脣,身子避開,面帶一絲嫌惡,「不用你。」
蘭玲訕訕坐下,眼眶微微泛紅,默默拿起筷子夾東西喫。
秦宣的眼珠子牢牢定在葉一宇身上,下頜緊繃,又看向我,目光彷彿在問,「是他嗎?是他嗎?」
我看着眼前偌大的餐廳,圍坐着的男女老少 8 個人。
性格身份各異,關係錯綜複雜。
皆因姜意如這個天才作家匯聚於此。
也因她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此刻,這裏面。
大概率有殺她的兇手。
以及,姜意如自己。
「蘭姐姐,你……怎麼了?」
芝芝忽然問蘭玲,語氣訝異。
衆人望去,都露出錯愕的表情。
不知什麼時候,蘭玲面前五六個原本盛滿食物的盤子,都空了。
蘭玲開舞蹈工作室,身材比常人瘦削很多,可以想見平時飲食十分注意。
可此刻,她埋着頭,兩腮高高隆起,手仍然一刻不停地在往嘴裏塞東西。
「玲兒,你很餓嗎?」
薑母看着她,疑惑出聲。
蘭玲忽然抬頭。
沒回答薑母,卻直直盯着桌子中央。
她忽然起身,半個身子俯趴在桌上,餓狼撲食般抓起擺在中間的蒸螃蟹,殼也不剝直接往嘴裏送。
蟹殼在她口腔中發出脆響,嘴角被鋒利尖角劃開,流出兩行鮮紅的血。
她不管不顧,咬得「咯嘣」響。
幾個長輩驚叫起來。
芷芷和葉一宇被眼前一幕震驚,愣愣看着。
秦宣迅速起身衝過去,將蘭玲往桌下拉拽,嘴裏喊:
「祝老闆!求你幫忙!」
我閉眼,摒氣凝神,蜃識緩緩溢出,千絲萬縷,向蘭玲匯聚,籠罩……
準備睜眼時,想起什麼,唸了句,「急急如律令。」
吊燈閃爍幾下,忽而熄滅。
餐廳陷入一片黑暗。
幾秒後,燈光重新亮起,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蘭玲身上。
她這會安靜了,愣愣低頭看着自己,又摸了摸嘴的嘴,驚恐地問:「我,剛怎麼了?」
「玲兒,你剛纔中邪了!好在祝老闆施法幫你驅了邪!你得好好感謝她!」姜媽大聲說。
呵呵。
還好我機智地補唸了一句。
不然做了事還默默無名誰也不知道。
這是我曾爲職場人的經驗。
四位長輩圍着蘭玲,擔心又緊張。
姜父面朝她站着。
此時,忽仰頭看向上方,目露驚悚,嗓音顫抖。
「她,怎麼會,上去……」
衆人被他的表情嚇住,順着他的目光緩緩往左上方望去。
一個個瞪大眼睛,呆若木雞。
屋頂轉角。
芝芝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背貼在牆頂。
靜靜俯視下方。
-9-
我震驚地看着她。
這不可能!
蘭玲做出癲狂之舉,可以理解爲靈體用意識影響了她的大腦,但她所有舉動還是建立在人類可以做到的情況之上。
但現在。
芝芝一個小女孩,不可能在ṭù⁵短短時間內爬上十多米的屋頂。
更不可能以如此詭異的姿勢,脫離地球引力盤踞在牆角。
除非……
除非芝芝不是人!
她是靈體在這個屋子裏製造出來的幻覺!
芝芝,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想到這裏,我輕輕吁了口氣。
還是接業務經驗太少,差點自己嚇着自己。
此時,屋內發出驚恐尖叫。
伴隨着窗外轟隆隆雷雨聲,宛如絕望地獄。
我盯着「芝芝」,大聲問:
「你是誰?」
「芝芝」不回答,眼珠子在衆人身上急速轉來轉去。
我歪了下頭,「姜意如?」
「芝芝」眼珠突然凝住,直直與我對視。
與此同時,叫聲戛然而止,屋子倏地陷入安靜。
葉一宇顫抖的聲音響起。
「你,你剛說誰?!」
我不理他們,向「芝芝」展露一個自認爲很友善的微笑,語氣溫和地說:
「姜女士,我叫祝靈,你有什麼大怨解不開,或者,這裏面有哪個是你的仇人,你可以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你——」
話沒說完,「芝芝」忽然發出一聲吼叫,彷彿幾十個人同時在怒吼。
隨後,她直直墜下。
「砰」的一聲撞擊地面。
「芝芝!」
秦宣目眥欲裂地衝過去。
我看着地上汩汩流淌的血。
對方拒絕溝通。
我無奈搖頭。
秦宣全身發抖地拿出手機撥 120,卻顯示沒信號。
他驚慌地抱起芝芝,「芝芝別怕,哥哥送你去醫院!」
我攔住了他。
「秦先生,她不是你妹妹……她,就是多出來的那個。」
秦宣愣了一下,隨即瞪圓眼。
「不可能,芝芝是我親妹妹,是我從小相依爲命長大的親妹妹!她本來就住在這裏,不信你可以問他們!她絕不是!」
我嘆氣,「就算她曾經是,現在也不是了,而且現在路不通,信號也斷了,你到不了醫院的。」
秦宣扔在一旁的手機,忽然「嘀嘀」響起信息提示的聲音。
他急忙撿起,「有信號了!」
激動之餘,他點開了那條信息,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秦先生,我是陳設計師,我在查看大宅外圍攝像頭時,看到了一段奇怪的畫面,好像是您妹妹,發給您看看。】
秦宣顫抖地點開下方視頻。
我湊攏過去。
時間顯示兩個月前。
地點是這座大宅的門口。
穿着短裙的芝芝,託着行李箱往大宅走,像是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
她走到門口沒直接進去,探頭探腦往裏望,臉上流露出委屈又害怕的神色。
再一次往裏看時,她似乎看到了什麼東西,踉蹌着連連往後退,退到水池整個人往後仰倒,後腦勺磕在水池裏的觀賞石上。
鮮紅的血跡咕嚕咕嚕在水池內翻滾。
很快,芝芝雙手雙腳漂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幾十秒後,她忽然又動了。
手腳利索地從水池中站起,彷彿從沒受過傷一樣,左右看了看,爬出水池,一步一步走進了大宅內。
秦宣愣愣抬頭,嗓音乾巴巴問我:
「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意思是,你妹妹兩個月前就死了,現在你面前的……」
我沒說下去。
因爲躺在秦宣身邊,已然氣絕的芝芝,又動了。
就像視頻裏一樣,她麻利站起,敏捷地攀爬着落地窗,爬到屋頂,又擺出剛纔那個盤踞在屋角的姿勢。
隨後,直直墜下。
鮮血從她腦後汩汩冒了出來。
接着,她又爬起,又墜落。
在所有人凝固如雕像的注視中,她像放電影般,一遍一遍重複着這個動作。
秦宣驚恐萬分。
喉嚨發出「嘶嘶」聲,儼然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
我正準備追着「芝芝」,再好好商量一下。
身後,忽然傳來笑聲。
-10-
我轉頭。
只見姜家父母和蘭家父母,正兩兩相對,面容扭曲地掐着對方的脖子,表情詭異地笑,目光卻恐懼之極。
蘭玲又開始瘋狂地往自己嘴裏塞東西,撕裂的嘴角在流血,眼角卻在流淚。
葉一宇也有了動作。
他不停直直跳起,頭朝下猛栽在地上,發出頭撞擊地面的「咚咚」聲。
血模糊了腦袋,他卻做得極認真,甚至爲了有足夠俯衝的高度,每一次都竭盡全力往上跳。
秦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經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並逐漸轉爲紫色。
所有人都在在堅定地、毫不遲疑地傷害自己或是別人,可每一個人分明又是清醒的。
這更讓眼前一幕,顯得恐怖又怪異。
我有點生氣了。
怨靈復仇,不是沒見過。
但搞成這麼無差別攻擊,大規模傷害,就有點不講道理了。
且不說會連累無辜性命,對於怨靈自身來說,也是百害而無一利。
天道平衡,悠悠億載。
自有一套運轉邏輯。
靈魂也好。
阿賴耶識也好。
量子體系的微觀粒子也好。
都必須在這個框架內存在。
當然,再完美、再絕妙的體系,運行久了,難免會出現一些 bug。
於是有了我們這樣的修復者。
這是天命,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宇宙平衡器。
我微微移眸,瞥向一旁眼球欲裂的秦宣,咬牙切齒:
「說好了,這趟酬金得翻倍!」
話音剛落,我取下手腕上的玉鐲,往空中奮力一擲。
玉鐲懸空疾速轉動,發出嗡鳴聲,旋出萬丈熒光。
將這個屋子裏的人、物,全部納入光圈。
沒辦法,我也捨不得。
可目前的形勢,不得不下血本了。
我原以爲,用蜃識對抗、清理、逼退,再輔以「好言勸解」,大概率可以解決。
是我想簡單了。
姜意如的能量和怨氣。
遠比我預想的要大。
她含冤而死,死在生日當天。
生辰日,人體「天魂」與「地魂」進入量子糾纏態,死亡瞬間形成陰陽雙魄同體,怨氣值可達常規怨靈的17.8 倍。
巧的是,她又生了腦瘤。
腦瘤中的癌變神經元因異常增殖形成「怨念突觸」,可將生前痛苦轉化爲靈力波動。每立方厘米腫瘤組織可存儲1800 怨念單位,相當於普通怨靈體的 3 倍容量。
我如果光憑蜃識對抗,且不說輸贏,光這個過程,我就得累死。
用腦很累的。
好在。
祝國強是個喜歡沒事就動手鼓搗的人。
他在店裏的部分玉器上,以細水長流的方式,持續灌注蜃識。
玉器的分子振動頻率,與人類α腦電波通過共振產生能量耦合,通過玉器,將蜃識強度提升數倍。
當下,玉鐲在旋轉的光圈中,逐漸出現裂紋,最後「噹噹」幾聲,四分五裂,掉在地上。
屋子裏的人也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停止怪異動作。
一個個癱坐在地上。
面色慘白,胸膛激烈起伏。
-11-
我看了眼芝芝。
她仍在不斷重複着爬窗、墜落的動作,只是身體出現了變化。
變得腐爛、惡臭。
她本已死去多時。
這纔是她現在本來的模樣。
而之前她的存在,不過是姜意如營造出來的幻象。
她讓每一個進入這個屋子裏的人,自然而然地被幻象影響、迷惑。
此刻,姜意如想必已大傷,無法再維持這場集體意識的催眠。
但,她去哪了呢?
我冷冷打量眼前的幾人。
姜意如要報復的,究竟是誰呢?
我厲喝一聲,衆人皆一顫,驚恐萬狀地朝我看來。
我沉聲,一字一頓。
「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們中誰殺害了姜意如!」
「現在趕緊交代,我或許還可以幫你,不然,後果自負!」
所有人看着我。
好一會,姜父薑母蘭父蘭母嘶啞的聲音響起。
「意如?和意如有什麼關係?」
「誰會殺意如?」
「意如絕對不會這麼對我們。」
「大師,你弄錯了,意如是發病時從樓上摔下來,去醫院的路上死的。」
葉一宇捂着腦袋,發出尖銳喊叫: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要不是我出車禍耽誤了時間,她去醫院或許還能救回來!」
蘭玲哽咽,「一宇,你也是太着急撞了車,這怪不得你的。你別再自責了。」
秦宣愣愣聽着,忽然問:
「意如不是死在房間嗎?爲什麼會死在車裏?」
看着眼前混亂的場面,我實在沒忍住,翻了翻白眼。
「算了!」
我大喊一聲。
「你們不說,我自己看!」
蜃識啓動,滔天翻滾。
我首先瞄準葉一宇。
穿過重重混沌的意識屏障後,我身處他的意識海。
以姜意如作爲記憶錨點,就能看到他腦海中關於姜意如印象最深刻的記憶畫面。
可惜我只能作爲畫面的觀察者。
沒辦法,這是大腦設定。
人在回憶過往經歷時,都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
所以我不能感受他,只能旁觀他。
此刻,我看到了他。
正坐在明亮又溫馨的書房裏看書。
我有些訝異,這怎麼會是葉一宇關於姜意如最深刻的記憶呢?
畫面是無聲的。
此時,書房門開了。
姜意如走了進來。
-12-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姜意如的樣子。
難怪秦宣表現出那麼思念她。
她實在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不是寡淡的,沒有張力的美,而是靈動的,睿智的,生機勃勃的美。
姜意如站在葉一宇身旁。
脣角含笑,認真看着他的稿子。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
葉一宇少年心動。
正一眨不眨,癡癡看着她。
我退了出來。
如果這是葉一宇印象最深刻的場景,那兇手應該不是他。
第二個,我瞄準了蘭玲。
讓我意外的是,以前的蘭玲和現在的模樣差別很大。
黑黃、瘦削、眼神無定,看上去自卑又怯懦。
姜意如一直笑着鼓勵她。
花錢給她請舞蹈老師,送她昂貴的護膚品,又拿出一筆錢給她開了舞蹈工作室。
在姜意如的支持下,蘭玲逐漸變得樂觀、自信、有了自己獨特的美。
我又去看了姜家和蘭家父母的記憶。
基本是姜意如對他們各種孝順的場景。
比如投其所好,送紅包送金子;比如蘭父腿腳不好,她會親自給他按摩;比如薑母信佛,她送了各種翡翠佛牌。
他們原本窮困潦倒了一輩子,終於因爲姜意如這個女兒,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最後,我看向秦宣。
與他說話相處時,我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表達是真實的,並無假裝和遮掩。
可他畢竟是姜意如死的最大受益者。
而且對於那天晚上,他的記憶和大家所說的,似乎出現了偏差。
不管了,直接看——
我似乎身處某個養老院的院子。
是個冬天,屋檐有冰凌垂下。
一羣志願者在呵手呵腳地幫忙洗涮物品,年輕些的秦宣看向姜意如。
陽光反射的冰凌影子映照在她臉上。
好看極了。
他向她走過去,「你好,我叫秦宣。」
姜意如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看得秦宣晃了神。
「你好,我叫姜意如。」
畫面沒有聲音,但這兩句話憑口型就能辨認出。
我明白了,這是兩人初識的場景。
一轉頭,突然看見了蘭玲。
她站在姜意如旁邊,實在太不起眼了,以至於我第一眼竟然沒有看見她。
秦宣想必也是沒有看見的。
蘭玲定定看着秦宣,面色微紅。
此時,有一個年輕女孩拿着紙筆跑過來,滿臉崇拜地對着姜意如說什麼。姜意如笑笑,接過筆大方簽名。
我準備退出,忽然凝住。
朝着正低頭簽字的姜意如,慢慢開口:
「原來,你在這裏啊。」
姜意如的筆頓住。
緩緩抬頭,朝我看來。
-13-
秦宣和我說過。
當初和姜意如認識時,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這個場景裏,怎麼可能有人去找她簽名呢?
大概率是姜意如生前實在經歷太多這樣的時刻,以至於躲在秦宣識海中時,自然而然地鏈接了這個情節。
姜意如靜靜看着我。
嘴脣張開,無聲地說了句什麼。
畫面一合,場景變化。
我和她面對面,站在餐廳中。
所有人都看見了她。
她站在兩米外,一束嬌豔的百合旁。
我耳邊響起各種哭聲,喊聲。
「我的女兒啊!」
「妹妹!」
「意如!」
秦宣第一個激動地衝過去,卻穿透了她的身體,撲倒在地上。
他看着姜意如,癡聲說:
「意如,你終於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捨不得我,我終於再次看見你了……」
姜意如沉默地站在那裏。
靈體是視覺虛幻,不能引起空氣震動形成聲波,無法發出聲音。
我在一片混亂中溫和開口:
「姜意如,你需要就此打住了,繼續下去會遭受天譴,魂飛魄散。」
「我以祝家血脈承諾,一定還你一個公道,讓我來幫你,好嗎?」
姜意如的手臂緩緩抬起。
手掌揮動,衝我做了一個「來」的動作。
我歪頭沉吟兩秒,問:
「你是想……讓我看你的記憶?」
姜意如的手放下,靜靜看着我。
這倒有些麻煩。
不是我不想看,只是她本身就是虛幻體,我其實無法再以意識進入她的識海。
不過。
辦法總比困難多。
我進不去,就把它拉出來!
要看就大家一起看。
公開對質!
我掏出掛在脖子上的小玉墜。
一把扯斷,擲向空中。
霎時。
一副全息投影徐徐在衆人眼前展開。
幾秒後,畫面逐漸清晰。
姜意如的記憶,開始了。
-14-
第一個畫面。
地點是大宅的客廳。
時間應該是姜意如死的那天晚上。
客廳佈置得熱熱鬧鬧,所有人都圍着姜意如過生日,桌上擺着蛋糕,上面寫着四個字。
【意如極樂!】
每個人臉上情緒複雜,交織着高興、悲傷、不捨。
因爲按照計劃,姜意如第二天就要出發去瑞士接受安樂死。
第二個畫面。
衆人一一和她擁抱告別,紅着眼,陸續上樓。
姜意如笑得明媚、淡然、堅定。
最後剩秦宣。
面色通紅,似乎喝醉了。
他問了一句話,從口型判斷,應該是問:「你確定,今晚,要一個人在書房待著嗎?」
姜意如點頭,面帶微笑:
「我要,和我的書告別。」
秦宣難過得無法抑制,歪歪倒倒上了樓。
第三個畫面。
姜意如在書房,慢慢撫摸自己的書、書桌。在某本書中,發現了一個陳年的信封。
她慢慢讀完,似乎陷入回憶,眼眶通紅,口中低喃,「秦宣,秦宣……」
於是,她起身,走出書房。
她上了樓,往臥室走。
順着二樓長廊,1 間,2 間……走到第 5 間時,她腳步頓住了。
面色微詫地看着房門。
她走近了些,又側耳聽了聽,霎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疾步去了自己的臥室,發現房間沒人時,手已經開始輕輕顫抖。
等她從抽屜拿出一串鑰匙,回到第 5 間臥室,將鑰匙插入鎖中時,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房門慢慢推開。
她睜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幕。
臥室大牀上。
她的丈夫,和她名義上的姐姐。
兩人赤條條糾纏在一起,上下晃動,瘋狂又激烈。
姜意如張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牀上兩人轉頭,面色潮紅,氣喘吁吁地看着她。
秦宣當即跌落在地上,光着的身子上滿是紅痕。他驚惶地來抓她的手,被姜意如奮力甩開。
姜意如全身顫抖,大聲說着什麼。
臉色憤恨,扭曲,決絕。
依稀有「不死了」、「全趕出去」、「離婚」、「付出代價」的口型。
蘭玲赤裸地坐在牀上,哭着求情。忽然,她從牀上跳下來,抓起桌上一把剪刀,朝自己手腕上狠狠劃了一刀,又一刀。
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姜意如不爲所動,仍一字一字,決絕地說着什麼。
蘭玲癱倒在地上,絕望地淚流滿面。
秦宣臉色蒼白地跪在姜意如腳邊,嘴脣顫抖說,「人命關天」、「醫院」、「回來解釋!」
說着僵硬地穿起衣服,抱起已經半昏迷的蘭玲,往樓下走。
姜意如走到樓梯旁,垂眼看着旋轉樓梯上的兩人,咬牙說着什麼。
秦宣面色痛苦,腳步未停。
姜意如忽然身子一歪,失去平衡,被一股力道推出了欄杆。
她在墜落剎那,抓住了欄杆,身子半懸在空中。
她看見了芝芝。
穿着睡衣,驚恐地站在那裏,維持着推她的動作,口中似喃喃說:「不準這樣對我哥哥,不準!」
姜意如明顯沒了力氣,她把絕望地目光投向靠近樓梯口的四間臥室。
那裏,住着她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
她盼着他們沒有睡着,出來救他。
可她似突然看到了什麼,瞳孔一點點睜大。
老宅的門與木地板有一定間隙,房間裏的光線漏出來,在走廊形成鋪設的光影。
從姜意如的角度看去。
堪堪看見四間臥室。
每間臥室的地縫光線處,都有一團輕輕晃動的黑影。
那意味着。
每扇門後面,都站着一個人。
姜意如手鬆開,往後墜落了下去。
她摔在地上發出悶響時,秦宣抱着蘭玲正要走出門口。
他腳步微微一頓。
兩秒後,他沒有回頭,衝出了門。
姜意如在她決意出發去安樂死的前一天,仰面躺在大宅地板上,看着屋頂,孤獨等死。
樓上沒有人下來。
一個也沒有。
在她意識即將消弭時,眼睛忽然迸出細微的亮光。
門口,葉一宇捧着一束百合走進來。
他知道姜意如喜歡百合,總是會獨自去花園裏採來送她。
姜意如看到了希望,求生意志又強烈起來。
果然,葉一宇看到了她,扔了花,驚慌地衝過來。
姜意如口中含血,一字一頓告訴他,「送我去醫院。」
葉一宇緊張地抱起她,往外面的車裏衝。
Ŧű̂ⁿ漆黑的山路上,車子疾速行駛。
姜意如感覺到自己意識渙散,怕昏迷過去,堅持着大聲說話,述說着剛纔發生的事,咬着牙說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她一個個數着人名。
「芝芝!」
「秦宣!」
「蘭玲!」
車突然猛剎。
葉一宇臉色慘白地愣住。
幾秒後,車子再次啓動時撞向山體。
葉一宇繫着安全帶,陷入昏迷。
姜意如的身體撞碎玻璃,滾落在骯髒泥濘的山路邊。
在淒冷的月光中。
她瞪着眼死去。
-15-
回憶結束。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每個人都表情發直,眼神空洞。
姜意如還是沉默的站在那裏。
蘭玲第一個嘶聲叫起來。
「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我只是犯了錯,可我沒殺你!」
「你能怪我嗎?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你,你是公主,所有人都捧着你,感激你!我呢!像個乞丐一樣,要靠你的施捨才能活下來!」
「不公平!明明我們只是抱錯了,當女作家的本該是我,當公主的應該是我,和秦宣一見鍾情的也應該是我!」
「你和秦宣結婚就查出腦瘤,他根本沒試過男女情愛的滋味,姜意如,你認爲這樣對他公平嗎?」
「我只是以一種不傷害你的方式,默默求得一點平衡。那天晚上秦宣喝醉了,他走錯了房間。我想這是天意不是嗎?你反正要死了,他那麼難過,我就想安慰安慰他!」
「推你下樓的是芝芝!她死了!你已經報仇了,你現在是鬼,繼續下去會魂飛魄散——」
葉一宇忽然朝她惡狠狠吼叫。
「閉嘴!」
「我不准你這樣說她!」
蘭玲看着他,目光諷刺。
「葉一宇,你再這裏裝什麼純情小狗呢!我不過發現了你暗戀姜意如,隨便勾引了你兩次,你就總來我房間不是嗎?那麼多個晚上,你在我身上戰慄算什麼?你聽見姜意如要報復我,捨不得我對不對?你故意撞車就是爲了——」
「住口!住口!」
葉一宇絕望地尖叫。
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瘋狂地抽打自己。
「我下賤!我齷齪!我被骯髒的肉體矇蔽了眼睛。意如姐,你殺了我吧!我後悔了!每天痛不欲生!如果我沒撞車,也許你能活!能活一天是一天!你殺了我吧!」
姜意如忽然慢慢轉頭,看向在一旁僵如石頭的四位父母。
她定定看着他們。
似乎在問。
「爲什麼不出來?」
「爲什麼躲在房間不出來?」
「爲什麼不救自己的女兒!」
薑母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我的女兒啊!我怎麼會不願意救你啊!可你活不了了,我總不能一個女兒沒了,又沒一個女兒啊!」
蘭母啜泣。
「我從小就沒給過蘭玲親生母親的愛,她已經夠可憐了,意如,你原諒媽媽……」
兩名父親也面如死灰的低着頭。
姜意如最後看向秦宣。
-16-
從畫面結束,秦宣就死死盯着姜意如,目光一刻也未從她臉上離開。
現在,兩人對視。
秦宣整個人顯得平靜。
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許久,他拿起餐桌上一把刀,朝自己的臉劃了一下,血滲了出來。
他輕聲開口:
「無論如何,意如,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畫面中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一點也不記得了,那不是我。秦宣這一輩子,從始至終只愛過姜意如一個人,從第一眼開始,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意如,你走的這三年,我好想你啊,我總是一遍一遍回想我們相識的畫面,我想你對着我笑,想你討論問題時自信的樣子,想你對每一個都那麼善良悲憫。」
他每說一句,就朝自己的臉劃一刀。
彷彿這樣,纔有力氣和足夠的刺激,支撐着他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很快,他變成了一張血臉。
表情卻笑着,滿目癡情。
「意如,如果你恨我,把我帶走好不好?我的命,我的靈魂,三魂七魄,你都拿走,我絕無怨言。」
蘭玲忽然喫喫笑了起來。
「多可笑啊,你知道姜意如那天晚上死了後,不敢面對事實,居然失憶了!還自己編造了一段並不存在的記憶,騙自己說她是突然腦出血死的。」
「可是,秦宣。」她盯着他,慢慢開口,「那天你抱着我下樓,在轉彎時就看見了芝芝在她身後,走到門口聽見的那聲悶響,你,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嗎?」
秦宣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他的瞳孔一點點睜大,露出恐慌,露出絕望。
隨後,他仰天。
發出彷彿來自無間地獄般的嘶吼。
我掃過屋裏這羣人,冷冷開口。
「宇宙自有天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們一個個享受着姜意如帶來的好處,表面愛她,感激她,卻在關鍵時刻權衡利弊拋棄了她。你們自認爲自己沒做什麼,於是心安理得地繼續享受着她的好處,甚至自己騙自己,覺得自己是最無辜的一個。」
「你們的確沒有殺她。」
「可你們每一個人都參與了殺她。」
「這是一場沉默的,心照不宣的集體謀殺!」
-17-
第二天早上,傭人們到大宅上班時,驚訝地發現。
大宅裏的人都呆呆坐在餐桌旁。
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每個人都帶着詭異的傷。
每個人的眼神,都變得疲憊、蒼老、毫無生機。
彷彿一尊尊活死人。
那天,我答應姜意如。
如果她收手,我會安排一個公道。
她同意了,並且對我的安排很滿意。
「你安排了什麼?」
靈靈玉器鋪, 關叔坐在狹窄的圈椅上,嫌棄地喝着劣質的茶葉, 好奇問我。
他是祝家老友,是外界頗有名望的玄學大師。
有錢得不得了。
我啃着鴨脖, 「祕密。」
這可不興得說啊。
關叔臉一沉, 「你個小丫頭跟我玩心眼, 你不說,你爸給我發的最後那條信息,我也只好變成祕密了。」
我翻了個白眼,臉上卻呵呵笑。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把他們關進了意識監獄。」
「意識監獄?沒聽過。」關叔疑惑。
「您當然沒聽過, 這是我身爲新一任祝老闆新創的。」
我慢慢解釋。
「這是一種虛擬刑期模式。」
「我在他們的第五識與第八識之間植入虛擬時間錨點, 使受刑者持續處於「非量」認知狀態,將物理時間感知扭曲爲心理時間流。意識監獄的時間比例是 1 分鐘:81 年。」
那天,我安排他們在意識監獄的生存模式分別爲:
蘭玲,當了 81 年假千金。
短暫登高跌落後,度過了被所有人踐踏、鄙視、欺侮的一生。
葉一宇,挖了 81 年煤。
每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煤礦工作, 連腰都直不起。
姜家父母和蘭家父母, 當了 81 年社會最底層的乞丐,時常爲了垃圾桶的食物大打出手。
而秦宣, 在安排他處理了自己妹妹腐爛的屍體,支付完我雙倍酬勞, 捐贈姜意如全部遺產後, 纔開始他的虛擬刑期。
他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四面封閉的房間裏,孤獨地存活了 81 年。
按照姜意如的要求,保留了他全部記憶。
81 年,他靠回憶度日,每日五臟俱焚, 痛不欲生。
關叔聽了,好一番感慨。
我伸手, 「我爸的信息呢?」
他把手機遞給我, 上面寫着幾句話:
【相對論說, 超越光速就可以穿越時空,意識!念力!腦電波!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超越光速的東西!】
我陷入沉思。
關叔走時問我:
「對了, 你既然是新一代祝老闆, 還接不接業務?」
我點頭, 「接,接。」
秦宣給的 200 萬,按照慣例, 我只能留 2000 塊, 剩餘的全捐了。
我窮得狠。
「那正好,渝城首富最近正在招納各大玄學流派,說是遇到了一件難事, 酬金 1 個億。據說道、佛,六爻風水的都去了,你參不參加?
我點頭如小雞喫米。
「參加,參加。」
關叔沉吟, 「那我給你報名,不過人家都是大門大派,你用什麼名義參加?」
我嘴一咧。
「靈靈玉器鋪ṭ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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