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重山

哥哥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
慶功宴上,媽媽將老鼠藥下在了菜裏,毒死了村裏剩下的人。
越過哥哥的屍體,她抬眼看向我藏身的衣櫃:
「忘了,這裏還有一隻小老鼠。」

-1-
記事以來,我就發現媽媽和村裏其他女人不一樣。
她被鎖在土炕旁邊,腳踝上拴着一條好粗的鐵鏈,一動叮噹作響。
那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光,牆上都是陳年的黴。
媽媽披散着頭髮,垂頭坐在一地昏沉的影裏。
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像是這個陳腐房間țù²裏,一個無生命的擺件。
「爲什麼要鎖着媽媽?」
有一天,我走進那個房間,鼓起勇氣向爸爸抗議。
爸爸一愣,旋即怒目圓瞪:
「陳青青,誰允許你進來的?」
「給老子滾出去!」
奶奶聞聲而來,擰着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出去:
「死丫頭,哪裏有你說話的份?」
隔壁阿嬤正坐在院裏打扇子,見我被丟出來,笑容古怪。
她神神祕祕地湊近,壓低了聲音:
「青青呀,你媽是個瘋女人!」
「你離她遠點,不然,你也要染上瘋病!」
我垂着腦袋,不說話。
不是的,媽媽纔不是瘋女人。
村口的幾個叔叔說,媽媽識字,是從「外面」來的。
外面是哪裏?
我站在村裏最高的地方眺望,只看得見很多的山,重重疊疊,起起伏伏,沒有盡頭。

-2-
六歲那年,隔壁村辦喜事,村裏人幾乎都去了。
那天,我偷偷去看媽媽,她第一次對我說話。
她抬頭,髒污的長髮下露出雙黑亮的眼睛:
「青青,你幫媽媽找鑰匙好不好?」
我說:「好。」
鑰匙就藏在衣櫃裏,離她不過幾米的距離。
可她被鎖着,拿不到。
「咔噠」一聲,那道生鏽的鎖摔在地上,媽媽踉踉蹌蹌起身:
「謝謝青青,那再陪媽媽玩個遊戲吧?」
我眼睛一亮,期待地問:「什麼遊戲?」
她笑了笑:「我們來玩捉迷藏吧,我數十個數,你先藏起來。」
「然後媽媽再去找你,好不好?」
那天,我在羊圈裏從天亮藏到天黑,滿心期待地等媽媽找到我。
我沒能等到。
夜裏,村頭突然燃起火把,我聽見村民吵嚷的聲音:
「臭娘們,居然還不老實。」
「還敢跑?老子打斷你的腿!」
我慌亂地跑到村口去看,正看見陰着臉的爸爸。
媽媽被他拽着頭髮,破麻袋似的被拖行着。
她被……抓住了。
鄰居阿嬤的胖孫子笑嘻嘻地往媽媽臉上吐口水:
「呸呸呸,瘋女人被抓回來嘍。」
爸爸身側,哥哥昂首挺胸地走着,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我聽見幾個村民嘀嘀咕咕:
「小宇這娃娃,就是聰明。」
「小小年紀就會抓住自己媽,以後有大出息。」
「他媽不愧是城裏的女大學生,生的娃娃就是聰明!」
「哈哈哈哈哈,改天俺也從外面買個女人回來,生聰明娃娃。」
被拖到家門口,奶奶拿着掃帚往她身上打:
「不老實,叫你不老實,今天我非揍死你……」
衆人鬨堂大笑。
嬉笑聲裏,媽媽似乎很輕地抬了一下頭。
那個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黑沉的,像是翻着波瀾的暗河。

-3-
逃跑失敗後,媽媽像是變了一個人。
每次爸爸去看她,她不再沉默,反而笑吟吟地和他說話。
爸爸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漸漸鬆了鏈子。
她也像是ŧù³忘記了哥哥出賣她的事情,對哥哥溫聲細語的。
哥哥越來越依賴她,甚至主動要她輔導作業。
奶奶見她像是安分下來的樣子,漸漸放下了疑心。
於是,媽媽可以自由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
那年,在媽媽的輔導下,我哥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也是村裏有史以來唯一一個。
媽媽腳踝上的鏈子被完全取下。
她像個尋常村婦一樣,在廚房地裏忙活着。
村口的二流子對爸爸擠眉弄眼,直誇他會訓妻。
媽媽聽見了,笑着應和了幾聲。
她像是完全忘記腳腕上那圈深黑的痂。
孝敬奶奶,討好爸爸,溺愛哥哥。
給隔壁嘴碎阿嬤家的胖孫子喫糖。
對所有村民都好,唯獨對我冷淡。
她會和奶奶一起大罵我是賠錢貨。
說養我到十八歲,就把我賣了給哥娶媳婦。

-4-
媽媽第二次出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或許這個「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高中開學,她送哥哥去縣城上學。
本來一切如常。
媽媽卻在校門口見到哥哥的班主任時,失了態。
那是個斯文白淨的男人,鼻樑上架着金絲細框眼鏡,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在笑。
通身的氣派,和縣城中學格格不入。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人是媽媽的男朋友。
見到媽媽,男人也愣了下,像是不敢相認。
直到哥哥進了教室,那個男人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掃了一瞬,落在媽媽臉上。
許久,才怔然出聲:
「小璨?」
媽媽被鎖在炕上時沒哭。
逃走被抓回來時沒哭。
可是,那個男人出聲後,她卻掉了眼淚。
下一刻,她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抬手抹了把臉:
「我——」
男人打斷她的話:「去我辦公室坐一下,我馬上來。」
見媽媽還怔怔看他,他極輕地摸了一下媽媽的頭:
「小璨乖。」
……
縣城中學的辦公室,幾個老師合用一間。
如今快到了上課的點,辦公室裏只有等待的媽媽。
媽媽給了我五毛錢,讓我去小賣部買糖喫。
我沒去,貓着腰從後門進了教室,躲在了地上的鐵櫃裏。
等待的間隙,沙發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媽媽下意識看過去。
下一刻,她愣住了。
她盯着手機看了一會,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睛。
起伏的胸口卻昭示着她並不平靜的心情。
她起身,坐在了別的老師的座位上。
過了幾分鐘,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我聽見媽媽的聲音:
「崖哥!」
驚喜中,帶着幾分惶恐:
「救救我,我、被人拐賣了!」
透過窄窄的縫隙,我看見媽媽撲進那個男人懷裏,手裏緊緊抓住他的襯衫,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一聲聲,哽咽着喚:「陸崖,你帶我走,你帶我走——」
陸崖抬手環住她的脖頸,柔聲安撫。
我卻在那一瞬間看清了他的表情,嘲諷的、不屑的,總之,和「憐惜」二字沾不上邊。
隨意一瞥間,目光卻猝然凝在了我藏身的櫃子上。
我呼吸一滯。
下一刻,他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小璨不急,我在這裏,他們別想再傷害你。」
「不哭了,不哭了,崖哥救你,帶你回家。」
他遊刃有餘地安撫着媽媽,並和媽媽約定,五天之後的凌晨,在村口,他帶她走。
媽媽崩潰着問他爲什麼不現在就走。
「這裏的人警惕性太高了,我需要準備幾天。」
「這幾天,你什麼都不要做,乖乖等我,好嗎?」
他就這樣輕聲細語地安撫好了媽媽的情緒,然後讓她先回去。
「崖哥。」媽媽走到辦公室門口時,猶豫了一瞬,「你真的會來接我走嗎?」
陸崖微笑着:「當然。」
他親自送媽媽出去。
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響起。
我渾身冷汗地爬出櫃子,正欲逃走,卻驚悚地發現,辦公室的兩道門,都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幾分鐘後,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漸次響起。
我慌亂地躲進角落的那張辦公桌底下,捂着嘴不敢出聲。
「咔噠」一聲,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響起,門開了。
那人首先走向了我最初藏身的鐵櫃。
我聽見鐵櫃猛然開合的聲音,然後是一聲不耐煩的「嘖」。
那人在辦公室環視了一圈,開始漫無目的地搜尋起來。
皮鞋踩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不急不緩,如同獵人挑逗獵物。
啪嗒。
啪嗒。
腳步聲,在我藏身的辦公桌前停了。

-5-
「找到你了。」
我渾身冒冷汗,呼吸都要停了。
下一刻,冰冷的手指搭上我的脖頸。
我拼命掙扎撕咬,還是被那人強行拎了出來。
陸崖。
他滿面笑容,對我的反抗不置可否:
「我認識你,你是小璨的孩子。」
「你是陳宇的妹妹陳青青,對不對?」
顧不上他話音中的調侃,我瘋了似的抓撓那隻錮住我的手:
「放開我!你放開我!」
陸崖的語調依舊溫和:
「青青,你剛纔聽見了我和你媽媽的對話,對不對?」
「聽見了又怎樣?你——」
「噓。」
他驀然將食指比在脣前:
「好孩子,你躲在這裏偷聽,是因爲不想失去媽媽吧?」
我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順着他的話問:
「是又怎樣?」
脖頸後的力道一鬆,我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卻是笑了:
「你放心,老師不會讓你失去媽媽的。」
我強裝鎮定,直視他的眼睛:
「我不信,你剛剛明明說要帶媽媽走。」
「你不可以帶她走,不然我就沒有媽媽了,你不能——」
陸崖打斷了我的話,信誓旦旦:
「她走不了,好孩子。」
「她這輩子都會是你的媽媽。」

-6-
等待的幾天裏,媽媽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
藉着給哥哥送課本的間隙,媽媽又和陸崖見了幾面。
臉上漸漸地,也有了笑。
我想起那場對話,卻越發心神不寧。
很快,到了陸崖和媽媽約定那晚。
夜黑風高,我在後院的破窗下,蹲到了偷摸着溜出來的媽媽。
媽媽像是沒有想到這裏會有人守着,一時愣住。
黑暗裏,我們沉默地對視着。
「媽媽。」
我小聲開口,打破了僵持:
「你不要去找他。」
媽媽冷笑:「陳青青,你和你哥哥一樣,都是天生的壞種。」
我知道,她說的是幾年以前,哥哥向村民舉報媽媽逃跑的事。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拽住她的手腕,有些急,「他是壞人,你逃不掉的。」
「你不能跑,你如果再被抓回來——」
「說不定,那個陸崖已經暗中通知村民等在村口。」
「你一走過去,就會被抓住。」
「他們肯定會把你鎖回那間沒有陽光的黑屋子。」
「青青。」
未盡的話音被打斷。
媽媽目光復雜,半晌,慢慢開口:
「我知道。」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那你爲什麼——」
「我今晚不準備去那裏。」
慘白的月光照在我們身上。
媽媽瞧着我,神情竟像有些溫柔:
「青青,再幫媽媽一個忙好嗎?」
「什麼?」
她笑了笑:「回去好好睡一覺。」
「不管聽見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我說:「好。」
進門的時候,我沒忍住回望了一眼。
媽媽去的方向,不是村口,是村尾。
……
那晚,在村口蹲守的陸崖和壯丁們並沒有等到出逃的媽媽,但他們等來了一場大火。
村尾的穀場着了。
大堆的麥秸乾草瞬間燃成一片,火光沖天。
當村民們慌慌張張從村頭趕到村尾救火時,倉庫裏的糧食也被燒沒了。
憤怒的村民撲滅了火,找到了一具小孩的殘骸,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那晚,嘴碎的鄰居阿嬤發現自家三代單傳的胖孫子不見了。
她聽說消息,急匆匆趕到火場。
看到那具焦黑的屍體,只一眼,就哭天搶地:
「孫孫,我的乖孫孫——」
在場的村民冷冷地看着她。
阿嬤家的胖孫子是村裏的小霸王,到處幹壞事。
三個月前,還和一羣野孩子一起,點燃了村口的草垛。
幸虧發現得早,及時撲滅了。
所以這一次,他們認定了是小胖子放的火。
阿嬤哭暈了過去。
憤怒的村民們終於想起今晚本來要做的正事。
陸崖慌亂地辯解:「我沒有騙你們!我、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麼回事——」
「我給這一帶運了多少女人?我還能騙你們不成?」
「是許璨!一定是她搞的鬼!」
於是,爸爸領着一羣村民,殺氣騰騰地往家趕。
柴門被暴力破開,媽媽穿着睡裙,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老公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可教我好等呢!」
爸爸神色緩和了些,卻沒說話。
半晌,媽媽像是終於睡醒了,睜着眼睛愣愣地環視着村民們。
目光在掃過陸崖時,陡然變成了惶恐:
「老公,老公救我!」
她尖叫着撲向爸爸,渾身都在顫抖:
「他是壞人!我送小宇上學的時候,他還、還把我拉到辦公室裏……」
「他說我生的孩子聰明,想把我擄走,只給他生孩子。」
媽媽哭得梨花帶雨,手中緊緊抱緊了爸爸的腰:
「我和他說了的,我有老公兒子的,我不要和他走。」
陸崖見勢不好,慌亂地辯解:「你們不要被這個賤人騙了,滿嘴的謊話,你們——」
「你們不信,可以問陳青青!」
「當天,她也在辦公室裏。她媽媽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見了!」
推搡間,爸爸沉聲開口:「把人叫過來,問問就知道了。」
「她才幾歲,怎麼會騙人?」
面對衆人的目光,我顫抖着不敢說話。
陸崖不耐煩地出聲:「你看見了什麼,老實說。」
「我……」
我支支吾吾:「我、我看見了!」
陸崖冷笑:「你們看,我就說——」
「我看見陸老師把媽媽推在門上,說她生的孩子聰明,要媽媽做他媳婦!」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死寂裏,只聽見媽媽隱忍地低泣。
她無力地倒在爸爸懷裏,露出的半張臉上滿是淚痕,寬鬆的睡裙勾勒出身形,好不可憐。
還沒等爸爸發怒,我看見一個村民大步走到陸崖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小子膽子肥了,敢偷我嫂嫂?」
下一拳,砸在他臉上,細框眼鏡被打落,陸崖被打出了鼻血,狼狽地求饒。
我下意識去看媽媽。
女人淚痕交錯的臉上,一雙眼平靜又清明。

-7-
陸崖捱了一頓好打,被村民扔出了村子。
媽媽本分地過着日子,伺候婆婆,相夫教子。
唯一變化的是,爸爸的弟弟來我家喫飯的次數多了。
他叫陳炎,是那晚帶頭毆打陸崖的人。
按照輩分,我叫他一聲叔叔。
聽說他的老婆也是奶奶前不久替他從「外面」買來的。
只是那個女孩骨頭硬,不肯低頭,被他活活打死了。
現在的他,剛喪妻沒多久,趁着爸爸在田間地頭忙碌的空隙,叔叔總來我們家串門。
他經常坐在我家前廳裏,色迷迷地盯着媽媽幹活。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按捺不住本性:
「嫂嫂,歇一下吧。」
陳炎從身後搭上她的肩膀,另一隻手在她腰側逡巡着。
媽媽惱怒地瞪他一眼,小聲呵斥:
「你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下一句,壓得更低:
「還有人在呢!」
陳炎笑嘻嘻地收回手,一雙眼睛還在上下掃動。
媽媽抬眼看我,我識趣地進了廚房。
透過木門上的小洞,我看見陳炎猛地將媽媽推到了地上。
他急不可耐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下一刻,被媽媽抓住了手腕:
「我是你嫂嫂。」
陳炎嗤笑:「那又怎麼樣?」
「我哥的女人,我爲什麼不能玩玩?」
媽媽摩挲着他的手腕:「我念過書,曉得道理,有的事不能這麼辦——」
她頓了頓,柔聲喚:「阿炎。」
陳炎被她哄得軟下了態度:
「那你說,怎麼辦?」
媽媽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炎愣住了,目光有些懷疑。
媽媽很輕地笑了一下,帶着他的手腕,扶上了自己的腰:
「他們都說我生的娃娃聰明。」
「你不想光明正大地要一個嗎?」
……
那天,陳炎魂不守舍地走了。
我從廚房裏出來時,媽媽正盯着手上的紅痕,不知道在想什麼。
「媽媽。」
我很輕地喚了聲。
她猝然回神,緊緊地抱住了我。

-8-
後來的小半個月,陳炎一直沒來找過媽媽。
好幾次,我看見他站得遠遠的,看着地裏幹活的媽媽發呆。
媽媽無知無覺地撩着鬢邊散落的頭髮。
彎腰鋤草時,腰肢不經意勾出美好的弧度。
再過了幾天,爸爸上山砍柴,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村民們浩浩蕩蕩上山找人時,看到了剛下山的陳炎。
「你們在找誰?我哥?」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回來嗎?」
媽媽提着手電筒,跟在村民身後,抹着眼淚。
陳炎慌了:「嫂嫂別急,我這就跟他們一起去找!」
媽媽固執地要和他一起上山。
陳炎拗不過,只得帶上她。
山林中,夜間霧重。
即使是手電筒,也只能照亮兩三步路。
大家分頭去找,陳炎裝模作樣地帶着媽媽走到沒人的地方:
「嫂嫂,這下總算行了吧?」
媽媽笑着拍開他的手:「猴急!」
「怎麼解決的?」
陳炎不依不饒地摸上來:「推下去了,那麼高的崖,他活不了。」
媽媽笑了,迎合地貼上他的身體,手電筒落地。
下一刻,媽媽的驚叫響起:
「啊!」
陳炎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
媽媽撿起手電筒,抱着手臂蹲在地上,聲音都染上了哭腔:
「阿炎,前面好像有東西。」
「你哥哥是不是……沒摔死,掛在那裏了?」
陳炎聞言,神色一愣,往前走了兩步。
媽媽哆嗦着:「阿炎,再往前一點,就在前面那棵樹上……」
陳炎皺着眉邁開腳步。
媽媽猛地起身,從他背後一推。
男人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來,就掉進了萬丈深崖。

-9-
丈夫和小叔子接連失蹤以後,媽媽閉門不出。
奶奶一病不起,更蒼老了。
好在第三天,村民從河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爸爸。
他僥倖保下一條命,卻磕到了腦袋,成了傻子。
好在雖然傻了,一身力氣ṱů₋還在,家裏幾畝田還能照常種。Ṭųₚ
媽媽在他腳上拴了根鐵鏈子,把他牽到地裏幹活。
我覺得那鐵鏈有些眼熟,盯着仔細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是當初拴在媽媽腳腕上那根。
奶奶一開始看見媽媽像是牽畜生一樣牽着爸爸,左手還拿着根竹條抽他,氣得坐在門前嚎啕大哭,指着媽媽的鼻子罵她是毒婦:
「兒啊,我苦命的兒……」
「我老太婆一輩子積德行善,怎麼就娶了這個毒婦?」
「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看看,家門不幸啊——」
鄰里的村民聽見動靜,紛紛圍上來看。
於是,媽媽解開鐵鏈上的鎖。
街坊鄰里,衆目睽睽之下,奶奶被他的親兒子發瘋似的毒打了一頓。
她斷了幾根老骨頭,瘸了腿,不說話了。
又過了兩個月,哥哥放暑假。
我和媽媽去縣城中學裏接他。
在教室外等待的時候,又遇見了他的班主任陸崖。
他看見媽媽,再也維持不住溫文爾雅的皮,神情在一瞬間就陰冷下來:
「許璨,你好得很。」
「陸崖哥,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陸崖冷笑:「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我手裏。」
媽媽慢吞吞地想了想:
「哦,我原來還有個兒子啊。」
她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
「小宇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您隨意,陸老師。」
……
奶奶一見到哥哥,號啕着將人摟進懷裏,嘴裏「兒啊」「肉啊」叫着:
「小宇,你走了,沒人給我這把老骨頭撐腰,你媽就欺負我啊——」
哥哥被她鬧了一通,有些沒緩過神來。
媽媽並不辯解,只是蹲在他面前,撩起他的褲管,細細地往他小腿上抹驅蚊藥。
她淡淡地笑:「剛剛就見你一直抓褲子,這夏天的花蚊子可毒得很呢。」
「怎麼樣,現在好些了嗎?」
哥哥有些彆扭地移開眼睛,輕咳了聲:
「好多了。」

-10-
奶奶年紀大了,腰腿上的傷一直沒好。
村醫水平不高,看不出什麼,只是開了幾副膏藥讓她先貼着。
奶奶好幾次提出想去縣城裏的醫院看看,被媽媽笑着婉拒:
「媽,縣城裏的醫院藥貴,咱們小宇還要念書,能省則省呀。」
奶奶於是不再提,只是身上的病拖着,越來越嚴重。
終於有一天,她站不起來了。
她哭着罵媽媽是蛇蠍轉世,專門禍害他們一家人:
「掃把星,滾出我們家,你不要禍害我們!」
媽媽聽着她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媽,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可是你親自『挑』回來的媳婦啊。」
「你這樣說,多讓我這個做媳婦的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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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顫着手指着媽媽,卻說不出一句話。
「小宇可是咱們村的『金鳳凰』,您想想,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
奶奶眼睛一瞪:
「胡說八道!那是咱們老陳家的基因好,小宇隨他爸爸。」
「你看陳青青就隨了你,蠢笨,連小學都只讀到三年級!」
我在一旁掰玉米,聽到這話,怔了怔。
不是的。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比哥哥好很多。
只是他們說女孩子讀什麼書,反正早晚要嫁人,不如把錢攢着給哥哥讀。
媽媽渾不在意:
「是啊,小宇可是山溝裏飛出來的金鳳凰。」
她笑着低語:「真了不起啊,金鳳凰。」
……
奶奶癱瘓後,臥牀不起,由媽媽一手照顧。
天氣漸漸炎熱,再加上久臥,奶奶背後長滿了褥瘡。
皮肉潰爛流膿,猙獰可怖。
她求媽媽幫她擦身翻身,媽媽說要給哥哥做飯扇風輔導學習。
總之,就是沒空。
偏她還笑得一臉無辜:「媽,重點大學可不好考,我要常常看着呢。」
但媽媽每天親手給奶奶送飯。
可她手抖,經常一不小心,就把碗裏的稀飯撒在奶奶的被子上:
「不好意思啊媽。」
「當初手被你們打折了,骨傷一直沒好,端不穩東西呀。」
奶奶喉嚨裏發出咕咕嘰嘰的罵聲。
媽媽依舊笑着。
第二天,碗裏連稀飯都沒有了,只有幾片爛菜葉子:
「夏天裏火氣大,媽,降降火。」
「你不喫?沒事,那我明天拿給你兒子喫。」
奶奶氣得發抖,再罵不出一句話。
從此,整個家裏,再也沒有人敢對媽媽指指點點。

-11-
隔壁的阿嬤自從孫子死後,精神就不正常了。
但她沒有忘記嘴碎的本能,坐在門檻上,和每一個路過的人講媽媽是個掃把星。
婆婆癱瘓、老公癡呆、小叔子失蹤。
「她就是來克老陳家的!」
阿嬤念念叨叨,話音一轉,帶上了哭腔:
「晦氣還傳到我們隔壁來了,我命苦的孫孫喲……」
倚着矮牆,媽媽笑吟吟地看着。
入夜,路上再沒有什麼人,阿嬤還是自顧自地念叨着。
媽媽蹲在她面前,有些睏倦地打了個哈欠:
「你有一點說對了。」
未等阿嬤回神,媽媽微笑着:「火是我放的。」
「你的乖孫,是我燒死的。」
阿嬤愣了很久,喉嚨裏發出一聲不似人的尖叫。
媽媽靈巧地避開了撲過來的阿嬤,一腳把她踹倒:
「我剛被拐過來的時候,你說『最近的日頭毒,把她綁在村口的柱子上曬,等她被曬得受不了,自然就乖了。』」
話裏的內容那麼殘忍,可媽媽的表情依舊平靜:
「你記得嗎?後來我被綁在村口暴曬,你看見我奄奄一息地喘氣,往我臉上Ṱü₄吐口水。」
「你問我『老實沒有?不聽話的女人就應該這樣懲治。』」
媽媽像是在回憶什麼:「你們笑得真開心啊。」
她居高臨下地望着阿嬤,也笑了:
「你那個小孫子,和你一樣喜歡吐口水。」
「所以他被困在火裏的時候,我笑得比你們每一個人都開心。」
阿嬤乾枯的脣顫了顫,後仰倒在地上,再醒來時,她徹底瘋了。
逢人就絮絮叨叨地講起她的往事,怎麼教訓那些被拐賣的女人、逃跑的女人。
她坐在門檻上,嘴裏還在嘀咕:「保準服服帖帖地。」

-12-
哥哥開學升高三。
整個夏天,媽媽對哥哥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深更半夜,總看見她變着法給哥哥燉補湯。
哥哥脾氣暴躁,做不出題,就把桌子上的東西摔砸一空。
滿地碎瓷,媽媽好脾氣地俯身給他收拾。
哥哥仍不滿足,時常,他質問媽媽:「你爲什麼要把我生在農村?爲什麼我的同學都在縣城,他們可以穿球鞋,用最新款手機、有零花錢?」
「爲什麼別人活得那麼容易,只有我活得這麼難?」
我在門外沉默地聽着。
不,哥哥,你活得已經不難了。
全家託舉你,一路順利地念到高三。
而我,甚至沒有繼續讀書的機會,就去幫大人放羊餵豬。
都說等到我十八歲,就把我賣掉換錢給你娶媳婦。
他們叫你「金鳳凰」,他們叫我「賠錢貨」。
父親的支持、奶奶的偏心、所有人對你寄予厚望。
你擁有我所羨慕的一切,哥哥。
已經這樣了,你還不知足嗎?
媽媽也沉默着。
哥哥紅着眼,崩潰地問出最後一句話:
「爲什麼我的媽媽是你?」
媽媽收拾滿地狼藉的動作一頓。
她終於說話了,很輕,像是嘆息:
「我也想知道,爲什麼我會是你的媽媽。」
哥哥摔門而出。
半夜,他醉醺醺地打電話,叫我去村口接他。
我猶豫半晌,他加重了話音:「我醉了,扶一下我怎麼了?」

-13-
村裏的夜很黑。
我提着大手電筒照明,走到村口,卻沒看見哥哥。
就在此時,有人從身後狠狠抱住了我的腰。
我嚇得尖叫,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
「再叫,割了你的舌頭。」
那話音透着冷,有幾分熟悉,是陸崖。
他將我身上摸了個遍,最後不耐地「嘖」了聲:
「瘦得和乾柴似的,和你媽一樣的賠錢貨。」
我猛然睜大了眼睛。
就在此時,我看見遠處的土路上,隱隱出現了光亮。
我「嗚嗚」地掙扎,卻聽見陸崖不屑地嗤笑了聲:
「你以爲他們能救得了你?」
光亮越來越近,是村裏巡夜的村民。
「叔,救、救我!」
爲首那個見陸崖錮着我,有些訝異:
「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她哥把她賣了,我帶人走。」
陸崖從夾克口袋裏摸出煙盒。
「哦。」
那幾個村民瞭然地點點頭,看向我的目光沒有什麼溫度。
「早點賣了好。」
「越早越好生養,賣個好價錢給小宇娶媳婦。」
幾個村民抽着煙,若無其事地去其他地方巡邏了。
陸崖看見我不可置信的神情,哼笑:
「死丫頭,落到我手裏了吧?」
「你竟然是和你媽一夥的。」
他冷冷地捏着我的下巴:
「想不到啊,還是個恩將仇報的小白眼狼。」
「如今落在我手裏,該叫你喫喫苦頭——」
我咬着牙,趁他注意力放鬆,一腳往他下腹處踢。
陸崖捏着我後頸的手,驟然鬆了。
在他爆發出痛叫之前,我翻身跳進農田裏。
八月,麥子熟了。
夜色籠罩下,齊腰的小麥是最好的掩飾。
我努力貓着腰,往麥田深處藏。
深深淺淺的腳步聲遠去,我才鬆了口氣,卻仍舊抱着膝,不敢回家。
我怕哥哥再賣我一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麥浪風聲裏,我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青青——」
我知道的。
如果有一個人會來救我,那個人只可能是媽媽。
我猛然起身,就見媽媽提着手電筒,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
「媽媽!」我六神無主地環住她的脖頸,「媽媽……媽媽……」
「青青,別怕。」
她這樣說着,卻渾身都在顫抖。
「媽媽在這裏,別怕啊。」
「媽媽帶你走。」
頰邊的淚珠落在我臉上,冰冷的,破碎的。

-14-
見我回來了,村民們對這件事心照不宣,絕口不提。
甚至,在田埂上見到我,還會親熱地喊我青青。
我學着他們的樣子,假笑逢迎。
就連把我賣掉的哥哥,也在皺眉之後恢復平靜:
「回來了,陳青青。」
他心不在焉地招呼着。
我看着他,很想問問他爲什麼要那麼做。
卻一眼看見了破舊書桌上的新手機,哥哥腳上的新球鞋。
於是話到嘴邊,變成了——
「哥,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哥哥頭也不抬:
「你想聽實話?」
「我想聽。」
他嗤笑:「我小時候,爸告訴我,你是我以後賣掉換媳婦的。」
「所以我想着,反正你也該被賣的,我想什麼時候賣,都可以。」
他擺弄着自己的新手機,語氣輕描淡寫。
我喉頭有些梗:「只是這樣嗎?」
「不然呢?」
他將我趕出房間,動作很不耐煩。
我對着那扇緊閉的木門發愣。
過了半晌,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
「青青。」
我失魂落魄地回頭,看見她手中的湯碗。
她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像是無言的安慰,然後準備推門進去,給哥哥送湯。
我悄聲喊:「媽媽。」
她沒有回頭。

-15-
高考倒計時,很快就走到了一個月。
媽媽不放心哥哥,怕他臨陣掉鏈子。
在學校外租了個單間,每天送飯陪讀。
於是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自從上次被陸崖綁架後,我的安全感極低。
媽媽一走,家裏只剩下癡呆的爸爸和癱瘓的奶奶。
我用鐵鍬緊緊拴着門,貓在媽媽的房間裏睡覺。
沒過幾天,我發現炕邊的土牆上,有一些像是指甲摳出來的劃痕。
我仔細地去摸,發現那是幾個字:
【許璨,不要被馴化,要勇敢。】
下面,密密麻麻刻着很多正字,像是經年久遠地隱忍不發。
我安靜地想着,突然想起那晚麥地裏,媽媽那一句「我帶你走」。
你想要什麼呢?媽媽。
下一刻,風不知從何處吹落一張草紙,字跡密密麻麻,上面寫了全村的名字。
而被她劃掉名字的人,已經死了。

-16-
高考結束,哥哥覺得自己發揮得很好。
全村喜氣洋洋,提前準備起了慶功宴。
出成績那天,如所有人所願,哥哥考了個不錯的分數。
男人們敲鑼打鼓,女人們在後廚熱火朝天地忙碌着。
我被媽媽叫去縣城裏拿快遞。
回來的時候,喧天的鑼鼓聲停了,整個村子都寂靜了。
我心中猜到了什麼,卻還是不要命地往家的方向跑。
杯盤傾覆,村民們東倒西歪躺了一地,捂着肚子哀哀叫喚。
目光卻不約而同,死死盯着一個方向。
我順着看去,看見了媽媽。
媽媽身上穿着件舊舊的白裙,有種過期的洋氣。
察覺到我的目光,她淺笑着開口:
「媽媽被拐來的時候,身上穿着就是這條裙子。」
「青青,一晃十八年,裙角都泛黃了。」
「所幸還能穿上啊。」
哥哥猩紅着眼,不甘心地質問她:
「你這個……毒婦!」
「我馬上,馬上就可以走出去了,你爲什麼要毀了我的未來?」
他在哭。
媽媽卻笑起來:
「我被拐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也是十八歲。」
媽媽走到哥哥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我剛收到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的未來也剛剛開始啊。」
「是你們把我拐到這個村子裏來的。」
她頓了頓:「我要馬上就要逃走了,也是你把我抓回來的,陳宇。」
「我爲什麼要可憐你?」
媽媽似笑似嘆:「你們可從來沒有可憐過我啊。」
我完全呆住了。
媽媽掃過那些怨毒的臉,冷冷地做了最後的宣判:
「你們都該死。」
眼見着媽媽白裙飄飄,提着刀向我走來。
我轉身就跑。
媽媽不緊不慢地跟在ŧũ₅我身後。
我藏身的櫃門前,她低低地笑了聲:
「我想用老鼠藥毒死所有的老鼠。」
「讓他們穿腸爛肚,只能眼睜睜地感覺到自己在痛苦地死去。」
「卻……親手放走了一隻小老鼠。」
我抱着膝蓋,死死捂着脣。
「錯了。」卻聽她話音轉輕,「你是青青,我認定的女兒,隨我。」
「纔不是什麼陰溝裏的老鼠。」
她打開了櫃門,直視我的眼睛:
「我將你教得很好,你有權利恨我。」
我望着她紅着的眼眶,輕聲開口:
「我不恨你,媽媽。」
「我不恨你。」
「我們血脈相連,心意相通,是世間最堅固的同盟。」
「我繼承你的意志,我會爲你做任何事。」
她說:「好。」
媽媽伸開手,將我抱在懷裏:
「媽媽會帶你走。」
我緊緊地回抱着她,低低「嗯」了聲:
「謝謝,媽媽。」
下一刻,我猛然伸手,往她後頸一敲。
她猝然倒下。
由遠及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兩個白髮蒼顏的老人被保鏢簇擁着進入的低矮生黴房間。
見到昏倒在我懷中的媽媽,潸然淚下。
我啞聲道:「你們來了。」
小半個月前,我在縣城遇見了他們。
他們看見這張臉的第一面,就挪不開眼睛。
抽血化驗後,終於確定了。
他們要找自己丟失十八年的女兒,我的媽媽。
只是我知道媽媽的計劃,爲了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很多年。
於是我和他們約定,會看住媽媽,然後把人好好地交給他們。
「我有兩個要求。」
「第一,讓她忘記這些記憶,帶她走得遠遠的。」
「第二,無論如何,陸崖和他身後的勢力,必須被繩之以法。」
他們答應了。
我抬眼,無聲地和他們對峙着。
老人朝我點頭:「我們報了警,剛剛傳來消息,那個拐賣團伙,已經落網了。」
我無言地將媽媽交給他們。
再見,媽媽。
我在心中小聲重複:再見。
忘了這一切吧,好好生活,不要再回來。
媽媽人生中,第一個十八年花團錦簇,幸福美滿。
第二個十八年如墜深淵,卻不墮其心。
今年她三十六歲,她的人生也纔剛剛開始。
老人深深看了我一眼:「警察在山下。」
我恍若不覺,很輕地笑了一下:
「剩下的交給我。」
這個案子需要一個人證。
烈焰沖天而起。
我想起村裏被稱作賠錢貨買賣的女孩,想起那些不願屈服而被折磨致死的女人。
我想起可以被隨意調笑的侮辱和傷害。
我想起媽媽。
她的媽媽爲她取名「璨」,希望她的人生寬廣明亮時,一定沒有想到,自己女兒的命運會那麼坎坷,那麼難。
火光明滅,映在我的眼瞳中,像是能Ṫũ₁把世間的污穢焚燒殆盡。
我很輕地闔了一瞬眼。
小璨,往事不值一提。
往前走,別回頭。

-17-
「以上,是我親眼所見的、所做的一切。」
訊問室裏,我抬起眼睛,看向對面的警察。
屠村案震驚當地,嚴令徹查。
數十個拐賣團伙被連根拔起,那些不被看見的苦難重見天日。
……
我出獄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烈陽高照,女警拍拍我的肩膀:「姑娘,  忘了過往,好好生活吧。」
我笑着應聲:「謝謝姐,我曉得。」
生活的道理,很久以前,已經有人教過我:
「不要被馴化,  要勇敢。」
在那之後,  我孤身一人,  去了很多的地方,最後選擇了南下進廠打工,  拿着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資。
孤家寡人,  無牽無掛,倒也算瀟灑自由。
有一天,廠裏臨時放了半天假。
我在隔壁中學的小賣部,買了五毛錢兩包的跳跳糖。
草莓味,香橙味。
混合着倒進嘴裏,抿着脣角回頭時,看見放學的人潮。
那一瞬間,顆粒還在口腔中劇烈跳動,味道甜膩而怪異。
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然,  我爲什麼會看見媽媽?
午夜夢迴時無數次描摹過的溫柔眉眼,  如今近在眼前。
她手邊牽着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子,正低頭聽她說話。
午後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
燦爛、盛大、尋常。
卻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真好。
她有了新的生活。
有了乾乾淨淨的,  新的女兒。
那纔是真正的愛的結晶,她一定很愛她。
真好。
可是腳下卻像是生了根,再挪不動一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壓低了帽檐,  低着頭,  像個格格不入的怪人。
擦肩而過的瞬間,  她的長髮掃過我的臉頰。
柔暖的花香掠過鼻尖,前塵故夢一樣的氣息。
我還是沒忍住,  掉了一滴眼淚。
身後,  卻傳來一聲遲疑的——
「青青?」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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