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
同一天,我收到了太子殿下的退婚書,和他小叔叔送來的一紙婚書。
-1-
我端坐在大殿上,心如死灰。
就在剛剛,謝梵跪於文武百官面前,言之鑿鑿,說已有心上人,要同我退婚。
我爹登時面色鐵青。
皇帝面顯不豫。天子賜婚,豈容這般違抗。
劍拔弩張之時,只一人搖扇漫不經心笑道:「臣弟倒看盛家小姐清麗非凡,越看越是歡喜。」
殿上所有人目光齊齊集中向他。
我茫然抬頭,正撞上謝昭一雙多情桃花眼帶笑望我。
謝昭,封號「寧」,當今聖上唯一的胞弟,也是本朝唯一親王,和皇上感情深厚,行事向來隨心所欲。他容貌生得極好,明豔而張揚,一身紅袍坐於大殿之上,分明數九寒冬,他卻灼灼如火。
皇帝見他張口,面色先是一緩,又斥道:「這時候還胡鬧什麼呢!」
謝昭說:「皇兄,太子殿下情深意篤,堅決退婚,我甚感動。」
他象徵性地撫心唏噓,有趣地挑眉,話鋒一轉,「但我瞧盛家小姐失了婚約倒也可憐。恰巧,我府上還缺個正妃,何不將她許配與我,成全兩樁美事?」
皇帝怒道:「婚姻大事,豈容兒戲!」
謝昭掰指算道:「盛小姐取字爲寧,而我封號爲寧,我看我倆甚有緣,不容錯過。皇兄,成全我罷!」他眼睛一眯,笑意深達眼底,格外頑劣。
我傻眼了。
再看看周圍人羣,大家似乎都傻眼了。
只有謝昭一人放肆地注視着我,漫不經心的模樣,像是在討一件惹人喜歡的玩具。
-2-
說起來也是件奇事。
清晨入宮前我還是準太子妃。
傍晚回府後就成了準親王妃。
皇帝一開始也覺得荒唐,但權衡一番後,竟然發現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首先太子當堂退婚,這是大辱。我爹雖然談不上多喜歡我,但受此折辱,必然大怒Ţũₔ,只能安撫。
退婚後如何安置我的婚事更是一樁麻煩賬。且不論有沒有人敢接太子留下的爛攤子,我作爲丞相府的嫡女,嫁到誰家皇帝心底都不安心。
謝昭這一出面,我仍然是嫁入皇家,甚至地位頗高。
奇蹟般的,皇帝同意了。
當即下詔爲謝昭和我賜婚,擇日成婚。
我下跪領旨,承蒙聖恩,很是茫然。
皇帝全程沒給太子一個好臉色,罰他回去閉門思過。
謝昭施施然離去,路過謝梵時合扇「嗒」地一敲他的頭,「侄兒眼光不行。」
我實在忍不住,撲哧一笑。
又想到太子以後要喚我一聲小叔母,我突然有點微妙的得意。
-3-
我是丞相府嫡女。
我爹孃亦是奉旨成親,一向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但她身體不好,生了我後大傷元氣,過了幾年再無所出,逐漸遭了冷落。
不久後,我爹就利落地抬了個小妾進門。
薛氏肚子很爭氣,來年就添了一雙兒女。丞相喜笑顏開,嬌寵萬分。如此對比,越顯得我和我娘院內冷清淒涼。
從那過後,小妾行事越發驕橫,很是覬覦我孃的正妻之位,可恨我爹縱容,頗有滅妻扶妾之意,我們娘倆根本討不到好。
隨着我慢慢長大,孃親步入風燭殘年。孃親說我性子溫和,唯恐她去後我受欺負,竟爲我求來了一道諭旨。
天子金口玉言,許我爲未來太子妃。
有了這個身份,縱使我相當不受寵,也能在丞相府過得很好。
我在孃親的病榻前下跪領了旨。
孃親在臨走前握住我的手,留給我最後一句話。
她聲音虛弱,語氣卻清淡平靜,「寧兒,男人有情卻無心,情之一字只是虛妄,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而我娘走後不過一個時辰——
薛氏倚在門口,看着我哭紅的眼睛,笑得嬌媚而得意,「哎呀,不枉我費心熬的那幾服藥。」
我霎時渾身冰涼。
她看着我理智瀕臨破碎的神色,更加開心地咯咯笑起來,「我不喜歡她活那麼久。」
我幾乎是一分一分將我臉上的表情收回去。我看了她的臉很久,最終溫和地一笑。
我說:「勞您費心了。」
那年深冬格外寒冷,我披麻戴孝,立在漠漠風雪中,想着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4-
來年開春,丞相府最小的,也是最嬌慣的幼子盛夏,不慎踩空滾入水池。
正是春寒料峭,薄冰都還沒化,池子又深,救上來時嬌嫩的幼童已經幾近沒了聲息。
我出門探望,懶懶靠在焦急萬分的薛氏耳邊,輕聲笑道:「哎呀,不枉我費心弄壞的臺階。」
她猝然抬眸,驚怒交加。
我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他活到盛夏。」
盛夏自那次意外,發了高燒纏綿病榻,果真沒活到盛夏。
薛氏來找我,通紅着眼,恨聲道未來要剝奪我的一切。
我只是淡笑。
今次從皇宮回來,我聽了一耳朵他人的閒話,那位令太子不惜退婚也要娶的心上人,似乎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庶出的盛嬌。
薛氏啊薛氏,你一定沒想到我有這麼好運。失了太子,還能得一個親王。
思及此,我不禁自嘲。
「左右未來嫁的是雞是狗,於我也沒有什麼差別。」
這個生辰過得真是亂七八糟。
窗臺突然被「嗒」地一敲。
我一下跳起,摸出枕頭下藏的刀,寒光一閃,冷聲道:「誰!」
窗戶緩緩打開,輕盈無聲跳進來一道紅衣身影,雪白手指輕輕一豎,示意我噤聲。
我目瞪口呆。
寧王,居然大半夜,翻女人的窗臺?
話本里都道男人半夜約會女人,乃是偷情,而偷情,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我看這人就不和——有誰大剌剌穿着紅衣服來的,生怕別人發現不了他嗎?我好歹是個黃花大閨女,我也要名聲的,好嗎!
-5-
謝昭輕巧落地,還有閒心整理了自己微亂的衣角,才把窗戶合上。瞧到我慌張神色,安撫道:「放心,沒人發現我。」
他眼眸漆黑如墨,閒閒對上我雪白鋒利的刀尖,隨即神色一沉,「你說本王是雞是狗?」
他聲音清涼而磁,像微風拂過一把上好的琴。他的桃花眼極漂亮,昏沉夜色中光華流轉,彷彿畫中人被賦予了生命。
我走神一瞬,覺得他這重點抓得忒不像話,不可置信道:「你來找我,就說這個?!」
他說:「這倒沒有,我來交流夫妻感情。」
我一愣。
想到謝昭風流盛名滿京Ṭú⁸城,一股惱意和羞意就躥上大腦,連帶着我的臉都紅得發燙。我脫口而出:「寧王殿下,請您自重,你我還未成親,有什麼事婚後再交流也不晚罷!」
謝昭一愣。
他一雙流麗生輝的眼眸眨了幾眨,難得露出點驚訝的神色,不過幾秒,他忍俊不禁,無聲大笑,幾乎直不起腰。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謝昭忍着笑,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精心包裹的玉盒。
打開盒子後,赫然露出了一支翡翠玉步搖,鑲玉嵌寶,精緻異常,在昏沉夜色下都流轉着淡淡的光暈。
謝昭戲謔道:「我聽說今天是王妃生辰,特意挑了禮物打擾,沒想到王妃要我自重。」
隨即手上作勢要收回那支步搖。
我徹底呆住,臉色爆紅,下意識丟了刀,撲上前去搶那個盒子。
謝昭仗着他身高優勢,輕輕鬆鬆將玉盒舉過頭頂不讓我拿,一邊還要調笑:「沒想到王妃對成親這麼……迫不及待。爲夫謹遵娘子之命,婚後再好好交流。」
我要被他氣死了,「謝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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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門外突然傳來我的丫鬟明心猶猶豫豫的聲音,「出了什麼事嗎?我聽見你房裏有響動。」
謝昭大剌剌地一攤手,作勢要張嘴。
我瞬間息聲,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忙腳亂把他塞到一邊,深呼吸幾口氣,揚聲道:「沒事。」
狠狠地盯着桌角的男人,「剛剛跑進來一隻老鼠,已經被我趕跑了。我要睡覺了。」
明心不出聲了,想必是走了。謝昭做口型道:「你說我是雞,是狗,還是老鼠?」
我冷靜下來,亦做口型答道:「是鴨。」
謝昭:「……」
說寧王是鴨乃是逞一時意氣。
我心頭一惴,驀然發現和他笑鬧太過,我竟不知不覺放肆起來。
謝昭毫不在意,還臊了我一句,「王妃原來如此牙尖嘴利。」
我抿着嘴瞪他,不說話。
他拿出步搖,在我髮間比了比,滿意地收回去,衣袍帶起的風不慎熄了燭火。
我揉着太陽穴,也懶得再點,道:「罷了,我早些休息,你快走吧。」
黑暗中看不清謝昭什麼表情,他揉了一把我的頭髮,「生辰安康。」
隨即他便翻窗走了,動作格外輕快無聲。
我捧着步搖傻站着,良久,憤憤地跺了幾下腳。
-7-
府上已經在緊鑼密鼓地籌備我的婚事。
謝昭雖然風流,但寧王府內卻是清爽,沒有一位側妃。
皇帝先前不是沒想賜婚,但被他以「若皇兄一定要賜,直接將鵲橋樓的牌匾換成我寧王府會更快一些」的屁話給堵了回去。
鵲橋樓,乃京城第一大青樓也。
皇帝拿自己最寵愛的弟弟沒辦法,奇蹟般的,京城風頭最勁的親王爺,婚戀場上的香餑餑,就真的逍遙地「剩」了下來。
我是他正正經經娶入門的第一位夫人。
其間發生了不大不小的兩件事。其一,盛嬌來探望過我一回。她確然和太子訂了婚,已擺出了準太子妃的姿態。
因爲盛夏之事,她分明恨我入骨,也不知道抱着什麼居心。
其二,我的步搖丟了。我尋了好幾天,才沮喪地承認它真的不見了。
其他倒是一切順遂。然而意外卻降臨在我成婚當天。
成婚當日。
我從清晨就絞面理妝,入眼皆是喜慶大紅,蒙上蓋頭,八抬花轎。喜娘一路唱響,十里紅妝一路綿延至王府,端的是歡歌笑語,氣勢非凡。
一路到王府。
過了拜堂,迎入洞房後,我就嫁給謝昭了。
我們捱得很近,我聞到他身上清淺而潔淨的氣味。
他身着喜袍,長身玉立,我出府時驚鴻一瞥,年輕的新郎官耀眼灼目,明豔如火。
總讓我忍不住回想起及笄那日,外面大雪紛飛,他卻一身紅袍,灼灼逼人。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我的心思,他輕輕摸了摸我的指節。
太監拖長聲音道:「一拜天地——」
他牽着我的手,要和我一起跪下。異變突生!
「不能拜——!」一聲尖厲的叫喊劃破空氣,喜慶的氣氛驟然凝固。
-8-
我又驚又怒,抬起頭來。
高堂之上,皇帝大怒,「放肆!」
是個女人,聲音很陌生,不卑不亢跪下磕了幾個響頭,高聲道:「不能娶!這女人和別人偷情!」
這石破天驚的話語激起一片譁然。
隨即瞬間死寂。
我不用看都感受到所有人喫驚的、探究的、八卦的目光全落在我身上。
殊不知,我比所有人都震驚。
不得不說這奴婢污衊的時機選得真好,我還蒙着蓋頭,迫於皇室禮節,我甚至不能辯解。
左右我無法動作,我靜心思考半晌,嘆息。
這奴婢真是犯了失心瘋,當衆叫破這種醜事。
不論真假,令皇室丟臉,你還活得下去嗎?
氣氛分外凝重。
如果沒有猜錯,皇帝一個眼色,幾乎所有閒雜人等都要夾着尾巴趕緊跑路了。
謝昭握着我的手,緩緩摩挲着我的指尖。我看不見,卻奇蹟般地感受到了他勃發的怒意,像平靜水面起浪。
謝昭扶着我一起緩緩起身,平靜道:「你可知污衊王妃該當何罪?」
女人頓了一秒,聲音多了幾分緊張,「皇帝明鑑!給一萬個膽子奴婢都不敢撒謊!」
她的聲音迴盪在宏大的殿內。
「奴婢乃丞相府的管事嬤嬤李英,親王妃與外男有染鐵證如山。小人在十二月初九那日,親眼所見有男人翻窗進入盛寧房內,過了一夜!」
我茫然,「……」
那天不是我生日嗎?
她說的男人……難道是謝昭?
何來一夜?
又一道細弱的聲音顫顫巍巍道:「奴婢……奴婢也可以做證。」
我如遭雷劈。
-9-
竟是明心。
那麼步搖的遺失也有了解釋。
她說:「奴婢那日路過小姐房門口,裏面……的確有男人的聲響。緊接着,就早早……早早熄燈了。」
明心,你好會說話。
「奴婢還有物證!」李英不知道拿出了什麼東西呈上,低低一陣我聽不清的絮語。
過了良久,我聽見了皇帝一聲冷哼。
我混沌的大腦霎時一片雪亮!
——她拿出的一定是謝昭送我的步搖。
府中任何賞賜財寶、購置首飾都有登記,管事嬤嬤只要一查,就能知道這支步搖是憑空出現。
它的遺失,我只當是不小心,不想是被有心人利用。
主使者的目的,就是給我潑上這個髒水。
因爲那日,我還是個未出閣的少女。
有男人翻窗找我一事板上釘釘。
狠辣在於,不管我見的是誰,我都無法證明我的清白。
縱然我與謝昭有婚約,但在禮節森嚴的天朝,女子夜間私會男人,就是個要被戳脊梁骨的死罪。
我又是嫁入皇家,一點過失都不能有!
我冷汗唰地流下。一片混亂之際,一聲嬌滴滴的驚呼無縫銜接地插入,「姐姐怎麼如此糊塗……」
這一聲無疑替我坐實了我的罪過。
盛嬌,你好手段。
皇帝盛怒,「盛寧!」
我寂然不動,鬆開了謝昭的手。
解釋沒有用,因爲那日,謝昭確然進了我的房。
-10-
我正要下跪。
謝昭猛然握緊我的手!
生生將我提了起來,卻輕輕將我擋在了他身後。
他聲音像浸了冰,「你爲何不信,我會護你?」
我的手被他攥得發痛,透過紅錦緞的布料,我茫然抬頭,看向謝昭的方向。
假如我沒有蒙那層蓋頭,那麼我就會看到——
我年輕的夫君,漂亮的新郎官,渾身上下燃燒着蓬勃的怒火,戾氣深重,眉眼裏透着藏都藏不住的狠意。
謝昭冷冷道:「皇兄等我問完,再罰不遲。」
隨即毫不停頓道:「方纔盛嬌替姐姐認罪倒認得爽快,本王佩服你的手足之情。」
一股暖流鋪天蓋地淹沒了我,我險些失笑,又酸澀得想哭。
我垂眸透過厚厚蓋頭的些微空隙,看他漂亮的手指,異常堅定地牽緊了我。
我想,盛嬌的臉色一定精彩萬分。
他再次開口,語氣甚至溫和,「明心,你可知那日屋內的男人是誰?」
明心砰砰砰磕頭,聲音抖得不成調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謝昭古怪地一笑,「當初王妃可是叫了我的名字,你就在外面聽,怎麼會不知道呢?」
明心磕頭的動靜更加大,含混的鈍響,怕不是磕出了血。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平靜地立着。
李英顫顫巍巍,就憑她還敢開口,我佩服她的勇氣。
她尖聲道:「……縱使是王爺,也不能半夜私會小姐……」
謝昭輕飄飄道:「李英,你憑一支步搖,一雙眼就斷定本王偷情……」
他低笑出聲,「然本王那日拜訪,可是走的丞相府大門,白紙黑字記在出入簿上,一查便知。」
-11-
他一拍手。
立刻有人小跑着進來,送上了什麼東西。
我在暗紅中睜大了眼睛。
不過片刻,我聽到一聲額頭觸地的砰然響聲,低低的呼吸聲,卻聽得出驚駭萬分。
謝昭溫和道:「我攜侍衛一道,給愛妃送生辰禮。不過一盞茶時間,不願驚動丞相,而免了通傳,光明正大,何來偷情?」
聲音轉沉道:「……我看,你們倒是誣陷得理直氣壯。」
磕頭的動靜此起彼伏,我已完全捋清了其中關竅。
好一招請君入甕——
我說他爲什麼要翻我的窗。回想起來,燭火也是故意熄的。
只用這麼簡單的方式,就叫人先入爲主,斷定我偷情。主使一心想置我於死地,如何想得到去查出入簿?
謝昭森然道:「方纔本王問,知不知道污衊親王妃該當何罪?」
「小人竟敢妄論皇室清白,置我王妃名譽何處?置我皇家尊嚴何處?又置我天朝禮法何處?!」
「皇兄。」
皇帝也回過味來,涼涼接過話頭,「來人。」
「把她們拖下去,好生伺候。」
「給我查出是誰指使——別髒了親王的眼。」
我在一片哭天喊地的背景音中,輕輕一顫。
謝昭其人,表面風流、閒散、頑劣,不理政事,醉心玩樂。事實可能恰恰相反。
今日這場鬧劇,他連我都算計在內。
你已是本朝最尊貴的王爺,卻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爲營。
刀尖向誰?
我看着他握我的手,突然通體生寒。
下一秒,謝昭提聲再次怒道:「王妃易怒,誤了成婚,她氣死了,我怎麼辦?!」
我一口氣沒上來,嗆了個死去活來。
謝昭順着我的背,在我耳邊笑,聲音懶散,肆無忌憚。
「娘子別急,吉時未了,爲夫謹記規訓,一定在成婚Ţúₗ後和娘子好好交流感情。」
「我曉得你對我覬覦已久,今日一定讓你夢想成真。」
我目瞪口呆。
一瞬間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到底對不對。
這人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12-
禮成送入洞房後。
謝昭在外面迎賓敬酒,我獨自坐在榻上,才緩緩鬆了一口氣。
皇帝后來還是不輕不重問了謝昭爲什麼翻窗。
謝昭已然沒了個正形,思索半晌,慎重道:「情趣。」
皇帝:「……」
我:「……」
行吧。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心頭一緊,不自然地挺直了腰板,等謝昭來掀我蓋頭。
始料未及的是,他人還沒動靜,我就先聞到了一股甜蜜濃郁的糕點香。
勞累一天,我滴水未進,乍然聞到,肚子馬上應景地「咕嚕」了好幾聲。
謝昭毫不顧忌地笑出了聲。
情竇初開之時,我也憧憬過成親夜晚的旖旎夢幻,水乳交融,軟語呢喃。
孃親歿後,我對婚姻沒了幻想,但也盼一個相敬如賓。
可我萬萬沒想到——
成親之夜,我夫君站在我面前,說的第一句話是:「想喫啊?求我。」
我早晚有一天會被活活氣死。我忍着發火的衝動,「寧王爺。蓋頭我自己也會掀。」
謝昭見好就收,嘀咕一句「真不禁逗」,利落地挑了我蓋頭。
我終於重獲光明,睜眼就看到謝昭一身大紅,笑意隱隱。一張吹花堆雪的臉在明滅燭火間格外生動而明豔,看來心情很是愉快。
他保持着挑我蓋頭的姿勢,俯身定定望我幾秒,才微微吸了口氣,回過神般喃喃一聲,「……雲想衣裳花想容。」
我沒聽清,疑道:「你說什麼?」
謝昭屈指一敲我的頭,「什麼說什麼,快喫,剛剛不是都餓急眼了。」
他嘖了一聲,「一生氣就喊我寧王爺,我不喜歡。」
我不可思議,「那你要我叫你什麼?」
謝昭思索道:「還是不要太肉麻……就簡單稱呼我一聲心肝吧。」
我手一抖,一塊龍鬚酥直直掉了下去。
-13-
雞飛狗跳片刻,我終於能安心喫我的糕點。
謝昭瞧着我喫,突然張口說:「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我有。
我說:「這個玫瑰酥很好喫,能不能把廚子請來,天天做給我喫。」
謝昭喝水喝得一嗆。
今日婚宴承蒙皇上恩寵,由他親自設宴,這糕點大約是御廚所作。
過了一會,他纔不陰不陽道:「只要你夫君不掉腦袋,整個天下的廚子都能帶來給你。」
我觀察他半晌,曉得他是認真的,於是慢慢喫淨了玫瑰酥,說:「左右我已經是你的妻。你掉腦袋,我也得掉。」
我清清嗓子,「你現在處心積慮,只爲太子——從一開始謝梵退婚,到今天準太子妃盛嬌對我動手,都是你的手筆。今日盛嬌一折,皇上怪罪,丞相必然焦頭爛額。」
而我爹,正是個徹頭徹尾的太子黨。
謝昭閒閒道:「其實是爲了王妃。解決王妃討厭的人,爲夫義不容辭。」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說:「謝梵只要犯錯,你就有隙可乘。」
「皇上子息單薄,細數下來,有能力競爭王位的竟不足三人。」
「太子一倒,你……」我閉口不言,點到即止。
其實我心底還有個疑惑,但我壓下沒說。
「你走的路,成王敗寇。我上了賊船,夫唱婦隨,明哲保身罷了。」
簡單總結:我曉得你想做什麼,我不攔你,你執刀向誰,都不必顧忌。
但你出事,我不奉陪。
-14-
也不知道爲什麼非要在成親夜談這些事。謝昭一挑眉,似乎聽得很滿意。
下一秒,他一用力將我抱上了他的大腿,我始料未及,微微驚呼。
眼前紅色窗紙剪了「囍」字,映上我和他交疊的影子,他身上清淡而潔淨的冷香溫柔裹住我。
屋內龍鳳喜燭相依,紅燭高燒,錦被刺繡鴛鴦戲水,一片喜慶大紅。
謝昭在我耳邊低聲笑,溫熱的氣息撲上,癢得我想逃跑。
我的臉後知後覺地開始發燙,面前這個人,是我夫君。
他不緊不慢,說:「本王倒想聽聽,王妃該怎麼明哲保身?」
我說:「我沒有辦法。」
我在他懷裏扭身,摸上他的脖子,「只好趕在所有人之前抹了你的脖子,提頭覲見,戴罪立功。」
如此旖旎之時,我卻出乎意料地冷靜。
孃親的話言猶在耳。
「男人有情卻無心,情之一字只是虛妄。」
若真到了那種時刻,我想我會這麼做的。
我沒有在開玩笑。謝昭毫無防備敞着自己最脆弱的咽喉,任我指尖圈畫勾勒,說:「你捨得?」
他喉結在我指尖上下一滾。
我點頭,「捨得。」
謝昭啞聲道:「沒想到我養了條心狠手辣的白眼狼。」
他反擒住我雙手舉過頭頂,眼神危險而恣意,像個被美色迷惑的昏君,狠狠咬上我的脣。
「……本王允了。」一夜溫軟。
-15-
次日清晨,我一睡醒,腰痠背痛。
想起昨晚被迫喊了心肝,又不只喊了心肝,我簡直羞憤欲絕。
謝昭還睡得沉沉,我去推他,「……起牀,今天要請安呢。」
謝昭翻身把我揣進懷裏,「不去,睡覺。」
我掙扎着想起來,「等下皇上怪罪……」
謝昭一邊更深地把我往懷裏藏,一邊不耐道:「管他去死。」
可憐我差點沒被嚇昏過去,然後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成婚第一天,謝昭廢了請安禮,陪我一整天,許我在王府爲所欲爲,尤其強調可以對寧王爲所欲爲。
被我含怒趕出了房間。
不想窗戶沒封嚴,叫他翻了進來。
成婚第二天,謝昭攜我出門踏青,要我見識一下他的騎術,生生把我擄上了馬。
他一匹輕騎,縱馬橫越鬧市,我抱着他的腰,嚇得叫都叫不出來。
我懷疑是報復,又將他趕出了房間。
這回我吸取教訓封窗鎖門,他找管家要了鑰匙,施施然走了正門。
成婚第三天,謝昭帶我去趕集,我從未見過那麼熱鬧的景色,買了一馬車東西。
謝昭喊了我一晚上敗家子,我收拾東西住去了客房。
他死皮賴臉跟上,咬我耳朵說原來娘子喜歡這樣的閨房之趣。
……
我從小作爲嫡女,以最嚴格的規矩教養長大,標準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京城中卻常說寧王一生放蕩不羈,向來不把任何禮節放在眼裏。
我本不信。
因爲婚禮儀式流程極其煩瑣,也沒見他有半分不耐。
但我又不得不信。
因爲我剛過門半個月,他就已經帶我在外玩了半月,豈不是顯得我也很放蕩。
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出現,打碎了我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平靜水面蕩起漣漪。
我方知世界之廣大,萬事之美好,以及謝昭之欠揍。我好像才真正地活了一次。
-16-
謝昭也並非表面上那麼閒散。
至少他的暗衛神出鬼沒,讓他時時掌握着京城動向。
他從不避我。今日暗衛找到我們時,我們正泛舟湖上。
謝昭和我已出門幾日,收拾簡單行囊一路南下,原因是他心血來潮,想喫蘇杭的醉蝦、醉蟹。
一葉扁舟承了我們二人,他蓋一本書在臉上,枕着我的腿睡覺,潑墨長髮流水般散開,看上去格外少年氣。
暗衛看着我,有點猶豫。
謝昭醒了,淡聲道:「說。」
暗衛果真帶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我們不在的時候,京城已是風雲變色。
一紙訴狀越過層層機關遞到皇帝眼前,皇帝方知賑濟南方水災百姓的公款竟從未到達。
緊接着拔出蘿蔔帶出泥。
丞相貪污萬兩黃金一案,東窗事發!
貪污案牽連了一大批官員,甚至還有太子參與其中的痕跡。
皇帝向來稱讚丞相清正廉潔,如今狠狠打臉,震怒異常。
當即將丞相及牽連官員下入天牢,擇日抄家問斬。
太子被徹底禁足,東宮之位岌岌可危。
我腦袋「嗡」的一聲,懵了。
此舉雷霆之勢,出手狠辣,我想不出還能是誰的手筆。
謝昭掀開蓋在臉上的書,眼神異常清醒。
他說:「叫人向陛下通傳一聲,王妃心繫百姓,我已攜王妃一同前往姑蘇賑災。」
暗衛低頭應是,瞬間消失了。
-17-
我低頭,柔和陽光打下來,他的臉一半隱沒在了陰影裏。
謝昭安靜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裏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澀然道:「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那紙訴狀,若無人授意,怎會如此順利被皇帝看到?
就連我們的出行,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早料定爲賑災而去。
我說:「你能不能……」
能不能提前告訴我一聲呢?
縱使不受寵愛,生活不順,我也蒙丞相庇護長大。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我難免兔死狐悲。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雪白鋒利的刀尖,錚然出鞘、猝不及防,甚至讓我忍不住擔心是否操之過急。
因爲——
丞相一事爆發,謝昭再無法回頭。
我難以避免地想到一種恐怖的可能性,腦子裏霎時一片空白。
我說:「你什麼都不告訴我,那以後是不是你要掉腦袋了,我都不知道。」
我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
謝昭低低道:「不會的。」
他似乎想開開玩笑,「不是說好了,讓你砍下我的腦袋嗎?」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覺得一種濃郁的悲傷洶湧而出,籠罩在我們之間,時刻預備傾盆而下。
一滴眼淚從我眼眶中滾了出來,砸在謝昭臉上,靜若無聲,卻在我們之間下了一場大雨。
奪權之路,遍地枯骨。
今日枕於我膝上的少年郎,明日就可能與我朝夕間死別。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的存在是如此虛無。
最可怕的是,我意識到,我竟又開始害怕失去。
就像那年雪夜,我失去我的孃親。
那你呢?我什麼時候會失去你?
良久。
謝昭輕輕地,像忍着某種情緒般,喚我的名字,「阿寧。」
「我一定不再瞞你任何事。」
「……你別害怕。」
我沒有哭,只是覺得很累。
我閉上了眼睛,靠在我夫君的身邊。
鼻間充盈着那股我熟悉的,溫暖的,清淡的冷香,我感到安全。
昏昏欲睡,意識模糊之時,我聽到謝昭夢囈一般低語。
「阿寧。」
「……我既盼你愛我,又怕你真的愛我。」
我在心底默唸:「……我也是。」
下一秒,我沉沉睡去。
-18-
說到底,那紙訴狀不過是個導火索。
真正讓我爹定罪的,還是他積年累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的種種腌臢事。
謝昭做的不過是掀開了他罪行的冰山一角。
我無話可說,也不怪他。
幾月後,我們賑災歸來,皇帝重重褒獎。
以宰相爲首的一大批官員落馬不是小事,皇帝本就焦頭爛額。此時,平日裏溜街走馬的謝昭卻主動幫他排憂解難,這一對比,自然感動。
更何況賑災一事,謝昭還處理得頗爲漂亮。
此時官場正是多事之秋,謝昭順理成章受了皇上的委託,幫忙代班處理政務。
說是代班,但謝昭親王之尊,其實就是手握實權。
親王插手政務本是大忌,謝昭卻做到了讓皇帝親自延請,本人還顯得頗不樂意,說府上王妃黏人得很,一刻都離不開夫君。
皇帝問,政務百姓重要還是王妃重要。
謝昭當着所有人的面,誠懇道:「王妃重要。」
得知此事,我眼前一黑。皇上當時一定想斬了我這個妖妃吧。
今日謝昭早早出門上朝,走時向還沒睡醒的我提點了一句,「記得去喫玫瑰酥。」
我睡醒後看到琳琅糕點,才發現,謝昭竟真向皇上討了婚宴上那個手藝頗佳的御廚。
這下好了,寧王妃在皇上心中形象,不僅黏人,現在還添了個嬌縱。
我哀嘆一聲,心底卻很是高興。
-19-
我起牀梳妝打扮,用罷早膳,也出了門。
我去見盛嬌。
我爹一案,全府連坐。
皇帝盛怒之下,甚至不願聽丞相辯解,尋到如山鐵證後就迫不及待要問斬告慰百姓。
連帶着盛嬌也是。
意外的是,她說最後心願是見我一面。
我對盛嬌印象實在寡淡,回想起來,只記得她假心假意叫我姐姐的聲音。
但她無論如何也從來不是現在這副狼狽模樣。
已是初秋,天牢裏更是冰冷潮溼,寒氣逼人,連張像樣的墊子都沒有,只有乾枯破爛的草。
盛嬌蜷縮在上面,小臉慘白,密密佈着溼了又幹的淚痕。她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我只覺得悲涼,男人有情無心。
爲她抗旨退婚的是太子,如今不聞不問,也是太子。
女子命運本如浮萍,誰說我又不是呢?
我屏退了獄卒,盛嬌猛然抬頭。鐵牢內外,唯我們二人。
我說:「你想跟我說什麼?」
她沒有答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目光幾乎是飢渴地將我從腳描摹到頭。
隨即凝在了我特意簪的翡翠玉步搖上。
盛嬌嘶啞地大笑出聲,說:「盛寧,我真是恨死你了。」
我說:「你搶我婚事,污我名譽,我們彼此彼此。」
盛嬌笑得幾乎掉淚,咆哮道:「你盛寧何嘗不是殺我幼弟,覆我家府,你看我現在如何!你如何!」
我蹲下身,隔着鐵欄掐住了她的臉。
我說:「妹妹,你搞清楚。」
「你娘先害死我娘,我才蓄意報復;你上次構陷於我,若不是謝昭,我早被亂棍打死;至於你的家,你的府……」
「關我屁事。」
-20-
我一甩手,她跌坐在地。
哭哭笑笑,低低呢喃。
「你盛寧,姿色一般,木訥寡淡,冷情冷心。只因嫡女身份,就得到太子婚約,後來竟然還有寧王求娶,過得這樣幸福。」
「而我,一介庶女,如履薄冰,曲意逢迎,步步驚心,好不容易上位卻遭此禍事,謝梵棄我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
「盛寧,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
她聲音很低,每個字都咬着從骨髓裏漫出來的恨,「盛寧,你運氣好,真好。沒有這些運氣,你什麼都不是。」
我平靜道:「有總比沒有好。」
我聽她說我冷情冷心,只覺得受用。
我起身,垂眸看她,「如果你只爲了找我說這些,那我要走了。」
她歪頭瞧我,恍然大悟狀,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差點忘了正事呢。」
我莫名心頭一跳。盛嬌甜蜜道:「盛寧,我不怕死,我死了,你們馬上也要來陪我了。」
她眼睛亮得驚人,臉上浮起了不自然的潮紅,彷彿已經在提前品嚐復仇的快感。
我「唰」地起身,扭頭就走。
她隨便我走,低低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幾乎盪出回聲,「哎呀……」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的尊貴親王,如意郎君——」
她拖長了聲音,「可是個該死的短——命——鬼——」
我緩慢回頭,看着她流光溢彩的雙眸,說:「……什麼?」
盛嬌無意中聽到了太子和丞相的談話。
丞相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感覺敏銳,提醒謝梵小心寧王。
謝梵卻高笑出聲,醉醺醺道:「不可能。」
「……明年生辰前,寧王必薨,丞相不必憂心。」
我疾走幾步,蹲在了牢門口。盛嬌湊過來,挨我捱得極近,若不是那道鐵門相隔,我們的臉一定會碰在一起。
她附在我耳邊,飽含惡意地低語道:「你曉得他中毒了嗎?」
「你曉得他要死了嗎?」
「你曉得毒是誰下的嗎?」
她「哎呀」一聲,詭異地興奮ƭṻ₃了起來。
「我要是告訴皇上,告訴所有人,寧王一死,他們會不會懷疑你?」
不,不會的,他絕對不會懷疑我。
橫亙在我心頭已久的疑惑終於解開,血淋淋的真相幾乎鋪在我眼前。
我霎時間冷得發僵,戰慄不已。
盛嬌,你太天真了。
盛嬌渾然不覺,格外開心地笑起來,「看到你們感情這樣好,我真高興。」
我盯着她得意而愚蠢的臉蛋,從未如此冷靜。
她離我太近了。
-21-
謝昭在書房找到了我。
此時已經天過傍晚,外面一定傳出了消息——盛嬌在牢中自縊身亡。
我不知道皇上會怎麼想,大約會以爲她不堪受辱吧。
謝昭也會收到來自暗衛的稟報。
他那麼聰明,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我從天牢回來後,沒理會任何人,把自己關在了謝昭的書房。
雖說他成婚第一天就讓我在寧王府爲所欲爲,可我甚至沒去過他的書房。
我從小如履薄冰,謹言慎行,距離感極強,就連做最親密的夫妻都不敢交心。
於是,我明知道謝昭的昭昭野心,明知道他對我的拳拳之意,我也閉目塞聽,不肯主動,不肯討他歡心,甚至不肯瞭解他的過往。
彷彿不聽到就是沒有,不承認就會安全。
娘臨死前那句「男人有情無心」,成了刻在我靈魂上的警鐘。
如今,非要將刀刺進心口,我才醒悟。
我是來驗證我的猜想的。
我翻遍了整個書房,在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裏,找到了一張薄薄紙片。
上面細細密密的小字,謄寫了一種毒——十二聲。
無色無味,每年生辰發作一次,疼痛難忍,十二次後必死無疑。
毒引是至親一滴血。
何爲至親?親生父母,同胞兄弟。
血管裏不流着同樣的血液都不叫至親。
此時,距離當年皇上登基,正好是第十二年。如此,我長久以來的疑惑都有了解釋。
謝昭貴爲親王,有什麼必要去苦心孤詣地奪權。
皇上又是爲何對親王毫無忌憚,反而寵愛到縱容的程度。
——那是愧疚。
是親自給自己同胞弟弟下毒,知道他根本沒有多久好活的愧疚。
-22-
我翻遍了載史冊子。
我才發現我有多麼不瞭解謝昭。
我知道的謝昭,隨心所欲、頑劣成性,從來沒個正形,常常把我氣哭。
然Ṱŭ̀⁵而——Ṫũ̂ₐ
在他年紀更小的時候,五步成詩,聰明靈慧,是個天生神童。
先皇盛讚,喜愛異常。
後來,先皇意外薨逝,衆皇子爭權奪位。
謝昭一力扶持他的親哥哥謝知,也就是當今皇上。
最終,謝知成功登基。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因爲謝知資質平庸,以謝昭之才,他其實才是競爭王位的最佳人選。
再翻過幾頁書,那個冰雪聰明的皎皎少年漸漸消失在字裏行間。
耽於聲色,貪於享樂的紈絝寧王,取而代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幾乎能想象當時是何種境況。
謝昭可以爲資質平庸的哥哥去爭權奪位,再毫不猶豫將皇權拱手相讓——他根本不在乎。
而謝知呢?
你承認弟弟才華橫溢,又嫉妒他逍遙自在。
你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又深恐一種可能性。
——他現在不想要,萬一他未來想要了,怎麼辦?
你是不是寢食難安,日夜難眠?
於是你親自下手,扼殺了他所有可能的未來。
你後悔嗎?謝知。
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驚才絕豔,自由灑脫,重情重義。
他成就了你,你毀掉了他。
你比任何人都悔恨,你比任何人都可恨。我沒來由想起,謝昭向來不愛待在王府,嫌陳舊規矩拘人性靈。
於是我們常常在外遊歷。
濃雲薄霧,雪松青山,走過鬧市人羣,聽過說書唱戲,第一抹朝霞破出海浪,最後一滴酒倒入喉嚨。
先前無數個日夜,我們偎依在一起。
就像最尋常的百姓人家,最平凡的夫妻。
他說:「這樣很好。」
謝昭分明早早決心謀權篡位,卻還有閒心,戲謔調笑間,從註定滅門的丞相府將將撈出了一個我。
一如初見之時,我甫被退婚,灰暗心境仰頭望去,乍然撞入一片灼灼大紅。彼時他不過一臉頑劣笑意。
我一滴淚終於沉沉墜落,沾溼一大片書頁。
謝昭,你說再不瞞我任何事,可這些你絕口不提。
我伸手去碰書上的字,彷彿能抓住他年少的影。
我用力將自己蜷起來,蜷成小小的一團。
孃親,你說情之一字只是虛妄,可爲什麼痛得那麼真實。
-23-
我睡在美人榻上,毛毯蓋得嚴嚴實實。
謝昭回府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我。
他連毯子一起撈我起來,左右想想,自己躺上了美人榻,把我揣在了胸前。我在他懷裏醒過來。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我的頭髮ţũ̂ⁱ,桃花眼裏像盛了一盞酒,波光瀲灩。
我一用力,將自己撐起來,直直咬上了謝昭的嘴脣。
謝昭沒料到我如此主動,一時愣住。
我順勢而上,跪起身,一手按着他的肩頭,一手抬起他的下巴。
居高臨下,深吻。
不過一秒,他就縱容地讓出了所有主導權。
仰頭任我予取予求,直到我力竭倒回他身上。
我還沒說話,他就先一步執起我的手,問:「……疼嗎?」
我霎時間紅了眼睛。
就是這雙手,活活掐死了盛嬌。
天牢裏。
盛嬌一時得意,說她要將寧王中毒將死的消息告訴所有人。
她無心之言,卻入我有心之耳。
寧王中毒一事是皇室機密,不容任何人知道。
尤其不容謝昭本人知道。
因爲只有謝昭一無所知的時候,謝知纔會放心大膽地補償、縱容、溺愛自己命不久矣的親弟弟。
一旦有零星消息傳入皇上耳朵裏——
謝知第一時間想到的一定是,謝昭是不是也得到消息了。
謝昭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即將英年早逝。
甚至,知道了是自己親哥哥下的毒。
那謝昭就完了。
皇上的愧疚和悔意會瞬間變質。取而代之的是猜忌、驚懼、恐怖,和難堪的憤怒。
自詡光風霽月的人無法接受自己的醜陋鄙薄。
他一定會親自滅口,連帶着我也要倒黴。
我電光石火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眼前一無所知的盛嬌笑意盈盈,天真得可憐可愛,殊不知她已不容於世。
而她爲了欣賞我的崩潰,靠得實在太近了。
我只猶豫了一瞬,便驟然出手,死死掐緊了她脆嫩的咽喉。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24-
謝昭揉着我的手,慢慢說:「……盛嬌,企圖越獄,慌不擇路掉下高牆,撞到石頭,摔碎腦袋而死。」
我睜大了眼睛。
他沒有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將我的手放到脣邊,輕輕一吻。
「她惹得我的王妃這麼不高興。」
於是,他輕描淡寫,就爲我毀屍滅跡。
然而謝昭下一句話,讓我狠狠一怔。
「她一定還說了什麼話,爲了離間你我。」我垂眸看着我的夫君。
他太敏銳了,盛嬌的確說了。
她說:「……你以爲你是誰?能讓親王如此高看?」
「他娶你是因爲……你的心頭血,是他活命的解藥。」
「你在他身邊,就像一頭豬待在屠夫的身邊。」
……
謝昭察覺到我的愣怔,手帶了力道,撫過我的背,好像要把我的心緒順過來。
他輕輕笑,「可惜她不知道,我的夫人,其實誰都不相信。」
我瞬間渾身僵硬。
他抱我在懷,冷香似有若無,溫柔裹着我。
我們的姿勢明明那麼親密,聽到他的話,我卻連指尖都發涼。
然而下一秒他就察覺,溫暖手掌無聲握緊我,仔細揉搓。
他說:「這不急,先來聊聊盛嬌的事。」
「我收到消息時恰好在宮中,聽說謝梵發了好大的火,要求徹查到底。」
我皺眉,謝梵發什麼火?
他又不愛盛嬌。
如此,就只能是……盛嬌於他有大用。
靈光一閃,我「啊」地驚呼出聲。
謝昭偏頭瞧我,說:「王妃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如此急迫動手,還肯讓我幫忙善後。」
「除非她懷有關於我的——要命的——祕密。」
「那就只能是我身上的毒了。」
-25-
聽他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我喉嚨一哽。
他渾不在意地將我攬入懷中,繼續說:「我猜盛嬌大約是無意中得知這件事,於是謝梵決定將計就計,混了很多假消息給她,想讓她在合適時機散播流言。」
「大約是什麼我覬覦王位……我娶你是有所圖謀之類的話。」
我還沒說話,他就正色道:「雖然我知道娘子肯定不會聽信讒言,但是我還是要說,我謝昭對后土皇天、列祖列宗發誓,我除你之外,再無圖謀!」
我哭笑不得,推了他一把,接過話頭。
「然而太子沒想到,丞相之案爆發,盛嬌入獄,他被軟禁。」
「本來這沒什麼,無非手腳不太方便。」
「但是他沒想到盛嬌要見我,想用這些事羞辱我。」
謝昭含笑道:「他沒想到我的王妃會這麼……」
「心狠手辣。」
我搖頭,「心狠手辣的是你。」
我說:「丞相案爆發的時機太巧了。」
「而且皇上的態度也有疑點,堂堂丞相,爲何連聽他申辯都不肯?」
我說:「皇上更像是……鳥盡弓藏。」
謝昭凝神看着我,一時間安靜得可怕。半晌,他一下一下,鼓起了掌。
啪!啪!啪!
他不無自豪,「不愧是我的小姑娘,想知道爲什麼嗎?」
謝昭漫不經心道:「因爲當年下毒一事,是皇帝和丞相一起謀劃的。」
那就對了。
貪污案爆發,丞相府必然要徹查。
丞相向來是風頭最勁的太子黨。太子驕縱自大,近來更是囂張,簡直把覬覦王位寫在臉上。
但皇上正值中年,遠遠不到退位時刻,膝下又只有謝梵一人勉強算可塑之才。
這就需要狠狠敲打一番。
另外,丞相府是我的孃家,謝昭如此寵我,說不準要替我出頭。
萬一謝昭查出當年的蛛絲馬跡,皇上又該如何收場。
這場大案,謝知簡直是生怕謝昭要插手,索性一次料理乾淨。
誰承想,正是謝昭遞的這把刀。
於是封嘴的封嘴,蒙冤的蒙冤,清洗的清洗。
措手不及的被困東宮,運籌帷幄的置身事外,施施然泛舟而來。
謝梵最恨的大概是,盛嬌本是一招絕妙的暗棋,只稍動動手腳,就能讓謝昭翻車。
萬萬沒想到卻栽在了我手上。
-26-
終於捋清事情始末,回首望去,只覺得驚心動魄。
但凡一着棋錯,都會全盤皆沒。
「娘子。」
我心頭一個咯噔,曉得他終於要來料理我了。
我企圖爬起身又被他摁回去,鼻尖對着鼻尖,好不尷尬。
謝昭涼涼道:「成婚時我就問過你,爲何不信我會護你。」
「我等了多久,纔等來你寥寥的信任,還是爲了幫我們善後。」
「我偶爾也會想你多依靠我一點。」
我擠出一Ṱù⁰個乾巴巴的笑,「明哲保身而已。」
謝昭沉默一會,突兀道:「我找不到解藥。」
我說:「什麼?……什麼?!」
謝昭語氣平平,陳述事實,「自從知道被下毒後,我尋遍天下名醫,皆言無藥可解。然而這幾年,我在皇宮聽到一個祕密消息。」
「一毒一藥,相依而生。當年皇帝態度猶疑,丞相怕他反悔,偷偷藏起了解藥,於是丞相必死。」
「但我翻遍丞相府,解藥卻無跡可尋。」
我嚥了一口口水,怒意勃發。
這些事你卻從未跟我說過。
謝昭,你又瞞我!
還沒等我發難,謝昭就搖了幾搖我的衣袖,撒嬌似的說:「娘子莫氣,莫氣。」
我一口氣堵着,上不去,也下不來,只好狠狠剜了他一眼。
心頭卻像被淋了一杯檸檬汁,泛起飽脹的酸澀。
死亡的陰影分明一直籠罩在謝昭身上,我卻一無所知,被他藏在懷裏。
還以爲世事平淡幸福,閉上眼就是永遠。
-27-
謝昭說:「但是,我雖是個將死之身,護住一個你,還是綽綽有餘。」
「你很好,很聰明,很果斷,很叫我放心……」
「我一天一天,越看越歡喜,越看越憂心。」
「我多想你做個普通女子。遇見我之前,不必算計他人,甚至在枕頭下藏刀;遇見我之後,不必懂得朝堂權謀,不必明白恩怨情仇,不必動手殺人,更不必惶惶不安,爲皇家髒事擔憂苦惱……我有能力庇護你一片天——縱使我走之後。」
我鼻尖一酸,慌忙用手去堵他的嘴,「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
他仍然說着:「寧兒,我該怎麼做。」
「你告訴我。」謝昭字斟句酌,誠懇而珍重。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安心?」
我向來不怕蛇蟲鼠怪,更不害怕戲本里的靈異精怪,魑魅魍魎。
但我最害怕之事,莫過於全然交付我自己。
將我的慌張和無措、膽小和脆弱、自私和柔軟,將我顫抖跳動的心臟和難言的晦澀心緒,交到別人的手上。
我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個笑,笑得可能比哭還難看。
我說:「讓我抓住你吧。」
「始終在我手心裏,讓我永遠不會失去。」
「我高興,就跟你好;我不高興,就弄死你。」
我自己說出口都覺得好笑,匆忙抹抹眼角,說:「戲言罷了,你可別相信。」謝昭卻認真地盯着我的眼睛。
他說:「好。」
-28-
那夜過後,謝昭一如既往地跟我逗樂嬉笑,我還是會被他氣得頭疼。
盛嬌一事只能算個小水花,轉瞬即逝。
她的死只是丞相府傾覆的一個開端,漫長的刑訊流程走過,終究都押上了刑場。
我沒有去看。
我細細打扮,墮髻墜簪,步搖流蘇,脖頸間墜了一枚雕刻精巧的玉佛。
獨自去了孃親的墓地,久久跪拜。
我需要確定一件事。
如果如我所想,那麼破局的鑰匙,就在我手上。
我從脖頸間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墜。
謝昭說丞相府裏找不到解藥,這句話讓我很在意。
倘若真是丞相偷了解藥,要不就是徹底銷燬,要不就是小心收藏。
銷燬的可能性很小,因爲我爹也狡兔三窟,他不會不留後路。
那如果是遺失了呢?
孃親臨死前要我靠近她,她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男人不可靠,凡事只能靠自己。
藉着身形的遮掩,她手上偷偷塞給我一枚吊墜,然後溘然長逝。
小小的玉佛墜子,雕刻雖精巧,水頭成色卻很糟糕。
我摸不透孃親的用意,只把吊墜貼身攜帶,沒有任何人知道,連我自己都差點忘了。
如今想來卻很是蹊蹺。
孃親病情已久,託付首飾何必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要我學會自謀出路,她自己會不會也有所籌謀。
我站在阿孃的墓前,手裏握着那枚小小的墜子。
呼呼狂風吹來,墓邊荒草搖搖。我凝神靜聽,似乎能聽見百里之外刑場上,相府盛氏徹底消亡的哀哀悲聲。
浩瀚盛大的富貴容華,最終不過化爲雲煙。
孃親,孃親。保佑我。
和着滿目荒色和眼前淡淡血色,我用力一擲!
玉佛應聲碎裂。
-29-
又過幾月安穩日子。
皇上新添了一個小兒子。這個孩子甫一出生,天降異象。欽天監夜觀星象,說他生來不凡,身懷大才,乃是天降紫微星。皇帝大喜,宮中近來一片其樂融融。
只有東宮不太融。
謝梵結束了軟禁,但誰都看得出來皇帝對他態度漸趨冷淡。
甚至開始有傳聞,道皇上動了立幼的心思。
傳聞是真是假不知道。
我只知道是謝昭故意放的消息。
顯然很有效,謝梵看起來快氣死了。
過了我的生辰,再過一個新年,就到謝昭的生辰了。
皇上近來詢問謝昭身體情況的次數明顯增多,賞賜更是數不勝數,恨不得把宮中珍寶都搬來寧王府,甚至還尋了機會封賞了我一番。
謝昭從容受了。
我評價氣氛都烘托到這份上了,謝昭再不死好像都有點尷尬。
謝昭聽說,當即就抱了被子決定分房睡。
我冷眼旁觀。
果然謝昭半夜又悄悄摸回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問心無愧地把我鬧了個半死。
轉眼新年。
第一束煙火怦然綻放,接二連三漫天豔豔流光,緊接着連城鞭炮炸起,此起彼伏烈烈喜慶。
我們舉杯對酌,溫軟眼波,共賀新年。
謝昭含笑道:「唯願年年有今朝。」
我輕輕點頭。
時間快到了。
滿街喜慶中有人快馬加鞭,乘着風雪闖進寧王府,尖厲悲聲喝道:「皇上遇刺了!!!」
謝昭和我瞭然眼色交換。
我笑道:「去吧。」
「該收尾了。」
-30-
新年之時,寧王連夜進宮。
隨即發生的事情像夢一樣。
皇上身受重傷,謝昭攝政,堂而皇之架空了太子,軟禁東宮。
不過月餘,收不到外界一點消息的太子終於按捺不住,手持虎符率領大軍,逼宮篡位。
年輕俊美的攝政王斜倚高座之上,身邊王位空空,神情幾乎稱得上冷漠。
轟然一陣令人戰慄的砰響,太子回頭一看,他的軍隊已然齊齊跪下。
本該重傷欲死的皇上顫顫巍巍,立在宮殿門口,目眥欲裂。
殿內肅殺欲死。
不過半晌,謝梵仰天長笑,他嘶聲道:「謝昭!你好手段!」
謝昭下來,一言不發,親手扶着皇帝坐上王座。
謝梵站得筆直,眼睛發紅一字一頓,「是你,你讓別人教唆我,騙我父皇時日無多;你騙我遺詔已下,父皇要廢我立幼;你教我爲自己搏一搏……是你——從頭到尾都在給我下套!」
謝梵聲淚俱下,指着謝昭怒吼道:「父皇!都是他,都是他……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到底是誰狼子野心!」
皇帝連一句話都不想說,揮了揮手。
立刻有人將太子按倒在地。
謝昭偏着頭,眼神疑惑而憐憫,側臉像極了皇上。
他說:「侄兒,你在說什麼呢?」不知道如何刺激到了謝梵,他突然劇烈掙扎起來,披頭散髮,破釜沉舟道:「父皇!他在你身邊就是爲了復仇!!他早就知道是你下——」
謝昭一個手刀乾脆利落劈昏了謝梵,冷聲道:「押下去!」
「胡鬧!」皇上驀然起身怒喝。
到底是身上還有傷,急火攻心之下,他竟有些支撐不住,搖晃幾下,喘着氣坐了回去。
謝昭屏退所有太監侍衛,叫他們傳太醫來。
偌大宮殿裏,只剩這兄弟二人。
-31-
謝昭看着謝知發白的臉,一言不發。
皇上還有什麼好不明白的,他澀然道:「你都知道了。」
謝昭垂頭站着,慢慢走到了謝知的身邊。
皇上緩了半天氣,卻彷彿被勾起了無限心緒,說:「都說皇家薄情,謝梵如此,朕也如此……」
「如今我身受重傷,謝梵逼宮篡位,我膝下沒有成器的東西……連你,都生辰將近……」
「謝昭,這是報應嗎?」
謝昭慢慢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誰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些事,皇上遇刺、太子逼宮、皇權式微,以帝王的薄情,謝知一輩子都不會悔恨至此。
謝昭俯下身,在謝知耳邊,自他登基後第一次直呼了自己哥哥的姓名。
「謝知,這皇宮從來都是囚我的枷鎖,是我逃不脫的樊籠。」
「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一向敬你、尊你,我甚至以爲你稱帝后,我就能多幾分自由,卻沒想到……」
他語氣戲謔而輕快,「這個王位,我從來都不想要,以前是,現在也是。」
謝知的臉越來越白。
謝昭繼續說:「我生辰不過十幾日之後,我要走了。」
他惡意道:「我連死,都不想死在這裏。」
明明謝知還在強盛中年,此時卻像驀然衰老了十歲。
他們兄弟二人終究走到了撕破臉的地步,不過十幾日之後,就要陰陽相隔。而他甚至不願見哥哥最後一面。
謝知臉上一片痛色,緩緩點頭。
「……從前的事,都是我對不起你。」
謝昭道:「我也只想聽這麼一聲道歉。」
他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但是我不原諒。」
謝知坐在王位之上,孑然一身,看太醫匆忙趕到,和謝昭擦肩而過。
分明身居至高之位,卻驀然生起無邊孤寂蒼涼。
原本手足兄弟,繞膝相戲。
原來兄弟情義,深刻溫厚,卻被他親手掐滅。
回憶中言笑晏晏的和睦美景,終究湮滅在漠漠時光裏。
謝昭走到宮門口突然回頭,謝知一頓,眼中光芒一閃。
謝昭手攏在嘴邊,遙遙喊道:「對了,我還要帶走我王妃的!」
謝知:「……」
謝昭還不放心,吼:「她沒了我怎麼活得下去啊!你行行好——」
謝知:「……」
他氣得話都不會說了,半天憋出一個字,「……走!走走走……」
謝昭得了準話,似乎笑了一聲。
宮門緩緩合上。
他背影筆直。
-32-
我咬着手上的糖葫蘆,聽不下去了,含糊道:「說什麼夢話,我離了你怎麼都能活。」
「然後呢?」
謝昭颳了一下我的鼻子,無奈道:「然後寧王府突起大火,寧王和王妃葬身火海,皇上將他們風光大葬。」
一切鬧劇收場,終究唱了一出好戲。
說回那日。
我摔碎了玉佛,碎片裏果然找到了要緊的東西。
藥方。
難怪水頭那麼糟糕。
我的手上,終於攥緊了足以謀一個平穩未來的籌碼。我太害怕了。
孃親死的那夜,一口薄棺入土,在我心頭鑿出一口漏風的洞,寒風凜冽,呼呼吹過我心口。
女子和男子地位太過懸殊。女人一旦失去寵愛,就從此囚於後宅,碌碌終生。而男人若想要背叛,實在易如反掌。
看慣後宅爭鬥,看慣見異思遷,我始終無法習慣。
我不要被拋棄,被控制,被死去。
我不要將自己身家性命都系在一個男人身上。支離破碎的安全感和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塑造了我。
成親夜,我說要殺了謝昭,是爲了明哲保身。
後來情到濃時,我看着謝昭的臉,心裏漫出說也說不盡的喜歡,和流也流不盡的惡毒。
我想:他應該死在最愛我的時候。
——此時愛即永恆。
我想靠近他,擁有他,成就他,毀滅他。
我就是心狠手辣。
-33-
新年那夜。
我給謝昭擺出了兩個藥瓶。
我告訴他,解藥有兩種,一種快解,一種慢解。
快法子用一枚藥解決毒藥,然而餘毒無法根除,壽命必然減少二十年。
慢法子則是以人血做藥引,一年一枚,斷藥即死。
須知這血也有來頭。
十二聲的毒引發作需要同胞兄弟真心害他,而對應解藥藥引,需要有人真心救他。
真心,又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謝昭看着藥,突然就笑得前仰後合。
我瞪着他,臉上莫名其妙有點掛不住。
隨即,他根本就沒說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了我手上的慢藥,仰頭吞下!
我目瞪口呆,扔了藥瓶去掐他嗓子口,「你幹什麼!」
謝昭摁住我,費勁地嚥下藥丸,有點得意似的,張口向我展示了一下,說:「我喫掉啦。」
他的反應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完全懵了,我抓着他的領口提起來,無視謝昭「母老虎母老虎」的嘟囔,怒道:「我說慢藥斷藥即死!你怎麼那麼莽撞——要是,要是……」
謝昭輕緩道:「難道你會允許別人來掌控我的命?」
我噎住了。
我的確是以我的血做的藥引……但是……
我說:「要是我變心了呢?我不喜歡你了,我討厭你,不想讓你活了呢?」
謝昭笑了,「那我可得看緊你,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讓你永遠喜歡我。」
他笑意頑劣,一如當年求娶的模樣。
我難以置信,狠狠道:「你還笑!要是我死了呢?」
謝昭說:「那和你綁定生命,有什麼可怕?」他說得那般理所當然。
我呆呆看着他,謝昭蹲下身,袍袖掠過我的臉,他用拇指拭去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滾出來的眼淚。
謝昭哼笑道:「早就知道你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一動不動, 盯着他的臉。
他表情一鬆,問我:「現在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注視着我,眼角眉梢溫柔都要溢出來。
「抓住我了嗎?」
謝昭先前問我, 到底要怎麼做, 才能讓我安心。
我告訴他——
你要讓我抓住你。我不高興,就弄死你。
他說「好」。
然後他現在用實際行動, 告訴我——
我什麼都給你。我終於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
風聲停了。
-34-
謝昭說:「我很好奇, 如果選快藥,你會如何?」
我埋在他懷裏,哽咽着誠懇道:「根本沒有快藥, 你要是選了, 我就立刻銷燬解藥,然後等着給你送葬。」
謝昭:「……」
謝昭不死心,「我要是死了, 你怎麼辦?」
我吸了吸鼻子, 老實交代說:「……我把你的產業全部挪到了自己名下。」
謝昭:「……」
我不好意思道:「你若死了,我就只好傷心地去做包租婆了。」
謝昭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 「看來我活着還是太影響你發揮了。」
我衝他淳樸一笑。
我想:其實你活着也挺好。
可以相互欺負, 相互折磨。
吵吵鬧鬧,一不小心就白頭。
這些心裏話, 我纔不告訴他。
此時已是一個月之後。
太子被貶爲庶民,皇上養好傷口, 寧王消逝無蹤。
寧王不再是寧王,只是我的謝昭,我的夫君。
而他順順利利,過了一個好生辰。
未來幾十年, 都是好日子。
我說:「謝知會不會發現被騙了?」
謝昭撇嘴道:「我對他很好了。我只是騙他傷得很重——其實哪有?養幾天就好了。國家一日不能無君嘛。」
我說:「那謝知回過味來, 萬一發現你沒死, 要找你算賬怎麼辦?」
謝昭攤手道:「我留了一封信, 說他受傷昏迷的時候我給他下了毒, 只有我的血做藥引才能治。」
「只要不找我, 我每年給他送藥, 一找我,我就上吊。大家一起死。」
「看他敢不敢。」
我笑了。
好熟悉的毒。
十二聲, 死而生。
焉知世上是不是還有十二聲呢?
總而言之,如今所有事情都解決了。
我們也終於離開了那富貴喫人地,就像兩條魚, 輕快順利地滑入了世俗的汪洋大海,從此隱於水中。
眼前烈烈朝霞刺破天幕,洶湧驚濤拍岸, 海風拂過臉頰,有飛鳥一掠而過。
遙遙望去,遠山連綿, 邊境線望也望不斷。
我聞到了自由的氣息。
謝昭俯下身,輕輕一吻我的額頭。
正是天地盛大。
千秋年輪,河山縱馬。
恩怨貪嗔癡了了,江湖天涯共朝朝。
往日風雪載途, 有一人,許我一生逍遙。
從此,長安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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