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

皇帝成年後,第一件事,殺權臣,奪皇權。
第二件事,娶妻子,封皇后。
可是,大婚當天。
我分明看見,皇帝娶的,是早該被殺的權臣。
他顫抖着,被鐵鏈囚禁着綁在龍牀上。
豔紅色的嫁衣,更襯得他膚白如玉。

-1-
十里紅妝,是民間對婚嫁的最高嚮往。
趙殤用承重百萬石的巨輪,命人從江南運來能鋪滿整座皇城的紅綢。
十里紅妝,他做到了。
皇后新婚的轎子,他破例開宮殿正門,從九龍橋最中央的那個門裏抬了進來。
百官爭議。
反對的摺子在一個晚上堆成了小山。
御書房燈影稀疏。
我穿着四品文官的服制,侍立在趙殤身側。
他打開一本,合上。
再往下,全都是百官對於新帝成年後大辦婚禮的不滿。
趙殤沒有生氣。
他合上奏摺。
我躬身上前,替他整理。
他沒看我,反而看向遠處燭火。
「你說,若如今這朝政,還是老師把持。這羣大臣,有人敢出言反對嗎?」
我沒搭他的茬,趙殤也沒指望我搭茬。
他看的方向是書房西南角。
一個月前,趙殤逼宮。
在御書房西南角,趙殤手刃權臣白晏。
白晏,字一言,趙殤的老師。
先帝早逝,死前託孤白晏。
白晏滿口答應,卻在先帝下葬後,欺幼帝年少,和太后私通,獨掌大權,成爲一代權臣。
幼帝忍辱負重,成年後率親兵奪權,囚太后,殺白晏。
白晏被趙殤親手斬於御書房西南角。
至此,皇權歸位。
史官對此事一筆帶過:
帝英武。
而立之年。
殺奸臣白一言。
與之並列記下的是:
同年春。
十里紅妝。
帝立新後。
名諱不知。

-2-
趙殤力排衆議,把他的皇后從皇宮正門娶了進來。
封后儀式繁瑣,需要文武百官齊聚,共賀新喜。
我親手扶着女人出來,女人蓋着蓋頭,一身繁複的宮服,儀態端莊。
她站在趙殤身後半步。
我垂着眼,看到女人從寬袖下露出纖長玉手。
趙殤笑着,謝過百官。
我扶着女人回宮。
偌大皇后寢宮,空空蕩蕩。
女人掀開蓋頭,慌張跪下。
趙殤沒看她,揮揮手示意滾開。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紅色喜服。
一整天,終於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對我道:
「走,朕要去看看新娘。」
我陪着趙殤回了一側偏殿。
花園正中央,放着一樽紅轎。
殿內宮僕早被清空。
趙殤走過去。
我後退,離開宮殿。
離開前,趙殤剛好掀開轎子。
雖然只有一眼,可是我看的真切。
坐在紅轎子裏,被死死綁着、穿着紅色喜服的那人。
美目圓睜,溢滿屈辱的淚水。
連嘴巴都用紅綢勒住,分明是怕他咬舌自盡。
白皙的脖頸上橫着一條嚇人的傷疤。
哪裏是什麼皇后!
分明是那本應該被趙殤手刃在御書房的奸臣白晏!
趙殤回眸,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一向溫潤的他,突然笑了。
笑得像一條毒牙閃爍的毒蛇。
「還不快滾?」他沉聲道。
我連忙關上了門。
在關門前一刻,趙殤的手,已經伸進「皇后」的喜服裏。
紅色的綢緞,襯得白晏膚色更加潤白如玉。
白晏是權臣,是奸臣。
可連我都不得不承認,他實乃妙人。

-3-
皇帝新婚,三日不上早朝。
第一日,我進入偏殿。
花園裏散落着衣物。
一路丟到臥房。
有被扯碎的布料。
也有掙扎的痕跡。
臥房房門虛掩,露出一條淺淺的縫隙。
我跪在門前,抬頭窺探。
屋內傢俱倒的倒,砸的砸。
牀前丟了一根玉製的器具,形狀可疑。
紗簾半卷,牀上兩個交疊的人影。
趙殤上半身赤裸,露出在戰場上生死打拼兩年,攢下的一身肌肉。
身下那人,露出半截白到有些病態的手。
手腕上還有被麻繩凌虐過的紅痕。
趙殤聽到腳步聲,立刻警覺地起身。
我低下頭,跪伏在地磚上:
「陛下,是臣。」
趙殤身下的那人哼哼了兩聲,嗓音嘶啞。
趙殤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
「一個女官,別怕。」
轉頭看我:
「趙小花,你去拿些衣物……還要些止血的敷藥。」
我有些擔心地看着趙殤背後。
背後蝴蝶骨上,抓痕豔紅。
「陛下,真的無需治抓傷的藥膏嗎?」
趙殤愣了愣。
牀上那人突然抖了起來,是在痛苦。
趙殤忙道:
「快去!」

-4-
第二日去的時候。
趙殤一個人站在院中。
在偏殿這兩天,他沒穿龍袍,只穿了普通的衣裳。這麼多年來,最接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寢宮鎖了,門緊閉。
我跪在趙殤身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恍惚間總是聽到鐵鏈的聲音。
趙殤看着院裏凋零的桃花,有些悵然地問:
「小花,你說,時間無法倒流,是不是一切也無法重新開始。」
他不像做皇帝的時候那般咬文嚼字,我倒有些不習慣。
好像又回到軍營時,我被他提溜在身邊,一塊饅頭掰成兩塊,他喫小的,我喫大的,坐在營地裏看星星的時光。
我看了眼屋內,鐵鏈聲微弱了下去。
趙殤瞥了我一眼:
「他是不是會恨我?」
我磕了兩個響頭:
「陛下,別忘了,你也恨他。」
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他而後快。
也是愛之入骨。
無數個睡不着的深夜。
軍營裏,我看到趙殤摩挲那張來自皇都的信件。
絹紙上,秀麗的「白晏」二字,被他摩挲到模糊。
我那時小,莽撞地問:
「你喜歡他?」
趙殤點點頭。
「我愛他。」
又搖搖頭:
「也恨他。」
偏殿寢宮內傳來一聲撞擊。
趙殤衝進屋內。
我看清了屋內全貌:
男人躺在紅綢布中。
白皙的身體上滿是紅痕。
四肢的鐵鏈更是觸目驚心。
權臣白晏,被皇帝用鐵鏈束縛着,綁在龍牀上,任君採擷。
我不敢抬頭,躬着身退出偏殿。
殿門合上那瞬,白晏像是突然泄了力似的,發出一聲無法承受的喘息。
趙殤在哄:
「咬我,別再咬嘴巴了。」

-5-
第三日,北邊傳來匈奴偷襲的急報。
趙殤趕去御書房,和大臣商議。
走之前命我送湯藥去偏殿。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
桃花樹上本就所剩無幾的花更殘破了。
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我剛打開殿門,和男人四目相對。
他披了一件月白外衫,坐在寢宮門口的門檻上,身子倚靠着門框。
聽到聲音,他剛好抬頭。
蒼白的一張臉,漂亮的鳳眼,眼角飛揚,透着一絲可疑的紅暈。
白晏。
在朝堂上叱吒風雲了數十年,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權臣。
如今一朝落敗,成爲階下囚。
我心裏一萬分警戒。
可他只是淺淺看了我一眼。
又垂眸,繼續去看地上的桃花瓣。
我端着藥,不敢抬頭,一路膝行,跪着把藥送到他手邊。
肩膀被人拍了拍。
我顫巍巍地抬起頭。
白晏撐着下巴,懶散ŧŭ⁹地看着我:
「坐下,陪我聊聊。」

-6-
我不敢說話。
白晏湊過來逗我
「趙殤那小子,偷偷在自己身邊養了一個小啞巴。」
我嚇得立馬跪下來:
「婢子是陛下在邊境撿來的,多年來,陛下把我當作寵物養着,平時逗樂解悶。還請皇后明鑑。」
白晏聽了「皇后」二字,也不生氣,坐在門檻上,蒼白的臉上挑出一絲微笑。
我看呆了。
那抹笑如同鐵樹開花,在他那張冷清的臉上,別有一番風味。
趙殤是該愛他。
是個人都會愛上他。
白晏笑了兩聲,又咳了兩聲,苦澀道:
「也是,趙殤是個坦蕩的人。不像我們老一輩,愛的不夠透徹,恨又恨的不深刻。」
我想到了傳言中關於白晏、太后之間祕聞,只敢噤聲。
白晏眼Ṱũ₁光流轉,彷彿很不經意地問:
「聽說,趙殤是在軍隊裏撿到你的。」
「他在軍中那三年,過的怎麼樣?」

-7-
曾經,趙殤在軍營外救下了被野狗圍攻的我。
那年,他十七歲,我八歲。
他開玩笑,說我從此以後就是他唯一的親信。
實際上,我心裏清楚,趙殤把我當成女兒來養。
他在軍隊裏過的並不好,一塊饅頭要掰兩半喫。
大的給我,小的自己留着啃。
將軍是太后的親侄子。
趙殤不是太后的親兒子。
太后年輕,老皇帝死的時候,她還是花兒一般的年紀。
太后是老皇帝師兄的獨女。師兄早早離開人世,老皇帝曾經爲了師兄想要退位爲他守靈三年,最後在羣臣逼宮下放棄了。
老皇帝后宮空虛,他也不太在乎子嗣。
趙殤是老皇帝酒後寵幸一個灑掃宮女後,意外留下的孽種。
他出生那天,師兄去世。
老皇帝正傷心,聽聞自己有了個兒子,大手一揮:
「人死不可復生,殤也。就叫趙殤吧。」
趙殤八歲的時候,老皇帝也死了。
留下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太后,和自己ṱūₑ的便宜兒子面面相覷。
不靠譜的老皇帝,臨死前終於靠譜一回。
他死去師兄的名下,有一個和太后一般大的男弟子。
名白,白晏。少年天才。
隨太后一起入宮,十六歲平西方動亂,十七歲著星象書,十八歲殿中舌戰百官,氣死三個文官,兩個武官。
老皇帝死前託孤。
白晏抱着趙殤,跪在太后身邊。
老皇帝死後,一進皇陵,白晏就換了一副嘴臉。
和百官鬥,和太監鬥,和太后鬥。
仗着先帝託孤,挾趙殤以令天下。
最終把自己玩成了一代權臣。
名聲則臭成了一世奸臣。
這些是我在宮裏聽說的。
從趙殤嘴裏,我只聽說是白晏親手把十五歲的他送去了軍隊。
不管他怎麼懇求,怎麼哭泣。
也絲毫不管他的死活。
將軍是太后的人。
太后不喜歡趙殤。
將軍自然也不喜歡趙殤。
軍隊裏的軍人都聽將軍的。
白晏把一個失權的小皇帝送去前線軍隊,等於是送死。
所以,趙殤在軍隊的那三年,苦是喫遍了。
戰功則是用兩道致命傷換來的。
而趙殤對白晏,更是從剛開始來軍隊裏日日夜夜的想念,變成了回皇都路上,翻來覆去的恨。
我假裝不經意地說:
「他胸口的刀傷,肩膀上的箭傷,你應該都看到了吧?」
我偷偷窺着白晏的表情。
他像是凝固了,眉目間細細密密的。
似乎在心疼。
我看不懂他。
於是繼續補了一刀:
「兩次受傷,軍隊裏的人故意拖着,不讓救。他肩膀那處,還是自己從死人堆裏翻身爬出來,又自己拔了毒箭的箭簇。」
白晏垂眸。
他的臉像是被雨水打溼的桃花花瓣。
我心裏的疑問膨脹着。
疑問脫口而出:
「你恨他嗎?」

-8-
趙殤曾經告訴我。
皇宮裏的人都很可憐。
太複雜了,所以愛和恨,都模糊成一團麪糊。
白晏當然沒回答我。
他反問道:
「趙殤恨我嗎?」
我想點頭,又不知道該不該搖頭。
他笑了:
「這或許就是我的回答。」
白晏該恨趙殤的。
被趙殤像女人一樣對待,綁上花轎,又強制換上了喜服。被他像狗一樣從轎子裏拖出來,一邊走一邊撕衣裳。
趙殤也該恨白晏的。
被白晏當成政治鬥爭裏的一塊棋子,當成和太后之間博弈的一個玩物,開心了可以喊陛下,不開心了又ṭŭ̀⁸把他丟去了軍營,三年不再相見。
但是,作爲始終旁觀的人來說。
奇怪就奇怪在,恨裏夾雜了太多太多愛意。
讓我不禁好奇,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到底有多麼溫暖,才能滋生出如此複雜的情感。
白晏伸手,抹平我緊皺的眉頭。
「小孩子,那麼多心事幹嘛?」
「給你講個故事。」
「傳說,有一隻鳥,沒有腳。」
「它一輩子都要在空中不斷地飛行。」
「唯一一次落地,是它死的時候。」
又下雨了。
趙殤淋着雨,推開殿門,看到我和白晏,有些喫驚。
我沒心沒肺地睡着了,靠在門框上。
腦袋被白晏托住。
民間口中閻王似的奸臣白晏,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
趙殤比着口型:「睡着了?」
白晏點點頭,想要晃醒女孩,伸手,卻是響亮的鐵鏈聲。
他的表情僵住。
趙殤走了過來,居高臨下。
陰影中,少年皇帝看不清表情。

-9-
前一天我睡着了。
醒來後,寢殿的門關上了,屋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鐵鏈聲,和壓抑着的哭吟。
我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
趙殤穿着龍袍,臉色晦暗不明。
御史提出,應將白晏屍首暴曝於菜市口,並以白賊稱呼,不可再稱老師。
趙殤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
一下朝,他命御史前去書房。
我也跟了過去。
只不過是在書房偏殿,和趙殤與大臣談話的地方,隔了一道簾子。
簾子後面除了我,還有白晏。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被趙殤弄過來的。
也不知道他身下爲什麼放着軟墊,臉上一片可疑的潮紅。
我問他:
「御史是不是不喜歡你?」
白晏皺着眉頭思索,半晌後得出結論:
「得罪的人太多,我記不清了。」
白晏有一點說對了,他確實得罪了很多人。
不光是御史,四五個文官吵着要把他曝屍荒野。
趙殤在簾子外面耐心聽了半個時辰衆人討伐白晏。
終於,沒了耐心。
掀翻的桌子,雜碎的瓷盞,讓文官徹底閉上了嘴。
我則在心想。
幸好趙殤三年征戰,武將和他一條心。
不然如果有武將也吵着要殺白晏,光是掀桌子可嚇不到他們。
我轉頭想要問白晏爲什麼人緣這麼差。
轉頭卻看到他趴着,手死死攥着桌角,臉色慘白。
我以爲他病了,剛要驚呼,卻被他捏住嘴巴,推出簾子。
趙殤看到被推出來的我,愣了一下。
「出去。」
他指着門外。
我迅速地「滾」了。
趙殤掀開簾子,去了後方。
「怎麼了?沒忍住?這就受不了了?」
我站在門外,御史一羣人臉色極差,匆匆從我面前經過。
有人在說:
「陛下到底放不下什麼?」
有人嘆氣:
「十年亦師亦友,換做我,也無法下手。」
十年亦師亦友?

-10-
一捧金瓜子,換老太監鬆口。
太監也是閒出屁了,拽着我在臺階上坐下。
「你可知道太后和白晏,曾是師兄妹?」
我點點頭。
傳說中年輕的小太后,是老皇帝師兄的女兒。
白晏是師兄唯一的關門弟子。
當年受師兄之命,白晏陪同太后一起下山入世。
太監神祕道:
「那你可知,如今的皇帝,先見到了白晏,才見到了太后?」

-11-
趙殤八歲那年見到了白晏。
宮裏有人說:
「神仙下凡了。」
他在昏暗的房間裏抬起頭,死氣沉沉的屋子裏,這聲音成了唯一飛進來的希望。
他混在太監和宮女裏,一起湧去看「神仙下凡」。
人多,擁擠,他力氣小,一不小心被擠得掉進宮中小溪。
被一柄玉扇挑着衣領,拽了回來。
眼前Ťū́₌出現一張漂亮到雌雄難辨的臉。
男人淺淺地笑:
「宮裏哪來的小鬼?怕不是宮女和侍衛通姦生下的?」
追出來的太監們看了,嚇得跪了一地:
「恕罪,這是皇子。」
白晏挑着趙殤的下巴,打量着,出言依舊不遜:
「看出來了,老皇帝不太喜歡這個兒子。」
是啊,一個以別人的死命名的孩子,能有多喜歡?
八歲的趙殤卻突然抱住了白晏的大腿。
白晏一愣。
趙殤抬起頭:
「你是仙人嗎?是來帶我走的嗎?」
白晏來了興趣:
「活着不好嗎?爲什麼偏要死?」
趙殤搖搖頭:
「沒人希望我活着,所以還是死了好。」
白晏的扇柄無意識地敲擊眉間,喃喃道:
「有意思,有意思,幼童一心求死,太有意思了。」
「你做我的學生吧。」

-12-
我端着藥去了大殿。
早朝已經散了,殿外有侍衛守着。
殿裏空蕩蕩,趙殤讓我把太醫院煎好的藥從正門送進去。
我看了一圈,沒有人,剛想把藥放下。
誰知殿後卻傳來了聲音:
「在緊張什麼?又沒人。」
之後是攪動的水聲,悶哼。
「還記得嗎?那年,你救了我,收我做你的徒弟。」
「你一直說,是因爲我特別,我信了。」
「可後來你爲什麼又要說是無聊?是爲了解悶?」
「白晏,你嘴裏有一句實話嗎?有嗎?告訴我。」
斷斷續續的求饒聲。
趙殤突然笑了。
「這倒是一句實話。」
我手裏的藥碗打碎在地上。
聲音頓住。
我逃出大殿。
趙殤當真是……膽大包天。

-13-
趙殤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
軍營三年,他受過兩次致命傷。
胸前的刀傷,是因爲我受的。
當時年關將近,我發了高燒。
趙殤在前線軍營裏養了個孩子,本來就生出諸多不滿。
現如今我發了燒,趙殤去找軍醫,軍醫卻被叫去了小謝將軍的帳篷裏。
軍醫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來。
小謝將軍故意的。
他本就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
因爲太后不喜趙殤,他雖然不能明面上和趙殤過不去,但可以私下使絆子。
趙殤求助一天無果。
深夜,我燒成了一個小鍋爐。
趙殤搶了馬,提着我,衝出軍營。
在大門前被小謝將軍攔住了。
趙殤冷眼相對:
「勞駕,我要帶她出去找醫生。」
小謝將軍橫刀:
「軍中有紀律,不可擅自出營。」
趙殤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我是皇帝,你敢攔我?」
小謝將軍笑了:
「我姑姑是皇太后,我叔叔是掌權大臣——誰現在更像皇帝一點?」
民間傳聞,白晏與太后私通。
兩人師兄妹的時候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
我躺在馬背上,明顯感覺到趙殤握着繮繩的手僵硬無比。
趙殤再次開口,聲音苦澀:
「可掌權大臣,白晏,也是我的師父。」
聲音太小,小謝將軍沒有聽到。
有人突然喊小謝將軍。
趁着他回頭的功夫,趙殤騎馬衝了出去。
一路快馬加鞭,卻在中途意外遇到了匈奴的一隊騎兵。
趙殤一個人,對幾十名凶神惡煞的匈奴人。
我發着燒,但也嚇清醒了。
知道自己這次必死無疑,我抬頭和趙殤說:
「哥!你跑!我去引開他們!」
趙殤不理我。
他拔劍,低頭,苦笑着問:
「你說,我要是死在這兒,白晏會不會爲我流哪怕一滴淚。」
說完,像是譏諷般搖了搖頭:
「他都不要我了,我怎麼能不要你呢。」
於是,轉身,廝殺。
我看得分明。
匈奴的一刀砍在了他胸口中央,鮮血濺到了我的臉龐。
沙漠裏突然出現了一串星光——不是星光,是焰火。
一行黑衣人,無聲無息地出現。
殺匈奴。
救趙殤。
趙殤重傷昏迷,他們無聲地替他處理好傷口。
走之前還往半睡半醒的我嘴裏塞了一塊飴糖。
再次醒來,天邊微亮。
我的燒已經退了。
趙殤站在死人堆裏發呆。
小謝將軍遲遲趕來,一羣人面對被全滅的匈奴人目瞪口呆。
功勞記在了趙殤頭上。
以一擋百,他在軍隊裏出了名。
我眯了眯眼睛。
昨晚,我看得分明。
黑衣人衣角露出一塊腰牌。
牌上有一個「白」字。
只可惜,趙殤應該沒有看見。

-14-
朝堂上,武將支持趙殤,這是所有人默認的。
趙殤在軍隊三年裏,戰功赫赫,武將們對他的印象都很好。
趙殤有時會感慨:
「白晏當年送我去軍隊,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我坐在邊上喫飴糖,心裏想的卻是:
「真的是無心嗎?」
趙殤白天上朝、處理政務。
晚上跑去折騰白晏。
他似乎是要把白天所有的委屈和不滿都發泄在白晏身上。
又似乎只是在發泄自己無法言說的愛。
我一有空就去陪白晏。
他這人有趣得很,肚子裏一堆故事。
但是最愛講的故事,還是那隻沒有腳的鳥。
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到了祭祀日。
趙殤需要去泰山祭祖。
我知道,他不願去的。
他對趙家人本就沒有太多感情。
更何況,太后被軟禁在泰山腳下,此去一行,趙殤必須要去對着一個和他差不多歲數的女人喊媽。
他最終還是去了。
白晏也被迫一同前往。
被鎖了手腳,關在車裏。
我侍立一旁。
一路上,白晏不說話,也沒有掙扎,衣物下滑,露出他脖頸上刺眼的傷疤。
傷口已經結痂,刀疤,橫貫頸間。
我看着傷口,問他:
「疼嗎?」
白晏不語,從衣兜裏掏出一塊飴糖,塞進我的嘴裏。
我愣住了。
當年在沙漠裏,就是這個味道。
我震驚地看着他。
他歪頭笑:「怎麼了?」

-15-
泰山祭祖三日,禮節繁瑣,十分累人。
我作爲侍奉的女官,全程跟着趙殤跑上跑下,鞋子都磨壞了兩雙。
趙殤全程穿着繁重的禮服,卻依然能面不改色,我真心佩服他。
最後一日,在祖廟裏,閒人避退,廟裏只剩焚香的趙殤,和跪在角落的我。
面對列祖列宗的巨幅畫像,趙殤突然開口:
「皇天后土爲上,保佑黎明百姓,風調雨順。」
「我妻白晏,平平安安。」
我愣住了。
他居然就這麼水靈靈地說了出來。
趙殤沒有爲自己祈禱,插了香就準備離開。
我一路小跑,震驚到話都說不出來:
「哥——陛下,您剛剛——」
趙殤拍拍我的腦袋:「保密。」

-16-
下午,趙殤看我累極了,派我去陪白晏。
我以爲終於能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了。
可誰知白晏也說要去廟裏轉轉。
我怕他跑,卻看到趙殤已經爲他解開了腳腕上的鎖鏈。
白晏拍拍我的腦袋:「走吧,我和他說過了的。」
我不敢有異議,跟着他去了泰山腳下的佛堂。
佛堂檀香濃郁,讓人脾肺通暢。
白晏站在佛像前,背脊筆挺,寬鬆的外衫下露出豔紅的咬痕。
他閉上眼,皮膚白皙到能夠看到細密的血管,清秀的臉上是說不清的情緒。
我悄悄靠近。
聽見他在小聲禱告:
「皇天后土爲上,保佑天下蒼生,黎明百姓,無戰無災。」
「保佑小殤,健康快樂。」
我站在那兒。
聽着遠處的鐘聲。
白晏對趙殤,趙殤對白晏。
祈禱聲音喃喃。
他們對彼此的心意,震耳欲聾。
我啞口無言。

-17-
從佛堂出來,白晏突然轉向後院。
我是真的怕他跑,趕忙跟了上去。
白晏拍拍我的肩膀:
「不慌。」
他那自得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臉上。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也愣住了。
佛堂後院,不遠處,有一座新建起的小廟。
廟宇不大,香火倒是挺旺。
廟前有一塊匾。
上書幾個大字:
「白賊祠」。
我心裏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只想拉着白晏的手掉頭就走。
白晏的手心冰涼,卻又不容叱咄地死死攥住我。
他拉着我走過去。
表情蒼白得,像是快要死掉。
廟裏供奉着的不是香火。
是爛菜爛果。
而被供奉着的,不是佛像。
是用銅鑄的一個人。
跪着的,垂着頭,蜷縮成畜生的模樣。
那人的胸前掛着木牌,上書。
「罪人白晏,生生世世,死跪謝罪」
邊上有人走過。
有人在說:
「白晏怎麼說也是帝師,不太好吧……」
有人譏笑着回答:
「怎麼不好。白賊通敵賣國,爲了搜刮錢財,加重稅賦,導致民不聊生。該死,死得好!就該把他的屍體刨出來,砸爛了放臭了,這才能平民憤。」
不是的。
白晏絕不是這樣的人。
他能在佛像前只許兩個願望。
一個關於趙殤,一個關於黎明百姓。
我不信他會是通敵賣國、看重錢財的人。
可最終。
白晏立在他的跪像前,許久。
什麼都沒說。
帶着我離開。
站在院落裏,他抬頭,看着落下的太陽,突然說了一句:
「別和趙殤說。」
我都替他快要委屈得哭出來,不解道:
「爲什麼不說?」
白晏拍拍我的腦袋:
「百姓不懂,他們只聽到隻言片語,曲解很正常。」
「可是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天下縞素——着實沒有必要。」
他平靜地說着,臉上表情淡然得像一湖水。
他走過門檻時,絆了一跤。
要不是我拉着,差點就摔了。
可他卻還在安慰我說:
「沒關係的。」

-18-
趙殤一直到晚上才結束祭祀。
我和白晏在一起,住在皇帝行宮旁的一間小小院落裏。
晚上冷,我給白晏披上了狐裘。
白晏拋來一塊飴糖,像是逗孩子那般逗我。
趙殤推開院落門,看到我和白晏後,笑了笑。
在趙殤身邊待了好幾年,我一眼就看出這個笑容是因爲他發自內心的,
白晏表情淡淡,但主動起身,替趙殤解開了外袍。
我嘴裏含着飴糖,含糊不清:
「白先生,你怎麼不說,今天你在佛寺爲誰祈禱。」
趙殤看看我,又看着他,笑問:「爲誰?」
白晏不回答,有點心虛。
趙殤纏着他問。
白晏微微後仰,腰被趙殤摟得嚴實。
他笑着推開趙殤索吻的嘴。
趙殤咳嗽兩聲。
我識趣地退了出去。
屋內一夜纏綿。
半夜,我突然驚醒。
面前站一人,裹着白色狐裘,看不清表情。
白晏拽着我起牀。
我驚呼。
「白先生,您!」
白晏捂住我的嘴巴。
「隨我,見一人。」

-19-
女人倚靠在牀榻上。
聽見門開,頭都不抬。
「好久不見,師兄。」她道。
白晏點點頭,自己坐下:「你瘦了。」
太后促狹地看着他:
「你面色倒是滋潤了很多——怎麼還帶了個孩子?」
白晏拍拍我的後腦勺:
「按照族譜來說,算是你的孫女。帶來讓你看看。」
太后不再和他拌嘴:
「趙殤最近如何?」
白晏笑得有些無奈:
「還是那樣唄,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有些……偏執。」
太后神色不安:
「他把你怎麼樣了?」
白晏一頓,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都替他感到尷尬。
白晏最終拉了拉衣領,蓋住紅痕,不自然道:
「他一直把我當老師,你知道的,不會對我做什麼過分的事情……除了愛咬人。」
太后問過了趙殤。
神色變得有些奇怪。
她假裝不經意,把玩着自己的頭髮。
燭火下,她露出了幾分小女孩那樣的羞澀。
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
「孫御史怎麼樣?」
我嚇得一抖。
孫御史就是那個天天和趙殤參本,說要對白晏處以極刑的文官。
傳聞太后和師兄白晏私通……
而太后關心的卻是御史……
孫大人又和白晏十分不和……
我恍然大悟。
白晏嘆了口氣:
「還是那麼剛正不阿,說什麼也要把我拉出來鞭屍。」
太后嘆息。
許久,她開口:
「對不起,師兄。」
白晏搖搖頭:
「你在幹什麼。半年前還要鬥個你死我活,現在又禮貌起來了。」
我手心出汗。
果然,和外界所說不同。
太后和白晏壓根沒有結盟,把趙殤擠出皇城。
太后與白晏,自始至終,是兩個對立的權利集團。
太后身後的母族,意圖掌控趙殤。
那白晏是站在誰的陣營裏呢——我又想起那次沙漠裏遇到匈奴,死裏逃生時看到的那羣黑衣人。
太后垂眸:
「你是故意求死的。」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挪到白晏脖頸間的傷疤。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這個刀疤是趙殤砍的。
橫在脖頸間,足以致命。
白晏笑了笑:
「我的劍很快。」
「可惜趙殤衝進御書房,比閻王爺還要快一步。」

-20-
一晚上,我知道了太多。
不禁有點膽寒。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知道的太多,死得越快。
太后盯着白晏脖頸處的傷疤,看了很久。
半晌後才說道:
「對不起。」
白晏反問她:
「我自己執意自殺,你在這兒道歉幹什麼?」
太后搖搖頭:
「我知道,你自殺是因爲我。死人可以消掉所有爛賬。」

-21-
太后從進宮的那天起,就恨透了老皇帝。
老皇帝見她的第一面,是在她父親死的那天。
誰也不知道那九五至尊爲什麼親自來到一個平民的葬禮上。
就像沒有人知道,老皇帝爲什麼在她面前駐足許久,然後丟下一聲嘆息:
「你長得和你父親太像。」
之後的一切就像噩夢一樣。
她在花一樣的年紀被納入宮。
雖然貴爲皇后,但是封后大典上,她和青梅竹馬的御史孫大人遙遙相望,最終默契地避開彼此的目光。
她恨透了老皇帝,恨透了這個皇宮裏的所有人。
唯一的慰藉,是陪她一起入宮的師兄白晏。
但是沒多久,白晏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皇子老師的活,天天和那個野孩子趙殤泡在一起。
她繼續孤單。
她對老皇帝的恨一直延續到他死後。
她想着,新皇帝太小,她完全可以架空他。
她要讓自己的母族掌管這個國家,狠狠地報復那個把她當作她父親替身的變態。
可誰知,第一個反對的居然是白晏。
太后在大殿裏,手指白晏,咬牙切齒:
「師兄,你難道想幫那個小鬼?」
白晏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我也是在幫你。你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已經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了。回頭吧,你還有年輕,還有機會。」
她崩潰了,又哭又笑:
「機會?什麼機會?我曾經立志要走遍天下,看遍千山萬水,做一名遊俠。而現在呢?我愛慕的男人唯唯諾諾地喊我太后,我要對着一個比我小八歲的男孩叫他兒子,我要爲一個比我父親還老的老頭守寡一輩子——他當初用權力逼迫我嫁給他的時候,有想過我的人生嗎?」
她紅着眼,當着白晏的面立下誓言:
「我發誓,要和趙姓天下反抗到底。他耗盡我青春,我攪亂他河山。趙家、趙殤、站在趙殤身後的你,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之後,開始了長達數年,太后一黨和白晏一黨的鬥爭。
太后如她發誓的那樣。
賣河山,加苛稅,民不聊生。
唯一奇怪的是,白晏私下和她黨爭,明面上,卻又裝作和她在同一陣營。
甚至送十五歲的趙殤去了軍營。
此舉一出,白晏被釘死了「奸臣」的名號。
太后不解。
但一切對她有利,她也就沒再深究。
之後,趙殤沒有死在軍營,反而戰功赫赫,收穫了軍心。
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她想收手,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仇恨,把她自己逼到了懸崖邊緣。
趙殤回到皇都。
太后知道,趙殤收回皇權,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她算賬。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太后反了。
囤兵,造反,逼宮,暗殺趙殤。
她一錯再錯,直到無法回頭。
趙殤活了下來。
少年帶着親兵,兵臨皇宮,圍了她的太后寢宮。
她心如死灰,寫下罪狀。
可是消息傳來。
卻是:白晏死了。
白晏死了,死在御書房角落,留下一紙罪己書。
「……賣國、通敵、苛稅。過錯全在我一人,與師妹無關。」

-22-
我聽得呆了。
太后的敘述像是一根長線,把一切串在了一起。
白晏表面支持太后,實則暗中幫助趙殤。
他送趙殤去軍隊,是爲了送他遠離鬥爭中的朝堂。
這樣,白晏一人能夠揹負所有黑暗。
同時,在軍隊暗中派人保護趙殤,幫他獲得軍功,獲得武將支持。
最後太后逼宮,趙殤奪權。
白晏自裁,將太后這麼多年的過錯,全都攔到自己身上。
死人永遠是最好的藉口。
我突然明白了,白晏說的故事裏,那個沒有腳的鳥。
它飛了一輩子,只有死亡的那刻才能落地。
白晏算計了一輩子。
爲國爲民。
爲師妹太后。
爲學生趙殤。
就連自己的死,也要成爲棋局的最後一步。
白晏輕輕地一聲嘆息。
他起身,對着太后說道:
「這麼多年,你,我,趙殤。」
「我們愛的莫名其妙,又恨的亂七八糟。」
他轉向我,很忽然地開口:
「就在今晚,讓一切都結束吧。我們這輩亂麻一樣的糾纏,別再留到下一代了。」
我心裏莫名有些不詳的預感。
白晏朝我笑着點點頭:
「你要背個黑鍋了,趙小花。」
隨後,我被一掌劈暈了過去。

-23-
當我睜開眼時,一切都變了。
親兵湧入房間。
趙殤面沉如水,大步走了進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
房間空無一人。
被軟禁在泰山腳下的太后,跑了。
正值羣臣祭祀,大家鬧哄哄地擠滿了整個屋子。
趙殤死死盯着我,嘴巴快要被咬出血。
文官進言:
「陛下切不可因爲私情包庇!此子半夜出現在太后屋內,必然知道些什麼。陛下應當立即喚人,對她嚴刑逼供!」
我瑟縮着,懇求着看向趙殤。
趙殤嘴脣挪動着。
他也在糾結,在猶豫。
越來越多的文官提議嚴刑逼供。
趙殤開口:「朕——」
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
男人推開人羣,大步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發出驚呼。
趙殤更是凝固成了一座冰雕。
白晏穿着狐裘,白色的皮毛襯得他面如冠玉。
他睥睨衆人,冷冷開口:
「好久不見啊,各位。」
趙殤顫抖着張開嘴:
「你出來幹嘛,你——」
白晏再一次打斷了他。
「是的,諸位。太后,是我放走的。不用費力去找,她乘快馬,此刻應該已出江陵了。」
「所謂的死,只不過是一個小把戲。我就愛看你們一羣蠢人被耍得團團轉的模樣。」
還沒等趙殤下令,衝過來的士兵就把白晏壓在了地上。
文官怒極了。
他們指責着、駁斥着。
沒人再去細究太后趙殤白晏之間微妙的關係。
白晏耍了所有人
白晏放走了太后。
白晏意圖造反。
還能怎麼辦?
殺!
「陛下!白賊囂張至極,必當處以極刑,以平民憤!」
「陛下!南方今年災害極多,此時正是好機會!凌遲白晏,以敬神明!」
「陛下!白晏死,才能服衆,才能服羣臣,才能擔得起皇位大任啊!」

-24-
一片喧囂中。
趙殤沉默。
羣臣激憤。
白晏被士兵壓着按在地上。
我顫抖着,看到了白晏釋然的笑。
他是故意的。

-25-
趙殤軍功赫赫,武將敬重,
自古文武不合。
我朝偏文輕武。
太后爲亂朝政,常年挑撥,文官大多是太后一黨。
白晏死不見屍,文官因此對趙殤議論紛紛。
認爲趙殤包庇老師。
而白晏又確實沒死。
趙殤真的捨不得。
有一個法子,Ťùₙ能逼着趙殤殺自己。
還能幫趙殤獲得文官的擁護。
白晏清秀得如同謫仙的臉,被按着頭貼在骯髒的地面。
但他笑了。
這一次,他又把自己的死,算計進了趙殤的前程裏。
他隔着人羣,看到我。
他比着口型:
「我可以落地了。」

-26-
趙殤關了白晏。
宣佈三日後處刑。
之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宮殿裏,誰也不見。
秋祭後沒多久就下了雪。
大雪覆蓋了皇城。
像極了年初初春,皇帝娶妻,紅綢布滿皇城。
一個慘白,一個鮮紅。
趙殤也不見我。
我跑去宮門前,跪着。
大雪落在我身上。
地面越來越冰。
我的身上越來越燙。
終於體力不支,我晃了晃,倒在雪裏。
恍惚間聽到太監高呼:
「小花暈了,小花暈了。」
門終於開了。
趙殤快步走了出來。
他摸着我的額頭,焦急道:
「傳太醫!」
我從混沌中甦醒,掙扎着起來,拉住了他的手。
趙殤眼中滿是悲傷。
他看着我,又像是在看他自己。
他說:
「趙小花,來不及了。這麼多年,恨變了,愛也變了。白晏一心求死,我救不了他。」
我不管,只看着他:
「沙漠那次,你真以爲你是靠自己殺出來的?」
「白晏手下有精兵,一直布守在邊疆。」
「他從最開始,就算計好了你的前程!他要你用軍功服武將,再用他的死收民心!」
「趙殤!哥!你再仔細想想,這麼多年,人們口中的奸臣白晏,到底有多少錢財的賬目真的是在他名下?」
「白晏在下棋!下一局能讓你、太后都全身而退的局!他就是那隻,飛了一輩子,只有死亡才能落地的鳥!」
趙殤臉色微變。
白晏此時被軟禁在偏殿。
他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27-
推開偏殿門。
院落的桃花樹被大雪覆蓋。
可是依舊開了花。
血濺在雪上,濺出一片一片的鮮紅。
白晏那麼聰明,當然知道趙殤還是不捨得殺他。

-28-
趙殤八歲那年。
這個從出生開始,連名字都不被祝福的孩子,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啓蒙老師。
春光燦爛,微風撫過桃花瓣。
窗外花瓣雨, 朦朧到老師都走了神。
白晏第三次讀書讀到睡着。
趙殤終於忍無可忍——找來一牀小被。
他笨拙地爬上牀榻, 又儘量放輕了手腳,替白晏蓋上了薄被。
陽光透過粘了花瓣的窗紙,變成朦朧的粉色,柔和地映在白晏臉上。
趙殤跪在他的牀頭, 一時看得入了迷。
裝睡的白晏撲哧一笑,睜開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看書?還是看我?」

-29-
「夏練三伏,堅持住。」
十三歲的趙殤在院落裏扎着馬步。
實在是太熱,少年癟着嘴看向自家老師——白晏遠遠躲在陰涼處,身邊的冰塊堆成了小山。
「阿晏!我堅持不住了。」
白晏終於有了些反應,他挑眉,眼角上挑, 笑得像一隻溫和的狐狸:
「沒大沒小,叫老師。」
趙殤仰天長嘯, 繼續扎馬步。
白晏看着少年,忍不住笑出聲。
笑聲慢慢平息,變成了一聲輕嘆。
白晏看着面前密探發來的書函:
「太后勾結外族,河山換錢財, 結黨營私,覬覦皇位。」
白晏的手, 死死攥緊書簡。
力氣大到掌心發白。

-30-
趙殤在御書房外的那棵楓樹下站了三個時辰。
白晏始終只有一句話:
「不見。」
趙殤讓太監傳話:
「老師, 我在塞外兩年, 此次回皇都,只能待三日。」
「不見。」
「老師, 殤兒受了五次重傷,兩次致命到一隻腳踏進了地府。」
「不見。」
「白晏, 你就不怕我恨你嗎?」
「不見。」
「阿晏, 你一意孤行, 你不怕天下人罵你嗎?」
最後沒了迴音。
秋日, 宮內些許涼了。
長高了也變壯了的趙殤, 就這麼站在楓樹下。
任憑過路的宮女太監,有那種奇怪的眼神, 打量着這個失勢的皇帝。
紅楓葉斬斷了最後一點情絲。
趙殤轉身離開。
白晏垂眸。
白晏也問自己。
「值得嗎?」
他劇烈地咳嗽, 盤旋在太后朝臣和趙殤之間的這幾年,平衡天下和權柄, 他已經在透支生命了。
「算了,落子無悔。」

-31-
白晏又回到了這個院子。
當今年的初雪第一次覆滿皇都時, 他終於從微冷的空氣中嗅到了一絲如釋重負。
從強娶那天起。
趙殤對他嚴加看守。
這次當着羣臣的面放下狠話,因爲自己放跑太后,三日後要將自己凌遲處死。
卻連根捆他ťű⁽的繩子都沒用。
白晏看着房間裏,整整齊齊的行李, 裏面裝着四季衣物、金銀細軟, 啞然失笑。
可是趙殤始終不知道啊。
有一隻鳥,飛了一輩子。
最終掛念着的,還是它的那個八歲就跟了他的傻學生。
他看向窗外細密的雪花,又想到了趙殤八歲那年。
春天,在他倆上課的院落,下了一場桃花雨。
日光被桃花瓣朦朧成了粉色。
就像是這麼多年的愛恨,糾纏不清。
他Ŧű₂看向包裹裏, 趙殤準備給他一路防身的匕首。
拿起匕首,一步步踏着薄雪,走到了院落早就枯萎的桃花樹下。
他早就寫定了自己的結局。

-28-
白晏終於可以落地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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