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姐姐一胎雙生。
高僧卻斷言,我是狐妖轉世,將來會成爲狐媚惑主的妖妃。
家族隱瞞了我的身份,將我送去法華寺,清心修行。
清修第十六年。
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妖,只想做個好人。
可此時,寵冠六宮的皇后卻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日後會被沈氏的女子奪走鳳位。
於是即將出嫁的姐姐,被流寇輪番糟蹋,無辜慘死。
我抱着她的屍首,哭到流不出一滴眼淚。
三個月後,皇帝上山祈福,對我一見傾心。
問我可願隨他回宮。
我想。
禍國妖妃這個名頭,我得給它坐實。
-1-
連續侍寢多日,皇后看我越來越不順眼。
今日晨安,她隨便尋了個由頭,治我個不敬之罪,把我趕去佛堂禁足。
「靈妃曾是修行之人,這幾日便去佛堂好好替本宮祈福吧。」
江若薇對我有種莫名的敵意,總是不遺餘力地打壓我。
從見到我的第一眼,便嚇得面色慘白,夜裏更是連着做了幾宿噩夢。
她預感到。
我的出現,不僅會分走皇帝的寵愛,更讓她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爲了消除心中疑慮,她幾次派人暗中調查我的身世。
但無一例外,均無所獲。
其實,她這種不祥的預感一點都沒錯。
我入宮。
就是來向她索命的——
-2-
我跪在佛堂中,往供奉的長明燈裏添了香油。
默默唸着禱詞。
一剎那恍惚間,我彷彿透過燭火,看見了故人。
十六年前,沈家誕生了一對雙生姐妹。
正準備闔府慶祝時,有高僧路過,留下了一句斷言。
他說,我是狐妖轉世,將來定是個狐媚惑主的妖妃。
狐妖,輕則蠱惑人心,紅顏禍水;重則亡國滅族,生靈塗炭。
消息被立刻封鎖。
父母忍痛將我隱姓埋名,送去山上修行。
對外宣稱,只得了沈辭月一個女兒。
我便這樣在法華寺長大。
雖不能認祖歸宗,可父母對我依然疼愛有加,姐姐與我最是姐妹情深,藉着禮佛進香的名義時時來探望。
她經常抱着我抹眼淚。
「什麼狐妖轉世啊,簡直是胡言亂語,竟要我妹妹到這裏來喫苦,嗚嗚……」
「可是姐姐,我真的是。」
我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後,悄悄支起兩隻毛茸茸的耳朵。
白色狐耳,耳尖泛着一點粉。
她拿麻袋罩住我的頭,哭得更厲害了。
「你快點藏起來啊!要是被人發現,他們就要把你抓去燉了喫了!」
我答應姐姐,要當個好妖,啊不,好人的。
絕不用妖精的法力害人。
我們二人並坐在菩提樹下。
我闔上眼,靜心念咒。
不消片刻便有雀鳥銜來柳條花環,穩穩落在她頭頂。
我眨眨眼。
「姐姐,你看我現在像一個好人嗎?」
她飛撲過來抱住我。
「妹妹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妹妹!」
兩人就在燦爛的日光下嬉笑追逐起來。
日落前,我向她告別。
「姐姐,下一次你來的時候,我要讓你看到雙姝並蒂蓮!」
-3-
可姐姐還是沒能看到雙姝並蒂蓮開放的那一日。
她死在了上山來看我的路上。
被流寇匪賊輪番糟蹋,曝屍荒野。
死前不曾瞑目。
她的行囊裏帶的是我我最愛的點心。
她已有心上人,是陳侍郎的二公子,他們彼此兩情相悅,婚期將近。
一切只因皇后的一個夢。
江若薇出身高貴,與裴景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新帝登基以來,她更是寵冠六宮。
可在夢中,卻有一道聲音告訴她,自己的後位和性命,將來都會被一個沈氏女子奪走。
於是,她便暗中派人將姐姐殺害,以此永絕後患。
我慟哭失聲,幾次暈厥。
姐姐是最明亮溫柔的女子,怎可以這種凌辱的方式死去。
此事上報了大理寺。
父親只是小小四品官,而大理寺卿是皇后父兄的黨羽,幾人沆瀣一氣,審案官員也只是敷衍了事,草草結案。
哀慟、絕望,到心死。
我不再徒勞地哭泣,擦乾了最後一滴眼淚。
你看,姐姐。
狐妖不曾行兇作惡,惡人依舊逍遙法外。
天道輪迴,我等不及。
那我便如高僧預言那般。
蠱惑君心,爲禍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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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狐妖,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並非難事。
法華寺是國寺,裴景每年都會來此進香祈福。
我掐準了他的行蹤,在他回禪房休息的必經之路上,等他迎面走來時,「不經意」與他對視一眼。
他完蛋了。
我志在必得。
裴景果然注意到了我。
只不過他看得太過失神,竟然「噗通」一聲,徑直栽進了水裏。
我驚呼一聲,在那些暗衛反應過來之前,縱身一躍,游過去將他救起。
擔憂道:
「施主,您無礙吧?」
上岸後,他看我看得移不開眼,連暗衛遞來的披風都忘了接。
「告訴朕,你叫什麼名字?」
我先是愣了一瞬,立刻又笑開來。
「我叫靈芷。」
-5-
裴景對我一見傾心,想盡辦法想要帶回宮中。
皇后最喜歡在他面前裝大方賢淑,對納妃這件事本是無異議的。
可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嚇了一個趔趄,背後生寒。
我與姐姐生得不同。
她明媚溫婉,而我是妖豔賤貨那一調的。
可到底是雙生姐妹,骨相上總有幾分神似。
她快要急瘋了,千般阻攔。
「陛下您糊塗!一個皈依佛門的出家人,怎能帶回宮中去?!」
她以爲搬出佛法就能攔住皇帝。
可裴景是天子,他纔不管什麼戒律清規。
天子說的話,便是天理。
皇帝心意已決,皇后堅決反對,二人一時僵持不下,心生嫌隙。
我來趁亂再添一把火。
夜深人靜時,我走到蓮池前,默默唸咒。
第二日,並蒂蓮花盛開的消息驚動了整個法華寺。
有人驚呼:
「真是百年難遇的大吉之兆!」
有官員諂媚進言:
「傳說並蒂蓮花盛開,寓意着金玉良緣,是我大梁的喜事啊,恭喜陛下!」
皇后氣得快要當場發作,指着我道:
「你身爲出家人,卻六根不淨,心術不正,勾引陛下,簡直是佛門之恥!」
靜言師父將我護在身後,上前行禮。
「還請皇后娘娘慎言。」
「法華寺乃國寺,風氣清正,是陛下那日不慎落水,徒兒靈芷於心不忍,出手相救,才得陛下青睞。並非如娘娘口中所說,心術不正。」
她又向裴景行禮。
「陛下,出家人帶髮修行意爲塵緣未了、心有牽掛。靈芷在我寺帶髮修行十數年,想必也是上天註定,要她在此等待命中有緣之人,今日果然,佛前顯靈了。」
我默默望着師父的背影。
心中泛起一陣酸澀。
她曾教導我,要以慈悲爲懷,不應起殺念。
可現在,卻願爲我的復仇助上一臂之力。
前有祥瑞之兆,後有住持之言。
皇后被堵得啞口無言。
事情到此,已經落定塵埃。
裴景朗聲大笑:
「好!真是好一個天賜良緣!」
他朝我伸出手。
「你可願意隨朕一同回宮?」
日光盛大,誰都沒有看見我眼中熊熊燃燒的復仇烈焰。
我垂眸,搭上他的手。
「靈芷,願意。」
-6-
每次裴景歇在我這,江若薇便大病小病不斷,不是頭疼腦熱,就是心悸夢魘,彷彿命不久矣,派人來請。
宮人進來稟報時,裴景正在批奏摺。
而我正躺在牀帳內,雙手雙腳合抱住一隻巨大的圓枕,翻來滾去撲騰着玩。
「皇后娘娘頭疾犯了,陛下可否過去看看?」
裴景沒有立刻回答,手撐着頭,陷入沉思。
我知他在猶豫什麼。
皇后是他的年少摯愛,而我則是一見傾心。
此刻,新歡在懷,舊愛擋路。
他撂下筆,向牀帳內望過來。
「阿芷希望朕去看皇后嗎?」
他想看我爲他爭風喫醋的樣子。
那自然是不能如他所願。
我赤腳下了牀,噔噔噔跑到書案前,行了個不太標準的禮。
「臣妾恭送陛下。」
未料到我會這般回答,裴景面色閃過一絲不悅。
掐着我的下巴。
「阿芷就這樣迫不及待趕朕走?連爭寵都不願?」
我巴巴地瞧着他:「什麼是爭寵?」
他一愣:「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認真解釋道。
「在陛下之前,阿芷都沒有男子說過話呢,至於爭寵,那就更不會了。」
裴景呼吸微窒,連聲音也有些顫抖。
「當真?」
「真的呀。」
「師父不許我們弟子接觸外男,要不是陛下那日在我眼前落水,我也不會跑去救你,更不會告訴你名字的。」
說罷,我含嗔帶嬌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陛下呀,害得阿芷破了規矩。」
裴景方纔臉上的陰鬱之色一掃而空。
縱使他貴爲帝王,可和天下那些蠢男人們沒什麼兩樣,都喜歡從女人身上獲得成就感。
如果你的某種第一次給了他們,他們便會感到巨大的滿足和驕傲。
他把皇后派來的人趕了回去,然後抬手將我打橫抱起,大笑道:
「好好好,是朕害阿芷破了規矩。」
「今晚,朕就來好好補償你。」
-7-
以往後宮最受寵妃子的記錄是三個月。
可我始終榮寵不衰——
活了幾千年,要是連點拿捏人的手段都沒有,將來怎麼有臉面見列位狐族前輩?
比如。
他的後宮妃子們,多是世家望族規訓出來的大家閨秀。
矜持、溫婉、但也古板無趣。
她們對裴景畏懼又順從,可我不怕,我不僅敢跟他頂嘴,還敢把他一腳踹下牀。
他氣的發笑。
「闔宮上下都仰視朕、畏俱朕,討好於朕,只有愛妃你敢這樣給朕臉色。」
「那又怎樣?」
我簡直不客氣,一口吞下他剝好喂來的荔枝,倚在榻上笑得開懷。
「她們不都在背後罵臣妾是『狐狸精』嗎?那臣妾當然是屬狐狸的,而不像她們,是屬狗的呀。」
又比如。
後宮佳麗們濃妝豔抹,爭奇鬥豔。
奼紫嫣紅已經看膩了。
而我偏要素淨到底,穿一身純白裙裳,月下起舞。
俗話說得好,
若要俏,一身孝,不是麼?
況且,這更能勾起他與我第一次相見的回憶。
妖嬈美人,雪白僧袍。
池邊初遇,驚鴻一瞥。
後宮那些小姐妹們牙都酸倒了,聚在一起狠狠罵我:
「呸,狐狸精,裝什麼純良無害,那點心思誰不知道呢?」
「她那些下賤手段,就是告訴我們,我們也不會用的。」
「就是就是。」
可沒過幾日,她們當中便有人叛變了。效仿起我的穿衣打扮,在花前、月下,或是皇帝下朝必經之路上翩然起舞。
沒過幾日,宮中穿白裙跳舞的妃子越來越多。
裴景終於忍無可忍,斥責道:
「你們幾個到底想幹什麼?!」
「這裏是皇宮,不是哭喪的地方,再有下次,你們全都給朕滾出宮去!」
這之後,再無人能抵擋我的鋒芒。
裴景對我極盡寵愛,去哪兒都要帶着。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真真兒成了個蠱惑君心的禍水妖妃。
皇后也不再故意針對,任由我的風頭一日大過一日。
可我知道,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平靜的水面下,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
我自恭候多時。
-8-
中秋宮宴,我計劃當衆獻舞。
開宴前,我正在寢宮準備更衣。
尚衣局的小宮女進門來,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聲音染了上哭腔。
「奴才們該死,竟然在熨燙時將娘娘的舞裙弄壞了,等發現時想補救,已經爲時已晚。」
她說話時肩頭止不住地輕顫,頭埋得很低,看不清臉。
她將手中的木盒端到我面前。
「娘娘,適合您的舞裙,全宮中上下只能找出這一條了。」
我不欲視人命如草芥,隨意打殺下人撒氣。
只是揉了揉額角,朝她擺手道。
「本宮知道了。」
這一點小插曲,讓我耽擱了些時辰。
等我到場時,衆人已經列座席間。
一瞬間,大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只見我穿一身碧色長裙,裙襬上點綴着雀羽金絲,在大殿明燈燭火的照耀下,燦燦煌煌,一步一生輝。
變故就在此刻陡然發生。
江若薇面露驚色:
「這,天吶……」
她迅速下跪請罪:「陛下,靈妃妹妹定不是有心冒犯的,您就饒恕她吧!」
太后瞠目結舌:「卿雲,是你嗎?」
裴景的臉色,更是一寸寸沉了下去,黑得像墨。
他們口中說的,便是裴景的生母,先帝貴妃衛卿雲。
而這條舞裙,名雀金裳。
正是衛貴妃生前最愛的衣物。
-9-
衛貴妃曾是盛極一時的寵妃。
裴景幼時最爲深刻的記憶,便是母妃身穿雀金裳,在月下跳起雀翎舞,父皇在旁撫弦伴奏,帝妃二人琴瑟和鳴,傳爲一段佳話。
後來,衛貴妃遭人陷害使用巫蠱之術,被先帝打入冷宮,朱顏凋零。
就連貴爲太子的裴景,也被厭棄冷落,差點地位不保。
含冤而終前,她穿上雀金裳,口中喃喃喚着先帝的名字,想要求見最後一面。
可先帝卻連施捨一個眼神都不願。
隨着衛貴妃的離世,她親自編排的雀翎舞也被埋沒,再無人知曉。
直到後來很多年,她才得以沉冤昭雪,裴景登基後,將她以太后之名追封。
這段往事,是裴景心中最黑暗的記憶,也是旁人萬萬不敢觸碰的逆鱗。
而如今,我穿着衛貴妃生前最愛的雀金裳,出現在這宮宴之上。
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皇后站在裴景身邊,悄悄察言觀色。
見他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可怕後,她眼底閃過一絲喜色。
旋即指着我,大聲呵斥道:
「大膽妖妃,平日狐媚惑主,蠱惑陛下也就罷了,今日竟敢當衆冒犯先太后,真是罪無可恕!」
「來人!還不快剝去她的衣服,將這妖妃拿下!」
-10-
原來是在這裏等着我呢。
兩個侍衛上前,一左一右將我押住。
我用力掙脫開,並不認錯,也不下跪。
「嘩啦!」
裙襬翻飛,如雀羽展開。
我沉穩發力,彎折腰肢,抬腿伸手,舞出了第一個動作。
許是從未見過我這般放肆之人,兩個侍衛都有些不知所措,相互對視一眼,想再次上前按住我。
「住手。」裴景面色一頓,朝着侍衛冷斥:「退下。」
原因無他。
我所作的這支舞,正是當年衛貴妃的雀翎舞。
宮宴的秩序重回正軌,樂伎們再一次拿起手中的樂器,開始爲我奏樂。
鐘樂響,崑山玉碎,香蘭泣露;
水袖揚,長裙翻飛,步下生蓮。
滿室光華,耀眼奪目。
一舞罷,裴景走下高臺,怔怔望着我。
「你,竟然…」
我俯身下拜:
「陛下,臣妾前些日子總在做同一個夢,夢中有位慈眉善目的美婦人,教臣妾跳了一支舞。她說,希望臣妾能在您面前跳上這支舞。」
「臣妾自知,舞姿不如那位美婦人十之一二,可耐不住她情真意切,執意相求,才斗膽來宮宴上獻醜。」
「不料,夢中那位美婦人,竟是陛下的生母,而臣妾身上的雀金裳,也是她的最愛之物。」
「想必是先太后太過思念您,上蒼動容,所以纔有今日的種種巧合,讓臣妾重現了她當年傾國傾城的舞姿和風采。」
江若薇,就你會搬出先太后嗎?
我也會。
所有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我是怎麼跳出這支失傳已久的雀翎舞。
衛貴妃善音律,喜舞蹈,時常翻閱古籍,復原失傳已久的古曲和古舞。
兩千多年前的楚國人,喜歡模仿各種動物的習性,編成舞蹈。
最優雅美觀的當屬孔雀舞,爲了彰顯身份,楚國貴族們規定,孔雀舞只能由貴族欣賞,不許在民間流傳。
而兩千年前,我正當着楚王的愛寵,吸收龍氣,強化自己的修爲。
衛貴妃復刻出孔雀舞后,只在幾處細節上做了些許修改,編成雀翎舞。
時光久遠,裴景記憶裏母親的舞姿早已模糊,更無法深究細節,在他眼裏,這兩支舞幾乎相差無幾,所以我才得幸矇混過關。
他將我輕輕扶起。
「既然你與母后有緣,那朕也將母后當年的恩榮賜於你。」
「來人,傳朕旨意,靈妃甚得朕心,便冊爲,貴妃。」
「陛下,不可!」
江若薇上前阻攔。
「靈妃膝下無子,如此便晉封貴妃,我朝從未有過如此先例!」
「怎麼?」
裴景一個眼刀飛過去。
「皇后是對朕不滿,還是對朕的生母不滿?」
她惶惶低下頭:「臣妾不敢。」
我叩首拜謝。
要起身時,忽然眼前發黑,雙腿不受控制地一軟。
裴景連忙將我扶穩,攔腰抱起。
「輕了。」
他手上掂了掂,然後抵住我的額頭,語氣寵溺:「是不是最近沒有好好喫飯?」
宮女榴花適時開口。
「娘娘這些天刻苦練舞,常常廢寢忘食,奴婢怎麼勸都勸不進去呢。」
裴景抱着我回到了龍椅,將我一把按在腿上,不容拒絕。
「那你坐在朕身邊,朕看着你好好喫飯。」
「陛下,這不合規矩呀……」
嬉笑間,我在余光中看見了江若薇。
大殿明燈輝煌,亮如白晝,可她的臉色,卻在燭火的照耀下,一寸寸地衰敗下去。
有詩云,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今晚,註定有一羣人要失眠了。
-11-
這個貴妃,我到底是沒當成。
皇后轉換了策略。
明面上,她不再處處與我作對、惹得陛下不快,對夫君更是溫柔小意,通情達理。又逢此時,她的兄長剿匪平亂有功,裴景連着幾天都去她宮裏看望,又送了很多禮物。
兩人消除了先前的嫌隙,又回到從前那般伉儷情深。
我故意找茬,藉着此事大吵大鬧了一番。
「陛下明知宮宴那日是皇后動的手腳,您不爲臣妾做主,反而還對她如此寵愛!」
裴景從身後抱住我,好聲好氣地解釋。
「阿芷別鬧,前朝與後宮一體,朕總要顧全大局。」
我毫不留情將他推開。
「臣妾染了風寒,身子不適,陛下還是去找皇后吧,免得臣妾過了病氣給您。」
裴景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算再寵愛一個妃子,也忍受不了被這樣撂臉面。
滿宮的宮人都跪了下來,氣氛壓抑得可怕。
一聲嗤笑。
「皇后說得對,朕就是太縱着你了。」
「後日是貴妃的冊封之禮,既然你身子不適,那就別去了。」
我被冷落了。
裴景故意要做給我看,開始對皇后加倍的好,給她送去更多金銀字畫,日夜專寵,一個月都沒有提起我,更沒有來看我。
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一來,自從上次宮宴之後,皇后行事越發謹慎。我要想找她的弱點,就必先助長她的氣焰;二來,再過一個禮拜便是姐姐的生辰,這段時間,我不想被打擾,誰也別來理我纔好。
這些日子,我把自己關在佛堂,潛心禮佛誦經,抄寫經文。
有一天我跪在蒲團上,不小心打了個盹。
香火繚繞,姐姐從嫋嫋薄煙中走出,入了我的夢。
她愁容慘淡,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妹妹,你變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我答應她,要做個好人的。
難道她……對我失望了嗎?
我極力爲自己辯解。
「姐姐是說我變得心狠了嗎?我答應你,絕不濫殺無辜,可是那江若薇,我絕對不會放過,我一定要讓她爲你賠命!」
她搖了搖頭。
手指落在我深蹙的眉間,輕輕撫摸。
聲音哽咽。
「你變得…不愛笑了。」
「妹妹這些日子,一定過的很辛苦吧。」
「我知你身上揹負着我的仇恨前行。可是,姐姐更希望你,能活得快樂,多笑一笑。」
緊繃多時的情緒忽然崩斷。
我揹着莫大的痛苦和仇恨,踽踽獨行,如履薄冰。不敢鬆懈,日夜籌謀。說着違心的話,做着違心的事。今日夢中相見,我終於可以摘掉面具,卸下心防。
我撲進她冰冷的懷抱,痛快哭了一場。
「姐姐,我討厭這些人身上的氣息,聞到他們的味道我就想吐,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的生活,怎麼辦?」
「我真的,好累啊。」
-12-
這一個月,我不是睡覺喫飯,就是誦經禮佛。
榴花看不下去了。
「娘娘,您不能再這樣與世無爭下去了,陛下哪天ṱṻₗ把您忘在腦後可怎麼辦啊?」
以色侍人,色衰而愛弛的故事可不少。
我從被窩裏翻身爬起來,隨便把頭髮撥弄到一邊,仰起臉。
「你說什麼?」
「來,看着我的臉,再把剛纔的話說一遍。」
「……」
她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不客氣的說,我狐妖一族長盛不衰、橫行天下,靠得就是這張臉。
榴花來到牀沿邊坐下,抱着我,使勁磨起來。
「可是娘娘,就算陛下不會把您忘了,可這宮裏奴才哪個不是拜高踩低,媚上欺下的呀,您看看御膳房這幾日送的菜,都快沒有肉喫了!」
我沉默了一下。
她說的,好有道理哦。
見我態度有些許鬆動,榴花再接再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好娘娘,爲了咱們能有肉喫,您就想想辦法,跟陛下服個軟吧!」
我點點頭。
支起鼻子,仔細嗅了嗅。
空氣中瀰漫着潮溼的氣息。
據我上千年的生活經驗判斷,今晚,定會有一場雷暴雨。
我從被窩中爬起來,摟着榴花的脖子,耳語了兩句。
她疑惑不解:「娘娘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自然是去做點…妖妃該做的事。」
-13-
裴景身邊的公公通傳。
「陛下,茶房給您端上一壺新茶。」
他一抬眼,看見一身宮女服飾,遮着狐狸面具ṭû³的我。
「嗯,過來伺候。」
他早猜出來了是我,整個後宮沒有人會這樣的手段,也沒有人敢這般犧牲臉皮。
卻沒有揭穿,反而饒有興致地配合。
期待我今天會玩什麼新花樣。
我恭順上前,將茶杯斟滿。
裴景忙着批奏摺,沒有細看,拿起杯子就喝,下一秒,他察覺到異樣,全吐了出來。
「嘶……」
他指着那一壺醋,酸得呲牙咧嘴:「愛妃這是何意?」
我的聲音帶着倔強。
「當然是讓陛下也嚐嚐臣妾心裏的滋味。」
「嘖,聽說你這一個月幾乎都在佛堂裏抄書,還以爲你真的會學乖。」
他一邊調笑,一邊抬手摘掉我的白狐面具。
然後當場傻了眼。
面具下的我,淚盈滿面、楚楚可憐。
從前裴景看慣了我喜怒嗔癡,卻從未見過我這般脆弱的樣子。
不施粉黛,眸中淚光微漾,平添了幾分破碎感,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怎麼了?」他颳了下我的鼻子:「以前笨得連爭寵都不知道,現在怎麼還學會喫醋了?」
「都是陛下教的呀。」
我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討悅。
「陛下教會了臣妾怎麼去愛,那臣妾就是隻屬於陛下一個人的。」
「臣妾這一個月,都在佛祖面前反省思過,可是陛下還是寵着別人,不願見臣妾,臣妾好難過,只能想出這種拙劣的辦法了。」
柔弱與眼淚,是最好用的武器。
這些日子裏,他一直跟我慪氣,今日我來做小伏低來討他歡心,自是心癢難耐。
呼吸急促,心跳劇烈。
他低頭來尋我的脣。
「給你個機會,今晚讓朕仔細看看你的『認錯』態度,嗯?」
我卻又在這時把他推遠。
「今日是十五,陛下晚上該去皇后娘娘那呢,我現在穿着宮女的衣服,要是傳出去,您爲了一個宮女冷落皇后,那可就不好了。」
裴景呼吸一頓。
門外小太監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陛下,皇后娘娘親自下廚做了您喜歡的蓴魚羹。」
再喜歡喫的菜,反覆喫,也總有喫膩的時候。
我掰開他的手,笑得歡快:「陛下快些去吧,皇后娘娘已經着急了。」
撩完就跑,概不負責。
留下裴景一個人在原地抓心撓肝。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今晚去江若薇那裏時,他要心不在焉嘍。
-14-
裴景正坐在江若薇的寢宮裏,喫着連續喫了一個月的蓴魚羹,味同嚼蠟。
用膳過後,便是就寢。
窗外疾風驟起,黑雲積湧。
閃電將陰沉天空撕地徹亮,緊接着,一道巨雷砸下來。
江若薇把頭埋進他懷裏。
「陛下您還記得嗎,臣妾最怕打雷了。」
裴景哪裏有心情管其他,心不在焉地安撫了兩句,轉過身,腦海中浮現的,又是白日裏我那張流滿眼淚的蒼白小臉。
江若薇疑惑。
「陛下,您今晚怎麼……」
門外的高聲呼救將她打斷。
「陛下,皇后娘娘!」
「靈妃娘娘的宮殿走水了!」
剛纔從御書房回來,我就把自己關在屋裏,聚氣凝神,積蓄法力。
單單一個美人計,還不足夠。
妖氣在房頂匯聚,引來了一道天雷。
聽到消息,裴景不顧江若薇的挽留,披上衣服便衝進了雨夜。
等他匆忙趕到時,看見我渾身溼透,浸在雨裏驚魂未定。
我仰起頭,白皙的臉頰上一抹炭黑,眼神倉惶,像只受驚嚇的小獸。
放聲大哭。
「陛下,臣妾再也不和您置氣了!」
「剛纔臣妾還以爲再也見不到您了!」
他將我抱進斗篷裏,溫聲哄慰,像是對待易碎的珍寶。
人在意識到差點失去的時候,纔會格外珍重。
江若薇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留住的人,輕而易舉就被我勾走。
她身邊的大宮女將我今日在御書房的行徑報告給她。
她被徹底激怒。
「又是她?怎麼又是她!」
「白日勾得陛下心神不寧,夜裏又來用這樣的苦肉計,就這麼陰魂不散嗎?!」
「本宮要那個賤人不得好死!」
-15-
皇后爲了對付我,私下裏開始求神問仙,寄希望於怪力亂神。
聽聞狐妖善蠱惑人心,掌管情愛之事。
她便花重金請來,日夜虔誠供奉。
本着好奇之心,夜裏我化出原形,尋着氣味鑽進了她的暗室Ṱū₁,找到了她供奉的那尊狐妖雕像。
意外發現,竟有點眼熟。
尾巴碩大,通身雪白,耳尖一點粉。
短暫的沉默之後。
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江若薇居然瘋魔至此,已經做到病急亂投醫這種地步了。
那她不妨再猜猜——
受她日夜跪拜、虔誠香火的狐妖,到底是誰?
-16-
江若薇向我供奉了香火和一斛珍珠。
入夜後,我化成本體,進入了她的夢境。
她認出了我,又驚又喜。
「小狐狸,你真有這麼神奇ṭũ̂²,什麼願望都能實現?」
我點了點頭。
「看你的誠意如何。」
要想實現難度越大的心願,需要供奉的貢品越珍貴。
江若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江氏父兄常年手握兵權,在朝中又有衆多黨羽,因而財富於她來說,唾手可得。
她志在必得。
「若你能幫本宮了結心頭大患,不管你要多少供奉,本宮都能做到。」
我身體蜷縮成一團,掃着尾巴,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對我殷勤諂媚。
白日對我恨之入骨,現在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活了幾千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有趣的事情。
我裝模作樣地問:
「不知娘娘有何心願?」
Ṭṻₘ她思慮片刻。
「先讓我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就先幫我,挽回陛下的心吧。」
我點頭應允:「可。」
人有邪念,便會生出心魔,失去理智。
逐步淪爲被心魔操縱的傀儡。
-17-
秋獵將至,我用幻術變出來了白鹿,又爲江若薇準備了衣裳。
在梁國,是傳說中只有君王憲明時,纔會下凡的瑞獸,而獵得白鹿者,自然能受上等封賞。
裴景大喜過望,立刻下旨行獵。
今日的江若薇,卸去了金銀珠寶,脫下繁複宮裝。
長髮只用一根素簪攀起,跨坐馬上,紅裙隨風獵獵翻飛,英姿颯爽,耀眼奪目,頗有將門虎女的風範。
她豪邁道:「陛下,今日臣妾一定要獵得白鹿,奪取頭籌!」
裴景眼前一亮,讚許道:「皇后今日這般,甚好。」
當年京城誰人沒聽說過,江若薇女扮男裝的傳說。
鮮衣烈馬,名劍照霜。
蹄聲踏過處,滿樓紅袖招。
可惜,這麼明媚的人兒,心腸卻是爛的。
一路顛簸,舟車勞頓,我身體弱,到地方時,早已吐得頭昏腦脹。
江若薇聽了,自是喜不自勝。
「靈妃妹妹身體不適,那便安心待在營帳休息吧。」
我不在,就沒人會打擾她和裴景的二人世界了。
這一日,她過得很盡興。
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和裴景同騎一乘,興高采烈地回到營帳來。
身後奴僕牽着白鹿,耳邊滿是臣子們的讚美之詞。
可謂是風頭出盡。
高興夠了吧?
接下來該輪到我掃興了。
幾位太醫從我的營帳中出來,齊聲恭賀:
「恭喜陛下,靈妃娘娘有喜了!」
-18-
回來後,江若薇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憑什麼!憑什麼本宮每次都會被她壓倒一頭!」
接着她又想起了我。
供奉了整整一箱黃金,許願道。
「狐妖保佑,她的孩子可千萬不能出世。」
我搖了搖頭。
她不明就裏:「這是何意啊?」
「您…做不到?」
「並非我不能,而是這些東西,不夠。」
我開口就是胡謅:
「我看見靈妃,自有孕後,周身紫氣繚繞,說明此胎貴重無比,是天命之子。」
「你要阻止那個孩子的降生,就是強行違逆天意,代價極其高昂,這點金子,根本不足以讓我爲你做事。」
她如臨大敵:「什麼?!」
江若薇在三年前,就已誕下嫡長子,裴煜,且已被冊封爲太子。
而我剛纔的一番話暗示了她,若這個孩子降生,連她兒子的太子之位都會不保。
這更加堅定了她剷除後患的決心。
於是她寫密信給孃家,要他們把庫房裏的稀世珍寶送進宮裏。
江若薇有三個哥哥,只有她這麼一個妹妹,全家上下寶貝得不得了。
見她寫信來要,江家便給了。
只是送出去前,他們反覆叮囑,要小心謹慎,這些寶貝最好放進私庫收藏,萬不可讓旁人知曉。
第三天,各種稀奇珍寶壘成了小山,堆放在我的塑像之下。
其中最珍貴的一件,當屬上清珠。
那是一顆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僅僅掀開蓋子的一角,便能將整個暗室都照得透亮。
更絕妙的是,這枚寶珠內部的紋理,竟相互交錯,構成一副仙人駕鶴的圖案,全天下有且僅有這一顆,當真是無價之寶。
我彎脣一笑:「娘娘果然豪爽。」
「成交。」
-19-
懷胎五月時,我小產誕下了一枚死胎。
醫婆接過時看了一眼,瞬間嚇得昏死過去。
「妖…妖怪!」
胎兒周身佈滿白色絨毛,怪異至極。
就此,有關我是妖妃的流言迅速傳開,並且愈演愈烈,甚囂塵上,連裴景都有幾分動搖。
這正是江若薇想看到的。
我受了刺激,連續幾日昏迷不醒,榴花跪在裴景面前,聲淚俱下:
「陛下,誰都可以不信娘娘,但是您不能不信啊。」
「奴婢可以作證,那晚娘娘用完膳後出去散步消食,宮道上一隻白狐突然衝了出來,才導致娘娘受驚小產的。」
他並不相信。
「好端端的,宮中怎會有妖怪橫行?莫要在朕面前說那些虛無縹緲之事。」
可第二日、第三日夜裏,撞見白狐之影的人越來越多。
令人聞之生畏。
一些輪值守夜的宮女太監,想盡辦法買通嬤嬤能讓自己換班。
裴景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直到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某日他下朝,乘轎輦過來。
卻在宮門外撞見了化身成狐的我。
我像是被撞破祕密一般,飛速調轉,腳下生風,身體輕盈似箭,朝着皇后寢宮的方向飛奔而去。
「去追!」他下令。
皇帝身邊的侍衛,必然都是武功極其高強的。
我聽着耳後的腳步聲,判斷着距離,始終和追捕我的侍衛拉開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一路把他們帶進了…
皇后宮中的暗室。
-20-
裴景親眼看見了那間暗室。
佛龕、香火、狐仙雕像,以及不計其數的稀世珍寶。
這些都是周邊屬國朝貢時進獻的珍寶。本應先由皇帝挑選過目,再賞賜給其他臣子或后妃。
有意思的是,這些東西,他從未見過。
說明禮部官員在清點完各國朝貢數目後,先拿去孝敬了江家,然後才呈給皇帝過目。
他大發雷霆。
「朕竟不知,你們江家的權力竟然大到如此地步?連朕都不放在眼裏了是嗎!」
江若薇妒忌嬪妃、行妖術殘害皇嗣證據確鑿,而她父兄常年手握重兵,藐視皇權、專橫跋扈。
隨便哪一件拿出來,都足夠他們全家喝上一壺。
江若薇一身素衣,跪在裴景面前脫簪待罪。
「陛下,臣妾和臣妾的父兄從來都對陛下忠心耿耿,只是一時糊塗纔會做出傻事……」
她痛哭着膝行上前。
「陛下忘了嗎?當初您在東宮,地位岌岌可危,若不是父親和兄長鼎力相助,您……」
當年衛貴妃蒙冤而死,連帶着裴景也被先帝冷落多年,太子之位坐得可謂是提心吊膽,若不是江若薇堅定要嫁給他,給了他牢固的靠山,那今日坐在這皇位上的,可能就另有其人了。
她以爲,可以以此喚起舊情。
卻不想,裴景被這句話徹底激怒。
「少拿此事來威脅朕!」
「你父兄把持軍政多年,勾結黨羽,你在後宮,你們的所作所爲,你以爲朕不清楚嗎?告訴你,這些年朕對你們江家已經夠容忍、夠仁至義盡了!」
就算當年江家對他的恩情再重又能怎樣?
裴景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朝不保夕、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了。
如今他已貴爲九五。
又怎能忍受江若薇一而再、再而三將自己最不堪的傷疤揭開?
-21-
江若薇被廢,幽禁冷宮,父兄剝奪軍權,流放千里。
我即將取而代之,成爲新後。
江若薇有些精神失常,每天抓着看守冷宮的侍衛問話。
「這不是真的!對不對?狐妖法術高強,怎麼會這麼輕易就Ṫú₁被撞破呢!」
侍衛面露爲難,不知如何作答。
「別吵了。」
我踏入了破敗的院落,解救了那些被她糾纏的可憐侍衛。
「你想知道事情爲什麼會敗露?我來告訴你。」
我露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
她震驚得目眥欲裂。
在地上癱坐了好一會,才接受這個現實。
「你…你果真是妖?!」
「原來受我供奉的狐妖,竟然也是你?!」
我欣然點頭。
接着又在她心上來了一記重錘。
「你父兄藐視皇權、貪污受賄的物證,可是你一件一件交到我手中的啊!」我掩脣偷笑:「你可真是他們的好女兒、好妹妹。」
「哦對,你當年是不是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的後位和性命,都會折在一個沈姓女子的手上,如今看來,已經實現一半了呢。」
「你怎麼知道?」她猛地看向我。
「當年本宮找了最準的大師來起卦解夢,他說,除了夢裏的那個沈氏女之外,再沒有人能對本宮的地位造成威脅……可是本宮早就叫人把她除掉了,那幾個回來覆命的人都說她死得透透的,爲什麼還會這樣!」
說到這,她的情緒愈發激動:
「定是那大師算得不準,根本就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那、幾、個、人。
我的心被萬千根針刺痛,眼淚早就悄無聲息落了滿面。
心底忽然湧出一股莫大的戾氣。
我五指張開,操控着妖氣。
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縛在她脖子上,收緊、升起,將她吊在半空。
「想不到吧?你當年殺的沈辭月,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就是我,從我們降生時就有高僧斷言,說我是千年狐妖轉世,將來一定會成爲禍水妖妃。」
看着她拼命掙扎,我卻絲毫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
反而,一股莫大的悲傷襲來。
快要將我的一顆心碎成齏粉。
「我本來隱姓埋名,在山上潛心修行。你們人類追求的名與利,我從來不屑一顧,若你當初沒有殺害沈辭月,我真的會一輩子禮佛誦經,當個好人。」
「可是呢?我最親愛、最在乎的姐姐死了,我必定要替她,向你——」
「追、魂、索、命!」
因果輪迴,在此刻完成閉合。
說完,我解了法力,將她重重摔在地上。
事情還沒完,現在還不到她死的時候。
臨走前,我給她強行塞下一顆藥丸。
有了這顆藥丸,以後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任何話,落在人類的耳朵裏,都只會變成一串分辨不清的胡言亂語。
畢竟,我是狐妖的祕密,可不能再多一個人知道。
-22-
江若薇珍視無比、寧可濫殺無辜也要牢牢攥在手裏的後位,我一刻都不想要。
我穿着華美的鳳裙,帶着沉重的鳳冠,渾身上下都十分僵硬。
是時候離開了。
像我這樣沒心肝,一肚子壞水的禍害,當然要不遺餘力,趁着最後一口氣爭取利益。
所以我親手策劃了一場死遁。
封后大典結束後,我來到小太子的寢殿,像往常一般過問他的喫穿日常。
裴景因着少時經歷,不願恨屋及烏。
所以在江氏一族被處置後,裴煜依然坐在太子之位上。
皇后,便是天下萬民之母。
所以就算每次裴煜都對我嗤之以鼻,我也時常來過問他的飲食起居。
在外人面前,做足了「慈母」的戲份。
今日我這一身鳳袍鳳冠,深深刺痛了他幼小的心靈。
他不再掩飾厭惡,對我惡語相向。
於是外面的宮人聽見了我們的爭吵聲。
「太子殿下,母后平日帶你不薄,你怎麼能這樣對母后說話?」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討厭你!」
他隨手拿起茶杯砸向我,我痛呼一聲,假裝站不穩,向旁邊一側倒去,順便打翻了油燈燭臺。
燭油淌了滿地,瞬間燃起,火焰迅速躥升,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火舌迅速吞噬,燒得噼裏啪啦作響。
「來人啊!走水了!」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還困在裏面!」
………
等到大火被熄滅,我被救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
救火的宮人說,我爲了保護小太子,不惜被燒斷的房梁砸中,錯過了逃跑的時機,此刻,已經回天乏術。
裴景抱着我,眼中心疼和悲傷快要溢出來。
試想一下,貌美、年輕的新皇后,穿着最華美的錦袍,死在了他愛意最濃時。臨死前,還「大度善良」,不計前嫌地救了自己仇人的兒子。
啊——
還有什麼是能比這更有殺傷力呢?
我將頭偏向精心設計過的角度,從這個方向看過去,髮絲低垂,眸光帶淚,膚色蒼白,像一戳就破的紙,脣角被鮮血染紅,悽美異常。
我柔柔弱弱地抬起手,捧着他的臉。
「陛下…」
「靈芷,靈芷!」
裴景喊着我的名字放聲大哭,悲痛欲絕。
我嚥下一口血沫,艱難道。
「此生能得陛下疼愛呵護,是臣妾三生修來的福分。可如今,臣妾還有一樁心願未了……」
「臣妾本是孤兒,幼時曾受過沈家夫婦的救命之恩。沒有他們,就沒有阿芷今日…」
「可是,臣妾還聽說,他們唯一的女兒早在三年前不幸去世,所以Ṱų⁾,臣妾想替他們,向陛下,求個恩典……」
裴景聽到這裏,早已泣不成聲。
「阿芷的恩人,便也是朕的恩人。朕會賞賜良田美宅,讓他們二人,安度晚年。」
交代完「遺願」,我便放心地死遁了。
我將魂魄從肉體中剝離,就這麼在天上飄啊飄,目睹着接下來一切的發生。
葬禮上。
裴景讓小太子在我的靈前下跪,感謝我的救命之恩,不想,他卻滿眼厭惡。
其實,小太子恨我心機僞善,還真就恨對了。
他身型矮小,逃跑也更加靈巧。大火燒起來時,要不是我把他死死抱住。
說不定他……早就跑出來了。
可惜,他也只是一個三歲小孩。
不懂得隱忍蟄伏,更不懂揣摩聖心。
他朝着我的靈位「呸」一聲,吐了口口水。
「她這個毒婦,我討厭她!」
裴景當即大怒,不由分說便廢去了他的太子之位。
「朕知你因你母親之事,一直對皇后心生不滿,可你別忘了,她不曾虧待你,更是你的救命恩人!」
「如此狼心狗肺,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來人,下掉他的宗室玉碟,從今往後,朕沒有這個兒子!」
消息不過半天,便傳到了江若薇那裏。
原本她還抱着希望,希望能活到裴煜登基之後,被他迎接出來,做皇太后。
可沒想到,裴景毫不留情。
不僅除去了他的皇家玉碟,更是將他廢爲庶民,改名「江煜」。
榴花替我捎去了最後一句話。
「江若薇啊江若薇,看着最在乎的人蒙受冤屈、有口難言,你終於也能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
她怔了許久,突然開始大哭又大笑,狀若癲狂。
明明,已經千防萬防、殫精竭慮,爲什麼最後還是失去了最珍視的一切?
夫君的寵愛、皇后的寶座、家族的榮耀。
無法承受打擊的她徹底崩潰,當晚便在冷宮裏撞柱而亡。
我飄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她斷了氣。
比着口型,無聲回答她:
「若非心生邪念,對無辜之人痛下殺手,你也萬萬不會淪落至今天這般地步。」
「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你,罪有應得。」
尾聲-前世
-1-
我重新變出了一副身體,以普通婢女的身份,回到了沈宅。
我的房間,就在姐姐閨房的隔壁,十幾年來一直空空如也。
如今我住進來,將它改成了佛堂。
每日佛前誦經。
「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前世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上一世,姐姐還不是官員家的小姐,也沒有沈辭月這樣詩情畫意的名字。
她叫二妮。
是生活在山腳下一個普通村子裏的普通村民。
那時我也才一千八百多歲。
某天,爲了爭搶一株靈草,我和一隻幾萬歲的山鬼大打出手。可惜,我修爲不足,很快落入下風,接着又在體力耗盡時,掉進了村民佈置的陷阱。
捕獸夾死死夾着我的後腿。
我放棄掙扎,在坑底安心躺下。
準備等稍微恢復些元氣之後,再用法力脫身。
「小狐狸?小狐狸?」
二妮露出半個腦袋,一遍遍叫着我,準備施救。
我中陷阱的附近,地勢複雜,如果來施救的人稍有不慎,也會一同跌進坑裏。
明明,她也怕得要死。
卻還是一邊大聲說話,給自己壯膽。
「小狐狸…你很疼吧?你乖一點,別亂動,我馬上就來救你了。」
一邊匍匐着小心前行。
二妮是個心善的孩子,幫我卸下了捕獸夾,又採來草藥嚼碎,幫我包紮。
正要把我放歸山林時,我開了口。
「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狐狸了,你可以向我許三個願望。」
她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
「啊啊啊啊你你你你是狐妖?!」
自從我的老祖宗妲己憑一己之力覆滅了商朝後,人族便與我們狐妖勢不兩立。
我以爲她會落荒而逃,或是叫來一羣村民圍獵我。
沒想到。
她拎着我的後脖頸,把我套進了麻袋裏。
「你快點藏起來啊!要是被其他人發現了,他們就把你抓去燉着喫了!」
我:「……」
-2-
二妮每次上山砍柴,都會順便來看我。
有時候是給我換腿上的草藥,有時候給我投餵一塊雞屁股,有時候只是單純地找我聊天,好奇我這一千八百多年來每天都在幹什麼。
她向我許了兩個願望。
一是生活富足。
二是健康平安。
至於第三個願望,她遲遲沒有想好,每次來見我時,都說「下次再說」。
傻姑娘啊,真當我看不出來她的想法嗎?
一直不許第三個願望的原因,是怕這三個願望都實現之後,她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看着她一跑一跳離開的背影,我笑着罵了句傻。
第三個願望,我來替你許。
「我願你幸福。」
-3-
連日暴雨,引來了一場山洪。
地動山搖,泥沙夾着巨石滾滾而下,不消幾時,整個村子便會被埋沒,山中的鬼怪妖精們都在忙着逃竄。
我也要一逃了之嗎?
不行啊。
她向我許願健康平安,我不能食言。
我用妖力抵擋住了山洪。
也廢去了一千七百年的修爲。
這場災難過後,村民們不再對狐妖敵視。
他們敬我爲山神,爲我修建寺廟,塑雕像, 供奉香火。
二妮也成了我的忠誠信衆之一。
我在她崇拜的目光下,連喫了三大隻肥得流油的燒雞。
然後終於慢悠悠地開口。
「爲了抵擋山洪, 我損失了好多年修爲, 還錯過了一次成仙的機會。你說吧,怎麼辦?你要怎麼感謝我?」
她的眼中閃着光。
「我要跟你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不!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下下下下輩子,下下下下…我們都要當好朋友!可以嗎?」
我咬着雞大腿, 思索片刻。
「嗯, 這樣也行。」
-4-
因本妖在修煉期間表現突出,妖精管理局特別破例, 我只需再到人間經歷一世,只要歷練圓滿,便能破格成仙。
緣分竟然如此巧妙。
這一世, 我們成了雙生姐妹。
凡人轉世前需要喝下孟婆湯清除記憶,而妖精不用。
所以一同降生時, 我認識她, 她不認識我。
沒過多久, 我就被隱姓埋名, 送去法華寺潛心修行。
在小小的沈辭月能夠獨自上山之前, 我們見面的次數可謂少之又少。
大概每隔三個月, 沈家人才會藉着焚香的名義上山,一家四口團聚。
我記得小小的沈辭月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母親指着我,教她認人。
「這是妹妹, 她叫靈芷。」
我很好奇, 沒有記憶的人類, 到底會不會認出來我?
她爬到我面前,張開雙臂夾住我的頭,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幾個字。
「妹妹,香香, 喜歡。」
我明白了。
縱使這一世的沈辭月沒有記憶,可她潛意識裏,還有本能。
她本能地親近我。
本能地護着我。
本能地……把我套進麻袋。
再長大些,她可以獨自上山了。
我們的見面次數多了起來。
她經常抱着我, 抹眼淚。
「什麼狐妖轉世啊,簡直是胡言亂語, 竟要我妹妹到這裏來喫苦, 嗚嗚……」
我望着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認真道。
「不算受苦。」
「姐姐,就算我困於身份不能見人, 真的在這法華寺裏喫齋唸佛一輩子也沒關係。」
「我只願你幸福。」
-5-
我用新的身體生活的第三十年。
沈家父母壽終正寢, 先後辭世。
沈辭月的心願已了,踏上了轉世輪迴之路。
而我,在人間這一世的歷練也已圓滿, 即將羽化成仙。
我最後一次用人類的身體, 在佛前誦經。
「一切衆生, 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 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姐姐啊。
不管是下一世、下下世,還是下下下一世……
我只願你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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