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

大哥病重,我女扮男裝穿上新郎官的衣服,替他迎娶新嫂嫂過門。
然而還沒等大哥身體好起來和嫂嫂圓房,他便病逝了。
一時間,嫂嫂成爲了下人眼裏的笑話和母親口中的災星。
面對這些惡語,嫂嫂總是低垂眉眼,不發一言。
背地裏,這位逆來順受的嫂嫂,卻將我抵在牀邊,捏着我的下巴,語氣執拗又委屈:
「當初和我拜堂成親的是你,那麼現在和我行周公之禮的,也應該是你。」

-1-
黃昏,灰濛濛的天氣,隱隱約約喜慶的樂聲由遠及近。
正門外,大紅的花轎停穩,除了喜婆和新娘子的丫鬟,後面還跟着稀稀拉拉十幾個隨行人員。
一切從簡的婚禮儀式下,我穿着喜慶的新郎官服,自門內走出。
一瞬間,四周圍觀人羣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我身上,我聽見人羣議論紛紛。
有些不知情的說我秀氣,縣令的小兒子竟長得像個姑娘家。
不過他們也沒說錯,我本來就是個姑娘。
若非大哥病重,又沒有別的兄弟,不然怎麼也輪不到我這個妹妹來替他娶新娘子進門。
旁人的議論聲悉數落到我耳朵裏,我面不改色,按照喜婆的指引,將新娘子從轎子裏牽出來,朝門內走去。
身旁人全程無話,跨進大門時,我放緩步子,輕聲道:「這門檻有些高,嫂嫂慢些。」
「嗯。」
我聽見她低若蚊蠅的應聲,然後感到手上一緊,力道略微加重,她撐着我的手跨過門檻。
身旁人的手白淨如玉,觸感細膩微涼,撐着我手的一剎那,我的心也隨着加重的力道而略微一緊。
我不懂這莫名情緒的來由,定了定心,不ṭų₌再多想。
正廳內,父親母親早已端坐在上,強撐的笑臉下是藏不住的憂愁。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很快,拜堂完畢,新娘子被送入洞房。
本以爲我也到了退場的時候,不想晚間新房內,大哥身子病重,竟連親手挑起蓋頭的力氣也無。
母親心疼兒子,一時着急,便想讓新娘子自己摘下蓋頭。
可這是既定的流程,若是照做,新婦未免顯得過於卑微。
僵持不下之際,大哥無奈看向我:「左不過揭個蓋頭而已,不如就讓青玉代勞,她連堂都替我拜了,也不差這一次。」
先前就算了,我不好一再搶佔主場,爲難道:「……大哥,你纔是新郎官。」
大哥朝我溫和地笑了笑:「無妨,自家兄妹,我不在意這些。」
「時間不早了,可莫要讓你嫂嫂久等。」
大哥本是隨口一說,但此情此景,這句話落到我耳朵裏,未免讓我多想。
想什麼呢?這是你嫂嫂!
我暗罵自己一聲,甩開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然後拿起秤桿,道一聲「嫂嫂,青玉冒犯了」,便輕輕挑起面前人的紅蓋頭。
蓋頭挑起,露出一張精緻白皙的臉。
燭火搖曳,昏黃的燈光下,面前人垂下的眼睫輕顫,目光緩緩上移。
我正撞進一雙秋水般的溫柔雙眸裏。
我頓時怔住,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看見這雙眼眸裏出現我的倒影,緊接着逐漸擴大,佔得滿滿當當。
然後,倒影輕微扭曲,眼前的雙眸彎了彎。
我愣愣的,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是在對我笑,耳根莫名熱起來。
揭完蓋頭,我迅速低頭退到一邊,唯恐旁人聽到我震如擂鼓的心跳聲。

-2-
當晚,我徹夜未眠。
但沒睡好的不止我一個,夜間我依稀聽見隱約的斥責聲,似乎是大哥院子的方向。
第二天清早,全家都知道了大哥新婚夜不順利,新婦服侍不當,被母親從新房內趕了出去。
看見下人們說起此事的戲謔和譏諷,我心微微下墜。
我如往常一樣準備去給父親母親請安,走到正廳外,卻看見一道單薄的身影立在院子當中,像是已經站了許久。
不用問,肯定是被母親立規矩了。
我走過去:「嫂嫂。」
紀雲淑聞聲望來,錯愕一瞬,後知後覺我這個穿着男裝的奇怪女子,就是昨日的「新郎官」。
於是禮貌頷首:「小姑。」
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嫂嫂來得這麼早嗎?正好,跟我一起去給父親母親請安。」
紀雲淑面色猶豫:「但婆母叫我……」
「進去吧。」我打斷她,堅持道,「跟我一起。」
紀雲淑看出我的好意,露出一個笑容,不再堅持。
正廳內,見我和紀雲淑一起進來,母親面露不滿。
我若無其事道:「剛纔過來正巧遇見嫂嫂,就一起來給父親母親請安了。」
聽我這樣說,母親動了動嘴脣,但還是沒說什麼,不再繼續刁難紀雲淑。
新婦敬完茶,照慣例要在婆家認人。
我家人口簡單,除了父母就是我和大哥,公婆自不必多說,母親便拉着我給紀雲淑介紹。
「這是青玉,青梧的妹妹,比青梧小兩歲,昨日你也見過的。」
「跟青梧一樣,青玉小時候也是個身子骨不好的,差點沒養活。」
「好在遇到了個得道高人,說要將青玉當做男孩養,十八歲之前還要送到道觀裏去,這才能保她平安。」
說起這些,母親慈愛地摸着我的手:「這話雖聽着離譜,但好在還有效,在道觀裏苦了十幾年,青玉如今果真養得好好的。」
「現今爲了她大哥的婚事提前下山,但離十八歲還差兩個月,這兩個月還是要做男子打扮,對外也稱她是我們的小兒子。」
聽到這裏,紀雲淑想是明白我爲何一身男裝,面露恍然。
母親又道:「這兩個月裏,下人們都叫她二少爺,你也暫且將她當男子看,叫小叔就是了。」
紀雲淑聞言抿了抿脣,看起來有些爲難。
我雖着男裝,但無論聲音還是容貌都看得出來是女子,今日未綁束胸帶,女子特徵更是明顯。
對着我喊小叔,不僅紀雲淑叫不出口,我聽着也彆扭。
我主動道:「嫂嫂還是叫我青玉吧,反正都是一家人。」
紀雲淑鬆了口氣,眼睛一彎:「好,青玉。」

-3-
紀雲淑來到家裏之後,依舊是平淡的日子,我卻覺得好像沒以前那麼無聊了。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大哥時日無多,母親很希望他留個孩子,多次想讓紀雲淑服侍大哥,但均以失敗告終。
後來,母親也歇了心思,遷怒於紀雲淑,索性眼不見爲淨,將她趕去了偏院住。
而紀雲淑對此默默承受,既不委屈也不憤怒,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見誰都是一副溫和的樣子。
但我總莫名覺得,她並不如表面上那般溫順。
這種感覺在我看到她的字時尤爲強烈。
世道混亂,各地叛亂反王頻起,父母一般不讓我出門,然而宅子裏無聊透頂,於是我有事沒事就往紀雲淑的院子跑。
反正小姑子和嫂嫂關係好,也說得過去。
紀雲淑性子安靜,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時,不是做女紅就是看書,但練字的時候更多。
紀雲淑的字很漂亮,遒勁有力,可見鋒芒,讓我想起寒風中的青松,顛覆了我對大家閨秀娟秀字跡的刻板印象。
我忍不住拿起她的字看了又看,讚歎道:「嫂嫂的字真好看,不像我,怎麼練都沒長進。」
紀雲淑的眼裏有笑意,朝桌上的紙筆抬抬下巴:「寫兩個字我看看。」
我提筆蘸墨,卻沒想好寫什麼,突然靈光一閃,寫下幾行字。
紀雲淑湊過來小聲念着:「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一首著名的詞,中間故意空了一句沒寫——雲中誰寄錦書來。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雲書、寄,紀雲淑,嘿嘿。
紀雲淑明顯懂了我的揶揄,耳根慢慢紅了,抬頭嗔了我一眼,輕飄飄道:「不學好。」
我心上像是被羽毛撓了一下,輕而又輕,卻酥酥麻麻。
我不自在地轉移話題:「你這房間裏怎麼這麼冷,窗戶也沒開啊。」
紀雲淑默默地往爐子添了幾塊炭,道:「爐子燃起來還要一會兒,很快就暖和了。」
我看了看她簍子裏所剩不多的炭,敏銳察覺到什麼,皺眉問道:「下人剋扣你東西了?」
紀雲淑笑笑:「沒有,我不喜歡屋子裏太熱,覺得有些悶。」
我將信將疑,心裏暗暗記下,打算回頭敲打敲打那些人。

-4-
日子一天天過去,北方傳來幾道消息,皆是對朝廷不利。
皇權旁落,小皇帝儼然已成爲傀儡,中央對地方的管束更是疲弱到接近於無。
父親的縣令也快做不下去了,每日早出晚歸,焦頭爛額尋求別的出路。
與此同時,大哥油盡燈枯,母親日夜守在他牀前,哭得傷了眼,陪伴他生命的最後時光。
這段時間父親母親都忙碌無暇,下人們便散漫起來,偶爾有不盡心的,被我敲打兩次,表面上倒也立刻規矩了。
但我總顧不到方方面面。
只是我沒想到,在我沒顧到的地方,紀雲淑能被欺辱至此。
當我收到消息趕去後院時,紀雲淑正被幾個惡僕逼着漿洗大哥換下來的衣物。
還沒看到人,便聽得一個婆子陰陽怪氣的聲音:
「當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呢,這點活都幹不了。」
「換做是旁人的衣物,老奴也不敢勞煩少夫人,但這可是大少爺貼身換下來的!做妻子的,服侍好自家男人,不是應該的嗎?」
「先前圓房的事,少夫人已經惹了夫人不喜了,若是連服侍丈夫這點分內的事都做不好,這名聲傳出去……」
紀雲淑聲音平靜:「難不成在我嫁進來之前,夫君的衣物便沒人洗嗎?」
幾個婆子噎了一下,隨即惡聲惡氣道:「少夫人倒是伶牙俐齒,老奴說不過您。」
「但現如今下人們一時忙不過來,少夫人洗洗也沒什麼,總歸是自家男人的衣物,也不嫌髒。」
「反正大少爺現在那個樣子你也看見了,夫人日日傷心得厲害,爲了這點小事總不至於還要勞動她老人家吧?
紀雲淑沉默未言,神情似有鬆動。
婆子得意起來,端着衣物就要遞給紀雲淑:「那就麻煩少夫人……」
「好大膽的惡僕!」
我怒火中燒,幾步衝過去,一腳將婆子連帶着她手裏的衣物踹翻在地。
「這樣的髒衣物,也敢叫我嫂嫂洗!」

-5-
大哥臥牀許久,免不了生褥瘡,換下來的衣物污濁不堪,作爲親人的我都有些嫌惡,更莫說旁人。
婆子被我踹得哎喲一聲,爬起來下意識怒目尋找是誰,發現是我,瞬間嚇得哆嗦成了只鵪鶉:「二二二少爺……」
院子裏的僕從跪了一地,幾個婆子更是面如土色:「二少爺……誤、誤會……」
「二少爺?」我譏諷反問,「連我是男是女都認不得?」
婆子吞吞口水:「不不不,小姐,是小姐。」
我冷笑:「又變成小姐了?母親不是說過,讓你們暫且把我當男子看嗎?忘了?」
婆子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是好。
我漫不經心道:「看來當真是年齡大了,眼神不好記性也不好,洗衣服的活兒都幹不了,留着沒什麼用。」
「可惜現下世道亂,也沒人買僕從,既是無用,不如打殺了吧。」
婆子們總算明白過來我是有意刁難,嚇得連連磕頭:「二少爺饒命!啊不是,小姐饒命!老奴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您開恩吶!」
聽着她們語無倫次的求饒,我無動於衷,目光落到紀雲淑通紅的手上。
我裝作無意地握了握她的手,語氣溫柔下來:「冷不冷?手都凍紅了。」
紀雲淑默默看着我爲她出頭,展顏一笑:「不冷。」
婆子們看我行事,極有眼色地轉而去求紀雲淑:「少夫人饒命!老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老奴該打,該打……」
說着,啪啪地自己扇起耳光來。
紀雲淑平靜地看了一會兒,而後對我輕聲道:「可以了。」
「如今世道亂,地皮更是金貴。這麼好幾個人若是都打殺了,也沒地方埋啊。」
我被她逗得忍不住一笑,看着婆子們腫得高高的臉頰,心裏仍有些氣未消,冷聲道:「既是嫂嫂求情,我就饒你們一命。」
婆子們如蒙大赦,頭磕得邦邦響:「多謝少夫人!多謝二少爺……不是,多謝小姐!」
我淡漠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你們幾個,再自扇耳光一個時辰,好長長記性,記住誰是主子誰是奴才。」
「……是。」
婆子們聞言眼神猶豫,但也不敢違背,咬咬牙,啪啪啪地繼續扇起耳光來。
我目光環視院內,警告道:「你們記住,以後誰再敢絲毫怠慢少夫人,就不是今日這麼簡單了。」
衆僕順從低眉:「小的們記住了。」
我滿意收回目光,自然而然拉起紀雲淑的手:「咱們走吧。」
「手這麼涼,別再凍着了。」
旁邊一個機靈的丫鬟適時遞上手爐:「少主子,給少夫人的手爐。」
聞言,我心中一時熨帖,不知是因爲這及時的手爐,還是稱呼。

-6-
陽春三月,萬物復甦之際,死氣沉沉的院子裏難得迎來了新鮮的活氣。
這日,母親將一個陌生的少女領到我們面前,介紹道:「這是我孃家的侄女,小名喚作湛兒。」
面前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樣子,模樣嬌俏,拘謹的同時又忍不住好奇打量屋內衆人。
目光遊移到我身上時,我清晰地看見她臉頰紅了紅,飛快地低下頭去,再不敢看。
從母親的口中得知,湛兒是在南遷的途中和父母走散,ṱù₁故暫且投靠我們,等待和父母重聚的機會。
在亂世當中,尋找走散的家人何其艱難,不出意外的話,湛兒大概要和我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了。
說完湛兒的來歷,母親又一一向她介紹我們的身份,順帶說明了我的身世。
得知我是女子,湛兒神情錯愕一瞬,眼中閃過懊惱和遺憾。
我只當沒看見,在母親催促的眼神下,朝湛兒露出友好的笑:「表妹以後就安心住在這裏,當作自己家便好。」
湛兒靦腆應了。
和紀雲淑不同,湛兒很自然地就接受了我「暫扮男子」的身份,一口一個表哥叫着,似乎從不覺得彆扭。
她性子活潑,和我相熟之後,幾乎是整日都黏着我。
在母親耳提面命之下,我也只好耐着性子,盡力充當玩伴的角色,陪伴好我這位母親口中「命運多舛」的表妹。
陪湛兒的時間多了,我便不可避免冷落了紀雲淑。
有時湛兒纏着我玩鬧,我常看見紀雲淑一個人遠遠地看着我們,身影單薄又寂寞。
我看不下去,每次提出讓紀雲淑一起,然而她卻總是笑着擺擺手,說我們小孩子玩開心就好。
「只大我兩歲不到,怎麼就我是小孩子。」我不滿地低聲嘟囔。
紀雲淑神情無奈,笑道:「不一樣,我嫁了人了,又不是姑娘家。」
我心裏頭愈發不舒服,胸口像堵了一團,下意識想反駁,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了張嘴,半天才賭氣般地道:「那又怎麼樣,在我心裏,你就是風華正茂的姑娘,和嫁不嫁人有什麼分別。」
說完,我才後知後覺這話幼稚,不好意思地撇過頭。
紀雲淑聞言一怔,隨後又笑起來,半是安撫半是調侃地道:「好,有青玉這句話,嫂嫂這輩子都是小姑娘。」
我臉騰一下熱起來,一時連看都不敢看她,隨便找了個藉口,慌里慌張逃也似地跑了。

-7-
光陰匆匆,時間總是不能遂人意願地慢些,春夏交際之時,大哥的生命還是走到了盡頭。
隨着大哥的手徹底垂下,母親幾度哭得昏死過去,父親如往日一般沉默着,只是一杆接一杆地抽着旱菸,直到屋內煙霧繚繞。
瀰漫的煙霧之中,我看不清紀雲淑的神情,只知道她亦是沉默着,周身壓抑,卻並不像父親母親那般悲傷。
我不明白這莫名直覺的來由,就如同我知道心臟突然揪疼得厲害,不止是因爲大哥去世。
「賤人!你這個喪門星!」
「都怪你!害死了我兒子,你還我兒命來!」
母親甦醒過來後,竟將紀雲淑當作情緒發泄的出口,不管不顧地撲到她身上廝打,嘴裏惡毒地咒罵着。
紀雲淑還是那樣逆來順受,低垂眉眼,不還手,甚至也不躲避,任由母親打罵。
「母親!」
我奮力將母親拖開,身子擋在紀雲淑面前,怒道:「這與嫂嫂有什麼關係!大哥的病可與她有半分相干!」
母親哭得失了力,癱軟在地上,全無往日端莊官家太太的形象。
父親從沉默裏抬起頭來,皺了皺眉,低喝:「還不將夫人帶到後房休息?待會弔唁的賓客就要來了,讓人看見成什麼樣子!」
下人們忙應聲上前,半拉半拽地將母親帶走了。
大哥的喪事忙碌而有秩序地進行着,賓客來了又走,直到棺木下葬完畢,院子裏又恢復了和往日別無二致的寧靜。
經歷了喪子之痛,母親再沒有精力去管別的事,整日待在後院小佛堂誦經,鮮少拋頭露面。
父親還是早出晚歸,不知是在忙衙門的事,還是謀劃別的出路。
紀雲淑和往常一樣,大多時候安安靜靜,只是臉上的笑影更少了,偶爾見到我,也只是輕輕一勾嘴角,露出個一閃而過的笑容。

-8-
大哥去世後的第十七天,是我的十八歲生辰。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是從道理還是情理,都不該在慶賀我的生辰。
於是我知趣地沒有向任何人提起,繼續穿着寬寬鬆鬆並不合身的男裝,打算像平常一樣過好今日。
父親母親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大概是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湛兒更不必多說,作爲寄宿的外人,身份有些尷尬,自大哥去世後她一直待在房中,很少外出。
只有紀雲淑例外。
我很少在她臉上看到如此鮮活的神情,帶着隱祕的快樂,一路上輕手輕腳將我拉到她房間,然後神神祕祕給我一個小箱子。
「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我沒着急打開,錯愕地盯着她:「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
「當然。」紀雲淑彎了彎眼睛,「十八歲啦,本來該好好慶祝一下,但現下公公婆婆還傷心着,也不好大張旗鼓。」
「所以只能悄悄把禮物給你,不要委屈哦。」
我看着手裏的小箱子,視線有些模糊,啞着嗓子道:「……不委屈。」
你能記得,我很開心。
紀雲淑目光柔和,溫聲道:「不打開看一看嗎?我可是準備了很久的。」
打開箱子,露出裏面淺青色的布料,我拿出來一看,是一套女子衣裙。
看樣式,是當下最時興的,也是年輕姑娘們最愛的款式。
我意外道:「這是給我的?」
紀雲淑笑着解釋:「是。婆母之前說,你十八歲之前充作男子養,現如今既已滿了十八,那麼早晚是要做回女兒家的。」
「十幾歲的年輕姑娘,總歸是愛美的,萬一以後想穿得漂亮些,總不能連件鮮亮的衣裳都沒有。」
「於是我便裁製了這件衣裙給你,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忙道:「喜歡,當然喜歡,嫂嫂送我的我都喜歡。」
紀雲淑抿出一個笑:「喜歡就好,你穿上看看,要是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好裁改。」
「……啊?」我看了看並不寬敞的房間,有些扭捏,「就在這裏嗎?」
紀雲淑見狀撲哧一聲,促狹地去看我躲開的眼睛:「不好意思啦?你我都是女子,難不成還害羞?」
我頃刻間紅透底,頭埋得更低:「嫂嫂……」
「好好好,不逗你了,你換吧,我背過身去不看你。」說着,紀雲淑笑着轉過身。
我磨磨蹭蹭換好,輕聲道:「我好了。」
紀雲淑聞言轉過來,看到我的一瞬間,神情怔住,眼中閃過驚豔。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侷促道:「怎麼樣?是不是……不太好看?我以前沒怎麼穿過裙子,不太適應……」
紀雲淑眼睛一眨,表情恢復自然,笑着道:「沒有,很好看。」
「只是不成想咱們青玉打扮一下這麼漂亮,我第一次見,有些挪不開眼了。」
我紅了臉,聲音低下去:「嫂嫂,你又取笑我……」
紀雲淑沒再逗我,檢查了一下衣裳各個位置都合身,沒什麼可改的,便提出給我扎個好看的髮型。
四下無聲,我坐在梳妝檯旁,看夕陽餘暉漸漸掃過窗欞,感受着紀雲淑在身後輕柔地挽着我的發,心裏無比寧靜。
要是這一刻就是永遠便好了。
「嫂嫂。」我突然出聲,「以後我們一直這樣好不好。」
「嗯?哪樣?」
「現在這樣。」我認真地道,「大哥走了,以後的一輩子,我陪着你。」
耳後傳來輕輕的笑聲:「一輩子哪那麼容易呢?你是個姑娘家,以後也會和我一樣嫁去別人家的,不可能一直陪着我。」
我立刻道:「不,我不會嫁人的。我會一直待在家裏,陪你一輩子。」
紀雲淑仍當我是少女天真,只是笑:「我既然嫁到裴家來,就是裴家的人,自己也能過一輩子,何至於就需要人陪?」
「再說了,也不一定要你陪我啊。」
我着了急,扭頭看她:「當然是我陪!當初是我扮新郎官把你娶進門來的,就該我陪你一輩子!」
看着我認真的神情,紀雲淑臉上調侃的笑意淡下去,眼睫顫動,眸中湧起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急於證明自己,忙道:「你信我!」
「我信你。」
紀雲淑伸手將我的頭撥正,捋起我鬢邊的散發,聲音輕輕:「那就如你所說,你陪我一輩子。」

-9-
紀雲淑成了寡婦。
相比起湛兒這個外人,紀雲淑在家裏位置甚至更尷尬,也更加不受待見。
大哥去世後的第四十九天,七七一過,喪事就算徹底結束了。
儀式結束的當晚,我卻怎麼都找不到紀雲淑的身影。我知道她沒有離開這座宅子,心中仍不免焦急。
我把家裏各個角落都找遍了,總算在一個快要廢棄的涼亭找到了她。
光線昏暗,紀雲淑身形寂寥地靠在欄杆上,看着遠遠的天邊,不知在想什麼。
我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你……」
話音未出口,就見紀雲淑悠悠轉過頭來,望着我的方向展顏一笑,眼神深情又迷戀,喚道:「夫君。」
我腳步釘住,整個人呆立原地,卡在嘴裏的稱呼變了調:「嫂,嫂嫂……」
紀雲淑這才如夢方醒一般,眼睫一顫,表情恢復自然,溫和道:「是青玉啊。」
我僵着步子走過去,嗓子突然覺得有些乾澀,道:「嫂嫂方纔,是將我認成大哥了嗎?」
紀雲淑笑了笑,不語。
換做是旁人,多半會以爲新婦遇丈夫病亡,哀傷過甚,這才一時神情恍惚認錯了人。
但我知道紀雲淑並不是。
將小姑子認成丈夫,紀雲淑的表情還那般自然,沒有半分認錯人的尷尬,這不合理。
我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想要找出遺漏的情緒,對方卻始終平靜,讓我看不到一點破綻。
我不死心,又試探着問道:「嫂嫂怎麼會將我認成大哥?」
紀雲淑不慌不忙,指着我身上的衣裳,道:「你大哥也有這樣的一件深藍色外裳。」
簡簡單單一句解釋,道出原因,卻說服不了我。
僅憑一件外裳,便能忽略性別、身材、身高等諸多差異,將一個人認成另一個人嗎?
何況在我印象裏,紀雲淑從未親口喚過大哥夫君。
「光線昏暗,確實容易認錯。」
我先是假裝認同,而後又貌似無意道:「不過大哥常年臥牀,嫂嫂所說的那件外裳,生前幾個月他從未穿過。」
「是嗎?」
被我戳穿,紀雲淑也不慌張,只是笑了笑:「那大概是我記錯了。」
我沉默着,沒再接着問。
四周安靜下來。
初夏時節,入夜蟲鳴嘹亮,卻仍舊蓋不過我擂鼓般的心跳聲。
真的是認錯了嗎?
我不相信,也不願意這樣相信。
此刻紀雲淑和我不約而同的安靜,更給了我懷疑的信心。
不知過了多久,我率先打破沉默,開口道:「這裏風大,容易着涼,回房去吧。」
說着,我朝欄杆旁的紀雲淑伸出手。
「好。」紀雲淑應了,撐着我的手站起來。
兩掌交握時,觸感並非是久處風口的冰涼,而是出乎意料的溫熱,甚至我還感覺到了細密的汗珠。
我驚訝地抬頭看了紀雲淑一眼,對方低垂着眉眼,刻意避開了我的眼神。
我瞬間福至心靈。
她壓根沒有認錯人。
她也明白,我知道她沒認錯人。

-10-
隨着時間一點點過去,盛夏到來的同時,整座宅子也從大哥去世的哀傷中漸漸脫離出來,恢復了些許活氣。
「表哥表哥,你幫人家拿一下風箏嘛。」
湛兒指着掛在樹上的風箏,搖着我Ţŭₐ的胳膊撒嬌。
我抬頭目測了一下高度,搖頭道:「太高了。要不我去找小廝,讓他用個杆子戳下來給你?」
湛兒聞言不滿地嘟起嘴:「糊風箏的紙那麼薄,用杆子肯定戳破了,人家還怎麼玩嘛。」
「好表哥,你爬上樹,把風箏給我摘下來好不好?」
我有些不高興,毫不留情地道:「樹這麼高,我爬上去摔了怎麼辦?你既然那麼想要風箏,那你自己爬上去好了。」
被我一兇,湛兒眼眶一下子紅了,淚水打着轉兒:「這怎麼一樣,人家是女孩子……」
「我難道不是女孩子嗎?」
我登時冷下臉:「忘了提醒你,我早就滿了十八歲了,不必再充作男孩養。」
「不是穿着男裝就是男的,我是女子,不管我打扮成什麼樣,你都該喚我表姐。」
湛兒頓時臉色煞白,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沒再搭理,徑直回了房。
第二日,我便徹底脫下男裝,換回了女子衣裙。
母親看見了有些驚訝,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囑咐大哥去世不久,讓我穿得素淨些,不要過於鮮亮。
倒是湛兒,每次見到我都賭氣一般,不肯與我說話,似是委屈極了。
紀雲淑見了暗暗嘆息,輕扯我衣角:「你何苦同她置氣?她年紀小,你多讓着些。」
「我哪裏在和她置氣?」我硬邦邦道,「難道不是她不搭理我嗎?」
她委屈,我還委屈呢。
不過是穿了幾日男裝,就要被當個男子似的撒嬌耍賴,我同誰說理去?
湛兒的心思連我都看得出來,紀雲淑自然也不例外,無奈勸道:
「小女兒家心思萌動,看見俊郎君難免心喜,如今看你扮回女子,多少要給她些適應的時間。」
我哼哼道:「我又不是俊郎君,關我什麼事。」
紀雲淑被我逗得噗嗤一笑:「好,你不是俊郎君,你現在是如假包換的俏姑娘了。」
說着,揉了揉我的發頂。
我佯裝生氣,偏頭理着頭髮,掩飾住臉龐的熱意。

-11-
大哥去世半年後,父親母親總算暫且走出喪子之痛,將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二老對我開誠佈公,講明瞭他們的打算。
現如今世道混亂,他們不想將我嫁出去,免得再經歷一次骨肉分離,索性將錯就錯,對外仍稱我是他們的小兒子。
待過幾年,便舉家遷回祖籍,從族中過繼個孩子掩人耳目,安安心心過好自己的日子,也能給二老養老送終。
父母親的打算在我的意料之內,這世道嫁人無異於自跳火坑,我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紀雲淑得知後很是高興,看向我的眼神中,終於有了彼此將要相伴一生的實感。
一想到我會和紀雲淑在一個屋檐下度過餘生,看着四四方方的牆角,我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麼壓抑孤獨了。
直到這一天,母親將我叫到房裏。
走至門外,我看見剛從裏面出來的湛兒。
和往常的躲避不同,今日她欲語還休地望了我一眼,然後飛快移開目光,面上帶着少女嬌羞的粉意。
我有些不妙的預感。
「青玉來啦。」
屋內,母親慈愛地拉着我的手,先是寒暄兩句,然後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許久之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去,回憶起方纔,仍不免覺得荒誕。
不到短短一日,全家上下都知道了,老爺和夫人爲了給我這個新晉的「小兒子」掩人耳目,打算讓我娶表小姐爲妻。
湛兒孤苦無依需要尋找依靠,我需要一個明面上的妻子擋住風言風語,對此不僅父親母親樂見其成,連湛兒都同意了。
但我不同意。
我要是娶妻了,紀雲淑怎麼辦?

-12-
我火急火燎趕去紀雲淑的房中,卻仍舊比下人們口口相傳的風聲慢了一步。
紀雲淑正坐在屋內刺繡,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手指被針刺破滲出了血珠,將膝蓋上的布料暈出點點殷紅。
我喉頭一緊:「嫂嫂……」
紀雲淑慢悠悠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將手頭染了血的布料收好,對我淡然一笑:「青玉啊,有什麼事嗎?」
我認得這塊布料,這是紀雲淑原本打算給我繡荷包的,昨日她還言笑晏晏地問我想要什麼圖案。
我胸口堵得厲害,忙快步走過去,擔心地執起她的手:「你手受傷了。」
「些許小傷,不礙事。」紀雲淑淡漠道,將手從我手裏抽回,也不包紮,任由血液一點點滲出指縫。
「流這麼多血,還不礙事?!」
我怒火中燒,不由分說地將她的手扳過來,想要幫忙包紮。
紀雲淑卻甩開我的手,語氣冷硬:「我自己來就好。你這份體貼,還是留給未來妻子吧。」
聞言,我尷尬在原地,紀雲淑則低着頭,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她不高興,可我心裏也不好受,本想立刻找她解釋,誰知還未正式開口,就被她三兩句堵死話頭。
一時間,我又是委屈又是生氣:「我何時說過我要娶妻?光聽別人傳,你難道就不聽聽我怎麼說嗎?」
紀雲淑猛然抬頭,紅着眼尾看我:「那好,我現在聽你說。」
「你告訴我,所謂公公婆婆準備將表小姐嫁與你爲妻,是否爲謠言?」
我瞬間沒了生氣的底氣,聲音頹下去,狼狽道:「不是謠言……」
紀雲淑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眼神哀傷地別開了頭。
我被這眼神刺痛,慌亂地握緊她的手:「但、但是我沒有同意!」
「我不會娶她的!雲淑,你信我,好不好?」
紀雲淑諷刺一笑,緩慢而堅定地將手抽走,道:「你同不同意,娶不娶誰,與我何干?」
「還有,你該喚我嫂嫂,小姑。」
手頭空了,ṭù⁹我的心如墜冰窟。
想要在這件事上說服父親母親並不容易,我以爲我會獲得紀雲淑的安慰和理解,卻不想得到如此對待。
一聲「小姑」讓我看清了我一直以來不該有的妄念,也讓我明白,我和她沒有可能。
我自嘲一笑:「是啊,你是我嫂嫂,我娶不娶妻,都和你沒有關係。」
紀雲淑的身子明顯僵了僵,卻沒有開口。
最後一點希望熄滅,我不再多言,轉身走出房門。

-13-
那之後,我和紀雲淑開始互相疏遠。
連我身旁的丫鬟都看出了不對勁,小心翼翼問我:「主子,您和少夫人鬧矛盾了嗎?」
畢竟從前我常和紀雲淑待一起,這段時間卻繞着她的院子走,是個人都能察覺到異常。
「沒有。」我深吸一口氣,冷靜道,「她是我嫂嫂,我本該和她保持距離。」
說是保持距離,倒不如更像是冷戰。
丫鬟聞言先是不解,而後又認同點頭:「說的也是。」
「主子和少夫人雖然都是女子,可主子以後是要娶妻的,若是和嫂嫂走得過近,難免惹人閒話。」
我本就口不對ẗûₗ心,聽見這話,一時間心裏更加發堵。
見我臉色不好看,丫鬟也識趣地閉上了嘴。
不久後,母親孃家寄來信件,說是舅舅一家已經安頓下來,得知湛兒在我們家暫住,準備不日前來同女兒團聚。
得知消息,母親大喜過望,說是正好趁此機會把婚事商定了,親上加親。
我原本以爲和湛兒的婚事只是母親一時興起,故而打算拖延爲上,不成想突然來了這麼一遭,打亂了我的計劃。
一切都被很快提上了日程,全家上下都忙碌了起來,又是打掃院子準備待客,又是預備各種禮品,隆重得像是要去提親。
「本來就是和提親差不多。」
母親笑得滿臉褶子,不顧我的痛呼,只一味地將束胸帶緊了又緊,道:
「你舅舅是疼女Ťŭₓ兒的人,知曉這亂世當中嫁人如同跳火坑,還不如託付給信得過的人家。」
「咱們家家底殷實,你模樣也不差,只要我一提,你舅舅定然能答應。」
說着,又不忘叮囑我:「待會見了你舅舅,禮數週全些,給人家留個好印象,聽見沒有?」
胸前勒得我難受,我嘴上囫圇應了,背過手悄悄將束胸帶鬆了鬆。
舅舅一家來得比預料的人多,家裏住不下,於是安置在城郊的莊子上。
一大早,父親母親便收拾停當,備好馬車和各種禮品,隨行的僕從浩浩蕩蕩,倒真像是要去下聘。
將要啓程之時,紀雲淑獨自待在房門口,薄脣緊抿,看着人們忙裏忙出。
我心上揪了一下,緩步走過去,道:「嫂嫂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這是近段日子以來,我主動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紀雲淑神情一頓,沉默良久,半晌才道:「祝你……一路順風,早日娶得嬌妻歸。」
心頭湧上失望,我緊了緊袖中的手指,實在想不通她是怎麼紅着眼睛,說出這樣刺傷我也刺傷她自己的話。
「那就借嫂嫂吉言。」
我自嘲地輕嗤了一聲,不再留戀,轉身跨馬離開。

-14-
待我回到家時,已是夜深時分。
僕從早上被帶走了大半,如今宅子裏冷冷清清,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唯有紀雲淑的院子裏還有一點亮光。
我鬼使神差走過去,輕敲房門:「嫂嫂,嫂嫂?」
房裏有窸窸簌簌的動靜,叫了好幾聲卻沒有人應,我擔心出事,打算用力把門撞開,不料房門卻突然從裏面打開。
我正撞進一個溫軟馨香的懷抱,對方被慣性帶得搖搖晃晃,我連忙伸手將人撈過來,穩住身形。
「……青玉?」
紀雲淑雙眼迷離,見來人是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輕輕從我懷裏掙脫開。
我聞到她身上的酒氣,訝異道:「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點。」
餘光瞥見桌上歪來倒去的好幾個酒壺,很明顯,紀雲淑喝的不止是一點。
我皺皺眉:「怎麼一個人喝這麼多酒?對身體不好。」
似是想起來我們還在冷戰,紀雲淑面色酡紅,站都站不穩,仍不忘嗆我:「我想喝就喝,不要你管。」
平時那麼端莊穩重一個人,喝醉了,竟還耍起性子了。
「好,我不管。」
我無奈,只好溫聲將她哄到椅子上坐好,輕聲問道:「那你告訴我,怎麼突然想喝酒?」
紀雲淑垂着頭,聲音低低:「因爲我不高興。」
我頓時心尖一顫,此前被我壓制的念頭再次破土發芽,我按捺住心情,小心翼翼地繼續問:「爲什麼不高興?」
紀雲淑不說話了。
我心越跳越快,試探道:「是不是……因爲我要娶妻?」
紀雲淑仍是沒有回應,良久,我輕輕捧起她的頭,卻發現她早已悄無聲息地淚流滿面。
我立刻慌了,手忙腳亂地替她拭淚:「怎、怎麼哭了?是不是我哪句話說錯了?」
紀雲淑的眼淚卻越流越兇,紅紅的眼睛盯着我,哽咽道:「你是個騙子。」
「你說好了,要陪伴我一輩子的,現在卻要去娶別人爲妻。」
「騙子!」
嘩啦一下,我腦子裏像是綻開了煙花,一時間又是喜悅又是心疼,連忙將人摟進懷裏,溫聲解釋:「我不是騙子,也沒有要娶別人爲妻。」
「今日舅舅一家來了,正好將湛兒送回去跟他們團聚。見面時我也和父親母親說明了,我不會娶湛兒的。」
紀雲淑聞言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只不過過程沒有那麼愉快,不然我也不會夜半三更一個人跑回家。
然而和此刻紀雲淑在我懷裏比起來,那些都不重要。
見我神情認真,紀雲淑眼睛裏重新泛起活色,在酒精的作用下,顯得有些許迷離。
她輕扯我的領子:「口說無憑,你證明給我看。」
我一頓。
這怎麼證明?
難不成明天把紀雲淑帶去莊子,當着她的面兒,再和父親母親大吵一架?
我正苦惱着,側臉卻突然被什麼溫軟溼潤的東西觸碰了一下,紀ţũ̂ₑ雲淑靠得極近,在我耳邊呵氣如蘭:
「你要是不會,我可以幫你證明。」

-15-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臉色爆紅,渾身像觸電了一般,條件反射就想站起來躲開:「嫂、嫂嫂!」
「躲什麼?」
紀雲淑早有準備,半倚半靠地禁錮住我身子,語氣誘惑:「你不會娶湛兒,不代表以後不會去娶別人,所以你要證明給我看。」
我身子僵住,一動不敢動,結結巴巴道:「怎,怎麼證明?」
「這樣證明。」
話音落下,身上的腰帶突然一鬆,我意識到她想做什麼,連忙捉住她作亂的手,又驚又羞:「嫂嫂,不,不可以。」
紀雲淑略微不滿地擰起眉頭,香氣混合着酒氣,噴灑在我鼻尖:「爲什麼不可以?」
明明我沒喝酒,我卻覺得自己也快醉了,理智搖搖欲墜:
「你是我嫂嫂啊,我們不可以這樣。」
紀雲淑眯起眼睛,挑着我下巴:「這會兒知道叫嫂嫂了?那天叫我雲淑的時候怎麼不說?」
我紅着臉別開眼睛:「……我錯了。」
「現在認錯晚了。」紀雲淑眼神哀怨,「你不止錯在這一件事,你還錯在娶我進門、和我拜堂。」
「錯在親手挑起我的蓋頭,讓我進入裴家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你;錯在我被惡僕欺辱時爲我出頭,錯在平日對我體貼入微,關懷備至。」
「不僅你錯了,你們整個裴家都錯了。害我年紀輕輕成了寡婦,大好年華困於宅院,此生再不得自由。」
紀雲淑字字控訴,我狼狽地錯開眼:「是我們對不起你,我會盡力彌補……」
「彌補有用嗎?既然錯了,不如將錯就錯。」
紀雲淑諷刺一笑,眼神忽地從哀傷轉爲幽暗,直勾勾地看着我:「想彌補?那就把你自己賠給我。」
「我進門以來,努力扮演一個賢婦,卻並沒有得到什麼好結果。既如此,我也不必再循規蹈矩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一步步向我逼近,最後將我抵在牀邊,聲音低啞誘惑:「你知道的,我入門至今,仍未圓房。」
「當初把我娶進門的是你,那麼現在和我行周公之禮的,也應該是你。」
如此離經叛道的話,刺激我神經的同時,也在勾引我內心妄念種子的壯大。
我喉頭滾動,努力把持着底線,輕輕推她肩膀,力道不大,看起來倒像欲拒還迎。
我吐字艱難道:「你醉了……嫂嫂。」
紀雲淑聞言勾脣一笑,摩挲着我的臉:「我是醉了,我只可惜你還清醒着,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我。」
「你明明心悅我,爲何不肯?」
見我別開頭,紀雲淑眼神黯淡下去,自嘲道:「還是說,你介意我曾是他人之妻,覺得我髒?」
「我沒有!」我着急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自己?你一點都不髒!」
「再說了,當初和你拜堂的是我,我又怎會介意?」
看我急於反駁的樣子,紀雲淑終於露出笑意。
「你不信我……咳咳!」
我還想再解釋,雙脣卻突然被堵住,冰涼的液體混雜着熟悉的體香湧入口腔,又灌入喉嚨,嗆得我咳嗽了好幾聲。
「這是……酒?!」
沒等我反應過來,紀雲淑再次封堵住我的脣,用嘴給我灌了好幾口酒。
我應對不及,只能被動承受,再到後來,主動回應。
半晌,兩脣分開,氣息纏繞中酒香瀰漫,現在我是真的有點醉了,啞着嗓子喚她:「雲淑……」
紀雲淑眼尾殷紅,閃着點點晶瑩,在我耳邊輕聲道:「現在你我都醉了,我們都不必清醒。」
「什麼世俗禮教都不用想,眼下只有你我。」
她柔若無骨的雙手攀上我脖子:「今夜,我做你的妻。」
腦中防線轟然崩塌,我忍不下去,也不願再忍,伸手將她的頭壓向自己,手指繞到後腰,衣衫剝落。
燭火微搖,夜晚還很長。

-16-
次日,我神情自若地從紀雲淑房裏出來,衣衫整齊,除了布料皺了些,沒有任何異常。
經此一夜,紀雲淑心結打開,我們互明心意,恢復了從前的關係親近。
好像什麼都沒變,但什麼都變了。
表面上,我們仍是嫂嫂與小姑,禮貌又客氣。
背地裏,卻離經又叛道,夜夜做妻妻。
湛兒之事過後,父親母親歇了爲我娶妻的心思,不願再管我,這正合我意。
於是我開始大大方方進出紀雲淑的房間,夜裏進,清晨出,從不避諱。
時日一久,有些下人多少察覺到了一點,但父親母親老了,我和紀雲淑作爲這座宅子未來真正的主人,他們根本不敢多說什麼。
本以爲這樣隱祕又甜蜜的日子會一直下去,不想意外陡生。

-17-
連年天災之下,疲弱的中央朝廷居然又一次加徵賦稅,終於激起了各地大規模的民變。
沒過多久,亂軍便波及到了父親所管轄的縣城。
寧靜的生活被打破,父親慌忙讓我們收拾行李和金銀細軟,帶着一家人棄官而逃。
然而事情比我們預想的還要糟糕一些,見主官奔逃,亂軍未到,城中暴民先起,開始四處燒殺劫掠。
我們這支滿載着金銀和食物的車隊,自然成了首當其衝的目標。
眼看城門遙遙在望,不知從哪裏來的暴民卻衝散了車隊,還砸斷了好幾輛馬車的車軸,哭喊聲此起彼伏。
好死不死,紀雲淑也在其中。
「青玉!」
紀雲淑無助地呼喚我,父親卻着急逃命,置餘下的人於不顧,不停地催促車伕再快些。
「雲淑!」
我目眥欲裂,果斷地跳下車朝紀雲淑奔去,將父母的呼喊拋在腦後。
「雲淑,不怕,我來了。」
我一把將紀雲淑護在懷裏,四周亂民不斷湧來,像一匹匹餓到冒綠光的狼,紛紛朝我們伸出枯槁的手。
我急中生智,將馬車上的食物和金銀拋向人羣,亂民頓時一擁而上開始瘋搶。
趁此空檔,我連忙帶紀雲淑逃走,途中換上低調的麻布衣,避免惹人注意。
城中太亂了, 此時逃走已經來不及,於是我們回到家中的地下室, 收集到一些食物和少許銀錢,躲藏起來。
宅子經歷了好幾次搜刮, 亂七八糟的人羣在我們頭頂咒罵着, 尋找着, 我和紀雲淑緊緊擁在一起,大氣不敢出。
不知多少次, 紀雲淑無聲流着淚,我顫着手抱緊她, 低聲喃喃:
「會好起來的, 只要我們在一起,Ṫṻ¹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8-
暴亂四起的同時, 也激起了各地豪傑。
我們很幸運,勢力最大的一支勤王軍經過本縣,以雷霆手段收拾了亂賊, 穩定了秩序。
身爲首領的慶王爲積累民心和聲望,與民秋毫無犯, 迅速俘獲大批民衆追隨,隨他一路打到了京城。
數以萬計追隨的百姓裏, 我和紀雲淑淹沒其中,互相依靠,一路顛沛流離。
翌年, 小皇帝禪位於慶王,新帝登基,改國號爲昌。
萬象更新, 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番外
大昌初平三年, 江南某小鎮。
梅雨時節, 細雨霏霏,一名年輕女子冒雨小跑,一路躬着身子,不忘護好懷裏的東西。
一處院落前, 另一名女子撐傘而立, 見人冒雨跑回,忙過去給她遮雨,嗔怪道:「毛毛躁躁的, 出門也不知道帶把傘?」
裴青玉自知理虧, 嘿嘿笑了兩聲, 獻寶似的將懷裏的東西捧到她面前:「荷葉雞, 專門去給你買的。」
「你昨晚不是說想喫嗎,我排了好久的隊呢, 明明下着雨, 人倒是一點不見少。」
「我就是隨口一說。」紀雲淑無奈,心疼地擦了擦她臉上的水珠, 「你倒放在心上。」
兩人一邊說話, 一邊轉身進門, 聲音在雨幕中漸漸飄遠。
「那當然,你每句話我都放在心上。」
「貧嘴。」
「我這不是貧嘴,我這叫好嘴。」
「哪裏好了?」
「哪裏都好, 不信今晚你試試?」
「你……不知羞,我不理你了。」
「我錯了我錯了,理理我好不好?」
……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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