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

沈總裁爲了救他心愛的 Omega,挖走了我的腺體。
他說是我欠他的。
我兒子大哭大鬧說要 Omega 當新爹爹,半夜跑到我病牀前,偷偷往我輸液管裏打空氣。
真不用那麼急的,我很快就要死了。
我問系統:【我什麼時候能脫離這個世界?】
系統:【現在。】

-1-
六年前,如果我沒有在旅繪途中誤入沈雲暉的房間,他跟柳殊原本是要訂婚的。
我還記得在那場荒唐的後半段,柳殊帶着人闖進來時看我的眼神。
憤怒、嫌惡,好像在看什麼髒東西。
那時沈雲暉的牙齒還嵌在我的後頸裏。我往前逃,被他提着腰拖回去。
我被他永久標記。
我滿身都是易感期 Alpţũ̂¹ha 暴烈的信息素氣味。柳殊捂着鼻子讓人把我拽下牀,當頭潑了我一桶冷水。
他們大吵一架。
我狼狽離開,匆匆結束旅繪,回到福利院。
三個月後,我因爲嚴重缺乏結對 Alpha 的信息素暈倒住院,沈老太太出現了。
原來我懷了孕。
我因爲無父無母,特別想要自己的家人,於是留下了這個孩子。
也因爲我別無ţūₘ選擇。
沈老太太把我接進了沈家老宅。
柳殊遠走國外。
沈雲暉認爲我搶走了原本屬於柳殊的東西,於是他懲罰我。
小柯剛出生就被他扔給沈老太太。
而我成了他的玩具。
他會隨心所欲地強制我進入情熱狀態。
冷眼旁觀我癡纏他,哭求他,醜態百出。
因爲永久標記,我終生爲他信息素所困。
我反抗過,也逃離過。但長時間得不到他的信息素我會精神錯亂,頭疼、嘔吐、燥熱不退、皮肉擦在真絲牀單上都會如同被尖刀割裂,以及……
Omega 本能使我不由自主地服從他,戀慕他。
我無法棄他而去。

-2-
我把小柯當作唯一的寄託。
但他不親我。
他在沈老太太膝下長大,有家庭教師和育兒師培養,我每次想去看看他,都得使盡渾身解數討好沈雲暉。
他纏着沈雲暉給他念英文繪本。我給他念,他嫌我發音不標準。
我給他畫的畫,轉眼就會出現在垃圾桶裏;沈雲暉隨手給他買的機器人,他會放在枕頭邊。
他把我給他做的手工餅乾餵狗。
他的水彈槍只打過我,很痛。
他視我爲皮草中的蝨子,褲腿上的泥點。
他叫我喂,被沈雲暉提醒纔會不情不願地叫我爹爹。
我總覺得他年紀太小,容易被挑撥,等他再長大一點就好了。
一等就等到了他五歲。
半年前柳殊回國,沈雲暉爲柳殊放了滿城焰火。
柳殊開始頻頻出現在沈家老宅,和沈雲暉出雙入對。
沈雲暉失而復得,對柳殊關懷備至,眉目間盡是脈脈情深。
小柯非常喜歡柳殊,在他看來,柳殊出身名門,明朗大方、談吐優雅,比我更適合跟他的爸爸在一起。
三人日漸親密,我在沈家老宅的處境也越來越尷尬。
我跟沈雲暉的信息素太契合,因此信息素依賴症也特別嚴重。
沈雲暉連續大半個月沒跟我接觸,我又開始斷斷續續地生病。
我病得起不來身那天,沈雲暉正帶着小柯去看柳殊的畫展。
用人們輕視我。我要喝水無人理會,於是強撐着身體從牀上爬起來,最後摔倒在地。
我心跳過速,手腳發冷,以爲自己要死了,胡亂打通了沈雲暉的電話,向對面的人求救。
沈雲暉語氣冷淡,他說他有更重要的事,不可能爲我隨時待命。
我聽到小柯在電話那邊跟柳殊說話。
「他裝的,他肯定是嫉妒柳叔叔,讓他病死算了,我要柳叔叔當我的新爹爹。」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3-
那天沈雲暉還是回來了。
隔天沈雲暉離開,我剛緩過來,就被一枚從門口衝進來的炮彈撞翻在牀上。
小柯騎在我腰上撕打我,扯我的頭髮,抓我的臉,對我連聲怒罵。
「壞東西!賤東西!你把柳叔叔害哭了!」
我望着身上這頭小怪獸。
直到今天我才深刻地認識到,他身體裏流的一半是沈雲暉的血,另一半還是沈雲暉的血。
我一揮胳膊,把他從我身上推了下去。
他沒想到我會對他動手,砰咚一聲摔成個滾地葫蘆,失了面子,可能也確實痛,嘴一扁就紅了眼圈。
剛纔我捱打時不見人影的用人們紛紛冒頭,大呼小叫着去扶他,話裏話外指責我狠心。
我沒去哄他,擺着張冷眼旁觀的臉。
小柯見狀又要撲上來打我,嘴裏喊着:「打死你打死你,鄉下來的賤蹄子,靠身體上位的下等人,因爲你我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你害我你害我,你不是我爹爹。」
眼底滿是恨意。
這顯然是他的真心話,不知道誰教的,也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這麼想。
我以爲我會被刺痛,但我的胸口居然一片寂靜。
眼看要鬧得不可交,沈雲暉去而復返。
他把小柯拎起來:「別胡鬧。」
小柯很聽沈雲暉的話,這時才哇哇大哭。
後來聽說柳殊爲了安慰小柯,把他從沈家接走玩了幾天。
至於是幾天,我也沒在意。
他們父慈子孝,跟我無關了。

-4-
不多久,柳殊忽然生病。
突發的疑難雜症,腺體退化。
沈老太太把我帶去醫院。
我看到柳殊躺在病牀上抓着沈雲暉的手哀哀哭訴,擔心自己以後無法生育。
而小柯抱着柳殊的腰,跟着掉眼淚。
沈雲暉表示會把我的腺體移植給柳殊。
我看着身邊仍然在微笑的沈老太太,知道他們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冷靜地告訴沈雲暉這個決定會帶來什麼後果。
「失去腺體,我會面臨十多種終生性的後遺症,我有可能因爲激素水平懸崖式降低而精神錯亂,我會急速衰弱,後半輩子都要喫藥,而且活不過五十歲。」
沈雲暉像是早就準備好要說什麼,很快回答:「這是你欠柳殊的。」
我不驚訝他會這麼想。
看看他,西裝革履,俊秀挺拔,出色țů⁶的容貌,耀眼的家世,金字塔頂端的 Alpha。
就算是他束着我的雙手,按着我的後頸,把我砸在門板上惡狠狠地強取豪奪了我。
我得到他,簡直虧欠了全世界。
「好。」我答應了。
因爲沈家人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而是通知我。
也因爲我已經對這該死的永久標記感到疲倦。
沈雲暉沒想到我就這麼答應了,準備的話沒派上用場,長睫快速眨動了好幾下。
他冰雕似的臉稍稍融化,還是屈尊降貴跟我解釋。
「我跟柳殊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他,直到他找到自己的 Alpha。
「你已經有小柯了。柳殊需要這個腺體。我會……補償你。
「現在的醫療水平這麼發達,不會有太大影響的。」
他顯得很真誠,甚至拍了拍我的手。
當晚我就被他送進了手術室。

-5-
真有意思。
我的腺體剛被摘除,柳殊的病就傳過來是誤診了。

-6-
在麻醉尚未完全消退的幾個小時裏,我一直在想我的遭遇爲什麼如此不同常理,不合邏輯。
系統出現後,我纔有了答案。
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 ABO 雙男主虐文,我是個不小心胎穿進來又被遺忘的倒黴蛋。
我存在就是爲了受虐。
系統說,爲了彌補它的失誤,它願意用積分讓我恢復健康,或者送我離開這個世界。
【送我離開吧。】
【不再考慮一下嗎,宿主?】
系統告訴我,我的身體屬於這裏。我脫離後,病牀上的身體會只剩自主呼吸的能力,慢慢衰弱然後死去。
它建議我再留一段時間,跟這邊的人好好告別。
我在昏沉中睜開眼,看到小柯拿着根針筒站在我病牀前,偷偷往我的輸液管裏注入空氣。
他迫不及待地想給他的新爹爹騰位置。
算了。
就把他們留給柳殊吧。
我問系統:【我什麼時候能脫離這個世界?】
系統:【現在。】

-7-
我的靈魂緩緩從我身軀中抽離。
我終於能站在旁觀的角度,看病牀上的「我」一眼。
蒼白的、脆弱的、消瘦的 Omega,眼下青黑、嘴脣乾裂,也仍然能看出來原本的清麗,像一枝凋落中的山梅,符合所有被凌虐的特質。
我送給他和我徹底的枯萎,希望我們重來時,能遇到春天。
【宿主,走了。】
【嗯。】
緊接着我被扭曲着捲進了螺旋形的黑色通道。
在意識消散前,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最後一個畫面。
沈雲暉和給我做手術的醫生站在我門外的走廊上,討論我腺體的去處。
慘淡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照褪了色,以至於我像在看黑白電影一樣難以代入。
醫生露出爲難的表情:「挖腺體就像連根拔起一棵樹。樹拔走了,根鬚被扯斷了,你再把它填回原來的坑裏,它也還是會枯死。」
沈雲暉臉上顯出些愧疚:「等他醒來再說吧……」
我忽然想冷笑。
但不重要了。
畫面中的沈雲暉忽然看向我,似有所感地喊了聲:「溫故。」
伴隨着落音,我眼前的一切都如同齏粉般飄散。
我沉入了黑暗。

-8-
不知過了多久,我艱難甦醒。
我發現我躺在一間裝修簡單的公寓裏。
一隻手搭上了我的小腹。
我轉頭,發現身邊睡着個不着寸縷的男人。
那男人肩寬胸厚,但男生女貌,皮膚白,睫毛長且密,眼下還有顆淚痣。
我想不起來他是誰,一時有些呆愣。
男人醒了,起身揉揉眼,人畜無害地對我微笑:「早。」
被子從他身上滑落,露出他滿身痕跡。
我對他大……爲震撼,立刻彈坐Ṫũ̂ⁿ而起,拔腿衝進了衛生間。
【系統,這是怎麼……】
話說到一半,我抬頭在洗手池上的鏡子裏看到了我本來的模樣。
五官和 ABO 世界區別不大,但失去第二性別的影響,鏡子裏的我只是個長相較爲清秀,身材也不纖細,皮膚甚至有點粗糙的青年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在現實世界的身份跟 ABO 世界有點像,是個雙親早亡的畫家。
我患上了漸凍症。
當我發現我的手指肌肉開始萎縮,震顫,連筆都拿不起來的時候,我迅速動用我多年積蓄住進了這套我看上好久都捨不得買的房子。
然後旅行,大肆揮霍。
回來寫好遺囑,去了酒吧,想着自己這輩子還沒開過張,就借醉裝瘋抓了個長得最好看的男人回來。
但事實上,當晚我除了撒酒瘋,在男人身上亂塗亂畫,什麼也沒做。
半夜酒醒,我起身給睡熟的他放下張卡當精神損失費。
啤酒就着兩百片安眠藥,自殺。
當然我沒死成,系統給我提供了做穿越任務換活命的機會。
【宿主我在,你要問我什麼?】
【我的病怎麼樣了……】
【好了唷。】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它們靈活,溫暖,透出健康的血色。
啊……
我的眼眶漸漸發熱。

-9-
我悄悄出了衛生間,準備打發掉眼前的男人。
經歷過沈雲暉以後,我短時間內並不打算和任何人發展親密關係。
包括身體關係也是。
男人穿衣服:「你沒事我就回去了。」
我愣住:「什麼?」
「你發酒瘋我照顧了你一夜。我得……呼啊……回家補覺。」
啊?只是這樣嗎?
男人看我的眼神沒有任何虛僞,我爲我的猜測感到羞愧。
他出門前指着我客廳裏擺着的一張仙人掌畫,誠懇地問:「這張畫賣嗎?」
「你喜歡?」
「小小喜歡,我拿回去給她看。」
小小,裴小小。
我終於想起來他是誰。
他是裴緒。
我決定赴死那幾天,整個人雲裏霧裏,對身邊的人一概不上心。
裴緒是我那套房子原本的業主,據說沒老婆,裴小小是他的孩子。
他把房子賣給我,現在住在我隔壁棟,是我的鄰居。
我不知道該覺得社死還是慶幸自己沒問他名字,趕緊把畫拿給他,誠懇地跟他道謝。
「送你。以後有事就提,我欠你個人情。」
說是這麼說,但當裴緒立刻接了句「那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的時候,我還是愣了愣。
裴緒說想給裴小小找個美術家教,他覺得我家近,想讓裴小小來我家上課。
我話已經出口了,這時候也沒法拒絕,但我現在有點對小孩過敏,於是躊躇着沒有答應。
裴緒失落地垂下眼睫,看着竟然有些失落:「小小不是很好教,沒有人願意帶她,不然我也不會麻煩你。」
我只好同意。
系統忽然在我腦海裏感慨:【好想挖他去當攻略者。】
但它也只感慨了這麼一句。

-10-
系統看我身體恢復得不錯就走了,它還得去帶新的宿主。
臨走前它問我,要不要給我實時轉播沈家那邊的情況。我拒絕了。
不想讓他們打擾我的新生。
我開始重新適應這個原本就屬於我的世界。
包括聯絡以前的老師和朋友,去相熟的畫室重新鍛鍊技巧,還有找畫商賣畫。
沒辦法,之前揮霍得七七八八,錢包癟了。
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給裴小小上課。
裴小小確實不好教,很有主見,也沒什麼美術天賦。
我教她如何使用點線面,她喜歡塗圓球,還喜歡額外畫王八。
我不會爲難她,我陪着她一起畫雞蛋插樹杈,見縫插針講點美術知識,她很喜歡我。
裴緒會坐在旁邊等裴小小,偶爾也會拿着個速寫本在旁邊跟着畫。
他也跟裴小小一樣,只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大多是人臉,畫得歪七扭八的。
我有時候看裴緒狗爬似的線條,會忍不住上手糾正他的握筆姿勢。
越教他越畫不好。
說他,他也只會不好意思地對着我笑。
一來二去我跟他們倆熟了,裴小小開始對我放賴。
她撲在我膝蓋上,仰着小下巴,用圓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
「溫故,我可以叫你阿故嗎?阿故,你好ťų¹會畫哦,我看你畫好不好。」
我幻視出一條狗尾巴在她屁股後頭猛搖,揉揉眼睛,把畫筆塞回她手裏。
她哼哼唧唧地繼續畫王八。
裴緒這時候會切好水果端上來,邊教訓裴小小邊進行投餵,偶爾也會順帶投餵我。
一屋,三人,撒嬌的幼童。
隱隱填滿了我某處不爲人知的空隙。

-11-
教到第二十節課時,下了暴雨,裴小小遲到了。
正當我以爲他倆不會來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我開門,發現裴緒周身溼漉漉地站在外面。
這麼看他身材挺拔,肩寬腰窄,半透明的襯衫下結實的胸肌若隱若現,臉凍得比平日更白,羽睫帶露,微垂的眼角被雨水刺紅,眼下的淚痣也跟着越發誘人。
他低頭看我:「溫故……」
我差點把門摔上。
「怎麼了?」我問他。
我耳朵發熱,眼睛不知道往哪看。
朝上看似乎不禮貌,朝下看似乎更不禮貌。
「我忘了帶傘還有鑰匙……」裴緒的嗓子沙啞,帶着點難受的鼻音,「鑰匙在小小那裏,她去外婆家玩了。她回家之前,我能借你家浴室洗個澡嗎?」
我直覺把他這樣放進來不太妥,但我才猶豫了兩秒鐘,裴緒就抱住身體,聲音很大地打了個噴嚏。
我只好側過身,把他讓了進來。
裴緒說了好幾聲抱歉,垂着頭踩着水快步進了浴室。
花灑聲響起。
我在客廳待着,覺得氣氛有點怪,就去臥室給他拿換穿的衣服。
才找出條他能穿的褲子,就聽到他在浴室Ŧú₈裏撲通一聲就沒動靜了。
我受到驚嚇,連忙衝過去開浴室門。
他仰面摔在地上,看起來已經暈過去了。滿身赤紅,寬肩窄腰長腿一覽無餘。
我着急去扶他,一把他架起來,就碰到了他滾燙的胸膛。
我的身體忽然戰慄。
這感覺不太對,我猛然想到,裴緒該不會在引誘我吧。
我沒辦法借信息素判斷,但直覺有些過於曖昧。
裴緒整個身體的重量都落在我身上,我甩掉腦子裏的胡思亂想,拿浴巾把他粗略一裹,把他架到沙發上,拿出手機準備撥打 120。
「別……」我被裴緒抓着手腕拽倒。
他眼神迷濛,健壯的胸膛緊緊地壓着我。
我全身陡然僵硬,心跳徹底失速。
「冷……」他抱着我喃喃,把腦袋扎進我頸窩裏蹭,蹭得我直打戰。
他抬頭,熾熱的氣息朝我的嘴脣越靠越近。
「裴緒!」裴小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迅速打破了迷亂的氛圍。
我一把將裴緒推開,熱着耳朵去給裴小小開門。
裴小小帶着鑰匙和換穿的衣服衝進門,開始激情數落。
「裴緒你鑰匙不帶腦子帶不帶啊,下雨你就先等我啊,你要是把自己弄感冒了怎麼辦?」
裴緒還維持着那個被我推開的姿勢,沒有任何反應。
我覺得不對勁,伸手去摸裴緒的額頭,被燙得立時往回縮。
果然感冒了。
感冒的結果是兩個人都在我家留了下來。
我給裴緒餵了藥,給裴小小煮了粥。怕感冒傳染,讓一大一小分別睡在主臥和客房,還按裴小小的要求講了睡前故事。
給裴小小關燈時,她撲上來親我的臉。
「阿故,晚安。」
我不知怎麼地僵在原地,做不出任何表情。
等裴小小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我才發現自己眼圈紅了。
「阿故你怎麼了?阿故對不起。
「阿故你很難過嗎?你你你不會自殺吧?」
我驚訝她說出這些話,擦擦眼角,問她怎麼回事。
裴小小向我坦白。
「裴緒看你老坐在陽臺上發呆,覺得你狀態不對,盯了你幾天。他在酒吧遇到你的時候,你想拿水果刀割腕。他說你需要多沾點人氣,所以……」
我喫驚地望着裴小小。
裴小小誤會了,有些侷促地揪着衣襬:「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我很感慨:「不,我要謝謝你們。」
我曾被無視意願傷害身體,也曾重病時無人問津,六年來真正對我付出過關心的,居然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安頓好裴小小睡下,我渾渾噩噩回到主臥,坐在牀邊看着昏迷中的裴緒。
想到自己曾經誤會他想引誘我,內心很是羞愧。
這一刻感想太多,但似乎又不知從何說起。
回過神來的時候臉頰已經溼潤。
在那天以後,我下意識地把他倆都當成了我的新家人。
我會跟他們出去野餐,送他們畫,也會和他們一起去看畫展。
再後來我在畫展上遇到了很久不見的老師,又被老師引薦了幾位美術界大腕,在他們的指點下決定籌備個展。
我死水一般的生命開始汩汩流動。
萬事向好。
直到……

-12-
當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就被人一把抱住,在抱住我的人背後望見小柯時,我有些驚訝。
「溫故……」
來人緊緊地摟着我,鼻子抵在我的頸窩裏,習慣性地想聞我的味道。
很快他僵住了。
因爲他察覺出手感不對,還有,我身上沒有他熟悉的氣味。
沈雲暉鬆開我,後退了兩步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們。
沈雲暉好像瘦了,原本合身的西服現在看起來有些空蕩,臉頰凹陷,眼下黑沉,銳利的星目此時也失去了光芒。
沒有信息素的影響,我發現他的氣質、容貌也不算是特別上乘的。
小柯的臉偏向一旁,擺着副慪氣等人哄的樣子,並不準備正眼看我。
他手裏拿着份彩紙包裝的禮物,彩紙已經摳破了。
我忽然發現我後來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他們。
沈家老宅裏的愛恨恍如隔世,現在的他們無法激起我半點情緒。
可能我變化太大,沈雲暉不敢貿然相認。
他看着我臉,試探着喊了聲:「溫故。」
「找錯了。」我當着他的面,啪地關上門。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在腦海裏呼喚系統,想要得到解答。
系統沒有回應。
裴緒和裴小小在我家喫飯。裴緒看我站在門邊不動,端着碗走上前來。
「溫故,誰呀?」
「不認識,不用管。」
話剛落音,敲門聲再次響起,而且越來越急促,有誓不罷休的架勢。
裴緒看看我,伸手拉開門。
沈雲暉這次站得更近,臉上已經堆起些笑容。他一抬眼看到裴緒,面上倏然變色。
「他是誰?」
我皺眉不語,不覺得需要向他解釋。
沈雲暉看到裴緒手裏的碗,眼底怒氣翻湧。
「我費盡心思來見你,你找了個新男人?」
小柯也望見了裴緒和我,有些不敢相信地脫口而出:「爹爹。」
這兩句話包含的信息量太多,裴緒的碗都差點摔在地上。
客廳裏的裴小小聞言也一溜煙跑過來,從我和裴緒中間擠出了腦袋。
「什麼什麼?什麼爹爹?」
我無奈,摸摸她的頭:「我不認識他們。」
小柯氣得跺腳:「你生了我!」
「男人怎麼可能生孩子。」
我說着又要關門,「你們真找錯人了,上別的地方看看去吧。」
沈雲暉慌忙拉我:「溫故,我可以跟你解釋。」
裴緒擋開了他的手:「這位先生,請你自重。」
沈雲暉脾氣本來就不好,一把抓住裴緒的衣領就準備發難。
裴緒雙目凌然,寸步不讓。
「啊!」
裴小小尖叫,上去抱住沈雲暉的腿就咬。
小柯扔下禮物盒去推裴小小,被裴小小拽住頭髮。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我抬腳踢向沈雲暉膝彎,踢得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接着一拉沈雲暉,二抱裴小小,三關門。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溫故!」門外傳來沈雲暉暴怒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小柯也在大叫:「爹爹!」
我不耐煩:「都說找錯人了,走吧!」
沈雲暉不依不饒:「你一天不開門,我一天不會離開這裏!」
那行。
我掏出手機,打了 110。

-13-
可能 ABO 虐文世界沒有警察,沈雲暉被大檐帽帶走時,滿臉的難以置信。
他惡狠狠地瞪着裴緒:「你小心點。」
然後被推搡着離開。
小柯嚇傻了,很是怨毒地看了我一眼,眼圈紅紅地去追沈雲暉。
等他們都走了,我回頭打算送裴緒和裴小小回家,卻看到他們在互相使眼色。
我理解這些事對他們來說可能有些複雜和混亂,只是有點遺憾,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他們像現在這樣繼續相處下去。
他們似乎很快就達成了一致。
「溫故,送我回家吧。」裴小小沒事人一樣撲向我。
我帶上鑰匙,拉着裴小小的手,跟裴緒一起出了門。
從 A 棟,到 B 棟,也就三分鐘的路。
裴緒態度沒什麼變化,走在路上還是會跟我聊興趣班和畫展的事。
裴小小很直接,才走到樓下就拉住了我的胳膊。
「溫故,那個小孩真是你兒子吧,我看他長得跟你很像。」
像嗎?
我扯扯嘴角。
在沈家的時候,沈老太太和那羣用人都喜歡說小柯和沈雲暉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好像這樣就能抹除我在小柯基因裏的痕跡。小柯也以此爲傲。
從沒有人說他跟我像。
正想着,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了裴緒的脊背。我抬頭就看到裴緒也停下了腳步,兩個人四隻眼睛千言萬語地盯着我。
「呃……」
我嘆口氣,問他們,「我說出來你們可能不會相信,你們知道 ABO 嗎……」
ABO。
穿越。
系統。
我儘量簡明扼要地向裴緒與裴小小解釋了所有的事。
裴小小聽完嘴巴張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雞蛋,裴緒的反應倒是比較平靜。
他似乎全盤接受了。
「這麼說你現在用的不是同一個身體。」
「也可以這麼說。」
「那是不是說,你把那些事當作一場夢也行。」
「夢?」
裴緒笑了:「嗯,我也做過很可怕的夢,比如從懸崖上跳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好在醒來的時候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還長高了。」
他安慰人的方式也很獨特。
我放下心來,拍拍他的肩膀。
「你這幾天小心點兒,沈雲暉誤以爲你是他的情敵,他可能會對付你。」
裴緒把我的手從他肩膀上拿下來,用很輕的力量握住。
他看着我,眼睛像兩汪墨池,裏頭倒了半池月色。
「他沒誤會。」
「什麼?」
「我是他的情敵。」
這句話如同悶頭炸雷。
我目瞪口呆,一時間忘了動作。
「所以你喜……你喜歡我?」
「嗯。」
「但你不是直男嗎?」
「我還以爲你是直男呢。我引誘你那麼多次,你都沒反應,把我從酒吧帶回家那天也只是嘰裏咕嚕地在我身上寫紅豆大紅豆。」
「……」
月光撩撥樹影,沒有人說話,蟲鳴聲、鳥叫聲、風聲、草葉窸窣聲,還有些許不知從誰的胸膛裏傳出來的心跳聲,在黑夜中顯得特別清晰。
我忽然意識到裴緒長得非常好看。
溫柔的眼梢好看,多情的淚痣好看,血珀似的耳珠也好看。
月光變成流體,從他挺翹的鼻尖流到他纖薄的嘴脣。他起伏的脣線微微繃直,好像再度張開時,就能從中誕生一座蜃樓。
我似乎有些情動。
當我意識到這份情動和信息素無關時,就特別想保有現在的感觸。
但,裴緒有女兒,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我抽回手:「這不行。我不知道對你的好感是不是移情作用。」
裴緒嘴角垮落。
他悽悽哀哀地垂下眼睫,小聲說:「是我不該挑這個時機的。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兩相沉默間,被我們忽略的裴小小出聲了。
「哎呀溫故你給我舅舅一個機會吧,他從沒追過人,天天爲了接近你絞盡腦汁。」
我聽得一愣:「舅舅?」
「我爸媽沒啦,是舅舅帶的我。」
裴小小刻意說得輕描淡寫,但下垂的嘴角還是暴露出了她的落寞。
但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
「我以爲舅舅一直不談戀愛是因爲我,原來他只是沒遇到喜歡的人。」她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又拉住裴緒的手,「當我舅媽能買一送一哦。考慮考慮吧。」
我張口結舌,欲言又止地看着裴緒。
裴緒可憐巴巴:「你不需要現在就做決定,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站在你身後。我會等你的。」

-14-
裴緒有點讓人無措,以至於我半夜還在想他做作的鵪鶉樣子。
幾個月不見的系統姍姍來遲,在我神遊天外時大大咧咧地跟我打了聲招呼。
【嗨!】
我嚇了一跳:【系統?】
【我聽說沈雲暉和沈柯兩父子跑過來了。】
【對,這是怎麼回事?】
【你自己看吧。】
他話剛落音,我的眼前就出現了病房中的畫面。
「我」戴着氧氣面罩,平靜地躺在病牀上,看衣着和傷口紗布的狀態還是我剛剛摘除腺體沒多久的樣子。
沈雲暉坐在我病牀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病牀上的「我」手指忽然動了動,沈雲暉立刻坐直,身體往前傾,面露忐忑。
但「我」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顯得剛剛的那一幕像是沈雲暉的錯覺。
他坐回去,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我知道這是爲什麼,他想「我」醒,又怕「我」醒。
他也知道「我」遭受了什麼樣的傷害。
沒過多久柳殊出現了,臉上很是抱歉的樣子:「雲暉,你先去休息吧。這件事是我不好,沒有弄清自己的情況就……」
沈雲暉面上的肌肉以一種古怪的方式動了動。
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對柳殊說「不是你的錯」,柳殊的停頓就變得有些尷尬。
柳殊趕忙補充了一句:「等溫故醒來,我會跟他道歉的。只是,你已經守了兩天了,你的身體要是垮了,以後還怎麼照顧溫故。」
沈雲暉被說服,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可能坐了太久,起身時腳步還踉蹌了一下。
柳殊趕忙過去扶他。
沈雲暉沒有拒絕,腳步有些蹣跚地跟着柳殊走出去。
出門前,柳殊往病牀上的「我」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
畫面一轉,沈雲暉已經換了套衣服站在病牀前。
沈雲暉沉着臉問:「爲什麼還沒醒?」
「我」閉着眼躺在病牀上,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露在袖子外的手背已經凸顯出猙獰的細骨。
柳殊、沈老太太和小柯也在。小柯似乎有些難以面對自己看到的「我」的樣子,抓着沈老太太的衣服躲在沈老太太身後。
沈雲暉質問他身邊的醫生:「他已經連續昏迷七天了。」
醫生說:「查不出原因。」
沈雲暉一把揪住醫生的衣領:「你們幹什麼喫的?」
醫生很冷靜:「沈先生,做手術之前我們就告訴過您會有什麼風險,協議您都是看過的,麻醉意外、手術出血、意外感染、併發症,通通都跟您解釋過,您也都簽字了。」
這句話刺激到了沈雲暉,他鬆開手,身形搖搖欲墜,坐倒在病牀上。
他這時候去摸「我」的手,出神地摩挲着我的指骨。
沈老太太出聲替醫生說話:「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的,先問問醫生後續怎麼治療,能不能恢復吧。」
醫生整理了下衣領,如實回答:「患者的身體極度衰弱,似乎也沒有求生意識,恐怕以後會一直是這樣子。」
沈雲暉回過神來:「一直是這樣子,什麼意思?」
「植物人。」
小柯驚慌失措,抬眼看向柳殊,正好看到柳殊的嘴角難以剋制地上翹。
沈雲暉猛地站起。他不能接受。
「我記得剛做完手術你說他很快就要醒了。」
「是。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那天以後他的身體就開始快速惡化。」
沈雲暉咬牙:「查監控。」
看到這裏,我閉了閉眼,已經猜到會發生什麼事了。
醫院走廊上,沈雲暉狠狠把小柯踹倒在地,扯了皮帶劈頭蓋臉往小柯身上狠狠地抽。
「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是你爹,你居然想要他的命!」
小柯被抽得滿地亂爬,哭得像頭恐龍一樣。
沈老太太和柳殊在旁邊裝模作樣地喊:「打孩子幹什麼!」
人卻往後退,生怕被波及。
經過的護士看到了,上來搶走沈雲暉的皮帶,沈雲暉兇器被奪走,乾脆單手把小柯拎了起來,狠狠往他臉上抽了三個大巴掌。
小柯的臉頓時腫起老高。
「我告訴你!你爹沒了!你也別想再當沈家的孩子!」
小柯終於崩潰:「你們裝什麼好人!」
他從沈雲暉手裏掙脫,聲嘶力竭地大喊,「我想要柳殊當我新爹爹的事你們早知道了!你們不也都是這麼想的嗎?」
他的話一出,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
柳殊慌忙去看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按着額頭,一副被氣得腦袋疼的樣子。
沈雲暉鐵青着臉,撲上去要捉小柯。
小柯逃出去八尺遠,躲在護士身後大喊大叫。
「是你們告訴我他是個卑賤的 Omega,是個髒東西!不管我對他做什麼,你們都說沒關係!騙他生病的是柳殊,挖他腺體的是你,教我往輸液管裏打空氣的是奶奶!
「憑什麼只打我!」
沈雲暉追出去半步,忽然捂着胸口跪倒,似乎是心痛難忍,胸口急速起伏了好幾下。
畫面開始不停轉換——
沈雲暉又坐在我病牀前,拉着「我」已經皮包骨頭的手,面色無比憔悴;
「我」被白布蓋上,被推進了太平間。
沈雲暉在酒吧喝得醉醺醺,柳殊來拉他,被他一把推開。
沈雲暉臉色陰沉地打着方向盤,小柯坐在汽車後座,抱着彩紙包好的禮物,忐忑地問要去哪裏找爹爹。
汽車衝進了大海。

-15-
畫面就此停止。
系統對我說:【我們怕小世界崩塌,就把他們父子倆送過來了。你看,他們都很愛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我冷笑:【沒看出來。】
系統篤定地說:【現在他們悔不當初,你要不要考慮給他們個機會,你能得到圓滿結局,還能得到很多任務獎勵。】
我拒絕,並且告訴了系統一件事。
那是我回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天,我去附近的百貨商場採購,在衛生間洗手時,有個渾身飄着柑橘香氣的高大男人靠近了我。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捏住鼻子,然後看衛生間裏有沒有其他人,準備警告這個冒昧的 Alpha,不要不合時宜地放出信息素。
但那個男人看到我的樣子,只是很不好意思地聞了聞自己的袖子。
問我是不是太沖了,女朋友鬧着玩噴他身上的。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信息素。
沒有 Alpha 和 Omega。沒有易感期,沒有發熱期,沒有標記。
我不會因爲一次失誤就改變我整個人生軌跡。
我不用被本能逼迫成爲誰的玩具。
我能自由呼吸。
【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反應嗎?】
我對系統說,【我當着那個男人的面蹲下來痛哭,把那個男人嚇得從廁所裏逃了出去。】
系統說:【我明白了。】
它沒有再試圖撮合我跟沈雲暉,像來時一樣默默地銷聲匿跡。

-16-
沈雲暉和小柯來到這個世界,顯然再也得不到沈家身份帶來的特權了。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出的拘留所,隔天他們顯然又想進小區找我,但被我特地拜託門衛攔在外頭。
兩個人的衣服都沒換,一夜過去皺皺巴巴,看着很是落魄。
我喫完早餐回小區的時候看到門衛對着他們嘖嘖搖頭,說沈雲暉好好的工作不做,也不讓孩子去上學,非要在這裏丟人現眼。
我也同意。
小柯氣得跳腳,小少爺哪裏受得了門衛這種他眼裏「卑賤的人」指指點點,撲上去就要打門衛,被沈雲暉一把撈住。
掙扎間,小柯看到了我,立刻從他爸爸身上下來,委屈地咬着下脣。
「爹爹,帶我跟爸爸回家吧!外頭好冷!」
我不搭理他,轉頭讓門衛開門。
小柯氣得漲紅臉,剛想說點什麼,一陣響亮的咕嚕聲從他肚子裏傳了過來。
我循聲轉頭,看到小柯眼睛緊緊地盯着我手裏拿着一袋肉包子。
沈雲暉見狀開口:「溫故,我知道你嘴硬心軟,這包子……」
我把紙袋拿在手上抖了抖,看到小柯的眼睛亮起,隨即一揚,扔到門衛崗亭外。
一隻小土狗從崗亭裏竄了出來,汪汪叫着搖着尾巴撕開紙袋,把熱乎乎的肉包子叼出來幾口吃掉。
「餵狗的。」我說。
沈雲暉和小柯的臉都黑了。
我正打算進門,沈雲暉拉住了我的胳膊。
「溫故,你再怎麼生氣,小柯也是你的兒子。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餓肚子……」
我掙開他,拍拍胳膊上的灰:「是你兒子,跟我沒關係。」
說完我撇下他倆要進小區。
「爹爹!你這麼對我!禮物我也不給你了!」
小柯在我身後大喊。
我回頭,看到他把一張畫從彩紙裏拆了出來。
那是在沈家老宅時我畫給他,被他轉頭扔掉了的。
他想告訴我他撿回來了,他沒有那麼討厭我。
可我不關心了。
「扔垃圾桶裏吧。」

-17-
我可能小看了沈雲暉的決心。
他帶着小柯,在這個世界留下來了。
沈雲暉能力出衆,理論上在這邊也能混得如魚得水,但他有個致命缺陷。
他是黑戶。
沒人盯着還好,有人盯,那就很難找到什麼體面的工作。
我再次見到他時,是跟裴緒、裴小小出門看電影,裴緒去買奶茶,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回來的時候。
我帶着裴小小下樓到了奶茶店,看到穿着奶茶店員工制服的裴緒把沈雲暉按在地上狠揍。
周圍的人都在驚叫,我也慌了神,趕忙衝過去將沈雲暉拉開。
「你他媽在幹什麼!」
沈雲暉完全失去了理智,被我拉着還抬腿踢了裴緒一腳,差點踢到撲在裴緒身上的裴小小。
「你裝什麼!剛剛打老子不是打得挺狠!」
「沈雲暉!」我忍無可忍,一巴掌抽在沈雲暉臉上。
沈雲暉被我打蒙了。
我現在身高 179,骨骼可不纖細,這一巴掌直接給他打得臉頰腫起老高。
他摸着我的臉,表情看上去要碎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不管我找什麼工作都會被他攪黃,我被逼得只能去掃地洗盤子!剛剛也是他先來挑釁我!他打我肚子,你看不見,你就看到他自己摔在地上裝模作樣!
「你知道我每天有多累嗎,我是爲了誰才留在這裏的?」
我聽傻了,低頭看裴緒。
裴緒虛弱地掩着自己的胸口:「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我們喫飯看電影的事。沒辦法,我太想炫耀了。阿故願意給我機會,我真的好高興。」
咦?給機會是什麼時候的事?
但好像也沒說錯。
「你!」沈雲暉氣得目眥欲裂。
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同性戀」「炸裂」「搶老公」等等詞句飄了過來,無數或好奇或輕鄙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彷彿又回到沈家老宅。
小柯不知從哪裏擠進人羣,一看事態變成這樣,下意識又覺得是我的問題,撲過來就打我。
「壞東西!你害我爸爸!你……」
他話未落音,就看裴小小站了起來,猛吸一口氣,叉着腰中氣十足地開罵。
「你們一天好不得了喲,好幺不到臺喲,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她用的是方言,我能聽出來她在維護我,但句子裏頻繁出現龜兒剷剷錘子哈批仙人闆闆等炸裂詞彙,連續三分鐘不帶重複,還是震驚了我二十多年循規蹈矩的人生。
圍觀的羣衆被她噴了個遍。人羣一鬨而散。
裴小小的身影偉岸如我幼年時聞風喪膽的街霸阿婆,讓我不由得心生敬畏。
她最後說:「我裴小小罩的人,誰也不能欺負!」
我和地上的裴緒一起給他拍手。
沈雲暉還拉着我,我想了想,拂開他的手跟他說:「不好意思,我朋友打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請問需要多少賠償你願意和解?」
沈雲暉難以置信地望着我:「你代他向我道歉?」
我點點頭。
「你!」
沈雲暉你了半天,最後只能捏着拳頭,咬牙切齒地說,「我要你陪我去醫院。」
我翻出錢包,拿出了裏頭的全部現金。
「我只有這麼多了,我看您也沒什麼皮外傷,這些應該是夠的。」
沈雲暉顫聲說:「這樣你也不願意陪我?」
我回他:「我有更重要的事。」
「看電影?」
「對。」
他捏緊那幾張現金,最終沒再說半句話。
沈雲暉虛弱地起身靠着我,我攙扶他,領着裴小小上了扶梯。
我沒好氣地問沈雲暉:「你搞這些幹什麼。」
沈雲暉忐忑:「我想替你出氣。而且我怕你對前夫哥心軟。」
我失笑,打了下裴緒的腦袋。

-18-
看完電影出來,我發現沈雲暉帶着小柯就坐在電影院門外的長椅上。
沈雲暉神色疲憊,小柯蜷睡在他腿邊,看上去很小一隻。
我忽然察覺到,沈家父子向來養尊處優,現在應該是到極限了。
沈雲暉看到我就拍拍小柯,站起身來。
裴緒迅速擋在我身前。
沈雲暉沒動,神色還算平靜地說:「我們只是想道個歉。」
我木着張臉看他們。
裴緒沉默片刻,很體貼地拉着裴小小走到旁邊去了。
「溫故,對不起。」
沈雲暉說完,拍拍小柯。
小柯抽抽鼻子,也跟着說了聲:「爹爹,對不起。」
我終於得到了他們遲來的道歉。
很奇怪,我以爲我會有解氣、釋然的感覺,但實際上我毫無觸動。
在沈家老宅的時候我確實想過總有一天要讓他們追悔莫及。我靠着想象他倆下跪哭泣來平息胸中翻湧的不堪和委屈。
但實際上,當我回到正常的世界,擁有健康的關係,我迅速找回了自己的重心,將這些只會消耗自己的情感都清理了出去。
父子倆還在說。
小柯垂着頭,扯着衣角下襬:「我對你不好。我應該站在你這邊保護你的。」
沈雲暉也表明心跡:「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做了很多傷害你的事。」
「好。我知道了,你們走吧。」
沈家父子驚呆了。
他們都是被寵慣了的人,在親密關係裏有極大的自信,以爲只要肯回頭,就能彌補一切。
沒想到他們屈尊降貴地道了歉,卻沒有得到原諒,
小柯的眼淚刷地下來了:「你不要我了嗎?你要裴小小?明明我纔是你的親生兒子!」
沈雲暉看我轉身要走,連忙拉住我。
「溫故。你變成植物人以後我一天都沒好好睡過覺。我對柳殊只是有遺憾。他纏着我要我給他永久標記,說要帶我走出來,可我一閉眼就覺得你在我身邊。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你了,是我太傲慢,太愚蠢,所以把你弄丟了。老天有眼,我纔得到重新接近你的機會。我真的,我真的不能沒有你。求你原諒我……」
「可我不愛你啊。」
沈雲暉被我噎住,後半截話沒吐出來,神情像只被卡住脖子的鵝。

-19-
那年我走錯沈雲暉的房間,是在旅繪途中。一起旅行的有八個人,只有我出身福利院。
沈雲暉說掃地洗盤子很累,但類似的工作我從十四歲開始就在做。爲了買一盒像樣的顏料,我得洗三百隻碗,或者穿着布偶裝在街道站一個下午。
我畫了幾萬張畫才能進入美術大學,得到跟其他人同等的機會。我當然想過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的畫。
但這一切在那天以後都消失了。
我得罪了柳家,聲名狼藉,沒有人敢再買我的畫。
我窮困潦倒,只能住進地下室。
被沈雲暉永久標記,又不知道自己懷孕,那段時間就像在地獄。我整夜頭疼,嘔吐,睡不着覺,腺體滾燙得像穿進了燒紅的細鐵絲。
我當時只覺得是缺信息素的原因,忍着沒去找沈雲暉,直到我暈倒進醫院。
沈老太太來了以後我才知道我懷了小柯。
我根本沒有選擇。
沒人給過我選擇。
「你說我欠柳殊。我欠他什麼呢?
「是他發現我多看了你兩眼,故意買通前臺,讓我走錯房間。是他記不住你的易感期,想看我的笑話,姍姍來遲,促成這一切。沈雲暉,我不相信你查不到。
「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無辜的嗎?標記我,讓我懷上孩子,背叛柳殊的人不是你嗎?
「我有什麼理由非愛你不可?憑你挖我腺體挖得乾淨利落嗎?」
沈雲暉被我的一大串話堵得幾乎站不住。
他徒勞地囁嚅:「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給我個機會,讓我用我的餘生補償你。」
我回他一聲冷笑。
「我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麼?」
「我要的,在你挖我腺體的同時就已經得到了。」
我忽然貼近他,在他耳邊低聲細語。
「沈雲暉,反向標記很難受吧。」
沈雲暉臉上血色盡退。

-20-
我對沈雲暉的身體比我自己的還要了解。
沈雲暉跟我糾纏了這麼多年,我予取予奪。他只知道我嚴重依賴他的信息素,卻不知道他的信息素依賴症比我還重。
在沈家老宅第二年我就發現他被我反向標記。
他以爲自己沒有找過其他的 Omega,是他潔身自好。
實際上是因爲他根本做不到。
他會那麼輕易答應柳殊摘除我的腺體,可能以爲柳殊會是例外吧。
反正就算移植失敗,一個 Alpha 可以標記多個 Omega,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太糟糕了。
他沒辦法標記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了呢。

-21-
沈雲暉結巴着問:「你、你早就知道了?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後退:「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那種不由自主的疼痛、焦渴、錯亂,那種求而不得的憤恨、暴怒、絕望,怎麼可以只讓我一個人承受呢。」
是的。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滿足他。
他會在信息素匱乏的狀態下逐漸錯亂,時時刻刻覺得腦子有一萬隻螞蟻在爬,疼痛、嘔吐、睡不着覺、暴戾得想要撕碎一切,直到變成一個神經病。
沈雲暉勃然大怒,周身信息素暴漲,帶着無比恐怖的攻擊性瀰漫開來。
原本只能被 Alpha 和 Omega 感受到的柑橘香味急劇往外溢,竟然像摔碎了幾百個香水瓶一樣,連隔着一條街的路人都聞到了這股氣味。
小旭被信息素壓得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地拉着沈雲暉的褲Ťũ̂ₓ腿叫着爸爸。
沈雲暉無動於衷。
而信息素已經影響不了我了。
我挺直着背脊地站在這劇烈的、刺鼻的、禁錮了我半生的氣味裏,笑得無比燦爛。
「沈雲暉!我建議你去摘腺體,一勞永逸!摘掉腺體你就不用再忍受了!」
裴緒和裴小小朝我跑了過來。
沈雲暉也撲向了我。
我聽見系統的金屬音在我腦海裏說:【介入過度,介入過度,收回。】
在手指夠到我的瞬間,沈雲暉在我眼前消失無蹤。
裴緒和裴小小嚇得踩了腳剎車,但最後還是跑到了我身邊。
「你沒事吧!」
「哇, 溫故!這是不是在變魔術!我現在相信你去過其他世界了!」
柑橘香悠悠飄散, 我走到半跪在地的小柯面前,扶起了他。
「爹爹……」小柯啜泣着想要抱我, 被我按住肩膀。
「沈柯。」我叫他的名字。
他不安地看着我的臉色,無法止住抽噎。
「我曾經把你當成上天送給我的禮物。但現在我知道了真相。」
看看他。他長得越來越像沈雲暉,眉鋒銳, 眼角冷, 眼底長滿陰沉, 像日光照不到的地方蜿蜒纏繞的荊棘。我曾經那樣真摯地擁抱着他,任憑他將我刺得千瘡ţű̂ⁿ百孔。
他是我的骨肉。
也是我身體裏長出來的病。
只有與他各安天涯, 我才能掙出我的性命。
「這世上有很多父子不是父子,而是冤孽。
「我生你是我一廂情願。你被我生出來, 是我欠了你的債。
「現在我的債還完了, 我放你自由。
「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孩子, 也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爹爹。」

-22-
系統把小柯也送走了。
它向我道歉, 說不該由我承受失誤的結果, 並且保證沈家父子永遠沒辦法再來打擾我。
之後我的個展提上了日程。
看到參觀者三三兩兩地站在我的畫前, 面帶讚許地討論着, 點評着,我胸口被滿足感充斥。
兩輩子, 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找回我的一切。
個展結束後, 裴緒開車載着我跟裴小小去了海邊。
我認識那臺車的車標, 此前沈雲暉說裴緒處處作梗的時候我就猜到了裴緒可能比我想象中有錢。他應該是藉此向我展露真實的自己。
果不其然。
到海邊, 他給我看了整個海灘盛放的煙花。
「那天聽你說你有了自己想要的孩子,我和小小都很高興。」
在煙花下,裴緒站在我身旁, 深情脈脈地說,「原本我想着,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跟你當朋友的。雖然我情不自禁, 但你能幸福就好。」
我不認可地皺皺眉, 他發現了, 趕緊拉住我的手。
「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不能把幸福寄託在別人身上。」
「溫故,你, 你願意讓我能成爲你幸福的一部分嗎?」
嗯……
怎麼能有人又白蓮花, 又這麼會搖尾巴。
我能怎麼辦。
只好答應他咯。

-23-
半年後,我跟裴緒去國外領證了。
最開心的人是裴小小,她舉着那張證在房間裏跑了兩圈。
成功個展打開了我的名氣,我現在賣一張畫的錢就足夠買套新房。
裴緒的辦公室裏也掛着我的畫。
他的真實身份是某個上市公司總裁,不過不重要了。
系統後來又出現過兩次, 來轉告我沈家父子在原書世界裏的結局。
原本沈雲暉只要摘掉腺體,就可以避免走向精神崩潰。
但他怕以後他再也無法在上層圈子裏立足,於是強行挖走了柳殊的腺體, 把我的腺體移植了過去。
我的腺體在醫院保存了幾個月, 活性不足, 移植後發生了嚴重的排異反應,柳殊也廢了。
柳家向沈家發難,將沈雲暉以綁架罪和人身傷害罪送進了監獄, 聽說判了十年。
沈老太太氣出心臟病,住進了療養院。
沈家就此沒落,小柯被送給沈家的旁支親戚。聽說過得很不好。
但這些都跟我沒關係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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