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王妃回來了,我這個假王妃該回鄉種地了。
臨走前,我細細囑託大家。
後院地裏的菜長出來,記得削好木棍架秧子。
林子裏的果子熟了,別全摘掉,在枝頭上留一些給鳥兒過冬。
王府大門上的燕子窩留着,來年它們還會來的。
話說了許多,王府衆人都低着頭沒人應聲。
我恍然大悟。
啊,也是。
王妃出身富貴,帶回來的錢定能養活王府上下。
我再也不需要,發愁這十幾人的生計問題了。
管家哽咽地問:「您不給王爺留一句話嗎?」
我想了想說:「呃,那就祝王爺多喫兩碗飯吧。」
01țū́ₓ
我做夢都沒想到,我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鄉村小野妞,還能當回王妃。
因爲真正的王妃,大半夜的,帶着錢跑了!
她嘴上說着是回孃家想辦法,找人爲王爺求情。
其實誰都知道,這缺衣少食的日子,她過不下去了。
安王意圖謀反,被打斷了雙腿送回府上。
聖上下令封禁王府三年,要安王在府中靜思己過。
城中百姓紛紛議論,這是聖上要將安王活活圈禁死。
這王府只許進,不許出,日常喫穿用度從何而來?
聖令一出,王府上下如鳥獸散,一時之間竟只剩下十幾忠僕留守。
昔日煊赫至極的安王府,成了誰都不敢靠近的活死牢。
我也是倒黴至極,不過是來王府送東西,卻被困在這裏出不去了。
管家劉叔急得團團轉:「王爺的腿傷未愈,從前都是王妃出門爲王爺拿藥。現在王妃跑了,以後王爺的藥怎麼辦呢!」
王妃出身清河崔家,富貴至極。
聖上要把王爺活活圈禁死,可沒說怎麼處置這位王妃。
王妃出門拿了幾次藥,便再不肯去。
因爲劉管家,央求王妃爲府中採買一些喫食。
王妃哭着說:「我堂堂崔氏嫡女,竟要與那些小商販打交道,豈不是辱沒了我!」
她受不了,連夜跑了。
我盯着碗裏的稀粥,心想,與其擔心王爺的藥,不如擔心下一頓喫什麼。
「管家!沒米下鍋了!」
「管家!咱們快沒錢給王爺買藥了!」
「管家!再不喫些蔬菜,大家都拉不出屎了!」
劉叔氣得臉都白了:「這些髒事兒也拿到我面前胡說八道!」
十幾個人站在院中,個個面如菜色。
再忠心的僕人,也得喫飯拉屎不是?
我仔仔細細地把碗裏的稀粥喝完,站起來說道:「若是你們信得過我,那麼從今日起,我就是王妃了。」
-2-
劉叔當然不想讓我一個鄉野村婦冒充王妃。
可他沒辦法,尊貴的王爺等着用藥呢。
王府上下,只有我跟王妃身量相似,能假扮一下。
「這可是所有能用的現銀了。」劉叔一臉肉疼地把荷包給我,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該不會拿上銀子跑了吧?」
我立馬說:「您這話說的,我是那種人嗎?」
劉叔一聽,更憂心了:「這說不好,畢竟你五歲就能從拍花子手上逃跑,還把人家送到大牢裏,賺了十兩賞銀。八歲不到,你就燒了村東頭痞子家的房子,人家還倒賠你一頭瘦毛驢。十歲那年,你……」
「行了行了!」我目瞪口呆地說道,「劉叔,您可是打小看着我長大的,對我的人品這麼不放心呢。」
劉叔嘴角抽搐:「正是因爲看着你長大的,知道人品二字,你只佔了一個字。」
我嘟囔一句:「坑誰我也不能坑您啊,沒有當年您穿着大褲衩子跳到池塘裏救我,我早就死了。不過說起來,這些年您跟張寡婦還有聯絡嗎?那晚上,您在野地裏……」
「走走走!趕緊走!」劉叔頭上冒汗,恨不得一腳把我踹出去。
我裝扮成王妃的樣子,戴上面紗,順利出門。
一直到宵禁之前,我纔回來。
王府的大門一直敞着,劉叔帶着十幾個忠僕站在門裏,一直往外張望。
他們看到我出現以後,都悄然鬆了一口氣。
我身後的壯漢,幫我把推車往門前一放,拿了賞銀,轉頭就跑。
「管家,帶人把東西搬進去。車是借的,明日還要還回去。」
我學着王妃的做派,使喚他。
侍衛擋在門前:「王妃,這不合規矩。」
我冷笑一聲:「不合誰的規矩?你的,還是皇上的規矩!我今日就算不是安王妃,也是清河崔家的嫡女!是當今貴妃王妃的親侄女!怎麼,皇上沒下令廢了我這個王妃,崔家也沒發話不認我這個女兒,你倒是先威風上了。」
侍衛臉色一白,沒再說話。
我拔出他的佩刀往地上一扔,驕橫地說道:「這些東西,本王妃還非要帶進去。你若是非要攔着,便一刀砍了我!」
侍衛囁嚅一下,不敢再攔。
我給劉叔使了個眼色,劉叔趕緊指揮人,把沉重的推車帶回府中。
過了半個時辰,我帶着一壺酒悄然出門。
「今日當衆斥責你,也是做給旁人看的。本王妃知曉你也是盡忠職守,日後若真是皇上追究起來,也只會說本王妃驕橫跋扈。」我輕聲說,「夜裏下過雨冷了些,這壺酒給林侍衛暖暖身子吧。」
侍衛接過酒,手足無措地說道:「王妃客氣了。」
我不再說什麼,轉身回去了。
劉叔朝我豎了豎大拇指。
庭院內,廚嬸抱怨道:「怎麼盡是一些爛豆子ṱūₘ、臭下水!還有什麼種子、菜葉子。」
「是啊,這些東西我們怎麼喫嘛。」
「這米也粗糙得很,就算我們能喫,王爺能入口嗎?」
大家失望地議論着。
我驚奇地說道:「誰要你們喫了!」
一個時辰後,所有人都想砍死我。
我把花匠精心種的花全拔了:「以後,這裏種菜!爛豆子是用來漚肥的,明兒我再弄點雞糞鴨糞過來。」
「喏,這些小雞小鴨,就養在那個什麼荷花園吧。那兒有樹有水的,蟲子多,雞鴨長得肥。」我瞪了一眼愣着的小廝,「看什麼看!以後甭管那些荷花兒了,專心養雞鴨,要是養死一隻,我把你的那些錦鯉全宰了喫。」
「廚嬸,往後做飯不許放那麼多油!明天一早就跟我一起種菜,菜要是長不好,都沒的喫。你們就是蹲死在茅房裏,也拉不出一粒屎。」我又琢磨了一下。
我看着繡娘笑眯眯地說道:「你把王爺一些好衣服裁了,做一些手帕、汗巾什麼的,不難吧。咱們十幾口人,可就靠你這雙巧手,先賺點錢花花了。」
繡娘性子靦腆,看了一眼劉管家,這才點點頭。
劉叔驚了:「臭丫頭!你當王妃是你的農家院啊!還種菜漚肥、養雞養鴨!你拔掉的那些花,可是王妃的心頭愛!還有啊,王爺最好風雅,你居然在他的風荷苑養雞?他知道了,一定一劍斬了你的小腦袋!」
「你也別閒着,趕緊去煎藥吧。」我把藥包丟給他,「錢不夠了,少買了兩服藥,以後把藥渣也多煎一次。等我想法子弄點錢,再把藥補齊了。」
劉叔抱着藥包,滿臉擔憂,嘆了口氣說:「就算我由着你,王爺也不能由着你。半個時辰前,王爺還在問起,王妃去哪兒了。丫頭,我這次是真沒主意了。王爺本就重病在身,要是知道王妃跑了,還不氣出個好歹。」
我想起王爺斷了腿,整日悶在房中混喫等死的鬼樣子。
我笑眯眯地說道:「我這個王妃不是回來了嗎?劉叔,從明日起,由我來給王爺送飯,伺候他梳洗。你們都別管,否則的話,我以後可不會再出門買藥買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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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睜眼就得給王府這十幾口人當爹!
「王妃!下蛋了!雞下蛋了!」花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他捧着仨雞蛋,激動得滿臉赤紅。
我氣得腦仁都在疼:「那就給廚嬸兒送過去啊!她不是攢着雞蛋,要等這一茬韭菜熟了,一起做韭菜合子嗎?」
花匠期期艾艾地說:「我捨不得。」
「捨不得就割了你的肉做餃子!」我怒罵,「滾!」
花匠灰溜溜地走了。
我剛喝了口水潤嗓子,繡娘又紅着一張臉來了。
她抱着幾套王爺的衣裳,小聲說:「王妃,這衣裳每一件都是珍品。我,我捨不得把它裁了。」
我抄起剪刀,走過去刺啦啦地戳了幾個窟窿,笑眯眯地說道:「這下子是破爛了,乖,去裁剪吧。」
繡娘一下子眼睛都紅了。
我於心不忍,摸着她的小手勸慰道:「繡娘,你要這樣想。平日裏啊,這麼好的料子,這麼好的繡工,只有王爺能見到。可是經過你的小手這麼一改,許多人都能欣賞到了。到時候啊,你的繡品名滿京城,想想都很激動吧。」
繡娘出身江南,手藝出類拔萃。
可是來了人才濟濟的王府,被人擠對。
她每日只能秀一些沒用的小玩意兒,還不一定能沾上王爺的身兒。
繡娘一聽,雙眼發亮,帶着破衣服走了。
我一扭頭,看見小廝趕着一頭豬崽子,哭唧唧地跑來了。
「王妃!我一想到我精心養大的豬豬,到時候要被你們宰了喫,我就難過。嗚嗚,我每天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它,這才長這麼大。」小廝越說越難過。
我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糖,想了想說:「那咱們到時候不宰了它,賣掉換錢。」
小廝一呆:「可別人不也會宰了它嗎?」
「那我們管不着。」我瞧見豬跑了,提醒他,「你的豬往廚嬸的菜地跑了,要是拱了她剛出苗的小白菜,她肯定先宰了豬,再宰了你。」
小廝恐懼地尖叫一聲,去追豬了。
我去廚房摸了幾個豬油渣包子,去找劉叔。
剛進了王爺房間裏,就聽到王爺在吼:「滾!本王不喝!」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八十兩一服的救命藥,就那麼潑了一地。
劉叔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王爺,老奴求您喝一口吧,再這麼下去,您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啊。」
「邊兒去,別礙事兒。」我走過去又倒了一碗藥。
王爺警惕地看着我:「你這個野蠻村婦又想幹什麼!」
我捏住他的鼻子,掰開他的下巴,嘩啦啦就是往裏硬灌。
王爺被苦澀的藥汁嗆得咳嗽,眼看着就要嘔出來了。
我拿着碗往他嘴巴下一放,笑眯眯地說道:「吐出來,我再灌,你掂量着,哪個好受。」
王爺硬生生地又憋了回去。
我把碗往桌子上一扔,扭頭說:「劉叔,你出去。」
劉叔頭都不敢抬,屁股朝後,嗖地一下子就消失了。
等他走後,我揪住王爺的衣領,噼裏啪啦地就扇了他兩記耳光。
「我冒着殺頭的危險出去給你搞的藥,你敢這麼糟蹋,不打你兩下,對不起我這顆黃金萬兩的腦袋瓜子!」我拍了拍王爺的臉,樂呵呵地說道,「知道現在誰當家做主嗎?再敢鬧,從明天開始,就拿一根鐵鏈子把你拴在牀上,讓你喫喝拉撒都在這方寸之地。」
王爺眼裏冒着火星子,怒道:「你本事殺了我!否則的話,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碎屍萬段!」
「看來你還是認不清形勢啊。」我一腳將他推下牀。
他的腿還無法動彈,狼狽地趴在地上。
「趙曦光,你總是這樣無能又任性。」我踢了踢他的臉,俯視着他,「你在宮中殺了妖道,要皇上別再修仙問道。你以爲自己能耐得很,可你想過沒有。王府幾百口人,差點因爲你,都走上黃泉路。」
他抬頭看向我,死死地抿着嘴:「本王纔沒有連累這些奴才。」
「那是因爲有賢妃幫你求情,她跪在聽政殿前一天一夜,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流產了,才保下你一條賤命。」我蹲在他臉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個又一個地抽着他的耳光,質問他,「趙曦光,先皇后的死,賢妃的自由,你還要賠上多少人,才能學會長大?」
他被我抽得嘴角流血,怒而奮起,想要掐死我。
可他雙腿無力,只能在地上掙扎着,嘶吼着。
我往後退了一步,把他今日的飯,當着他的面全喫光了。
「趙曦光,學不會活,那你就等死吧。」我將屋裏唯一的一壺水,澆到了他臉上。
出了門,劉叔還在守着,一臉的擔憂。
「王爺今日飯量好得很,都喫光了。劉叔,有我在,你且放心吧。」我把空碗給他一看。
劉叔眼角的皺紋都展開了,欣慰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還是你有主意啊。」
-4-
安王推開門的時候,我正坐在門口吃燒肉飯。
肉燉得又爛又香,配上水靈靈的小白菜,再澆上一勺湯汁兒,那叫一個噴香。
臨近夏天,天氣燥熱,花匠還專門給我配了點花茶解膩。
一股臭味撲面而來。
我扭頭一看,安王像個叫花子似的爬了出來。
三天三夜,他終於扛不住了。
他緊緊地盯了我一眼,活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給本王水、飯。」安王靠在門口,氣若游絲地命令着。
我端着飯碗,冷笑:「說什麼,聽不見。」
要飯還這麼理直氣壯,怎麼沒直接餓死你呢。
安王閉了閉眼睛,羞憤地吼道:「我說,給我飯!水!」
可能是太過羞恥,他緊閉的眼睛,睫毛劇烈地顫抖着。
都髒成這個鬼樣子了,還是能看出他擁有一副好相貌。
我把飯跟水給他。
安王接過去,先用茶水拼命地漱了漱口,而後扯起衣袖蘸上水擦了擦臉。
最後,他才捧起晚飯,一點一點地開始喫飯。
一碗飯,他足足喫了一刻鐘,細嚼慢嚥,足見王孫貴胄的涵養。
我丟給他一副柺杖:「既然出來了,那就說明想活。你的腿呢,想要跟從前一模一樣是不可能了。先拿這副柺杖練習走路,再加上之前的藥,恢復個六七成不成問題。」
安王低頭撫摸着那副柺杖,忽然抬頭問我:「這是梅園裏的那棵綠萼梅?」
「啊?好像是吧。」我茫然地說道,「咋啦?」
這棵樹枯死了,我看着木材還不錯,順手就砍了。
安王怒道:「你這蠢賊!滿園子的蘋果樹、栗子樹你不砍,非要挑本王最心愛的綠萼梅,你是不是存心跟本王過不去!」
他爹的!真是端起碗喫飯,放下碗罵娘啊。
我簡直被他氣笑了,譏諷道:「呦呦呦,我曉得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奴才,有的人生下來就是主子。可他爹的!我還沒聽說過,樹還分個三六九等的。怎麼,蘋果樹、栗子樹生來下賤啊?」
安王被我懟第一時間無語。
他匪夷所思地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竟然敢這麼對本王!」
這話可問得太深奧了!直接給我整迷茫了。
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
越想越覺得可怕!
安王不愧是安王啊,一句話就能把我問崩潰了。
我略一思索,認真地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從今天țů⁶開始我就是你爹。爹教訓兒子,天經地義。」
安王渾身一顫,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我抓過他的手腕把了把脈,挺好,省得肝火旺盛鬱結於心,活活把自己憋死。
「恭喜王爺!吐了這口血,身子會越來越康健的。」我坐在他身邊循循善誘,「想必王爺大人有大量,必不會跟我計較。我從前打您呢,是怕您心存死志,故意爲之。今日給您當爹呢,也是爲了讓您吐出這口瘀血。」
我看王爺表情有些鬆動,又說道:「您走出來,才能看見這大好時光啊!瞧瞧,那從您邊上走過的雞鴨!再瞧瞧,那隻胖乎乎的豬崽子。這都是生命的氣息!王爺,咱們這些人,還等着您重新富貴起來,跟您喫香的喝辣的呢。」
打一巴掌得給兩個甜棗喫。
不然真的把這個嬌氣包給氣死了,要壞我大事。
安王狐疑地看着我:「你把本王當三歲小孩哄呢?」
「那必然沒有啊。」我掰着指頭一數,自信地說道,「怎麼着也是把您當十歲小孩兒吧,畢竟三歲怎麼能聽得懂我這番金玉良言呢。」
我找了掃帚、抹布丟給他:「既然喫飽了喝足了,那就把你的豬圈好好打掃一下,再砍柴燒水,好好洗洗自己。畢竟你現在一無所有,只有一張臉能看了。現在王府只剩下十幾號人了,各有各的事兒要忙,沒人伺候你。」
安王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說道:「若是本王能出去,第一時間就是把你這個狗奴才五馬分屍。」
「首先,你要能出去。」我一腳踩在他的斷腿上,看着他疼得臉色煞白,捏着他的下巴笑眯眯地說道,「說起來,我操持着王府上下這麼多人的生計。又是給你買藥治腿,又是開導你的,把王妃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不如今晚咱們就睡一起,坐實了這層關係,如何?」
-5-
總算讓我逮住安王這隻童子雞的七寸了!
他怕我毀了他的清白!
只要稍加調戲,來點粗言穢語,他對我簡直是言聽計從啊。
我取了藥回來,砸他懷裏,懶洋洋地說道:「喏,自己去煎藥。」
安王抱着藥包,惱怒地說道:「我不會!」
我笑嘻嘻地掃量他一眼:「那你給我親兩口,我去給你煎,這買賣划算吧。」
安王瞪了我一眼,低低地罵了一句:「臭流氓!」
他自己劈柴,生了爐子,自己煮水煎藥。
煎藥是個細緻活,火大了不行,水少了也不行。
足足兩個時辰,需要坐在那裏寸步不離地守着爐子。
我坐在邊上啃果子,眼看着安王先是燙了手,又是砸了爐子。
他的手上燙得全是燎泡,抿着一張嘴,彷彿跟眼前的爐子有深仇大恨似的。
安王大概腦子也進水了,竟然要用手去撿地上還燃燒着的柴火。
「傻子似的。」我立馬抓住他的手腕兒,不然真給他這雙手燙熟了。
我找繡娘要了針,先把針用火燙了一下,然後給他挑破水泡。
「給你塗好藥以後,也不用布纏着傷口,天熱,要捂爛的。」我遞給他一根青瓜,「喏,喫點潤潤喉。」
豬頭一個,一個時辰了愣是什麼都沒做成。
我扶起爐子,重新填了柴火,把藥壺放上。
還好,藥沒灑出來。
爐子倒下去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抓住了藥壺。
知道愛惜東西了,朽木還算可雕。
「火小了的時候,不要一味地往裏面添柴,用扇子這樣扇一扇。」我把扇子塞到他另一隻手裏,握着他的手臂微微用力,給他示範着:「喏,就這個力道。等火稍稍大了點,你再看看裏面的柴火燒得怎麼樣了。等燒得五六成了,立馬先撿一些細小的柴火填進去。還有,先加柴火的時候,不能填得太滿,否則燒不起來。柴火要劈成這樣,架起來。」
藥壺咕嘟嘟地冒着熱氣,聞起來透着一股苦味兒。
安王一直沒有說話,他垂着眼簾,仔細地聽着。
等我鬆開他的時候,他的耳朵紅透了。
安王拿着扇子,仔細地添柴燒火,這次做得好極了。
他真是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錦繡富貴裏出來的貴公子。
儀態高貴、姿容秀美又生得沒有女相,一張臉郎豔獨絕,讓人見之忘憂。
六個月了,皇上對安王始終不聞不問,像是要將他關死在這座王府了。
從雲端跌入泥潭,安王的滋味大概也不好受。
「你的腿好多了,明日就別再拄着柺杖了。」我從懷裏拿出一包蜜餞,遞給他,「我知道你心裏苦,藥喝起來也很苦。日子總歸要過下去的,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何不放寬心點呢。」
安王盯着蜜餞,沒有接。
我拉過他的手,放在他掌心,笑着說:「這可不是什麼幾文錢的便宜貨,問過劉叔了,他說你喜歡喫三味齋的東西。這麼一點點,花了我十兩銀子呢。我長這麼大,還沒喫過這麼貴的東西。真想嚐嚐,這東西喫起來是不是跟銀子一個味道。」
安王沒有說話,他只是拆開了油紙包,捏了一塊遞給我。
他也不看我,側着臉,就那麼往前一伸手,喂空氣似的。
我低頭咬住,嘴脣觸碰了一下他的手。
安王唰地一下子扭頭看我,瞪了我一眼。
我對上他的眼神,故意說:「真甜,金貴的東西,喫起來就是不一樣。」
「你說什麼渾話呢!」安王這下子,臉都紅透了。
我哎呀了一聲:「當然是說這蜜餞呢!難不成你覺得是說你?」
安王這下子,更不想跟我說話了。
我瞧見劉叔急吼吼地跑過來。
他憂心忡忡地說道:「臭丫頭!你讓我給門口的林侍衛送蜜餞,你該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小夥子,你可別糟蹋人家啊。」
安王噌地一下子就站起來了,他柺杖都沒拿!跛着腿走了!
我笑了笑,在後面喊:「熬好了藥,我給你送過去!別關門啊!」
劉叔一看這情形,傻眼了:「王爺這是怎的了!他不是最怕別人瞧見他跛着腳走路嗎?火燒眉毛了啊,跑得這麼快?」
「他不是燒眉毛了,是燒心了。」我看了看藥壺,輕笑一聲,「火候剛剛好。」
-6-
安王已經躲了我足足六天了。
外面蟬鳴聲不斷,他的屋子開着窗透氣,偏偏瞧不見人影子。
晚上燥熱得很,沒有一絲涼風。
廚嬸做了涼麪,大家坐在院子裏喫。
白日我出去採買,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夾帶了一張檄文進來。
廚嬸捏着檄文,大驚小怪道:「我的乖乖啊!這個女賊首的身價都漲到黃金萬兩了啊!你們說說,這才三年的工夫,眼睜睜看着她帶着黃巾軍,打下了十座城池。再這樣下去,該不會皇帝都要給她做吧。」
當今皇上沉迷求仙問道,世族大家橫行霸道、貪官污吏魚肉百姓。
世道早就亂了。
廚嬸口中的女賊首,指的是黃巾軍的女首領——徐天命。
劉叔臉色一變,怒道:「少胡說八道!」
廚嬸也意識到說錯話了,趕緊轉移話題:「聽說這女賊首長得青面獠牙,力大無窮,甚爲可怖。她還刀槍不入,是不死之身。夜御十男,採陽補陰,是個千年女妖。」
我低頭拌麪,心裏暗歎廚嬸這黃醬面做得地道。
她炸了黃豆醬,配上豬肉臊子。
再切點蘿蔔絲兒、青瓜絲兒,配點小香蔥。
用筷子那麼一攪,香氣撲鼻,最是消暑。
那湯底啊,還是用老母雞熬出來的,油汪汪的也不膩。
廚嬸還涼拌了一盤子小香芹,咬着脆生生的,十分爽口。
大家坐在院子裏,唏哩呼嚕地喫着面,聽着廚嬸說那女賊首的事兒。
一向話少的繡娘,卻忽然說道:「徐天命纔不是什麼女妖怪!她是百姓的大恩人!徐天命打下城池以後,從不欺壓凌辱百姓。反而將世家大族手裏的良田,拿出來分給喫不起飯的窮苦人。我是青州出來的,我最清楚不過。青州的農戶辛辛苦苦種地一年,可是交了稅跟租子,自家剩不下一斗糧,反而倒欠地主家糧食。這麼一來,還得把兒女典當出去,才能換出來年的種子錢。年年歲歲,辛苦勞作,倒要賠錢賠命。」
徐天命打下城池以後,並不禁止百姓自由出入。
繡娘是早之前定下的婚事,家裏分了田,沒多久就嫁出去了。
只是話聊到這裏,是萬萬不能再說下去了。
廚嬸爲了轉移話題,感慨道:「說起來,我進王府五年,竟然是這六個月過得最清靜、最踏實。從前那個殺千刀的死胖子把持着竈頭,說什麼女人就不該進廚房,這天下就沒有好的竈頭師傅是女人。我不服氣,不想一輩子給他打下手。這次沒走,也是攢着一股氣,想熬出頭,將來正經地給王爺做飯。」
「那倒是委屈您了,給我們這些粗人做飯。」小廝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舀了一碗麪,嘴上說着,「我從前只是風荷苑負責餵魚的,甭管好事兒壞事兒都輪不上我。跑吧,也沒什麼地方去。現在跟着王妃娘娘倒是享福了,不怕做錯事挨板子,一日三餐喫得爽利。」
廚嬸瞪了他一眼:「什麼粗人細人的,我張春花可不是那種見人下菜的勢利眼兒!」
花匠還在可憐他養大的那隻老母雞,端詳着手裏的雞腿,自言自語道:「看來我也不是個只會養花的廢人嘛。養雞也養得這麼好。瞧瞧這雞腿,多肥。」
他咬了一口,讚歎道:「喫着也香啊,看來餵養雞的時候,讓它們喫一些香草種子果然是對的。」
花匠說着說着,愣愣發呆:「要是我老婆子還在,能喫到我養的雞就好了。」
花匠養花成癡,耗盡家財,落得窮困潦倒。
他不肯賣花賺錢,覺得花有靈性。
後來他妻子病重,他連藥錢都拿不出。
聽說是王爺偶然經過藥鋪,給他妻子拿了錢治病。
他妻子病好以後,不辭而別。
花匠進了王府養花,整天鬱鬱寡歡。
繡娘卻抬起頭,滿目通紅地說道:「若是你妻子還在,你還是個只知道種花養花的癡人!你們男人,總是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她說着說着,捂着臉哭着跑了。
廚嬸……哦,是春花嬸去安慰她了。
劉叔壓低聲音跟我說:「英娘從前嫁的男人是個窩囊廢,她整日裏被婆母跟大姑子欺負,被磋磨得都流產了。英娘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提出和離。可她婆母不肯放她走,捨不得她帶來的嫁妝。這事兒鬧上了府衙,當地縣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正巧那年咱們王爺四處遊歷,便管了這樁閒事兒,把英娘帶回府中,讓她做了繡娘。後來啊……」
小廝扯起袖子一抹嘴,雙目發光地說道:「這事兒我知道!後來英孃的前夫鬧上京城,他把英娘誆騙出王府,要強行帶她回鄉。咱們王爺氣得打斷了她前夫的狗腿,把他丟出了京城。因爲這事兒,滿京城都傳王爺搶奪人妻,還被御史參了一本,捱了皇上一頓痛罵。」
喫過飯,閒話聊完,大家都去做事了。
菜要澆水,雞鴨得趕進籠子,豬圈得鏟糞。
一時間,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月亮高懸,雲散風清,好不愜意。
我笑了笑,嘖嘖,瞧瞧趙曦光養了一王府的什麼人。
春花嬸是個缺根手指的廚娘,花匠是個呆子,英娘是個悶葫蘆,小廝年紀不大話一籮筐。
難怪王府原先幾百號人,趙曦光一出事兒,就剩下這麼幾個笨蛋了。
趙曦光啊,倒是皇室裏難得的一個軟心腸。
我去敲他的門,他沒應,站在了敞着的窗戶旁。
六天沒見,消瘦了些,穿着淡青色的袍子,一股子風流儀態。
他瞧着我,也不說話。
「砍了你的一株綠萼梅,賠你一朵永不凋謝的梅花可好?」我將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
月光下,那朵絲絹做的綠萼梅熠熠生光,十分地漂亮。
安王盯着看了一會兒,他沒有伸手接,卻只是問:「門口那個姓林的侍衛也有?」
「你獨一份的。」我跳進窗口,輕輕挨着他,「你前日用的金創藥,是林侍衛給我的。我爲了答謝他,才順手給他買了一包蜜餞。你彆氣了,我跟他沒什麼。」
安王接過絲絹綠萼梅,哼了一聲:「我管你們有沒有什麼。」
「早之前,我打你的事情,是我誤解你了。」我提了一句之前打罵他的事情。
安王看我,目光不解。
我思緒一頓,低聲說:「你並不是我想得那樣衝動無能,你殺了妖道,也是順勢而爲,對嗎?」
今日出王府一趟,外界都傳開了。
說妖道死後,皇上閉關修道。
賢妃執掌六宮,竟然開始垂簾聽政了。
安王許久沒有說話。
我以爲他不會再開口。
良久,安王語氣有些難過地說道:
「我並不是世人想的那樣衝動,我殺妖道,是因爲他說賢妃腹中的孩子是聖賢轉世,若是烹食了那孩子,皇上……能長生不死。
「賢妃打定主意,不會將那孩子生下來。孩子流產以後,已經成形了,他還是做了那等禽獸之事。賢妃用一個孩子,換取執掌六宮之權。再者,崔貴妃有孕,她若是想保住肚子裏的孩子,便得尋求賢妃庇護。很快崔家便會暗中推波助瀾,讓皇上答應,讓我大哥從邊關回來。」
他口中的大哥,是先皇后跟皇上的嫡子,先皇后死後,他大哥被遣送至邊關。
至於崔貴妃,是王妃娘娘的姨母。
我倒是沒料到,安王能把話說得這麼深遠。
我愣了愣,很快說道:「王爺跟我一個粗人說這些做什麼。」
「我跟崔瑤雖然成婚,但ṱų₎我們並無夫妻之實,也沒什麼感情。」他越說越遠,看着我,「等我大哥回京,我解禁之後,我便跟她和離。到時候,我會請賢妃娘娘爲我們主婚。」
他把傳家玉佩遞給我,試探性地拉住了我的手:「今夜,咱們就算定情了。往後,你就叫我趙曦光。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管家整日喊你臭丫頭。」
我萬萬沒想到,這玉佩竟然拿到得這麼容易!
「我叫……徐野草。」我也握住了趙曦光的手。
他聽了一皺眉:「這是什麼名字,你父母未免太過草率。」
我也覺得這名字不好。
所以後來,我又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
徐天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7-
我來京城,原本爲的就是安王手裏的這塊紋龍玉佩。
打下青州以後,我遲遲不能更進一步。
再往前就是定州,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只有拿下定州,我纔有可能打入京城。
只是定州候手握重兵,治下極嚴。
拿定州,決不能硬拼。
思來想去,唯有拿捏住定州侯的軟肋,逼着他不得不反。
而定州侯的軟肋,就是錦衣玉食的安王——趙曦光。
他對趙曦光這個外甥可謂是疼愛至極。
先皇后死後,他幾次想把趙曦光接到定州。
可惜皇上忌憚他,不肯放趙曦光離開。
只要拿捏住趙曦光,就不怕定州侯不敞開大門,放我進定州。
「這信是我寫給舅舅的,你去找他,他必會善待你。」趙曦光把信件仔細放好,又給我整理了行李,「等我大哥回京,我立馬去定州找你。」
他分明是捨不得我,卻還是推着我往外走。
趙曦光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肚子,目光溫柔:「寶寶,等着爹去找你們。」
我離開王府的時候,林侍衛站在我身邊,低聲說:「恭喜將軍得償所願。」
劉叔目光不忍地說道:「唉,王爺是個難得的大善人。將軍,您這樣騙他,來日可會後悔?」
我摩挲着掌心的那塊紋龍玉佩,淡淡地說道:「我只知道,若是我再不拿下定州。等朝中發兵,跟定州侯前後夾擊,將我困死在青州。我會身首異處,無數的兄弟姐妹會死無葬身之地,十城百姓會再次陷入動盪之中。」
劉叔躊躇了一下,不安地說道:「是我說錯話了。」
「劉叔,你對趙曦光的感情我能理解。等我大勝歸來以後,我會善待他。」我拍了拍劉叔的肩膀說道,「走吧,有劉平跟賢妃照應,趙曦光不會有大事的。」
劉叔依依不捨,跟我離開了京城。
過了三日,王府有個姓林的侍衛揭發安王趙曦光與反賊徐天命私相授受。
這事兒被證實,趙曦光被打入天牢,等待嚴審。
而我拿着玉佩跟信,坐在定州侯府。
定州侯勃然大怒:「你竟然就是徐天命!」
「侯爺,這個時候生氣於事無補啊,所有人都看見你高高興興地迎我入門。你與其生氣,不如好好想想,等皇上出關以後,會怎麼處置你,怎麼處置趙曦光吧。」我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說道,「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皇上可不管你跟趙曦光是不是被我騙了。」
定州侯深吸一口氣,低眉沉思。
跟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多費口舌。
皇上是個多疑的人,一貫寧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
當初崔貴妃爲了扳倒先皇后,造謠先皇后與人有染。
偏偏趙曦光腦子有坑,無意之中告知皇上,先皇后曾跟當朝大儒王之遠有情。
皇上盛怒之下竟然掐死了先皇后。
連帶着當初差點被立爲太子的趙從雲,都被懷疑血脈,丟到了邊關自生自滅。
定州侯這些年,也憋着一口氣吧。
最受寵愛的妹妹在宮裏死得不明不白,最疼愛的外甥又被打斷了腿。
「侯爺,就算趙從雲順利回京,也不見得就能救出趙曦光。」我從容地說道,「再者,救出他又能怎麼樣呢。崔貴妃懷了龍子,等她生下孩子,就會被立爲太子。到時候,趙從雲跟趙曦光如何自處?你手裏的兵權,又能拿到什麼時候?」
「交出兵權,你死路一條,不交兵權,你也是死路一條。
「侯爺,容不得你考慮多久了。皇上還有十日出關,他出關之時,就是趙曦光死的時候。」
定州侯抬頭看我,恨聲說道:「你這個毒婦!」
我笑了:「侯爺謬讚了。我肚子裏可是懷着趙曦光的孩子,若是侯爺聽我的,聯合趙從雲,跟我一起打進京城。到時候趙曦光登基,我把兵權一交,安心嫁給趙曦光養孩子。從此以後,河清海晏。再無黃巾軍之患,也無皇上的猜忌,定州侯高枕無憂,何樂而不爲?」
「你這毒婦,真能放下兵權,扶持曦光?」定州侯狐疑不定地問我。
我撫摸着肚子,悲傷地說道:「女人啊,爲母則剛。若是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誰想成天在外面打打殺殺。將來趙曦光登基,我做皇后,這麼好的事情,我爲何不肯?」
定州侯又看了一下趙曦光的信,思忖了半晌說道:「我不可能跟你聯合,我只能佯裝兵敗,放你過定州。從雲會率兵進京,假借爲皇上賀壽的名義,拿下京城兵防。到時候,他會放你入京。你入京以後,賢妃會配合你救出曦光。等曦光順利登基,我再入京。」
「侯爺想好了,自然是極好的。」我朝他一拜,「那侄媳婦,就謝過舅舅了,我這就回去領兵。」
定州侯氣得腦瓜子疼,揮了揮手讓我滾蛋。
我回了青州。
劉叔端上一碗藥,輕聲說:「大夫說將軍懷孕不足兩個月,喝了藥,稍加調養就好,不會傷了將軍的身子。」
我將藥一飲而盡,低頭看地圖,稍一思忖,揚聲道:「召集三軍!明夜,發兵定州!」
-8-
我率兵攻入京城的時候,途經清水縣,那裏曾經青山綠水,如今只是一片焦土。
我站在山坡上,極目遠眺,兒時的記憶越發清晰。
劉叔坐在馬上,抹眼淚。
八年前,我剛滿十歲。
那個時候,劉叔已經在王府做了副管家。
我進城找他打秋風,回來的時候,清水村重兵把守。
整個村子,被烈火熊熊燃燒。
只因爲妖道掐指一算,大喜道:「皇上!京城外二十里地,有一洞天福地名曰清水村。此地人傑地靈,暗藏龍脈。若是能將此地百姓煉作人丹,皇上服食以後,必定能夠位列仙班!」
於是,上萬兵卒圍困清水村。
我當年,也如此時此刻,站在山頭,痛心疾首。
劉叔跪在地上,哭號不止,雙目泣血。
我沒有跪,沒有哭,只是不停地看着。
看着烈火焚燒不盡,看着逃出來的人,被抓回去。
我聽着他們的哀號聲,仔細辨別着那聲音。
是小丫丫在哭,她總喜歡跟在我屁股後面,讓我給她打棗子喫。
啊,那個被抓回去的人,是李嬸兒。
她罵我是個討喫鬼,卻不忘天冷的時候給我一件襖子。
另外那個人呢,是誰?
是從前打過仗的齊老爺子,他在痛苦大叫:「爲什麼!我們做錯了什麼!」
漸漸地,只剩下焚燒的聲音,再也沒有了人聲。
我輕輕地說:「我要報仇。」
劉叔猛地把我摟在懷裏,驚懼不安地說道:「野草,你別做傻事!那是皇上!是皇上啊!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怎麼跟王侯相爭!」
「高祖曾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狠狠地擦掉劉叔臉上的淚水,恨聲說道,「從今日起,我便改名徐天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總有一天,我要帶兵攻入京城,要將那皇上拉下龍椅!我要將他的頭懸掛在城門之上,要他好好看看,百姓過得有多苦!」
這一天,我跟劉叔等了足足十年。
我打到京城門口的時候,皇上竟然識破了趙從雲入城的事情。
他派人將趙曦光押在城門之上,讓人喊話。
「你跟趙從雲的計謀早已被皇上識破!
「徐天命!如今你的夫婿在我手中,識相的,就趕緊投降!」
那個將士囉裏八唆地喊話。
趙從雲這個廢物,還好我留了一手,讓他給我了五萬軍士。
否則的話,他沒有拿下京城防衛,光靠我的兵卒,打進去會有些喫力。
趙曦光看起來沒受什麼苦,他穿得還算乾淨,被捆綁着站在城牆上。
我自小目力驚人,離得遠,也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趙曦光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似乎還沒有想明白,我一個鄉野丫頭,怎麼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反賊徐天命。
他府上老實忠心的管家,怎麼就成了我軍中的一員。
我抬手。
邊上副將把弓箭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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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廚嬸說女賊首徐天命青面獠牙,力大無窮。
這話有半句是對的,我的確力大無窮。
我手挽長弓,射殺趙曦光,大喝一聲:「給我殺!」
-9-
攻入皇城,比我想象得更容易。
我坐在皇位之上,一眼看下去,官員們個個激憤不已。
賢妃帶着各宮嬪妃,站在下首,女眷們惴惴不安。
「諸位,罵累了吧,喝口茶歇歇。不管你們怎麼罵,我總要當這個皇帝的。」我撫摸着座椅上的龍紋,笑着說道,「今日起,我登基,改號元興。前朝舊臣,可殺可用。」
御史大夫往地上啐了一口:「讓老夫拜一女賊爲君,老夫寧可一死!」
老御史撞柱而死。
我拊掌稱讚道:「好!死得有氣節!若是有不服者,可繼續撞柱,到時候我一併追封你們!讓你們在史書上留下一筆!至於你們的家人,等你們死後,我一併重重賞賜。」
本來還想要撞柱的幾個老臣,被我這麼一說,個個面面相覷。
賢妃娘娘看着我淡淡地說道:「木已成舟,談什麼忠君愛國,爲時已晚。只是趙家執掌江山百年,在座的都是老臣。若是徐將軍能應下一件事情,那我便帶領趙家老臣,認你做新帝。」
我點頭:「請說。」
賢妃說道:「若是你登基,ṱŭ̀ₜ立趙曦光做皇夫,趙從雲做皇貴夫。百年之後,還位於趙家,如何?」
「可。」我笑了。
一衆趙家老臣,在賢妃的帶領下,跪拜。
「叩見皇上!」
我起身,朗聲道:「平身。」
我登基之後,諸事繁忙。
再見趙曦光之後,竟然已經過了三個月,還是賢妃催我的。
「乾孃,他恨我恨得要死,我去見他又有什麼意思?」我翹着腿看摺子。
我喊賢妃一聲乾孃,是有緣由的。
我是宮中的一個棄嬰,賢妃當時還是宮中女官,將我認下做了乾女兒。
賢妃本想等出宮後,將我撫養長大。
沒想到先皇后一朝離世,她爲了留下來照顧趙曦光,成了皇上的寵妃。
那年我五歲,賢妃將我送回她老家清水村。
賢妃嘆道:「皇上,您在忙,總有一頓飯的工夫不是?曦光喫軟不喫硬,您多哄他兩句,他便不氣了。這麼僵持下去,他憋悶壞了身子不說,您多少也會想他吧。」
劉叔在邊上瞄了我一眼,給我奉上一盞茶:「聽說皇夫殿下,日日對着一株絹花發呆,飯都喫不下,越發清瘦了。最近陰雨天,他又腿疼,忍着疼也不肯叫御醫。」
我想了想:「傳旨,晚膳的時候,朕去安寧宮。」
夜裏下了雨,我去了安寧宮。
趙曦光從前府裏的舊人,我全招進了宮裏。
廚娘張春花做了御膳房的掌廚,花匠去了花房,英娘如今掌管着安寧宮的針線。
前些時候,聽說趙曦光召他們來安寧宮說了說話。
來來回回,無非說我在安王府的舊事。
眼看着要入冬了,冷雨下個不停。
寢殿的窗戶開着,傳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我走過去,瞧見趙曦光坐在窗前。
他看見了我。
「聽說你封了我大哥做皇側夫。」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好大的醋味兒。
我轉了轉手裏的傘,百無聊賴地說道:「你說趙從雲啊,他有勇無謀,是個榆木腦袋。連拿下京中防衛這點事兒都做不好,害得朕白白損失了三千兵馬,朕把他遣送回邊關了,不然看着他就來氣。」
趙曦光臉上有了點熱乎氣兒:「大哥說,你們早就認識了。」
「這事兒說來話長了,我做土匪的時候,劫過他。」我看向趙曦光,「冷得很,咱倆就隔着窗戶說話嗎?」
趙曦光抿了一下脣,低着頭:「那你進來吧。」
劉叔接過我的傘,遣宮人送進去炭盆,又問道:「皇上,可要送些熱水?」
我坐下軟榻上,用下巴點了點趙曦光:「這事兒得問皇夫啊。」
劉叔又笑眯眯地看向趙曦光。
趙曦光臉一下子就紅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沐浴過了。」
劉叔帶着人退下了。
「瘦了,在牢裏喫苦了嗎?」我捏了捏趙曦光的手。
趙曦光眼角一下子就紅了,不說話。
我自顧自地說道:「我走的時候,讓林平照顧你,按說沒受什麼苦。聽說這幾個月,你也沒好好喫飯,怎麼,又不想活了?」
「孩子呢?」趙曦光眼裏噙着淚問我。
我靜默了一瞬間,鬆開他的手,平靜地注視着他:「趙曦光,朕永遠不可能生下趙家的孩子。就算將來朕有了孩子,他也姓徐,你明白嗎?」
什麼百年之後,還位於趙,不過是讓彼此安心的說辭罷了。
不給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他們怎麼能拉下老臉認我這個新君。
我可以給趙曦光寵愛,讓他做皇夫。
但我永遠不會給他權利,給他生一個流着趙家血脈的孩子。
養虎爲患,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兒,我絕不會做。
趙曦光閉上眼睛,眼淚落了下來。
「朝中百廢待興,朕不可能總是費心思跟你說這些閒話。趙曦光,如今後宮之中諸事繁雜。乾孃傷了身子,精力不濟。你是朕的皇夫,需要擔起重任。若你願意,一個月後,朕會舉行封君大典。」
我起身要走。
他拉住我的衣袖,看着我:「若我不願意呢?」
「那朕便許你回安王府,繼續做個富貴閒人。」我回身抱住他,想了想又說道,「好了,趙曦光,反正你那個爹也不是個東西,死了也白死。別哭了,往後跟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我教你怎麼扎風箏,來年春天,咱們一起去京郊騎馬、放風箏,好不好?」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湊過來吻我。
劉叔不知道在寢殿放了多少炭盆,熱得很。
我從被子裏鑽出來,喘口氣。
趙曦光抱着我,問我:「你以後還會納新人嗎?」
「看情況吧,那幫老臣煩得要死,後宮沒有他們的人,他們老是不安心給我做事兒。」我低頭親了親他,「現在沒那個閒心。」
趙曦光氣得咬我:「那你以後還會這麼愛我嗎?」
我笑了:「現在也不怎麼愛啊。」
趙曦光眼睛瞪圓了,難以置信。
過了一會兒,我有些困了,說道:「我聽乾孃說,你喫了絕嗣的藥。趙曦光,你這人,心腸軟,腦子也不太好。往後宮裏有了新人,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被欺負。我呢,也說不上來萬一被什麼花花草草迷住了,就看不上你了。所以,你少愛我一點,到時候少傷心一點。」
「徐天命,我真恨你。」趙曦光纏住我,咬我耳朵。
他存心不讓我睡覺,一路吻下去。
我將他從被子裏揪出來,看着他被熱氣悶得,眼睛亮亮的,臉頰紅紅的。
「皇上,再寵幸臣一次吧。」趙曦光哀求着我。
嘖,我捂住了他的眼睛。
到了最後,趙曦光緊緊抱着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把他的手臂都掐青了。
我摸了摸他手臂上的傷。
趙曦光忽然說:「那個時候,你挽箭殺我,就不怕我真死了嗎?」
「不怕,你若是死了,我也會追封你做皇夫。」我將他抱住,打了個哈欠說道,「睡吧,明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趙曦光,你是瘦了一些。好好愛惜身子,你死了,可有大把的人等着做皇夫呢。」
趙曦光沒再說話,只是蹭了蹭我的臉。
天亮以後,我醒來沒有看見他。
劉叔說:「一早皇夫就出宮了,他去拜訪王丞相了。」
王之遠,前朝丞相,我登基以後他就告老還鄉了。
他是前朝大儒,威望很高。
王之遠一走,天下書生對我口誅筆伐,聯合起來拒絕參加科考。
他們覺得女子當政,天下將亡,不願意給一個女人做臣子。
一羣神經病,不願意給我做官,卻願意給老皇帝做走狗。
趙曦光是王之遠的關門弟子,十分受寵。
若是他能說動王之遠回朝,只需要王之遠寫一篇駢文,來年春闈便能照開不誤。
昨夜那些話,三分是哄他的。
趙從雲被我暫時丟到了定州去,讓他繳了定州侯的兵權。
我當時跟趙從雲說:「你弟弟好歹有點姿色,你呢,五大三粗只會帶兵。要是拿不下定州侯的兵權,你就滾回邊關去種樹!」
趙從雲悶了一聲才說:「若是我拿下兵權呢?你會專寵曦光嗎?」
「再說吧。」我捏了捏他的手臂,哄了他一句,「咱們總歸是先認識的,趙從雲,我心裏有沒有你,你知道的。」
趙從雲這才心甘情願地領命,去定州。
年後,他還會回宮。
再過一年,這宮中還是會進新人。
男人,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之。
天生我材,是讓我大展宏圖的,不是讓我糾結於這些兒女情長的小事。
時間啊時間。
給我足夠的時間,我一定能夠創造一個盛世王朝。
我迎着光走出去,春寒料峭,百草枯榮。
我彷彿看到寒冬之後,梅花綻放的盛景。
百年之後,史書上將會如何記載我。
徐天命,出身草莽,挽大廈於將傾,定四海神州,救民於水火。
不,這些不夠。
我要史書上這樣寫我。
【徐天命,千古第一女帝,開創元興盛世。前無古人,希冀後有來者。】趙曦光番外
-10-
其實我早就聽說過許多人的口中,聽說過徐天命的名字。
大臣們不屑地說:「一個女賊,還能翻過天去,縱使她能打下幾座城池,又如何。」
文人們複雜地評說:「聽說徐天命出兵剿匪,凡是趁亂殘害百姓的匪徒,都被她收服了。百姓都說她是菩薩下凡救苦救難的。此人,有勇有謀,仁心仁德。若是朝中能將她招安,倒也是得了一員大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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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父皇,看到奏摺以後,不以爲意地說道:「雖然今年收成不好,但是該收的稅還是得收,至於百姓們,再苦一年就是了。那個徐天命不是號稱菩薩降世嗎?將那些作亂的流民,全都趕到青州去,讓她養活這些賤民好了。你們瞧瞧,這麼好的主意,怎麼就沒人想得出來呢。」
那個時候,我對那個遠在天邊的徐天命,並無喜惡。
畢竟皇上不可能派我出兵平亂,他也不會發軍餉給兵卒。
左右這些年來,亂軍四起,他們打來打去,都不成氣候。
只要趙家江山還在,我就還是高枕無憂的安王。
「你跟崔瑤的婚事,是先皇后在世時就定下的。如今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若是有了其他的心上人,我可做主,退了崔家的婚事。」賢妃娘娘和藹地說道:「曦光,我總是盼着你好的。」
我只是一笑:「娘娘,若是我娶了崔瑤,能讓崔貴妃不再與你爲敵,那我便娶了。倒是我大哥,前日裏寫信給我,說他早有了心上人。這事兒,您知道嗎?」
賢妃的目光閃了一下,將我敷衍過去。
我也沒有細細追問。
後來想起,才意識到,大哥所謂的心上人便是徐天命。
徐天命那些年在外征戰,少不了要銀兩,大半是大哥跟賢妃娘娘在背後爲她籌謀。
她登基後,雖然立了大哥做皇側夫。可是大哥並不住在宮裏,而是在邊關守着城。
大哥說:「曦光,我不跟你爭。我這樣的性格,真跟她日日相對,反而惹得她生厭。你好好的在京城,守着她過日子。」
跟徐天命在安王府相處的那六個月時間,成了我漫漫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歲月。
因爲那個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愛上徐天命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仔細想想,又怎麼可能不愛上她呢。
那樣一個女人,擁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寒冰都無法摧毀的意志力,還有極其明媚動人的笑容。
她永遠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但她的眼神永遠是理智而堅定的。
在王府的時候,我私下無數次觀察過她。
我想看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這麼短的時間裏,收服了王府衆人,讓大家對她唯命是從。
有一次,繡娘被一個醉酒的侍衛欺負。
王府中有個男人爲了息事寧人,怯弱的說道:「讓繡娘從了他便是,何必惹是生非呢。總歸繡娘早就嫁過人,這點事情,看開點就是了。」
一向笑呵呵的徐天命,當時就冷了臉。
她衝出去,一拳就打斷了那個侍衛的胳膊。
侍衛被丟在長街上。
徐天命站在王府門口,只是冷笑:「王爺還沒死呢,他還姓趙。」
一句話,震懾住了那侍衛。
仔細想來,換別人說那話,是沒有什麼威懾力的。
可偏偏徐天命生來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凌然不可侵犯,讓人退避三舍。
徐天命一轉身,仔仔細細的幫繡娘紮好頭髮,輕柔的安撫着繡孃的情緒。
「好姑娘,讓你受委屈了。」
繡娘搖着頭,眼淚不斷的掉落。
徐天命看向先前那個息事寧人的男人,她凝視了對方一眼,冷淡的說道:「從今日起,不許再給他提供飯食。聽聞守門的侍衛裏,有些好男色的。你若是餓極了,跟侍衛賣身換糧就是。」
那個男人,慘白着一張臉尖叫着:「我怎麼能做那種事情!」
「事事都有第一次,看開點就是了。」徐天命在笑,眼裏卻是寒冷的。
王府十幾口人,沒人敢開口說話。
徐天命高聲說道:「往後誰再敢欺辱女眷,我定讓他後悔從孃胎裏出來!」
她語氣中透着森然冷意,讓大家不敢不從。
徐天命離開後,廚嬸摟着繡娘,紅着眼說道:「唉,若她真的是王妃就好了。」
我站在牆角處,輕輕的想,也不是不可以。
從那以後,王府上下,對她這個假王妃更是忠心耿耿。
徐天命有一搭沒一搭的調戲着我,我被她攪動的夜夜睡不好覺。
晨起時,她趴在我窗口啃着果子,對我一笑:「秀色可餐。」
我心裏惱怒她口無遮攔,卻不知不覺間,每日知道挑選衣物了。
一日又一日的,她總是漫不經心的對我笑,嘴上卻沒有一句老實話。
我盼着她先開口,卻又覺得她沒有幾分真心。
等她遞給我那朵絹花的時候,我怕她又只是隨意的撩撥我,搶先一步遞出玉佩。
定情那晚,我是仔細梳洗過的。
徐天命抱着我,有些情動,卻遲遲不肯解開我的衣衫。
後來我在牢裏,想起那晚她的猶豫,心裏卻不怨她騙我。
她那樣一個果決無情的人,猶豫着不想騙我的身體,對我還是有些真心的。
那些靜謐的時光,又美好,又短暫。
她靠在我的肩上喫花生,笑哈哈的看着花匠趕鴨子。
我爲她泡一壺茶,扭頭問她晚膳想喫什麼。
徐天命色心大發,盯着我吐出一個字:「你。」
我輕輕的掐了她一下,夜裏卻對她更仔細了。
牀幔裏,燈影搖曳。
徐天命披着我的衣衫,託着下巴,居高臨下的審視着我。
我抓過被子,掩蓋住身體,問她:「看什麼?」
徐天命抬起手,一寸又一寸的撫摸過我的眉眼,低頭吻住我的脣,「趙曦光,往後要是恨我,記得多想想我的好,那樣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她總這樣跟我說。
在徐天命的眼裏,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這是她跟我說過,最動人的情話。
後來她騙了我的玉佩跟信,我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賢妃娘娘來牢裏看我,她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
「娘娘,我不恨她。」我先開口,「若是她跟我表明身份,我也會配合她的。」
趙家的江山,早已破敗不堪,百姓怨聲載道,名不聊生。
我曾四處遊歷,能救的卻只有寥寥數人。
我做不到的事情,徐天命能做到,挺好的。
賢妃娘娘鬆了一口氣,寬慰我:「她自小就天賦異稟,後來投身黃巾軍,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天命的心是冷的,也是熱的。曦光,只要你真心實意的愛她,她絕不會虧待你的。」
我沉默了許久,低聲說:「娘娘,若她真成了帝王,只會越來越無情。我求您一件事情,等她登基以後,我會爲她籠絡趙家舊臣。唯有一件事情,您開口,要她立我做皇夫。」
「好,只是答不答應,全在她。天命這個人,不會被人裹挾着做決定的。」賢妃娘娘輕撫着我的肩膀,哀嘆道:「曦光,記得我今日的話。不論什麼時候,都要好好的愛她,她會看在眼裏的。」
賢妃娘娘反反覆覆的跟我說,要好好愛徐天命。
她明知道,在深宮內院,愛是最無用的東西。
賢妃這樣從六宮之中脫穎而出的強者,可不是靠着愛成爲寵妃的。
她不教我如何籠絡帝心,不教我如何治理妃嬪,卻只教我一個愛字。
在牢裏等待徐天命攻入京城的日子裏,我思量着賢妃的話。
徐天命果然登基了。
她下旨立我做皇夫,我大哥做皇側夫。
只是足有三個月,她沒來見過我一面。
我招來王府舊人,跟他們聊着曾經的徐天命。
我耐心的等待着。
徐天命終於來了。
她彷彿長高了一些,身後跟着無數宮人與侍衛,威儀十足。
可徐天命卻偏偏自己撐着傘,像從前一樣站在窗前跟我說話。
我忍了半天,終究是開口問了大哥的事情。
我看着她冷漠的眼睛裏,一下子就湧出一點笑意。
後來過了許多年,徐天命枕在我的腿上,笑道:「趙曦光,我當時不去見你,是不想看見你眼裏的恨。你我之間,若是存了恨,就沒意思了。可我沒想到,去看你以後,只瞧見了你眼底的愛。小狗似的,眼巴巴的等着我,我一下子就心軟了。」
我明白了,賢妃娘娘說的愛,是什麼意思。
徐天命是天生的帝王,她無情,卻盼着別人對她有情。
她耳清目明,心志堅定,不需要對她耍什麼心機花招。
後宮之中,也很簡單,宮斗的那些戲碼,無需上演。
奉上一顆真心,很難,很累。
可是徐天命,會努力的維護我這顆真心。11
轉眼間,我已入主安寧宮整整十年。
那朵絹花,不管我如何養護,都難免褪色。
徐天命見了,日日讓人送上一朵新的絹花。
她見我捨不得將從前的丟棄,自己每天來的時候,便將前一天的帶走。
我原以爲她都丟了,後來偶然瞧見,她竟然將那些絹花綴在樹上。
一日又一日,偏殿裏,多了許多絹花樹。
徐天命拉着我笑道:「等朕百年之後,跟你合墓而葬,便將這些樹啊、花兒的放進墓裏,如何?」
我沒說話。
徐天命扭頭看我,「誒,哭什麼,不想跟我一起死啊?」
我推了她一下。
她又在笑,「趙曦光,你真是個傻子。」
這十年,我給足了尊重與愛護。
原先王府的舊人,也成了這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英娘成了製造局的三品女官,她給我送來的衣料總是最時興的。
春花嬸前兩年告老還鄉,聽說帶着養女在京城中開了酒樓,生意不錯。
花匠老了,養了一堆徒弟,平日裏就動動嘴皮子,冬日裏給我送些綠萼梅來賞玩。
劉管家,如今成了宮內首屈一指的紅人,誰見了他都得喊一聲劉爺爺。
從前安王府的舊人,都有不錯的歸宿。
徐天命,她是個念舊情的人。
「殿下,陛下在林苑騎馬,您不過去瞧瞧嗎?」身邊的人提醒我。
我想了想,換了衣服,去找徐天命。
十年過去了,闔宮上下,都恭恭敬敬地喊徐天命一聲陛下。
朝野之中,人人對她畢恭畢敬。
她胸懷大志,更有經天緯地之才。
這十年間,大周在她的治理下,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
期間,邊關蠻夷出動大軍,攻打大周。
徐天命御駕親征,花了兩年之久,重創蠻夷,換來邊關數十年的安穩。
那兩年,我鎮守京城無法外出。
是我大哥,陪着她。
這些年,她政績斐然,人人稱頌。
就連我那個最刁鑽的老師,王之遠,都對她心悅誠服。
徐天命,已經成了當之無愧的千古女帝。
……
我過去的時候,林苑很熱鬧。
春闈剛剛過去,徐天命在召見應試的舉子們。
其中風頭最盛的,當屬探花裴靜之。
當時殿試。
徐天命站在裴靜之面前笑道:「你就是拒絕進宮的裴靜之?果然一副好相貌,朕今日欽點你做探花郎,望你日後爲大周鞠躬盡瘁,成爲朕的股肱之臣。」
這些年徐天命穩坐皇位,大權在握,積威甚重。
大臣們提起她,唯有敬畏,哪敢細細描述她的相貌。
許多年輕人都以爲徐天命肯定生了一副夜叉相貌,對入宮侍奉她十分牴觸。
裴家的裴靜之就是其中一個。
他聽聞徐天命最看重人才,鉚足力氣應試,得了個探花,就是不想讓裴家人將他送入宮。
我走近了一些,看到裴靜之站在假山邊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身邊的書童說道:「唉,早知今日,當初公子就該聽從老爺的話,入宮做了陛下的側夫。總比現在,日日相思,夜不能寐來得好。」
徐天命今日穿着一身明黃騎裝,頭髮簡單地扎着。
她容色明媚至極,幾乎將所有的春光納入眼中。
她騎在馬上蹴鞠,進了一球,全場歡呼。
徐天命並不是傳聞中的那樣粗獷無顏。
相反,她長得清妍無雙,魅力更是無人能及。
這十年間,這宮裏不知道多少人,對她暗生情愫。
裴靜之這個樣子,我見多了。
二十八歲的徐天命,比十八歲的她,更具魅力。
「趙曦光,你站在那裏做什麼!」
徐天命在馬上瞧見了我,她將藤球打過來,對我笑道:「把球遞過來。」
滿場的人瞧見了我,都跪下向我請安。
裴靜之一下子轉過身,先是看了我一眼,才緩緩跪下。
他身邊的書童更是嚇白了臉,跪着的時候都在發抖。
我抱着球,往她那裏走。
徐天命卻跳下馬,大步朝我走來。
「走的那麼慢,烏龜似的。」她站在我面前,隨手把球丟掉了,「都起來吧,正好打球累了,咱們都去水榭休息休息。」
徐天命拉住了我的手。
她又扭頭看向裴靜之,笑問他:「剛剛打球沒見你上場,怎麼,要隨朕去喝茶嗎?」
裴靜之恭恭敬敬地說道:「聽陛下差遣。」
到了水榭,裴靜之坐在首位。
他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襲月白色的袍子,襯得他如玉一樣。
徐天命又讚道:「裴家七郎果然好相貌,朕早就聽聞你貌比潘安,後來真見了,才知道傳言不虛。」
我將手裏的橘子,往桌上一丟。
徐天命扭頭看我,笑得厲害:「只不過,還是比不上趙曦光。」
我隱晦地瞪了她一眼,她正大光明地抓起我的手,在我的掌心親了親。
一時間,我拿她毫無辦法。
徐天命讓大家去花園裏閒逛,等人散了以後,她一扯衣領,往軟榻上一靠。
「打了一上午假球,累死我了。」她懶散地靠在軟榻上,無奈地說道:「人人都想讓着我,沒勁。就他們那點伎倆,我還得應付着。」
我端了水給她,看着她露出來的鎖骨,抬手給她整理衣襟。
沒想到,卻瞧見了她鎖骨下方的一點紅痕。
昨夜,聽聞我大哥留宿宮中了。
我還聽說,徐天命跟我大哥,大半夜地不睡覺。
徐天命扛着刀,我大哥拿着長槍,兩個人在校場打了一個多時辰。
我不動聲色地遮掩住她的衣襟。
「醋味兒都沖天了。」徐天命撲上來,將我按在軟榻上胡作非爲。
她將我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打扮成這樣,不是來勾引我的?」
我被戳中心事,氣道:「你管我!反正我比不上那個裴靜之。」
徐天命笑得更厲害了。
她把水榭的簾幔放下,肆意地欺負我。
等鬧夠了,我喊人端水,伺候她梳洗。
我問她:「你要讓裴靜之入宮嗎?」
「裴家坐擁漕運數十年,富可敵國。」徐天命長嘆一聲:「朕窮啊,窮得叮噹響!」
我想了想說道:「我瞧他那個樣子,估計對你也是有意的。只是他當時放出話不肯入宮,現在沒有後悔藥可喫。不如我出面,降下旨意,讓他入宮,如何?」
「再說吧,再說吧。」徐天命不耐煩地親了親我的臉,「你替朕招待那些人用午膳,朕還有事兒要處理,晚上陪你用飯。」
她跳下軟榻,走了幾步,又返過來說道:「聽說這幾個月,你日日鍛鍊身體。倒是用處明顯,腰比從前有勁兒了。」
「徐天命!」我看向邊上低着頭的侍從,忍無可忍地叫了她的名字。
徐天命哈哈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十年了,她還是那個草莽一樣的臭流氓。
我出了水榭,看到裴靜之竟然一直沒走。
他並不畏懼我,眼光直白的看向我的脖子。
我摸了摸脖子,想起徐天命情動時咬我的力度,估計是留下印記了。
裴靜之忽然說道:「陛下待殿下十年如一日的恩愛,聽說這十年來,只要殿下不願意,陛下絕不納新人。」
他倒是膽子大得很,就差沒有直接問我,若是他想進宮,我會不會攔着他了。
「裴靜之,你這話說反了。應當是這十年來,只要陛下不願意,那本宮便出面將那些想進宮的人拒之門外。」我淡淡地說道:「就好比你,自以爲有三分容色,就敢在本宮面前叫囂。本宮倒要看看,你能爲陛下做點什麼,讓她對你刮目相看。」
裴靜之沉默了半晌,離開了。
又過了三個月,聽說裴靜之獻上了裴家的半幅家產,進了戶部爲官。
一次,我去勤政殿找徐天命,裴靜之在。
他坐在軟榻上低頭寫什麼。
徐天命雙手環臂,低頭審視着桌案。
裴靜之抬起頭,對着徐天命露出些笑容,嘴脣ẗŭ̀₂微動說了句什麼。
徐天命拿起筆,在裴靜之的眉心畫了一朵霜花。
劉叔左右爲難,輕聲說:「殿下,昨日陛下還囑託太醫院,每日爲您問診。說是天涼了,怕您腿疾犯了,要太醫們多多上心。」
他這話,是在寬慰我。
我沒說什麼,回了安寧宮。
夜裏我睡不着,一推窗,竟然瞧見徐天命站在門口。
她聽到動靜,扭頭看我。
徐天命靜默了半晌, 對我無奈地說道:「趙曦光,你總是這樣喫悶醋, 會把自己氣死的。」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悶悶地說道:「你從前騙我,只用了一朵絹花,一包蜜餞。現在騙人, 倒是肯用心了, 又是吟詩又是作畫的。別說是半副身家, 我若是裴靜之, 就是把整個裴家送給你都心甘情願。」
「什麼叫騙,朕當年對你, 可是很用心的。」徐天命又翻窗進來,無賴似的抱住我:「別喫飛醋了,再過兩年裴靜之就辭官了。他們家交出兩岸漕運,朕保裴家毫髮無傷地在江南隱退。朕許他回去做個皇商, 讓他爲朕賺錢。」
徐天命又長嘆一聲:「皇帝不好當啊,還不如當年在安王府給你那一大家子當爹呢。一睜眼,要錢的、要權的、要命的,全都湊到朕眼前了。早知道, 就不造反了。當初就在安王府,跟你這個瘸腿王爺,養着那一羣大傻子,湊合着過日子。」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 我知道她心裏有我,怕我難過才跑來安慰我。
徐天命能做到這個份上, 我已經知足了。
只要裴靜之真心爲徐天命好, 我就能容得下他。
我反過來安慰徐天命,「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現在百姓人人稱頌你,羣臣更是對你敬佩得五體投地。若是累了, 走慢點, 歇一歇。」
徐天命低頭玩着我的衣袖, 說了一句:「是要歇一歇了,趙曦光, 朕要生一個孩子。」
徐天命已經二十八歲了, 她需要一個子嗣, 將來繼承大統。
她還需要給一些人, 一個反叛的藉口。
徐天命忍了十年, 她要藉此機會,將世家打下雲端。
元興十二年, 女帝徐天命產一女, 取名徐昭,立爲皇太女。
同年,前朝老臣聯合五大世家,逼女帝退位, 還政給皇太女徐昭。
女帝率兵二十萬, 踏平五大世家,至此徹底抹除世家的存在。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此後女帝在位五十年, 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史稱【元興之治】。——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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