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桃花

成婚兩年,我送夫君的玉連環戴在丫鬟脖子上。
江鶴別溫柔寬解我,「她衣食單薄,又無親人在側,拿去當鋪能換點傍身錢。」
後來,丫鬟通身佩飾堪堪越過我這個主母。
我捂着隆起的肚子,面無表情撕掉早就寫好的和離書。
【和離】二字太雲淡風輕。
我要的。
是喪夫。

-1-
兩年前,江鶴別從馬道撿回來一個小姑娘。
她無名姓也想不起家住何方,卻生得身嬌體媚,不似窮苦出身。
丫鬟教她伺候主子,她也不會。
剛來宅中那半月,我和江鶴別在主屋吹燈睡去。
半夜起來叫水,三喊四喊不見人應。
過了好半晌,她才迷迷瞪瞪打着哈欠提一桶冷水進來。
江鶴別不僅沒動怒,還跟我打趣:「她性子跳脫也不唯諾,喫得多睡得多,放在府中當個吉祥物也不錯。」
我捏緊緊衣角,到嘴邊的話生生嚥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掌家出了名的嚴厲。
宅中丫鬟奴僕們言行謹慎,事事以我爲尊。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
偏偏宅子裏突然來了個【變數】。
那夜之後,江鶴別親自爲她起名歡娘。
歡娘俏皮,到處跟下人炫耀說自己名字是主君起的。
宅中討生計的丫鬟們個個都是人精。
她們一邊奉承歡娘能討主君歡心。
一邊又偷偷揣摩我的心思。
自主君及第上任翰林院掌院之後,往來達官送婚帖塞侍妾的比比皆是。
雖煩人,但江鶴別一一擋下。
「吾妻伴我步青雲,我敬髮妻永長存。」
聖人聽聞後感慨不已。
只有我在夜裏茫然望着圓月。
我在心裏嚼爛了江鶴別的那句話,才終於找出不安的源頭。
他說「敬」,而不是「愛」。

-2-
一夜未眠,第二日我竟病得起不來。
第二日江鶴別回來,歡娘守在我榻邊。
說是守,其實是她太困了,犯懶躺在我身側飽飽睡了一覺。
被驚醒時好不慵懶,「誰啊,擾人清夢,小心天打雷劈。」
江鶴別一愣,低低笑出聲,後又佯裝呵斥,「哪有丫鬟睡主母牀榻的,成何體統,還不快快下來!」
歡娘不情不願溜下榻時,嘴裏嘟囔,「怪主母榻上衾褥太綿軟,叫人一不小心跌入睡夢鄉。」
江鶴別端出主君架勢,「晚些去庫房給自己領一條便是,再逾矩,逐出宅院。」
歡娘嗔怪:「主君當我是貓兒狗兒呀,說撿就撿,說丟就丟啊。」
我緩緩睜開眼睛。
其實我醒了好一會兒,估摸着到了喝湯藥的時辰,但喉嚨太乾,四肢乏力。
嘗試幾次叫不醒身邊酣睡的人之後,只得閉目強忍不適。
江鶴別伸手撈起我抱在懷裏,滿眼心疼,「下人說你夜裏看月着了涼,怎地這樣不愛惜自己身子。」
我輕輕搖頭,只想喝水。
江鶴別以爲我病痛難受,摟得愈發緊了些。
「不怕,夫君在。」
我雙手被他箍着抬不起來,只得沙啞着喉嚨嘶喊,「水。」
「嗯?」
江鶴別以爲我困了,脫了靴襪打算抱着我睡一覺。
歡娘怔愣看着榻上夫妻情深,不由得感慨出聲:「夫人真好命,遇着主君這樣的溫柔郎。」
我無奈緊閉雙眼。
因不信任旁人,我身邊從無貼身丫鬟。
如今這般難受,卻沒個體己的伺候。
直到柴火丫頭喜兒從屏風後風風火火闖進,手中端着湯藥,氣得滿臉通紅,上來就踹了歡娘一腳。
她嗓門大,聲音粗粗的很是吵人。
「懶坯子,夫人的藥煎好許多時候了也不見你來取,原來是豬油灌過的腦子早早忘了。」
「我尋你半日,不想在這兒當木樁,什麼活不幹白拿主家銅板你臊不臊?」
江鶴別不悅皺眉,正要呵斥。
我卻招呼她到榻邊來。
喜兒有眼力見,仔細伺候我喝藥。
「慢點慢點,夫人這是多久沒進水,苦澀的湯藥都喝得這樣急切。」
江鶴別同歡娘並肩站在一處。
他看喜兒忙前忙後很是滿意,「歡娘蠢笨不會伺候人,以後就別做了,免得惹出塌天大禍來。」
歡娘委屈,「今日之事怪我,以後我定會……」
江鶴別打斷她,「行了,凡事有一有二,今日我與夫人不追究,改日你到我房裏伺候,本官不信治不好你這個馬虎性子。」
歡娘頓時喜上眉梢,「多謝主君,有主君親教,我定能進步飛速。」
喜兒猛吸一口氣攥緊拳頭。
我軟軟摁住她胳膊,微微搖頭示意算了。

-3-
病中第三日,大姐海棠來探病。
大姐夫是個書生,此番借探病之名,意圖在江鶴別這裏謀個洗筆磨墨的閒差。
一炷香後,大姐怒氣衝衝從江鶴別書居走出來。
她指着我破口大罵:「這宅裏你是死的嗎,一個下賤丫頭也敢爬到主母阿姐頭上叫囂,薛桃花,你不願幫襯便直說,不需要推一個丫鬟出來下我的面子!」
她拎着大姐夫走了。
走時鬧的動靜大,不少下人都看見了。
喜兒去打聽。
原來大姐去求江鶴別時歡娘就在一旁伺候。
她出言譏諷大姐。
「若人人都像大姨姐一樣空口白銀來求官,那主君還做勞什子翰林院掌院,索性去做皇帝豈不是派官更快?」
我聽聞後頭一次去了江鶴別書居。
從前他考功名時我也常去,他累時會撫開案上卷軸,借力把我摁在案几上一室荒唐。
Ṭùₜ可自他上任翰林院掌院後,我便不去書居了。
江鶴別說公事涉及聖人要過目的文書,需要避親。
和喜兒站在書房外,我只聽見裏面傳出嬉笑聲。
男子聲音儒雅穩重。
女子聲音嬌俏悅耳。
我推開門進去,聲音瞬間消失。
江鶴別果然將歡娘教得很好。
幾日不見,她的禮行的再規矩不過,「見過夫人。」
我冷冷看着她,隨手啪一個掌風將其扇倒在地。
她臉上嬌嫩,只一巴掌就出了血。
不待她反應,我再抬手又是一巴掌。
兩巴掌難解心頭怒意,我轉眸冷冷質問江鶴別,「辱我親長斥我阿姐,這便是你親教出來的丫鬟?」
地上嬌嬌人慾起身爲自己辯解,我反手再一巴掌扇得她徹底爬不起來。
「主家說話,下人不能隨意插話,這個規矩江鶴別還沒教到你嗎?」
我轉頭再次質問江鶴別,「夫君寒窗苦讀十餘載,我且問,這滿目的聖賢書,有哪一卷上頭寫着下僕可以越俎代庖,替主母教訓親長了?!
「是誰給她的膽子,難不成是夫君你?」
「夫君若是教不好她,不妨趁早送回我房裏,免得讓刁奴欺主這等不堪之事傳到同僚耳中,平白讓你在官場被人嗤笑。」
自始至終江鶴別一言不發。
但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悄悄變了。

-4-
我治宅雖嚴,但從未有親自教訓下人的先例。
自那日之後,歡娘在宅中日子變得不再好過。
食主之祿,忠主之事。
宅中人並未刻意欺辱歡娘,而是他們絕對臣服於我,這個能讓他們有安身之地、喫得上飽飯的主母。
經此一鬧,江鶴別倒是夜夜來我房中。
情到濃時,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道:「夫人將我管得真嚴,刑房裏的獄卒照看犯人也不過如此。」
我霎時只覺有股寒氣從四肢蔓延到心臟頂端。
奮力將壓在身上的男人掀翻下榻,情與欲猛地中斷,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
寒意不減更甚,我漠然問道:「江鶴別你什麼意思?」
窗外狂風帶起樹葉,發出煩躁的颼颼聲。
江鶴別拂袖起身離開。
「薛桃花,其實你挺沒勁的。」

-5-
那一夜。
我想起很多往事。
自古寒門出貴子,江鶴別不是寒門,他是乞兒。
當年一場洪水衝來無數難民,阿父無利不起早,便想着撿個壯丁回來砍柴挑擔。
不料壯丁沒撿到,卻先撿回一條病秧子。
巧得很,這病秧子既識字又精通古書。
阿父一機靈,請個教書先生花銷不少,索性留着他給自己兒子教書認字。
薛家並不寬Ţü₇裕,全靠阿母、我、大姐海棠織布維ṱû⁾持生計。
漸漸地,阿父阿母也認命了,他們知道小弟沒有考取功名的命數。
畢竟養了病秧子這麼久,他們開始犯難。
江鶴別何等聰慧,他主動提議留在薛家當童養夫。
若日後考取功名,他的榮光便是薛家的榮光。
阿父問他,相中我和大姐哪一個了。
不過年方十四五的少年,紅着臉朝我走來。
郎心善變。
江鶴別撿回歡孃的初衷我心知肚明。
他曾無家可歸過,也曾寄人籬下過。
他對歡娘,是憐惜,更是透過她看另一種可能下的自己。
飢寒交迫中仍然笑顏如花,不改嬌俏之色的小白花,他怎麼可能不心動。
被薛家收留的幼年江鶴別,永遠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永遠唯唯諾諾仰人鼻息。
歡娘活出了江鶴別的另一種人生。
江鶴別說我沒勁,跟殺了我沒什麼兩樣。

-6-
我與江鶴別離心這幾日,宅中來了幾個皮條客。
其中兩個稱自己是歡孃的舅公舅母,要把她賣到煙花柳巷去。
歡娘死死跪在地上,求江鶴別不要送走他。
依照當朝律法,宅中下人若無身契,便是蓄奴。
朝廷命官無視律法蓄奴,罪加一等。
歡孃的兩條膝蓋拖在青石板上滲出長長兩條血印。
我隔亭望着這一幕,如同旁觀客。
果然,江鶴別內心幾番掙扎之下。
我只聽見他一字一頓:「她是本官宅中良妾,誰準你們帶走她!」
話畢,我全身血液倒流立在原地,耳邊縈繞起成婚夜那晚江鶴別對我發的誓言:
【若負桃花,生則搖尾乞憐喪盡一切,死則屍骨無存橫屍遍野。】
……
我奮力掩上雙耳,依舊擋不住自己腦海裏如同惡魔低語般的那句誓言。
我帶着腦中那句誓ťŭ̀₀言,目光呆愣往前走。
喜兒問我去哪裏。
我無處可去。
入夜,恭祝翰林院掌院大人喜納新妾的敬酒聲此起彼伏。
我端正坐在銅鏡前。
新婦入門,胭脂紅。
我用力眨眼,愣是落不下一滴淚。
我忘了,我很久之前就不會哭了。
小時候會哭的孩子有糖喫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我,而是大姐和小弟。
阿父阿母說我冷硬心腸,不親人,性格像畜生。
其實我親過的。
自江鶴別來了薛家,我夢裏都是那個小心翼翼討好自己的病秧子。
我爲他心軟,心疼他跟自己一樣的年紀卻早早學會察言觀色。
直到江鶴別怯怯懦懦說自己願意當我的童養夫的那天。
我心中豁然照進一道光。
那是愛,我愛江鶴別,很愛很愛。

-10-
門外下人竊竊私語。
原本今夜應春宵一刻的新郎,此刻正端正跪在我門前。
江鶴別生的一副端方君子貌。
他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語,邊說邊扇自己耳光。
「今日事發突然,我只想救她一條人命。納妾是無奈之舉,我不會碰她,絕對不會碰她!」
「你與歡娘同爲女子,應當知曉她被賣於煙花巷柳之地的兇險。」
「我罪該萬死,我有違誓言,娘子的怒火我全受着,只求娘子消氣,切勿因此事傷及自己身子,若你受疼痛,便是叫我千刀萬剮也難贖罪。」

-11-
一衆下人等着看好戲的時候,我推門出來。
我臉上是全妝,帶着隱約笑意,身上是最襯我身段的湖藍錦紗。
一紙和離書輕飄飄落在男人跟前。
「江鶴別,我們和離。」
我說得漫不經心,彷彿今夜納妾的人不是自己夫君,而是旁的什麼野男人。
江鶴別先是怔愣,而後惱羞成怒,「和離是兒戲?你憑什麼與我和離?薛家會讓你與我和離?」
「我告訴你薛桃花,你這輩子都是我江家婦,和離,你休想!」
我還沒見過江鶴別這副猙獰模樣。
一聲輕嘆在心裏響起,我與他共枕無數個日日夜夜,今夜遮羞布猛地撕開,昔日恩愛郎於我而言還不如陌生人相熟。
江鶴別究竟還有多少面是我不知道的。
不過不重要了。
我叫住江鶴別,「我只許你一次機會。」
「錯過這次和離,日後你若反悔」。
我冷若冰霜,「屆時,我要你的命,來換這張和離書。」

-12-
江鶴別是不肯籤和離書的。
喜兒說,江鶴別被我逼走之後,轉身去了歡娘院裏。
丑時一刻那院裏接連叫了兩次水。
伺候的丫鬟們提起時羞紅了臉,只道主君魏武揮鞭、小夫人勾魂奪魄。
一夜翻雲覆雨,昔日的小丫鬟翻身坐實了主子身份。
阿父阿母得知我和離之事,從城外趕了三天三夜纔到江宅。
同來的還有我那不成器的小弟。
小弟不叫江鶴別二姐夫,反而一口一個兄長。
阿母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你這又是何苦,總不能真讓他守你一輩子。他如今身居高位,你這盤菜他總歸會膩的,等你人老珠黃他再納,你更接受不了。」
我平靜開口,「我人老珠黃那天,他難道不會老樹枯柴?」
阿母又嘆氣,「你自幼性子就犟,男人都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這個道理怪娘沒早點教你。」
我拂去阿母的手,「男人喜歡的,女人也喜歡。他喜歡年輕貌美的,我也喜歡風華正茂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不等我說完,阿父猛地衝上來將我扇倒在地。
「我薛家竟養出你這等不知廉恥的女兒!你乖乖做好鶴別的妻,和離的事休要再提!」
我倒地掩面竟癡癡笑出聲。
一屋人,只有江鶴別跑來扶我,「阿父且別動怒,桃花她素來很好,只是這次我納妾太急,她一時不慎走進死衚衕而已。」
「桃花永遠是我江鶴別的妻,無人可替代。」
他說這話時,歡孃的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阿父這才滿意,「嫁給這樣好的郎君還不知足,她莫不以爲自己是什麼千金貴體,可以由着性子撒潑胡鬧!」
我推開江鶴別的懷抱緩緩站起來問,「在阿父心中,江鶴別是你什麼人?」
阿父掌心猛地拍向桌角,「一個女婿半個兒,他在我心中是親兒。」
我又上前一步追問,「那女兒呢?」
阿父隨意瞥了我一眼,「嫁出去的女兒罷了,難不成和離後還想回家等我好喫好喝供着你?」
我偏頭看向小弟,他不甚所謂吊兒郎當,「看我做什麼,江鶴別可是我親兄長,你要與他和離,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我再度笑了。
就連歡娘看我的眼神,也覺得我今日大約是瘋了。
「好啊,我不合離了。」
我對着江鶴別,嘴角含笑說出這句話。
沒人發現我眼裏一閃而逝的陰狠。

-13-
喜兒這幾日不在。
我獨自去長亭餵魚時碰巧撞見歡娘。
歡娘先是規矩行禮,起身後柔柔靠在丫鬟身側,「這禮還是當初主君,哦不,夫君親教我的。」
她鶯啼一笑,「我若是不行禮,夜裏夫君怕是要狠狠懲罰我。」
我沒分一個正眼給她。
歡娘又自顧自說道,「夫君說你像板着臉的老夫子,像他的娘,唯獨不像他的妻,挺沒趣的。
「女人,知情識趣些,夫君便賣力些,若我是男人,對着夫人這張死板的臉,想必也下不去嘴。」
她那張嘴愈發厲害,全不似從前當丫鬟時那副純良天真的模樣。
我想起成婚那夜,江鶴別特別愛逗我笑。
他說:「娘子有趣得緊,對旁人冷若冰霜,唯獨我見過娘子情難自抑、如癡如醉,歡愉無比的獨特模樣。」
「薛桃花,你今晚該死的好看,真想把命都給你。」
那一夜,我在江鶴別的誘哄下做了許多荒唐事。
如今想起,我喉間平白泛出一股噁心來。
歡娘見我許久不言,愈發猖狂,正打算不依不饒。
我冷眼一抹光落在她身上,「煙花柳巷裏的勾人功夫確實厲害,光是打孃胎裏帶來的這點伎倆,已經足夠你應付江鶴別,我說的對嗎,相府庶七小姐?」
她頓時大顯失色,「是誰告訴你的,從一開始你就查過我了,是不是!」
歡娘不是尋常人,她很快便鎮定下來,「你知道了又如何,夫君早前便知我失了前頭記憶,堂堂相府小姐給他做妾,說不定他高興還來不及。
「傳出去,總比你這塊木頭正妻來的光彩些。」
男人都想要拿得出手的女人,江鶴別也不例外。
臨走時,歡娘從白皙脖頸間掏出玉連環吊墜。
我只覺得哀莫大於心死,手不由自主覆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玉連環上隱約有血絲,是當初我偷光磨環時不慎劃破食指所致。
餘光裏江鶴別朝這邊走來,歡娘柔柔撲進他懷裏。
江鶴別隨意眼神從玉連環掃過,「她衣食單薄,又無親人在側,拿去當鋪能換點傍身錢。」
我只覺得可笑,拿我的東西借花獻佛,得先問問我同不同意。
我一把拽掉歡娘脖頸上玉連環,隨意撇開,親眼看着地上白玉碎片。
江鶴別沉聲,「你究竟要鬧到什麼程度?」
我轉身就走,「你不願和離,不就是想看我這麼鬧嗎?」
江鶴別像看瘋子一樣看我。
沒事,他總有心疲力盡心力交瘁那天。
我有耐心等。

-14-
日暮,我換上喜兒的衣服出宅門。
城北破敗的酒肆裏,男子身量昂藏英偉,正背手立在昏暗的角落裏觀蜘蛛織網。
丞相府嫡公子謝安,聖人親封的嫖姚校尉。
爲人狠厲,人稱「殺將」。
我站在暮光裏。
二人一明一暗無聲對峙着。
謝安先開口:「我那佛口蛇心的死人庶妹當真在江掌院宅裏,還做了妾?」
「嗯。」
我話不多。
一聲嗯引得謝安抬眸打量我。
「江夫人找我來,莫不是丈夫納妾所以拈酸喫醋?」
「不是」,我再度開口,「世間負心之人都該死。」
緩緩從那片昏影裏走出來。
我終於看清他的樣貌。
劍眉星眸,眉間一道深深的疤痕,許是戰場上留下的。
明明是武人,卻面如冠玉,貴氣無比。
「那你自己殺了他豈不更省事?」
我輕輕搖頭,「我不會介入他的因果。」
當初是江鶴別自願起誓的。
歡娘也是他主張帶進宅裏的。
人,總該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我手中絕不會沾染負心人的一滴血。
嫌髒。
謝安表情諱莫如深。
多年前謝相荒唐,竟將一青樓女子帶進府。
此女子正是歡孃的生身母親。
累世官宦決不允許納青樓女入府,那女子在相府生下女兒後,仍舊無名分。
倒是謝相卻甚是喜愛歡娘,其在相府受寵愛程度遠遠超過嫡女。
後謝相夫人又誕下一嫡次女,幼女可愛憐人,謝相漸漸開始冷落歡娘,一顆心放在自己小女兒身上。
後相府接連發生幾次大事。
先是嫡次女驟然夭折。
相府主母一朝失女悲痛欲絕,沒幾天病故了。
後是大批家奴被打發變賣。
再之後,相府庶七小姐聽聞小妹夭折噩耗,上山祈福時落入賊人之手,屍骨無存。
已是死人的相府庶七小姐假裝失憶,偏偶遇新上任的翰林院掌院。
一切巧合的不像巧合。
謝安這個殺將,怎會輕易放過害死親妹妹的兇手。
歡娘想在他手下活命,只有一條路——
成爲三品官員家眷。
官員家眷受律法保護,有戶籍文書,生死都在明面上。
江鶴別如今聖眷正濃,納妾之事百官皆知。
謝安再權勢滔天,也不能在聖人眼皮子下殺人。
我微微啓脣,「既是該死之人,何不讓他們自己作死?髒了自己的手實在不划算。」
聖人纏綿病榻,許是執拗與天對抗,遲遲不立太子。
朝中分三皇子黨、五皇子黨兩派。
我早告誡過江鶴別,萬不可參與黨爭。
可那日去他書居,歡娘手裏捧着的那一Ťű̂ₚ沓書信裏,三皇子的親筆署名的書信赫然在列。
謝安挑眉。
我終於道出此行目的:「我家夫君,似乎很得三皇子殿下青睞呢。」
謝安終於笑了。
他步步緊逼,「你怎知本將軍就不得三殿下青睞?」
我不畏,正然對答,「比起將Ŧūₒ軍,家父謝相應該與三殿下更相熟吧。」
謝安臉色變了。
幾乎是一瞬間,我被他掐到窒息。
三皇子爲人隨和散漫,引得不少朝臣與他交好,支持者無數。
五皇子乃中宮嫡出,赫斯之威凜不可犯,朝臣見其無一不發怵。
聖人更是屢次被他氣得犯心疾。
謝相更是在議政時被其當衆下面子。
但其實,這樣的冷麪皇子也有令人動容的一面。
多年前,戰場兇險,五皇子傾身馭馬爲謝安擋過一箭。
且不說救命之恩,光是君願捨命救臣這一舉動,夠謝安爲五皇子刀山火海八百回。
我奮力掙扎。
謝安終於放開我,眼裏殺意褪去。
他輕輕擦手,語調漫不經心,「江夫人今日的話雖該死,但辦法卻很得本將軍心意。」
他只需回府告知謝相,七妹妹尚且還活着,並嫁給了新任翰林院掌院。
謝相江鶴別二人同爲三皇子之盟,親上加親自是歡喜。
況且翰林院掌院官職特殊,謝相早就有意拉攏江鶴別了。
謝安很好奇,「江夫人怎就篤定,日後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的人,就一定是五殿下?」
我眼神認真,「不是賭,我從來不賭。」
「百姓總言廟堂之高,但唯有萬民託舉,廟堂才高。」
「真心爲民者,萬民能感受到。」
「這世間奸黨再多,能多過萬萬黎民百姓?」
「奸黨再多,抵得過忠臣的碧血丹心奮不顧身?」
「況我信聖人,信他縱使無力迴天,但一定會爲他的萬萬子民擇立一位明君。」
這番話說完,謝安沉默良久。
我走時被他叫住,「有孕了?」
我撫上小腹,艱難扯出一抹笑,「沒有,你看錯了。」

-15-
謝相來的很快。
當日歡娘央着江鶴別去郊外騎馬。
剛套好馬車,謝相登門。
江鶴別誠惶誠恐,沒看見歡娘在一旁瑟縮發抖。
謝安只慢了謝相幾步而已,他徑直朝歡娘走過去,嘴角噙着笑。
「許久不見七妹妹,怎地見着爲兄如此害怕?」
江鶴別忙上前解釋,「謝將軍莫急,下官撿回歡娘時,她墜於馬道旁,從前種種都記不清了。」
謝安輕呵一聲,「爲兄已請了宮中御醫,看,今兒帶着呢。」
相府隨行人當中,果然有一醫者。
謝相老淚縱橫:「你阿姐與我生疏,小妹又早早夭折,爲父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了,天可憐見還活着,老夫好好的女兒,怎地就受了這麼多苦啊!」
雖這樣說,卻句句不提將歡娘帶回府中休養。
謝相意思明瞭,嫁出去的女兒,無端回孃家難免惹人非議。
「江掌院,今日後每日下朝我都來看小女,直到她好轉爲止。」
江鶴別連連應是。
我冷不丁與謝安對視。
有歡娘這個由頭,哪怕謝相一天往江鶴別這裏跑三趟,也不會招來朋黨爭議。
我不知自己爲何要躲開謝安的眼神。
聽到不回相府,歡娘面上盡是劫後逃生的慶幸。
不料下一秒,謝安神情閒散,「爲兄也會日日來看望七妹妹的。」
他走時又莫名看了我一眼。
謝相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這便是江夫人?」
明知故問。
我微微頷首。
謝相意味深長,「江掌院娶妻確實早了些,否則本相的愛女是絕不會給人做妾的。」

-16-
江鶴別臉色煞白。
他是官場中人,謝相這句暗示意味太明顯。
謝相認女之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同僚豔羨江鶴別走狗屎運,隨手撿的嬌嬌女居然是謝相的女兒。
也有出主意的:「丞相之女多尊貴,江兄真捨得讓她做妾?」
「聽聞你妻家沾親帶故的屢屢上你這兒討官,長此下去怎能行,何不找個由頭籤和離書算了,彼此都體面。」
風言風語傳到我耳朵裏時,已是半月之後。
謝相幾番進書居與江鶴別議事都避着人。
卻在今日上馬車正要離府,突然開門見山:「江夫人可願籤和離書?」」
我長長嘆出一口氣,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偌大的宅門前,我問江鶴別:「夫君呢,也想向我討和離書。」
江鶴別不言,意思卻十分明確。
「謝相不知,當初七小姐進門後我曾央求夫君籤和離書,他執意不肯。那時我便有言,此後若他反悔要和離,需得拿命來換。謝相若不信,儘可盤問府中下人。」
謝相臉色難看極了。
他也是男人,當初江鶴別執意不和離只有一種可能。
他還愛我。
江鶴別上前怒斥我,「薛桃花!你善妒無子,已是七出之罪,和離只爲保你體面,我大可直接休了你!」
我步步緊逼,「你當真是爲保我體面嗎?」
「你保的是你的官聲吧。」
江鶴別乞兒出身,考取功名六年間我白日伺候他餐飯,夜間借燭光織布維持生計。
是他在聖人和一衆同僚前誇口:「吾妻伴我步青雲,我敬髮妻永長存。」
如今不過兩年而已,曾經誓言地覆天翻。
京城多少雙眼睛看着,他不是不想休我,而是不能休了我!
「江鶴別,我勸你想清楚,現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他氣急敗壞,正欲對我動手。
喜兒驚呼一聲:「夫人,你下身怎麼淌血了!」
我只覺小腹裏有團東西往下墜。
朝中新貴逼髮妻和離,致其小產見紅當場昏死。
當朝宰相以權壓人,逼下臣休良妻,意在其女撥妾爲正。
我喪失意識前,是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我不後悔喫那顆麝香丸,也絕不會生下這個孩子。
一個不被任何人愛着和期待着的孩子。
太疼了。
我疼到出現幻覺。
彷彿有人抱着我,是江鶴別嗎。
不,我不要,噁心,別抱我!
我下意識奮力掙扎。
一道男磁聲無奈制止我,「別動,我是謝安。」
原來是謝安,我在心裏咂麼許久這個名字。
謝安我不熟。
無妨,只要不是江鶴白就好。

-17-
醜聞一旦傳開,勢必有究根到底的人。
言官上書彈劾謝相私德不正。
本朝官吏一旦娶樂人爲妾,無論官職大小一律杖六十。
謝相爲自己辯護,說並未與歡娘母親行納妾儀。
言官不依不饒,既未行禮,又何以宣稱府內七小姐是庶女?
沒納妾,庶女是以何身份上的族譜?
謝相急忙撇清,「沒入族譜。」
言官再逼問,「名不正言不順,因何擔起庶女二字?」
還有江鶴別,正妻尚在,不僅逼其和離、遣妻下堂、以妾爲妻,曾在納妾時也沒有徵得正妻點頭。
樁樁件件,江鶴別辯駁不得。
謝安說的時候繪聲繪色,我靜靜躺榻上聽着。
謝相杖責六十。
江鶴別杖責八十。
我喃喃自語:「只是杖責而已,皮肉生長速度快,最多百天就見好,江鶴別還活得好好的,傷好țū́₊之後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翰林院掌院。」
謝安嘴毒,「所以你當他面小產,不會是想挽回他的心吧。」
我努力翻白眼,「我就單純不想要這個孩子。」
謝安:「哦,我以爲你想讓他心疼呢。」
「負心漢沒有良心,你若想等他回心轉意,趁早死了這條心。」
我盯着謝安不說話。
他一個殺將,私下裏居然嘮嘮叨叨嘰裏呱啦是個話癆。
真讓人意外。
謝安莫名心虛,避開我的眼神。
我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你怎麼在這裏?」
他摸摸鼻尖,「你成了病秧子,沒人給我偷江鶴別與三皇子往來書信,本將軍只好親自上陣嘍。」
我莫名笑出聲。
「她呢?」
兩人明明沒見過幾面卻異常默契。
「名不正言不順,老頭親自下令逐出相府,對外稱發賣。」
「實際呢?」
「死了,我送她下去陪阿孃和小妹了。」
殺人償命。
我不難想象歡娘母女在相府後宅是如何興風作浪的。
歡孃的招數我見識過的。
聽聞丞相夫人出身名門,怕是不屑與青樓女子勾心鬥角的。

-18-
屋外有響動。
謝安身手好,瞬間抬腿跳出窗外。
我唏噓,他有這功夫,不當賊可惜了。
江鶴別身上有傷,進來的姿勢彆扭。
昔日他和我也曾相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先是直直盯着我小腹那裏,整個人神情呆滯。
試圖抬手去感受,卻被我無情打落。
我言語間沒有一絲波瀾,「當初我說過,想要和離書就拿命來換。」
江鶴別泣不成聲,「我犯的錯,竟讓孩子來償命。」
他滿目猩紅,整個身子顫抖着,「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我還未給他起名取字。我還未聽他叫一聲阿父阿母。」
我冷哼打斷他,「大可不必,另外,江鶴別,我只要你的命,任何人都償不了。」
江鶴別瘋魔般將我攬進懷裏,「我愛你,哪怕我死,我們都不會和離。」
「就是死了,只要和離書上我不簽字,你薛桃花生生世世都是我江鶴別的妻。」
「我悔,悔自己與你賭氣納歡娘進門,悔自己鬼迷心竅被歡娘那賤人迷惑。」
「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回到當初好不好,薛桃花!好不好!」
屋外突然一陣急促的貓叫聲。
自窗戶飛進來模糊光影,原本泣不成聲的江鶴別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謝安自窗子跳進來,從容拍着手上灰塵。
我訝然,「你沒走?」
謝安哼一聲,「走了能看到這齣好戲?」
「你心軟了?看他哭心疼了?動搖了?想原諒他了?」
一連四問。
謝安見我沉默,直接下定論,「沒出息,三兩滴貓尿值幾個錢?」
謝安的意思我明白。
他和五皇子早已掌握三皇子意圖謀反的鐵證。
這其中謝相沒少出力,江鶴別與三皇子勾連,一旦東窗事發——
他沒有九族可株連,沒有子孫可流放。
只有我一個髮妻捲入權力鬥爭的漩渦,平白被連累成爲犧牲品。
當初我找上謝安不是冒險之舉。
而是幾十個日夜深思熟慮爲自己鋪出來的一條生路。
只是一個負心郎而已,不值得我搭上性命。

-19-
江鶴別昏死在地。
謝安跟拖死狗一樣拉起他的手,試圖讓他簽了和離書。
我搖頭制止,和離書我早有了。
從厚厚的妝奩裏拿出來的時候,我心中好幾種情緒交雜。
一會覺得自己可悲,一會又燃起希冀,一會笑,一會緘默。
待謝安看清那和離書,才發覺上面早已有江鶴別的筆跡。
我難堪笑笑,「最傾心相待那幾年,我仿他字跡,臨摹一萬遍他的名姓,每臨摹一遍,愛意便加深一分。」
我不知不覺說了很多。
直到天邊冒起魚肚白,才意識到謝安沒走。
我問,「聽了這麼多,你不說點什麼?」
謝安:……
「說什麼,說你眼瞎?還是說你遇人不淑?又或是誇你臨摹一萬遍,有耐性是個忍者?」
我……
「你走吧。」
謝安:「你不下逐客令,我也是要走的。」

-20-
晨曦微光中,我默默算江鶴別的死期。
奇怪,當初那麼愛的男人,現在也能毫無波瀾看着他兌現當初的誓言了。
聖人彌留之際,宮中突發鉅變,三皇子謀逆篡位。
待殺進宮裏,才發現聖人還穩穩地坐在龍椅上。
皇家父子兵刃相見,三皇子恨聖人玩弄權術,眼前看兄弟鬩牆、父子離心。
聖人痛心三皇子滋生異心,罔顧人倫,妄想弒父。
宮中人心惶惶,三皇子黨抓的抓,審的審,死的死。
三皇子不願受辱,在獄中自戕。
聖人聽聞悲慼仰脖, 撒手人寰。
自那日起, 新君即位,天下歸心。

-21-
絞刑前一天, 我去獄中探望江鶴別。
他已神志不清,嘴裏始終喋喋唸叨一句話。
「桃花,我的妻。」
我輕輕將那份和離書鋪在他眼前。
「薛桃花, 只是薛桃花。」
江鶴別眼神重歸清明。
他朝我笑笑,「若負桃花,生則搖尾乞憐喪盡一切, 死則屍骨無存橫屍遍野。」
「薛桃花,不管你信不信,立誓那晚, 我是決心要跟你相守一生的。那時我遙想,我們以後會生幾個孩子, 兩個?三個?不管幾個, 總歸會朝着你我咿咿呀呀喊阿父阿母。我們的孩子不必如我幼年一般顛沛流離, 四處乞討, 寄人籬下。他們……有相愛的爹孃,遮風避雨的宅子和喫不盡的美味珍饈。待你我暮年,看他們成婚,送她們出嫁。」
「桃花, 來世你還願意見我嗎?」
不。
「江鶴別,我們, 生生世世——」
「不相見。」

-22-
溫梨湯,是他寒窗苦讀那幾年我常熬給他喝的。
我還是像從前那樣餵給他喝,只是眼裏早已沒了愛意。
那碗湯,江鶴別越喝越多。
一半是湯, 一半是他落的淚。
湯喝完, 探看時辰到了。
江鶴別咬舌自盡時死死盯着我。
他眼裏是濃濃愛意和釋懷解脫。
邁着步子走出獄中,我分不清臉上是溼溼的是什麼。
「江鶴別,你信守了誓言,我如願了。」

-22-
謝安抱胳膊遠遠望着,看見我身影又故作不在意挪開眼神。
我坦然站在他面前。
「謝將軍有話就直說吧。」
謝安扭捏摸摸後腦勺, 「世間男子千千萬,負心郎多見,癡情郎難求, 你薛桃花值得被愛被呵護, 你——」
我打斷他,「謝將軍何以見得我的值得之處?」
謝安正色, 「我從未見過你這般特別的女子, 敢愛敢恨, 拿得起放得下。」
我似乎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謝將軍, 上一個這麼說我的男人,已經死了。」
謝安問我之後有什麼打算。
織布經商?
我搖頭, 商人輕賤, 更何況女子。
我不願意在污糟的土壤裏證明自己。
新君予我女官之位。
宮裏的日子暗無天日, 想要出頭就得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你死我活。
可女官尊貴, 女官有權。
我ťů₃想嚐嚐權力握在手中的滋味。
「謝將軍,後會無期。」
「再見面,你可得喚我一聲薛女官了。」
作者:明月清風我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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