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沒有人在意這場災難,首先是持續幾十天的高溫,最高甚至超過了 45 度。
緊接着,田地乾旱,湖泊斷流。
當人們真正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時候,末日已經來臨。
-1-
「熱死了熱死了,今年怎麼會這麼熱!」
「是啊,都連續 3 天超過 40 度了,這是要把人熱瘋啊!」
下班路上,行人匆匆,幾乎沒有人在大馬路上逗留,全都用最快的速度進入建築物內避暑。
我開車停在路口處等紅綠燈,瞄了一眼手機。
17:45 分,溫度 38。
明明已經接近傍晚,但太陽還沒落山,陽光與持續的高溫讓人有現在還是中午的錯覺,今天的氣溫比往常都要不對勁。
綠燈亮起,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直行回家,而是左拐去了本市最大的一家超市,打算採購一些物資。
今天是週五,明天就是週末了。如果接下來的天氣依然超過 40 度,我就跟公司請調休假在家裏多待幾天避暑,反正剛沒日沒夜簽下了一個大項目,公司應該不會不批我的假。
我殺進超市,直奔生鮮區,大批採購了一些日常食材,又跑到冷凍區買了些牛排和凍魚凍蝦。經過日用品區的時候,我發現平常用的衛生棉和衛生棉條在打折,一時興起,買了兩大袋,購物車一下滿了。
「需要幫忙嗎?」一名服務員小哥過來問我,臉上帶着靦腆的笑。
我點點頭,把推車給他,另外推了一輛,走進罐頭區,每種罐頭拿了兩罐,又進入零食區,瓜子薯片掃一片。
「要不要買點飲料?我們大瓶的可樂雪碧組合套餐在打折,只要 9.9 元。」服務員小哥提議道。
我覺得有道理,雖然我平時比較健康不怎麼喝飲料,但是喫薯片哪能不配可樂,於是過去飲料區拎了 5 個組合套餐,合計 10 瓶,還讓小哥幫忙搬了兩箱礦泉水,填滿了第三個購物車。
本想這樣就完事了,但出來的時候路過米糧區,我突然一拍腦袋,家裏的米桶快見底了,得買點。於是繼續麻煩服務員小哥,讓他給我扛了兩袋米,我自己拿了 5 袋泡麪塞滿了第二輛購物車的空隙。
至此,三輛購物車滿滿當當。
一結賬,1321 塊 8 毛。
「需要幫您送貨上門嗎?」服務員小哥又問。
我搖搖頭:「不用,幫我搬到車裏面就好。」
「真不用嗎?這些東西很重的。」
服務員小哥似乎非常想爲我服務,但我還是拒絕了,只讓他幫我把東西全都放進我那寬大的後備箱。
關上後備箱門的時候,服務員小哥似乎嘆了一口氣,但我沒怎麼留意,直接開車回家了。
五年前和前夫離婚後,我進行了爲期半年的隨機旅行,最後選擇了這座慢節奏的三線城市停留,離開了我熟悉的一切Ṭű̂ₘ。
現在我獨自租住在郊區一個高級小區內,中間樓層 16 樓,不高不低,一梯兩戶,有獨立安全門。
可能因爲活動時間不同,加上隔音效果太好,另外一戶鄰居我見都沒見過,只有偶爾放在電梯口的雨傘能看出這層樓還有其他人居住。
我把車停進停車場,分了三次才把所有采購的東西搬到電梯口,到了家門口,又花了十幾分鍾把所有東西分門別類,放進我的大冰櫃和大冰箱裏。
因爲之前疫情封過一次小區,我特地買了個大冰櫃,此時裏面裝了八分滿,三分之一格是我囤的雪糕,剩下的全是凍雞凍鴨和動物內臟,還有半扇豬肉。
這些都是我媽從老家給我寄過來的,老家承包了一座山,老頭老太太在山上養豬養雞養鴨爲樂,動不動就給我寄凍品,越存越多。
我把牛排和凍魚凍蝦放進去,終於裝了九分滿,心想即使是出現突發疫情再次封城,這些肉也夠我喫兩個月了。
叮……
正把一部分飲料往冰箱裏塞,手機收到一條短信。
我用餘光看了一眼,市區氣象局發佈的高溫紅色預警,大大的 41°C 躍然在上。
【明日本市氣溫將迎來一個新的高點,達到 41 度以上,請各位市民儘量不要在早上 10 點到下午 6 點之間外出,家中如有老人、小孩……】
41 度?我忍不住罵了一句,直接抓過手機編輯短信上 OA 走流程跟領導請假外加通知人事一條龍。
這麼熱的天氣,我纔不要出去被燒烤,當然是能請多久請多久。算了下這半年因爲趕工大項目而積累的調休時間,加上週末,我大概能一次性休息 20 天左右,總不至於 20 天過去天還這麼熱吧?
請假申請批得很快,我洗完澡出來,OA 顯示已經通過了,另外還有兩個未接電話,是我媽,我回了過去。
「喂,媽。」
「青青,你那裏溫度很高啊,你沒什麼事千萬別出門,一個人在那裏,中暑可怎麼得了,公司那邊也趕緊請假別去上了,你這死丫頭,小時Ṱŭₛ候就喜歡 39 度到處跑……」
剛接通,媽媽噼裏啪啦一頓問候。
「我知道了,媽,你們也要注意防暑降溫,不要不捨得開空調知道嗎?」
我叮囑道。
「開什麼空調?我和你爸在山裏面,今天最高溫也才 35 度,晚上睡覺還蓋被呢,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非要跑那麼遠,你要是留在咱這裏,直接住到山裏面來多涼快。」
媽媽沒好氣地開始嘮叨。
我任她嘮叨了十幾分鍾,才終於找了個藉口把電話掛斷。
今年夏天確實熱得太反常了。
我拆開一盒冰淇淋,舒舒服服坐到沙發上,邊喫邊打開電視。
「近期持續高溫,已導致歐洲各國超過千人死亡,印度局部地區溫度超過 55 度,有專家稱這樣的溫度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
一打開就是全球的高溫訊息,我慶幸自己生活在空調人均普及率超過 100% 的中國。
此時的我還不知道,在未來短短几天內,持續的高溫再高溫,會很快告訴我什麼叫做不適合人類居住。
-2-
接下來的週末兩天,我愉快地開着 24 小時恆溫空調,睡到自然醒,醒來就在家看劇玩遊戲,到飯點給自己做道菜燉個湯,舒舒服服實現在家裏度假。
一直到週一。
……
我正美美睡着覺,突然被手機鈴聲吵醒,一打開,是同事黃玲。
「青青,你今天怎麼沒來上班呀?」
「我請假了,請的長假,你下個月才能見到我。」
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黃玲聽了,語氣震驚:「真的假的?人事說你年假調休假全請光了我還不敢相信,你這是家裏出了什麼事嗎?」
她是公司裏面跟我關係最好的一個。
我趕緊坐起來。
「沒事,就是天太熱了,不想上班,想休息一下,你別擔心。」
「大姐,天熱就不來上班,你這是瘋了嗎?又不是世界末日。」
「高溫世界末日,沒聽說過嗎?」我嘿嘿笑。
「嘖,真羨慕你能現在就請假,我的項目還有收尾工作沒做,要不然我也想請,你知道嗎?早上我來公司的路上,手背都被曬紅了。」
黃玲跟我抱怨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我看了一眼時間,早上 8 點 45 分。
這麼早,太陽就這麼毒了嗎?
我下牀拉開遮光窗簾,又打開窗戶感受了一下,頓時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有些扭曲。
臥槽!
我趕緊關上窗,把窗簾拉上。
離譜,這也太熱了!
這種天氣,需要戶外工作的人該怎麼活呀。
我看了一眼天氣預報,顯示 39 度,但很快自動刷新了一下,變成了 40 度,而後面幾個小時的溫度預測,竟是持續上升趨勢。
10 點,41 度,11 點,41 度,12 點,42 度,13 點,43 度,14 點,43 度。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天氣預報瘋了?
昨天的最高溫還是 40 度,今天就要到 43 度?
我在膽戰心驚中給自己簡單做了個早餐喫掉,然後收拾了垃圾,打算趁天氣還沒那麼熱,下樓扔個垃圾。
一開門,正好遇見小區物業的小陳,他剛敲開對門那戶。
「太好了,您也在,那一起聽一下。」
他轉頭看到我,朝我笑了笑。
我也朝他笑了笑,看向我那個從未見過的鄰居。
是個頭髮稍長,眼圈烏黑的男人,看起來剛睡醒。
眼神一碰到,我們相互點了下頭。
「是這樣的,我來通知近幾日因爲高溫原因很有可能停電,如果停電不用慌張,咱們小區有太陽能供電設備,停電後需要 10 分鐘的啓動時間,然後是這段時間儘量節約一下用電,空調麻煩開 26 度以上。」
小陳說。
「會停水嗎?」我問道。
「暫時不清楚,但還是建議家裏儲備一些飲用水,這高溫太變態了,我們物業暫時無法保證,實在抱歉,這是傳單,您看一下。」
「知道了。」
對門的男人點了點頭,接過傳單,直接把門關了。
看來不是什麼很有禮貌的人。
小陳也不惱,把傳單遞給我,我問他要不要進來休息下,他拒絕了,說要趕緊把消息儘量快的面對面通知這棟樓的業主,以免有人沒收到通知。
「您這是要扔垃圾吧?給我就好,我替您扔。」
他甚至接過了我手中的垃圾。
每平方米 20 元的物業費確實沒有白交,小區的配套設施相當先進,服務態度又好又貼心。Ŧü₇
送走他後,我退回房子裏,看到門邊的通訊屏幕上果然顯示出高溫可能停電的字樣,跟手中的傳單並無二致,只是小陳如果沒來敲門,我估計也不會注意到。
伊——烏——伊——烏——
伊—烏—伊—烏—
今天路過的救護車和消防車的聲音格外多。
我窩在沙發上吹着空調,喫着雪糕,竟有些罪惡感。
網絡上的新聞開始滾動播放各地極限高溫天氣導致的各種災害情況,其中一個視頻被頂到了最高處。
那是一個記者,前三十秒,他沒有戴帽子,冒着烈陽堅持在戶外做直播,到了第三十一秒,他的頭頂突然冒出煙,接着居然燒了起來,幸好旁邊的工作人員即時拿礦泉水澆滅。
「謝謝關心,人沒事,高溫天氣下,請勿在頭髮上抹太多髮蠟,也請勿在太陽底下作業太長時間。」
這是置頂的評論。
我看了想笑,又笑不太出來。
隱隱覺得,世界要出大問題了。
43 度,44 度,45 度……
果然,接下來的幾天,氣溫繼續上升,一個星期後,白天最高溫度竟達到了驚人的 46 度,就連半夜都有 39 度的高溫。
所有戶外工作已經全部停工,幾乎所有公司都改成線上辦公,只有個別無法停工的工作人員還在前線咬牙堅持。
昨天最熱新聞還是一位母親抱着高燒的孩子跌倒在馬路上,接觸地面的皮膚全被燙傷,今天的最熱新聞已經變成英雄電工烈日下攀爬作業患熱射病英勇犧牲,無數人在網絡上默默獻出小白花。
沒人使用那個點蠟燭的表情包,因爲實在太熱了。
隨着高溫持續,多地電力出問題țū⁺,熱死人的新聞越來越多。
高層開啓緊急避險措施,開放所有學校有空調的禮堂、體育館、以及商場作爲 24 小時避難所供沒有空調的人避暑,但被熱死的人的數量還是隨着溫度不斷攀升。
醫院人滿爲患,城市鄉村火災頻發,網絡上四處是求助的視頻。
自從放假之後,我幾乎每日都與父母通電話瞭解他們那邊的情況,雖然他們在山上,但最近幾天最高氣溫也達到了 40 度,今天跟他們打電話的時候,得知他們終於還是開了空調。
「青青,你不用擔心我們,你一定要記得開空調,別怕浪費電費,爸媽有錢。」
現在反而是他們勸我開。
「我開着呢,放心吧。」
我說。
「東西夠喫嗎?要不要給你寄點喫的?這天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纔過去呢。」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
「夠的夠的,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嗎?我休假前剛買了一堆喫的,夠我喫三個月了,而且物業每天都有送食材過來。」
通話結束後,我特地又拍了一遍我兩個冰箱的存貨照片,給他們發過去。
因爲這麼嚴重的天災,我這幾天沒什麼胃口,喫得不多,兩個冰箱只少了一部分蔬果,重新擺放一下,看起來還是滿滿當當。
嗡……
剛拍完照發過去,電視突然黑了,整個房間一片安靜。
我按了幾下燈的開關,確定應該是停電了。幸好有物業小陳之前的提醒,我並不是很擔心。
空調停擺後,周圍溫度很快上升,空氣也變得沉悶,每呼吸一口,吸進去的氣都要熱上許多。
幾分鐘後,我竟然大汗淋漓,趕緊從冰箱裏掏了一根雪糕,坐在地上一邊喫,一邊等待電力恢復。
雪糕喫完,電居然還沒來。
我又喫了一根。
電還是沒來。
我有些坐不住了,正想拿對講機給物業打電話問問情況……
叮咚——叮咚——
門鈴響了起來。
透過貓眼,我看到是對門那個男人,還是那烏黑的眼圈,一頭的汗,站在我門口。
-3-
開不開?
我猶豫了一下,拉上安全鎖鏈,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有什麼事嗎?」我問。
男人示意了一下手裏的東西,我定睛一看,是一根雪糕。
「我剛剛打電話給物業,說還要半小時,你應該熱壞了吧,喫根雪糕降降溫,我那裏還有很多,你要是熱可以跟我拿。」
他的聲音竟挺好聽。
「謝謝,不用了。」
我說。
可能是看出我的防備,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雪糕放到我門口的架子上,轉身離開。
我開着門縫,看着他走過兩道安全門,回到他的房子,把門關上了。
或許……真是個好人?這種時候,雪糕可是稀缺物。
我打開門,把雪糕拿進來,想了想,在上面套了兩層塑料袋,這才放進我的冰櫃裏,順便又拿了一根雪糕出來喫。
喫完這根我就不開冰櫃了,免得冰櫃裏的冷氣跑光。
真的,好熱啊……
大約 20 分鐘後,我已經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像狗一樣喘氣。
熱,但是又不敢開窗,怕外面更熱。
46 度的高溫啊!
不對……
15:38 更新成功
我瞪大眼睛,看着手機上剛剛刷新的溫度顯示,差點驚呼出聲。
48 度,已經 48 度了!
這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錯了!
我的手指按住屏幕,往下,繼續刷新。
15:39 更新成功
15:39 更新成功
15:39 更新成功
但接連三遍,都顯示 48 度,隨後界面突然變成了 404。
我返回,想再看天氣,但是提示手機網絡斷開,界面上出現了紅色感嘆號。
關機,開機,直接顯示兩個號碼都沒有信號。
不只是網絡斷了,連手機都失去了通訊功能。
周圍的溫度在不斷上升,我感覺房間裏也快要到 40 度,每呼吸一口都是熱氣,讓人覺得馬上要窒息。
我衝到門口,抓起門上的對講機,按下物業通話鍵。
嘟……嘟……嘟……
許久沒人接聽,連物業都停擺了嗎?
炎熱和恐懼瞬間充斥了我的內心,房間裏全是我吸氣呼氣的聲音,隔音太好,導致我完全聽不到除我之外的任何聲響。
彷彿身處一座孤島。
「冷靜,蘇青青,你要冷靜。」
我跟自己說着話,走到冰櫃前一把拉開,從裏面掏出一隻鴨子抱在懷裏。
這隻鴨子已經在冰櫃裏凍了幾個月,從裏到外都凍得梆硬,讓我稍微涼快了一些,也冷靜了下來,開始分析如果我一個人在屋裏面中暑怎麼辦。
中暑……中暑應該要……
對了,藿香正氣水。
我打開家裏的藥箱,拆了一瓶藿香正氣水一口氣幹掉,又拿出風油精塗抹在額頭、脖子、腋下等地方散熱,接着進房間拿了一條毛毯,在浴室的一大盆水裏面直接浸溼,披到了自己的身上。
能做的都做了,我一邊幾口吃掉一根雪糕,一邊不斷看牆上的時鐘,後悔沒有買個帶溫度計的電子鐘,沒法知道現在屋裏的溫度。
不過即使知道溫度也不能做什麼。
嘟嘟嘟……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門口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猛一轉頭,差點扭到脖子。
「各位……咳咳,各位業主請注意,我市正面臨高溫災害,小區太陽能板被曬壞,目前無法恢復電力,各位業主可以暫時到地下停車場避暑,目前地下一層停車場目前溫度爲 39.8 度,地下二層爲 38 度……」
對啊,地下停車場,我怎麼沒想到!
我正要開門衝出去,想了想拿了個揹包,換了只凍鴨放進去,把剩下的風油精和藿香正氣水全部裝進去,又塞了兩個麪包和三瓶礦泉水,重新浸溼了毯子,這纔打開門。
開門的時候,對面的門也同時開了,鄰居揹着個大揹包走出來。
真巧啊,以前從未遇見過的鄰居,高溫災害以來開一次門見一次。
「跟我走,我的車油箱是滿的。」
他徑直走到我面前對我說。
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自從離婚後,我就很提防周圍的男人,總是會習慣性害怕。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你應該也有車,我們到車裏吹空調,如果我的車油燒完了再去你的車,這樣可以多撐一段時間。」
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走廊裏有窗戶,陽光照射進來,比屋裏還要熱,我吸進去的空氣都有些灼熱,甚至眼睛都有些花。
我喘了幾口氣,一把抓過門邊的車鑰匙,把門關了。
「行,走!」
在這種自然災害下,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抱團才能活下去,我只能同意他。
鄰居走到我的前面,打開了樓梯間的門,瞬間一股清涼傳來。
16 樓,往常不會有人走樓梯。
但因爲平時不怎麼通風的緣故,往常十分悶熱的樓梯間竟然十分涼快,想來地下室肯定更令人舒服。
對降溫的渴望,讓我加快了腳步。
很快,我聽到樓梯間裏迴盪起了腳步聲,此起彼伏,伴隨着咒罵和小孩的哭鬧聲,應該是樓裏面的其他人聽到物業通知,都走了出來。
經過 5 樓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地上靠着牆,有人經過也沒有反應。
「大爺,你還好嗎?」
我停下腳步問道。
「腿腳不行,走不動,你不用管我,快走吧。」
老人說。
我猶豫了一下,鄰居走在我的前面,本來已經到了拐角,聽到我和老人的對話又折了回來。
「要不然我們兩個扶着你走?」
「不用,快滾!」
老人目露兇光。
我驚了一下,趕緊往下走,下到 3 樓的時候,鄰居纔跟了上來,一邊走一邊拉着揹包的拉鍊。
「我給他留了一瓶水,生死有命。」
他低沉的聲音有些顫抖。
-4-
地下一層。
鄰居掏出車鑰匙,一輛離樓梯間很近的 SUV 閃爍了兩下。
他三步並作兩步過去,一把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把揹包甩在副駕駛座,啓動了汽車。
嗡……
隨着啓動的聲音,車子微微搖晃,一股汽油味撲面而來,讓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
其實我是個很容易暈車的人,但此時我除了上車別無選擇,只能鑽進了後座。
這輛 SUV 的後座空間很大,但是空氣奇差,還充斥着一股發酵水果的酸味,我本來就暈汽油味,加上這奇特的味道,差點吐出來。
「不好意思,車裏有袋水果忘了拿出去。」
也許是從後視鏡看到我扭曲的臉,他在前面小聲開口。
我搜尋了一下,果然找出來一袋爛掉的水果,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把水果丟出去,而是把塑料袋繫緊了丟到最角落。
帶的食物不多,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空調開着,車內的溫度漸漸降了下來,雖然依然很沉悶,但至少不那麼熱了。
周圍陸續有人經過,紛紛坐進了附近的車裏面,顯然都跟我這鄰居想到了同一層面上。
進入地下一層的人看到車裏都是人,有的轉身就往回走,應該是去拿車鑰匙,有的猶豫了一下,邁向地下二層。
我看到幾個物業人員從樓梯間匆匆跑過,手裏各抱着一箱礦泉水。
良心物業呀!
我感嘆。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陸洲,你怎麼稱呼?」
前面駕駛座的鄰居開口道。
「我叫方青,不好意思,把你的車弄溼了。」
我猶豫了下沒說真名,把溼淋淋的毯子疊好擺放在大腿上。
「沒關係。」
他說完,我們都沒再說話,安靜地感受車裏涼快下來的溫度。
這場天災,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結束。
空氣和氛圍一樣沉悶,車輛空調運轉的「嗡嗡」聲是車內唯一的聲音。
半晌,他打開了車載收音機。
「茲……據悉,高溫極端天氣還將持續一週時間,請各位居民儘量不要外出……」
一打開,就傳出了不幸的消息。
我嘆了一口氣,默默思考揹包裏的水和麪包夠不夠喫,早知道不帶那隻鴨子了,還能多帶點喫的和水。
「茲……格陵蘭島近幾日溫度直逼 70 華氏度,冰川融化……」
「茲……全球極端天氣……半個地球變紅……」
「茲……科學家預測未來 10 年,最高溫度可能還會上升……」
陸洲換了幾個頻道,默默關掉了,繼續聽也沒有意義,消息一個比一個令人焦慮。
「都是你,我說帶小明回孃家山裏面過暑假,你偏偏不讓,現在好了,都快成難民了!」
窗外傳來抱怨的聲音。
一對夫妻帶着個小女孩路過我們的車,鑽進旁邊的車裏面。
因爲這輛 SUV 停得離樓梯間近,越來越多的人路過我們的車,有老人有孩子,多數是一家人,行色匆匆。
我沉默地看着他們,頭頂的燈閃了幾下,我的心也跟着跳動。
電梯都停了,停車場的燈用的是哪裏的電源?好像沒有聽到新風機的聲音,就只有燈亮着……
正想着,駕駛座的陸洲突然猛地敲了一下方向盤,爆了句粗口。
我頓時渾身僵硬,腦中強制性閃過從前的一些片段,前夫的拳頭上都是我的血……
「方青,我錯了,我們得回樓上去。」
陸洲轉頭看我,表情一愣。
「你……沒事吧?」
他小心翼翼問。
我抹了把臉上的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沒事,你剛剛說什麼?」
「先喝點水。」
他遞過來一瓶水。
我沒接,強忍往後退的衝動,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半瓶,心跳稍稍緩和。
「方青,我們不應該下樓,車太多了,一會這裏可能會非常熱,而且很危險。」
陸洲把水放回包裏道。
「你的意思是……」
我也意識到了什麼,趕緊看了看四周。
只要有車的人,基本上都想到了可以到車上避暑,周圍的車十輛有八輛已經啓動,陸續還有人在進入空車。
「車輛尾氣可能造成溫度上升,一氧化碳含量也會升高,我們得回樓上去。」
陸洲看着我。
我揉了揉太陽穴。
下樓容易上樓難,更何況是 16 樓。
要命啊!
「你如果不願意回樓上,可以待在我的車裏,只要不走出車外,應該不會有危險,但是……」
陸洲欲言又止。
一旦車油耗盡,我還是得從車裏出來透氣,到時候不只要經受高溫烘烤,還可能直Ṱũ̂₃接因爲吸入一氧化碳導致中毒。
「我上樓。」
權衡之下,我做了決定。
我們兩個很有默契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揹包,背起來,打開車門。
隔壁車子內,小女孩正趴在車窗上看我。
我忍不住敲了下他們的車窗。
「你幹嘛?」
那個妻子把孩子抱過去,一臉兇相。
「這裏面車太多了,一氧化碳可能超標,建議你們回家。」
我大聲說完,也不管她有沒有聽懂,轉身跟上了陸洲的腳步。
他們是離得最近的人,我盡到了提醒的義務,沒有必要當聖母。
爬到 5 樓,那個老人已經不見了,地上放着喝空的礦泉水瓶子。
再往上,樓梯上全是往下走的人,見我們往上,許多人朝我們投來了疑惑的目光,但也有人是跟我們一樣往上走的,在不同的樓層休息,應該也是想到了一樣的情況。
10 樓,我們撞見了一個熟人,物業小陳。
「你們要回去拿東西?」
他氣喘吁吁從上面下來,背上跟我們一樣揹着揹包,看見我們,一臉詫異。
「我們回家,不打算下來了,你最好通知一下停車場那些人,小心一氧化碳超標中毒。」陸洲回答他。
小陳神情一頓,輕聲嘟囔了句什麼,突然湊到陸洲耳朵邊,跟他說了幾句悄悄話。
我看到陸洲的表情從疑惑到詫異,再到震驚。
「你說真的?」
「自求多福。」
小陳拍了拍陸洲的肩膀,急匆匆往下離開了。
「他說了什麼?」
我問道。
陸洲轉過頭來,臉色凝重,額頭的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方青,我不知道我的判斷對不對了。」
「你來做選擇,向上回家,還是向下回車裏。」
「小陳剛剛說,物業那邊有溫度計顯示,現在外面不是 48 度,是……56 度。」
-5-
56 度是什麼概念?
新冠病毒在 56 度下只能活 30 分鐘。
人呢?
我喘着粗氣,他也喘着粗氣。
小小的空間內全是我們兩個喘氣的聲音。
周圍的溫度正在升高,吸氣呼氣都如同在桑拿房裏面,一團團的熱,一團團的難受。
56 度?
56 度!
56……
「印度不是好幾年都 55 度了嗎?」我忍不住反駁。
這個數字實在太過驚人,我懷疑陸洲是聽錯了,可能是 46 度之類,46 度就已經很嚇人了,怎麼可能短時間內升到 56 度。
陸洲神情嚴峻:「問你呢,你打算回家,還是去車裏?」
「你要回家還是去車裏?」
我把問題拋回給他,拄着膝蓋不斷喘氣。
高溫導致空氣稀薄,我們又爬了這麼多層,我感覺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
陸洲沒回答,打開一瓶水,喝了半瓶,把另外半瓶淋在頭上。
他的臉被熱得通紅,黑眼圈都消失不見。
我掏出包裏喝剩的最後一瓶水,也學着喝了半瓶,剩下的往頭上澆。
礦泉水緊貼着解凍了 80% 的鴨子,有一絲冰涼,讓我清醒了一些,努力用被熱得所剩無幾的腦細胞去思考。
現在是下午 4 點半左右,離太陽落山至少還要一個半小時。
如果沒有空調,室內與室外的溫差一般是 3-5 度,也就是說我回家的話,很有可能受到 50 度以上高溫的炙烤。
可是如果回車上……
哐!
我還在猶豫,突然聽到清脆的玻璃爆裂聲。
是高溫把金屬窗框烤到變形,導致玻璃炸裂。
一股更加灼熱的氣息頓時衝了進來。
「必須走了,我選回家,你自便。」
陸洲焦急地說完,率先衝上了樓梯。
我不假思索,緊隨其後。
高溫帶來的影響比想象中更多,我們才一移動,竟聽到了接連不斷的玻璃爆裂聲,有一些甚至從窗框脫落,碎得一地都是。
13 樓,我已經累得像條狗,伸長舌頭喘氣,扶着滾燙的欄杆腿僵硬到走不動。
陸洲回頭一把拉過我,揪着我往上跑。
熱。
高溫彷彿有了實體,化爲一條火龍,在我們身後窮追不捨,不時噴發出上千度的龍息,隨時把人燒成灰燼。
14 樓。
15 樓……
太熱了,身上的汗一落到地面就被蒸發。
最後一層,我幾乎是爬着上去,手掌按到地面都被燙得生疼,我卻慘叫都覺得嗓子疼。
「得快點進去。」
陸洲手忙腳亂掏鑰匙,但怎麼都掏不到。
我從後面拽住他的衣角,指了指我家門。
「密碼是 0726。」
【叮,歡迎回家。】
幸好密碼鎖還沒被烤壞。
我們連滾帶爬進去,貪婪地呼吸着裏面殘餘的一絲涼意。
「好大的冰櫃。」
我聽到陸洲驚喜的聲音。
回家是對的,我存了這麼多冰,之前怕停水,也在浴室裏存了大量的水,躲過剩下的 1 個多小時應該沒問題。
片刻後,我躺在浴缸的水裏,水中浮着幾隻雞。
陸洲坐在對面馬桶的蓋子上,腳跟一隻鴨子一起泡在一盆水裏,大腿上也放着一盆,手插在裏面抱着只鴨子涼快。
浴室裏到處都放着凍雞凍鴨,畫面有些滑稽,但管用就行,至少浴室的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你真是個人才,冰櫃裏面凍這麼多肉是怕喪屍爆發嗎?」
陸洲一邊玩着水中的鴨子,一邊調侃道。
「我倒寧願是喪屍爆發,這樣我至少能在家裏苟幾個月不用怕被熱死。」
我冷冷地說着,看向窗外。
這扇窗戶可能因爲比較小,還在背陰處,沒有被烤裂,外面印出黃金城市的假象,很不真實。
如果這是夢,我希望能趕緊醒來。
兩個小時後,太陽終於落山。
城市的屋頂褪去了黃金的光澤,黑暗逐漸籠罩大地。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一些樓層亮起燭光。
看來死守家裏的人還有不少。
陸洲打開門走出浴室,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一口氣。
「終於降溫了。」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降溫了,因爲我泡在水裏竟然覺得有些冷。
我從浴缸中站起來,想收拾一下狼狽的自己,但腳剛落地,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
糟了!
下一秒,我的眼睛自動合上,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等我再睜開眼睛,入眼是客廳的風扇燈。
我躺在客廳的地上,外面的天竟有一絲白。
這是暈了一晚上?
「醒了?」
陸洲把一瓶飲料遞給我。
「一個好消息,三個壞消息,你打算先聽哪一個?」
「好的……」
我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喝了口飲料。
陸洲點點頭:「好消息是你還活着。」
「壞消息呢?」
我問,又喝了一口。
這飲料已經是常溫狀態,但非常適口,喝進去一些後,我感覺渾身都有了力氣,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有劫後餘生之感。
「壞消息是昨天半夜停水了,電到現在還沒來,手機也沒信號。」
三無啊。
我沉默了。
如果今天跟昨天一樣熱,恐怕更難熬過去。
「對了,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手機的收音機功能還能使用,在電量用光前我們還能聽新聞,我還有 1% 的電。」
陸洲笑了笑,打開收音機。
「茲……中國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人民廣播電臺,請所有民衆白天儘量待在家裏,注意補水,不要外出,等待救援。本次高溫災情已影響全國 9 個省,最高溫度可能達到 60 度……茲……滋滋……」
手機電量用盡,自動關機。
我麻木地看着他。
最高溫度達到 60 度?
這個數字,讓我懷疑自己活在火焰山上。
「有充電寶嗎?親。」
陸洲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走進書房,從抽屜裏掏出 2 個充電寶,剛要拿出去給他,突然腦中有一道光閃過。
充電寶……充電……
「陸洲,你進來幫個忙!」
我拖過一把椅子,擺在書櫃下。
「你要幹嘛?」
「把頂上墊在最下面那個快遞拿下來,四方形的那個。」
「這個嗎?有點重,你小心點。」
陸洲爬上椅子,把那件快遞取了下來。
「對,就是這個。」
我心中雀躍,接過那個箱子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這是什麼?」
陸洲問。
「家用太陽能充電設備!」
「啥?」
「家用太陽能充電設備!我之前買的,沒拆過!」
-6-
我實在是太佩服我自己了,這幾年因爲升職進公司管理層,賺了不少錢,所以就各種買買買,看到什麼好奇或者覺得可能有用,都會買回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太陽能充電設備是一年半前買的,那時候我本來想搞輛房車去旅遊,被沒地方停車勸退,但野外生存設備已經提前買了不少。
「姐姐,你太牛逼了,居然有這好東西!」
陸洲聽了也興奮起來,趕緊幫忙拆開,按照說明書調試。
半小時後,趕在太陽昇起之前,我們把太陽能充電板放到臥室飄窗上,拉上飄窗的窗簾,又把一個冰櫃拖到臥室裏面,小風扇擺滿。
太陽緩緩升起,金色重新灑滿大地,溫度攀升。
陸洲看了我一眼。
我點點頭。
他果斷按下了開關。
「嗡」……屬於電器啓動的聲音,以及小風扇開始工作的聲音,猶如天籟。
當初買冰櫃的時候,我考慮到不需要急凍,所以買的是較低功率的型號,如果太陽能充電板給力,維持功能應該不是問題。
現在冰櫃裏是滿滿的飲料和礦泉水,一部分是我的,還有一部分是陸洲從他家裏搬過來的。
他說他是個遊戲主播,經常十天半個月不出門,所以家裏物資也不少。
我們把所有食物清點了一下。
雪糕全部融化,因爲太難處理,被我直接扔了。
冰櫃內原本總共有 6 只雞、3 只鴨、半扇豬、5 斤左右牛排,以及兩條魚和一袋蝦。
這些肉類在這樣的天氣裏很難保鮮,我們乾脆趁還沒開始腐爛,把它們全部在陽臺地上鋪開,看今天的高溫烘烤能不能烤成肉乾,方便保存。
葉菜經過昨晚的高溫洗禮,壞得差不多了,發出陣陣難聞的味道。我們沒敢喫,要是拉肚子得不償失,只能也扔陽臺,撒了點鹽,試試曬成菜乾。
還有雞蛋,被我用衣服簡單包了一下也放在陽臺架子上,希望能曬熟。
清點零食的時候,我發現薯片零食爆了兩包,被烤得又硬又脆。
我拿了個袋子把地上的全部收集起來,剩下完整包裝的與其他零食餅乾麪包一起全搬進臥室裏,罐頭和大米都在廚房的櫥櫃裏,暫時不動。
然後是一袋蘋果,趁還新鮮,我們決定趕緊喫掉,這兩天的食糧就是這個了。
「姐姐,你真是人才,居然在家裏藏了這麼多喫的。」
陸洲讚歎道。
嘶……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別叫我姐姐,叫我名字就好。」
「青青姐。」
「閉嘴,不然趕你出去。」
我走出臥室,趁氣溫還沒有很高,去書房搬了幾本書。
這些書從買來就沒翻開過,現在遇到災害天氣無法出門也沒電玩不了手機,正好拿來看。
陸洲很識時務地沒再來煩我,開門出去,回來的時候也拿了幾本書,自己拉了把椅子到角落坐下。
隨着時間的推移,溫度逐步升高。
我們把冰櫃打開一條縫,小風扇左右排開搖頭吹。
溫度再升高一些,就把冰櫃開得更大一些,維持屋內的溫度在人體可承受範圍內,然後就是喝水,補充身體流失的水分。
即使有這樣的簡易降溫裝置,我們兩個到了下午,也是坐着都大汗淋漓,書本也被汗水浸溼。
什麼心靜自然涼,在絕對的高溫面前根本不存在。
好在,我們順利熬過去了。
「今日最高溫度 58 度,高溫天氣還將持續……」
傍晚,我們給手機充電,打開收音機聽了一下,都有些心有餘悸。
如果沒有那個救命的太陽能充電設備,我和陸洲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
天黑後,我們拿手機的手電筒照明,把陽臺那些肉全都收了進來,出去的時候差點滑倒,因爲滿地都是被烤出來的油脂。
肉香撲鼻,蓋都蓋不住。
我本來還有些擔心會不會引來別有用心的人,小心翼翼了好幾天,半夜都睡不安穩,幸好並沒有其他人出現。
陸洲每天晚上回去他自己家睡,白天纔過來,從第二天開始,就搬過來一大堆桌遊,加上存量的書籍,打發了不少時間。
我們每日喫着太陽曬乾的烤肉,偶爾開袋零食,就着冷櫃裏面的飲料,習慣了高溫後,有那麼一瞬間,竟覺得歲月靜好。
但我明白,這些都是錯覺。
因爲高溫每過一天,晚上對面樓棟的燭光,都會少幾戶。
一週後的晚上,我正睡着覺,夢裏面我正在跟對手公司的人互相猜情報,對手贏了,我卻不覺得遺憾,看到他們拉響禮炮祝賀,我還在一旁鼓掌。
砰!
爆炸聲震醒了我。
我猛地坐起來,看向窗外,這才發現並不是什麼禮炮,而是對面樓有個地方爆炸了,火光劈開了黑夜。
最近一直能聽到爆炸的聲音,也在晚上看到過火光和黑煙,但是都離我很遠,這是離得最近的一次。
砰!
又是一聲巨響,玻璃都在震動。
我尖叫一聲,翻身下牀,衝了出去,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抱着陸洲的腰在不斷顫抖。
「沒事沒事,是對面樓,燒不到我們這邊來。」
他有些僵硬地伸手摸我的頭髮。
我一顫,猛地推開他。
「方青……」
「你別過來,我沒事,沒事……」
我咬着牙退回臥室裏,並迅速關上門。
對面樓的火已經完全燒起來了,彷彿能聽到噼啪作響的聲音,以及尖叫聲。
「方青,你還好嗎?」
陸洲敲了兩下門。
我蹲下來,雙手抱住膝蓋,又捂住耳朵,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擂門聲與陸洲的敲門聲交織成一片,雨點般朝我侵襲過來。
「啊!我沒事,你回去吧。」
我尖叫着說。
「方青,我就在外面,你放心,不會有事,你冷靜一下。」
陸洲似乎是這麼說着,敲門聲停了。
我聽得不真切,只是蹲在那裏,透過窗戶看着對面樓越來越大的火光。
有人從火光中衝出,像沒有翅膀的鳥直直墜下。
有人出現在窗口,拿着手電筒不停揮舞求救,還有人從高層潑水下來,但沒有用,火光還是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直到籠罩了整棟樓。
火光沖天。
諷刺的是,對面的樓燒成了烈焰地獄,只間隔了不到 100 米的這裏,卻沒有上升多少溫度。
神啊,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請快些讓我解脫吧。
就這麼抱着膝,我睜着眼睛到天亮。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到天亮還沒有完全熄滅。
叩叩叩。
臥室的門被敲響。
我一下跌倒在地,這才發現雙腿已經麻到沒有知覺。
「方青,是我,我是陸洲,你看看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他說。
-7-
說是下雨,其實只是零星幾滴水,如果沒有仔細看,根本不會察覺出是雨,因爲在半空中就差不多被蒸發完了。
半小時後,我從陽臺往下看,地面依然是金黃色。
太陽出來了,溫度照常上升。
「是隔壁市人工降雨,我們蹭到了一點。」
陸洲拿着手機站在我身後。
雖然這麼點雨水沒什麼用,但是有人工降雨,說明高層沒有停擺,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等到降溫的一天。
不能對生存失去信念。
「我又搬了兩箱水過來,高溫天氣不會持續太久,應該很快就過去了。」
陸洲說着,搬着水走到臥室門口,見我沒什麼意見,這才把水搬進去。
他小心翼翼的眼神一覽無遺。
造孽……我昨晚可能嚇到他了。
對面樓有幾處一直在復燃,濃煙滾滾,遮住了一部分天空。
陽光透過黑霧,灑出一片鮮紅的針尖,周圍還裹着一圈橙色的光,殺氣騰騰。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們兩個都有些心不在焉,打個撲克紛紛忘記剛剛出了什麼,最後乾脆不玩了,各自拿了本書來看。
期間,我去上了個廁所,發現浴缸裏面用來沖廁所的水已經所剩無幾,臉盆和桶全部空空如也。
這幾天爲了節約用水,我們很有默契的只有上大號才沖廁所,洗澡也是用溼毛巾簡單擦身子,但也架不住時間長,溫度高蒸發快。
「廁所水不多了,接下來我們一天衝一次吧。」
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我向陸洲提議。
陸洲聽了,露出苦笑,但沒有拒絕。
我們都知道,這是別無選擇的結果。
幸好,三天後的半夜,我們終於迎來了一場雨。
同樣是人工降雨,只是這次降在了我們城市的上空,郊區的雨也不小。
雨水拍打在窗戶上的聲音直接驚醒了我,陸洲也來敲門,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我們兩個把所有可以接雨水的東西都放到了陽臺,力求多保存下來一些水,並掏出毛巾抓緊時間洗澡洗頭。
陸洲一下把上衣脫了,露出年輕的肉體,肌肉尚還均勻,就是瘦了一些,他在雨中歡呼。
我顧不得矜持,背對陸洲,用雨水洗去一身黏膩,感受雨水拍打在臉上的感覺,渾身舒暢。
我聽到樓上樓下都傳來開心的笑聲,顯然這棟樓還有許多人在堅守。
半小時後,雨就停了。
來得快去得也快,桶裏面只裝了不到三分之一,但帶來了足夠的涼意和希望。
我和陸洲爲此開了兩罐黃桃罐頭,當做給自己的獎勵。
食物還有很多,高溫本來就會影響人的食慾,現在那烤乾的半扇豬我們一口沒動,只喫掉了幾隻鴨子和雞。
飲用水和飲料倒是一直不缺,災難發生前我從超市囤的飲料都還沒喝完呢。
再堅持一下,一定能熬過去!
叮叮叮……
剛換完乾淨的衣服,又多出了一個好消息,手機恢復信號了!有許多短信第一時間湧了進來。
爲了不錯過外界消息,即使之前沒信號,我們也都默契地每天把手機充滿電。
我拿起手機,簡單看了一眼那些短信,基本都是安全提醒和高溫通知,還有一些是高層發佈的避難所訊息。
「喂,媽……」
陸洲在一旁已經接通了家裏的電話。
啊,我這不孝女,落後了。
我趕緊撥打我媽的電話,結果提示關機。
沒電?
我撥打家裏的固定電話。
嘟,嘟,嘟……
急促的忙音。
怎麼會這樣?
我找出爸爸的手機號碼撥打,依然無法接通,想了想又翻出大舅和三伯的,把家裏親戚的電話一個個打過去……
「我這裏沒事,好着呢,水夠喝,食物也夠喫,你們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沒事別……」
陸洲講着電話,轉向我的時候,聲音頓了下。
「媽,總之溫度降下來之前,你們別亂跑,聽高層的話,等天氣正常點我就回去看你們,我朋友還要用我手機給家裏打電話,我先掛了。」
他又說了幾句,掛斷電話,把手機遞到我面前。
「用我的試試。」
我沒有拒絕,接過來首先輸入那個爛熟於心的我媽電話……關機。
關機。
還是關機。
「可能他們那個片區停電了。」
見我不停撥打一個個電話都沒有接通,陸洲安慰我道。
「他們……已經六十多歲了。」
我抓着兩個手機,繼續撥打電話,終於,在我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電話本里面很多年沒聯繫過的一個表姐接了電話。
「喂。」
「喂,我是青青。」
「啥?啥青?」
「表姐,我是蘇青青,你三姨的女兒,你知不知道我媽那邊情況怎麼樣了?我一個人在外地,聯絡不上他們。」
我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說話。
「哦,是你呀,我不知道,你要不然打一下避難所電話問問。」
這位表姐還算給力,立即給我發來了一排當地避難所的電話。
我立即撥打,但查了三個,都沒有發現我爸媽的名字,想繼續查,手機裏卻傳來一個標準女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我預感大事不妙,繼續撥打下一個,也是一樣的提示,再看手機信號,果然又變成了零格。
信號斷了。
「哎……哎,你別哭啊!」
陸洲手足無措地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聯絡不上他們,他們年紀大了,這麼熱的天,怎麼辦呀……」
雖然山裏會比城市涼快很多,但這樣的高溫,山裏也不可能倖免,加上斷電斷信號,我真怕他們出什麼意外。
「沒事的,他們一定沒事的,我父母就沒事,他們都在避難所,有空調吹,有東西喫,有水喝,比我們舒服多了。」
陸洲說着,又遞給我好幾張紙巾。
我接過來把臉埋進紙巾裏,哭得泣不成聲。
這麼多天的艱苦我沒有哭,被對面樓的大火嚇到我沒有哭,但發現聯絡不上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哭了。
我後悔我不該這麼任性,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生活,一年只回去見他們一次。
如果能重來,我一定會一直待在他們的身邊,哪都不去。
一雙略顯僵硬,但是溫熱的手臂輕輕環抱住了我,從旁邊。
我微縮了一下,身體微微抖動。
「別怕,是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父母一定是正好在信號沒恢復的地方,肯定也急着聯繫你。」
「手機信號恢復一次,肯定會恢復第二次,我們要有耐心,再等等,好嗎?」
雖然懷抱很笨拙,安慰人的話也沒什麼新意,但我還是在他的聲音中漸漸安靜下來。
「好,我們再等等。」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再沒好消息了。
因爲溫度很快又升高了,比人工降雨前還要高。
-8-
熱。
我看着牆上的日曆。
從我請假第一天開始算起,已經過了 23 天,這中間溫度幾乎一直在攀升,只在人工降雨的那天稍微降下來一些,但馬上攀升到了 60 度以上。
沒錯,地球已經快炸了。
或者應該說,人類已經沒有辦法在地面上生存了。
知乎上一些人也許說對了,人類就是存在於地球表面的病毒,現在地球正在發燒,要靠高燒來殺死病毒。
這是人類的末日。
「想什麼呢,快幫忙扶一下,要掉了。」
陸洲搬着兩箱礦泉水路過我,被高溫烤變形的瓶身歪歪扭扭,有一瓶脫離塑料袋的包裹馬上要掉下來,我趕緊扶住。
也不知道他家裏怎麼會存着這麼多的礦泉水,這些日子前前後後他至少搬了十幾箱。
「我在想,會不會繼續升溫。」
我幫他把礦泉水挪進臥室,一瓶瓶放進冰櫃裏。
這幾天最熱的時候,已經讓我恨不得鑽進冰櫃了。
「你也想點好的,要想今天是不是要降溫了,昨天就降了半度。」
陸洲抿着脣,嘴脣有些乾裂。
補再多的水,也經不起這樣的烤法,我的嘴脣也好不到哪去。
「其實吧,有一個可能,我們馬上就要熱進化了,你沒發現我們到現在都沒中過暑嗎?」
他把冰櫃的門關到只剩一個縫隙,抓着衣服猛扇風,滿臉通紅,汗流浹背。
我發現他這個人真挺紳士的,除了那天下雨洗澡,我在的時候,他再熱也不會裸露上身。
「我本來就沒中暑基因,小時候 40 度都跟我媽下地幹活。」
我攤了攤手。
陸洲聽了樂呵呵轉頭看我,笑得像個傻子。
「你管這叫中暑基因?真巧,我家祖上三代也沒中暑基因,我長這麼大就沒中過暑,最高紀錄是 39 度太陽下打球把對手 3 人加上隊友 2 人一起打到中暑住院,我是給他們打 120 的那個。」
「哇哦,牛逼,幹一個。」
我掏了瓶飲料出來,也塞給他一瓶。
我們的飲料不多了,喝一瓶少一瓶,但人總要過日子不是嗎?
「乾乾幹。」
陸洲接過去,我們開開心心一起打開瓶蓋,猛喝了一大口。
「舒服……」
他發出了嘆息聲,就勢躺倒在地板上。
飲料是在冰櫃裏放了一晚上的,當然舒服。
高溫之下,我們需要冰櫃的冷氣降溫,無法全部封閉,加上功率不足,冰櫃裏的冰層早就融化了,現在就跟保鮮層的溫度差不多,只有晚上能稍微冰上一些,現在不喝,過一會冰汽也會散開。
我學着他躺倒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的琉璃燈。
這盞燈還是我災情前剛剛換上的,現在還很新,只需要有一點點亮光,就能光彩奪目。
突然,我好像看到那盞燈晃了幾下。
眼花了?
我揉了揉眼睛,結果發現燈晃得越來越厲害。
「是地震!」
陸洲一骨碌爬起來,拉着我的一條手臂幾乎是把我從地上拖走,猛地把我扔進臥室旁邊的衛生間,自己也衝進來,慌亂地看着四周。
衛生間裏面因爲沒有衝馬桶的緣故,很臭,但絕對比不上地震帶來的恐慌感。
這場地震來得毫無預兆,且強!
聽說久旱會引起地動,以前只在網絡上見到過片面之詞,根本沒去考究過,這麼多天高溫,我們被燒壞的腦袋也沒想起來。
猝不及防。
大樓在傾斜,然後恢復正常,再傾斜,接着上下抖動,像一條巨蛇從地下經過。
我尖叫着,抱緊了面前唯一可以抱住的人。
陸洲比我高出許多,彎腰把我緊緊護在懷裏,帶着我在地震中東倒西歪,不時撞到旁邊的牆,又差點跌進浴缸。
最後地震停下來的時候,我只聽到緊鑼密鼓的心跳聲,以及我們兩個狼狽的呼吸聲。
像抽風一樣。
樓沒塌,衛生間的門歪了一邊。
我跌坐到地上。
陸洲扶着牆走出去,罵了句髒話。
什麼叫絕境,這就叫絕境。
這場地震,把我們救命的太陽能板震壞了。
沒法修,因爲有三分之二被砸碎,電箱起火,好不容易纔找到滅火器撲滅,臥室一片狼藉。
滅完火,我們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一齊跌坐在地上。
天上的太陽在用惡毒的視線看着我們。
我可以感覺到我臉上的絨毛在高溫灼燒中捲曲,陷入毛孔裏,帶來一陣陣刺痛。
再過幾個小時,高溫就會殺死我們。
昨天聽收音機,今天的溫度是多少來着?
62?還是 66?
半晌,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把冰櫃裏面的水和飲料往外扒拉。
「你做什麼?」
「少廢話,快幫忙。」
我索性叫他把冰櫃推離窗口,擺放到牀尾,將裏面所有的飲料扔到牀上。
隨後,我脫掉鞋子,踩了進去。
「行不通的,再過一會,溫度升高,你可能會悶死在裏面。」
「不是我,是我們。」
我朝他招了招手。
誰知陸洲居然後退了一步。
「我不進,我有幽閉恐懼症,你不用管我了,坐下吧,我把飲料給你放進去降溫,說不定你能撐過去。」
他眼神閃爍。
說什麼謊呢,還幽閉恐懼症,切!
我朝他勾了勾手。
「弟弟,姐這輩子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被打得很慘才脫身,你要是不嫌棄我,就進來。」
「我不躲了,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發現我挺喜歡你。」
話音落下,我看到陸洲瞳孔地震。
「你……」
他嚥了一口口水。
我鄭重地看着他,感覺屋裏攀升的熱度,分不清是真的在升溫,還是我的臉在升溫。
我說出了這輩子最大膽的話。
「陸洲,你……願意跟我死在一起嗎?」
-9-
早死晚死都是死,但是個人,就會貪生怕死。
我希望他貪生怕死。
陸洲別過頭,臉肉眼可見地紅成了豬肝色。
「我其實叫周洲,28 歲,網絡自媒體人,不是什麼遊戲主播,賺的錢勉強餬口……」
「真巧,你之前也聽到了,我其實叫蘇青青,今年 31 歲,軟件公司業務員,我賺的錢足夠包養你,你願意被我包養嗎?弟弟。」
人的臉皮一旦變厚,某些境界就提升了,至少我贏了這場發生在末日的辯論賽。
陸洲,不,是周洲,最終朝我鄭重點了下頭,然後衝進洗手間,把裏面剩餘的水倒成一桶提了過來,往冰櫃裏倒。
我默契地打開一瓶礦泉水,把裏面的水全部倒進冰櫃,礦泉水全部倒完,差不多裝了冰櫃四分之一的底。
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 5 分鐘時間,但周圍的溫度已經到了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程度,彷彿大力呼吸會吸入火球。
我坐在水裏,給周洲讓出一點空間。
他把一堆未拆封的飲料瓶扔進水裏,又把還有電的小風扇塞給我,也鑽了進來。
冰櫃雖然很大,但要容納兩個成年人還是有些喫力,特別是周洲,坐下來後有大半個腦袋還暴露在外。
我挪了挪位置,轉到他的旁邊,縮進了他的懷裏,讓他的膝蓋得已曲起來,以一種憋屈的姿勢往下躺。
水線還漫不過我們的腰。
我伸手,拉上了冰櫃頂端的蓋子,只留下一條小縫隙。
「阿嚏」!
冰櫃裏的溫度此時比外面低了非常多,我竟打了個噴嚏。
「沒事吧?」周洲緊張地問。
「沒事,周洲,這次要是能活下來,我能帶你去見我的父母嗎?」
我摟着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肩上。
「只要能活下來,我帶着戶口本跟你去,當場領證都行。」
「這是你說的,不能反悔。」
「絕對不反悔,不過你也要幫我做件事。」
周洲說。
「什麼事?」
「你得見一見我那幫兄弟,他們一個個都笑我死宅在家找不到老婆,我這不就找到了嗎?還是個美女,羨慕死他們!」
周洲笑出了聲。
難得的涼意,雖然姿勢很難受,但我們的心態都輕鬆不少。
「好啊,只要能活下來,讓我直播跟你示愛都行。」
只要能活下來。
一切皆有可能。
溫度開始升高,伴隨着一陣陣的餘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千萬不要再來大地震了,這棟樓經不起第二次劇烈搖晃。
溫度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打開了小風扇,「嗡嗡」聲取代了我們的心跳聲,細小流通的空氣是僅存的生命之源。
要活下去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竟然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周洲的臉,青黑的眼眶,瘦削的臉頰,凌亂的胡茬。
他閉着眼睛,睫毛在微微顫動,似乎正做着什麼夢。
從冰櫃裏看出去,能看到天依然很亮,但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的地方。
聲音!
是不是……有雨點聲?
我伸手從冰櫃的縫隙摸出去,發現外面的溫度並不是很高,乾脆打開了冰櫃,探出頭去。
暴雨「噼裏啪啦」擊打在碎裂的玻璃上,我看到外面的天是一片灰色,大滴大滴的雨從天上落下來,一部分通過飄窗變形的窗框潑進了房間,在地面形成一片水窪。
下雨了。
我掐了掐自己的臉,會疼。
真的下雨了!
「陸……周洲,下雨了,我們活下來了,我們活下來了!」
我興奮地拍打他的臉,想叫醒他。
入手卻是高熱。
「周洲,你別嚇我!」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趕緊從冰櫃裏爬出來。
幸好,他被我吵醒了。
「下雨了?好冷。」
「對,下雨了,你在發燒,趕緊出來。」
我扶着他起來,他在水中滑了一下,腦袋磕在冰櫃內壁上發出好大一聲響,聽得我心驚膽戰。
好不容易把他拖躺到牀上,我趕緊拿被子擦乾他的身體,扒掉他的上衣,換了條幹燥的被子裹住他。
「熱死了。」
他又說,踢了被子,轉身呼呼大睡,呼吸急促。
我在一旁手足無措。
從未照顧過病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見他閉上眼睛,趕緊把被子又給他蓋上,只露出腳丫,然後走出臥室。
地震後我還未來到過客廳,這裏是一片狼藉,電視倒下來壓碎了一半的茶几,展示櫃斜靠在生活陽臺的窗戶上,一地都是沒喫完的肉乾和菜乾,滾得到處都是。
還算可以接受。
我先找到我的一雙鞋子穿上,這才小心翼翼扶起電視,從電視櫃變形的抽屜裏面取出醫藥箱。
因爲一個人住,我在家裏備了一些感冒藥和消炎藥,可惜因爲之前疫情的原因,我沒能在家裏儲備退燒藥。
猶豫了一下,我拿出一盒消炎藥,配了些維生素,回到牀邊配着飲料給他餵了下去。
幸好他是個乖病人,任我折騰。
做完這些,我任他睡去,轉身從地上撿起水桶和臉盆,打算多少收集些雨水保存下來。
雨點不斷擊打窗戶,發出沉悶的響聲,高高低低,交織成一片,遠處還有轟隆隆的聲音,時大時小,宛如驚雷。
我繞過一地的障礙物,小心翼翼靠近陽臺,剛想把桶和臉盆放下,一抬眼看見遠處景象,突然瞪大眼睛,渾身僵硬。
觸目所及,遠方有一條翻滾的巨型黃龍正以一往無前的姿態前進,白色的龍ţŭ̀₈背不斷翻湧,所過之處,高樓大廈轟然倒下,更低的建築物則是不斷被吞沒,滅頂。
我聽到的根本不是雷聲,是滔天洪水沖垮一棟棟建築物的聲音。
這不可能,纔剛剛下雨,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大的洪水。
這裏是內地,也不可能是海嘯。
等等,如果是海嘯,那沿海那些城市呢?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就在沿海城市!
這幾天收音機裏面的訊息越來越公式化,是不是就是在掩蓋這個?
我不敢繼續去想,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條黃色巨龍不斷接近,激起陣陣驚雷。
被高溫暴曬,又經歷過地震鬆動的這些樓,怎麼可能經得起洪水的大力衝擊,紛紛倒下,只有零星幾棟還屹立着,但也是風雨飄搖,倒下只是時間問題。
腳下開始震動,洪水已經離得很近了。
我腿一軟,差點摔在地上,強撐着,回到臥室。
周洲還在睡着,似乎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我竟有些羨慕他。
我爬上牀,鑽進被窩,緊緊抱住了他。
「唔……」
周洲像是被我吵醒了,囈語了兩聲,頭朝向我。
Ţūₕ
至少黃泉路上有個伴。
轟隆隆!
隨着一聲巨響,像卡車與卡車相撞,大樓猛然晃動起來,僅存的幾塊玻璃瞬間爆裂。
-10-
砰!
咚!
鏘!
碰撞聲中,頭頂的琉璃燈直接砸了下來,直直砸在被子上。
衣櫃與牆的連接處發出刺耳尖銳的噪聲,接着整個牀都被掀翻了,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飛了出去,撞到了什麼東西,又被一隻手猛地拽回。
睜眼,是周洲抓着我的手,滿臉的驚詫,嘴巴一張一合,但巨響中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我反抓住他的手,把自己用力甩向他,終於又成功回到了他的懷抱,與他緊緊抱在一起,在空中翻滾,落下。
砰!
我失去了意識。
或許只是一瞬間,身下還在震動,我已經醒了過來。
樓還沒塌,只是外牆沒了。
我們的身上裹着被子,周洲的一隻手摟着我,另一隻手在被子裏,我的兩隻手全在身下,動彈不得。
翻倒的冰櫃壓在我們的身上,使我們緊密貼合。
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我們兩個現在的模樣應該都很狼狽。
「16 樓。」
他沙啞着聲音說出三個字,咳嗽了幾聲。
「我們這棟樓有 33 層,16 層正好在中間的位置,是最防震的位置,也是震動的中心軸,同時是本地消防雲梯能到達的最高點。」
不知道是雨水還是之前灌入冰櫃的水緩慢浸溼了我們。
我覺得大腿涼涼的,想低頭去看,被他掰過下巴親了一口。
「活下去,蘇青青。」
突如其來的吻讓我一怔。
「我們都要活下去,我還要跟你去見你的父母,跟你領結婚證,你要跟我的兄弟們視頻連線,讓我炫一下我的女朋友,我的老婆……」
他又親了親我,把頭埋進了我的肩窩。
「周洲,你起得來嗎?」
我問他。
「起不來,卡住了。」他的聲音悶悶的,隔了幾秒說,「我好後悔。」
「後悔什麼?」
我問。
他小聲嘟囔:「早知道第一次看到你開門,對你一見鍾情的時候,我就應該直接衝過來跟你求愛,我就是太膽小了,才導致馬上要死了,還是個處男。」
我聽了差點笑出聲,身體抖動中胸口憋悶,讓我很是難受。
我們兩個現在是真的貼得很緊,擠得我都快窒息了。
「弟弟,你那時候要是跟我求愛,我第二天就會直接搬走。」
「搬走也好,說不定你就活下來了。」
他飛快說。
我沉默了一下,試着動了動手,一陣生疼。
其實我也有些後悔,如果最後那幾秒我沒有回臥室,而是待在陽臺,現在肯定已經被甩出去乾脆利落地淹死撞死被浪拍死了,不用在這裏假裝鎮定地感受死亡的到來。
屋子裏的水,越來越多,外面的水到底還是漫了進來,在我的腦門下飄蕩。
「你不要動,我試試能不能爬出來。」
我說完,偷偷蓄力,扭動身體。
並沒有卡那麼嚴實,真的開始往外挪,還是有一些空隙的。
我忍着手臂在不知道什麼東西上面摩擦的劇痛,將一隻手從身下伸了出來,壓力驟減。
周洲的一滴汗落在我的臉上,他用一隻手臂強行撐起他的身體,配合我的動作。
我緩慢往外爬,在水裏蠕動,終於把另一隻手也解救了出來,兩隻手並用,從他身下鑽出。
咚!
周洲一下趴倒在水裏。
「你還好嗎?」
我趕緊喊他。
爬出來才發現地上的水全是紅的。
「死不了。」
他也鑽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我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扭曲着背在身後,應該是骨折了,左腳腳踝上則是戳着一個尖銳的玻璃碎片。
但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右腿後側不知道被什麼劃了一道深口,血還在往外冒。
屋裏的水位有明顯的上升,幾乎要淹到我的腳踝。
很多人天天喊着不怕死,但人對生的渴望,往往在臨死前會達到一個頂點。
我和他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一起一跳一跳走了出去,從防盜門旁邊倒塌的牆邊經過,跳上冒出鋼筋的樓梯。
只有往上,才能活下來。
腎上腺素讓我們掙扎着爬了兩層,最後倒在了 18 層的樓道里。
周洲猛喘了幾口氣,伸手過來拉我的衣服,把我的衣服往上掀。
我一顫。
「你幹嘛?」
難道他臨死前想來一發?我可沒那力氣。
「你的大腿需要止血,把你衣服脫下來綁一下。」
他說。
「爲什麼不是脫你的?」
「因爲我怕疼。」
他指了指還背在身後的扭曲的手臂。
我想了想,解開鞋帶,在傷口往上幾釐米的位置紮緊。
血還是在流,但流量少了一些,應該是快流乾了。
失血讓我開始頭暈,渾身發冷。
「算了,讓我從那邊跳下去吧。」
趁還有力氣,我指了指樓道里那個連窗框都不知所蹤的窗戶,現在那裏像個風口,一直有「呼呼」的風聲從裏面傳來。
「不行,我得死在你前面,不然傳出去太難聽。」
周洲爬起來,一瘸一拐趴到那風口上,然後看着外面,開始流淚。
「哭什麼,咱們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比許多人活得長了,說不定去地府都不用排隊。」
我打趣他。
他轉過頭,抹了一把臉。
「老婆,過來看上帝。」
「我是無神論者。」
我有氣無力地說。
「不行,你得來,超好看。」
周洲跳着過來,硬是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我怕拉倒他,只能奮力站起,兩個病殘苟延殘喘互相協助,往那風口上一靠。
風吹過我溼淋淋的劉海。
我抬眼向外望去,想看看能不能看到跟他一樣的幻覺,突然眼睛直了。
眼角溼溼的,我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我看到一面旗幟,是紅色的,上面印着五顆星星,一顆大的,四顆小的圍繞着。
還有一艘藍灰色的船,以及破浪而來的黑色小船,船上是那些最可愛的人。
11、周洲番外
你見過第一眼美女嗎?
我對門那位姐姐,個子不太高,扎個丸子頭,眼睛很漂亮,物業小陳來做上門通知的時候,我第一眼就看上了。
可惜我這沒出息的,沒敢看太多眼,聽完小陳的通知趕緊把門關了,關上門纔開始後悔。
我剛剛是不是不太禮貌?
昨晚又熬夜剪視頻了,剛睡醒,頭髮肯定跟雞窩一樣,完蛋了,給對面小姐姐的第一印象太糟糕了,得想想怎麼挽回。
要不然問一下她需不需要修電腦?
現在去會不會太奇怪了?
再等幾天?
……
溫度高得離譜,全球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高溫極端天氣。
停電了。
好熱。
我翻了下家裏的小冰箱,意外發現裏面還有一根不知道被我放了多久的雪糕。
等等!這是不是上天在給我機會?
我拿着雪糕,終於一鼓作氣走到她的門前,用顫抖的手按響了門鈴。
叮咚——叮咚——
我緊張得汗如雨下。
門鈴響了半分鐘,她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穿着 T 恤和運動短褲,漂亮的眼睛裏全是戒備。
啊這……我是不是唐突了?
「我剛剛打電話給物業,說還要半小時,你應該熱壞了吧,喫根雪糕降降溫,我那裏還有很多,你要是熱可以跟我拿。」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完我就又後悔了。
讓你裝逼!
要是她跟我要其他的雪糕怎麼辦?
「謝謝,不用了。」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她拒絕了我。
我想了想,還是把雪糕放在她門邊的架子上,轉身回家。
然後迅速撲在貓眼上。
她開門收下了我送的雪糕!
她收下了!
好高興!
接下來該送點什麼?礦泉水可以嗎?
這麼熱的天,水她肯定不會拒絕。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過一會,我給她送水!
反正我因爲喝不慣自來水和白開水,囤了一房間的礦泉水,就這臭毛病,反而導致我成了目前的水資源暴發戶,她想拿來洗澡我都能給!
……
「各位……咳咳,各位業主請注意,我市正面臨高溫災害,小區太陽能板被曬壞……」
然而天公不作美,半小時後,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溫度,結合物業的話語,我覺得我還是先活下來要緊,泡妞的事晚點考慮。
這麼想着,我趕緊打包了一些喫的喝的,抓起車鑰匙,開門前猶豫了一下,把眼睛湊近貓眼。
說不定……
耶!
對門的小姐姐果然也打包了東西要出門,我幾乎是跟她同一時間開門,朝她點了點頭,露出一個萬分可靠的表情。
「跟我走,我的車油箱是滿的。」
此時的我一定超級帥!
可她聽完爲什麼後退了?
我嚇到她了?
幹!讓你裝逼,讓你裝逼!
我在腦中掐着自己,趕緊緩和語氣,告訴她我沒有惡意。
可能是我太誠懇,她同意跟我一起下樓。
我走在前面,用眼角確認她一直跟在我後面,竟有些想入非非,哎呀,夫唱婦隨……
她想帶 5 樓那個老人一起走,被老人兇跑了。
我想了想決定留給老人一瓶水,做善事就要夫妻倆一起做……
她上了我的車,現在我們在同一個空間裏了!
幹!忘了還有水果在車裏沒扔,好尷尬。
不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方青,好可愛的名字。
我不敢說我叫周洲,想了想用了我媽的姓,告訴她我叫陸洲,不然怕她跟許多聽到我名字的人一樣,覺得我一個大男人疊詞詞,噁心心。
再幹!我發現我是個傻逼。
地下室的新風機停了,空氣不流通。
這麼多車,這麼多空調,一會肯定會升溫不說,汽油燃燒不充分,還會堆積一氧化碳,要是留在停車場,隨時可能中毒!
我不得不帶着方青爬回 16 樓。
我有罪!
我讓她受累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們遇到了物業小陳,他給我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
不是在滅新冠病毒。
是在滅人。
56 度的高溫極端天氣,讓我都傻了,只能讓方青自己做決定。
不管她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她。
後來她決定向上。
她告訴了我她房子的密碼。
她邀請我進入了她的房子。
這就是女孩子住的房子嗎?真的好香呀,連衛生間都是香的!
再後來,高溫當ťù₉了我們的紅娘。
我不知道該不該愛這位紅娘。
總之,謝謝高溫紅娘幫我結束了 28 年的單身,以後請離我們遠一點,也離人類遠一點。
高溫、地震、洪水……
這場 2022 年夏天出現的連鎖性天災逐漸平息,大水退去。
我因爲腿傷未愈一直在療傷,蘇青青比我更快好起來,最近幾天已經開始參與統籌幾個社區的災後重建。
我覺得她好厲害,不愧是我老婆!
岳父岳母更厲害,聽說把山頭捐出來給高層當避難所了,是重點臨時安置區域,現在已經恢復了通訊,只可惜交通不便,還不能馬上過去見他們。
等這場災難結束,我一定要提醒她趕緊帶我回家見父母,最重要的是領證,這樣我才能在我那幫兄弟面前炫耀。
誰說我這個死宅注孤生,我可是二十多天就談了個老婆!
希望……大家都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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