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殺

我能預測死亡。
我看到二姐成了賤妾被虐殺,看到三哥被吊死在城牆,看到嫡母被挖眼泡漲在護城河裏。
所以,無論他們怎麼打我,凌虐我。
讓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喫地上的剩菜。
我都忍耐着。
可是,等了十五年,等得我娘被他們逼死了。
他們還沒有死。
我等不下去啦。

-1-
我第一次看到要死的人是經常打我孃的那個嬤嬤。
我娘是被從人市買來的妾。
入府八個月就生了我。
造反成功得官的主君疑心我不是他的種。
但我娘那時年輕貌美,又識字。
主君看在她面上沒縊死我。
我娘爲了我活下去,用盡解數討好主君,卻徹底成了嫡母的眼中釘。
趁着主君外出打仗,嫡母設計燙爛了她的臉。
我娘一下失寵。
成了這府裏最低賤的婢。
嫡母將她趕進雜院,找貼身嚴嬤嬤調教。
一言不合,就是鞭針相向。
那一次,因我爹看了我娘另一邊好臉一眼。
嫡母大怒說茶水燙嘴我娘故意的,讓嚴嬤嬤將我娘拖下去。
蘸了鹽水的鞭子落下,我娘死死抱着掙扎哭鬧的我,血灑進我眼睛。
我的眼睛劇痛。
忽然看到嚴嬤嬤渾身赤裸,死在一片冰雪裏。
我那時只有五歲。
還藏不住話。
我指着嚴嬤嬤說:「死、冷死。」
彼時正是夏天。
嚴嬤嬤冷笑將我扇在地上:「冷死?小野種,你倆死我都不會死。」
第二日,嚴嬤嬤不見了。
我娘瘸着腿跪在嫡母身旁捧燭臺時,慌慌張張的家丁跑進來。
嚴嬤嬤死了。
大夏天,她去冰窖和管事偷情時摔倒,冰牆砸了一地,將兩人砸暈。
管事先醒來,冰窖入口被堵住,他爲了活下去。
拔了嬤嬤的全部衣裳裹在自己身上。
嚴嬤嬤死的樣子和我看見的,一模一樣。

-2-
我很開心,喜滋滋地跑去把這件事跟正在廚房做菜的我娘說。
「真的死了。」
我娘說。
「烏鴉看到災難,去告訴人。然後人卻說——災難是烏鴉帶來的。」
娘一刀剁下雞頭,將瀝乾血拔了毛的肉扔進旁邊的盆裏。
我渾身一顫。
「這就是多嘴的下場。」
「所以,不要再說那些胡話了。」
「那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說嗎?」
「一個人都不能說。」

-3-
我娘蹲下來,給我看她嘴角的細密已經淡下去的針孔。
她說她也是五歲開始,看到那些將橫死之人的下場。
一直到她懷孕後,才失去了這種能力。
她那時候不懂事,第一次。
她叫住要出去賭錢的莊頭管事,結果那天賭場失火,去的人都死了。
其中有她親大伯。
第二次,她不要婢女去上香,結果那日去的女眷遇到山匪,一去不回。
其中有她的親姐姐。
第三次,她十二歲,因爲看見失火,她提前站在屋頂敲鑼,結果那晚火光沖天,亂軍殺進東門,卻單單屠了她的姑姑和舅舅兩家。
厄運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而且專門轉移到自己親人身上。
家族人恐懼極了。
他們問了高人,立刻剔除了我孃的族譜,抹掉她名字,縫上了我娘嘴巴,將她裝進麻袋扔進河裏。
娘說到這裏。
伸手溫柔摸我臉,眼裏水光盈盈,全是不捨和悲傷。
「所以,花盈,千萬不要說出來,不然嘴巴會很痛很痛,記住了嗎?」
我捂住嘴使勁點頭。
我其實不是怕痛,我是怕那些報應會報應到我娘身上。

-4-
後來我發現,我娘似乎是騙我的。
我的好友悅茗是家生子。
她偷偷告訴我,我孃的嘴巴不是小時候被縫的,是被嫡母縫的。
她說我娘剛來的時候不說話。
大家都以爲她是啞巴。
生我時那麼痛居然都不吭聲。
直到嫡母做主要縊死我,她滿身是血從牀上爬下來開口求情。
大家才知道她不是啞巴。
在那之前,嫡母和侯爺在她面前說話從不避諱。
嫡母惱怒說我娘定是細作,要將我們母女一併打發處置。
我娘哭着撲過去,直接拿着針縫自己嘴巴。
說自己一個字都不會亂說。
她嘴角的傷就是這麼留下來的。

-5-
我又側面問另一個廚娘劉嫂子。
也這樣說。
既然我娘是騙我的,那些話大約也不是全對的。
所以,在看到唯一的好友悅茗即將被馬車碾壓而死的畫面時。
我在後園站了很久,還是叫住了要出門採買的她。
我拖延了她的時間,讓她躲過了那場劫難。
悅茗沒死,但因爲拖延了採買,她被二姐狠狠處罰了。
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臉上時,她哭着脫口而出說是我故意叫住了她。
才誤了她的差事。

-6-
二姐起初還沒反應過來。
「哪個四小姐?」
後來想起來是我。
她把早已忘掉的我叫過去。
我抬頭一瞬間,她愣住了,很快眼底露出厭惡的光。
「三哥,你看,她長得好像那個賤人。」
「我也討厭這張臉。」
她走過來:「你害得我沒買到珠粉,就補一份給我。」
落在悅茗臉上的巴掌,轉到了我臉上。
直到後來主君的小廝過來問我給主君的湯怎麼沒送過去。
我才脫身。
我出了院子,就看見我娘焦急地站在一旁。
她深深給那小廝鞠躬,心疼想捧我的臉,又不敢捧。
在廚房,她給我的傷口擦菜油。
「爲什麼要說?」
「我……不忍心。」我低着頭。
娘打開旁邊竹簍的蓋子,給我看裏面的東西。
一筐上好的螃蟹,一隻在最頂端,下面密密麻麻。
「看到什麼了?」
那些螃蟹爭先恐後往上爬,但一隻好不容易爬上去,都會被其他螃蟹勾住,然後最終被扯下來。
娘說:「看到沒有,這就是底層人的命,早就註定了,你想要救一個,但只會被其他一起扯下來,該死的卻還是要死,最後都成了鍋裏的死物。」
「法不輕傳,道不賤賣,醫不叩門,不要主動去幹涉別人的命運。」
她說:「你介入了他人的因果,就要被他們的命運影響。可是命運是改不了的,別犯傻了。」
第二日悅茗要出門,我還沒說話,她一把推開我,走了。
悅茗在大街上被驚馬踏死了。
明明那馬已跑去,卻又突然轉了彎回來。
比我第一次看到的死法還要慘。
腸子流了一地。
悅茗阿孃哭得死去活來,等看到我,她惡狠狠地罵。
「都是你,都是你咒她!」
「要不是你說她要被馬車撞死!就是你啊!」
她又去找老夫人主持公道。
鬧得厲害了,嫡母索性要將我發賣了了事。
我娘跪在雨裏求情,大病了一場也攔不住。
最後是我去找二姐,我跟二姐說讓我留下的話,我可以幫她抄書做題。
二姐同意了。

-7-
二姐喜歡折磨我。
小孩子的惡意總帶着殘忍。
叫我磨墨的時候,二姐會忽然猛地把我的頭按進硯臺。
鼻血和墨汁一起滴淌下來。
然後她就會哈哈大笑。
喫飯的時候,她會隨手將一根骨頭扔地上,叫我撿起來喫。
三哥則在一旁躺着,叫我跪下給他捶腿。
他不在,就得給他養的狗捶腿。
我靠着那看到的幻象忍耐着。
熬了半年,二姐認識的字我也都認識了。
又過了兩個月,二姐和三哥不認識的字我也會了。
這兩個蠢貨。
學得差不多了。
我忍不下去了。

-8-
熬到下學,我去給西席送他落下的半卷書。
他看到補好的書頁和平整的書皮,隨意問了我一句這書的意思。
我立刻講了典故和出處。
他聽得連連捋鬍子。
聽完,他嘆息了一聲,問我額頭的青紫和手腕的傷。
問我可怨恨捉弄我的二姐和三哥。
又問我嫡母出名的賢良寬宥,爲何不找嫡母出面幫忙呢。
我低頭說:「兄友弟恭,姐妹悌親,兄長和阿姐是在教導花盈做人的道理,有何可怨?又怎敢因此事勞煩長輩?」
老夫子靜默看了我片刻,叫我抬頭,待看完我面相,輕輕撫掌:「四小姐婉婉有儀,恭謹寬宥,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其實他不知道。
是我看到了他的命運。
這位西席未來是穿着紅袍官服,死在宮中的,那麼意味着他必定能中舉爲官。
我恭敬再拜:「夫子才華橫溢隱真章,何不再試試今年秋闈。」
老夫子苦笑搖頭:「四娘子不知,這秋闈三年一次,恍惚已經三十年。我老啦。」
我抬頭:「或許,就在今朝呢。」
西席正要說話,看着我靜靜看他的眼睛,卻忽的頓住了。

-9-
第二天,西席真的來辭行,說要備考。
二姐邊笑邊嘲弄:「老夫子,你快五十了,考了十次也不嫌丟人吶。你可想好了,這回去了我家換了人,下回,就算你那個什麼同鄉說情,我爹也絕不會要你了。」
我默默跟出去,送上一副自己做的護膝。
「考場寒涼,夫子保重。」
夫子收下,拍了拍我的手:「好孩子。」
他本已經要離開,卻又中途回來。
他親去求見了主君,說我是個有天賦有孝心的好孩子,且面相極好,不該被埋沒。
我那便宜爹因爲西席誇獎記得了我的名字。
他將我叫去,盯我看了好一會,才回過神。
「你就是諾娘生的那個?臉怎麼青了一塊,摔了?」
他說起我娘曾經的美貌,說當日在人市第一眼就看上了。
「這些年來,竟再也沒有碰到這樣的女子,還能識字,連同她的聲音,也是牀笫少有……可惜啊可惜。」
他摸了摸鬍子:「當日你生下來,本來不該留的。我一時心善,瞧着你可憐,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將你養大了。」
看我震驚瞪大了眼睛。
他哈哈笑起來。
「今年多大了?」
「十三。」
「可來了葵水?」
「……女兒,還沒有。」
主君擺手:「你如何算得我女兒呢。不過是我看你小娘面子養着的孩子罷了。」
臨出門時,他忽然叫了我一聲名字。
「花盈Ŧũ̂ₚ啊,這些年,是我疏忽你了,日後我會讓人好好照拂你長大的。」
我準備的說辭一套都沒用上。
卻將自己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境地。

-10-
主君的突然照看立刻引來了嫡母的警惕。
我和阿孃的日子更難過了。
數月後二姐及笄。
家裏開始議親。
二姐是田家嫡女,要上嫁。
京都的兒郎是挑花了眼。
嫡母挑眉問我,覺得剛剛來說話哪個公子好些。
二姐嘲弄。
「她知道什麼?尚書家二公子清貴有禮,國公家次子也是風度翩翩,還有那新進的翰林院編修斯文俊美……哪個都是這個小賤人想也不敢想的人物。」
我垂下眼睛。
她不知道,尚書二公子會死於花柳病。
國公家次子死在兩個男人的爭鬥上,他好龍陽。
而那個翰林院編修因彈劾病死於詔獄。
這幾個表面風光的佳婿,沒有一個好下場。
我回答:「今日的諸位公子都很好。二姐是有福氣的。」
她非要我選一個。
我只說這些都很好。
二姐嘲弄:「果真是個沒見識的東西。」
她惡毒又不情願看了我一眼:「便宜你了。母親說了,以後我嫁去,會讓你跟過去。等你來了葵水,就給你開臉做妾。」
我瞪大了眼睛。
「不用這麼高興。我是不想這麼早生孩子,你到時候來替我生。若是生下兒子,我高興,我母親也高興,到時候,也自然會照看好你那爛臉的娘。懂了嗎?」
她伸手一下一下拍我的臉。
我一下跪下,說我只求在家中,不敢肖想。
二姐抬手勾起我下巴。
「在家?你倒是想——誰不知道父親誇你長得好呢,你是打算留下以後和你娘搶恩寵?我不是你這種不孝女,我啊,要爲我娘分憂。所以,你好命呀,可以跟着我走。」
她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但,以後跟着我,那就得聽我的話,聽到了嗎?」
嫡母滿意看着二姐的手段:「放心,她娘在我手裏捏着,她能怎麼樣,你要是不喜歡了,到時候處理了就行。」
嫡母喫夠了生育的苦,她不想自己女兒再喫苦。
我跟着過去,是個低賤的妾,我最在意的阿孃又在田家做妾。
生下來的孩子只有養在二姐名下,纔有個出路。
拿捏我還不是手拿把掐。

-11-
想要攀附的人家太多,女兒又只有一個。
嫡母和二姐選了又選。
她要我提前適應婢女生活,走哪裏都帶着我。
如此甚好。
在外面可以聽到更多消息。
我聽得,昔日的西席當真秋闈高中,如今進了翰林院。
他還曾來過田家,給我們這幾個昔日學生都送了禮物。
不過意料之中沒有到我手上。

-12-
開春不久,京都伯爵娘子舉辦了一場馬球賽。
場面熱鬧非凡,五花馬,千金裘,上好的彩頭堆滿了玉碟。
城中好些大好的兒郎都來了。
二姐收斂起張狂,溫柔笑成一朵花。
鉚足勁往上夠。
侯府的嫡次子,王府的庶子,她到處巴巴看。
但是我只覺得一陣陣眩暈。
眼眶一次次發熱。
我看到了馬球場上,無數人的橫死慘狀。
刀傷,劍傷,砸死。燒死。
不對。
這意味着,京都將要有大事發生。
我渾身冰冷。
抬頭看二姐。
眼眶微熱,一瞬間,曾經的預言幻象這一次清晰無比出現。
——二姐被虐殺在燒燬的屋舍。
那屋舍,我們曾去過。
正是光祿寺卿殿家的宅邸。
而就在這時,二姐嘟着嘴,頂着被無視的沮喪回來,跟嫡母說。
「說了這麼一圈,我還是喜歡那個。」
她在一羣爛人中選了一個最油嘴滑舌的,也是下場最慘的。
會被凌遲處死、株連九族的光祿卿之子殿舟。
這殿舟姑母曾被預言有鳳命,後進宮爲嬪,如今也勉強沾上了皇親的身份。
聽說去年太子墜馬死後,皇后大病,殿家這位后妃如今也很得寵呢。
她得意說完,轉頭瞧着我出神。
便順着我的目光看去。
一個衣衫素淨到有些樸素的年輕人正在收拾月杖。
方纔殿舟這一隊的馬球賽能贏,大半都靠此人。
「嘖,什麼眼光。」二姐譏諷,「一個落魄武將,生得麪皮好有什麼用,一看就是個寒族窮鬼。」
這個年輕人是殿家的遠親,據說在軍中歷練。
此行是隨同將軍來京都是來述職的。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微微頷首。
趁着二姐和殿舟在一旁說話。
我走過去,將手帕遞給這個場上唯一看不到慘死命運的年輕人。
「你的手受傷了,用這個包裹一下吧。」
年輕人今日看慣了世家貴女的白眼,猝然的好意讓他愣了一下。
他本不以爲意小傷,看到帕子,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來接。
單手如何料理傷口?
我微笑,察覺那目光落在我長睫Ṭŭ̀⁴上,只作不知:「還是我幫你裹傷吧。」
「多謝小娘子。」

-13-
回去的路上。
二姐興致勃勃,說殿家得了四王青睞,聊着未來可能的富貴榮華。
「你可真是好命,能跟着我混,賤人啊,你說你命怎麼這麼好呢。」
我看着外面,天上晚霞赤紅一片。
跟着馬車,一家一家沿着長街走。
眼眶發熱,此刻的幻象連同無聲哭喊聲在我耳邊響徹一片。
除了旁邊一家破敗屋舍中的人家,半條街竟沒幾個囫圇人。
我已經不敢睜開眼睛,但是我不能不看。
京都要出大事了。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當今聖上是造反得來的天下。
現在他身體欠安,皇子年幼,於是朝中蠢蠢欲動。
光祿寺卿站隊了兵力最強的四王。
另有不服的其他宗親也在暗地聯合。
看來一場混戰即將到來。
大戰的結局不言而喻。
而殿家和田家顯然站錯了隊。
我走得慢了些,又被二姐撩開車帷大聲訓斥。
嫡母提醒她還在外面注意言行。
二姐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說:「怕什麼,她聽話膽小得很。」
她並不知道。
那是因爲我曾看到她成了賤妾被虐殺,看到三哥被吊在城牆,嫡母被挖眼泡漲在護城河裏。
心裏才平靜下來的。
是我知道,他ṭüₙ們有報應的。
所以無論他們怎麼打我,凌虐我。
讓我跪在地上,跪在地上像狗一樣喫地上的剩菜。
我都覺得沒關係,反正,他們以後會死得很慘。
嫁吧,嫁吧。

-14-
回去,阿孃抱着我,心疼得流淚。
後半夜,她給我今日的新傷上完藥。
我按住她的手,打定了主意,說:「娘,我們得走。離開京都。」
娘點了點頭,輕輕說:「對,不能去做妾。」
關於逃跑,我娘其實籌謀了很多很多年。
身份。
細軟。
路線萬事具備。

-15-
可是差了點運氣。
我們在出城的時候被三哥發現了。
彼時他騙主君說自己讀書,其實是同幾個紈絝去尋花問柳。
從城外尼姑庵回來時,他認出了我娘。
然後驚詫叫嚷起來。
我娘用髮簪將我的馬一拍屁股,狂奔出去。
她自己跑去攔在了三哥面前。
「三哥兒,三公子……求求你,就當大發慈悲,放了盈兒走吧。」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回頭。
只看到三哥一鞭子抽在娘臉上。
我被絆馬索控住摔下馬時,已在幾十裏之外了。
半人高的野草叢中,竟埋滿了弓弩手。
我倒下時,一把匕首還沒到脖子,就被另一隻手抓住手腕。
救我的正是那日馬球場的年輕人。
他叫李則。
「義父,這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小娘子。」
李則道:「她和城中其他人不一樣。」

-16-
這隻埋伏在上京幾十裏外路上隊伍並沒有上報。
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李則說他們是在此奉命駐紮,並沒有透露其他。
但我很快想通了緣由。
四王野心勃勃,天子只怕早已知曉,所以索性將計就計,徹底爲自己年幼繼任的太子掃清一切障礙。
——所以難怪纔會有這一場滿城浸血的屠殺。
所有的一切串了起來。
殿家滿門抄斬,賽馬場上的局中人死無全屍。
可笑愚蠢的田家人還在做着從龍之功的美夢。
我轉頭看向面前這些兵卒。
他們大部分都會活下來。
勝利在他們手上。
問我爲何來此。
我故意紅着眼睛,告訴李則說是因爲家中要我去光祿寺卿家爲妾,才和阿孃一起出逃。
李父不解:「一個光祿寺卿的公子,就算做妾,難道還委屈了你?」
我垂眼胡謅:「小女子心中已有了心上人,寧可嫁給匹夫草草一生,也絕不爲妾。」
說罷,我看了李則一眼。
李則一怔,拽緊了手中的帕子。
李父看了我一會,鬆開了劍柄:「的確和城中其他女子不同。」
我暫且得了一線生機。
但我不能留,我阿孃還在田家。
而我不回去,她是活不下去的。
可我怎麼能得到李則的信任呢。
眼淚有時候是極好的武器。
晚上他給我送餐,我在哭泣中靠向了李則,他的眼睛漆黑,身體習慣性警惕繃緊,卻沒有推開我。
茶水中我加入了身上唯一的蒙汗藥。
在他昏沉閉眸時,我給他蓋上了斗篷。
「我必須要去找我娘。若是這回出不來,少將軍可憐我,三天後你們進城的時候,少將軍繞路城東來一趟田家吧,田家的宅子庫房位置都在這裏。」
我將屋舍圖紙放進了他Ṭŭ̀⁺懷中。

-17-
我控住馬飛奔回城,還沒入府就被府中的家僕發現。
將我綁回去時,我娘已經疼昏了過去又醒來。
家法在她身上留下酷烈痕跡。
他們逼迫她說出我的下落。
看到我自投羅網。
嫡母惡狠狠想要處置收拾我,衣衫扯破露出胳膊。
木棍落下來之前。
主君說:「她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想來都是這毒婦挑唆。」
三哥說:「只要那毒婦沒了,這個小蹄子還不是任我們拿捏。辛苦養了這麼大,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可惜。」
嫡母聽完,這回想要我的命了。

-18-
礙於主君面子,她先咬牙將我關進柴房。
斷了我飲食,說要先殺殺我銳氣。
我娘哭着推我:「回來做什麼?」
我跪着仔細檢查了阿孃的傷口,有些小小麻煩,她的腳筋斷了一根。
但沒事,娘那麼輕,我揹着她也行。
我將城外碰到的情景和推測跟娘說。
「只要三天。三天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第二天凌晨,阿孃就發起了高熱。
她額頭滾燙。
渾身冰冷。
屋子沒有喫的也沒有被褥。
我用娘和我的耳環換了門口僕婦的一碗熱水。
又用李則塞給我的一個玉佩換了一個饅頭。
再要就沒有了。
我娘不肯喝水,她說都是她害了我。
「娘拖累了你。」
我使勁搖頭,跟她說兩天後李則他們會來的。
我們可以趁亂逃出去,我們都不會死的。
阿孃伸手抓住我的手,給我講了一樁舊事。
「其實,我早就該死了。」

-19-
阿孃沒有騙我,她來自南陽虞氏,的確是從小就能看到橫死之人的下場。
一般算命的五弊三缺。
她的卻是用親人的血肉爲祭。
她也的確被族人扔進河裏。
但那一次,她曾被人救了起來。
救她的人那時候還是個小小的草寇。
但這人心存百姓,行俠仗義。
她那時候就想,也許老天爺給她這個能力就是要讓她做這個位置呢。
她憑藉自己的能力輔佐他,他漸漸有了氣候。
地盤越來越大。
每一次預言只要被改變,虞氏的血親就會出事。
起初那些消息傳來,阿孃心裏甚至隱隱痛快。
後來,卻漸漸有些恐懼。
最後一次預言的那次大戰,在阿孃的建議下更換了進軍路線。
那一次打下了奠定江山的一擊。
可是這一仗,在收攏河西后,她忽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軍中派人回去查看才知道,南陽虞氏在一場兵災中全家覆沒了。
原來這項以血親爲祭奠的天賦是有代價的。
現在,祭品用完了啊。
可是,那時候,一統天下的機會就近在眼前了。
阿孃心裏很內疚。
但那人卻安撫她,說沒關係,她已經盡力了。
他給她用了酒。
說了很多好聽和不得已的話,然後他親了親阿孃的脣,那吻越來越逾矩,早就超過了軍師應有的本份。
後來……阿孃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她渾身傷痛,那些痕跡明白告訴她昨晚發生了什麼。
她起初只是有點不悅,但他們畢竟兩情相悅,雖然未曾捅破窗戶紙,但彼ţṻ⁶此心意相知,她倒不是不能接受。
但等看到牀榻上幾條散落的汗巾時,阿孃一下崩潰了。
那人送進來上等的安胎藥。
她一巴掌打翻。
那人垂下頭,很痛苦說:「可是怎麼辦呢?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朕已稱帝,四海鹹服,只差最後一仗,再無退路——朕和你都需要這個孩子、你必須有個孩子,天下子民都是朕的孩子,祂應當爲萬千兵士的性命犧牲。」
阿孃顫抖着看這個剛剛允諾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男人說:「大事成後,朕答應你的,一樣會做到。朕會寬濟百姓,澄澈官場,還一個海晏河清的天下,必不辜負軍師的犧牲。」

-20-
我驚駭莫名。
阿孃卻只是苦澀一笑。
她後來真的有了孩子,在軍醫還沒診斷出來時候她就知道了。
因爲新的血親出現,她看到了最後一個預言。
那一刻,阿孃就下定了逃跑的決心。
她想要我活下去。
她自賣爲奴,讓上好的牙婆出手,將自己賣進了咫尺的京都腳下。
然後就這麼將我養了下來。
後來她生下我,預言能力消失了。
所以,去年我告訴悅茗的預言,替她改了一日的命,那代價並不是我娘生的那場重病,而竟然是太子嗎。
——所以,這天下的命其實是一樣的啊。

-21-
阿孃鄭重跟我說:「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說的那個年輕人,也許兩天後他真的會來。但是下一次呢。阿盈,永遠不要把自己的武器交到別人手上。答應娘,這個武器只爲你自己用。」
一直等看着我點頭。
她才輕輕鬆了口氣,拉住我的手,喝完了那半碗水。
「現在陪阿孃睡一會吧,阿孃好久沒有抱着你睡覺了。」
我起初醒着神,看着窗外的太陽降下去,月亮升起來,數着時間,阿孃一直閉着眼睛睡覺。
後半夜天快亮的黎明,私下漆黑一片,我實在困得睜不開眼睛。
只睡了不到一炷香。
外面陡然響起了喧囂聲。
很快,半個京城都開始震動。
政變提前開始了!!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
破曉的陽光照進來。
眼前一切卻讓我一瞬如墜冰窖。
我娘自縊了。
沒有任何徵兆。
我甚至根本沒有看到我娘橫死的預測。
她就那麼半坐着將自己吊死在了桌子的橫槓上。
那麼矮的位置,但凡她只要直起脖子,她都不會死。
但是她沒有。
地上是低矮的用血畫出來的符咒。
這是娘曾經教過我的祈福咒。
命運並非不能改變。
在被救和自救中,她用自己的命爲鑰匙,打開枷鎖讓我去學會選擇。

-22-
外面亂成一團。
我給娘整理好衣服,有人打開了門。
是嫡母帶着二姐和三哥來了。
她是來斬草除根的。
「大亂在即,居然還要我看顧你們?」
「賤人!我會把你娘屍體扔去亂葬崗,把你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現在那麼亂,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勾引人!」
我掙紮起來,他們三力氣可不小。
三哥趁機想揩油。
我說:「狗東西,知道嗎?你要被吊死在城牆。」
我看着變臉的二姐:「你,會成爲賤妾被虐殺。」
還有嫡母:「你會被挖眼泡漲在護城河裏。」
而這宅中的這些人,一個都跑不掉。
嫡母氣得要即刻殺了我。
「敢咒我們!給我掐死她!」
「難道你忘了嚴嬤嬤和悅茗麼?」我抓着二姐的手腕,艱難說。
嫡母臉色一下變了:「先鬆開她!!」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二姐根本不信。
「這賤人說三哥會被吊死在城牆?怎麼可能?!現在大事將成,爹不是說了嗎!四王已控了半個外城!」
三哥說:「定然是這小蹄子誆人。母親,不如——讓我帶她去房間裏面,兒子好好收拾她。」
他說着要將我往外拖。
就在剛剛出門一瞬,我猛然一腳踹在他下身。
三哥慘叫一聲,我轉頭跑進了相鄰的廚房。
我想拿刀,但刀只有一把。
左右一看,掀翻了裏面的油脂,然後扔出了火摺子,直接一把火點燃。
今日是東風。
火借風勢。
只是一瞬,蓋住了半個廚房,然後引燃了柴房。
衆人立刻驚恐尖叫起來。
府裏亂成一片。
我娘在火裏和一切融爲一體。
我在混亂中反向跑進了二院,飛快換上了小廝衣裳。
在救火的人羣中奔逃出去時,我看到了混亂的長街上,騎馬的李則帶着一隊騎兵快速逼近田家。
他神色焦急縱馬而來。
我沒有停下。

-23-
這一場大亂持續了兩天。
外面起初是四王氣勢勃勃殺進來。
氣勢如虹,很快就殺入了皇宮。
見此情景,同黨紛紛發難。
田家生怕趕不上趟,立刻抽動家丁,結果就在這時李則帶人來了。
田家已一片火海。
他進了燒燬的柴房,只找到我孃的痕跡。
便將田家一衆就地扣押。
陰差陽錯,竟讓他們躲開了造反。
當日晚上,殺入皇宮的四王被反殺,所有追隨者全數誅殺。
皇帝用半城百姓的血和四王及黨羽的命,給他的小兒子掃平了繼位的麻煩。
他心情很好。
下令給撫卹受傷的百姓。
並且在殺掉了武將老臣和造反的四王一黨後下了安撫詔,所有事不再追究。

-24-
我在亂民中故意經過李則面前。
在最狼狽時候,被李則找到。
他帶我回了家。
田家這幾人,包括我那個要被一箭穿喉的田家主君也都活着呢。
我渾身的傷,也並沒有讓李則怒到趁亂要了他們的命。
雖然遍體鱗傷,被李則狠狠折磨了一番,但居然還活着。
我冷冷看着她們。
二姐想要來表現姊妹情深,伸手預要攙扶我。
被我直接甩開,漠然看着她。
「滾。」
她震驚看着我,一向唯唯諾諾的羔羊露出一點爪牙,就讓她如此不適應。
「你!」
曾經二姐看不上的李則如今成了新貴。
而她昔日的未婚夫殿舟,父子隨同主犯一併凌遲,除了逃跑的殿舟,全數被滿門抄斬。
局勢迥異。
嫡母蛇形跪拜膝行而來,恨不得將我供起來。
嘴裏不斷說着好話。
說都是一家人,以後她會好好疼愛我,還可以將我記在她名下,讓我以嫡女身份嫁給李則。
這也是李則已經溝通好的想法。
李則伸手牽着我的手。
「這都是爲了你好。盈盈。若是我們在一起,你須有個拿得出手的身份。」
他在他的立場權衡後,給了我最好的結果。
但可惜,這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孃說得對,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抉擇權應該永遠在自己手上。
他又說:「到底是一家人,念着你的緣故,我沒有讓他們出去,如今天子寬宥,田家無事,想來也不會連累你。」
田父和這一家子聽得這話,臉上都露出歡喜的神色來。
「……我們沒事了……我們都不會死了。」
我冷冷看着他們。
阿孃曾跟我說,命運一定會來。
小時候,我靜靜等待。
可是,等了十五年,等得我娘被他們逼死了。
他們還沒有死。
我等不下去啦。
我說:「既然如此,那少將軍能否看在我面子上,給田家謀一點出路吧。我這位三哥,如今還是白身,讓他去城門做個巡樓校尉如何?」
聽到城門二字。
嫡母猛然抬頭。
她大概想起了之前我說的預言。
三哥會被吊死在城樓。

-25-
爲了不去做這個職位,田家人想出個狠主意。
打斷了田犇的一條腿。
她他斷了腿,自然不能去守城。
城中開始收拾,下了兩場雨,街上的血跡洗滌乾淨。
街上又開始緩慢熱鬧起來。
賣頭油香粉的,賣膏藥的,賣身葬父的……都出來了。
馬上中秋,街上燒塔聽香的都預備着。
我那個三哥,從來都是閒不住ṭū⁹的。
在家中乾熬了不過十天,渾身難受。。
這等熱鬧怎可能錯過。
嫡母聽他要出去東城看塔火,不肯同意。
三哥便換了個地方。
約着風月樓的魏行首去換了地方遊畫舫。
畫舫在河中,小小的畫舫掛着彩燈在河裏順流緩行。
他又命樂伶絲竹歌舞助興。
結果他喝多了酒,出來接手時候摔進了河裏。
裏面樂聲太大,根本聽不到,他掙扎中被畫舫的纜繩勾住,裹住了脖子。
這纜繩都是苧麻搓絞而成,沾水後就笨重無比。
直直將他跌打河道下去。
等天亮找到他時,他脖子被水草勾住,正死死掛在城牆上的護城纜索上。
田家一瞬間天塌了。
嫡母渾身顫慄。
「吊死在城牆,竟然真的吊死在城牆。」

-26-
聽到消息時,我正在房中繡花。
二姐神色慌亂來找我。
「你說的都是真的是不是?都會是真的是不是?之前嚴嬤嬤,後來的悅茗,然後是三哥,下一個就是……我——」
她的預言是會成爲Ťū́¹賤妾被虐殺。
二姐說完,看到我手上的繡繃,想到自己預言,猛地尖叫一聲,一把扯下來,揉成一團扔了。
東西正好扔在進來的李則身上。
李則微微蹙眉。
他看着跑出去的二姐,若有所思:「她方纔說你說的都是真的,是什麼?」
我重新拿了另一個繡好的荷包:「沒什麼,我胡說嚇她呢。」
李則沒再說話,接過了荷包。
微微一笑,端詳了一會說:「義父問我成婚的想法。我稟明瞭心意,這回他沒有拒絕。只是阿盈,你我以後都是一體,我希望我們之間都是坦誠。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努力。」
我抬頭:「我想要田家人都死。」
李則搖頭:「不行。他們畢竟是你父母家眷,雖然身份低微如今也是官身。過去的事情已過去,你還是得爲自己以後考慮。」
我又說:「阿孃剛走,我想爲她守孝三年,三年不成婚。」
李則也緩緩搖頭:「不行,你如今的嫡母是方氏……而且,難道你不想早日和我在一起嗎?義父一心想要爲我娶平妻,盈盈,我不想你以後被影響。」
這話說得好像是我娶平妻一樣。
他眼底是並不遮掩的情意。
我垂下眼睛,緩緩笑。
然後仰頭伸手攀住他的脖子。
我說:「長幼有序,我二姐還沒出嫁呢。則郎不如替我這位姐姐籌謀一二?催一催。」
這件事並不影響他任何利益。
李則這次答應了:「這個我會留意的。」

-27-
李則兩次出面,逼田父妥協。
二姐不願意,哭鬧了幾日。
最後還是定下來。
她如今什麼王侯將相都不要了,哪怕身份低微也可以。
嫡母和田父想盡法子,爲她選了一個說得過去的舉人。
嫡母將所有的陪嫁給她,將手上的祖傳鐲子也給了她。她說給二姐聽也是說給我聽。
「有這些底氣,看他會如何待你?!你不是沒有孃家的破落戶!誰敢動你!」
但就在成婚那日,二姐卻從花轎中消失了。
過了半月。
後來在破廟找到她,她已慘死。
殺她的,正是昔日的未婚夫殿舟。
原來,他逃跑後落草爲寇,在山匪中度日艱難,爲得信任,在知道二姐成婚消息後。
便選擇了她下手。
二姐從某種程度改變了命運。
她被殺了,但並沒有被虐,也沒有做妾。
找到她屍體的第二日。
天子三歲的小皇子生了一場重病,夭折了。
朝野震動,天子大病。
輟朝三日。
三日後,坊間流傳起讖言女的流言,還有人拿着模棱兩可的畫像四處搜尋。
據說。
讖言女每一次被改變的預言,都是要以親眷的性命爲代價的。

-28-
該來的早晚會來。
如今,還剩下兩個預言的呢。
嫡母嚇得不肯出門。
在二姐屍體回來那日,嫡母半夜跑到了我房間,苦苦哀求我饒過她。
我表示無能爲力後。
她絕望顫抖起來,田父跟在一旁:「那我呢……可有我的預測?」
其實並沒有。
我眯起了眼睛:「真的想聽?」
田父額頭一瞬出了汗。
「不不不。」
第二日,我早上醒來。
田家夫妻竟然拋家棄官,就這麼偷偷走了。
天涯海角,這樣富貴至極的人想要躲起來,就如同大海撈針。
根本找不到。
偌大的田府,如今只剩下我一個。
西席葉夫子匆匆來看我時,愣了好一會。
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見到我神色複雜。
「四娘子。」他語氣中多了許多藏不住的複雜,「幾年不見,越發沉穩了。諾娘可還在?」
他開口就來問我娘可還在。
得知近況,葉夫子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這些年,他在翰林院參與宮中書冊編纂,聽得不少密辛。
他倒是直接。
說在宮中舊畫整理中,在一副畫中發現一張小畫,上面的人和我孃親有八九相似。
「宮中四處在說讖言女。我忽的想到諾娘子是曾從外買來——而昔日聖上潛龍時,身旁的確有過這麼一位娘子,只是後來走失了。」
他激動說:「興許,也許……」
這是潑天的富貴。
我說是的。

-29-
葉夫子大喜過望離開,他以爲自己得了天大的好事,再次入宮時,還特意換好了官服。
他進宮面聖後,再也沒出來。
這等祕辛怎麼可能讓他帶出去。
他死那日,田家來了一個身披斗篷的神祕人。
從頭到尾籠罩在巨大的暗紋錦袍中。
我坐在花架下,他靜靜站在那裏,看了我片刻。
「的確,頗有故人之資。」
那人屏退左右。
他的祕衛已將一切瞭解得清清楚楚。
「一個預言一條命。你預測了兩條,就死了我兩個兒子。該殺。」
侍衛手上按劍,周身都是凌厲的殺氣。
「可惜啊,讖言女的死會影響家族的運勢……也看在她的面上,我不會讓你現在死。」
天子說:「所以,朕想,如果你不能預言、不能說、不能寫,那應該就不會影響皇族了。」
他站的位置是曾經阿孃埋身的地方。
他這煌煌之位,是阿孃曾經嘔心瀝血爲他輔佐來的。
她付出一切,最後換來了一個微薄的連名字都沒有的恩賜。
我輕輕笑起來。
「可惜,在這之前,我已將所有的預言告訴了那些受命之人。如果他們改變命運,那陛下不知道會在皇親中第幾個死掉?」

-30-
我告訴他。
我看到嫡母被鞭笞後,被挖掉眼睛泡漲在護城河。
看到了田父滿身凌遲。
看到了當街縱馬踏死百姓的都尉自刎於菜市口。
看到了昔日羞辱我孃的那幾個心腹切腹自盡。
……
天子的臉色隔着斗篷都能感覺快要滴出水來。
「你撒謊。」
我笑:「陛下不信,那便算了。」
天子說:「詔獄有一百種法子讓你說實話。」
我擔憂地說:「小女子受不得刑,要是不小心死了,那萬一還有忘記交代的,會不會影響陛下的龍體安康呢?」
他臉上露出極度後悔的神色。
大概是後悔當年沒有把持住,和我娘有了我。
他想殺我。
但他賭不起。
他如今坐擁天下,天潢貴胄,他怕死。
他心中只有權柄。
爲了權利傳承,哪怕犧牲半城百姓又如何。
哪怕重用奸佞又如何。
他早就忘了。
他曾給阿孃說的。
「朕會寬濟百姓,澄澈官場,還一個海晏河清的天下,必不辜負軍師的犧牲。」
沒關係,我會讓他記起來的。

-31-
天子辦事,果然雷厲風行。
嫡母和田父跑到了塞北,還是被抓了回來。
他們的死法和我口述的一模一樣。
死時那日,後宮難產的殿氏女臨死前成功生下了一個皇子。
天子一下子信了。
在處理完這幾個人後。
他反應過來。
若是他將我身旁所有接觸過的人都一一審問,然後將我禁錮起來,那我無法再預言,也就不會再有麻煩。
但略一查看,就發現,我在難民堆裏待過,如今的人羣散落各地,根本無從查找。
最後,天子妥協。
他將我封爲了國師。
讓我住進了宮中。
昔日看不上我的京都兒郎如今都紛紛示好。
但他們對我又敬又怕。
因爲我說誰要死。
誰就真的要死。
死的時辰,死的模樣,都分毫不差。
於是有想結黨者,有其他想法的,都會悄悄來問我,能否給死對頭送上一句讖語。
哪怕是一字萬金。
我忽然從會帶來災難的烏鴉,變成了可以審判生死的聖女。
況且,還是被天子默認爲親生女兒的聖女。
皇帝很樂意用我做他的刀斧手。
三年裏,朝廷百官如同被我上了一副緊箍咒。
如同無形的天眼懸掛於頭頂。
朝中竟意外和諧收斂起來,爲了避難,不少士族選擇暫時韜光養晦,反而進了不少寒門子弟,官場風清漸正。
而皇帝在外面對我越發器重。
在某種程度上,他默認了我是他女兒的身份。

-32-
第三年,再次病癒的皇帝忽得提出要給我賜婚。
他「找到了」田家舊人,知道了我的覺醒時刻,想要一個新的孩子來替代我。
人只要有了孩子,就有了軟肋。
曾經我娘能爲了我隱忍十多年。
而我若是有了孩子呢?
這份名冊自薦頗多,可供選擇的兒郎裏ƭŭ₅各個英姿勃勃,甚至還有如今已是中郎將的李則。
這幾年他都未曾成婚。
我在冊子中看了一會,輕輕笑起來。
我笑着看天子:「忘了啓奏陛下,微臣十多年來並無葵水,想來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啊。」
天子一瞬愣住。
外面的李則也愣住了。
天子劇烈咳嗽起來。
裝病裝太久,如今自己真的病了。
就像是裝對我好很久,我對他恭敬太久,他真的以爲自己是我父親了。

-33-
這幾年來,他一直在不停套我的話。
想要知道我娘當初最後一個預言是什麼。
是否是關於他的命運。
「是關於朕的……朕會怎麼死?壽終正寢?病死?老死?」
他問過我無數次。
我只說時機未到。
如今,他病重了,害怕自己就這麼死掉。
大殿中都是燻藥的味道。
外面的御刀侍衛正在換班。
四下靜謐。
御醫剛剛診治完退下,我點完了靜夜香。
「陛下真的想知道嗎?當初那最後一個預言。」
我看着他。
皇帝看我。
我微微一笑。
「那個預言說,陛下會死在您女兒手中。」
皇帝陡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察覺了什麼,渾身發冷。
手上的藥吹冷了。
「陛下,該喝藥了。」
我將藥勺送到他脣邊。
這時,小皇子正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他滿臉天真,正是殿家女所生的孩子,也是如今皇帝唯一的兒子。
「父皇,父皇。」小皇子滿眼興奮,「我聽外面的侍衛說,我最喜歡的國師姐姐是我的親姐姐,真的嗎?」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看到我手裏的藥:「這是什麼呀,好香呀,姐姐,我也可以喫嗎?」
我笑:「真的想喫嗎?」
小皇子睜着眼睛點頭。
皇帝眼睛一瞬間瞪大,他叫:「來人。」
外面沒有人來。
宮娥屏息,太監靜默,連同侍衛都無聲無息。
那近乎半城的死傷後,我在難民堆裏那數日穿行,裏面有足夠多的普通人, 也想要爲自己的親人復仇。
在宮中這幾年。
我溫順乖巧, 用公主和國師的身份收買人心,總是容易的。
娘說得對, 一切只需努力,然後靜靜等待命運的到來。
皇帝在小皇子要張嘴的那一刻, 喫下了我送過去的藥。
這並不是毒藥。
只是按照既定的命運, 本應由我親手殺掉他。
但我違逆了命運。
然後他作爲我唯一的血親, 成爲了違逆的祭品。
皇帝無疾而終。
朝中哭聲遍地。
新帝登基, 不到四歲。
他叫着我姐姐, 我在一衆寒門重臣的擁躉下輔政。
越明年, 政通人和, 百廢俱興。
朝中舉辦了第一場科舉制。
殿試那日, 太傅問答。
我坐在珠簾前。
一甲名冊上, 早死的,疾病的, 意外的死亡一個個出現,又一個個消失。
但最終,我一個都沒有劃掉。
我想。
生命的精彩並不因爲長而定義。
番外
李則後來又向我求過一次親。
他神色凝重, 說他真的喜歡我,想要和我在一起。
但他不能沒有孩子。
他臉上露出極爲糾結的神色。
他到時候會娶一個妾, 生下的孩子放在我面前養育。
「盈盈,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是的,我回答他,在他說這些話之前,我的確心裏還有他的位置。
「但現在, 一切都結束了。」
他還在解釋:「我只是想要給李家留個後——我平時不會碰她。」
進來找我的小皇帝聽見, 擺手讓李則出去。
屋內安靜。
小皇帝說:「阿姐,我來幫你,我給你選個最好的。」
我搖頭笑起來。
三甲面聖那日, 我獨坐珠簾前。
正恍惚中。
小皇帝回頭叫我。
「阿姐, 阿姐, 這個, 我瞧着這個好。這個真好啊。我先頭讓太傅讀過他的試卷,和阿姐平日說的話也像。」
我抬起頭。
探花郎跪在殿前。
他抬起頭, 靜靜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瞬間,江河日月微微停滯, 我的眼眶發熱。
我看到了嶄新的命運。
在百年之後, 我將要閉眼之前, 抓着我的手的人的臉。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探花郎是個寒門獨子。
但他並不在意我的身體情況。
李則在外面找過他, 說我不能生育, 讓他想清楚。
探花郎微微出神:「可是, 我是想要娶國師, 又不是娶國師的孩子,同這個有什麼關係呢。」
他看向李則:「威遠將軍大概不知,早在十年前的京都丙申之亂, 我被盈娘子從抱着跳入廢井中躲避,我就認定她了。」
從京都離開到逃難的邊城,再從邊城一次次考回來。
我們的命運早比想象中糾葛得更久遠。
成婚那晚上。
禮成,結髮。
他替我摘掉厚重的鳳冠。
喝完了溫熱的合巹酒。
忽然, 我的腹部一陣痙攣,一種陌生的奇異的暖流湧動。
遲了數年的葵水,在我二十五歲這一年。
竟然來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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