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滿爲患

爸爸再婚後,分明換了輛更寬敞的 SUV。
可五一出游回來時,他還是跟我說:
「你坐火車回老家吧。」
「座位不夠,爸爸帶着你阿姨還有弟弟妹妹先走了。」
一輛車一共五個座,他們一家只佔了四個,剩下的那個卻還是不願意留給我。
我知道,不是車的位置不夠,是爸爸的心不夠用了。
所以。
後來我高考穩上清北,奶奶替我在村裏舉辦升學宴時。
望着滿臉喜氣、不請自來的林建國一家。
我也一指壓根沒滿人的主桌:
「爸,座位不夠了,您和阿姨回家喫飯吧。」

-1-
媽媽走的那年,我才小學二年級。
記憶裏的那個夏天,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可媽媽病房裏的空氣卻總是冰涼而安靜。
她躺在白色的病牀上,曾經紅潤的臉頰凹陷下去。
但還是會笑着摸我的頭,聲音有些虛弱,卻依然溫柔。
「小滿,媽媽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天上當仙女。」
「這段時間用來考驗你是不是足夠堅強,如果你和爸爸一樣的堅強,媽媽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回到你身邊……」
我哭得更厲害了。
「可是……可是你變了樣子,我就不知道哪個是你了啊……」
那是媽媽最後一次摸我的臉,也是我最後一次感受她的體溫。
「等哪一天爸爸讓你叫誰『媽媽』,那就是我。」
……
葬禮那天,天像是漏了個大窟窿。
雨水瓢潑般砸下來,混着泥土的腥氣。
可我還是沒哭,我得堅強,只是小手死死攥着爸爸的衣角,身子抖得厲害。
察覺到我的動靜,爸爸摟着我,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
「小滿別怕,爸爸還在,爸爸永遠都在……會連媽媽的份一塊,加倍愛你。」
他的聲音那麼用力,好像要把這句話刻進我的骨頭裏,讓我永遠記住。
我望着他笑。
爸爸,我會和你一樣堅強。
我不哭。

-2-
後來,我聽媽媽的話,一直在等。
好在沒等多久,,爸爸就領着「媽媽」回來了。
打開門的那一刻,我笑着露出所有的牙齒。
「小滿,叫媽媽。」
我大喊了一聲。
太好了,是我的媽媽換了個模樣回來了!
很快,爸爸和「媽媽」又舉辦了一次婚禮。
可他們婚後我卻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媽媽」不止變了模樣,連性格也變了。
一開始,她對我還行。
她給我買了一條粉色的公主裙,上面綴滿了亮片,閃閃發光。
就是有點小,袖子短了一截,拉鍊勉強拉上後,卡得背後的肉生疼。
我穿着它在鏡子前僵硬的轉圈,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媽媽,裙子太小了。」我小聲說。
她正對着鏡子描眉,聞言,眼皮都沒抬,淡淡地「嗯」了一下。
然後?
沒有然後了。
那條裙子,就一直掛在衣櫃ŧŭ̀₎裏,再也沒拿出來過。
我告訴自己,媽媽剛「回來」,肯ƭṻ²定很累,沒精力管這些小事。
後來,她連掩飾都懶得做了。
不再溫聲細語,總是看我不順眼,光明正大挑我的刺。
飯桌上,她會把雞腿、排骨,一股腦兒都夾給爸爸和她自己。
輪到我,碗裏永遠只有幾根青菜,和幾口孤零零的白飯。
我餓。
餓得眼冒金星。
我看向ťů₌我爸。
他正低頭給「媽媽」剝蝦,笑得滿臉褶子,根本沒注意到我空空如也的碗。
「爸爸,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媽媽」打斷了。
「小滿都多大了,還挑食?青菜有營養,多喫點好。」
她皮笑肉不笑。
我爸這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皺了皺:
「聽你媽的,別不懂事。」
不僅如此,我的作業本,經常被她「不小心」潑上水,字跡糊成一團。
新買的文具盒,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垃圾桶裏,上面還沾着果皮。
我哭着跑去問她爲什麼?
她瞪着我,聲音比冬天的冰碴子還冷: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自己不小心弄壞了東西,還想賴大人?」
我又向我爸求助。
他正陪着「媽媽」看電視,看裏面的男女主角哭得死去活來。
「多大點事兒,再買一個不就行了?別打擾我們。」
他揮揮手,像趕一隻蒼蠅。
那時候我才明白。
這個「媽媽」,只是爸爸的新娘。
不是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死了。
我徹底崩潰了,大喊一聲:「她不是我的媽媽!」
卻只換來她一句:
「別人生的孩子果然養不熟,我對她這麼上心可她卻……嗚嗚嗚……」
以及爸爸對她變本加厲的討好,和對我愈發的厭煩。

-3-
或許是因爲我的那一聲大喊。
很快,那位爸爸帶回來的阿姨便懷了孕。
她說要生一個她和爸爸自己的孩子。
那年我小學六年級。
家裏添了個弟弟,白白胖胖。
我記得他剛出生那會兒,家裏人都挺高興的。
爲了慶祝,也爲了方便,爸爸換了輛更寬敞的 SUV。
灰色的,五個座。
鋥亮鋥亮的,在陽光下特別顯眼。
提車那天,阿姨喜氣洋洋地在後視鏡上掛了個她親手繡的「平安福袋」。
紅得晃眼。
她說:「這下好了,以後出門寬敞!」
聲音裏透着一股子揚眉吐氣。
我爸笑着點頭,伸手摸了摸搖籃裏弟弟肉嘟嘟的小臉。
然後,他轉頭看了看我。
眼神裏,有些我讀不懂的東西。
複雜,又有點躲閃。
新車很漂亮,真的。
但我一次副駕駛都沒坐過。
一次也沒有。
阿姨總是笑眯眯地說:「小滿大了,坐後面吧。」
「前面讓給弟弟,他小,需要照顧。」
她說話的時候,手總是不自覺地護着弟弟,或者幫他整理一下小帽子。
我點頭。
還能說什麼呢?
默默爬到後座,繫好安全帶。
那時我想,也對,弟弟還小。
我得懂事。

-4-
再後來,我初三。
家裏又添了個妹妹。
粉雕玉琢的,哭聲特別響亮。
爸爸高興地逢人便說,這是他的女兒。
這樣的語氣,我從沒聽過。
但我又想,也許在我小的時候,爸爸也這樣和別人炫耀過我呢?
只是我太小了,聽不懂,也忘記了……
有天傍晚,大雨滂沱,學校提前放學。
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嘩啦嘩啦砸在窗戶上,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不清。
我站在學校傳達室,用裏面的座機給爸爸打電話。
電話「嘟嘟」響了很久才接通。
「喂?」
是我爸的聲音,背景音裏夾雜着妹妹尖細的哭聲和阿姨哄勸的聲音。
我想問他能不能來接我。
話還沒出口,我爸先說了。
「小滿,雨太大了,路滑。」
他聲音嚴肅,帶着不容置疑的口氣。
「你阿姨急着去接大寶放學,你自己騎車回家,小心點。」
「大寶」是弟弟的小名。
我又想起,「小寶」是妹妹的小名。
那我是什麼呢?
我安慰自己,也許我是大大寶。
又或者我是爸爸和媽媽的寶,所以就不計算在阿姨的孩子裏了。
我捏着話筒,指尖冰涼。
雨聲、哭聲、他公事公辦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一團亂麻堵在我喉嚨裏。
我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點了點頭。
雖然我知道他看不到。
不過也沒有人在意。
因爲爸爸已經把電話掛了。
忙音刺耳。
我一個人站在學校門口的屋檐下。
雨水被風吹進來,打溼了我的褲腳。
校服很快就溼透了,黏在身上,冷得發抖。
看着別的同學一個個被家長接走,傘下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雨幕裏。
那天,我推着我那輛舊自行車,走了兩個小時纔到家。
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裏,又冷又餓。
推開家門的時候,渾身都在滴水。
弟弟穿着乾淨的小背心,在客廳裏拿着玩具槍跑來跑去,「突突突」地叫着。
妹妹躺在嬰兒牀裏,還在哇哇大哭,阿姨正手忙腳亂地給她衝奶粉。
沒人注意到我。
或者說,沒人有空注意到我。
我開始學着爲爸爸的缺席找藉口。
是啊,弟弟的幼兒園和我不同路。
妹妹年紀那麼小,跟着阿姨出門確實麻煩,萬一生病了更糟。
爸爸要上班,要養家,也很辛苦。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理解,要懂事。
要做個不給家裏添麻煩的好孩子。
但心裏的某個角落,已經開始一點點變冷了。
像被那場暴雨澆透,再也暖不過來。

-5-
我的退讓與懂事並沒有換來另眼相待。
或許真的,虐待產生忠誠,你越想討好誰,就越會成爲誰的奴隸。
中考結束,成績還沒出來,我就聽到阿姨和爸爸商量把我送回鄉下。
「讓她在這裏讀完初中三年已經仁至義盡了!」
「要不是當時她已經被錄取了,轉回去的手續不好辦,初中就讓她回去了。」
「家裏現在兩個孩子,哪裏還養得起她啊?」
「而且房子太小,已經住不下了。」
當着我的面則是美其名曰,鄉下空氣好,適合靜心學țü₉習。
我心裏門兒清。
城裏那個三室一廳,因爲又添了個妹妹,已經塞不下我這張牀了。
所以我只能走。
……
回鄉下後,我最期待的,就是每個週末和爸爸的視頻通話。
奶奶會早早把手機充好電,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邊,像捧着什麼稀世珍寶。
但屏幕那頭,永遠是弟弟震耳欲聾的尖叫。
「我要玩搖搖車!」
「我要看汪汪隊!」
此起彼伏,魔音貫耳。
我爸就在這片嘈雜裏,擠出一點點縫隙,敷衍地問我:
「小滿啊,會做飯了嗎?在那邊有朋友嗎?」
聲音隔着電流,都透着一股子不耐煩。
我說:「爸,我已經中考完了,暑假還沒開始,暫時沒交到新朋友。」
他「哦」了。
屏幕卡頓了一下,他的表情似乎才從弟弟妹妹身上挪開,聚焦在我臉上。
好像才猛地想起,我已經不是那個需要他守在旁邊輔導作業,連應用題都搞不明白的小學生了。
然後,他會尷尬地笑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那行,弟弟鬧了,先掛了啊。」
不等我再說什麼。
嘟嘟嘟。
忙音。
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張木然的臉,失落得像被全世界拋棄。
奶奶會嘆口氣,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頭。
「小滿,別難過,有奶奶呢。」
奶奶的安慰,像冬日裏唯一的炭火,暖着我那顆快要凍僵的心。
可這炭火,終究燒不散瀰漫在我生活裏的寒意。

-6-
我在鄉下的高中,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拼了命地學習。
成績單上的數字,是我唯一的慰藉。
月考、期中、期末,獎狀一張張貼滿了奶奶家那面斑駁的土牆。
但這些,我爸從來都不知道。
他太忙了。
忙着照顧他的新家,忙着培養他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兒子和寶貝女兒。
我的存在,大概就像他手機通訊錄裏一個偶爾會跳出來的提醒,無關痛癢。
高中有一年寒假,爸爸破天荒地開車來接我去城裏過年。
我自覺地打開後面的車門,被阿姨笑着誇了兩句。
「還是小滿懂事,知道讓着妹妹。」
「不然我還在想抱着妹妹怎麼擠進後排呢。」
我點點頭,默默鑽進後座。
一路上,我心裏七上八下的,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他終於想起我了?
良心發現了?
還是說,他終於意識到,我也是他的女兒?
年夜飯桌上,燈火通明,菜餚豐盛。
阿姨喜氣洋洋地舉起酒杯,聲音尖細得能劃破玻璃:
「我們家大寶啊,可出息了!」
「從國際幼兒園畢業了,下半年就上國際小學了!學費一年十幾萬呢!」
她頓了頓,又瞟了一眼坐着喫飯的小妹,臉上笑開了花。
「還有小妹,也報上名了,明年開春就去國際幼兒園!以後跟哥哥一個母校呢!」
我爸滿臉堆笑,不住點頭,眼角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對對對,孩子們教育要跟上,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他夾了一筷子油膩膩的紅燒魚到我碗裏,像完成一個例行公事。
「小滿也多喫點,在鄉下唸書辛苦了。」
我看着碗裏那塊魚,魚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我。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突然就沒了任何胃口。
原來如此。
他接我回來,不過是爲了在年夜飯這個所謂的「團圓」的場合,湊個人數。
顯得他這個父親,當得多麼的「一碗水端平」。

-7-
高三的五一小長假,學習緊張得像根繃斷的弦。
爸爸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帶全家去武夷山旅遊。
我有些意外。
心裏卻再一次悄悄燃起一點點微弱的火苗。
或許,他還是想彌補我的。
或許,他意識到虧欠我太多了。
結果,上了那輛熟悉的灰色 SUV,我才明白,我真是想多了。
天真得可笑。
阿姨從後備箱拖出一個巨大的、色彩鮮豔的玩具箱,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懷裏。
「小滿,你抱着這個,弟弟路上要玩的,都是他最喜歡的奧特曼和恐龍。」
那箱子又大又沉,邊角硌得我生疼。
然後,她像個盡職盡責的聖母,拿出暈車貼,小心翼翼地給弟弟妹妹一人一個,輕柔地貼在他們的太陽穴上。
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輪到我?
呵,大概我天生鐵打的,百毒不侵。
我全程抱着那個硬邦邦的玩具箱,像個雜物架。
蜷縮在第二排那個幾乎沒有腿部空間的角落裏。
膝蓋頂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動彈不得。
每一次顛簸,玩具箱都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原來,帶我出來,只是因爲他和他老婆需要一個免費的、會喘氣的保姆。
有我在,他們會輕鬆很多。
畢竟在他眼裏,我一直都是那個溫順聽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永遠不會說拒絕的好女兒。
逆來順受,是刻在我骨子裏的標籤。
旅途中的所有照片,我都在畫面的最邊緣,像個不小心闖入的路人甲。
或者,乾脆就只有我舉着手機,給他們拍「幸福一家人」的份。
鏡頭裏,他們笑得花枝招展,其樂融融。
鏡頭外,我的臉,麻木得沒有一絲表情
返程的時候,車子晃晃悠悠,開到了一個最近的車站。
爸爸解開安全帶,回頭看我。
「小滿,你下來一下。」
我不明所以,跟着他下了車。
他從錢包裏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摺疊的火車票,一起塞到我手裏。
「小滿——」
他表情看起來有些爲難,但這點爲難並不影響他把話講出來。
「回程路上,阿姨她們買的東西有點多,後備箱都塞滿了,車上可能會比較擠,所以……」
他頓了頓,眼神飄向別處,不看我。
「所以座位不夠了。」
他終於把話說完,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小事。
「你坐火車回老家吧,反正到了城裏,我們跟你也不同路了。」
我捏着那張薄薄的火車票,紙張的邊緣有些粗糙,硌着我的指尖,一片冰涼。
——座位不夠。
這輛灰色的 SUV,明明是五座的。
他們一家四口,加上我,剛好坐滿。
可現在,這個空位,精準地把我排除在外。
明明來的時候那麼大的箱子給我抱着都能坐下。
我看着他,努力想從他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
找到哪怕一點點的愧疚,或者不捨。
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只是微微蹙眉,催促道:
「快去吧,長途大巴就在那邊停車場,能直接到火車站,別耽誤了。」
我點點頭,喉嚨裏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能說什麼呢?
拖着那個簡單的行李包,我一步步走向長途大巴的方向。
腳步很沉。
上了大巴,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車子啓動,緩緩駛出服務區。
透過去往火車站的大巴車窗,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輛熟悉的灰色 SUV,熟練地駛入了 ETC 通道。
沒有絲毫停留,匯入傍晚川流不息的車流中。
車裏,大概又是歡聲笑語吧。
弟弟妹妹的吵鬧聲,阿姨尖細的笑聲,還有我爸……我爸那句「不同路了」。
它們像一根根針,細細密密地紮在我心上。
那一刻,我心裏殘存的最後一點點對所謂父愛的幻想。
也跟着那輛絕情的車,一起消失在傍晚的暮色裏。
不是車的位置不夠。
是他的心,早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爸爸,你真的太堅強了,堅強到這麼快就忘記了媽媽。
也不再愛我。

-8-
回到奶奶家時,天已經擦黑。
奶奶看我一個人拖着行李回來,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我把火車票的事,原原本本跟奶奶說了。
奶奶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把將我摟進懷裏,聲音都變了調。
「作孽啊!他林建國怎麼就能這麼狠心!我的小滿啊……」
我靠在奶奶懷裏,聞着她身上熟悉的皁角香,心裏反而一片平靜。
也好。
徹底死心了,就不會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就不會再痛了。
奶奶擦乾眼淚,從牀底下摸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布包。
打開一層,又一層。
裏面是她賣菜攢下的,一張張帶着泥土氣息的、褶皺的零錢。
有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最大面額也不過是五十。
她把那些錢一張張仔細捋平,然後鄭重地塞到我手裏。
「小滿,別怕!咱不靠他林建國!奶奶供你!」
「你想買什麼書,想上什麼補習班,都跟奶奶說!奶奶有錢!」
我看着奶奶佈滿老繭的手,和她眼神裏的堅定,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
第二天,奶奶就用那些錢,給我從鎮上買回了整套嶄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那套書,散發着油墨的清香,沉甸甸的,像奶奶的愛。
那些日子,我們祖孫倆在昏黃的檯燈下,一個埋頭苦讀,一個安靜地納着鞋底。
夜深了,奶奶總會悄悄給我煮一碗臥了兩個雞蛋的紅糖甜湯,暖暖的,甜到心底。
其實,這樣的日子,也很幸福。
至少,我還有人愛,有人牽掛。
這就夠了……
阿姨的朋友圈,成了我窺探他們所謂「幸福生活」的唯一窗口。
隔三岔五,她就會更新動態。
妹妹從那家昂貴的雙語幼兒園畢業了,穿着漂亮的白色小紗裙,像個小公主,摟着金髮碧眼的外教老師合影,笑得牙Ṫû₆不見眼。
弟弟也已經上了國際小學三年級,照片裏,他穿着筆挺的小西裝,參加各種聽起來就很高大上的興趣班,鋼琴、馬術、高爾夫……獎狀和證書在家裏擺了一整排。
阿姨的配文永遠是那麼幾句,翻來覆去:
【全家人的驕傲!】
【我的寶貝又進步啦,媽媽愛你!】
【有出息的兒子/女兒!】
底下,是我爸一個不落的點贊和一排排鮮紅的愛心。
諷刺。
真是天大的諷刺。

-9-
高考前夜。
萬籟俱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蛙鳴。
我的微信突然「叮咚」一聲,彈出一個轉賬提醒。
88 元。
備註是:【小滿,高考加油。】
是我爸。
我點開和他的聊天記錄,上一次的對話,還停留在我三年前生日時。
他發來的那句冷冰冰的「生日快樂」,像一塊石頭,沉在聊天記錄的底端。
三年了。
這 88 塊錢,像一個遲來的、廉價的安慰。
我沒有收。
24 小時後,它自動退回去了。
我的未來,不需要這 88 塊錢來祝福。
直到高考結束,我爸也沒有問過我爲什麼沒收錢。
那天的紅包就像是一個任務。
而我也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閒下來幫奶奶一起幹活,靜靜地等待高考成績。
成績公佈出來那天,整個山村都轟動了。
我考了全省前十,穩穩當當能上清北。
村支書拉着我的手,激動得嘴脣都在哆嗦,話都說不利索。
「小滿啊,你……你是我們村飛出去的金鳳凰!給我們村爭光了!」
奶奶更是逢人就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像是年輕了十幾歲。
她一遍遍跟人說:「我家小滿,有出息咯!」
就在這時,一輛熟悉的車,慢悠悠地開進了村口。
陽光下,那灰色的 SUV 車身,依然那麼扎眼。
車門打開,我爸帶着弟弟從車上下來。
他滿面春風,臉上堆滿了笑,聲音洪亮得整個村口都能聽見。
「小滿!考得好啊!真棒!不愧是我林建國的女兒!」
他一邊說着ẗū́ₑ,一邊大步朝我走來。
好像我能考出這個成績,全是他這麼多年悉心栽培的功勞。
他拉着一臉懵懂的弟弟,熱情洋溢地對我說:
「快,小滿,來跟你弟弟拍張全家福,沾沾喜氣!你可是我們全家的驕傲!」
我看着他那張因爲興奮而微微漲紅的臉,看着他眼裏那毫不掩飾的得意和炫耀,突然覺得很可笑。
全家福?
我的全家福裏,早就沒有他的位置了。
驕傲?
這份用汗水和淚水換來的驕傲,與他林建國,又有什麼相干?
我爸那句「全家人的驕傲」,像一根針,紮在我心上。
我沒理他那茬「全家福」的提議。
我的驕傲是我和奶奶的。
與他林建國,半分錢關係都沒有。

-10-
奶奶鐵了心要給我辦升學宴,風風光光地辦。
「我們小滿,考上了清華!這是天大的喜事!必須辦!讓十里八鄉都知道!」
她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顫巍巍的,一沓沓舊版的人民幣,帶着歲月的味道。
她在村裏最好的酒樓,「福滿樓」,訂了二十桌。
宴會廳裏,水晶燈明晃晃的,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主桌,奶奶特意讓人用紅綢Ŧṻ⁴帶紮了幾個燙金的名牌。
——至親專座。
這四個字,刺得我眼睛疼。
村長、我小學的劉校長、我的班主任張老師。
還有幾個從小看着我長大的叔伯長輩,都被奶奶客客氣氣地請上了主桌。
我爸自然也帶着阿姨和弟弟妹妹又來了。
阿姨打扮得花枝招展,弟弟妹妹也穿上了簇新的小禮服,像兩個精緻的洋娃娃。
他們一家四口,光鮮亮麗,與這小村酒樓的質樸,格格不入。
我爸臉上掛着春風得意的笑,熟門熟路地招呼着賓客。
彷彿這場宴席,是他特意爲我舉辦的。
他眼神在主桌上掃了一圈,看到還有空位,便理所當然地邁開步子,徑直想往那兒坐。
那動作,自然得如同他每天回家,坐在自家餐桌的主位上。
「小滿真是給咱們村爭光啊!德才兼備!來來來,這杯酒我們敬未來的清華大學生!」
我高中的教導主任,挺着啤酒肚,紅光滿面地舉着酒杯走過來。
他聲音洪亮,帶着特有的職業腔調。
機會來了。
我突然起身,在我爸那隻穿着鋥亮皮鞋的腳即將碰到椅子腿的前一秒。
拉開了他正要坐下的那把紅絲絨椅子。
椅腿在地面上劃出輕微的聲響。
很輕。
卻讓整個主桌的人都看了過來。
「張老師,您快請坐,您坐這裏吧。」
我笑着對教導主任說,笑容標準,嘴角弧度完美。
教導主任愣了一下,隨即哈哈一笑:「哎呀,小滿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他也沒多想,順勢就坐了下來。
我爸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轉向他,笑容不變,語氣卻淡了下來,像秋日清晨的薄霜。
「爸。」
我頓了頓,確保每一個字都能清晰地落在他耳朵裏。
「座位不夠了。」
我指着還沒滿的主桌。
用和他當年趕我下車時,一模一樣的語氣說:
「您和阿姨回家喫吧。」

-11-
宴會廳裏瞬間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
所有賓客的目光,像無數盞聚光燈。
「唰」的一下,齊齊打在我爸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
他手裏那瓶剛開的茅臺酒,酒液在瓶中微微搖晃,晃出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我看到他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水晶燈下,閃着狼狽的光。
他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我沒給他機會。
我慢慢舉起我的手機,屏幕亮着。
屏保,正是幾年前五一假期結束時,那個高速服務區的照片。
灰色的 SUV,載着他們的歡聲笑語,在我孤零零的注視下,絕塵而去。
揚起的塵土,迷了我的眼。
那張照片,我一直留着。
提醒我,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提醒我,有些痛,永遠不能忘。
「當年您教過我——」
我俯下身,幫身邊的小表弟整理了一下他蹭歪的餐巾。
聲音輕得像在說悄悄話,卻又清晰地傳遍了整個主桌, 甚至擴散到了鄰近的幾桌。
「座位不夠的時候,要學會自己找路回家。」
我的聲音很平靜。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宴會廳裏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村長低頭喝茶,小學校長看着天花板。
張老師則尷尬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涼拌木耳。
我爸的臉, 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像開了染坊。
精彩紛呈。
他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想說什麼, 最終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那張平日裏在生意場上口若懸河的嘴,此刻笨拙得可憐。
他佝僂着背,那身名牌西裝,也撐不起他塌陷的肩膀。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宴會廳門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 淺一腳。
阿姨臉色難看至極, 想伸手去拉他, 卻被他一把甩開了。
她踉蹌了一下, 扶住了旁邊的椅背, 才穩住身形。
弟弟妹妹茫然地看着他們的父親,又看看我,小臉上寫滿了不解和委屈。
或許在他們的世界裏, 從沒有人敢這樣對待他們無所不能的爸爸。
電子鞭炮的碎屑, 不知何時從門口紛紛揚揚地飄落進來。
紅色的紙屑, 像雪。
紛紛揚揚。
恍惚間, 我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
我媽葬禮上。
那場永遠下不完的雨。
冰冷刺骨。

-12-
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鮮紅的,帶着燙金的字, 沉甸甸的。
和我媽那張已經有些泛黃的黑白遺照, 並排擺放在老宅堂屋的舊案桌上。
遺照上的媽媽笑得溫柔。
我給她上了三炷香。
青煙嫋嫋, 模糊了她的眉眼。
媽,我做到了。
我沒有讓你失望。
深夜, 手機在枕邊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我爸發來的一條微信語音。
長達五十幾秒。
我盯着那個綠色的氣泡,看了很久。
沒有點開聽。
我知道, 那裏面無非是一些遲來的、蒼白的道歉和解釋。
或許還有一些自以爲是的「苦衷」。
已經沒有意義了。
有些傷害, 一旦造成, 就無法彌補。
有些裂痕,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癒合。
窗外, 晨光熹微。
天,快亮了。
我伸出手,長按,然後點下了那個紅色的刪除鍵。
乾脆利落。
村口那棵見證了我童年和少年的老槐樹對面,一條嶄新的高鐵軌道已經鋪設完畢。
銀亮亮的鋼軌, 在朝陽下,閃爍着冰冷而堅定的光澤。
它向着遠方無限延伸。
那裏,有我的新人生。
一個不再和他同路的新人生。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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