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失去了你

我曾親眼看到我爸背叛婚姻。
暗夜裏。
他將一個年輕女孩子狠狠抵在沙發裏。
那女孩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女孩便沒了。
我爸也被人帶走了。
此後十年,女孩的哥哥一直糾纏我,他說:父債,女還!

-1-
許繼塵又喝酒了。
他每次喝完酒回來都特別難纏,這次也不例外,人還沒進門,就迫不及待將我抵在了玄關。
「先去洗澡,洗澡水給你放好了……」
我輕言哄他。
他卻並不聽。
許繼塵一直都是這樣,白日裏一副清冷禁慾,人五人六的模樣,好像多看我一眼都是罪過。
而到了沒人的夜晚,就又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累及昏睡過去之前,好像聽到他迷迷糊糊說了一句:「乖,叫老公。」
應該是幻覺吧。
他怎麼會想娶我?
他該是恨透了我。
我在第二天便聽到了他訂婚的消息,許梁聯姻,滿城轟動。
我心裏鬆了一口氣,以爲一切都結束了。
簡單收了幾件舊衣服準備離開時,許繼塵從外面趕了回來。
「你要去哪裏?」他看着我手裏的舊皮箱,面色明顯一沉。
「給你們騰位置啊。」
我看到他眼底的暴怒就這樣一點一點翻湧上來,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將我扯回了房間。
「你想走,我同意了嗎?」他問。
「我以爲已經夠了,十年了,還不夠嗎?」
「不夠,什麼時候結束,由我說了算,不是你!」
說着,他關上了房門。

-2-
我跟許繼塵的糾纏快有十年了吧。
十年前,我上高三,考上了市裏最好的一所重點大學,卻因爲我爸的原因不得不棄學。
我爸犯了強姦殺人罪,而被害人是我同班同學。
是我帶許晴回家的。
下午的時候,她主動提出放學後幫我補習英語,馬上就要高考了,我的英語成績一直上不去。
那天,我們補習到很晚,外面又下着暴雨,許晴便宿在了我家。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迷迷糊糊地起牀,就見我爸將許晴困在客廳沙發上,一手還死死捂住她的嘴。
許晴拼命掙扎,打碎了桌上的花瓶。
我當時嚇壞了,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不慎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樓上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在黑暗中爬起身子,哆哆嗦嗦地打了報警電話,等我再次爬上樓時,許晴已經死了,她從二樓的窗戶一躍而下。
天剛亮我爸便被帶走了。

-3-
「強姦犯的女兒,你怎麼有臉來學校的?」
「你怎麼不跟你爸一起死了算了?」
「許晴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跟你爸一樣是個殺人犯……」
從那以後,我在學校裏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許晴學習好,家境富裕,人長得又漂亮,是我們整個班的驕傲。
她出事以後,班上的同學將怒火全撒在了我身上。
他們罵我,羞辱我,撕壞我的筆記本,還往我凳子上塗紅墨水,甚至將死老鼠扔我書包裏……
他們義正詞嚴,是正義的化身。
我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因爲我是我爸的女兒。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每天都在擔心會不會從書包裏跑出什麼可怕的東西來,上課前也總是將凳子擦了又擦。
可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不肯放了我。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激動得哭了,一路小跑往家裏趕去。
我以爲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裏了。
經過一條小巷時,突然被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他們拽着我的頭髮把我往巷子更深處拉去,有人不停地用腳尖踢我的肚子,有人在扇我耳光……
爲首的女孩則拿着相機對着我拍。
她說:
「說對不起,說你錯了,說你是條狗,說你們全家人都是狗。」
我疼得在地下打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下手更兇了,我懷裏的通知書被打得掉了下來。
「你還想上大學?」
爲首的女孩撿起通知書,又狠狠往我臉上唾了一口。
「呸,你也配上大學?你知不知道,你應該跟你爸一樣進監獄,然後死在裏面的,該上大學的是許晴!」她說完,像是不解恨,又連扇了我兩耳光。
我被人按在地上,臉頰死死貼在髒兮兮的地面,怎麼也掙扎不了,快要絕望之際,一位少年出現在巷口。
我以爲自己得救了,可少年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徹底絕望。
「我不會讓你死,我要讓你絕望得活不下去,然後親自過來求我讓你死。」他看着我時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說完這些便帶着人離開了,還拿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少年叫許繼塵,是許晴的親哥哥。
所有的變故都是從那一天開始。

-4-
我爸原先的生意夥伴找上門,他們拿出我爸生前的欠條,將我家砸了個稀爛。
我媽受不了打擊,進了醫院。
房子被法院查封。
安心在學校跟人打架,對方得理不饒人,聲稱要把她送進少管所。
走投無路之際,我跟我媽坐在大街上哭,我說我去找許繼塵,我去求他,隨他把我怎麼樣……
可我媽不讓,她抱住我的腿苦苦哀求,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我毀掉。
我們一起去給羞辱安心的人下跪道歉,求對方原諒,然後迅速辦了轉學手續。
又給我媽辦理了出院。
出院那天,醫生一再提醒我,我媽的病不能再拖了,否則精神只會越來越壞。
可我沒有錢。
我爸出事後,所有的親戚朋友對我們避如蛇蠍。
我們帶着大包小包,逃難似的去了另一座城市。
剛開始的時候,因爲沒錢,只能在火車站過夜。
偶爾遇見幾個不懷好意的流氓,我媽就拿着刀子跟他們拼命。
我媽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時常分不清我跟安心。
但日子還是慢慢好了起來。
我找到一份在 KTV 賣酒的工作,還租到了房子,安心也順利入了學……
就在我快要攢齊我媽的醫藥費時,許繼塵再次出現了。
他蹺着二郎腿坐在 KTV 包廂的沙發上,身邊跟着幾個阿諛奉承的朋友,我看到他時下意識轉身就跑。
「安寧,好久不見。」
有人攔住了我的去路,是以前的高中同學。
他把我帶回包廂,要我喝桌上的酒。
我們 KTV 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賣酒的不能拒絕客人的試酒要求。
如果是平時,我還能跟他們說說好話,撒撒嬌,矇混過關。
可今天不能,因爲許繼塵就坐在旁邊,他手裏握着一個酒杯,似乎在看這場戲,又似乎沒有。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每喝一杯就跟他們介紹這種酒的味道,滿滿一桌子的酒,被我喝了一大半,最後實在忍不住,趴在一邊乾嘔起來。
那人見許繼塵一直沒開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我滾。
我在衛生間吐了個底朝天,直吐出眼淚,方纔罷休。
抬起頭,鏡中的女孩濃妝豔抹,衣着清涼,正用一種死氣沉沉的眼神將我看着。
她才二十一歲啊。
轉身離開時不小心撞了一個人。
是 KTV 的伴唱煙子。
她平日裏就不怎麼待見我,此刻更是直接給了我一巴掌:「能不能好好走路,能走就走,不能走就給我爬出去!」
我被打懵了,但很快還了回去。
「怎麼說話的?能說就好好說,不能說就用針縫起來!」
客人欺負我,許繼塵欺負我,現在連同事也欺負我,憑什麼?
我倆在衛生間門口打了起來,引來不少客人的圍觀,那裏面就包含了許繼塵。

-5-
他正從包廂出來,目光淡淡從我臉上掃過,又很快移開,似乎我是一堆不入眼的垃圾。
我突然間沒了力氣,起身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寧子,有本事你等着。」煙子還在後面吼。
我沒有等着,我向經理申請了提前下班,六神無主地出了 KTV,想着明天就過來辭職,領完這個月的工資剛好夠我媽的醫藥費。
然後換一個城市生活。
又要搬家了嗎?
搬去哪裏呢?
安心已經上高三了,搬家怕是會影響她……
我一邊走一邊想,有幾個流浪漢從我身邊經過,又猛然折了回來。
「小妹妹長得不錯,這麼晚了一個人去哪兒啊,不如陪哥幾個好好玩玩。」說着還要動手動腳。
我在 KTV 也學過幾招,順勢抓住他的手用力往這邊一扯,另一隻腳踢出,正中對方下體。
他疼得嗷嗷直叫。
我轉身就跑。
但畢竟對方人多勢衆,很快我就被他們追上了。
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我還沒回頭,就聽後面傳來哎喲一聲,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是許繼塵。
他一拳一個,很快便放倒了三個男人,最後一個跪在地上求饒。
「大哥饒命,大哥饒命,我錯了,我錯了……」
說完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一個「謝」字剛出口,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離開了。
全程沒有看我一眼。
我心裏鬆了一口氣,他可能真把我忘了。
一路騎着電動車飛奔回家,剛到小區門口,一輛黑色小車攔住了我的去路。
「上車。」是許繼塵。
我愣在原地,他認得我?還一路跟着我,他想幹嘛?
三年前的一幕幕浮現眼前。
如果我不上車,他會不會又像以前一樣,將我們一家逼入絕境……
「上車!」他重複,語氣帶了些不耐煩。
我沒處可逃,只得深吸了一口氣,上了車。
人還沒坐穩,他猛然一腳油門,我的頭狠狠撞向後面的椅背,撞得我頭暈眼花。
他卻不理,一直髮狠似的踩着油門。
我坐在後面,大氣都不敢出。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裏,我也沒資格問。
如果過了今晚,能讓他對我們家的恨少一些,不管是去哪裏,我都認了。

-6-
他帶我去了許家以前的老房子,房子裏掛滿了許晴在世時的相片。
他逼我跪到那些相片前,問我:「安寧,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問候,從他嘴裏說出來卻無端端讓人心生恐懼,好像他在說:「安寧,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沒死?」
我抬頭看着那些相片,那些許晴還停留在學生時期的相片。
我也問自己,我爲什麼還活着?
許晴死後,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她被按在沙發上,窗外有閃電劃過,她看着我的眼裏佈滿了悲傷……
我曾無數次地問自己,爲什麼當初不及時上前阻止?爲什麼會笨得摔下樓梯?
是膽小,是懦弱,還是害怕?
無數無數個夜晚,我哭着從夢裏醒來,真恨不得陪許晴一起死掉。
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出事前一天,她還一臉羞澀地告訴我,她有了喜歡的人,她生日那天就去見他,向他表白……
那樣美好的女孩,爲什麼死的是她不是我?
「安寧,你到底有沒有心?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我的不言,似乎更加激發了他的憤怒。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用力往身後的牆壁抵去。
我看到他額頭暴起的青筋,眼底洶湧的恨意,連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
他一定恨不得將我撕碎……
「你掐死我吧,許繼塵,如果我死了,能消除你對安家的恨,你今天就了結我吧。」我說着,緩緩閉上了雙眼。
我想我當時一定狼狽極了。
臉上的妝早花了,左臉又紅又腫,身上除了酒水還有嘔吐物,衣服破爛不堪,露在外面的皮膚也在打架時被抓壞了……
可我已經無所謂了,一個人連生死都置之度外時,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他放在我脖子上的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頹然一個無力鬆開,語氣帶着嘲諷:
「你也想死是不是?好,我成全你!」
他拉我去了他家的天台,推到風口浪尖上,怒吼:「你不是想死嗎?從這裏跳下去,跳下去,一了百了。」
此時,天剛矇矇亮。
我看着外面的萬家燈火,有起早的環衛工人,已經開始一天的工作了。
我想到我爸被抓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清晨。
是我親自報警抓的他。
他死了,他解脫了,卻將罪惡留給了活着的我們。
我往前走了幾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也可以解脫了。
許繼塵卻猛突然一把將我扯了回去,一陣天旋地轉,我被重重丟去了牆角。
他指着我的鼻子罵道:「你們都是弱者,以爲死就解脫了,把悲傷留給活着的人,你們都是弱者……」
他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知道了,他的母親因爲接受不了許晴的突然離世,從這裏跳了下去。
「我當時爲什麼會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完全忘了她的異常,如果不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她也不會絕望到跳樓……」
他還在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許繼塵這個樣子,一個大男人在我面前泣不成聲。
他在失去妹妹那一年,同時也失去了母親。
他恨我是應該的。
是我帶許晴回家的。
「你別哭了,你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走過去,輕輕拉起他的衣袖,「你打我吧,你罵我吧,你把氣都撒在我身上吧。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那天我沒有帶許晴回家,如果那天我沒有摔下樓梯,如果那天我能及時阻止……」
沒有如果,許晴沒了,我爸也死了……
我說着說着自己也哭了起來。
我們倆就這樣坐在天台上,許繼塵哭累了,靠在我肩膀上沉沉睡了過去。
他有着很濃密的睫毛,皮膚很白,五官跟許晴有些像,但更加英氣。
我想到他其實就比許晴大三歲,因爲從小學習優異,一再跳級,所以早早讀完了大學……

-7-
我沒有睡。
一直睜眼到天亮,直到張嫂過來打掃衛生。
許繼塵猛然一把將我推開,逃也似的走了。
「安小姐,你也別怪少爺。」張嫂將我扶了起來,「好好的一家人,就這樣散了,換誰都受不了……」
「我知道,是我欠他的。」
三年前,要債的上門,房子被法院查封,安心在學校跟人打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許家所爲。
他恨我,恨不得我去死。
我想着等我把母親的病治好,等安心考上大學,我就把這條命賠給他便是了。
「安小姐。」
張嫂追出別墅叫住了我。
她遞過來一個盒子。
「這是許小姐在世時,給你準備的禮物。出事那天……那天是許小姐的生日,許家人說要大辦,她不肯,非要去你家,還準備了禮物。沒想到落在了我這裏。這些年,我一直好好保管着,既然你回來了,我就把它還給你吧。」
我沒想到許晴還給我準備了禮物,回到家拆開時才發現裏面是一把漂亮的水晶小提琴,插上電,一陣悠揚的琴聲立馬從裏面傳出。
小提琴上刻着一個安字。
我突然想到,出事那晚,其實也是我爸的生日。
只不過沒人提起了,我也不願再想起那可怕的一夜。
我爸生前是那樣偉岸正直的一個人,最是疼愛我跟安心,工作再忙,也不忘陪伴我們,每次從外地出差回來還會給我們帶禮物。
他也喜歡拉小提琴。
夏天的夜晚,我們一家人坐在院子裏乘涼,聽他拉琴給我們聽……
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的女兒,當然要給她最好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會讓他如此失控,屍檢報告跟判決書我都看了,少量飲酒,強姦未遂,故意殺人罪……
我始終不願去回想那晚發生的事,是我親手將我爸送到警察手裏的,我也不敢去回想我爸生前的好,每回想一次,好像都是對許晴的一種背叛。
許繼塵成了我的頂頭上司,他將 KTV 收購了。
他在走廊碰見我時,臉上的表情冷得能結冰,似乎我是一堆不入眼的垃圾,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但我經過他身邊時,明明聽到他說了一句:
「安寧,一切纔剛剛開始。」

-8-
我向經理遞交了辭職申請,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讓我直接去找許繼塵。
爲了這個月的工資,我只好硬着頭皮去了許繼塵所在的包廂。
包廂很安靜,只有許繼塵一個人,他半靠在沙發上,手裏依舊握着一個高腳杯,身邊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大半。
似乎知道是我,進去時他連頭也沒抬。
「許經理,我想辭職。」我站在離他稍遠一些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開口。
他看着我手裏的辭職信,又緩緩將目光移到我臉上,眸色深沉,裏面醞釀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想走?」他一口喝掉了杯裏的酒,起身向我走來。
我下意識後退了幾步。
他伸手接過我手裏的辭職信,當着我的面把它撕成了兩半,然後拍了拍手上的灰,漫不經心道:「遊戲這纔剛剛開始,你就想退出了?」
我看着地上成了兩半的辭職信,抿着脣沒有說話。
「安寧?」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聲音輕柔,「好好兒陪我玩,等我玩膩了,說不定就放過你了。」
「許……許經理。你……你喝醉了……」我想逃。
他卻並不讓。
「我沒有醉,安寧,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清醒,只有清醒才能讓我繼續恨你。」
他手上的力氣那樣大,幾乎恨不得要把我的下巴捏碎。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我鼓起勇氣開口。
他沒有回答,下一秒,直接將我扔回沙發上,欺身而來。

-9-
「你要幹什麼?放開我!」我嚇得大叫。
他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是真的咬。
好像恨不得把我咬死。
我痛得一陣神情恍惚,好像聽到他說:
「安寧,你知道有句話叫父債女還嗎?」
我僵在原地,忘了肩上的疼。
他嘴角有血,眼裏帶淚。他沒有開玩笑,也不止是嚇我。
他用實際行動告訴我,他有多恨我。
「許繼塵,你覺得我現在這樣,跟你妹妹當年有區別嗎?」我啞着嗓子問他。
他聞言身體一僵。
「還是說,你現在這樣跟我爸當年有區別嗎?」
他像是突然被人抽乾了力氣,無力癱軟在地。
我迅速起身,收拾好衣服,逃也似的離開了。
工資我也不要了。
我要回家。
我想我媽了。
剛進小區,就看見我媽站在樓下等我,她把我認成了安心,她問我,你爲什麼不好好讀書,是不是又逃學了?
說着說着她就哭了,說安寧想讀書都讀不了,你有這個機會怎麼就不知道珍惜,你不知道你姐爲了我們有多辛苦?
我一把將她抱住,放聲大哭:「媽,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我待不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
我媽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知道。自從我爸出事以後,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恍惚。
她伸手一邊拍我的背一邊安慰:「好,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寧兒,你別哭,媽媽什麼都聽你的。」
晚上的時候,安心放學回來,她拿回來一套試卷,說她這次期中測評拿了全年級第一。
我看着她一臉興奮的表情,忍着沒告訴她搬家的打算。
那就再等等吧。
等安心高考完,報考一個遠一點的大學,我們一起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
可我能等,許繼塵不能。
第二天安心放學回來說校門口有幾個奇怪的人一直盯着她,她害怕,還問我是不是許家人找上門來了?
我安慰她說不是的,還說以後親自送她上下學。
她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我不能讓她走我的老路。
結果那天我剛把安心送到學校,小區的保安就給我打電話,說看到我媽一個人出去了。
因爲我媽腦子不好,以前我們剛搬過來時就拜託過他們幫我注意點。
我媽不見了,我找遍了小區裏裏外外所有的街道,始終沒有她的影子。
這些年,我媽雖然腦子不好,但從來不會一個人亂跑,總是一個人在家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等我跟安心回家。
我去物業調了監控,早上我跟安心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出去了,然後再也沒回來過。我以爲她去找安心了,去了安心的學校,恰好看到幾個壯漢在小賣部喝酒。
他們看到我時,還對着我笑。
我將安心接出來,跟她一起找人,我們走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從天亮找到天黑,又從天黑找到天明,始終一無所獲。
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到出租屋,互相抱在一起哭。
我媽丟了。
她嫁給我爸二十年,從沒受過什麼委屈,甚至連班都沒有出去上,一直規規矩矩在家裏當着全職太太。
出事的前幾天,不知道什麼原因,她跟我爸突然吵了起來。她一氣之下回了孃家,結果等她再回來,家裏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信任着的老公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許晴是我同學呀,直到宣判那天,我爸對自己的罪供認不諱……
我不敢再回憶了。
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看了安心一眼。
她哭得累了,躺在牀上睡着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安寧,你考慮好了嗎?要不要回來求我?」
是許繼塵。

-10-
「你把我媽藏到哪裏了?許繼塵,我媽要是出事,我跟你拼命……」
「許繼塵,你告訴我,我媽怎麼樣了?她精神不好,不能再受刺激,求你放過她,我什麼都答應你……」
許繼塵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過去找他。
我覺得我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我覺得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我不知道許繼塵要把我怎麼樣,我按照他給的地址找過去,一路上想了很多。
他恨透了我,他恨不得我去死,可他不會讓我死。
他會怎麼折磨我?
我曾經在小視頻上看到過一些關於報復的手段,那些人變着法子折磨自己的仇人,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路走過去,總忍不住往最壞的方面想。
地址是一棟獨居別墅,我到時許繼塵正帶着幾個人坐在客廳開會。
許家生意越做越大,他也成了人上人。
我被管家安排在會客廳等着。
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
許繼塵還沒忙完。
其間,安心給我打電話,她說媽回去了,她只是迷路了,又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多想告訴她我也迷路了,等找到路就回去。
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等待的時間久了,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想的是大不了就是這條命,我賠給他便是了。
可他沒想要我的命。
他從會議桌上走下來,帶我去了裏面的一個房間,指了指當中的一張大牀,又看我一眼。
我按照他的要求躺了上去。
只覺得冷,徹骨的冷。
一牆之隔,外面還有那麼多人在等着。
我不知道他要幹嘛,只是羞恥,讓我又怕又冷。
我知道眼淚沒用,是弱者的代名詞,可我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我真沒用。
許繼塵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他每走一步,就像在我心上踩一下,我的心慢慢沉入谷底。
他來到牀邊站定,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看着我。
我一直閉着眼睛,可還是害怕,雙手死死拽住被子,整個人忍不住地發抖。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了一會兒,突然轉身去了窗邊。
「啪」的一聲,他點了一根菸。
我緩緩睜開雙眼,就見他背光立在窗邊,影子被窗外的夕陽拉得老長。
明明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背影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孤寂。
我移開眼神,靜靜等着他的下文,或是吩咐。
可他始終沒有下文。
直到抽完一根菸。
他回過頭來,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丟了過來。
「以後,每天住在這裏,沒我的吩咐不能離開。」

-11-
我就這樣住了下來。
許繼塵再沒出現。
別墅裏除了我來的第一天看到過其他人,後面的時間裏就一直只有我跟張嫂。
她負責一日三餐,偶爾也會跟我說兩句話。
她說得最多的依舊是許繼塵。
說他打小就聰明,高中時期便唸完了所有的大學課程,現在是許家的當家人……
說他早年喪父,是母親一手將他們兄妹拉扯大,直到後來被許家找回,日子才稍微好過一些……
還說他不會把我怎麼樣,讓我安心住下來,他只是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
又叮囑我不要去二樓的書房,許繼塵不許任何人靠近,想了想又嘆息,說我真應該進去看看……
我不會去什麼書房,安心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答不上來。
沒有許繼塵的吩咐,我不能離開別墅。
直到安心拿到錄取通知書。
她給我打電話時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激動,她說着說着就哭了,求我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再不回去她就報警。
我讓張嫂跟許繼塵聯繫,能不能讓我回家一趟。
張嫂聯繫不上許繼塵,我怕安心真的報警對她不利,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別墅。
安心看到我高興壞了,一直拉着我問東問西。
我騙她說我換工作了,要經常出差,又將一直揣在身上的銀行卡給她。
「安心,我已經跟醫生聯繫過了,你這幾天就帶着媽過去,這裏面是醫藥費,不夠的姐再想辦法。」
「姐,你爲什麼不陪我們一起去醫院?」安心問我。
「姐要上班。」
「我不信,姐,你這幾個月去哪兒了?自從媽媽走丟後,你一次也沒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安心一臉倔強地抓着我的手,又猜測。
「是不是姓許的找來了?姐,你告訴我,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跟你一起扛的。」
「不是的。」我掙脫她的手,「你別亂想了,等開學你就帶着媽去你上大學的地方,先租一個房子,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我不要,姐,如果你不跟我說實話,我不去上大學了。」
她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我心裏,我抬手一個耳光就扇了上去。
「你不上大學有什麼用,你懂點事好不好,你想一輩子跟我一樣嗎?」說到這裏,聲音一哽,說不下去了。
「安心,你別跟你姐吵,你姐也不容易。安心。」我媽一臉侷促地看着我們。
她拉拉安心的手,又拉拉我的手。
一段時間沒見,她頭上的白髮好像又長了不少。
「姐,我不是要跟你吵。」安心低下頭,「你告訴我,你這段時間去哪裏了?那天……我那天去 KTV 找你,看到姓許的了。」
「你看到他了?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我嚇了一跳。
「我沒事,姐。」安心看着我,「所以你的失蹤真的跟他有關?」
我低下頭沒有回答。
安心咬着牙齒,不知道想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姐,小林老師回來了,他跟我問起你。」
小林老師?
我腦海裏浮出那個陽光帥氣的男孩,他曾是我整個青春時期的夢。
可如今,我連想都不敢想了。
「你……你怎麼跟他說的?他……他還好嗎?」
門突然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了,許繼塵夾帶着風雨站在門口。
我媽看到他時突然尖叫一聲,嚇得鑽進了桌子下面。
安心也嚇得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許繼塵掃了一眼屋內,最後目光鎖在我臉上,怒氣衝衝地走進來,拽着我就往外拉。
「姐,姐,你要帶我姐去哪裏?」安心反應過來趕緊跟了出來。
許繼塵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冷冷開口:「你是不是也想跟你姐一起去?」
「不要,不要。」我趕緊搖頭,「我跟你走,我錯了,我再也不私自跑回來,我現在就跟你走。」然後迅速拉開車門,乖乖上了車。
「姐,姐……」安心瘋狂拍打着車門。
「好好照顧媽。」我用口語告訴她。
車子呼嘯而過,將安心徹底甩在了雨裏

-12-
「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麼了是吧?」
一回到別墅,許繼塵就將我狠狠往沙發上一甩。
「你當我這裏是什麼?旅館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跟你說,安寧,你是來贖罪的,替你爸贖罪,替你們安家贖罪,你這一輩子都別想逃。」
「我沒逃,我也知道我逃不了。」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兩眼直視着他,「可許繼塵,爲什麼是我?我爸他已經死了,爲什麼你們都要把責任算到我頭上?」
或許是壓抑得太久了,也或許是今天離開家的場景太傷人,我一股腦兒將心裏所有的委屈全部吼了出來。
「從高中時期,你們就欺負我,所有人都欺負我,你拿走了我的通知書,害我這輩子都沒辦法上大學,還逼我不得不遠走他鄉。就因爲我是我爸的女兒,就因爲許晴去了我家,可那天,明明是她主動說要幫我補習的啊?我也不想她出事,如果可以,我寧願死的是我。她死了,我連活着都變得如此艱難,我做錯了什麼?我……」
我覺得無所謂了,哪怕他今晚要將我手刃了,我也要說。
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許繼塵安靜聽完了我所有的歇斯底里。
他一句話也沒說,點燃一根菸出去了。
張嫂拿着一塊乾毛巾披在我身上,親自送我上了樓,又給我放了洗澡水,還給我熬了薑湯。
我覺得張嫂真好。
第二天,許繼塵意外地沒有去上班。
我起牀時,他正坐在花園裏用餐。
張嫂趕緊拿了一副餐具過來。
我坐在他對面,看着面前的牛奶發呆,其實我什麼也喫不下,但在他沒有下桌之前,我不能離開。
這是他的規矩。
「不合你胃口?」他看我一眼。
突然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手裏的麪包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我趕緊撿起來,搖搖頭:「沒有,沒有,很合胃口。」
下意識準備將麪包往嘴裏送。
他卻突然站起身,朝我這邊俯下身來。
我不由自主往後靠去,一臉害怕地看着他。
他緩緩伸手拿走了我手裏的麪包。
「髒。」
然後叫來張嫂,重新給我換了一份。
我喫着麪包,如同嚼蠟,他剛剛起身的那一剎那,我以爲他要打我……
正喫着東西,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吵鬧,是安心帶着幾個警察過來了,她要帶我走。
我隔着大門向她搖頭。
果然,許繼塵走出去,只幾句話就將警察打發走了。
安心咬着牙,說她還會再來的。
「安寧,你若是不想讓你妹走你的老路,最好讓她安靜點。」臨上樓前,許繼塵淡淡提醒。
我身體一僵。
等喫完早飯立馬給安心打了一通電話,讓她不要管我的事,只要我聽話,許繼塵暫時不會把我怎麼樣。
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送媽去醫院。
「你媽住在中心醫院?」許繼塵不知何時從樓上走了下來,大概是聽了我的電話內容,貌似不經意地問。
我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咬着脣沒有回應。
他知道了我媽所在的醫院,他又想幹嘛?
「沒什麼,那是許家名下的醫院。」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邁開長腿出去了。

-13-
我手裏的手機滑落在地。
我媽的病拖得太久,普通醫院根本不收。那家醫院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裏面的神經科是市內數一數二的,掛號都排了半個月。
我想給安心打電話,讓她換家醫院,可又能換去哪裏呢?
我在房間一直坐到天黑,直到張嫂叫我喫晚飯。
許繼塵已經回來了,他換上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正懶懶倚靠在沙發上,整個人看上去說不出的慵懶、隨意。
他見我進來,這才起身來到桌邊。
他喫飯的動作很慢,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似乎在等我開口。
但我什麼也說不出口,等他用完餐上樓,我也迅速放下了碗筷。
安心給我打電話,說她排了一下午,才見到那位專家,可專家支支吾吾的,不願意接納她們。
我心裏一冷,讓安心先別急,我來想辦法。
掛了電話,我鼓起勇氣,敲響了許繼塵的房門。
一進去我就跪了下來,我求他放過我媽,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剛從浴室出來,頭髮還滴着水,聞言,他偏頭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
「洗乾淨了再跟我說其他的。」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他就是想羞辱我。
如果羞辱我能讓他開心,從而放過我們家,這點羞辱又算什麼?
我進了浴室,在裏面待了很久很久,洗完澡就看着浴室的鏡子發呆,鏡片霧濛濛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我知道出去後會發生什麼,我也該出去了。
可我就是出不去。
可能是我待的時間太長了,許繼塵推開門走了進來。
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第二天,安心打來電話,說醫院給他們安排了另一位專家,還是教授級別的,媽也順利住了下來……
你瞧,這一夜的價值這麼大。
安心去外地上學的前一天,特意來了別墅一趟。
許繼塵也在,他盤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腿上放着一臺筆記本,正在辦公。
自那晚以後,他就經常在家裏辦公,有時候是書房,有時候是花園,更多的時候則在客廳。
安心提來了我的舊皮箱,說媽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醫院那邊她也安排好了護工,只要我隔幾天過去看看就可以了。
我看了看許繼塵沒有回答。
他能讓安心進別墅來看我就已經是莫大的仁慈。
我一直記得他的話,我是來贖罪的。
最後,安心又把那張銀行卡還給了我。
「這裏面的錢沒用上,姐,你自己留着吧,醫院的賬……」
她看了許繼塵一眼。
「已經有人結了。」
最後她問我。
「姐,你過得好嗎?」
我突然間紅了眼眶,但什麼也沒說。
安心要走的時候。
許繼塵突然抬起頭來,破天慌地說了一句:
「送送你妹吧。」
我一直將安心送到別墅門口,她前後看看無人這纔開口:「姐,小林老師他……他一直在找你。」

-14-
我僵在原地:「他……他找我幹嘛?」
我現在已經不值得他找了。
「姐。」安心一把握住我的手,「只要你想回家,無論何時,只要一通電話,我一定過來接你,一定接走你。」
我忍住眼淚點了點頭。
安心這一走就是好幾年。
她唸的大學不錯,再加上不錯的外貌,畢業後進了一家電視臺,現在是知名主持人……

-15-
許繼塵訂婚,還是安心打電話告訴我的,她說這就回來接我。
可許繼塵卻並不讓。
儘管他已經有了未婚妻,我也能經常在社交媒體上看到他們出雙入對的身影,外界都在傳好事將近。
他的未婚妻我曾見過,是少年時期帶人在巷子裏霸凌過我的女生。
許繼塵就是不肯放我走,還在別墅外加了不少安保人員,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看着我。
我覺得他大可不必。
因爲我媽還住在醫院裏。
經過治療,我媽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說話也變得有條理起來。
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她一次。
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張離婚證。
「寧兒,其實我跟你爸早離婚了,就在他出事前幾天。」
她語氣淡淡的。
「你爸說公司欠下鉅額債務,不想連累我們。我當時並不信,悄悄去過一趟公司,就是那一次,我看到了你同學,許晴。」
「你是說出事前,許晴去公司找過我爸,他們一早就認識?」我驚訝。
我媽點頭。
「對。後來我跟你爸大吵了一架,把婚離了。寧兒,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跟你爸在一起二十年,他從來沒有騙過我什麼。可是那天我看到的許晴是真的,他公司欠下的債務也是真的……」
最後,我媽拉着我的手說:
「寧兒,媽知道你的隱忍,媽不想再連累你了。」
我看了一眼門外來來去去一直守着的人,覺得心煩,索性關上了門。
「媽,你別這樣說,我現在挺好的,至少事情沒我想象中的那麼糟糕。」
真的,我以爲許繼塵帶走我,會竭盡全力侮辱我,或是不把我當人。
我想過無數次最壞的結果。
可那些想象一次也沒有發生。
他只是讓我待在別墅裏,每天陪着他,近幾年,他甚至連脾氣也很少發。
「寧兒,上次小林老師來過了,他一直在找你。寧兒,答應我,以後要好好的,多爲自己打算,心兒已經穩定下來,我放不下的只有你了……」
那天我媽跟我說了很多,很多。
我早該預料到的。
可我就是傻,還以爲她只是清醒了,想跟我傾訴傾訴。
還想着以後多跟許繼塵說說好話,讓他經常放我去醫院陪我媽。
我是這樣想的。
結果我回去的當晚,便聽醫院傳來消息,我媽去世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趕到醫院的。
只記得那天醫院出奇地靜,我媽像往日一樣躺在病牀上,雙眼緊閉,就像我以前去看她的每次一樣。
只是這一次,無論我怎麼呼喚,她都沒有回應。
我沒有媽媽了。
安心也趕了回來,我跟她抱在一起哭,幾次差點暈過去。
葬禮是許繼塵一手操辦的,下葬那天下着小雨,來了好多人,可我們一個也不認識。
我跟安心跪在靈前,神情麻木地看着這一切。
我好像看到了小林老師,他說了一句節哀又欲言又止,看到我身後的許繼塵時,默默轉身離開了。
我腦子裏一直有些懵,總感覺我媽沒死,躺在那裏的不是我媽。
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等着我。
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每次回家,她總在樓下等我,她讓我多穿點,多喫點,別虧待了自己,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我……
我哭得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裏,醫生說我懷孕了。

-16-
還讓許繼塵照顧好我,說我的體質有些差……
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見了。
腦海裏反反覆覆只有一句。
我怎麼會懷孕的?
怎麼會懷孕呢?
爲什麼不會懷孕?
我們都是身體健全的年輕男女,他晚上的精力又如此充沛。
可我一直在等,等他有一天厭倦了我,然後離開這裏。
所有的美好在這一刻破碎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直到許繼塵來接我出院,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臉上少有的春光滿面。
「不做手術嗎?」我問他。
「什麼手術?」
「流產手術。」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難道你想要這個孩子?」我反問,「許繼塵,你別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這個孩子是因爲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你會娶我嗎?你會讓我進許家嗎?你有自己的未婚妻啊。許繼塵,我無所謂,你要怎麼對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這樣了,可孩子是無辜的,做人不能太自私。」
「什麼叫你已經這樣了?我對你不好嗎?安心,你到底有沒有心?」許繼塵問我。
我真想笑。
是啊,他好像對我很好,別墅的一切都是按照最好的標準,近幾年,他也不再發脾氣,偶爾還帶我出去旅遊散散心,就連我媽的後事,也是他一手操辦的。
可我爲什麼還是會害怕呢?
我整夜整夜做噩夢,頭髮大把大把地掉,我夢見許晴,還有我爸,更多的則是許繼塵。
夢見他掐着我的脖子告訴我,我來這裏是贖罪的。
怎麼能忘?
「安寧,你看着我。」他掰過我的肩膀,直視我的雙眼,「如果說我能呢?你剛剛問的這一切,我要是能做到,你是不是就能好好跟我在一起了?」
後半句,他的聲音竟然帶了祈求。
多麼可笑啊。
「許繼塵,你別忘了,你把我困在這裏的初衷是什麼,我們生的孩子,那是罪惡的結晶啊。」
他緩緩低下頭,再沒說一句話。
將我帶回別墅後,又請來兩個保姆,一個負責陪我聊天解悶,一個負責我的一日三餐,也不再讓我輕易出去。
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
沒過幾天,他的未婚妻就找來了別墅。

-17-
「原來是你。」梁小姐看到我時恍然大悟,隨即輕哼,「一個仇人的女兒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張嫂見情況不對,立馬出去打電話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沒有吭聲,我甚至在想,如果她能上來推我一把就好了,順理成章,孩子也就沒了。
但是她沒有,她在離我還有一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你還不知道吧?許晴以前找你爸學過小提琴,她還專門找人定製了一把水晶小提琴,說是要送給你爸,這些事,許繼塵一直都知道。」
她說完這些便離開了。
她走後沒多久,我坐在別墅裏穿着孕婦裝的相片開始出現在各大媒體的首頁。
每一個標題都異常醒目。
有衛道士在評論區留言,他們用各種難聽的話罵我,詛咒我,侮辱我……
許繼塵沒有回來,也沒有一通電話,一個星期後,這些報道卻奇蹟般地全部消失了。
我覺得我不能再等了。
我讓張嫂陪我出去一趟,說是想買些嬰兒用品。
張嫂前前後後叫了好幾個人,他們遠遠跟着,並不會影響我的日常活動。
我很快便買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回別墅的路上,我碰見了小林老師。
十年不見。
他變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初陽光少年的模樣,有的只是一種經過歲月沉澱後的成熟,穩重。
小林老師曾是我爸的學生,後來也教我跟安心拉小提琴,所以,我們一直叫他小林老師,儘管他只比我大幾歲。
他說他一直在找我,他問我過得好不好,還讓我跟他走。
我輕聲拒絕了他的提議。
最後,他告訴我,出事那天,我爸曾打過電話給他,讓他在車站等着,公司欠下鉅額債務,我爸準備跟他一起出國避避風頭。
他一直等到天亮,我爸都沒有出現,他只能自己走了。
後來,他才知道是出事了。
原來,那些要債的是真的,我爸拼盡全力將所有債務記到了他一人頭上,以死謝罪。
我記得法院宣判的那天,他一臉生無可戀,對自己的罪供認不諱。
原來,他是早就不想活了。
可是,許晴又在其中扮演着什麼角色,她那晚找我爸到底是爲了什麼?
我現在已經能猜到,她是故意留在我家,想等我爸回去的。
我突然想到許晴以前有記日記的習慣,或許她的日記裏會有蛛絲馬跡。
我回到別墅後,第一時間去了書房,因爲我以前聽張嫂說起過,書房裏有許晴的舊物,所以許繼塵一直不讓旁人靠近。
可當我推開書房的門,卻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書房裏擺着許多相片,有許晴的,有許母的,還有我的……
我甚至已經記不清那些相片是我在什麼地方拍的了,有跟許晴的合影,也有單獨的,裏面有一張特別醒目,是我坐在學校的大樹下看書的照片。
那一年,我剛上高三。
那時候天那麼藍,雲那麼白。
我經常跟許晴待在一起,她說她沒有爸爸,但有一個好哥哥,她還經常問起我爸。
我對她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一陣風吹過,牆上那張相片被吹在了地上,我拾起來,相片後面寫了一句話。
「安寧,一生所愛,願你一生安寧。」
是許繼塵的字跡。
我想到張嫂每次欲言又止的話,一瞬間好像明白了所有。

-18-
爲什麼許繼塵會這樣恨我。
他對我的恨又顯得異常矛盾。
有時候,他恨不得我立馬去死。
可當我真露出絕望,他又會立馬收手。
他在折磨我,也在折磨自己。
我想到這些年來同他的糾纏,還有網絡上那一句又一句的辱罵,拿出剛剛買到的藥,毫不猶豫地喂進了嘴裏。
幾乎是剛嚥下,許繼塵就推開了書房門。
他看到我手上的那張相片時,眼底有過一瞬間的慌張,但很快被其他的情緒代替。
「你今天去了哪裏?見了什麼人?」他問我。
我看着他,沒有回答。
他從口袋裏扔出一張相片,是我今天跟小林老師見面的畫面。
「你是不是跟老情人見面了?我對你不好嗎?安寧,摸着你的良心問問,我對你怎麼樣?你妹一再給你帶來他的消息,我都假裝不知道。你爲什麼還要跟他見面?爲什麼,你到底把我放在了什麼位置?」他眼底猩紅,咬着牙問我。
可這一次,我一點也不怕他了。
我問:「許晴以前是不是喜歡過我爸?」
他臉上的表情僵住,試探着問:「是樑子告訴你的?」
樑子便是他未婚妻了。
「你早就知道許晴那晚去我家是早有預謀,爲什麼還要把賬全部算在我頭上?」我反過來質問他。
「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的,我看到了她的日記,我沒想到,她對你爸的愛已經到了那種程度。」許繼塵解釋着,第一次顯得手足無措。
「可你毀了我,你那樣很我,你毀了我一輩子!」我怒吼。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搖頭,想要過來拉我,「我只是,我只是……我也不想傷害你的。安寧,都過去了,我們不要想了好不好?我跟樑子已經沒有婚約了,我們好好的……」
我一把將他推開,或許是太用力了,小腹傳來劇烈的疼痛,有鮮血順着褲管流了出來。
許繼塵嚇壞了,他一把抱起我,連醫院都沒來得及去,直接叫來了許家的家庭醫生。
是我自己服的藥。
醫生走後,許繼塵在我牀邊跪了下來,他問我有沒有一丁點喜歡他,哪怕一點點。
我搖頭。
他說沒關係,只要我能陪着他就好了,他願意用一輩子來彌補對我的傷害。
我還是搖頭。
他像瘋了一樣,將房間裏所有能摔的東西都摔在了地上,包括那把水晶小提琴。
外面下着好大的雨,電閃雷鳴。
後半夜,他像是發泄累了,蹲在牆角一動不動。
我從牀上爬起來,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正要離開時,腳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玻璃碴子。
很痛。
我看到一封信,是從碎掉的小提琴裏面掉落出來的。
是許晴寫給我爸的,那上面寫滿了她對我爸的相思之情,從她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出,她一直是單相思,那一晚準備表白來着。
所以,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
但我能肯定,是許晴先纏上了我爸。
我沒想到平日裏一向美好的校花,背地裏對感情如此偏執。
就像……
我轉頭看了一眼縮在角落裏的許繼塵,他將頭埋在脖子裏,光着腳,剛剛發瘋時,他的腳也踩到了地上的碎碴子,此刻還在流着血。
我移開眼神,提起那個舊皮箱,義無反顧地走了。
這一次,他沒再阻止我。
也阻止不了我。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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